第1章 误斗 五月的金陵城中,正直春末夏初百花争艳群芳斗丽之时节,此时天气最是叫人畅快,日头暖而不炎、和风爽而不寒,天空晴朗无云,自大清早直至红日西斜,一整天都能使人有一种舒适惬意之感,直教人心情分外爽朗。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个时节,是世间是非纷争最少的,断乎没有几人会在如此气景皆佳之时无端生事的,那样岂不是忒煞风情了么。然而,如此的良辰,却偏偏要有人去做那煞风之举,而且其影响当真还不算小呢!竟搞得天下皆知,人人心中惶恐不安。燕王朱棣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现已攻至滁州,而在金陵这座繁华庄严的皇都中人们那安泰平和的生活,眼看就要被这场皇室间内部的战争无端打破,人们不知道国家将会如何,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仙福来,是南京城中颇有名号的一家酒楼,此间饭菜可口、茶酒香醇、价格适中,无论你是大福大贵或是平民百姓,都是可以到这里来的,这里的掌柜与小二哥们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既不会抬高你的身份也不会将你看扁。酒楼二层上靠近西窗的一桌,坐着两名均是一身劲装短打的江湖汉子,二人要了两大坛上好的女儿红和一盆酱牛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此刻正一口酒一口肉地饮食得不亦乐乎。似乎,大部分的江湖人都是如此样子,喝酒总是要最好的,吃肉总是要最大块的,其他的菜肴却是从不在意,一般除了酒肉就不再多要,有时即便是要了,也是不吃,不过是作个摆设。这许是与他们整天都过着那等刀头舐血的日子有关罢。要知,这些个江湖汉子们大都没有什么固定的居所,经年游历四方,时常更是天做被地当床,随便拣个地方倒头便睡,而且说不准何时便会遭遇仇家。所以,他们在吃饭之时便都不能也都不愿腾出手去抓握那劳什子的筷子,往往都是一只手暗中抚着贴身兵刃,另一手先捧坛喝口酒再到菜盆里抓肉啃食,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肉,不但省时省事,而且还解馋解饱,且万一遭遇到危难之时也可及得应对。那两个汉子互相间也不说话,各自捧着手中的酒坛子,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浑似是两个陌生不识之人一般。与那两个汉子的桌位相对的东窗边,却坐了两个锦衣华服之人,一眼看去便是个富贵人家出身。两人一长一少。长者年约四旬过半,颌下蓄着寸长的黑须,一身服装虽然华丽,但却也同是收口的劲装,显然此人也是个练武之人,而且看其两端太阳穴高高突起,似乎武功还颇为不俗。再看那少年,神态温文尔雅,言谈中句句含笑,但其谦却不恭,一身华贵之象,隐约中又透着一种脱俗的气息,似乎是位较有身份之人。长少二人叫了四、五样精致小炒,另还配有一小瓶竹叶青。那少年人浅斟酌饮,吃菜时也是相当注意体统,似乎是受过很好的礼教,看起来又有些像个文弱书生。而那长者虽然吃起菜来大方了许多,却是并不饮酒,而且还不时为那少年人斟酒,样子显得对其很是恭谨。这些叫人看来不禁好生纳罕,一个看似江湖人物与一名书生打扮的人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更让人不解的是那江湖人物居然还会去主动“伺候” 那个书生。先头那两个汉子边吃边向这边微睨了一眼,其中一个鼻中微哼了一下,颇有不屑之意,而后二人便又自各吃食起来,再不理会那长者少年。然而,这边的那个少年却又好似对那两个汉子起了兴趣,放下手中竹筷,轻捏酒盅向着那边端详起来,见到二人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禁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这下,可又引起了那两个汉子的注意,同都回头看来,双双向着那少年公子怒瞪一下。那少年公子似是被二汉的眼神所慑,持盅的那手禁不住一抖,内中酒液立时洒到了自家衫上,当下“哎呀” 一呼,向着二汉尴尬一笑,便再也不敢向那方看去,自行取出块手帕在衣衫上擦拭起来。那年长之人见了,也忙探过身来帮忙,口中还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少年人颔首一笑,道:“啊,无妨,行了,我自己来吧。” 那长者便自坐了回去,随后,其目中忽又闪出两道寒光,直射向对桌的那两个汉子。二汉登时也被瞧得心中一凛,双双撤回了目光,彼此对望一眼,便又自吃喝了起来。直过了半晌,那两个汉子桌上的铜盆中已再也无肉,各自的酒也都喝得差不多了,这才告停。其中一个高声将堂倌唤来,了结了酒菜钱,之后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举手挥退了堂倌,随后又与同伴对视一下,似乎还暗中打了个眼色,那同伴也是会意地微点一下头。当下,二人便双双起身,举步向着那少年公子与长者这桌缓行了来。少年公子见到,身躯禁不住又是一颤,向着对面而坐的长者急唤了一声:“酆先生,你看他们……” 那被称作“酆先生” 之人未等少年人说完,便微笑道:“哈,公子,没事,你不必多虑。” 说话时,眼睛始终都没有看向旁边走来的两个汉子,浑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直等那两个汉子虎视眈眈地双双来到近前。其中一个一声冷哼,突然出掌向着桌面上拍去,但听砰然一声暴响,再等那汉子将手掌挪开时,那以上好桃木所制的桌面之上竟已赫然多出了一个掌形的大窟窿。那少年公子被吓得一怔,“啊” 地惊叫出声,身子忍不住向椅背上贴紧了一些,张着大嘴惊异非常地瞧向那两个汉子。然而,那年长的酆先生却仍是浑然无觉,此刻竟又玩弄起手中的竹筷来。先头那掌击桌面的汉子忽开口喝道:“我说你们两个,到底对爷爷们安得什么心?自打我二人一过栖霞镇,你们便悄没声地缀在后面,你当爷们不知道么!” 这时,那酆先生方才开口道:“我们倒没安什么心,只不知二位鬼鬼祟祟地潜进这南京城又是安得什么心?” 其语气不急不徐,好似平常朋友间闲谈叙话一般。“混账!” 那汉子骂道:“爷们在问你们话,你们不答反倒审问起爷们来了,我看你是讨打!” 说着便要举拳向那酆先生捶去。另外一名大汉见了,急忙将同伴拦住,打个眼色示意其不可轻举妄动。随后,又转过脸对那酆先生含笑道:“这位朋友,我看咱们不用再打哑谜了,明说了吧。其实我早已猜到,你们来这南京城实与我俩一样,都是为的同一件事。哼,只不过,咱们是刚好相反,各帮一方罢。” “哦?” 酆先生抬眼瞧了二汉一眼,说道:“那不知二位这是帮的哪方,反的又是哪方啊?” 这时,先头那名大汉又高声喝道:“哼,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你们帮谁爷们便反谁!” 酆先生听得面色陡然一寒,与那少年公子对望一下,跟着便又转头向二汉瞅去,沉声道:“这样啊,那看来咱们还真是不同路了!” 嘴上说着,这手底下也没闲着。只见他将掌中那对竹筷忽然撒手丢在桌面上,跟着手掌又在那桌面上轻轻一按,看似极为轻描淡写,然待那手掌挪开时,早前那一对竹筷竟是平齐着桌面生生嵌了下去,就像是那对竹筷本身就长在桌面中一般,这是何等的内力!长者此番显露这么一手,虽然并未将桌面弄穿迸裂,但却已然远远胜过了方才那大汉的一手掌碎桌面。二汉见了,心中同都大惊,这才看出眼前之人身有不俗武功,当下又重新向那酆先生打量起来。片刻,那名处事较为沉着的汉子忽然向那酆先生抱拳道:“啊哈,想不到今日还有高人在此,失敬。” 酆先生斜睨一眼,哼道:“高人算不上,你们也用不着敬我。方才你们不也说了么,咱们本不同路,各为一方。” 早先那大汉似是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火气,呛然一声撤出腰间钢刀,喝道:“老子管你是高人低人,告诉你,老子早便瞧你不顺了!” 他这一番举动,登时将二楼上的一众宾客全都吓得纷纷逃下了楼去。那少年公子乍见到明晃晃的钢刀,也是被吓得一哆嗦,背心不住地渗起冷汗。然那酆先生却仍显得很冷静,冷眼向那提刀汉子看去,说道:“你待怎样?” 那汉子又喝道:“奶奶的,老子还能怎样!剁你没商量!” 说着,竟真的举刀便向那酆先生斫去。其身旁那同伴本欲阻止,却已然是晚了。但见那刀利刃破风,直向酆先生顶门袭去。寒光一闪,那刀锋距离酆先生头顶已不及寸许,眼看酆先生便要头颅破裂、血溅当堂。那少年公子直骇得又一次惊声叫喊出来:“啊!” 双手紧紧遮挡在眼前,生怕见到那惨烈的一幕。然而,一瞬之后,除了只听到一声惊异的“咦” 声外,便再也没了旁的什么诸如利刃割肉斩骨之声,或是酆先生临死时的惨叫声。那少年公子因着好奇,遂便将眼前的手掌缓缓挪了开去,试探着向原先酆先生的座位上看去,这一看之下,不觉竟也是“咦” 了一声。那座位上竟已空空,再没了酆先生的影子。再看时,那两个汉子竟都已双双背转过身去,同看向了另外一处。少年公子好生惊疑,顺着二汉脸面的朝向望去,竟又吃一惊。只见到酆先生竟好端端地垂立在那方,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身上也毫无伤损,只不过手中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多出了一柄寒光四射的晃晃长剑,此刻他正冷眼逼视着方才那个要致自己死命的汉子。别说是这少年公子诧异,便是那两个江湖汉子心中也是惊异非常,浑不知这酆先生于方才那霎忽间到底是如何闪避开去的,那时只是倏觉眼前一花,跟着一道劲风从身侧拂过,再看时,酆先生便已然从座位上转到了自己二人身后,简直就是形同魑魅。酆先生眼中微有些怒意,似乎对方才那大汉动辄便要斩杀自己而感到愤恨,圆睁着双目瞪视着那个大汉,咬了咬牙根,说道:“朋友,我与你二人素昧平生,何以一出手便如此歹毒呢?” 语中略有责问之意。那提刀汉子心中虽是惊悸,但口上却毫不示弱,叫道:“废话!咱们各为其主。我们若是不杀你们,那你们也一定会为了贵主上而杀了我们。” 酆先生微叹了口气,说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好罢,即便是要打,咱们好歹也该把话说明白一些,你们到底帮的是哪一边,咱们不要真个闹出了误会。” 提刀汉子又再叫道:“还有啥可问,不问咱们心里也都清楚得很!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是否非本地之人?” 那酆先生似是一愣,顿了一下,点头道:“自然不是,我们确是从外地赶来的。” 提刀汉子道:“赶来的?哼,是偷偷来的吧。” 那少年公子一听到这“偷偷” 二字,心中不觉又忙是一怔,直吓得手脚冰凉。要知道,他与那酆先生确实便是偷偷来到这南京城的,这内中实有着另一番隐情,但却不能要外人得知。当下,面色登时变得惨白,暗自急叫道:完了,完了,还是教人看出来了。那个酆先生见被人家道破隐秘,心也是微微一悸,但面上却并未有太大表现,嘴角含讥道:“我看,二位也并非是光明正大的呀!” 那两个汉子也是被问的一愣,彼此一个顾盼,最后还是那个提刀的说道:“哼,行了,废话咱们就不用多说了。瞧你二人这一身行头,便与爷们不是同路。哼,不管你武功如何了得,尽管放马过来,爷们照接不误!” “哼,不自量力!” 酆先生似也被那汉子激得动了真怒,再不打算多言,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休要怪我无理了!” 话音方落,便已毫无征兆地挺剑闪到了那提刀汉子跟前,简直算得是快若流星疾似闪电。那提刀汉子尚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立时感到一顾寒气迫面袭来,隐约中似还能听到一丝极为细弱的金铁吟唱之声,急骤间,便是一道银光紧随那寒气直直向自己面门射来。这一刻,那汉子竟是惊得呆了,脑中一片空白,浑然想不起闪躲招架,或许,就算他想要闪躲招架也已是不能了,那一剑真的太快,快到他无暇闪避应对。好在,另外那个汉子并没有呆住,其武功似乎也略高那提刀汉子一筹,反应也较之迅捷许些,眼见到同伴登时便要命毙青锋,匆忙间疾使一记“推窗望月” 单掌向着提刀汉子拍出。但听“啪” 的一声,提刀汉子的肩头便被同伴狠拍了一下,但也正是因着这一下,他已是被震得向一旁趔趄开去,堪堪躲过了那酆先生掌中利剑的迎面一刺。而且,那名掌击同伴的汉子在举手拍掌时,力道拿捏适中,并未教同伴受到丝毫伤害。酆先生见一击未成,却也不再追击,收住长剑冲势,将剑锋微摆,看了看那个将提刀汉子从自己青锋下救走的汉子,微笑一下,赞道:“好身手。” 而那汉子也是含笑看着酆先生道:“先生也端地好剑法。” 直到这刻,那名提刀汉子方才如梦初醒,眨巴一下眼皮,定定惊魂,叫道:“哼,刚才是我没注意,有本事咱们再来过!” 酆先生以眼角余光微扫一下那提刀汉子,却又对另外那汉子道:“你也亮兵器吧,他一个人可不是我的对手。” 那汉子无奈苦笑,便探手由身后取出一只小巧的流星锤,但那锤后的锁链看来却是不断,想来此人定擅长远袭。正在这刻,那名提刀汉子又再合身向酆先生扑来,起手便是一招迅猛狠辣的“力劈华山” ,直向着酆先生右半拉身子斫来。那酆先生见到提刀汉子这一招,似是震怒非常,着实一哼,挺剑迎去,暗中催动起六成真力于剑上。登时刀剑交并,铮然一声金铁尖鸣,再看时,那提刀汉子竟是被酆先生直震退了四、五步,方才将就拿稳身形,一时间只觉得握刀手的虎口处生疼生疼的,看下,竟是被酆先生那一股大力生生震裂出数道鲜血口子。酆先生二话不说,挺剑又再扑上,一式“天外流星” 剑尖直取那汉子咽喉,浑没打算给对手以喘息之机。提刀汉子悚然又是一惊,然这次却是没忘记躲闪,仓促间就地猱身一滚,同时手中钢刀巧使一招地堂刀法中的“横扫千军” 贴着地面狠砍酆先生双足,可惜由于此间桌椅众多之缘故,那一刀在半途中竟无意捎上了一张桌子的腿脚,那桌腿立时便被带断,而桌子也是顺势飞掠了起来,足见这一刀力量有多迅猛,但也正是因着这一下,使得如此一招减了势头,稍微慢了一些。于是,也才予了那酆先生及时闪躲的机会,否则他还真是凶险之至。酆先生见那汉子就地一滚顺势便扫出一刀,禁不住也叫了声“好” ,同时足下猛一发力,竟是一个“鹞子翻身” 由地上干拔而起,借着那一跃之势将身体倒转,头下脚上,手中长剑疾幻一片寒芒,成“蜻蜓点水” 式直罩那提刀汉子双睛。“啊,不好!” 本来一直尚在旁边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出手以二敌一的那个手使流星锤的汉子,骤见到同伴形势不妙,当下便再不顾及那许多,疾抡起流星锤,奋力向酆先生兜去。满以为,这一下即便取不了酆先生性命,然其身处半空之中,身体成俯冲之势,由于无处借力,多少也要在那一锤之下吃个暗亏。岂知道,酆先生虽然全力俯击那滚倒在地的提刀汉子,但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蓦觉斜刺里飞来一物,那力道竟也异常激劲,当下,毫不犹豫,脑中念头仅一闪,便做出了应变之举。但见他突然将刺向那提刀汉子面门的长剑改刺向其手中钢刀的刀脊,剑尖在那刀脊的宽厚处发力一点,仅借助那几分微薄的力道,竟是又将身形倒着向上拔升了两尺,同时双脚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空中翻将下来并着落在了实地之上,手中长剑也是顺势向外一迎,刚巧磕在那飞来的流星锤头上,“叮” 的一声脆响,那流星锤便被荡了开去。酆先生竟然只在轻描淡写间,便巧妙地闪开了如此凶险的一招。这些,以言语道来虽然漫长,但发生却仅在一霎之间,足可见到这酆先生武功之出神入化。不过,虽然那流星锤汉子这一奇袭未能得逞,但却也达到了他之首要目的,好歹也将自己同伴从生死边缘上拉将了回来。这时,那提刀汉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立了起来,与同伴成夹击之势将酆先生合围在当间。伸手抹去方才那一刹那间额上渗出的冷汗,看着酆先生,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一时间却是再不敢冒然进击了。而那使流星锤的汉子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又再仔细地将酆先生端详一番,总觉得似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却又是思念不起他到底何人,心头好生置疑。那边提刀汉子见到同伴表情略有些迟疑,心下不解,问道:“大哥,你怎的了,快,咱们先联手收拾了这厮要紧。” 使流星锤汉子这才转过神来,心中忖道:不错,不管此人是谁,总之此际尚是我等敌人,先合力战下他再做道理罢。当下便道:“啊,我没事,你顾着自己罢。” 说着,便又将那只流星锤抡得虎虎生风。那提刀汉子听同伴道没事,便更不多想,手中疾幻开一团刀花,嘿嘿一笑,说道:“没事便好。来啊,今日可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了,别耽误了大事才是紧要的,并肩子上罢!” 那使流星锤大汉微一颔首,猛地将手中铁链一抖,那长满钢刺的锤头登时便又向酆先生飞去。同一时间,那提刀汉子也已跟着挥刀搠来。那少年公子在一旁见到酆先生左右受攻,心下好生牵挂,忍不住惊声叫道:“先生小心呀!” 酆先生却是不忙不乱,先是举剑前扑,剑锋岌岌迎着那飞来的流行锤头一撩,又是将之轻巧荡开,跟着足下由艮位转兑位,身躯一拧,一式“举火燎天” 再将左边钢刀架开,同时右足跟进坎位,连刺两剑将那提刀汉子迫退一步。这时,忽又感到背后生风,知道早先那被自己荡开的流星锤又再兜来。当下便又撇了提刀汉子,右足回撤到离门,长剑迎着那流星锤又是一拨。然而,这次那使锤汉子却是学乖了,不再让锤头与长剑交碰,急忙一个探手,将铁链前送了半尺。但见到那流星锤头竟是玄妙地绕过酆先生长剑,直向其下颌兜去。酆先生突逢奇变心中也是一愕,但手里却不含糊,情急下将计就计,手腕一抖,将长剑剑锋向流星锤的锁链上押了过去,跟着紧忙向后一个仰头,堪堪将那犀利的锤头让过。只见那流星锤头与酆先生贴面而过,之后由于惯力,便连带着后面的铁链一起缠绕在了酆先生剑锋之上。使锤汉子见到自己的铁链缠住了对手长剑,心下一喜,急忙运气加劲,将铁链回拉拽紧,欲借势将对手牵制住。酆先生见自己长剑被缠,用力抽拽之下竟是没能撤将出来,心中不免也是微急,眉头不自觉地一蹙。正直二人僵持之时,那提刀汉子见来了出手机会,登时一个前探,足下奋力一蹬,弹跃而起,钢刀高举过顶,又是一式“力劈华山” ,然却是比方才迅猛了许多。这酆先生似乎最是见不得别人使“力劈华山” ,当下怒喝一声:“华山岂是你能劈得!” 说时迟那时快,酆先生竟不再与使锤汉子僵持,反是将长剑向前疾送而出,跟着便见其握剑手似乎在剑柄上稍稍向后错了两寸,骤然之间竟又从那长剑的后面褪出一柄短剑来,一式“灵蛇甩头” 只回身疾刺向提刀大汉。这一下变故可是二汉谁都没有想到的,先说那使锤汉子突然间少了酆先生的反拽之力,登时趔趄着向后退去,接着足下一个没拿稳,一屁股便坐倒在了地上,但实也真亏了这一下,才堪堪避开了那和着对手长剑一齐向自己飞射回来的锤头,剑锤贴头划过时还带下了几撮毛发。再说那提刀大汉,见酆先生忽然将自家长剑撒手飞出,心中更是一喜,只道这次对手没了兵刃便更是不能招架自己的奋力一击了,怎知心念方转,但觉眼前霍地一花,对手手中不知如何竟又多出了一柄短刃,然那剑虽短,但却也足以致命了。只见酆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后发而先至,赶在对手那一刀尚在半空中没曾斫下之时,平直刺到了对手喉前三寸。眼看着用不了眨眼的功夫,那提刀汉子便要因喉咙被洞穿而毙命身亡,就连其自家也都已认为是必死无疑了。然就在这间不容发之刻,竟又有一道寒芒从旁疾射而来,锵然一声,与酆先生短剑倏然交碰,顷刻间便激发出一团耀眼火星。跟着,酆先生的那一刺便被无端化解了开去。此后,那提刀汉子方才飞落下地来。酆先生与那提刀汉子都是好生惊诧地瞧向在两人之间乍然无端多出来的一个刚刚还剑归鞘的青年道士,同是一脸的茫然。直过了片晌,酆先生才缓定过神,眼中似有几许不满地看着那青年道士,说道:“小道长好剑法,竟然能够接下酆某方才那一剑。不过,你出家人本与世无争,却又为何要来趟这塘浑水呢?你与他二人是熟识么?” 那道士微微一笑,躬身向着酆先生施了一礼,之后并未直接回答酆先生所问,只是说道:“哈,小道士我出家人慈悲为怀,今日希望先生能够剑下留人,放这二位大哥一马。况且……你们几位之间本就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咱们都实是自己人。” “什么?” 这一声,是酆先生与那两名大汉还有那华服公子一同发出的,显然四个人心中都是万分地惊奇,各个都是向着那小道士投来置疑与询问的目光,均都等待他能有个圆满、适当的解述。青年道士又是一笑,向着酆先生抱拳再是一礼,不答反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华山‘乾坤子母剑’酆毕信先生?” 酆先生听得微一迟疑,但最终还是无奈点头,道:“不错,正是区区。” 此话一出,方才那两名大汉心里禁不住同都大凛,均没想到,原来眼前这剑术了得的中年人,便就是那江湖上颇具侠名只最近一、两年才没了行踪的酆毕信,不禁心里同叫了声“侥幸”。那使锤汉子暗自忖道:难怪方才我兄弟使出那招“力劈华山” 时他会显得很生气,唉,当真是冒犯了。青年道士此刻再又转向那提刀汉子,抱拳说道:“这位大哥,你与那位大哥(边说边那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使流星锤的汉子)可就是人称‘晋冀双虎’的宁百琨与薛龙?” 提刀汉子也是一愣,忙点点头道:“是,正是俺们。” 这时那使锤汉子也已行了过来,搔着头一脸茫然地瞧着青年道士,又跟着点点头,但却无语。青年道士又再向那位年轻公子询问道:“那么,这位想必便是刘方刘公子了。” 那刘公子忽听人家道破自己的身份,脸色倏变,立时显得紧张起来,迟疑了老半天才应了一声:“是。” 青年道士又赶忙重新向着那刘公子行个大礼,说道:“兴会兴会,方才小道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那公子虽然惊魂未定,但似是由于平日家被人崇敬惯了,遂此刻竟也是不自觉地摆了摆架子,微笑道:“啊,无妨,道长快快免礼。” 这下可是弄得那两个汉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破了脑袋也是没能省起江湖上何时多了一个叫“刘方” 的这么号人物,而且此人竟似还不会武功。青年道士见到四个人都没有认错,这才又轻松地一笑,说道:“哈哈,果真都不错,咱们都是自己人。” 这话不禁将其余四人说得又是面面相觑起来。酆先生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道长,你……到底是何人啊?” 青年道士一愣,忽用手掌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方乐道:“哈,酆先生,你瞧我这脑子,倒忘了跟你们通报名姓了。” 当下又重新向四人一一行了江湖礼数,说道:“在下李敬常,道号玄明子,这次是奉家师之命特出来找寻诸位的,家师现正在城郊神乐观相候。” 酆先生似是听得恍然,当下收了长剑拈须微笑了起来。这边的晋冀双虎却是越听越不明所以,那提刀的叫做薛龙,这下问道:“小道长,令师是哪位啊?我兄弟二人此次前来可是偷……秘密前来的,令师又是如何得知的啊?” 青年道士忙道:“哈,家师道号玄玄子,是武当派……” 其话尚未说完,那使流星锤的汉子便惊叫道:“啊,原来令师是武当掌门三丰真人。失敬,失敬” 说着连忙向着青年道士作揖打拱。青年道士赶忙又还礼道:“啊,别、别,这位大哥,你这样可是折杀小道了。” 这边的酆先生与那公子刘方相视一笑,随后又上前对青年道士说道:“小道长,既然是令师张真人有请,那我们当无不去之理,请带路罢。” “哎,好,几位请随我来罢。” 当下,李敬常举手做了个请势,便引着众人步下楼梯。那酆先生与少年公子刘方似是颇为愿意且也毫无顾及,径直跟随着那青年道士。而晋冀双虎兄弟俩却是满头雾水,而且其心中尚还记挂着另外一件要事,实不愿再另生枝节,但碍于张三丰在武林中的声望与地位,便也只得没奈何地跟着了。下到楼下时,那刘公子又随手向酒楼掌柜丢出一定黄澄澄的金元宝,看样子足有十两重,说道:“这就当是赔给你被我们吓跑的一众宾客们的酒钱了,你看够么?” 这十两黄金别说只是用来支付几桌酒菜钱,就是将这整间酒楼客人们的酒菜钱加起来翻三倍,那也还是富余了许多了。那掌柜的立时间乐得眉开眼笑,连连作揖道:“哎,够了、够了,这位小爷您慢走,欢迎您下次再来。” 刘公子冷哼一声,无奈一笑,便自跟着前面的酆先生随那青年道士李敬常出去了。自无他话。 第2章 相认 神乐观,并非是间道观,相反,这里倒是间僧寺,只是由于它建得太过小了一些,里里外外包括伙房茅厕在内也就是五间房,一间香堂、一间住持香房还有一间当然就是供弟子们住宿的了,根本就算不上是个庙宇,遂也只能称作观了。观中弟子也是不多,除去住持而外,算上杂役僧总共也只有四人。神乐观的住持也很特别,他没有法名,只有一俗家姓名,唤做王升,这是他出家之前的名字。王升这个和尚当得实在有些与众不同,当初他乃是自己给自己剃度的,这间小观其实也是他未出家前的居所,只是后来又重新修葺过了。另外,王升还有一个最奇怪的癖好,就是他自己虽然不会武功,却非常喜欢结交武林中人,他认识的武林名宿还真不在少数,远的不说,就单是这武当掌门张三丰真人就已算是身份了得了罢。此刻,王升正含笑从神乐观中行出,身旁还立了一位仙风道骨银须银眉面色红润身材高大且穿着随便不修边幅的老年道人,二人携手迎出观来,向着刚刚到来的酆毕信等人各自行了僧道之礼。酆毕信认得那穿着随便的高大老道正是三丰真人,当下紧忙对其躬身行了个晚辈拜见长辈的大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在下不才,华山酆毕信见过张真人。” 其实,以酆毕信在华山的辈分算来,他与张三丰还属同辈,但若论年龄来说,张三丰此时已近百岁高龄,再加上其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酆毕信如何也不敢以同辈自居。张三丰见状赶忙上前将酆毕信扶起,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啊,酆大侠,你我本是同辈,行如此大礼真是折杀贫道了。” 酆毕信站直身形,笑道:“当得、当得,哈哈,真人啊,咱们不管辈分如何,在下这一拜,拜的实是您这身份。” 张三丰捋须大笑道:“哈哈哈,我穷道士一个,哪有什么身份。” 那晋冀双虎早先本不识得张三丰,但自从方才乍一见面,便已觉出此老非凡,料得八成便是那位传奇的老人,后又见了酆毕信的言行,已知所料不差,忙也都双双上前行礼见过,同时各自报了姓名。张三丰同样含着笑容一一还了礼。这时,酆毕信忽以臂肘轻顶了一下身边的那个少年公子刘方,轻声道:“公子,你怎的还不行礼啊,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想难得一见的张三丰真人啊。” 刘方微微一怔,如梦初醒,轻“啊” 了一声,又仔细地看了下眼前这个穿着不很整洁且看起来有些穷酸相的老道人,张了张嘴,终于抱拳行礼道:“张……真人好。” 语气中,似还有些不相信此老便是那被天下人传诵成了活神仙的张三丰,甚至就连太祖皇帝朱元璋生前也都是成天盼着欲与之见上一面呢!刘方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想到,传说与现实竟然会有如许大的差别。酆毕信见到刘方神态,眉头微颦,但嘴上却是不好说什么。而边上的晋冀双虎兄弟俩,却已明显对眼前这少年公子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禁不住同是冷哼了一声。怎知,张三丰却忽然抚掌大笑起来,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刘方公子了罢。哈哈哈,不错,贫道就是张三丰,怎么,不像吗?” 说着,竟又伸手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这边李敬常也是笑着对刘方道:“刘公子,这确实便是家师,家师平日里对着装从来都是不加修饰,公子富贵人家,莫要见怪。” 张三丰又道:“哈,是啊是啊,贫道正是因为平时穿着不很得体,遂朋友们才送了个雅号予我,哈哈哈,叫‘张邋遢’。” 刘方听了尴尬一笑,知自己方才颇为失礼,赶忙又重新行过大礼,说道:“哦,真人,晚辈不懂武林中的礼数,方才没了规矩,恕罪。” 张三丰摆手道:“哎,公子说哪里话,以公子的身份,你肯屈就前来,已经是对贫道礼遇非常了啊。” 这话一经说出,那晋冀双虎兄弟俩禁不住又是一惊,同时茫然地向刘方打量过去,百般不解,为何就连张三丰都是对其如此礼遇,便是对之方才的失礼之处都是不做见怪,心里真是好生起疑。酆毕信忽又看看王升,问张三丰道:“真人,这位大师是……” 张三丰手拍脑门乐道:“嗨,你看我,把主人家都给忘了。来、来,给诸位引见一下,这位便是这小观的住持,王升大师。” 当下,众人又都一一上前以礼相见,王升却是连连摇手笑道:“哎,诸位不要多礼,贫僧不是你们武林中人,在我这里可没有那许多规矩,来来来,咱们都到里面去谈吧。哈哈哈哈。” 说着,便转身首先行入了观中,瞧其言行,当真是不拘礼节,倒是刚好能得与张三丰的不修边幅搭配到一处。张三丰也跟着道:“对,咱们有什么事都进去谈罢。” 说着,瞥眼见到晋冀双虎看向刘方的那等诧异不解的眼神,摇头微笑,向二人招手道:“二位,贫道知道你们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一会儿到了里间,咱们一一为你们解答清楚便是。” 边说边随在王升身后,引领着众人入了小观。众人分宾主落座于蒲团之上,杂役僧奉上香茗。张三丰见到晋冀双虎仍然还是一脸的茫然与无奈,当下便决定首先为二人解述清楚一件事,于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说道:“二位,你们如若是不知道贫道相邀之意,那么看了这信,便可明白了。” 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双虎迟疑一下,并未去接。宁百琨道:“这个……不好吧,真人的信我们怎能随便读阅。” 张三丰再笑,说道:“这不是别人写的,这可是普洛寺空明禅师所书,是他要我将你二人请来的啊。” “哦,这样。” 宁百琨听后立马将信接下,展看起来。见此信确实是普洛寺方丈空明禅师的亲笔,其中内容大致是先向张三丰将晋冀双虎二人及此番入京的意图简略述说了一下,之后便是说由于听说张三丰刚好也正要赶到京城,遂希望其能够对双虎此番所要做的事情给予帮助云云。原来,这晋冀双虎所要办的竟是一件涉及到当今天子生死存亡的棘手大事。时下正直建文四年,两年多前,燕王朱棣忽然打起“清君侧” 的名义公然起兵,由其驻守的燕京一路直向皇都金陵即南京城开来。其实朱棣之用意,天下人尽皆知,他哪是真的要帮自己的皇帝侄儿清理身边的奸臣乱党,他实是要连同建文帝一并清除,委实是要自己来坐那皇帝的宝座。早先太祖皇帝朱元璋立孙儿允炆为皇太孙之时,其实就已觉出自己的四子朱棣有些不安分,但由于那时自己已经年事老迈再不愿去管那许多,况且当时朱棣也是镇守北方有功,遂直到自己病逝孙儿登基都没曾找过其丝毫麻烦,但却也反复警戒过要建文帝加倍小心其四叔,同时还偷空写了封密函给自己曾经出家为僧时的一个同道好友,请他如若是到了天下大乱之时一定要想方设法将自己孙儿从纷乱中救出,这位好友便是普洛寺的住持空明禅师。果不其然,不出朱元璋所料,燕王朱帝竟真的在父亲死后不到一年便挥兵南下,直逼皇都。空明禅师本来出家之人与世无争,但碍于朱元璋是自己从前老友更是当朝开国祖帝,便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可到得真的东窗事发之时,却是急成了热锅中的蚂蚁,差点没病倒下去。他空明禅师虽然有些武功,在朱元璋看来算得是个高手,但拿到江湖之上顶多也就是个三流角色,又因是出家人,认识的江湖中人也是少之又少,遇到此等大事,当真是有些智技皆穷,自知以一己之力如何也不可能保得建文帝周全。正在空明茫然无助之时,刚巧晋冀双虎前来拜访。这双虎中的老大宁百琨,原来是空明俗家之中的一个远房表妹之子。空明知道自己的这个俗家外甥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号与能耐,当下脑筋一转,便将整件事情拜托给了宁百琨。宁百琨微一思忖,觉得建文帝登基以来虽然并未真的造福多少黎民百姓,但好歹这皇帝当得也还不坏,无端死去确实也有些可惜,况且如若真的是异了新君,那日后还不知又将会是个怎样的世界,于是便爽快答应了下来。双虎受托之后,本来是打算去刺杀朱棣,认为这是解决事情最有效的法子,但几次三番都是没能得逞,随着转战的燕王军队由北而南地奔波了两年,其间更还险些送了性命,于是便只好作罢。时下,燕王军已将攻至滁州,而建文帝部队则是节节败退,眼看燕王便要兵临南京城下,二人商议一番,决定也只好在燕王大军攻进京城之前提前赶去告知建文帝,要其早做好应敌准备,如若真是到了紧要关头,便干脆将建文帝从宫中冒险救出,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其性命,这好歹也算是不负所托了。但二人一路来的行踪却是小心又小心,生怕被燕王的眼线发现,而导致其提前举兵攻打南京,遂便悄没声地偷潜入京。刚巧这个时候,空明禅师又听闻张三丰真人似也是要到京城办理一件事务,便急忙修书一封着人送去,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望能得其援助。张三丰得信之后竟是欣然答应,毫无反对之意。原来,他此次神秘来京,也正是为着同一事情,只不过拜托他的却另有其人。双虎看完信后,这才恍然顿悟,宁百琨笑着说道:“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此事有张真人出马,那就好办多了。” 张三丰捻须摇首道:“哎,想要救出皇帝,可当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呀,眼看燕王部队指日便到,到时南京城四面楚歌,想要将皇帝从城里带出来,难啊,贫道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啊。唉,咱们还是要好生计议一番才行。” 双虎听后也都跟着点头苦叹起来,忽而薛龙象是想起了什么,“啊” 了一声,惊瞪着那公子刘方,说道:“真人,这位公子到底与此事有何关联?” 张三丰知道双虎还在怀疑刘方的身份,笑了笑,解释道:“不用担心,这位刘公子是咱们自己人,而且还大有来头呢!” 刘方听了这话,似乎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摇头笑笑。张三丰接着道:“贫道这次秘密来京,实际也正是为着此事而来,不想竟与空明禅师不谋而合。哈哈,不过,托付贫道之人却并非是太祖皇帝,而是这位公子的父亲。” 说着,又举手指了一下刘方。双虎不解,同“咦” 一下。张三丰续道:“你们可知道这位公子是何许人啊?” 双虎当然不知道,同摇摇头。张三丰微笑一下,道:“这位公子及其父亲,说出来你们或许都不知,但他祖父的大名,哈哈,可是天下皆知的呀!” “谁呀?” 薛龙心直口快,忍不住催问了出来。张三丰道:“诚意伯刘伯温你们都知道吧?这位公子的父亲,便是宰相的次子世袭爵刘璟。” 这一下,双虎竟都是忍不住惊呼起来,薛龙更是圆睁着双目看向刘方,叫道:“原来公子你竟是伯爵的后人!” 这一叫的声音当真好大,竟是将窗纸震得嗡嗡做响。刘方身边的酆毕信忽然面色一紧,伸指竖在唇前“嘘” 了一声,示意薛龙禁声。薛龙这才赶忙收声,吐了吐舌头。旁边宁百琨则是赶紧拉着自己兄弟站起身重新向刘方行过大礼,嘴里赔罪道:“哦,刘公子,我二人江湖莽夫,早前不知你的身份,对你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刘方见状,也忙站起身来回礼道:“两位大哥快别如此,不知者不怪,况且咱们本都是为一件事而来,一切以大事为重,早先的一些误会算不上什么的,快请坐罢。” 双虎见刘方此刻态度还颇为谦和,于是也对其生了几分好感,笑着道了谢,之后又双双向着酆毕信躬身赔了一礼。酆毕信不明所以,直惊得从蒲团上弹跃了起来,伸臂扶住双虎,不解道:“二位这又是为何啊?” 薛龙看着酆毕信,嗫嚅道:“酆大侠,小人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多有冒犯,还请你……” 他所说当然是在与酆毕信动手过招时两次使出“力劈华山” 一事。“嗨,” 酆毕信以手掌一拍薛龙的肩膀,表示亲热,说道,“方才公子不也说了么,不知者不怪,再说我起先对你们也很无理,咱们两下抵消,冰释前嫌。” 这一下,双虎面上的难色才舒缓下来,轻松一笑又坐了回去,酆毕信见状也是微微一笑,暗道:此二人也当真是血性汉子,直来直去。这边张三丰又开始说道:“早年贫道与诚意伯还是有些交情的,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罢了。贫道这次正是受了世袭爵的托付,才带着小徒赶过来的。” 刘方也跟着道:“是,家父本也想亲自前来,但又因着与燕王的一层官场关系,觉得不大方便,遂便暗中派遣我出来了,告诉我到了京城要想办法与张真人取得联系。哈哈,可没想到,反是要真人先来联系我们来了。” 张三丰和蔼一笑,道:“谁联系谁都是一样。” 这时,宁百琨又向着酆毕信问道:“哦,酆大侠,恕我冒昧,在下一直就想问你,怎的这些年江湖上不见了你的踪影,今日却又与刘公子……” 未等话问完,酆毕信便答道:“哦,是这么回事,三年前我去青田县办一件事情的时候,无意间与世袭爵相识,彼此聊得颇为投缘。当时世袭爵便邀请我去他府中做客,正好我的事情也办完了,便一同去了。哈,怎知道这世袭爵如此好客,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啊,百般恳求我留下,再加上我左右也是无事,正想过几天清闲日子,便留了下来。殊不料,我这一住便是这许久了呀。哈哈哈哈。” 顿了顿,又自接道:“哦,不过也不能说我消失了,其间我还是在江湖中露过几面的,也回去过华山,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哈,别说这个了,咱们还是赶快商量正事罢。” 酆毕信一语将众人点醒,心中均道“不错” ,觉得此时此刻还并非是叙旧谈天之时,尚应及早想出一条能够保得建文帝周全的办法。当下,众人围坐一团,左商右议起来。 第3章 焚宫 这日午间,奉命守卫京城西面汉中门的禁军总都督刁得贵急急遣手下人回宫报禀,说燕王大军已直逼城下,说话间便要攻城,向建文帝请示是否要出城迎战。建文帝实乃一文弱书生,不像其祖父朱元璋齐具文功武德,面临如此战乱竟是毫无应对经验,一听得消息,心里登时着了慌,只急得团团乱转束手无策,在御书房左右徘徊了好半天,仍是无丁点办法,一个劲地捶胸顿足,口里不住嘀咕道:“怎么办,怎么办啊?是战还是降?” 直看得旁边那个信使也是焦急万分,心中禁不住暗叹这一代国君的软弱无能,然面上口上却是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是默然无语地垂立一旁,等待着建文帝下达指令。建文帝又自转悠了片晌,忽瞥眼见到一旁同那信使一样低头垂立默默无言的亲信大臣黄子澄,忍不住发问道:“子澄,你倒是说话呀!你说说,现在朕应该怎么办?咱们是干脆放手一搏呢,还是死守城中与四叔对耗下去?” “皇上,这个……” 这黄子澄虽然是个饱读诗书满肚子文才的大儒生,然而却也不过是个只懂得空谈纸上兵的书呆子,此时此刻实也没了主意,只觉得平日里那些个四书五经中的名家学理全都用将不上,心中暗恨自己当初怎的就偏偏没去读那《孙子兵法》,嗫嚅踯躅了好半天也没“这个” 出下文。建文帝见到黄子澄那副为难相,气得是七窍生烟,差点没晕过去,怒喝道:“这个什么这个!黄子澄啊黄子澄,平日你和齐泰,哦,还有那方孝孺,你们左一番高谈又一番阔论,教朕治国之法,总都是滔滔不绝,怎的今日却不支声了?” 黄子澄见龙颜大怒,吓得紧忙跪将了下去,连连磕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脑袋将地上那玉石砖碰得“噔噔” 作响。建文帝哼道:“磕头磕头,你就知道磕头,顶个屁用?你要是能将四王叔的大军磕退也行啊!” 黄子澄被建文帝一骂便不再磕了,但仍是不敢言语,静静地趴在地上,缩着脖子,身体不住颤抖着。建文帝看到黄子澄的一副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废物,简直就是个废物!早知会是如此,朕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哼,削藩,你瞧瞧,你让朕削藩最后却削出个什么结局!最终还不是逼得四叔起兵造反!” 正说间,却又听得外间异常骚乱,眉头微蹙,喝道:“外面怎么回事?” 这时,又从赶来一名信使,报说燕王军队已经攻破汉中门,此刻已挥兵入城直向皇宫开来。跟着,那信使身后继又赶来一名小公公,样子显得好生慌张,尖声尖气道:“启禀万岁,大事不好啦,这宫中上下的嫔妃大臣太监宫女们,一听说燕王入城了,全都乱套了,现在他们正收拾细软准备逃亡呢!还……还有,太后她老人家方才已经悬梁自缢了。” “什么!” 建文帝一惊非同小可,虽然他多少已经料到最后会是这样一番结果,但却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之快,举步冲到御书房门口,四下一得张望,果见到处都是叫嚷逃窜的宫女太监,自己高声叫喝“停止” 也是无人理会,心下一气,挥拳狠命在门框上捣了一下,由于力道颇重,竟是将自己拳头上的皮肉也给搓破了,立时血染拳面。黄子澄见状,赶忙起身上前,将自己衣衫下摆撕扯下一块,欲给建文帝包扎。建文帝毫不领情,挥臂将黄子澄奋力推开骂了声“滚开” ,接着便颓然靠在了门楹上,耳中听着那在宫中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纷乱声,眼里无奈瞧着妻妾大臣下人们众叛亲离,忍不住潸然泪下,口中念叨道:“走罢,都走,朕不留你们了,都出去罢,让朕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过了许久,建文帝回转过头,见到身后黄子澄等人仍还没有离去,不禁奇道:“你们怎的还不走啊?留在这里无非是枉送了性命!” 黄子澄等人突然全都跪了下去,口中高呼“万岁” ,跟着黄子澄又道:“皇上,子澄不走。子澄虽然无德无能,没有帮您将国家治理好,但子澄却有义,决不做那等叛主求生之事。皇上,今日就算是死,子澄也要与您同亡。” 随后,书房中的一众人也都是连连称是,均都表示愿誓死效忠建文帝。建文帝着实受了感动,热泪盈眶连连点头,接着又仔细瞧了瞧屋中众人,见除黄子澄之外,还有那两名信使、方才那名匆忙中赶来的小公公、御案两旁还各有一名老太监和一个内廷侍卫,数了数,不过六人,不禁又是苦叹道:“不想朕堂堂一国之君,最后竟落得只有你们几人相伴。” 这时,那名侍卫霍地冲将过来,说道:“皇上,依臣下看来,为今之计咱们不如干脆赌他一回,且拼死冲杀出去,由臣在前面给您杀出条血路。” 黄子澄黯然慨叹道:“没用的,就凭咱们几个,如何有可能冲破燕王的大军呢?那简直是自寻死路啊!” 那侍卫急道:“那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左右都是个死,说不准咱们拼了性命,还能保得皇上出去呢!” 建文帝却又沉声一叹,说道:“罢了,你们肯留下陪朕,朕已很宽慰了,又如何能再叫你们去拼命呢!” 说着,又向黄子澄看了看,续道:“子澄啊,方才朕一时气急骂了你,你不要怪朕。” 黄子澄躬身道:“臣不敢。” 建文帝又道:“子澄,朕问你件事。” 黄子澄跨前一步恭敬说道:“皇上请说。” 建文帝略微思忖了一番,说道:“你说……四王叔是不是只是为了朕这皇位而来啊?你说朕若是拱手将皇位送给他,他是否会放过咱们?” “啊,这……” 黄子澄不知该如何做答。倒是那名侍卫口快心直,冲口说道:“臣以为不然。皇上,那燕王向来阴险狠毒,臣以为,就算您真的将这皇位给他,他也放不过咱们。特别是您,只要您还活着,即便他燕王真做了皇帝,那他心中也是难得安稳的,依臣看……” 建文帝举手打断了侍卫的后半截话语,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道:“行啦,朕知道了。哼,四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朕活命的。好了,这些事本与你等无干,就让朕一人来承担罢。今日你们的好处,朕都记下了,你们快逃命去罢。” “皇上!” 众人又都是同声呼唤着跪了下去。那名侍卫接着又道:“皇上,平日您待咱们不薄,今日就算真的要死,臣等也都陪您一起,大不了咱们来生再做君臣。” 余人也都跟着应和。建文帝微一迟疑,终于点头说道:“好,你们真的都愿意跟着朕死?” 黄子澄含泪抢道:“子澄愿意,子澄义无返顾。” 他人也都跟着称“愿意”。建文帝挥袖抹去泪水,说道:“好,你们且待着。” 说着,转身快步入内房,片刻,复又行出,手中已多了三条白绫和一只金制酒壶,说道:“白绫不够,但还有毒酒,你们自己选罢。” 说着便将那只酒壶与两条白绫递给黄子澄,自己留下一条,眼中又自涌出热泪,说道:“朕先行一步了,黄泉路上,朕等着你们。” 说完,便疾步向御案行去,挥手将案上的笔墨书纸全都拂落到地上,举足蹬上案台,两手捧起白绫两端,说话便要往梁上悬挂。这时,那一直未曾言语的老太监骤然急叫道:“皇上且慢,老奴想到一事!” 建文帝微感诧异,站在案上,蹙眉道:“还有何事?快说罢。” 那老太监伸出双手扶向建文帝,说道:“皇上,您先下来,没准今天咱们都不用死。” “什么?” 建文帝虽然有些不信,但心中听了仍是一喜,蹑足步下书案,问道:“你还有何计策?” 这时,其他众人也都因为好奇,相继围将上来。老太监禀道:“皇上,老奴方才忽然间省起先帝临去之时,曾在奉先殿中留下过一只破旧铁箱,说任何人都不得触碰,除非是宫中生变迫不得已之时,方可叫皇上您亲自打开。这些,您都还记得么,那时候老奴还是伺候先帝的。” 建文帝仔细思索了一下,拍头道:“不错,确有此事。不过,当时朕只道那不过是爷爷他老人家多虑了,并未曾放在心上,那只箱子朕也是一直未曾去注意过。如今想来,爷爷的担心还是对的了。” 沉默了半晌,忙又对那老太监道:“快,你快去将那箱子取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那老太监应声去了,没多会儿,果真取来一只满是锈痕的铁箱。那名侍卫挥刀将铁箱上的铜琐斩断,之后再由那老太监呈递给建文帝。建文帝将铁箱打开,见到内中并无何等希奇物事,只是有三套僧衣、一柄剃刀和十锭黄金。另外还有一封书信,封皮上书:炆儿亲启。建文帝认得那字体,是祖父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手笔,当下赶忙将内中信笺取出展看,信上寥寥数字:如遇危难,除龙袍,容为僧,出鬼门逃,他人走水御关。建文帝读后好生不解,自语道:“这什么意思?” 说着,便将信又递给黄子澄看。黄子澄看后,沉吟片刻,说道:“皇上,咱们不如就按照先帝所说试试看,说不准真能逃出去。” 建文帝微一思忖,点头道:“姑且一试罢,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来,帮我剃头。” 说着,便将那名老太监叫了过来,自己也是动手亲自将身上龙袍脱下。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建文帝收拾妥帖,之后见到还剩下两套僧袍,那名内廷侍卫约略思考一番,环视了一下其他人,最后见到起先那两名信使的身材体形与建文帝相仿,当下便道:“快,你们两个也与皇上一般,赶紧剃头,一会儿陪皇上一块走鬼门。” 两个信使会意,于是便也剃去了毛发,改拌成了僧人模样。待一切收拾停当,那侍卫又对建文帝道:“皇上,臣知道城外有间小僧观,观名‘神乐’,您拌做了僧人模样,到时可先到那里去借宿,我们若是也逃出去了,便去找您,之后咱们再做打算罢。” “也好,” 建文帝道:“要走咱们就快走罢,不然真的便走不成了。” 正在这时,猛听得那名小太监惊叫道:“啊,黄大人,你这干什么!” 众人寻声看去,不觉也都是一诧。只见到黄子澄竟然将方才建文帝随手抛在地上的龙袍穿在了自己身上。建文帝大急,道:“子澄,你疯啦,穿着那劳什子如何跑得出去?” 岂知黄子澄却是黯然摇头道:“皇上,子澄不走,子澄要留在这里。” “你这又是为何啊?” 建文帝急得直跺脚。这边那名内廷侍卫竟是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黄子澄,我看你是急糊涂了,怎么,你也想要来尝尝这做皇帝的滋味么?哼,只可惜你却是选错了时候!” 黄子澄垂首对建文帝说道:“子澄不敢,子澄也绝无如此的想法,更无这般好命。只是,子澄以为,咱们如若都走了,那日后皇上您最终还是难逃燕王的追杀,子澄决定留下来代皇上一死。”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黄子澄竟是要假冒成建文帝,在宫中自杀,制造假象迷惑燕王朱棣,得以使真正的建文帝平安逃生。建文帝心中颇为感动,但却仍是叫道:“哎呀,你死也是白死。你与朕相貌毫无相同之处,即算你死了,四叔也没有认不出的道理,还是跟我们一起走罢。至于日后的逃亡,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今日先保命要紧。” 黄子澄摇摇头,说道:“皇上,这您放心,子澄都想好了。哼,量他燕王眼力再好,也决难辨认得出一具焦碳之尸。您快走,子澄要与这里同毁灭。”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打火石,随手燃了一根粗蜡举在手里。直到这刻,众人方都明白过来了,黄子澄竟然想到要在宫中自焚,不禁都是惊呼“停手”。怎知黄子澄却是固执己见,未等众人来得及上前阻止,便已燃着了身上的龙袍。龙袍乃上好丝绸所裁,质地柔软,但也是沾火即着,越烧越旺,仅眨眼功夫,黄子澄整个人便已被火焰包裹起来,浑如穿了一身火衣。建文帝只吓得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黄子澄忍痛大叫道:“快,带皇上走,快走!” 说话间,他到处乱窜,又将书房内多处地方引燃,没半晌,整个御书房已是浓烟缭绕,沦陷火海。众人见黄子澄意志坚决,而且此刻就是想要施救也已不能,当下便都呼喝着,奋力将仍自对黄子澄依依不舍不愿离去的建文帝生拉硬拽着离开了御书房。直等走出好远,建文帝仍是大声哭嚎着:“子澄,子澄,黄子澄你不能死啊!” 投身火海的黄子澄听到渐渐远去的建文帝的喊声,心中也是阵阵酸楚,暗自叫道:皇上,子澄来世再辅佐您成就一番大事罢!渐渐的,他只觉得周围熊熊一片,全都是炙热的火焰,鼻中也是嗅到了由自身发出的焦糊味道,身上被火焰烧灼产生的剧烈疼痛刺激得他大声喊叫,慢慢地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意识,再无了任何苦痛。 第4章 逃命 且说建文帝被众人强行拉拽到鬼门,也自知黄子澄已再无活命的可能了,便即消停下来,呆立当堂,暗自神伤。那侍卫见了,即道:“皇上,请您不要太过悲伤,保重龙体要紧。” 建文帝道:“朕现在只恨不得陪着子澄一起死了算了。” “皇上,万万不可呀!” 侍卫急道:“您若是死了,那黄大人不就白死了么,您一定要保重啊!” 建文帝沉沉一叹,点头道:“说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罢。” 当下,便欲举步出鬼门。那侍卫赶忙又嘱咐了那两个陪同建文帝的信使两句,然后便推搡着他们与建文帝一起行出鬼门。建文帝却又停下,回头向门里几人再望了一眼,挥泪道:“你们也要好生保重,逃出之后立刻去与朕会合。” 门中的一侍卫两太监也都是目含热泪点头称是,之后向着建文帝深深一礼,转身径自向水御关去了。改装易冒后的建文帝带着两个随从沿着鬼门外的甬道提心吊胆地行了出来,穿过甬道便是一条河道,这条河道是皇宫护城河的一条分支。其中一名随从见了眼前场景便欢喜地叫道:“皇上,咱们今天能逃出去了!” 其声音颇响,吓得建文帝身躯一抽,慌道:“你小点声,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走不掉了。哦,还有,朕……我现在不是皇上,你们都别喊我皇上。” 两名随从迟疑片刻,同声问道:“那我们叫您什么?” 建文帝挠了挠光头,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和尚打扮,便道:“你们就叫我师兄,你们俩都是我师弟。行啦,快走罢。” 当下,三人复又前行,直向河口行去。到得河口,早先那个吓了建文帝一惊的随从又叫道:“皇……师兄,你看,那里有船!” 建文帝赶忙抬目望去,可不是,河岸边正自停靠着一只小舟,心下大喜,说道:“快,过去,上了船咱们就安全了。” 三人来到岸边,方要登舟,怎知却从那舟蓬中首先行出一人,竟然也是个和尚,三人登时大惊。那和尚年纪颇老,须眉皆白,见了三人,仔细端详了一番,呵呵笑了笑,向着建文帝问道:“皇上?” 建文帝吓得连忙摇手道:“不、不,我……不是皇上,我是和尚。” 那老僧微微一怔,后又再笑道:“哈哈,好罢,皇上也好和尚也好,总之快上来便是。” “啊,哎!” 建文帝应了一声,便要举步登舟,身旁的两个随从赶忙将其拉住,其中一个叫道:“师兄等等!” 另一个则警惕地向那老僧打量一番,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怎的会将舟停在皇家的河道上?” 老僧含笑,左手扶着竹槁右手捋须道:“哦,贫僧王升,是神乐小观的住持,前日得先帝托梦,告知贫僧今日在这里等候,可以迎得天子。” 建文帝三人听得有些狐疑,一时不知老僧说得是真是假,迟迟不敢登舟。老僧知三人不相信,又道:“三位可以想想,若非是先帝托梦,贫僧又怎知道上这里来接你们呢?” 建文帝与两个随从相视一番,觉得老僧之话也有些道理,因为今日自己从鬼门出逃一事,除了祖父是绝对不可能再有别人提前知晓的,就连自己也才是刚刚晓得,当下又再端详了老僧一番,见其相貌端正和善,并非像是恶人,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罢,上舟,生死由天了。” 说罢,便领着两个随从上了小舟。老僧待三人入蓬坐定,呵呵笑道:“三位坐稳。” 手持竹槁,猛一送劲,那舟便如飞般在水面上平滑而出,向着主河道开去。不错,此僧确实便是王升。原来自从那日以后,一众人在神乐观中苦苦思索了数日,仍是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各个心中都是焦急万分,生怕最后会救不出建文帝。怎知道,这事情偏偏就有这般玄奇,王升对建文帝说是在梦中得了朱元璋的指示还真一点不假。前日王升苦思良策不出,见到夜深,便只得无奈睡下,谁知竟偶发一梦,梦中见到先帝朱元璋,朱元璋对他说:“王升,朕命你驱舟沿皇家河道到鬼门外等候我的孙儿。” 王升醒来好生纳罕,将自己这梦与众人一说,其他人倒还没什么,那世袭爵的儿子刘方竟失声大叫了起来,众人不解,问其原由。刘方说道:“皇宫中确实是有一处叫做鬼门的地方,而且那外面也确实便是河道。” 想他本就是官宦子弟,对皇宫的形式自然了解。众人听后也都是惊嘘不已,连连称奇。当下,大伙便又商议一番,觉得唯今也只有先信了王升的那个梦,姑且到鬼门外等等看,说不定真能接到建文帝。于是,众人又向刘方问清了鬼门所在,重新又商议出一条搭救建文帝脱逃的计策,之后便各自依计行事去了。王升这日一早便驱舟偷潜到鬼门外相候,心中一直是七上八下的,生怕那梦中的指引并不真实而使得自己接不到建文帝。怎知,苦等了一个晌午,待日头方一转过头顶,老远便见到三个僧人打扮的人向着这边蹑手蹑足地行来,心中暗暗猜到是正主,待得三人来到近前,又再约略一端详,果然见到其中一人面上颇有几分帝王之象,心中更是欢喜,知道自己终于没有白等。书接前文,再说王升驱舟行入正河道后,没过半炷香的功夫,迎面又驶来一只一般模样的小舟,渐渐的,两舟靠在了一起。这时,王升向着建文帝三人歇息的蓬中张望了一下,指一指其中一个随从说道:“你,上那只舟上去。” 那人不解,睁着大眼看着王升,诧异道:“什么?我……我去那里做甚?” 怎知他话刚说完,便倏地窜进来一个大汉,一把将其揪了起来,说道:“让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说话间,便又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人提将了出去,待得话音落下时,二人已经到了另一只舟上。未等那人有所反应,那舟上另一名大汉便已将小舟远远荡开。这边建文帝大急,从蓬里钻出来,冲着王升叫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他与我是一起的,他是我师弟!” 王升只微笑不语,举手示意建文帝坐回去,之后便也开动了小舟。建文帝怀着满肚子疑虑与愁苦坐了回去,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另一名随从,二人相视苦笑,均不知如何是好。没一会儿,再次遇到一只同样的小舟,这一次,两舟相靠以后,王升却是向着建文帝说道:“皇上,请上那舟。” 建文帝赶忙叫道:“我、我不是皇上!” 王升一笑,道:“好罢,小和尚,请上那舟。” 这话还是对建文帝说的。建文帝欲哭无泪道:“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呀,你们这是救我还是害我?” 旁边那名随从也是挺身而出,说道:“老和尚,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弄的哪门子玄虚?啊……皇上!” 他话方问完,眼前霍然一花,跟着便感到身边一阵凉风掠过,再看时,建文帝已被一名道士打扮的青年带上了另外那舟,瞧其速度竟是比方才那名大汉还要快上许多,当真是形同鬼魅,不禁吓得慌了,只道是自己等人真的是遇到了白日鬼。那只小舟接下建文帝,便也自行离去了,又只留下早先王升所驾的那只。王升看着那名怔怔发愣的随从,嘿嘿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加害皇上的,我们这都是在救他。哈哈哈,走,与我回去啦。” 那人慌道:“回……回哪儿啊?” 王升乐道:“当然是回我的神乐观做和尚去了,哈哈哈。” 那人惊叫道:“不,不啊,我不要做和尚!” 王升指着那人秃头说道:“不做?你不也已经做了半天了么!走罢,就当是为了皇上而做的。” 说完,便径自荡舟,再不去理会那人,任由他在蓬中哭叫喊闹。且说建文帝忽然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了另一只舟上,心中也好生惊慌,不知人家要将自己怎样,吓得一个劲地颤抖,呆呆看着那青年道士,久久不敢钻入蓬中。那青年道士便也不去理会,径自去撑槁荡舟。建文帝正自纳闷,背地里有觉手臂一紧,自己竟是身不由主地钻进了蓬中,禁不住惊呼出声。建文帝跌入蓬中,只道内里定会有十数柄钢刀等着自己,当下将心一横,紧紧闭住双目,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然而,过了许久,仍没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心理好生奇怪,便大着胆子缓缓张开眼来,这一张目,便见到了一个人,是个少年公子,乍看之下颇觉眼熟,待仔细辨认一番,不觉乐了,当下指着那公子叫道:“你不是刘方么,是刘璟的儿子!” 不错,建文帝所见到的正是那刘方公子,方才将他拉入船篷的也是刘方。刘方见到建文帝认出自己,赶忙跪拜下去,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请恕臣下救驾来迟。” 建文帝见果真是刘方,心中不觉宽松许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后又道:“哦,刘方你快起来罢,我都已经这样了,还万什么岁呀。” 刘方笑着起身,说道:“无论如何,您还终归是皇上啊,这礼数却是不能少的。” 建文帝摆手道:“哎,不说这些了,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刘方又笑了笑,扶着建文帝坐下,简略地为其解释了一番。原来这条营救策略还是张三丰想出来的,当初他设计的是待接到建文帝之后,为了逃脱时方便,便在途中又设了两条小舟接应,将随同建文帝一同逃出的众人分散,从而也可在万一被敌人发现时能够分散其注意力,乘着敌人迷惑之时将建文帝平安带出南京城。不曾想,建文帝连带随行竟不过三人,且又都化装成了和尚,装束一模一样,如此刚好又能够每只小舟各接走一人,从而更使得逃脱起来安全便宜了许多。这一点,却是张三丰之前没有想到的。建文帝听刘方讲述完毕,连连称赞妙计,又道:“哦,你是说……那位传说中的活神仙张三丰这次也来了?” 刘方点首道:“是啊,哦,方才外面那个荡舟的道士便是他老人家的徒弟。” “哦。” 建文帝点了点,喃喃道:“难怪身手那么了得。哈,他的徒弟都是如此,那他本人岂不更厉害了么!怪不得人人都说他是神仙呢!” 建文帝话犹未完,便听得外面一声朗笑,接着便是一个和蔼的老者声音说道:“哈哈哈,贫道不过是懂得一些粗浅功夫,算不得什么神仙的,皇上休要谬赞了哟!” 话声一落,便觉小舟一震,之后便不再如方才那般摆动,想是靠岸停了下来。刘方面上一喜,对建文帝道:“哈,皇上,咱们到了,您马上就能见到张真人了。” 说着,便轻拉着建文帝钻出了舟蓬。正是:劫后得余生,命里逢奇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章 新生 建文帝出得舟蓬,便见到了身材高大一副仙风道骨之象的张三丰,此刻他正满面慈祥含笑瞧向建文帝。张三丰身旁还有一人,是一四旬男子,眼中精气内敛神光四射,腰佩长剑,一身正气凛然,正是华山酆毕信。李敬常首先下舟,俯身将小舟在岸边的木桩上栓牢。这后,刘方才搀扶着建文帝下舟。下得舟后,张三丰与酆毕信双双上前行礼相迎。只见酆毕信曲膝半跪,颔首抱拳道:“草民酆毕信,见过皇上。” 想他在爵府居住那许久,自然也学得了一些官家的礼节,此番便依照着君臣相见。而旁边的张三丰却只是点头含胸,将上身微躬,竖起单掌行了一道礼,不疾不徐道:“贫道玄玄子见过皇上。” 确实,以张三丰的身份与地位,还有那天下间人尽皆知的声名,就算是他今日见了太祖皇帝朱元璋,那也是无须施行大礼的,况且出家之人本就是方外之士,并不受世间凡俗之礼所约束。建文帝愣愣瞧着张三丰,尚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真的能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活神仙。而张三丰与酆毕信二人此时早已礼毕,见到建文帝不语,心中也有些不解,相互间茫然顾盼了一下。刘方见状,忙以手臂轻碰了一下建文帝,在其耳畔低声唤道:“皇上。” 建文帝闻声省过神来,“啊” 了一声,随后望着张酆二人尴尬一笑,兀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他一代天子,平日深居皇宫内院,受千万人众拥护崇敬,哪曾见过什么武林人物,更是不懂得武林中的礼数,浑不知在武林中无论身份高低,只要人家以礼相见自己就一定要回礼才行。好在建文帝身份非同一般,即便此时落难,但毕竟也还是天子,遂张酆二人也就并未对建文帝的“失礼” 显得很在意,双双都只是一笑而罢。刘方为了打圆场好给建文帝有个台阶下,便又再上前重新给众人相互间介绍了一番。建文帝这才会过意来,忙含笑向着张酆二人道:“二位高人侠士,朕……哦我不知江湖礼数,失礼了。” 然他实在也是不懂得江湖上那些个抱拳顿首之礼。张三丰又再仔细端详了一番建文帝(普天下间在得知了皇帝身份后还敢如此“大胆” 审视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呵呵一笑,左手轻拈胡须道:“不错,皇上果然人中龙凤,此刻虽然易容为僧,却仍是掩不去那一身帝王气象,哈哈哈。” 这话任谁说来,多少都会显得对建文帝有些不敬,但惟独张三丰本人除外。这边刘方生怕建文帝不懂江湖规矩,在高人面前出糗,赶忙接道:“哈,真人,事不宜迟,我看咱们还是赶快走罢,此间夜长梦多,教人追来可就不好了呀!” 张三丰击掌道:“啊,正是,你看贫道,这一见着天子,竟都忘记大事了,哈哈。” 当下向着建文帝举手作请,又道:“皇上,请随贫道来罢。” 建文帝微有踯躅,看了看刘方,心中有些没底道:“刘方,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这时,张三丰已经是轻声笑着,与酆毕信并肩当先行了开去,李敬常向着建文帝微微一笑,也自行跟上。刘方见到皇帝似有些为难,知他是平日里被文武百官前呼后拥惯了,对于江湖上这些简单平等的礼节颇不适应,遂此刻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当下便道:“皇上,江湖中人本就不懂得那许多宫廷礼仪,有失礼之处您还不要见怪,哈,咱们走罢。” “哎,咱们到底要去往何处啊?” 建文帝催问道。刘方神秘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建文帝所问,只是道:“皇上,张三丰真人是武林名宿,他是绝对不会加害您的,咱们跟去就是了。” 说着,竟有意无意地拉起了建文帝手臂,疾步追向前面三人。建文帝无奈,只得放开脚步跟随,同时也挥臂甩脱了刘方,道:“好啦,我自己走就是了。” 心中却是苦叹道:唉,想我堂堂一个天子,如今却也落得个任人摆布的地步。一行人穿林绕木左兜右转地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来到一进建筑在一座矮丘上的房舍前。张三丰等人当先举步行入,建文帝犹豫一下,抬目向这进房舍院门的门楣上展了一眼,便见到三个似篆非篆的歪斜字体写道“神乐观”。建文帝低头将三个字在口中咀嚼一番,立时恍然,心中暗叫:啊,临出宫时赵德(那名侍卫的名字)不是叫我来什么“神乐观” 么,难道便是此间?如此的话,赵德说不定便也在里面了。心念至此,便即放步行了入去。来至一间斗室,方一迈入,立时便有两个和尚向建文帝冲将过来,又笑又哭地叫道:“皇上,您也来了啊!” 建文帝一怔,一时间没纳过闷来,惊叫了一声,待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早先与自己同逃出鬼门的那两个兵士,不禁哑然失笑,随后又想到自己从天上忽然便坠落到地下的悲惨处境,忍不住又黯然神伤,苦叹道:“是啊,我也来了。” 随后又环视一番斗室,见到除去自己三人及张三丰等人,另外还有三人,一个便是早前在鬼门外水道等候自己的那名老僧王升,另外两人便是将自己其中一名随从带去另一只舟上的大汉,此外便再无他人,当下眉头微蹙问道:“怎么,赵侍卫他们还没有来么?” 两个随从都是摇了摇头。张三丰奇道:“怎么皇上,难道还有人随你出宫么?” 建文帝点头道:“是,还有三人,都是……都是我的亲信。” 他经历如此大变,骤然间失去所有,实已将随自己逃出的几人都当作了至亲之人。王升不解道:“哦,那为何在鬼门外咱们没有见到呢?” “唉!” 建文帝一声叹息,当下便将自己等在宫中之时的一干事情约略述说一回。听完之后,众人不禁都是啧啧称奇,王升更是双掌合十高喧佛号道:“阿弥陀佛,看来真是天意。先有太祖皇帝在宫中留下救命铁箱,再有老僧梦中得其令。善哉善哉,冥冥之中果然是有天定。” 建文帝又再慨叹道:“是啊,我也是注定没有做皇帝的命啊!” 说着,眼中不禁又是涌出了几滴酸泪。刘方赶紧劝慰道:“皇上,您不要太过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建文帝苦笑道:“哈,青山?我如今哪里还有青山呀?算啦,四叔愿意去做那皇帝便让给他做好了,只要是能够天下太平国富民旺,皇帝谁做都是一样,终归都是自家人。我便是做个平平庶民,又有何妨呢?” “阿弥陀佛!” 王升听了赞道:“皇上当真是位明理之人,心怀慈悲,胸襟坦荡。想先帝能有如皇上这般的子孙,其必定能得以瞑目了。” 建文帝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无言,一时又自叹道:“唉,也不知道赵德他们现在如何了。” 张三丰想了想,对李敬常道:“敬常,不如你再劳累一趟,去给打探打探罢。” 李敬常应了声“是” ,当下向建文帝问明了赵德等人的形貌,便又提剑去了。这时,王升叫弟子多抱来了几个蒲团,众人盘膝落座。跟着,便由张三丰又将整件事情的始末、两方人马是如何会集到一处的,都原原本本地向建文帝和盘托出,令得建文帝心结大解茅塞顿开。继而,张三丰又再说道:“哈,皇上,贫道尚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只不知你能否答应。只要……皇上你还信得过贫道,贫道希望你还是能尽量应下此事。” 建文帝含笑道:“真人有什么事就请说罢,想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救出的,我还能有什么信不过你们呢?” 张三丰微微点首,沉吟半晌,说道:“哦,是这样。皇上,贫道以为,即算是在你出逃时已有人代你而死,那也只能瞒过燕王一时,绝瞒不了他一世。” 建文帝点头道:“是啊,我也知四叔向来攻于心计,可能连一时都瞒不过他,子澄真的是白死了,说不定此刻四叔已经在派人搜寻我的下落了。” 略顿片刻,张三丰再道:“所以贫道有一计策,或许能够躲过日后燕王对皇上你的追杀,得以平安度日。” “哦?” 建文帝面现喜色道:“真人有何良策?” 张三丰含笑看了看建文帝身旁那两名随从,说道:“这需要你的两位属下帮忙。” 那二人也被说得一怔,其中一人不解道:“我们能帮什么忙?” 张三丰又道:“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只是看二位是否愿意了?” 建文帝显得有些焦急,更又疑惑,问道:“真人,到底该如何?” 张三丰答道:“就是请他俩真的去做和尚。” “什么!” 建文帝及那两名兵士同声惊呼道。张三丰解释道:“哈,是这样。贫道想让两位一人留在这里而另一人则跟同晋冀双虎(伸手指了一下宁薛二人)回普洛寺去,至于皇上你嘛,就暂时先跟着贫道罢,到时贫道再帮你寻处安妥所在。” “这……” 建文帝迟疑着看了看身旁两名随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谁知,那二人倒是真个爽快,先头说话那人拍胸脯说道:“皇上,此事就交给我们办罢,不就是做和尚么,没啥大不了的,只要能保得您的周全,我二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另一人也跟着点头。建文帝听得好生感动,忍不住凑身上前握住二人的手掌,垂泪道:“你二人对我的好,我永生难忘,他日我若能再有出人头地之时,一定回来找寻你们。” 那人又道:“皇上您言重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论日后如何,我们今生都只认您是我们的主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应该忠于您。” 建文帝听到激动处,竟是忍不住展臂与二人紧紧拥作了一团。只瞧得其他一干人等也是好生感动,薛龙笑赞道:“好,这才算是汉子,我薛龙最佩服的便是你们这样的人,哈哈哈哈。” 那边厢王升也喧了声佛号,说道:“既然皇上你没有什么异议了,那咱们便按照真人的意思办罢。” 建文帝撒开了两个亲信,点了点头,又似是另有所思的样子。张三丰又是微叹一声,对王升道:“唉,只是日后大师这里要有些麻烦啦。” 王升摆手道:“这说的哪里话,不麻烦。哼,想他燕王即便真的做了皇帝,那也不会无端来我这间小观生事。况且,皇上本就不在这里。” 张三丰一想也是道理,想太祖皇帝当年也曾出家为僧,燕王就是再狠,也绝对不会来找和尚们的麻烦,那样不免有些对先祖不敬,当下便道:“好罢,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我带皇上走,双虎则也带走一人,咱们走得越早越好。” 众人听后也都是点头称是。忽然,建文帝竟是起身冲到张三丰面前,搂身跪伏了下去。这一下,室中众人不禁同是一惊,一时间全怔住了。最惊讶的当然还是张三丰本人,但他反应倒也算快,乍见建文帝跪来,疾将身形一转,堪堪闪到一旁,表示不能受拜,跟着伸手在建文帝肋下一托,便将其托起。建文帝只觉两肋间忽有一股极为强大但却又相当柔和的力道带动着自己的身体向上,自己竟如何也抗拒不得,不自觉地随之站了起来。张三丰这才慌张着问道:“皇上,你这是干什么?可是折杀贫道了呀。” 建文帝又想再次下跪,却被张三丰及时出手挡住,也不知道张三丰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竟是怎么也弯不下腿去,不禁急道:“真人,你就让我拜你为师罢,我不做什么皇帝了,从今而后我跟着你出家做道士。” 这一下,只说得所有人都傻了,全没想到,建文帝此刻竟已然没了丝毫复国之心。张三丰愁道:“这……这怎么可以。贫道如何能够……” “真人是否嫌弃我资质鲁钝?” 建文帝抢道。张三丰忙道:“哦,不,贫道并非此意,只是……唉。” 饶是他平日里智慧过人,此刻竟也是被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连话都不知该如何接对下去。刘方也是上前劝道:“皇上,您、您可要三思啊,这出家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呀!” 建文帝毅然道:“我并非说笑。想我这两个从人都可为了我而出家为僧,我又如何不能呢?此后,他们为僧我为道,这岂不很好。你不要再劝我了,我决心已定,不再更改。” “这……” 刘方满脸愁苦地向酆毕信看去,随后又再瞅了瞅张三丰,希望他能够再说上两句,殊不知张三丰此时也是全无计策。反是王升,显得没有那般为难,呵呵笑道:“三丰道兄,我看你这徒弟是收定了,你就受了他的礼罢。” 张三丰大急道:“你怎的也来消遣我。他、他是皇上,我如何能够收他为徒啊?” 想他响誉江湖七、八十年间,定还未遇到过如此教其为难之事。建文帝接道:“真人,我早已不是皇上了,日后我也不想做了,只希望能跟着你游历江湖,增长见闻。” 酆毕信捋须一笑,说道:“真人,我看你也就不必再推脱了,皇上人中龙凤,做你的徒弟也不会折了你的颜面,你就应了罢。” 张三丰急道:“贫道岂是在乎那……唉,天意,真是天意呀!” 说完只将双手一摆,再不张罗其他,样子显得很生无可奈何。建文帝见张三丰不再拦阻自己,登时大喜,紧忙又再跪拜下去,接连磕了三记响头,口中也连唤着“师父”。张三丰看着磕头向自己施行大礼的建文帝,只觉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待建文帝礼毕赶忙又将其扶将了起来。想来,这是他第一次收徒收得如此为难罢,禁不住摇头苦叹道:“皇……唉,你这又是何苦呢?” 顿了顿,又道:“好罢,贫道便收你为徒。不过,你倒也不用真个出家,想我武当派也是有一些俗家弟子的,那你就做我第一个也是关门的俗家弟子罢。” 说完,自己也不禁连连摇头苦笑,暗道“荒唐”。建文帝见张三丰应允,喜出望外,又是连鞠了几躬,口中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张三丰见这番收徒已成定局,便也不再做反改,只道:“我收你做徒弟倒是可以,只是你从前这名字却是不能再用了,以免日后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建文帝点头道:“师父说得是,那就请师父赐名罢。” 张三丰低头沉思片晌,说道:“你这朱姓是不可再用了,但为了避免对先人不敬,那就取谐音,改朱为楚罢。至于名字嘛,看你之身世就如风中浮云一般飘忽不定,从一国之尊落入一介平民,啊,就叫云风好了。” 未等建文帝答应,酆毕信却先笑接道:“真人,依我看不如将那风云之风换作枫树之枫,你看如何?” 张三丰略一斟酌,当下点头道:“也好,就叫楚云枫罢,枫树之枫。” 建文帝听了,忙含笑打恭道:“谢师父赐名,徒儿记下了。” 张三丰颔首笑道:“哈,好啦,就这么定罢。哦,对了,我向来不拘礼节,咱们师徒之间,日后没有那许多规矩,有事说事便行,不用干什么都行礼。至于日后你到了江湖中嘛,也不用再如宫廷中那般施礼,江湖人大都随便,这些我日后慢慢教给你便是。” 建文帝点头应道:“是。” 从此,他便真的舍弃了皇位、舍弃了原先名姓、舍弃了从前的一切,无拘无束地做了个江湖人,这些都是后话,暂先按下不表。且说李敬常去而复反时已是天近黄昏,虽然一去数个时辰,但确实也探到了些许消息,他在众人的催问下,只草草喝了口白水便道:“那燕王朱棣已经占领了皇宫,不过一时他还没有去坐那龙椅,量他现下也还不敢。哦,听说这御书房烧了场大火,此刻已是面目全非,说在里面还发现了一具焦尸,有人说那便是皇帝也有人说不是,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各执己见。” 建文帝又自黯然落了几颗泪珠,轻声道:“子澄,那一定便是子澄了。” 半晌,挥袖抹去泪水,问道:“哦,那四叔他怎么说?” 李敬常抿抿干裂的嘴唇,说道:“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一时间似也不敢断定,只是当时乍见到那具尸体时,却是哭得好生伤心,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侄儿啊,叔叔此次举兵实没有要反你之用意,真的只是想要帮你清理朝中奸臣乱党,助先帝好好辅佐于你’,不过谁都知道,那无非是体面话,他心里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建文帝点点头,面色显得有些愁苦,心中叹道:四叔啊,这皇位侄儿是再也不会与你争了,只望你能好好管理好爷爷留下的江山,我便心满意足了。随后,又问道:“那……赵德他们呢?他们可逃出来了么?” 李敬常微微一顿,摇头道:“没有,根本就没有他们的消息,只怕是……” 后面的话却是没好再说出口,但谁都知道,那一定是诸如“凶多吉少” 、“性命难保” 之类的词句。这夜,建文帝整宿未眠,脑中总是想着自己从一国之君突然便落得将要亡命天涯,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不时地,眼前还总浮现出黄子澄临死时的样子,禁不得更是伤心,暗叹道:子澄啊,我还是辜负了你呀,这国我是再也不想复了,我也是没有能力去复了,唉,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下,只留待来生再报,到时候我反过来给你做奴仆。今生,你就把我忘了罢,忘了大明朝曾经还有我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连自己的江山都保不住!黑夜虽然显得很漫长,但毕竟还是过去了,清晨的曙光毕竟还是要重新照亮大地、照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也只有阳光最是公平,无论你身份高贵或是低贱,都可以尽情去享受它的温暖,没有谁能够独自将其霸占,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是不能。建文帝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在胸中回味一番那味道,环视了一下周围充满朝气的各种景物,不禁也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心中道:好,我朱允……不,我楚云枫从今日起便要是一个新人、一个平民,再不是从前的建文帝了,我与朱家已再无任何干系了,爷爷,这是孙儿最后一次唤你,请原谅孙儿的不孝罢! 第6章 初斗 时光飞逝、物换星移,时下已是永乐七年,朱棣篡夺子侄皇位也已七年。其间,在民间虽然也有不少百姓暗中唾骂朱棣行为之可耻,但不管怎样,朱棣在位之七年,整个国家确实比之建文帝时要富强昌盛许多,也不能不说他实是一名具有雄才伟略、能力直追其父朱元璋的皇帝。不过,永乐帝虽然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其间更还使得海外诸国使臣飘洋万里前来朝拜,但他这皇帝做得委实也好生不安泰。因为,建文帝至今下落不明,整整七年,他不断派密探四处寻找,却都是音信全无,据说三年前三宝太监郑和首次出使西洋,实也是为了找寻建文帝之下落。总之,建文帝下落一日不明,永乐帝便一日寝食难安,因为他不单心计过人,疑心病也比别人重得许多,他总是觉得,侄儿早晚有朝一日是要回来将皇位重新夺去。遂永乐帝一生都是在忧患抑郁中度过的,直到他驾崩那时这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解脱。这些,都只题外之话,且一笔带过。再说这江湖之中,似乎这里永远都不会有平静的一天,总是大小风波不断,或许也只有如此,才真能算做是江湖罢。江湖之中也总会有着不断的谣言、传闻,这些十之八九并不真实可靠,但只要一经传出,十之八九的人反倒都会毫不考虑地去相信,即便有人怀疑,他也要强迫自己去相信那是真的,或许这就是江湖人的特点罢。上古神剑干将莫邪重现江湖,据说此番二剑并非真个便是那春秋时期由干将莫邪夫妻二人亲手所造,原来的那两柄剑实已早就不知了去向,说不定已不在中土。这回的干将莫邪二剑,乃是另外一人为了纪念干将莫邪夫妻,而采天山千年冰融之水及天外玄铁(今称陨石),按照一部不知由谁人所著的《武林秘录》中所载资料,重新锻造而得的。虽然剑非原本之剑,但由于此番炼剑之人的响亮名号,遂也有不少人争相欲得二剑。炼剑之人名唤欧阳,并非是姓欧阳,而是姓欧名阳,据说他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至于到底是其第多少代的传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此外,二剑能够吸引无数武林豪杰欲得之的,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据说欧阳在铸剑之时还曾将两部绝世瑰宝分别藏于二剑之中。雌剑干将中所藏是一张藏宝图,按图索骥,可得当年与太祖皇帝朱元璋同争天下之张士诚的大批财宝以及如何联络其旧部的方法,得后可凭此举兵与大明再争短长;而雄剑莫邪之中所藏则是一部上古神功绝学,名《玄阳宝典》,此典是北宋时期一位武林异士所著,内载武功可称天下无敌,得此者当可雄霸江湖,万夫莫敌。然而,却也不知这到底只是一句戏言,还是铸剑人欧阳存心如此,竟将两剑分开而藏,且之间距离相隔千万里,绝不可能有人同时得到两剑。雌剑干将藏于额尔古纳河附近不知哪处,雄剑莫邪则藏在唐古拉山各拉丹东峰之巅一无名冰窟之中。江湖上逐渐传开了如此一句话:额尔古纳争天下,各拉丹东霸江湖。两柄剑,两种同样巨大的诱惑,这都是每一个有欲望之人所不可抗拒的,然而即算是再有本事之人,也绝没有能力同得双剑。正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矣。这一下,可是将武林众豪杰好生为难住了,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产生出一个问题:我应该得天下还是得武林呢?大多数的人还是选择赶去唐古拉山,因为他们觉得只要能够得到武林,得天下也就不远了。而也有一些人则去了额尔古纳河,或许他们对所谓的武林盟主云云,实没有什么太大兴趣。实在也说不好,这两种人中到底哪一种的贪念更重一些。克勒沟,是冀州北端一处塞外小镇。在这里,人们的生活相当平淡,大部分的人都是早出晚归,随着日月耕作歇息。平时间,也不常有什么外人往来此间,顶多也就是一些奔走于关内关外的商贾队伍,他们只是以这里做一个休息整顿之所,或将从关外带回来的货物在这里找个地方囤积下来,慢慢运走,要么便是将自己将要卖到关外的货物在这里做最后的一次查点,之后出关贩卖。一般,像这样的商人并不很多,而且即便停留于此,最多也只是一两天光景,时间对商人们来说是相当宝贵的。然而,近日来,小镇上却忽然热闹起来。大约是自两个月前,克勒沟上便陆陆续续地总有一些江湖人物来到,他们在这里大都是要盘衡上四五日,长者甚至十数日。平日里,小镇上根本就少有外人,更别说是这一群群的江湖人物了,这简直就是百十年难遇的一番景象。起先,小镇上的人们也都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只是依旧照常工作休息,但时候一长,他们竟从这一干江湖人身上尝到了不小的甜头。江湖人本来出手都是很豪阔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大都是不惜口袋里的银子。小镇上本没有什么客栈,以前有外人来此,通常都是向镇上的居民借宿,这里的人们也都很好客,只要有人来自家做客,他们便会尽量好酒好菜招待,而且也从不收取金银。直到两个月前,也就是镇上逐渐开始有大批江湖人到来的那时。来的人多了,借宿的人当然也便多了,但镇上居民可供给外人暂住的房屋却是不多,所以这些房屋竟忽然间变成了抢手货,有不少人都是争相出重金借宿,而且价格一个比一个出得高,借宿是如此,吃饭喝酒当然也如此。小镇的人们发现了这点,便逐渐开始有人不再去田里照看农活,而是加紧在家中院子里加盖房舍,以备能够迎接更多的客人。渐渐的,两个月下来,这里竟变得繁华起来,已经有了五家大客栈、七家大酒楼还有十数家饭庄茶肆,家家的生意都是红红火火,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外乡客人,而且还是与日俱增。这些,可是这里人们早先没有想到的,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故,更懒怠去想,在他们看来,只要有银子赚就足以了,断乎没必要去打听那许多,这本也是乡村小镇人们思想单纯朴实的地方。其实,克勒沟的突然繁华当然还是有原因的,那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当然便是这一群群的人们都要赶去关外大草原,这小镇本就是去草原的其中一条经路。但是,这么一大帮子人成群结队地出关又是为了做什么呢?难道这关外会有什么财宝不成?不错,这成百上千的人们纷纷赶着出关,正是为了关外的一桩巨大财宝,那财宝当然便是早已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雌剑干将。剑本算不得什么巨大财宝,宝贵的只是剑中所藏的物事。落花村,本是镇上一处仅有二三十户的小村,但此刻这里却已经建起了一座足能容纳下二三百人的大酒楼,酒楼也叫落花村,它显然已经是这小村的招牌了,更是小村而今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这里,当然也是因为那些江湖人来得越来越多,村民口袋里的钱积攒得越来越多,从而大伙合力建筑起来的,而酒店落成之后当也是有钱大家赚。现刻,正是中饭时光,整个落花村酒楼上下三层都早已经坐了个满满当当,一众村民——掌柜的、跑堂的、厨子、火夫全都是这里原本的村民——也都忙得不亦乐乎。迎客、上菜、送客、收桌,小二哥们的嗓子都喊哑了,可他们仍旧是满面欢笑不遗余力地招呼客人,在他们眼里,这一个个的客人就好比是一个个的财神爷,将财神爷伺候好了,自然便会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赚。酒楼里,上下百十来张桌子基本都是满座,惟独三楼西边角落里还有一张比较空闲的桌位,桌上只有三两碟精致小炒和一小碗米饭,吃食的客人也只有一个,是一名头扎方巾书生打扮的俊俏少年。此人看来似是很有家教,吃食起来斯斯文文的,浑似个大姑娘,而看其长相也是像极了个女儿家,粉嫩的面皮似是吹弹得破,鼻梁高挑如美玉雕琢,两只杏核般的大眼汪汪泛水,若非看他是个男子,这楼上的一众宾客早就会有人忍不住过去与之调戏一番了。这时,又有名道士和个身着一套灰白劲装的青年男子行上楼来,道士提着一柄三尺长剑,那青年却是没带任何兵刃,只是肩上挎了个包袱。二人步上来后,楼上的堂倌忙唱了个喏,堆着笑脸迎上,冲着那劲装青年问道:“哈,客倌您几位?” 青年微一颔首,含笑道:“就两位,小二哥可否给找处座位?” 堂倌应了一声,举目环视一番场中,见到除了角落那里,各处都是满座,当下不好意思地道:“客倌,实在抱歉,中午这会儿小店太忙,没有什么闲位了,您看……您二位能否与那边那位公子就合一下?” 青年顺着堂倌所指看去,便点点头道:“哦,无妨,反正我两人只是随便吃食一些,坐哪里都行,只看人家是否方便了。” 堂倌忙道:“那好咧,您二位随我来罢。” 说着,便当先举步向着少年书生那方行去。青年回头看了一下那道士,似是在争得他的意见,道士虽然素来喜清净,但见了此间情况倒也没说什么,微笑点了下头,示意那青年跟上小二哥。怎知道,劲装青年与道士二人方要举步,霍地又打楼下冲上来四名彪形大汉,呼喝着从二人身边抢过,其中一个大汉似还有意无意地撞了青年一下,青年不防,被撞得向一旁趔趄了一步,险些扑到旁边的一桌酒菜之上。道士见状,忙伸手将青年拉住,并道了声:“没事罢?” 青年站正身形,摇了摇头,之后又向那一干大汉看去,面上显得有些愤怒。这时,又听那四个汉子其中一个回首向同伴叫道:“大哥,那边有个空的,咱们过去罢。” 边说边向着先头那少年书生所坐的桌旁行去,后面几个也都陆续跟上。劲装青年见那几个汉子竟然要去抢自己二人的位子,当下更是来了气,微“哼” 了一声,便待要前去理论。那道士却紧忙将之拉住,说道:“云枫,算了,咱们去别处就好了。” 青年不依道:“师兄,这几人也太不讲理了,撞了我也还罢了,现在又要去抢咱们的位子。” 道士道:“什么抢不抢的,那本也没写着是给咱们预备的,他们占了就占了罢。” 青年仍有些不依,气道:“师兄,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咱们就要忍气吞声!” 道士听了眉头微蹙,嗔道:“什么忍气吞声!你忘了临行前师父的嘱托么?江湖上到处都是是非,咱们不要无端与人发生过节,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就不好了!” 青年无奈地搔了搔首,点点头,便要随着那道士转身走人,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向那几个汉子瞪了一眼,然这一瞪之下却又是不禁“呀” 了一声。道士听到师弟的轻呼,也是不自觉地再次回过头来张望,这一下也是忍不得鼻中微“哼”。原来,那四个大汉此刻已经走至那书生桌旁,其中一个先是挥手将本要上前帮青年与道士向书生“讨座” 的堂倌推开了一边,随后举掌在桌面上奋力一拍,砰然作响,震得桌上碗碟也是叮当声起。书生似有些出乎意料,怔了一怔,向着那汉子问道:“何事?” 那汉子嘿嘿笑道:“没事,爷们要在这里吃食。” 书生“哦” 了一下,点头道:“好,请,还有三个空位,你们坐罢。” 怎知那大汉举手又在桌上击了一掌,叫道:“什么坐罢!你没看见爷们是四个人么!” 书生眨眨眼,点头道:“见了,那又如何?” 那汉子似有些不耐烦了,破口骂道:“妈个巴子,你小子傻呀!这里只有三个座,爷们四个人怎么坐?” 书生又是眨眨眼皮,同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们稍待会儿,小生这就吃完,马上给你们让开。” 那大汉身旁又一个汉子突然挨将过来,二话没说,一把便将桌上的饭菜胡噜到地上,叫道:“娘的,爷们要你现在就滚!” 那书生行动倒也麻利,及时由座位上闪起,堪堪避开了从盘中飞溅出的菜汁,也是叫道:“哎,你们怎的如此不讲道理!” 只是其声音却是远远不及那汉子洪亮,反还有些尖细,从声势上便先输与了汉子们。汉子们嘿嘿笑了一阵,早先那拍桌瞪眼的汉子道:“道理?哼,爷们的拳头便是道理!” 说着,便举出一只如熊掌般粗大的拳头,在书生面前捏得咯咯直响,向书生示威。见到这里,那劲装青年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怒骂一声“混蛋” ,只将肩上包袱往身边道士手中一丢,便展动身形冲了过去。别看此间人多拥挤,桌椅摆放凌乱,但那青年的身手倒是了得,在桌椅留出的狭小过道间边冲边闪,竟连衣角都没有碰到两旁桌椅或是正在吃食的客人分毫,眨眼工夫便来至那四名恶汉身后。此间在座大都是行家,青年这下一显露身法,立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更有些人向之投来赞许的目光。那被青年称作师兄的道士想要拉阻时已然不及,当下也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气,垂立一旁,静待形式的变化。四个恶汉本待继续向那书生示威,忽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座位已经有人了,你们另寻别处罢。” 几人同时回头,见到不知何时自己等人身后竟无端多出一人,无声无息,禁不住同“咦” 了一声。但几人到底是久历江湖之人,虽惊不乱,呼声过后便又都是各个表情狰狞地看向那青年。方才那向着书生举拳头的汉子此刻又再举起了他那粗大如铁锤般的拳头,在青年面前摇晃了几下,瞪眼道:“小子,你方才说什么?爷们没听得太清楚!” 他本以为这一下能将青年多少震住几分,岂知却反为自己惹来了断臂之祸。青年眼白微翻,冷哼一声,也没见他如何出手,只是右手轻挥,在那汉子手臂上一搭一推,待他再收回手时,那汉子的一条粗硬如熟铜柱子般的手臂便从腕部软弱无力地垂耷了下来,汉子更是撕心裂肺地嗥叫开来。青年从出手到收手,不过只一霎的工夫,其间更是连那汉子臂骨断折之声都是没曾听闻得到。这一下,在场所有看见此间事情的人全都愣住了,没人能想到这青年的出手竟如此迅疾,不少大行家见了都是忍不住脱口叫了声“好功夫”。至于那另外三名恶汉自不必多说了,更是惊诧得有些不知所措,根本就全没看清方才那一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然而最最震惊的,则还是那名道士,他震的是没有想到自己师弟的武功能高至如斯,惊的则是师弟已经伤人了,自知道今日是一定会与人家架上梁子了,但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弄明白那四汉子的来历,心中只急得连连叫“糟”。再说那青年,其心中实也是颇为讶然,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已如此了得,怔怔地看了看自家的那只手,浑有些不敢相信。要知,这实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与外人动手,平日里都是师父或师兄们亲自给他喂招,在师父师兄面前他当然显不出厉害。就在青年尚自出神发愣的当,那三名恶汉早已检视完了同伴的伤处,见到并不是什么大碍,只是手腕不知是如何被人家拉得脱了臼,当下安心些许。但饶是如此,这面子却是着实折在这里了。几人心里恶气难抑,其中那个开始被叫做“大哥” 的人向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不打任何招呼,同时分左右向那青年合身扑上,各自曲一掌,如爪一般,分别抓向那青年左右双肩。看样子,二人使的似还是大力鹰爪功。二人方一扑出,后面余下的一名汉子也已迅速地为同伴将腕骨接好,二人分先后,也跟着相继向青年扑上,使的竟也是鹰爪功。看来,这几个人似多少与淮南鹰爪门有些关系。道士见那青年还在出神,而四汉业已扑至跟前,心下骤然一紧,急叫道:“师弟当心!” 青年听闻师兄一喝,如梦初醒,乍然见到四个有如猛虎般的恶汉与自己已近在咫尺,心内不免也是一番惊慌。但其惊归惊、慌归慌,却并未忘记闪躲,或者说那实是一种长期苦练而出的本能反应。青年口中仅微“啊” 了一声,便即展动身形,只见他足下向后一个滑步,那身体竟忽然间倾斜到了一个常人绝难做到的角度,堪堪将那两只将及肩头的铁爪贴衣让过,同时双掌由外而内,分别将左右袭来的那两条手臂粘起在了一处,跟着腰腹猛挺,双掌随之下压再前送,舌绽春雷“呵” 的一声。只见那两名本欲攻击青年的汉子,也不知怎的,竟是被双双推送了开去,直飞向后面紧跟着扑来的另两名汉子。后两名汉子乍见同伴突然倒飞回来,尚不知发生何事,但却已不容再多想,自知若再不撤招,前面两个飞来的同伴必定要被自己打伤,当下只得双双断喝一声,生生将全力送出的铁爪顿在半途,同时易爪为掌,暗运个“卸” 字诀,各自接下一个同伴。然此刻,那青年却早已站直了身形,浑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在场的不少人都已是看得有些傻眼了,全想不透方才那一下,青年是如何做到的,仅少数几个大行家看出些端倪,微笑着连连点头,其间当然也保不齐有滥竽充数之人,不懂装懂。最惊诧不解的,当然还是那两名经历了全部过程的汉子,他俩直到站定之后尚还没能琢磨过来方才的一瞬之间,自己二人是如何从打人变为被打,只是同觉得自己发出的强悍爪力骤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却又突然再次生出,但却是向着自己反顶回来,匆忙间不及应对,便受了那股力量的一撞,待得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然被同伴接下,直到同伴问起“怎么回事” 时,都还不能纳过闷来做出任何解答。而将那青年这一手退守反击全部看得明了的,却只有那个与之同来的道士,从青年身体后倾接住二汉双爪直到再将二人推送出去,每一个动作都瞧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惊又喜,暗叫道:如封似闭,师父竟连那个都教给他了呀!恶汉们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心中当然不忿,但听那大哥大吼道:“兄弟们,掣家伙,并肩子上,把这小子做了!” 跟着,几个人二话不说,纷纷从腰间将佩刀呛然掣出,各自挥舞几下,立时便如猛兽扑食般同时举刀向着青年劈砍过去,看样子,是非欲将那青年剁成肉泥而后快。在场群豪们见了这架势,不免也都暗替那青年捏了把汉。不过,这里的人们大都是久历江湖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虽然心中多少为那青年担心挂记,但同时也是来了兴致,觉得在这关外小镇上吃酒时尚能瞧见一场还算精彩的打斗,实可谓是一件提兴之事。当下,便已有很多人捧杯观斗起来,一些离得较进的,竟还悄悄将桌椅给挪开了些许,为几人留出来空当。而那道士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师弟会有何闪失,到时对师父也颇不好交代,暗中手扶剑柄,准备随时挺剑施救。且说那劲装青年面对四条恶汉四柄钢刀奋力合杀,却是临危不乱。只见其先是右臂反掌迎向最先袭来的最靠右边的一人,在那人钢刀将及衣衫之时反掌在那人腕上一搭,掌中用了个粘劲,竟是轻巧地便将那人连钢刀带手臂同向自己身内带了过来,刚巧此时迎面又有一刀斫来,青年顺手将那人手臂向前方微送,“当” 的一声,两柄钢刀竟鬼使神差般地斫在了一起。紧接着,青年足下一个垫步,左腿绷右腿弓,探左掌瞬间在身前两人肩头各拍一记。那两个汉子倒也没觉肩上有何疼痛,只是蓦感一股及其怪异的、柔中带强的力量袭来,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趔趄倒退了出去。就在二人退出的同时,青年左边的两柄刀也已然破风而至,一砍其头顶一斩其腰腹。青年仍不着慌,左掌翻掌上迎疾拿来人手腕,左腿微曲右腿换步跟进,身体转个方向又成弓步,刚好与来人朝个正面,来人举刀之手腕也刚好不自觉地落入其掌中。再见青年手臂也不如何发劲,只是顺着来势向斜下一带,又一次借助对手兵刃封住了另一对手兵刃,右手成拳紧跟着捣出,砰然一声,在面前那人胸口捶了一记,一拳过后并不收回,拳变掌,又在那人胸前一推,那人便也趔趄着退去。只余下最后一人,那人在转瞬之间便见到三个同伴全都不明不白地败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只道眼前这青年会甚妖法,心中一凛,急向青年幻起一团刀光,欲在将之破退,自己也好撤将下来,待搞清楚对手虚实再作打算。然青年却是初历江湖,不懂得那汉子意图,只道他还要再斗,当下也不管不顾,身躯一拧成左弓步之势,不退反进,右掌回收,左臂觑准一个间隙穿入刀光,竟是硬生生将那汉子手腕扣住,断喝一声“撒手” ,那汉子钢刀便即应声而脱,跟着,青年手下不停,连带着汉子手臂打起了旋转。那汉子钢刀脱手后,尚未及得反应,登时又感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力带动着自己右手臂不住旋转起来,直转了片刻,那力道却又猛地消去,然自己却是没能及时收住势子,手臂仍是不停打旋,身体也随着惯力斜跌出去。“哐啷” 一阵乱向,那汉子直撞翻了两桌酒菜这才告停,狼狈至极地翻摔在地上。青年这一番干净利落的身手,直引来一众豪客们的阵阵叫好,虽然其间并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看得明了,但却也都已知道这青年人武功不俗,隐然出自高人门下。那站在一旁静观变化欲随时抢救的道士竟是瞧得有些痴了,嘴里轻声念叨着:“搂膝拗步、上步擒打、云手,师父果然将那拳法传给他了。” 再看那几个汉子,此刻都已再立稳了身形,面上怒气犹未消去,但却都已是不敢再贸然前进了,傻傻踔在当地,相互顾盼着,全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想人家能够在顷刻间神鬼不觉地将自己四人打退,武功已明显高出自己等非一点半点。况且自己四人又都没有受到什么损伤,那也显然是人家有意相让(其实他们不知,这青年方才施展出的那手怪异武功实是一套玄奇高妙的拳法,而那套拳法只是用于防身退敌,一般是不会对人有什么大损伤的,至多只是手腿脱臼、扭伤拉伤,这倒并非青年有意相让)。如此一来,如若自己再不依不饶,那就是摆明不识抬举、自取其辱了。几人暗自斟酌一番,彼此打了几下眼色,决定就此罢手。怎知道,四个汉子方要抱拳告罪退去,竟又生了事端。只听得一声冷哼,跟着便是一个听起来并不粗豪的声音:“我当几位能有多大的能耐,却原来不过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货色!” 说话的,竟是早先的那个少年书生。一听这话,四汉哪能不火,立时便全都将脸面别向了书生,同声吆喝着冲了过来。要知这四人正愁胸中火气无处撒消,见到了书生,不免全都将目标转移,觉得那劲装青年咱们对付不了,你这一个柔弱小生咱们还拿不下了么。当下,四汉中的大哥首当其冲,疾步赶去书生面前,此人在那书生面前一站,竟是比人家大出两个轮廓,那书生与之一比,简直就如同只小鸡子一般。然而,书生却是不惧,挺起胸脯仰头瞪着那大哥道:“你待怎的?” 这时,其余汉子也围将上来,其中一个叫道:“大哥,教训他,让他知道咱的厉害!” 其他两人也跟着应和称是。那大哥怒哼一声,表示答应,跟着便霍然出爪向那书生胸前抓去,手底下竟是运起了七八成的功力。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大的力道,别说只是个文弱书生,就是一条彪壮大汉,也是万难躲闪得开,受抓之后也定然非死即伤。众豪客见了同是一声惊呼,均觉那些大汉以如此手段对付一弱书生显然是有些过分了,但想要喝止或是救助却已然不及,况且这里大部分的人都还是希望明哲保身不愿多惹事端。而那劲装青年与道士虽然有心救助,但也都是因着离得过远,实在已是赶将不及了。就在所有人都认定那少年书生必死无疑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一件绝对称得离奇的事情。眼花见,似觉有银芒一闪,再见时,那几条大汉竟同时双手掩面向后退来,口中不住嗥叫,听起来竟是那等的凄惨。众人看清时,人人都是骇了一跳。那几条汉子以双手掩盖着的脸面,竟是在不断滴流着鲜血,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还隐泛黑色,似乎血中含毒。再看那少年书生,面色铁寒,先是举手将胸前的衣衫拂抹平整(似乎方才那一刹那还真被那大哥的铁爪抓住了,只是看起来并没受伤),之后便怒目瞪着那几个哀嗥的汉子,冷然说道:“这可都是你等人自找的,小爷本无意伤害你们。” 话声方落,那几个汉子便都栽倒在了地上,又自痛苦挣扎片晌,便都没了声息,竟全都气绝身亡。待那些汉子们的手掌无力地从面上滑落时,大伙这才看见,原来他们每人的双目上都被分别钉入了两只闪闪发亮的银针。群豪又同是一阵惊呼,齐将目光向那书生投去,那劲装青年与道士也都是怔怔地看向书生。在场众人全都是呆住了,实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如此一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竟能仅在霎忽之间便轻巧解决了四条彪壮汉子的性命,虽然用得乃是暗器,但那也是需要有相当了得的手法才办得到的。直到此刻,一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少年书生竟也是个身有武功之人,且功夫似还不弱,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青年与道士瞧得同是眉头微蹙,均觉得那书生出手未免太过狠辣了一些,但却也都没好说什么,毕竟还是那四个恶汉先挑的头。于是,也只得相视苦笑着,摇了摇头。然而,人群中却也有人看不过眼了。只听得一声怒哼,忽从西北角上飞过来一条人影,霎眼间便飘至近前,无声无息,轻如落叶归根。 第7章 结怨 人影站定后,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个手提乌鞘长剑,身高七尺三,腰背笔挺,着装颇为简洁的五旬上下的中年男子。此人眼中隐含精光,面色红润,一脸威严肃穆刚正不阿之气,俨然是一方侠客。那中年人以极为严厉的目色审视了那少年书生片晌,忽而沉声说道:“这位公子,那四人怎么说也都是四条鲜活的生命,虽然方才对你有些失礼,但却罪不致死,你如何能对他们下如此狠手呢?” 语气中明显有一种责怪喝问的态度。那书生微瞟了那人一眼,含笑说道:“这位先生,不知你与他们几人是否有何亲属关系?怎的那等在意他们的性命?难不成你与他们也是一路?” 语气中暗含讥讽之意。中年人又是一哼,说道:“我与他们毫无干系,但天下人管天下事,本人看不过眼之事定然要管上一管。” 书生口中轻“哧” 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天下人管天下事?那么方才在下遭人欺负之时,先生为何反倒不管了呢?” “这……” 中年人被问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嗫嚅了许久,这才冲口说道:“以公子的武功,似乎那时还用不着有人出手帮忙罢!” 此话不单是说与书生,同时也是说给那劲装青年的,意思是说:你方才出手施救本就是多余。这话叫那劲装青年听了,心中不免不快,心道:方才谁会想到人家身有武功,再说这天下人管天下事还是你自己说的,方才本就是那几人不对,你自己没管就罢了,反倒还责怪起我来。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当下一赌气,冲着那中年人道:“先生如此说话,那就不对了。” 中年人被说得一愣,想不到这青年竟会突然从旁插话,便别过头去,诧异地看着。青年继续道:“路见不平尚要把刀相助。方才那几个恶人明摆着是仗势欺人。我师父跟我说了,咱们习武之人最不能见到有人恃强凌弱,难道在下方才出手帮忙教训他们一番也错了么?” 他显然是没有些江湖经验,竟然连自己师父的教诲也都一并给道了出来。中年人心中暗气道:看你不过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却反过来教训起我来,哼!然嘴上却道:“这位少侠误会了,你这助人之举实是没有错,在下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一码算一码,方才那事咱们揭过不提,只说这位公子出手杀人之事。” 青年听了心中苦笑道:这不还是一件事么!口上只道:“即算如此,先生也不可责怪这位公子。敢问先生,在方才那等情况下,这公子如若不出手自救,那么此刻躺在地下的便该是他了罢。” 中年人顿了顿,干咳一声,说道:“啊,哼,我想以他们几个的武功,断不会伤到这位公子的。” 青年抢着反驳道:“不会伤到?敢问先生,如若换做是你,在方才那般情形下不做还手的话,现在能否还有命在?” “这……” 中年人又一次语塞住了,嘴张了老半天都没接对出下文来,最后不得不岔开话题道:“哼,少侠与这位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怎的处处帮着他讲话?” 青年不屑地反问道:“那先生与这四个恶汉又是何关系?怎的处处帮着他们讲话?” 中年人被问得一阵懵然,更加不知该如何对答下去,他实未想到这青年的“口才” 竟如此之好。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实也并非是要帮着那四个恶汉讲话,他根本两边的闲事都不想管。只是方才于那一刹那间乍然瞥见那少年书生的出手,竟与早年江湖上的一个魔头有些相似,不觉动了好奇之心,想要上前来盘问一番,怎想到横里又无端杀出个“程咬金”。其实,他执意要盘问那少年,实还是因为早年的那个魔头与他本人还有颇大的过节。然而,此时此刻,不但人家的道路没有盘问出来,反倒是有些下不来台了。如此一来,面上自然有些挂将不住,当下也再不管那许多,将一腔怒气全都撒向那个青年,呛然一声将随身长剑从鞘中掣出,叫道:“江湖上敢如此与我说话的后辈怕还没有几个,我看你是身上痒痒了!” 那道士见此番又将大打出手,心中登时大急,忙赶将过去,冲着中年人打笑道:“哎,这位先生您且息怒,这小子初出茅庐,不懂得江湖规矩,一时间缺了礼数,望您不要见怪了罢。回头贫道定会好好管教他一番。” 那中年人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想要动手,只不过是希望能籍此找回一些颜面,此刻见到道士上前来赔礼,正中下怀,当下微一颔首,便准备收剑作罢。岂知道那青年却又是不依不饶起来,举手指着中年人鼻子道:“要打便打,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便顺手推开了自己师兄,当下摆开个架势。中年人见得,立时又是火冒三丈,心道:好啊,你今日是存心与我过不去!大喝一声:“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长剑一摆,手腕一抖,疾幻出七朵剑花,待得剑花敛处,那长剑便划着一道银光直向青年眉心射去。显然,他已是动了真怒,直欲将青年毙于青锋之下。青年由于方才在四汉身上试出自己武功了得,平添了许些信心,一时间不知厉害轻重,也是喝一声:“放马过来!” 右足前滑,踏入巽位,一式其玄奇拳法中的“上步七星” 避开中年人剑锋,直向其左肩擂去。“云枫!” 道士见二人瞬息间便交上手,心中更急,自知师弟虽然拳法得了师父真传,但其功力尚且不足,况且也无什么应敌经验,实在与那中年人有不少差距,定非人家对手。原来,他早已猜出了那中年人的来历,只是却并未道破。此时心里虽然着急,但却也再不能喊“停手” 了,只得暗中凝神戒备,随时准备替换下师弟。初交上手时,中年人确实真的被那青年怪异玄奇的拳法及飘忽游离的身法一时搞得手忙脚乱,只敢招架不敢冲进。但时候一长,约莫二十来招走将下来,他逐渐觉出青年实只是按照拳法本身的套路攻击,而并无实际的临敌应变经验,又发现其内力与自己也是相去颇远,时间一久,想必他定非自家对手。当下,打定注意,决定先以长剑的便宜暂时退守,仔细将青年的拳法路数摸清再寻求反击。然那青年哪里懂得中年人之用意,只道他是真的被自己逼住,心下禁不住大喜,暗自乐道:哈,师父教的武功果然了得。心念至此,再无任何顾忌,当下便尽数展开拳法,施全力与中年人缠斗了开来。却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更加耗损体力,更加速了败局的提前来到。果不其然,未出中年人所料,青年在打到第四十九招时,拳法已然全部用尽,当下身形微的一顿,准备再从头施来。中年人哪里还肯再容他重新来过,觑准一个时机,身形猛然向左一晃,使了个假身,忽又晃到右侧即青年的左侧也就是其顿身变招时的下手空门之处,暴喝一声:“退下!” 长剑疾幻数道银光,直罩向青年面门。青年骤出不意,心下悚然一惊,急忙收掌撤步,出乾门退守离位,堪堪将那迫面袭来的数道耀眼寒光躲避开去。中年人本也无意杀伤这青年,只想给他一些教训,当下撤了长剑猱身进步,举左掌又再向着青年拍来,暗中运起七成真力,但掌面所拍并非要害,只欲将青年震个跟头便算了,好挽回方才“舌战” 时丢去的颜面。岂知,中年人这一举动旁人一时还看不明白,只道他实是要将青年毙掉。道士见状大惊,来不及再想那许多,舌绽春雷喝道:“掌下留人!” 话声未落,便已然飘身闪入战团,横身挡到青年身前,举右掌迎着中年人拍来一掌倏然拍去,暗中也是默运起了七八成的功力。“砰” 的一声暴响,两人霎合即分,各自都向后退开了两步,竟然是个势均力敌。然那道士却显得狼狈一些,因其后面还有一个师弟,退到第二步时,便与之撞在了一起。这一来,道士虽然停住了,那青年却又跌撞了出去。“哎哟!” 青年冷不防被撞,脚下一个趔趄,直向那少年书生冲去,书生面色微变,慌忙抢上,展臂将青年托住,阻止了其摔倒之势。青年扶着书生的手臂站定身形,嘿嘿一笑,说道:“谢谢你啊。” 书生也是“噗嗤” 一笑,随后又像是想起些什么,忙又将青年手臂轻轻甩脱了开。再说那边的中年人,自与那道士对了一掌之后被震退两步,心下也好生惊诧于那道士的武功,暗道:能与我一掌对个旗鼓相当的,其武功也是不俗了。随后又再将方才道士那番掌力微微斟酌一番,心内禁不住又是一骇,紧而脱口叫道:“绵掌!” 道士此刻也已立定,听到中年人道破自家掌功,便就含笑抱拳道:“仇先生猜得不错,在下方才所使正是绵掌。” 那中年人又再一怔,道:“怎么,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道士仍含笑容,道:“是,久闻泰山仇行空先生掌剑双绝,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原来,这中年人便是闻名山东的泰山派长老仇行空。道士话一出口,便引来了一众宾客的啧啧称赞之声。仇行空听了也颇为得意,面色缓和了些许,说道:“小道长不用谬赞了,你我实力相当。” 道士仍然恭敬道:“先生过奖。” 仇行空又道:“小道长既然使的是武当绵掌,那不知令师是武当派哪位高人啊?” 语气中颇有一些长辈询问晚辈之意,他这也是因见了道士年岁顶多不过三十,无论如何也该是自己的晚辈,岂知道结果竟又是出乎意料的。道士微微一笑,答道:“回先生,小道师尊武当玄玄子。” “什么!” 仇行空闻言大惊,叫道:“你、你是张三……张真人的弟子!” 道士仍是微笑,点头道:“正是,小道是家师最后一个道家弟子。” 此言一出,场中不免又是一阵惊嘘。要知道,这许多豪客们虽然没有几人知道玄玄子是谁,但是张三丰的名头又有几人不知呢?仇行空面上已是阵青阵白,冷哼一声,抱拳道:“失敬,当真是失敬了,原来是三丰真人的得意门生,难怪武功如此了得,佩服!恕仇某今日眼拙了,告辞!” 众人却也都没想到,他竟说走便走,不少人都是暗道:此人好没涵养。道士目送着仇行空下了楼去,不禁摇着头苦苦一笑。你道仇行空因何负气离去。原来,他早前只道这道士实是自己的晚辈,尚可以自家身份多少找回些面子,怎知人家一道破身份,屈指一算,人家竟与自己是同辈。要知,以他的年龄与辈分,实还应管张三丰叫声师叔,而张三丰的徒弟,那无论年龄再小,也应是与他同一辈分的,这一来,他是万万再不能以长辈自居了。所以,心中一气,便只好甩手走人去罢。再说那道士与青年,不错,二人正是张三丰最小的两个徒弟,玄明子李敬常与曾经建文帝的化身武当俗家弟子楚云枫(只是此间旁人却不知楚云枫也是三丰真人的弟子,不然岂不更要大大的错愕)。二人这番来此,当然也是因为那干将剑。不过,两人却并非是想要争雄天下,实只是因着好奇之心,这才向师父张三丰做出请求。另外,张三丰教了楚云枫七年的武功,如今虽不能说是完全出师,但自知多少也该要他到江湖上历练一番了,于是便爽快答应了。再有一个原因,那便算是楚云枫的一点私心了,他听说得到干将剑中宝藏者可与大明一争天下,现下他虽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建文帝,但说到底也还是朱家的人,身体里流着的还是朱元璋的血统,他心里实在不希望见到大明的江山有所撼动,这毕竟也曾经是他的江山,所以他希望能借此次机会,试图阻止这一干武林人物寻找到干将剑,或是干脆便自己将之取来毁去,遂那时便央求着师兄去额尔古纳河。其实,若是由着李敬常的性子,他实是想去唐古拉山的,但实在拗不过师弟,便也只好随他了。这些都姑且一带而过罢。楚云枫待得仇行空去后,不屑地一哼,嘀咕道:“什么东西呀!有什么了不起。” “你就少说两句罢!” 李敬常在一旁喝道:“这次你可是捅了大漏子,你可知他是谁?” “啊,” 楚云枫显得有些茫然不解,问道,“谁呀?” 李敬常气道:“他是泰山派的长老。” 楚云枫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挠头又问:“那又如何?” “如何?” 李敬常被气得有些哭笑不得,说道:“长老都来了,那泰山派的人想必也来了不少。到时候,他们一大群人来找咱俩理论,你待如何?” ——其实他到真还是想错了,那仇行空此来并未有太多泰山弟子跟随,只是一两个帮忙照顾寝食的低微弟子。至于泰山其余人众,倒都是去了唐古拉山那里。楚云枫听得师兄所言这才恍然,知道师兄原来是怕不好向泰山派人交代,然却仍是嘴硬道:“泰山派如此一个大门派,总不能不讲道理啊!明明就是他不对嘛!” 李敬常瞪了一眼,又道:“你说他不对就不对了?就凭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谁会信你。” “哎,那咱们有证人啊!这里这许多人不都可以作证么!” 岂知楚云枫这话方一出口,便见到楼上的一众豪客们立时有一大半起身结账走人去也,还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也都是自顾自地闷头吃食,再不向他俩这边看上一眼,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显然大家都是不打算帮二人作证,要知,此间又有哪一个人愿意无端与泰山派结上梁子呢——与泰山派结了梁子,那无端也是与整个五岳剑派结了梁子。楚云枫见了,也不禁摇头苦笑,心内暗叹:当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忽然又似是省起什么,叫道:“没……关系,咱们不是还有这位公子么。咦?” 边说边回手向方才那少年书生所站的位置拉拽了去,不想这一番却是拽了个空,再转头看时,那书生早已不见了踪影。当下,不禁惊道:“奇怪,他、他方才不是还在这里吗?怎的一眨眼便没了?” 李敬常也是一怔,那书生何时离去的,自己二人竟然浑无察觉,可见此人轻功造诣之深绝,说不定还要在自己之上。心中这一番思念,额头上不禁渗出几滴冷汗。当下对师弟道:“我看那少年的来路颇为可疑,而且似乎……” “似乎什么?” 楚云枫见师兄迟疑了一下,便自追问。李敬常却又不说了,只道:“哦,没事,以后再说吧。” 其实,他本是想说“那书生似乎是女扮男装” 的,但又一想,这种事实在也没必要深究,江湖上拌作男装行走的女子本就很多,并不算什么稀罕事。楚云枫见师兄不答,狐疑地瞧了一眼,便不再追问,但心中却还是因为师兄说了那少年书生来路可疑而有些不快,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那个仅一面之缘的书生那般喜爱,心里真的好想与之结交一番。然而,那书生此时却已不知去向,日后相逢想必也是无期了。当下,怏怏不快地叹了口气,看看师兄道:“不说便算了,咱们先吃饭罢。现在好了,有了这许多空位。” “什么!你还想吃?” 李敬常圆睁着双眼看着自己师弟,仿佛今天才刚认识一般。楚云枫点点头,乐道:“是啊,不吃还能怎的?咱们不就是为吃饭来的么。” 李敬常听了只得苦叹,心想也是,起先自己二人来到此间,确实正是为了吃饭,只是却没想到能发生那许多的事情,当下便道:“好罢,吃便吃,但总是不能在这里吃了。” 边说边举手指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四具尸体。楚云枫会意,明白师兄所说是怕自己二人如再久留此间,不免还会有麻烦,应声点了点头。于是,李敬常便带着楚云枫装作没事人一般,潇洒地行下楼去,拣了处干净位子坐下,唤过小二,随便要了三两样饭菜,至于楼上的事情,便留待他人处理罢。二人草草吃完,结算了银子,双双离去了。当晚,师兄弟俩便在镇上觅了家还算清净的客栈,租了间双人房住下。晚间饭后,两人在房里各自的床塌之上打坐练气。半晌,突闻得外间有衣袂飘摆之声,似有夜行人出没此间,二人立时省觉,同时张开眼来,互望一下,双双腾身掠出窗外。然而,出到外面之后,四下一番张望,竟是不见丝毫人影,就连方才那衣袂飘飞的声音也都已隐没了去。两人又仔细在静夜中聆听了许久,确定周围竟真的没人,心里不觉好生诧异,狐疑对视一番,同叫了声“奇怪” ,跟着又一同摇头轻笑。当下,便欲转身回房。但就在二人方自转过身之时,遽然同感背后劲风袭到,心中悚然一凛,但此刻想要回避闪躲却已然不及了。那道劲风竟是迅若雷电,倏地便已至身后。跟着,师兄弟俩同觉昏睡穴上一麻,两下闷哼,便均是眼前一暗,双双失了知觉。正是:夜来神秘客,无端遭暗算。欲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8章 相识 楚云枫缓缓张开双目,首先看到的便是客栈房间里那简单的木质天花板。他竟然睡在客栈房间中,但他却依稀记得,自己失去知觉时明明是在房外。他觉到奇怪,想不透是谁将他驮进屋的,他更搞不懂早先暗算自己的是谁。他定了定神,使头脑冷静了下,慢慢地思索起失去知觉前的事情,同时又不自觉地打量起周遭。这一看,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所在的竟不是早先与师兄一起的那个房间,他记得那本是个双人房,但这个却明显比那个要小得多、显然是个单人房,然而这里却又显得比那里舒适豪奢一些,看样子,这里怎么也应是间上等客房罢。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儿?这儿又是哪里?师兄呢?楚云枫暗自在心里盘问着一系列自己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忍不住以手拍了拍额头,样子似很愁苦。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响起:“哈,兄台你醒啦?” 这屋里竟还有别人!楚云枫闻声一个猛子坐将起来,而后,他便见到了一张秀气的面庞,脸上有一只光滑秀挺的鼻子,鼻子之上还有一对汪汪泛水的大眼。现在,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正在不住地打量着他。那人当然不会是李敬常,因为便算是李敬常的相貌也较端正,却也没有如此的俊秀,或者应该说是秀美。这个人楚云枫也识得,甚至还曾有过某一个时刻非常想要见他,他不是别个,正是那个白天在落花村酒楼里遇见过的少年书生。书生的脸上带着顽皮但却又很友善的微笑。“怎么会是你?” 楚云枫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满面惊诧地看着少年书生。书生仍是在笑,直笑了许久,笑得楚云枫都已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才颇显调皮地答道:“怎就不能是我?这本是我的房间。” 楚云枫哑口无言。的确。这里是人家的房间,人家不在这里还会在哪里?提问的本应是人家才对。但是,楚云枫还是忍不住问道:“哦,我……是说,我怎么会到了你这里?你……到底又是谁?还有,我……” 未等楚云枫发问完,书生已经接了下去道:“还有你那师兄去哪儿了?是否?” 楚云枫只得点头,他确是想问这个。书生又再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楚云枫,只是道:“放且心罢,你的师兄没事,他现正安稳地睡在客栈中。” 楚云枫又不懂了:“客栈?” “当然是你们住的那里,一个晚上只需要一吊钱的那里。” 书生解释道。楚云枫似懂非懂地挠挠头,又道:“那……这又是哪里啊?你还是没说啊!” 书生无奈摇头道:“你真是爱刨根问底。好罢,我且便全告诉你罢。这里当然也是客栈,只不过与你们原来那间相隔了两条街。你和你的师兄遭了人暗算,好在我及时赶到,将你们救下了。” “那……暗算我们的人呢?” 楚云枫追问道。书生回答得很简单:“走了。” “走了?” 楚云枫惊诧着叫道:“你是说他方才还在这里?” 书生点点头,道:“是,他本就是个怪人。” 楚云枫本来已开始有些明白了,但现在却又糊涂起来,不解道:“怪人?你似乎很了解他。难道……你与他认识?” 书生无奈地一耸肩,道:“认识,他是我的朋友。” 楚云枫险些便又是一声惊叫,不过这次他倒强自止住了,只是表情显得颇为慌张,轻叫道:“你的朋友怎么会暗算我们?我们似乎并没有得罪你罢?” 书生见到楚云枫那一副神态,不觉也微有些歉疚,低声道:“兄台你……你先别慌,这其实都是个误会。” “误会?” “是,是误会。” 书生待楚云枫神情稍缓些许,才又接着说道:“白天在酒楼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把你们当成了欺负我的人,于是……便去找你们了。” 楚云枫当然知道,这个“他” 便是书生所说的那个朋友、那个“暗算” 自己的人,当下摇了摇头,苦笑道:“你的那个朋友武功当真了得啊!亏得他当时点的是我的睡穴而不是死穴,不然,见了阎王我都还闹不明白怎么死的呢!” 书生见楚云枫语中隐含责备,不禁觉得有些委屈,颦眉嗫嚅道:“他不会随便杀人的,他就是性格脾气有些怪。再说,我不也及时赶到了么。” 楚云枫倒是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使得书生有了如此难色,不觉语气也软了下来,说道:“哎,你别急,我不怪你就是了。哦,你那朋友现在去哪里了?” 书生听后,脸上又再绽出了笑,随后应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反正他不会走得太远,只要我找他,就一定能找到。” “怎么,” 楚云枫茫然道:“他不住客栈?” 书生摇摇头,叹口气道:“他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但只我需要他,他就一定会出现。” “啊?” 楚云枫越听越糊涂,锁眉道:“他是你的保膘?” 书生点头,又摇头,嘀咕道:“我也说不好……” 接着将手一摆道:“嗨,好了,不说他了罢。总之,你与我在一起早晚都会见到他的。” “什么!” 楚云枫这次又是着实一惊,又再忍不住叫唤了出来:“你说、与你一起?” 书生微的一顿,登时省然,面上微地一红,紧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只要咱们同路,你一定能见到他。” “咱们同路?” 楚云枫见书生点头,想了想,会意过来,当下苦苦一笑,叹道:“看来,你也是要去找那宝剑的了。” 书生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讲出口,只问了句别的:“你也想要那宝剑?” 楚云枫点头道:“不错。而且,我绝不能让别人得到它!” 书生道:“你很在意那剑?” 楚云枫叹道:“是,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一定要得到它!” 书生听了,面上隐隐显出了一丝愁苦,也是随着楚云枫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难道那剑中的宝藏真的便有那么大的诱惑?难道做皇帝真的就那么好?可是,这些话他却没有问得出来,所以他还是没能了解楚云枫的心思。“得到剑后你又将如何?” 如果书生再多问这一句,那么他就能知道楚云枫的真正意图了。“毁了它。我要让那剑与内中的宝藏一同灰飞湮灭。” 书生没问,楚云枫当然也就没说。所以,书生误会了楚云枫,楚云枫也误会了书生。直过了良久,楚云枫才又道:“小兄弟,你看,咱们这也算是认识了。先不管日后如何,而今咱们也总该相互道个姓名罢。” 书生听得出那“日后” 的意思,那分明是说“日后咱们兴许会成为敌人”。书生的心忽然起了一阵绞痛,面上也有了一下轻微的抽搐,他似乎是在难过、在伤心,可他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些,楚云枫都没有发觉,仍是在等待着书生的回答。一时,书生看了看楚云枫,微笑道:“好罢,至少现在咱们还是朋友。那……你看起来比我大,你先说。” 说时,脸上显露着一丝童贞。楚云枫见到书生面上的童贞,心里不觉也是暖暖的,只觉得与这书生真的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当下便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家姓名:“在下楚云枫,楚霸王的楚、云彩的云、枫树的枫。哦,我的师兄叫李敬常。” 说话时,样子竟是憨憨的,浑似个大男孩。书生“噗嗤” 笑道:“谁个问你师兄了?” 楚云枫也嘿嘿一笑,傻傻地挠挠头,道:“哎,该你说了。” 书生笑容微敛,迟疑片晌,言道:“我……姓陈,你就叫我陈兄弟好了。” 楚云枫茫然道:“怎么?你的名字……” 书生抢道:“你就叫我陈兄弟罢,我名字不好听!” 语气竟是有些生冷。楚云枫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惹了人家,不觉好生没趣,“哦” 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书生见状,忙又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下来,说道:“楚大哥,其实这名字不过是个代称,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只要咱们朋友间肝胆相照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在乎那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楚云枫被说得一愣,看看书生,略微一番思忖,心下也即开朗,于是点头笑道:“对、对,陈兄弟说的是,楚大哥错了。哈,你……嘿嘿,我真喜欢你叫我‘楚大哥’。” 书生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听得又是一笑,嗔道:“呆子。” 忽然,楚云枫似又想起了什么,叫道:“对了,陈兄弟,你怎的只救我,没救我师兄啊?” 书生“嗯” 了一声,答道:“谁说的?我怎么没救他?” “那……那怎么只有我一人来了?” 楚云枫奇道。怎知书生的回答更使楚云枫惊奇:“我就是喜欢你来,不愿意他来,我不喜欢道士。” 楚云枫还能再说什么?人家心里不愿意的事,难道还能强迫人家不成?再说,人家能将他当作朋友,他就已经很欣慰了。况且,这次毕竟还是人家救了他一命,不管那是否乃是因为先时的一个误会。当下,楚云枫也没有再多作追问,他知道,别人不愿意的事情,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笑道:“哦,这样啊。哈哈,陈兄弟,你看,你……救了我一回,又把我当朋友,我好生感谢。只是,我实在也该回去了,要不我师兄该等急了。” 说着,竟真的就要行礼告退。书生紧忙抢上前,将楚云枫拦住,说道:“哎,你能不能不走啊?” “什么,不走?” 楚云枫一怔,为难道:“这……这怎么行?我师兄现在一定正急着找我呢。” 书生一哼,噘嘴道:“师兄师兄,你就知道师兄,师兄又不能管你一辈子。哦,你是不是因为我没将你师兄带来而生气了?” 这一下,楚云枫倒真有些傻了,浑不知自己师兄碍到他哪里了,竟惹得他如此生气,连忙道:“不、不,陈兄弟,我不会生你气的,以后我也不会。嘿嘿。” 书生竟又是笑了,拉着楚云枫手臂叫道:“真的?以后都不会?你可不许骗我。” 楚云枫想不到这书生竟是如此的孩子气,当真是喜怒无常,不觉心中也是暗自好笑,嘴上却道:“是,我保证以后都不会生陈兄弟你的气。只是……你看,你这里就这么一张床,你叫我留下来咱们怎么睡呀?总不能挤在一起罢,太小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和我师兄咱们三人挤一个两人间应该还能凑合。” 书生听说了楚云枫言语,竟至得面颊绯红起来,微瞠了楚云枫一眼,嗔道:“谁要与你睡呀!” 楚云枫见状心笑道:这陈兄弟怎的总跟个大姑娘似的,动不动便害羞,哈,当真是孩子。书生又道:“你就别走了。咱们既然是一见如故,那么今晚就都别睡了,好好聊一晚上多好!” 见到楚云枫还是有些踯躅不决,便跟着又道:“就一个晚上,求你了,明天我便放你回去,到时候你好好与师兄解释一下,他应该不会怪你的。” 楚云枫想想也是道理,而且,此刻他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这个“陈兄弟” 了。当下,点头笑应道:“那好,我就陪着兄弟你畅谈一晚,嘿嘿。” 书生听了,早已是乐得合不拢嘴,频频点着头。楚云枫又道:“哈,陈兄弟,你这手可真软和。” “啊!” 书生此番才省起,自己的一只手竟一直都还抓着楚云枫的手未曾撒开,听得楚云枫道出,赶忙惊慌着将手一甩,跳开了半步,叫道:“你讨厌啊!” 这下,倒是将楚云枫给说得怔了,茫茫然看着书生,喃喃道:“我又怎的了?” 书生见到楚云枫一脸的茫然与无辜,不好意思地笑了,举手又将其手臂拉起,两人并肩坐到了床榻上。楚云枫见书生的举动好生奇怪,一忽儿对自己亲密有佳,一忽儿却又似是有意与自己保持些距离,一时间只搞得他是百思不得解。当下,只得是莞尔一笑,再不去理会这些。这一晚,当然是一番彻夜长谈,二人聊天南说地北,无所不说无所不谈,这些便不再多提了。唯独值得一说的是,两人虽然什么都聊,但话题始终都没有涉及到彼此的身世,似乎二人都是不愿提起这些而有意回避。 第9章 夜客 李敬常醒来时,头痛欲裂,如宿醉方消,昏昏沉沉的,好不难受。他勉力从床榻上坐起,用两只拇指抵在左右太阳穴上揉按了许久,这才略觉好受一些,思想也比方才清醒许多。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楚云枫呢?师弟楚云枫哪里去了?屋中为何只有自己一个?李敬常又以双掌在脑袋上按揉了片晌,这才依稀忆起自己似乎是被某人偷袭了,他记得在自己失去知觉之前,背后骤然鬼魅般迫来的那道快得难以形容的劲风。“那到底是谁啊?他为何要偷袭我?” 李敬常自言自语着,穷尽脑汁,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多的记起一些事情,可是,除了那道劲风,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样,他边以手掌轻拍着脑门边思索,直过了盏茶时分,他才又想到了另一件怪事:“不对啊,我怎么会躺在房里?” 他惊觉到,自己如若是遭了人家的暗算,无论如何也是不应该躺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他应该在哪儿?在倒下的地方,在一个自己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或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总之,在哪里都行,他就是不应该在自己的房里。因为如若这样,那么起先那个突如其来的偷袭者对他所做的偷袭便毫无了任何意义。没有人会为了只让别人去睡上一觉而做出偷袭的,那个人也断乎不会。“等等,或许他有目的,” 李敬常静下心来,又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他又再想到了自己的师弟楚云枫:“吓,难道……那人袭击我只是为了师弟!” 紧接着,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啊,云枫初到江湖,不可能与什么人有仇啊。除非……” 猛然间,他又想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险些惊叫出声,好在是及时压低住了,自语:“除非那人是朝廷中人,是永乐帝的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禁不住又开始慌乱起来,甚至已有些手足无措。李敬常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所适从地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他的双手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甚至根本看不到自己下一步的路在何方。他意识到事情真的变得相当严重,楚云枫如果真的是被永乐帝的人带走,或者说是劫走,那简直就是死路一条,有可能连自己乃至整个武当都难逃劫难,永乐帝的心狠手辣早已是出了名的,他绝不会允许一个曾经窝藏过“钦犯” 的门派或组织继续存在下去,在他看来,那绝对是一种威胁,他一定会斩草除根。“等等,还是不对,” 李敬常忽又想到了一条足以推翻自己方才那番猜度的理由,“如果那人真的是朝廷派来的,那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云枫的身份,不然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但是,他为何又不杀我呢?就连伤害我的意思也都没有。难道不是朝廷的人?” 就在李敬常冥思苦想终都得不出任何准确答案的时候,窗外忽而又传来一阵衣袂声,跟着便是一道无声无息的疾风倏地穿窗而入。李敬常霍然警觉,立时间一个前探步,使自己与来人的距离拉得稍远一些,以免再一次受到“暗算” ——这刻他是背向窗口的。不知怎的,他只觉得这次所来之人与早先偷袭自己的那人是同一个,因为他感到先后的两股劲风的速度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就连那使人微有些窒息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李敬常探出一步的同时,已经顺手从床头将自己的长剑由鞘中掣出,待探出那足方一着地,便是一记“神龙扫尾” ,足下一拧,回身挺剑横扫身后来人。他已经不再去考虑来人到底是谁,一个人连续两次都是突然从自己背后出现,十有八九都不会怀有什么善意,更何况那人武功如此高强,他不得不以如此犀利狠辣的招式招呼。李敬常满以为,就算是因为来人武功非凡,这一剑或许很难伤到他,但最不济也能给他一个下马威,迫得他后退。怎知道,自己一招尚未用老,便听得“当” 的一声脆响,登时感到剑上传来一股极大的震力,跟着右手一下酸麻,再也把持不住,手臂一抖手掌一松,那长剑便又“叮当” 一声落在了地下。事出突然,李敬常竟也是忍不住“哎哟” 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左手去揉抚了一下右手被震疼的虎口。之后,这才抬眼向来人看去。入眼处,是一个身高八尺宽肩厚背威武粗犷的中年大汉,此人面上表情僵硬,但却并不显阴沉,反而还有一种威严肃穆之态,矗立在那里,浑如一尊岿然不动的巨石,就好像在千百年以前他就已经踔在这里了一般。虽然此刻尚未弄明来人身份,但李敬常见了此汉,心中仍是忍不住暗道了一声:好一条大汉!来人似乎是看穿了李敬常心思,向着他微一颔首,嘴角也是极难察觉地牵动了一下,似是在以微笑来打招呼。但那表情叫谁看来,都并不像是在笑。李敬常定了定神,见到来人此刻似乎并没有向自己进击的意思,紧张的心情微得缓解些许,之后又将来人重新审视一番,见到那人右手半举在胸前,中指紧紧绷直而其他四指微曲,似乎作弹状。心中微感诧异,不自觉地低头向着刚刚被自己丢在地上的长剑看去,只见到那长剑脊背之上竟赫然嵌入了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石子,心中霍地一憾,重又看向来人,忍不住惊呼道:“弹指神通!” 要知道,这“弹指神通” 乃是一种极难修炼的指上功夫,举凡能够练成之人,其内功定已有相当造诣,不然是绝难将强劲的真气运注到指尖之上的。武林中练成此功或能够练成此功的,寥寥不到十人。其中,当然也包括武当掌门张三丰,但他却是并未去真个修习此功。李敬常之所以惊呼,正是因为这点。在他的印象中,武林中真正懂得“弹指神通” 的最多也只有四人,这四人都是曾经叱咤一方的绝顶高手,武功都不比自己师父张三丰弱得多少。惊呼过后,来人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向着李敬常平静地点了点头。李敬常强自抑制住心中的紧张与惶恐,勉强咽了口吐沫,向着来人颤声问道:“早前点倒小道的可也是阁下?” 来人还是没有做声,只是点头。“为什么?” 李敬常壮了壮胆子又问道:“阁下如此有何用意?敢问阁下大名?” 这次,来人不再点头,而是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为什么?还是不能说?又或是根本不知道?李敬常瞧得一头雾水,但他却也没有重复再问,因为他知道,来人方才已经做出了答复,只是自己看不懂罢了。他隐隐感觉到,来人是那种既有些威严又有些高傲的人,是绝对不会对同一个问题做出两次回答的那种人。所以,他只好又问了句别的:“那、那阁下将我的师弟……” 然而,他的话尚未问完,便已被来人举手示意打断住。大汉忽然转头,缓缓向着一张供客人放置简单物品的方桌行去,行到跟前停了下来,招招手,示意李敬常也过去。李敬常虽然有些不解,还有些震慑(或许是害怕)于来人武功,但仅迟疑一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只是暗中凝神提防着,恐怕有何变故。因为直到此刻,他尚还没有弄清楚来人到底是谁以及其所来之用意。待李敬常行到桌边,大汉伸出一根手指,挥手在那桌面上写出了一句话:你的师弟现在很安全,不必担心,不久便会归来。李敬常一惊非同小可,他并非因为那句话本身而吃惊,可以说,那句话实际已经是给他吃了记定心丸,他得知楚云枫无事已多少安心下来,他真正所吃惊的实是写出这句话的这个人的指上功夫。只见到,桌面上留下的字迹笔笔深入桌面木料之内,但却丝毫不将桌面穿透,也未使桌面其他的地方有何损毁,而且每一个字的大小深浅都是一般模样。如此可见,来人武功显然已臻至化境!李敬常注视着桌面上的字迹,一颗心脏嘭嘭乱跳,张着大嘴半晌没能再说出话来。直过得许久,当他回过神来想要再去询问来人之时,却发现,屋中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那人竟神鬼不觉地悄然离去了。李敬常想着那来去无踪、不明身份、武功出奇高超的怪人,想着怪人在方桌上留下的那句话。他穷尽思绪,将武林中那四个懂得“弹指神通” 的高人反复思索斟酌了一番,发现其中竟没有一个人与今夜见到这人有些微相似之处。这一夜,直是在榻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10章 分离 虽然是一夜未眠,但当清晨温柔的阳光透入小屋中时,楚云枫与那少年书生的脸色却依然红润,二人都毫无疲态,这一夜聊得真是情投意合,二人彼此间的情谊似又增进了许些。楚云枫看看由窗外透入的晨光,又转眼瞧一下油已燃尽的灯盏,直一下腰腹,使劲伸了个懒腰。之后,将一手搭在少年书生肩头,微笑道:“哈,陈兄弟,这一夜过得好快。” 书生被楚云枫粗大有力的手掌在肩上一拍,身体禁不住抽动了一下,迟疑着瞧向楚云枫,尴尬一笑,应道:“啊,是啊,好快。” 随后,似有意无意地将肩膀从楚云枫掌下脱离了开去。经过一宿的漫谈,楚云枫对这书生多少也有了些了解,遂此刻见到书生的一副忸怩之态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暗笑:哈,陈兄弟也太爱害羞了,两个大男人标一下膀子有什么。当下,摇头一笑置之,跟着又道:“哈,好啦,陈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就是再投缘,也总是要有分离之时。” “怎么!” 书生大急道:“你这就要走啦?你别走行么?” 楚云枫微地一怔,随后又笑道:“哦,我知你舍不得我,我也是好生舍你不得。只是,无论如何,我也该回去找我师兄了。好在,你我都是同路,日后路上总还会相见的。” 书生面上显得有些不快,嘟着嘴道:“师兄,又是你师兄,找你师兄难道就真那么重要么?” 楚云枫傻里傻气地挠头道:“出来的时候,我师父告诉我要我随时随地都跟紧师兄的,他说我江湖阅历浅薄,要我处处多跟师兄学着点。” 书生听了这话,差点没气晕过去,哭笑不得地瞧着楚云枫,一时间还真再找不出什么能得反驳的词句,急得是连连顿足。最后,将手一摆,气道:“既然你那么不愿与我耽着,那就紧快走罢,以后也别理我了。” 说完,竟真的将头一拧,再不向楚云枫照上一眼。楚云枫立时大感为难,踯躅着,去留皆非,傻愣了许久,见到书生似乎仍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嗫嚅道:“陈兄弟,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出来得太久了,怕我师兄会担心。哦,要不这样,你跟我一起回去就是了,这样我即见了师兄,咱两人也不至分开。嘿,你看如何?” 书生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有转身的意思,但却又马上停住了,只是恨声一哼。楚云枫吃了个瘪,不敢再作劝说,注视着书生那娇小的背影好一会儿,最终将心一横,说道:“那……我就先回去跟师兄打声招呼,然后再回来找你。” 见书生仍是不语,又道:“陈兄弟,你现在气头上,我……不惹你了,先走了,晚些时候我再回来。你……可别走啊。” 说着,以手理下衣衫,无奈地又瞧了书生一眼,道:“我……走啦。” 说完,便低着头满心郁闷地走出房间,顺手又将房门轻轻带了上。直等楚云枫走后许久,书生这才回转过头,一对杏核般的凤目早已被泪水浸得湿了,轻咬薄唇,委屈地盯注着那扇楚云枫离去时关上的木门,不住抽噎着。忽然,气愤地举手在头上猛力一拂,将头上方巾拽下,狠狠地将之丢向木门。就在那方巾被拉下的同时,书生的头上也随着散落下一蓬乌黑亮丽滑如锦缎的飘柔青丝,露出了书生本来的女儿面相。书生长得本就秀美,此刻显出原本女儿面貌,更是靓丽动人,再加上此时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脸上,晶莹的泪珠沿面颊滴落床头,美丽之中更添了几分楚楚的惹人怜爱之态。楚云枫此时若是见了书生的这副形状,那不展臂将之拥进怀中才怪,只可惜他已见不到了。窗外响起一阵衣袂摆动声,接着便是一条高大威武的大汉穿窗掠入,落地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书生由于太过伤心,于哭泣抽噎之中竟没有察觉到大汉的到来。大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也没有要打断书生的意思,只是眼中充满爱怜地瞧着书生,连连轻摇着头。直过去半炷香的晨光,大汉才终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书生这才发觉屋中早已多了一人,赶忙挥手抹去面上泪水,回头张望。见到大汉,书生眼中泪水竟又再泉涌而出,一猛子扑进大汉怀中,叫一声“战大叔” 跟着便“哇” 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听起来竟是那等的伤心凄苦,听得教人心都欲碎了。大汉似也被书生的哭声所感染,面上竟也显出了几许愁苦,皱着眉头,举手轻轻拍打着书生的背脊。似乎,美人的眼泪与哭泣声,总都是最难教人消受的物事。待书生哭得一阵,泣声渐渐小了下来。那大汉便将书生从自己怀中扶起,然后霍然转身,竟是又欲穿窗而去,眼中似还含着些许愤怒。书生微惊,急忙止了哭,伸手拽住大汉的衣襟,问道:“战大叔,你做什么去?” 大汉停下,不答,只是向着书生举了举拳头,便又欲提劲穿窗。书生见了,忙又以双臂狠命抱住大汉的腰,叫道:“战大叔,别,求你别去,你不要伤害他,这本不怪他,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便好了。” 大汉转过身,将书生紧搂自己熊腰的手臂张开并将之身体扶正,眉头紧琐着,冲着书生连连摇头,跟着又再举了举拳头。书生突然间给大汉跪了下去,哭求道:“战大叔我求你,你要是伤害了他,我也不要活了!” 大汉大惊,赶忙将书生拉起,无奈地向着书生连连点头,口里发出“啊、啊” 之声,表示答应。原来这大汉竟是个哑巴。书生见大汉答应,便不再哭了,强自微微一笑,也向着大汉点了点头。大汉见了,目光又再转为爱怜,举手轻拂着书生头上的青丝,沉沉地叹了声气。再说楚云枫回到那原先与师兄投宿的客栈,方一入来厅堂,便跑过来一个小二,打着笑问道:“哈,客倌可是姓楚?” 楚云枫微觉纳罕,不知这小二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姓氏,但仍是点头应“是”。小二见到没错,便又道:“客倌您的那位道长朋友今早已经将房间退了,要小的转告您说先不用等他了,要您自行上路。哦,对了,他还留了封书信与您,和您的包袱都一起寄存在掌柜那边了。小的去给您取过来。” 说着,便转身向柜台上踮去,将楚云枫的行李拿来,交到其手中,之后便告退去了。楚云枫颇感奇怪,不知道师兄为何不等自己而竟一个人走了,见到包袱中果然有一封书信,便将之取出,拆开来看,信中写道:云枫,师兄今晨偶见一人,其相与早年派中叛徒颇似,现追查而去,毋庸担心,你可先行赶路,师兄自会与你会合。读完信后,楚云枫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师兄信中所谓的“赶路” 到底是要自己赶往何处?是继续按原定计划向额尔古纳河赶去,还是赶反武当派向师父汇报去呢?左思右忖之下,决定还是先赶去额尔古纳河,且不管如何,也总要先得了干将剑再说。楚云枫主意打定,便走出客栈欲待上路。忽而,念头一动,想到了少年书生,心下登时一欢,暗道:哈,这不是正好,师兄不在,我刚好乐得能与陈兄弟同行。当下,楚云枫放开脚步,满面欢喜之色地向着昨夜与少年书生做彻夜倾谈的客栈行去。一路上,他甚至想好了四五种劝书生消气的法子,十几个能将书生逗乐的笑话,以及与书生冰释之后二人欢笑着并肩赶路的情景。但是,他却是万没想到,当他赶到那家客栈时,书生也已如师兄一般离去了,而且,就是连书信也没曾留下一封。楚云枫的心唰地一下冰冷了下来,他想不明白“陈兄弟” 为何竟不等他?他清楚记得,他曾跟书生说过,他会回来的。“难道,陈兄弟还在记恨我?或是我那时说的话,他都没有听得清楚?” 他这般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一次一次地试图去给自己解答,但是,最终都没有答案。“陈兄弟,你为何不等我呢?我说过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楚云枫踱出客栈,颓然地站在长街上,又忍不住回头向着客栈那二层小楼上的一扇半掩的窗子望了一眼,窗子后面当然是一间房,那里是他与书生曾经欢谈一夜的地方,他真的已经将书生当作了最贴心的朋友。一想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书生重逢,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楚云枫心里竟无端起了一种灰蒙蒙的感觉,觉到自己竟似已失去了一切,自己竟似再没了亲朋。这种感觉,甚至在他当年失去了皇位落难逃亡之时都是没有过的。楚云枫意志低迷,茫然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走着、想着,时而眼角处还忍不住滑下一滴暖泪。其实,书生并非不想等楚云枫。虽然书生心里还有些责怪楚云枫的“无情” ,但若真的叫她甩手离去,却也还是不舍。然而,她为何却又走了呢?原来,自打楚云枫走后,少年书生颇感百无聊赖,又因哭闹了半日,肚子竟是有些饿了。当下,便准备先下楼去吃食一些东西(此时那哑大汉已经离去,此人似乎总是那么不合群的),待楚云枫回来再做打算。怎知道,书生方自走出房间,无意间听到楼下传来一个好生熟悉的声音,寻声看去时,见到楼下柜台前站立着一个正要投店之人,仔细看下,登时心中一个惊悸,身上也是为之起了一阵寒颤,直骇得慌忙又躲回了房间去。若说来,楼下那人虽然是鹰鼻鼠目,两眼之上还横了两道隐现杀气的朝天剑眉,脸上也多少总挂着些阴沉之色,但却并非极为寒碜,还不足以将一个人骇倒。书生之所以吃惊害怕成那副模样,不为别的,只因楼下那人实是她最不想见到也最怕见到的人,那是她的师父。要知,书生这次化装成男儿行道江湖,实是背着父亲与师父,偷偷从家中跑出来的。她之所以要偷偷,乃是因为她在无意间听闻到了父亲与师父暗中策划的一件隐秘的大阴谋,那阴谋竟似与干将莫邪剑有关、竟似与整个武林乃至天下苍生息息相关。她向来知道师父不是好人,更知道父亲比师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这些年来生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而没有受到玷污,那实在是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位时时教导、指引她走正确道路的哑巴大叔,这哑巴大叔不单武功了得,而且人品也是一等一,更将她当作了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其实,在少年书生的心内,也早已将哑巴大叔看成了父亲,一位真正的既慈祥又严厉的父亲。但在其他家人眼中,那哑巴大叔不过只是书生的一名贴身家臣、侍卫。书生这次从家中偷逃,当然也是借助了哑巴大叔的帮助,她只将自己听到的秘密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知了这位不是父亲的父亲,哑巴大叔当然也很赞同这不是女儿的女儿的想法,所以便帮着她离开了那个家。不然,书生纵然武功不俗,却也还不足以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从师父与父亲的眼皮底下遛开。再说书生慌慌张张地躲回房里,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身子也是不住打着哆嗦,她只希望这次师父出来不是来找自己的,不然自己这番可真的是“死” 定了。先不说被抓回去之后父亲会如何收拾自己,便是着落在师父手中也断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书生后背紧贴着门板,真恨不得那里根本就没有门才好,暗自在心里企求着佛祖菩萨的保佑,但愿方才没有教师父发现。片晌后,听得外间响起脚步声,脚步声中还隐约夹杂了一个人清喉咙的声音,书生听得那依稀便是师父的嗓音。步声越来越近,待来到近前时,却突地停了下来。书生大惊,暗叫一声“糟糕” ,直吓得双腿打软。跟着,又听到一阵开门关门声,随后,外间的脚步便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又是自己房间的间壁传来的一阵足蹬阁楼木版的声音。书生登时一怔,急得差点没哭出来,心中连连叫苦,暗道:怎的这般巧,师父竟然住在隔壁!当下,赶忙侧头将耳朵贴到墙壁上,仔细倾听间壁的动静。脚步在隔房里细碎地响了一阵,似乎是在房中踱着步子,抑或是在查看周围环境,半晌,步声停了,屋中人长长的、懒懒的“呵” 了一声,大概是伸了个懒腰,之后便没了声息。书生又仔细聆听片刻,确定真的再没丝毫动静,这才放心少许,知道师父可能是由于赶了一程的路途,此刻已经睡下。当下,暗自盘算一番,决定还是尽早离去的好。书生主意一经打定,便赶忙去收拾行李,但却是蹑手蹑足,不敢在房中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到师父。收拾完毕,轻轻打开房门,先是探头向外张望一番,确定无事,这才赶忙闪身出来,连门都顾不得关上,做贼一般的悄悄踮下楼,来至柜台,轻声细语地与掌柜草草结算毕房钱,便再没说二话,逃之夭夭了。直等书生走后许久,那掌柜的都还纳不过闷来,搞不懂客人为何会如此既匆忙又异常小心地退了房间,之后又是头也不回飞奔着离开。想他见过不少奇怪的客人,但这一个,料来是最为怪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