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潭水周围是愈渐青葱的树林,夏天的下午,即使藏在林阴中间,也是一派热意。 太阳高高地悬着,已开始西沉了,蛙声的音调压抑着,蝉却像是安装了喇叭,无止休地躁叫。 天旱了不短时间,水面下降了许多,隐隐露着满是青泥的底,上空的风携着水汽向无限里扩散,给野兽们添了几丝情趣。 丛林里只有猎人们先前踏出的一条小路,没有路人,没有车辆,而且苍郁的树看上去形成了一张翠色的罗网,穿过去时,逼得人周身颤抖,不及回避,所以猎人也绝迹了,只偶有逃窜的动物经过,或是落叶静静地飘在它上面。 楚闻研满副倦意地靠在一块巨石边,绷紧着神经微喘,稍有响动,便惊得她“扑棱”跳起来。 沿着路往前看过去,只有青翠、青翠,她在这无尽的压迫里沉寂了,不敢吐半句话,甚至忘记了语言。她谨慎地拉着板车,生怕颠簸的震动惊醒了猛兽。 继续行走,等到她再抽不出半点力气去跨出步子的时候,终于走出了树林。 前面是一座绵长的石丘,虽然不高,势陡险峻,凭借她瘦弱的身骨攀上去简直是滑稽的事,况且她又带着沉重的板车,那仿佛是她的生命般珍视的东西,是怎么也不肯舍弃的。 围绕石丘转过几圈,才看见一条极隐蔽的倾斜的小路,尽管坡度缓和很多,但上去依然是不容易的事。 既然别无选择,她只好顺从命运的安排,拉着板车向上去了。 正在她累得快倒下的样子,仰望上去,两侧的山峰都看见了边缘,也就是说,再向上走,便是单独的一条窄路,没有任何临近的风景来转移疲倦对她的折磨;更糟糕的是,这窄细的通道两侧便是空气,俯视下去,只有地底渺小的树与她对视。 她竭力朝着上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尽头的几株野树。 她实在动弹不了,昏过去的同时,也松开了紧握车绳的手,板车随即向下滑落,遇到石块的阻隔,便被挤入半空,坠进了茫茫的丛林里。 沉沉的睡到黄昏,醒时四肢都像僵住了,不能半点移动。喉咙发痒,嗓音也变得沙哑了。然后往底下看了看,揉搓一阵,就又躺下。 她不作任何挣揣了,全没想到在中途的路上的高丘上要耗尽自己的生命。 用血手又爬了一段路,终于到了顶部。那是非常宽阔而平坦的地面,她看见远处有一个蜷缩的身影。 她拼命地摇了摇血淋淋的手,就又虚弱的地把脸贴在地上。 那人渐渐靠近了,她透过微光看见了黝黑的脸和紫红色的衣衫。 楚闻研知道他有水,所以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过去。 他忙扶住她,让她憩在一张竹席上。估计楚闻研应该恢复些的时候,男的介绍了自己。 他叫高离谦,家在一个叫梅庄的小村庄里,并且当他提到梅庄的时候楚闻研眼睛里泛出了希望的光,苍白的脸上即刻添了红晕。 “哦,我家也在梅庄,是西头,既然你住东头,我们又不爱常过中间横着的梅河,所以没见过面也是很正常。” 她抹了抹嘴角的油酱,又在纸巾上拭尽血渍,继续说道: “正是麦子收割的农忙季节,偏偏我家地头又远,没有板车,运粮食很费力气。邻居的板车都腾不出,去东头又没渡船,只好去南面的陈庄亲戚家借。我不认识路,走进这个陌生的地方,不光借车一场空,命也险些丢了,全亏了你。 高离谦听她话时,表情先是很冷峻,而后就笑开了,并且用了安慰的语调劝道: “我是来寻找前年失落的一把弓箭的,打猎时弄掉了,那是很好用的一把,”他喘口气,“但连影子都没有,看来我们是该回去了。” 第二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听见这话,楚闻研激动地蹦起来,恨不得捡块石头砸在脚上。 细细想这几天的所见,全然是一场梦幻,在迷茫的眼前,闪过去又闪回来。 高离谦送她入梅庄后,找到一条渡河的船,给了船家一些零钱,送她回去了。 他还告诉楚闻研西二街的朋友他已经联系过了,他那里有闲置的板车,她可以随时去取。 楚闻研涕泪交合地与高离谦作别,然后戴上草帽,过河去西头了。 她不及接气地跑到高离谦朋友家门外,急急寒暄过后,道了谢,就将板车拉走。 老父亲坐在门外的梧桐树下抬头望,看见楚闻研拉车的情景时老泪禁不住流出来。 楚闻研腆腆地微笑,将伤痕累累的那只手藏在背后。 忙碌几天的她早已憔悴不堪,提及借车的过程,她也总是回避不语,老父亲只是不断地点头夸赞自己女儿的精明,不去深究。 楚闻研的母亲,准确地说是后母,既不关心她的行程,也无意去拉麦子,只顾贬她,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她的心. 而在她心里,她原本就是一个疯婆子,是不值得理会的。 在将麦子收好以后,楚闻研又负责晒麦子,然后再装回袋中这一切烦琐的工作。 因为老父亲她不愿让他受累,后母又是一个极懒的家伙,根本不会去分担半点工作。 其间下过几场小雨,她真是苦得受不了,在平静的面容里面隐藏了“小我”的声声呐喊。 又把玉米播上了,浇完水后,田间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空闲的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利用了,只在路上踟蹰。 她忽而记起了什么,从柜里取出自己攒了半个月的零钱,向梅庄东头跑去了。 船夫正寂寞地抽烟,听见脚步声,随即跳岸上,笑着把她迎上去。 她先前来过东头,但已是很早了,路线早忘得干净了,等找到高离谦的时候,太阳偏西了。 低沉的小旋风卷着土石袭在脸上,楚闻研更多了一点喟叹。 高离谦见是楚闻研,笑得很灿烂,后山上那烂漫的紫花也因之失了颜色。 这是一间不小的房子,外墙又贴了一层瓷砖,在这样贫穷的小山村里,算是富裕的。 他在镇广播站兼职,在村中做支书,工资以外还有津贴,所以生活毫无忧虑。 楚闻研一时却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她不确信地又颠了几下,然后斜着身子躺在上面。 高离谦抖抖地把一叠单子放在楚闻研前面的桌上,不及她开口,就解释道: “我八岁的弟弟要上小学了,每天渡河非常麻烦,所以索性搬到西头去。再说搬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楚闻研也不好再说别的话,只是瞧四壁的油画,然后夸赞一番。 屋里院里都是清冷一片,间或会有微微的动静传过来。 高离谦的弟弟过来了。他是个矮瘦沉默的小男孩,楚闻研说了几句引逗他的话,他就受惊似的逃开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天完全黑了,楚闻研显然忘记了时间,只好在一间空房暂且住下。 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她被躁耳的声音弄醒了,那是搬家的人在收拾东西。 高离谦等到一切准备完毕后,就让她带上弟弟,往西头赶去了。 第三章 人善被人欺 在距她家不远的空地上有一座小房子,只有几个屋子,装饰及陈列都很简陋,连电灯都没有,恐怕晚上学习得亮起蜡烛。 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是很不好的,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个梦魇。 高离谦也知道,所以特意请来电工安装电灯。 等到装饰结束后,房子从外表看上去很差,而内中的构却让人眼红。 楚闻研在这过程中也添了不少力,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要与高离谦作别,因为老父亲肯定要担忧的,再说两家相隔这么近,相见很容易。 她挥着手向外面走去。 高离谦又留住她,嗫嚅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 “你弄丢的那辆板车的钱我已为你付过了,就是上次你说的地址,应该不会错吧。” 楚闻研惊诧于他的话,堵着嘴说: “没错,没错。”然后她慌忙地寻找纸笔,要写欠条。 高离谦知道她的意思,用手扣了桌面说: “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放在心上,就算是你欠我的人情吧,钱也不多,就不用还了。” 楚闻研又推脱半天,终于答应了,向着高离谦道谢十几次,才退步出堂。 昏暗的灯光下,后母捏着几张发旧的票子发愣。 老父亲沏了茶,等到楚闻研回来,即刻送她跟前去。 后母夺过来,猛灌几口,大概是烫到了嗓子,痛得将砂壶抛在地上,飞溅的珠子都拍在楚闻研脸上。 老父亲只是清扫,摸着女儿涨红的脸叹息,让她消气。 楚闻研嘟囔几句,看看老父亲,就停下了。 后母撇着嘴,面向后壁,眼珠却瞟着楚闻研。 “白天总是出去鬼混,不知道又去哪里找野男人去了。” 老父亲也说了她几句,她就开始闹腾了,假装用头撞墙。 楚闻研拦住老父亲,向来温顺的她这次却没忍住,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就进屋睡觉了。 隔着门听见那疯婆子哭闹的声音。 躺在硬硬的床板上,楚闻研咯得难受,辗转几次,还是有疯婆子扔壶的画面,她更愤怒了,坐起来,又重重地躺下。 天未彻亮,她听见了院里女人吵嚷的声音,揭了床单出去看。 门口堵满了乡邻,疯婆子扯着一个男人的衣襟。他表现出谦让的样子,只是无奈地摇头。 楚闻研再仔细看,心开始慌了,那不正是高离谦么?他怎么竟让那贱人扯上了。 犹疑间,就听见疯婆子叫自己名字,高离谦也转过身看她。 楚闻研缓缓移到人群中间,轻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什么怎么了,这家伙的汽车偏要从我们狭窄的巷子里穿过,轧坏了一垄菜地,赔了几百块就要走,你说,有那么好的事么?” 楚闻研简直要昏过去了,几百将她的菜地买下来都不为过;但深知她的泼辣,只好拦着她,一面让高离谦回家,一面劝她等人群散了再说。 可围观者是迟迟也散不开。 疯婆子又踢开门,抱怨连女儿也欺负她,老父亲沉默着,怎么也不开口。 她就在他前额上敲了几下。 “你又不认识他,”疯婆子见楚闻研进屋,劈头盖脸地喊道,“总是与我作对。” 楚闻研自从上次失手打她以后,就再也不把她当回事了,态度也尽量傲慢,可还是温柔地回了一句: “我认识的,那板车就是他买的。” “好啊,”疯婆子指着老父亲的鼻尖,“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成了什么样子?” 他自然无话可说,低头回去睡觉了。楚闻研也无言,转身出去了,剩着她还在原地喋喋不休。 第四章 载不动许多愁 自此对楚闻研的仇恨的种子深深埋入疯婆子的心底,每每看见她,就在暗暗里啐上几口。 闲来无事时,她常常尾随楚闻研,看看她到底干些什么,以便抓着她的把柄。 然而她照例到造纸厂上班,并无异常,她也觉得无聊,打算放弃了。 高离谦有一次急忙忙地要楚闻研过去,她说的话全让她听见了,她就在下午楚闻研提着包出去时,偷偷地跟上了。 在一片草地上,看着他们交谈的样子,她气得眼珠都鼓爆了。 她探究了几天高离谦的底细,知道他是镇广播站的站长,就不惜花钱赶到镇广播站。 敲了敲门窗,有个矮矮的戴眼镜的男人出来了。 他是副站长,高离谦恰好不在。 她不说废话,直接告诉他高离谦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不应该再做站长。 那男人严肃地咳了一声,说: “你可知道你的话如果是污蔑,那么你就臭名远播了。” 疯婆子差点让她镇住,又顿了顿足说: “要是真的呢,我怕他会卷铺盖滚蛋吧?” 那男人阴险地笑了一下,随即止住了,又正经地说: “你明天拟一份发言稿,我给你播出去,如果你不识字,那找个懂字的替你吧。” 明天下午,在这个男人细柔的声音里,楚闻研与高离谦的事便传扬开了。 他们二人苦闷地找到李明奎。他推脱是疯婆子的主意,应该找她去。 疯婆子坐在椅子上与楚闻研争论半天,终究是没有理,失败了,李明奎的心也沉入海底。 高离谦对他的行为多了一层戒心,但并没告疯婆子,只是送她回去。 楚闻研从此见到高离谦反而不好意思了,尽量躲避. 但高离谦却很苦恼,眼睛流露的渴求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 造纸厂的生活并不好过,楚闻研日日看着那些碎屑在机器里翻转、碾压,然后铺成叠叠暗黄的纸,这种单调的程序和模式弄得她头脑发昏,全然失去了兴味. 即便有时厂里送给她些许荣誉和奖金,但楚闻研想要逃离的希望却没断过。 生活的锁链总是紧紧地套着我们的,有些脆弱的人只是呻吟,然后会在它的羁束下做着无尽繁琐的事。 聪明的人却苦苦尝试打开最薄弱的环节,并且不肯放过一个微小的机会。 高离谦照例整天在镇政府和梅庄之间行走,这条路线他合着双眼,仅用鼻子嗅沿路的花草味也畅通无阻。 农村就是荒凉,稀疏的炊烟、高大的梧桐及半空中时时掠过的一些鸟,就是所有可入目的景象了。 但其间感受到的无处不在的温暖和简单纯净的乡土气息,也常常勾着他的魂魄,使他不忍离了远去。 热情归热情,农村的生活像火把,随时可以把人的心撩得发烫,然而稍有知识和背景的人,都渴望入城,相信那里藏着自己未来的完全的希望。 高离谦得空之际,也会坐在乱草间的石头上思索,头脑里总像有“本我”和自己争斗,一个逼迫他朝着生命的太阳走,舍下“可鄙”的农村,一个叫怜悯,让他见证农村的成长。 高离谦仿佛没有了独立的思考,恍恍惚惚,工作台旁也是戴着“隐形眼镜”,任何人都看不出他焦虑之所在。 渐渐的,在这种自我精神的撞击中,高离谦失去了对一切的欢乐之意,所有的规划他都弄不下去了。 直到上城的想法慢慢侵占了他的整个头脑,这种局面才算结束。 楚闻研呢,自然也耐不住寂寞,围困在三面是山的村落里,踏着贫瘠的土地,不知道有多局促。 可是她不敢离开,根植于土地的人明白,土地的孩子是如那些蓬勃的花草、苍郁的树木一样的,没有了土地的哺养,早晚会痛苦地“死去”。 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他们所需要接受的还远不止这些。 一个人必须要能够忍受磨难,然后才有创造的力量。 第五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一天黄昏,楚闻研让铁末儿割破了手指,疼痛散遍身体,满腔的泪水都压下去。 不及吃晚饭,她去钟楼兜圈子,然后在一间咖啡馆歇了几刻。 那时候,楚闻研只要了一碗无糖的热咖啡,蒸腾的烟气熏得她满脸汗珠。 无可宣泄时,它们只好成为牺牲品。 楚闻研大口灌下咖啡,不顾嗓子生疼,有意无意的把小碗推在地上,摔成碎片。 服务员围着白巾,手上裹着蓝布过来了,在远处时嘴里说着污秽的话,近前来却改得很和善,一面安慰,一面将磁末儿捏入铁桶。 可偿金仍旧要交,楚闻研极不情愿。 服务员处理完东西,就夹着几沓细长的纸条走过来,匆匆地撕下一张扔下去,飘在桌上。 楚闻研分明看见他竭力忍着笑,就鄙夷地瞪了几下。那眼神像是传过一股强电流,击得他全身酥麻,急急回避。 又准备了一碗,楚闻研却无意品尝了。 疲倦突袭,她昏然欲睡,醉一般地摇头晃脑。 山风吹下来,形成一面大网,卷在里面的人顿时睡意全消了。 楚闻研大饮一口,又满口地喷出来,因为她从中看到了疯婆子的那丑陋的倒影,就悚然抖了一下,像中了霹雳,仓皇地丢下钱,逃出去了。 只剩着服务员在哪里冷笑。 尽管有风,路上还是很闷热,楚闻研向远处望去,那山蒙上了一层黑暗,几乎全看不清了。 山尖没入夜色,变成了矮矮的石丘。 街灯不亮,且相隔很远,离公路愈远就愈稀少,直至到了梅庄,才重又密集起来。 楚闻研洗过澡,展开竹席,斜卧在上面,让风将湿润的身体抚摸干净以后,才沉沉地睡下。 她贴在硬枕上,静待明天的太阳,并暗暗祈祷会是个新的开始。 当黑暗蚀尽残存的光明,尤其电灯等人造物灭完以后,这是宣告寂寞回归了。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间透射出的薄光很柔软,却能照彻帷幔,照彻胸腔,让一个无眠者在夏意沉浸的火热的床板上还能感动。 楚闻研从容得很,冷静得很,不再为着琐事去把苦苦营修的境界打破,不再为着无名的头绪而执拗延伸。 暂时让它们都停在后面。 等到什么时候苦恼和杂感夹袭,怅惘到了无可消除,再看看,就知道郁积愈少,以后所得到的愈多。 楚闻研真正抵住了悲伤地泥潭,没有坠进去。 第六章 沉重的打击 天亮得很早,邻家的公鸡及时地扯着嗓子,“喔喔”声里消了残夜。 楚闻研推开窗,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外面干燥、沉静,只有过路的鸟在树枝间制造音乐。 她胸间憋闷得慌,这样的环境过于死寂,她的脆弱的神经实在承受不住。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提了包要出门。 经过疯婆子的房间时,她着实惊愕——疯婆子竟已起床,并且整理得干干净净,不见了踪影。 楚闻研无话可说,只是苦笑一声,走开了。 原本以为五六点钟,正是路上行客稀少的时间。 慢慢地沿着公路旁边的幽径行走,看见络绎经过的人,心里惊诧得很。 那都是从镇上热闹的庙会归来的人,挎着竹篮,盛满了嫩绿的玉米和小小的玩物,声声笑谈里消除了往日缠绕不断的疲倦。 楚闻研忽而很窘迫,脸涨得通红,因为向四面转身,他们仿佛都在指点自己,再仔细看时,又都若无其事地照例交谈,摆出漠然的样子。 她慌了神,前额发烫,想赶快逃开,却像是让钉住了双脚,只得缓缓挪到造纸厂。 “刚刚的感觉真是的,怎么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像是集中在我身上呢。”楚闻研想道。 “肯定又在胡思乱想,现在总算……” 她不说话了,放下包,看着满院堆积的白纸,就宽了心。 白绛云沉着脸,抛开散落在头上的纸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楚闻研看见她的滑稽的模样,“扑哧”笑出来。 白绛云却没有玩笑的意思,很严肃地摆了摆手里的银色徽章,把楚闻研扯在一边: “看看吧,这是厂里原本要发给你的银色徽章。” 楚闻研掩着嘴笑: “什么银色徽章,我看就是块破铜烂铁,还有,什么是原本发给我的,现在呢?” “没有人要,还是你的,就是不能在表彰大会上颁给你了,”白绛云轻声说道,“你酿出的祸怎么忘得这样干净呢?” “唔……我不知道,既然今天厂里休整没事,我就先请你到外面的饭馆里,我还饿着呢!” 楚闻研腼腆地笑,白绛云也被逗到了,挽了楚闻研的臂膊,偕同出去。 楚闻研点了一段鲈鱼,盛在小碟子里。远远地闻见其香,转了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并催促白绛云。 白绛云凑近楚闻研耳朵说:“昨天傍晚我们车间里只剩你吧,而且你离开也不锁铁门。” “怎么了?那天正是我呢,门嘛,饥饿让我头昏昏沉沉,所以忘记了。” 说时,夹起一片鲜肉嚼碎吞下,也不吐刺,“我闯什么祸啦?” “厂里新运来的木料,没用的还好,其余的都已经制成纸,在屋里晾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染上了黑墨,完全废弃了,这是谁泼的?” 白绛云脸上缀满疑问。 楚闻研的笑僵住了,递至口边的鱼头掉在地上。 她忽然觉得头很沉重,正慢慢向下坠,却被白绛云扶起了;眼前是不尽的旋转的圆圈。 眩晕一片。 第七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楚闻研原本是不应该悲伤的,上城的想法对她的鼓动已不止几天。 但做好准备之前,她认为,至少应当稳住这个职业。 白绛云看透她的想法,即刻安慰说: “担心也是没有用,再说,银色徽章还是你的,这样的东西怎么掩盖得了你的荣誉?” 楚闻研强笑一阵,匆匆扫尽碟中的剩肉,把白绛云送走,独自回家了。 她惶急地跺着脚,苦闷都盘在胸间,却吐不出来。 人在单纯为着特定的某件事忧虑时,就会无精打采,浑浑噩噩。 楚闻研不仅觉得饭食索然寡味,车辆行客都很可笑,连生活也蒙上一层灰暗。 无论先前什么重要的事,现在看上去都很无趣,变的不值一提。 她直至深夜还未入睡,躺在地上的一张竹席上,看着明晃晃的那盏灯在风中来回摇摆。 微微传来荷花的清味,楚闻研更有精神了,推来窗看月亮底下闪着波光的荷塘。 无边的愁苦纠缠着,像是根根细丝线,无形却不可挣断。 等待着,等待着,天就亮了,黑暗渐渐消退。 看着梅庄由朦胧至清晰,楚闻研不由得兴奋起来。 清晨起来,楚闻研忽然有些不适应,门外是如此安静,既没有公鸡报晓,也无疯婆子的咒骂,她倒感觉自己所在的不是人世。 公鸡昨日大概是让疯婆子炖掉了,笼边还剩着鸡毛,这不值惊诧;楚闻研在院中转悠,仍有些忧郁。 走到角落的一株枣树前面,这忧郁即刻化为了愤怒:地上是点点黑色的斑迹,沿着它找过去,看见缠在枣树上的蓝布下面,是一个墨迹未干的铁桶。 楚闻研心中的火“腾”地燃烧起来,她明白了一切:她要揪出疯婆子,把她焚成灰烬。 一面走,一面想,这愤恨更加强烈,但在爆发之前,也只好先压着。 高离谦站在一个山坡上静思,底下的村落、森林、潭湖尽收眼下。 玉米地已经排满了高高的庄稼,远远地传过来泥土的湿润的香味。 树木围成层层的圆圈,把这片土地紧紧环绕。 当中也有沟壑,沿着干涸的河道纵横下去,里面是永不见底的幽深。 大山的脊梁绵延亘长,仿佛还在向前面伸展,再后面的就不知道了,因为视线完全被遮住,那里应该是陌生的城市。 楚闻研漠然地游走,出了密集的房屋,出了层层叠叠的树,来到庄稼地。 高离谦极目望去,勉强看得清她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刻,终于停下来,静静地观望。 楚闻研捂着脸,就算在无人的野地,她也尽量掩藏悲伤。 高离谦却从中发觉了她的隐忍和痛苦,想带去慰藉,可下面是茫茫丛林,只好沉着头回去。 楚闻研在一处小湖旁折纸船、纸鹤,推入水上,它就随了波流摇摇地远去,未到湖心,沉没了。 正午的门外,很是清冷,只有几株梧桐及烤得蜷曲的叶子,鸟儿都躲在叶隙间调戏。 沉寂,沉寂,这种境况让楚闻研很害怕,仿佛门里面的是陌生的世界。 老父亲吸着烟,坐在蒲团上,身边放着锈迹斑斑的镰刀,他褶皱的皮肤间填满了浑浊的汗水。 疯婆子在纳鞋底,楚闻研从没见过她做过此类事,透过玻璃她看见鞋底上沾了一些鲜血,大概是让针把手刺破了。 屋内的空气闷到极致,楚闻研觉得有一股浊浪涌出来,里面非但静得可怕,并且弥漫着的压抑占据了整个空间。 推开门进去,老父亲的脸上随即添了容光,疯婆子闷着头,窥看楚闻研。 两人仍是缄默,她也悄声靠在墙边。 老父亲揭开锅盖,捏了几个有余温的蒸馍递过来,颤抖的苍老的手更显其瘦弱、干枯。 楚闻研接过来,端详了半天,却不肯下口。老父亲扔掉烟尾,又燃起一支,凑过来问道: “怎么啦?” 第八章 出其不意的尴尬 楚闻研瞟了疯婆子一眼,她在缝补什么东西,然后说: “就是个简单的事,造纸厂的纸轮我值班时出了乱子。” “啊呀,这你可不敢轻视,像造纸厂这样轻松而工钱不低的工作全镇也再没有啦。” 老父亲慌了神,吐口烟圈。 楚闻研不答话,过去指了疯婆子的鼻子吼道: “就是这个黄脸婆搞得怪,你会缝补衣裳吗,还在装什么?” “哎哟哟,看看你的女儿,”疯婆子委屈地蹙起眉,把鞋拍在床板上,“这还成什么体统,她的怀疑让我的脸面搁哪儿?” 楚闻研幼时受的欺侮都积在心里,将要消溶的时候,又全让疯婆子勾出来。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先前脆弱的无力的女孩儿了,抡圆了胳膊足以把她砸得头上开花。 这次让老父亲及时阻住了,疯婆子惶恐地蜷在墙角,吞吞吐吐地说: “你凭……凭什么说……是我?还要……还要打我。” 楚闻研气得喘着粗气,撇开老父亲的手,指向院里的枣树,说: “你自己出去看。” 疯婆子整了整领口,慢腾腾地下了床,穿好鞋子,冷冷地轻笑几声,随她出去了。 枣树叶染上了一层黄土,在盛夏也好像传出了秋意。 它静静地伫立,看着三个人拉扯着向自己走过来。 楚闻研觉得胸间一团炽烈的火,无处喷发,只把自己烧灼了。 微微起伏的胸脯上下波动,沉沉地舒了几声叹息,才稍稍平静。 楚闻研推搡疯婆子一把,捏了蓝布说: “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东西吗?藏得真是好,但你最后还是没有瞒过我的眼睛。” “我哪里知道,”疯婆子得意地扬了扬手,转身向着父亲,“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 楚闻研把蓝布扔在一边,通体都僵住了,因为清早留着墨迹的铁桶现在已是干干净净,如新买来的一般。 她觉得有一股重重的流由脚底升上神经,头即刻很疼痛,匆匆地逃回自己屋里入睡,想把这昏沉在梦中甩开。 一直到晚上,楚闻研都没有躲掉这种困窘,在长廊下撞见疯婆子,只咬牙切齿地瞪过去,就算了。 她想要离开,无论离开梅庄或者这个家庭都可以,有无限的力量推动她这样做。 至于离开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不让她再被痛苦缠绕。 怀着纠结的心,楚闻研扣了扣老父亲的房门,她看见他在灯光下的伛偻的身影,酸楚不已。 老父亲过来开门了,楚闻研要闪开,可终于没有移动。 进屋交代清楚,便噙着泪跑出来,然后听见里面一连串的叹息。 在街角昏暗的灯光下,一排野草静静地沿墙生长,从不沉默,从不悲伤,过客踏过坚硬的柏油路,继续向着未知的方向去了。 黑暗没蚀了的区域,透出来楚闻研怠倦的身影,在光圈里拉得很长。 她脸上堆满了漠然,从口袋摸出一把风琴,悄悄地低声吹起来。 这声音里夹杂了多少对于明天的希望及悔恨和悲哀,抹去了嵌在心底的一块印记,把一切怅惘都吐出来了。 第九章 新居 走着,走着,就见几条小径的汇合口,农民都从田野归来了,肩上的锄头,脚底甩落的泥土,浑然组成土地曲调的音符。 在朦朦胧胧的身影间,有一个她唯独对其不感冷漠,那像是一团火,把黑夜和自己都烧得很温暖。 楚闻研从乱草里穿过,绕去泥泞的坑,在一条窄细的沿墙的路上挨过去。 这路简直到了夸张的地步,再不容第三只脚,凝神而过时,至少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她没有记得苦处。 高离谦远远地看见,过来接她,想起今天清早的事,就开口问。 楚闻研顿了顿神,然后原原本本叙述一遍,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高离谦停下来,思索了片刻说: “家终究是要回去的,但现在又确实不可能,可是老在外面漂游总不是办法,既然这样,不如先跟我走吧,我家的空房也不少……明天我还得去县城接表妹,没有人陪着,你看如果有时间……” 楚闻研的脸在月亮的惨白的光下更多红晕,发丝在微风的拂动下胡乱飘散,美妙的容颜让高离谦看得如痴如醉。 单论相貌,楚闻研,自然是梅庄最值得夸耀的,连疯婆子的屡屡挑衅可能也与此相关。 楚闻研对于这样的邀请并不感到惊愕,倒是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或是被抛弃的又被寄存外人的包裹,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含糊地答应。 高离谦很是欢喜,而且并不准备马上回去,在野梧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小憩,楚闻研也跟过来。 散布的乌云像片片扯碎了的布盖住了夜空,不见其邃远和高深;也遮蔽了星月,只稀疏的几颗露着微光。 前面的大凌河泛着点点明辉,游鸟擦过水面,又“噌”地离开,给这静谧添了一点喜悦。 高离谦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晚上,尤其没有疲倦的搅扰且有女子相伴的夜晚,这是他先前不曾想过的。 楚闻研却不想这些,只是把手在泥潭里来回拨动。 高离谦摘下一根草衔上,坐在楚闻研旁边,抖了抖身子,问: “白绛云你应该知道吧?” “怎么,你是怎认识她的?”楚闻研摆摆手,笑道,“绛云除非工作,否则她从来不随便出门的,比那深山里尼姑更难见得到。” “绛云刚调来广播站,口里时常挂着你的名字,看来你们是好朋友。” 高离谦满脸憨厚的样子。 楚闻研平静的心忽而起了波澜,“咯咯”地轻微响了一下,仿佛这个消息有什么异样,再没有答话,低头望前面流动的河水。 长长的缄默之后,高离谦头晕晕沉沉,就提议先回去。 楚闻研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钟,也没有反对。 到了一处地方,她觉得自己是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后面是篱笆围成的大圈子,新近运来的羊都养在里头, 她还看见管理员拿着饲料,拖着几捆嫩绿的草过来了。 前面竟是高离谦那些日子带自己看过的旧房子,现在也全然翻新了,涂了一层鹅黄的染料,正面还砌了瓷砖。 楚闻研想到自己能入住进去,就快乐地跳过台阶。 床也是很柔软,铺了一个大气垫——这足够保证她睡个好觉。 高离谦真是捡到了好日子,初秋的早晨,天高云淡,晴空无际。 楚闻研还在床上蜷着身子,高离谦已将早饭做好。 他把弟弟拎起来,放在厅堂的餐桌旁,嘱咐了半天,生怕自己离开后,他要闯出什么乱子。 然后他扣了扣楚闻研的房门。 她被轻轻的声音弄醒,整理好,带笑出来吃早饭,脸上还缀满了羞赧。 找车是极不容易的事,高离谦自己的正维修,朋友的又都用着。 没有办法,他只好载着楚闻研到广播站,没来由地要把公车开走,惶急之际,忘了打招呼。 副站长李明奎还因为上次的事怄气,便似笑非笑地拦住车,道: “高兄弟,也不是我说你,原本我不应该管,只是你前天托人送来的药材不足数,药店正催呢,让我今天再用车给他们拉回来。” 高离谦即刻知道他的意思,狠狠说道: “广播站的车本来就是用来运输这里的杂物和促进与外地的交流的,不关他药店的事,而你偏偏非要去拉,是不是受了什么好处?” 李明奎让憋得说不出话,分明露出了慌张,转身窜回工作室了。 高离谦再看看楚闻研,她已笑得不成样子,然后扯着她的衣袖,推上车去。 楚闻研在微微颠簸的公路上很是兴奋,因为以前都是站在路边,观看汽车野蛮地冲着,惴惴地躲到一边;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坐在车上,向着路人招手,欢喜溢于言表。 第十章 “可爱”的表妹 一路还算太平地赶到火车站,高离谦看见楚闻研摇头晃脑的样子,知道她是晕车,忙扶她下来吹风。 在站台上等了几刻钟,楚闻研完全好了。 熙熙攘攘的人潮涌动,腐闷之气逐渐由地面升起。 高离谦热得满身是汗,毛巾都湿透了,痴痴地望着停停去去的汽车,像一具雕像。 细细寻找,仍是不见踪影,看见前面挥动的各式迎人的标志物,才知道自己早让人潮吞没了,外人根本不得发现,因为车站四周是拥挤的市场。 他又打了一个电话,楚闻研听见那头传来的绵软细长的声音,心都要融化了,也渴望快见到这个想象中可爱的女孩。 高离谦在车站绕了几圈,后面的杂货店有很多古怪的东西。 他觉得这回自己虽然聪明,但仍是很失败,渐渐感到无趣的袭击。 因为什么看起来都分毫激不起他的兴趣。 他索性退到公路对面,坐着摇起野草来。 楚闻研全然没把这事放心上,仍然琢磨上城的事,想着他的从城中归来的表妹,心中很是黯然。 她还年轻,而且受过教育,比起那些没机会受教育的只知在大山的田野上奔跑的女人的所想自然不同,自然更深远。 白绛云就很淳朴,乐于守山护田,伴随泥土,永远不出圈子;而在楚闻研眼里,这简单的想法成了愚蠢的象征,是没有出息的表现。 正午的太阳高高悬着,把车站和菜市场的人们都抛了去火炉里,简直都要烧焦了,个个如刚出蒸笼;但这样的天气不久便会过去,天气马上会转凉。 高离谦知道她是陷入了迷城,在国庆节,人数比平时加了十几倍,可是他又不想混进里面摸索,因为那极度的闷热足把他弄昏。 楚闻研拿了把纸扇给他造凉,也是不管用,就又摇了两摇,收起来。 正愁苦时,高离谦觉得有人拍自己肩膀,心里猛地一惊,而那随之而来的银铃般的嗓音又使他安了心。 “表哥,去什么地方吃饭呢?我肚子正空呢,”高予文嗔怨半句,“其实我早看到你了,就想先让你在烈日里晒一晒,才不会腐烂。” 楚闻研原是要赞扬她声音的好听,现在却很愤怒,指了指高离谦对她说: “她连续工作已经很累,你还这样顽劣,早晚要害了他。” 高予文却不乐意了,躲在高离谦身后,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问说: “这个凶女人是谁,应该不是陪你接我的吧,她简直把我吓坏了。” 说时就要窜过去跟楚闻研争论,让高离谦拦住了,好歹劝回家中。 楚闻研蜷在后座,微微倾斜着身子,合目静思,以平静的心来抵抗炎热的天气。 高予文仍憋着火,透过前车镜窥伺楚闻研,见她没有动静,就向着镜子挥动拳头,做出击打的样子。 高离谦眼角瞟见高予文的丑态,以为她是烧坏了,忙停车摸她的前额。 高予文摆了一下,把他的手甩开,叹息着看窗外流动的树。 还车回去,路上楚闻研沉默尾随,值两人交谈之际,偷偷躲在树后。 高离谦忧郁得很,烦乱得很,忘记了话外的事。他回家在房顶上树叶下藏着,减小热意。 等待几刻,也没有楚闻研的影,就忍耐不住,给她打电话。 她匆匆解释过,消了他的顾虑,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