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个遇见 “朝锦!朝锦!” 朝锦松开绾头发的手,探身向窗外看。 年轻的宋树站在楼底的水泥地上,干干净净净地朝她微笑。朝锦的心暖了一下,转身,欲出门。 室长刘兰兰一把拦住她,笑问:“叛变通敌了?” 朝锦只好顿下身形,只好笑,回头看看窗外引颈张望的宋树,不说话。 同寝的姐妹们呼啦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朝锦的罪:“就是!刚喊两声你就准备出去了?昨晚卧谈会上是怎么说的?” 朝锦的身体在众人的挤挨推搡中被动地晃着,脸上依旧是温柔和煦的笑,依旧不说话。 刘兰兰将身体狠狠地探出窗外去,高声对毫无准备的宋树喊:“苹果!九个苹果!要一样大,一样红!不然,你休想叫出朝锦去!” 宋树一脸错愕:“啊?” 随即便明白过来,马上笑,满口应承:“苹果?好!好!富士行吗?我这就去!这就去!” 刘兰兰乐不可支:“富士就富士!主要得甜,象你的心那么甜!” “哎!哎!” 宋树顾不得细听女孩的调侃,连应两声,后一声中人已倒退着跑远,留下细渺悠长的余音。 朝锦被女孩子们按坐在床铺上,心中漾起莫可名状的幸福,同时也夹生一丝心疼——这些打惯了秋风的姑娘们,不是冰淇淋就是可乐,今日又换成了苹果!九个苹果,是宋树一日的饭钱啊! 九妹朱珠看透朝锦的心思,半逗引半戏谑地问:“三姐心疼了吧?” 朝锦没料到比自己小一岁多的姑娘窥见了她暗地里隐藏的心事,连忙遮掩:“什么?哪有?” “有也白有!” 廊坊的宣萱大声笑道:“不过我们这关,你别想花前月下去!忘记刚入学时咱们是怎么定的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最先恋爱,甜蜜不拿出来一起幸福?” 朝锦听了却不由一愣:恋爱?就算恋爱了吗? 姑娘们没功夫注意朝锦的变化,凑热闹地起哄:“可不是吗?大姐还没有男朋友呢,朝锦倒先有了,不罚罚她怎么行?让她心疼!” 朝锦只能继续笑,笑得妩媚顺从,完全屈服于友谊的霸道蛮横之下,一副陷在爱里予取予求的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前,却慢慢现出一个身影来,一个比宋树更加倜傥的身影…… 哈尔滨火车站,十七岁的朝锦背着沉重的行囊,站在大理石拼就的月台上,默默地望着面前两手插在裤袋里的康鹏,望着他青春洋溢意气风发的脸庞,心底暗暗地期待着。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期待什么,一个拥抱?一个别吻?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那样明显的留恋对她而言太过奢侈,不敢盼望,但至少,她在心里想:至少,给我一点儿表达,一点儿就行了。 康鹏瞧到了朝锦缠绵的目光,许是领略到她奔跑的心绪,许是被越来越近的离别催着,吊儿郎当的脸上渐渐严肃渐渐深情,无意识地前倾了身体,倾向朝锦,似乎就要说出一句朝锦热盼的话来。 朝锦的呼吸不能遏制地急促起来,她辛苦地掩饰着,辛苦地忽略着体内奔窜的血流在耳鼓上撞击出的巨大的“咚咚”声,等待着,等待着…… 康鹏却什么也没说,猛地直立起身体,君子堂皇回去,漫不经心地瞄瞄身边陪他一起来为朝锦送行的同学崔勇,冲朝锦笑笑:“不上车吗?” 朝锦狂飙起来的体温一点儿一点儿地降回到正常,她有些失落,亦有些轻松,也笑:“可不该上去了吗?” “来了!来了!” 守在窗口瞭望的刘兰兰兴奋地对姐妹们喊了两句,精力随即又转回到额角见汗、气喘吁吁的宋树身上去了:“够快的啊!一路跑去的吧?爱情啊!你得感谢我们,这一番锻炼,以后篮球场上的跑动能力就更强了!咦,怎么这么多?我们寝室就九个人啊!算上朝锦就九个!” 宋树的汗水在阳光下晶亮:“哦……二十七只,三九……二十七,顶三天行吗?明天、后天,直接放朝锦出来行吗?我本想买一个礼拜的,可是……实在拿不动……” 刘兰兰格格地笑了起来,室内的几个女孩子也都笑了起来。 一屋子的银铃婉转。朝锦裹在众人的高兴里,也笑着,心却柔软成一汪春水:这个傻瓜! “晚饭吃的什么?” 宋树搓着手,拘谨却又兴奋地看看朝锦,只看一眼,立刻转开头去。 朝锦看看他,有些疑惑:学生会的体育部长,篮球打得风生水起,亲眼见过他裹在男女同学堆里高谈阔论的样子,怎么面对她时总是更加年幼似地羞涩? 二十七个苹果换来的见面,连个正视也艰难? “哦,海带汤!”她答。 “这么爱吃海带汤?”宋树又看看朝锦,“我记得,你昨天也吃的海带汤。” “是吗?”朝锦笑一下:“受不了这热!吃不下别的!” 宋树听了,忙侧开身,将风口让给她,尽管并没有什么风: “你们北方女孩儿是受不了这热!就是南方人也难受。昨天广播里说,南京一个建筑工地上四十多个农民工集体中暑!” 朝锦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想到上海工作的父亲,上海也定是火炉,父亲不是农民工,是城市工,城市工不意味着不中暑。 宋树不知道朝锦的心思,继续说:“男生们都热脱了形,昨晚都跑到宿舍楼顶上去睡了!” 朝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楼顶上怎么睡?” “席子一铺,”宋树笑,他知道朝锦爱好文学,故意投其所好:“以天为被!” 朝锦一笑:“楼顶被大太阳晒了一个白天,夜里更要散出热气来!你们这些男生热昏了头吗?” “夜风很舒爽的!”宋树道。 “不怕蚊子?”朝锦问。 “怎么不怕?我们寝室那个肖光耀,在身上涂了整整一盒儿风油精,早上回来还一股刺鼻的味道,数数身上仍旧起了十多个大包儿!就这样鬼样儿的还穷拽呢,说什么‘宁可蚊儿口下死,也不罗帐闷中亡’!”朝锦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见过肖光耀,是个很喜欢在校刊上投稿的人,很开朗,一次碰见朝锦到校刊部取稿费,硬要她将微薄的五块钱拿出来请客,那之前他们并不认识,想不到立志“江南一把刀”的苏州才子生活中会这样诙谐酸腐。 笑了一会儿朝锦意识到身边的宋树不做声了,奇怪地望望他,以为自己哪里失态,略带羞赧地问:“怎么了?” 宋树慢慢挪开定定的目光,嘴里的安徽普通话字字清晰:“你笑得真好看!” 朝锦九点就回了寝室,还没到熄灯的时间,室友们多在教室里自习,只有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姐傅多华藏在蚊帐里看书。 朝锦生怕打搅了她,也生怕难得的安静被打搅,洗漱都省掉,轻手轻脚地钻上床,慢慢地坐下,嘘了口气。 树林里宋树光影斑驳的面孔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朝锦又叹口气——所谓盛情难却,这“情”,是爱情的话,也一样。都说宋树够帅够吸引,可是朝锦对他,一直不能真正心动——即便他拥有南方男孩难得的高大,体育、学业都很出色,即使他拥有百折不挠一心向前的痴情,完全符合女孩子通常要求的“铁骨柔情”,可奈何,朝锦的心中已先有了一人。 朝锦的手慢慢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白色封皮的信来。 信简单阳刚地折成三叠一横,是康鹏惯有的直接率性,如他信里的字,很挥洒,很自信。 这是一封回信。 站台分别,朝锦一路情思绵延,康鹏形状独特的笑眼在近三天的行程里铺天盖地的在朝锦的世界里盘旋,控制不住如诗情怀,一到学校就匆匆忙忙地给他写信,告诉他别时的一些心情,直陈渴望温存甚至一吻的期待,因为思绪乱,吻字写错了,后半边写成了匆忙的匆,又急着发,不愿意改,干脆添了一句解释—— “是吻多一点儿的意思”。 如此白露的表达对朝锦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但她做得自然,就如林徽因写给胡适索要徐志摩信件时的话—— “我并不觉得羞愧”朝锦想,堂正地爱一个人,不需假作矜持。 后来有了这封雪白的回信,藏着对那个别体吻字的议论,弄得朝锦心虚,连信皮也不敢示人,终日掖在枕头底下,夜半无人的时候才拿出来摸摸,放在心口贴一会儿。 信的内容她已经倒背如流,不用拆开来看就知道那几百个汉字的具体位置,尤其是落款,“鹏哥哥”那三个方块,连笔体都能在心里描摹,闭着眼睛描摹出来。这样隐秘的幸福无人可以分享,朝锦也绝不给别人分享。 是朝锦先唤康鹏为“鹏哥哥”的,当然是在信上,以文字的形式,当面,太过肉麻,出不了口。 康鹏基本上是顺水推舟,他属于那种追求强大的男孩,心仪的女孩面前,愿意以兄长的姿态出现。 朝锦清楚记得,初次谈及年龄那天,她先傻傻的先说了生日,而后康鹏很有点儿乐不可支地说他比她大几天,她不甘心地说:“大那么几天也算大?” 康鹏得意地道:“大一天也是大!” 最初她还怀疑,觉得康鹏不过是抢上风占便宜,慢慢喜欢上,不再多想——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换到朝锦这儿,一个东北小城里贫寒家庭的长女,从小到大得到的关爱是稀薄的,她从骨子里渴望一个兄长般的青年来丰满她的情感,早早的。 所以,后来就有这毫不犹豫地亲昵称呼。 不仅纸上,常常的梦里,深夜无眠的寂静里,朝锦总会在心里默默地唤上两声“鹏哥哥”,唤起自己温热却幸福的泪来。 同样年轻懵懂的康鹏,能从朝锦那满是情意的字句里,彻底读懂她敏感热切的心吗?她将他当作亲人之外,凌驾于亲人之上,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知吗?朝锦不确定。 她只想:反正他知她的爱,也愿意爱她,这已很足够。 爱情怎么发生的呢? 康鹏是朝锦胞弟朝阳的同学。 朝阳比朝锦小一岁,晚一年上学,他同康鹏要好,缘分由此延展开来。按说,康鹏是弟弟党,不该成为朝锦的初恋。 然而世事总是差错巧妙,玄机暗藏—— 朝阳打小性格懦弱,父母总是担心他受欺负,交友方面宽松非常,随时可以带领亲密回家,吃饭住宿不在话下,康鹏在朝阳的一干死党里面,学习成绩又最优秀、领袖风范也强,举动间大气成熟,深得朝锦母亲的欢心,无形中获得了“随意行走”的特权; 而朝锦虽然自幼学习好,性格直爽,很容易交到朋友,却只身为女孩,一路被严加看管的母亲死死防范,竟至没有很多过从密切的伙伴儿,又因总被母亲安排些做饭洗衣的劳务,业余时间逃脱不开家庭的束缚,自然而然地同康鹏宿命地熟悉起来。 康鹏外貌不错,行事细心,对女孩儿,关切,却绝不垂涎。 十七岁本是生情的年纪,更哪经朝夕相处? 朝锦的少女心扉不由分说的开启是个必然。 少女的心只装得下一个人,宋树后到,便神兵天降,也只能徘徊在城池之外。 况且,他虽然实实在在地年长了三岁,仪表亦不差,情感上的表现却生涩干硬了些,较康鹏的潇洒随性差得太远,追求的态度怎样清晰强韧,于动人处还是弱了几分。 对手竞争,一分毫厘便失之千里,所以即便学期里康鹏总是人在远方,朝锦还是没办法接纳更加含情脉脉的宋树,虽然总是柔软于他不吝表达的青睐,不忍伤害,但次次相见面都要提醒彼此的不适合,南北生活习惯的差异,毕业后去向的必然不同,都被她当作理由来婉转拒绝过,她只是没提康鹏,一方面怕太伤人,另一方面,她觉得,康鹏是她心里的珍藏,不能随便拿出来示人。 宋树分明懂朝锦的意思,因为越熟反而越中规中矩,情意更加不敢恣肆,但他故意装作不懂,日日带了孩子般的企盼小心翼翼地来讨取注视,他胜在这点,对柔肠百转的朝锦来说,这样的方法最为有效,因此,她总是无法冷酷,不假思索地回绝他。 不回绝,对宋树来说就是机会,他死死地攥着这机会,并不去想是否会给朝锦带来烦扰。 譬如今日,一切走到校园的足球场上,朝锦又迂回地劝他:“别纵容我们寝室那些女孩子!苹果也不便宜!花这个钱不值得!” 她希望他听得懂“不值得”的意思,宋树却立刻说:“我还买得起!我也愿意买!” 朝锦无奈,只好咽下后面的话—— 这样我就不得不陪你走走,其实,我只是想下来告诉你一声我们快考试了,我更想到教室里看书去。 宋树见她不说话,站下,用鞋尖搓搓足球场上的草皮,问朝锦:“女孩子都喜欢吃苹果吗?” 其实朝锦喜欢吃苹果,可她故意否定:“我不喜欢。” 宋树认真地来看她:“你喜欢什么?” 朝锦处心积虑地说谎:“橙子。血橙。刀一切开,流出血一般的汤汁!” “哦!”宋树没有被两个“血”字吓到,一个劲儿地点头:“橙子的香气很浓,讨人喜欢。” 姑娘们乳燕归林般拥回寝室来。 朝锦和衣躺下,装睡,想躲过打探追问,没有成功—— 刘兰兰呼地掀开她的棉布蚊帐,整个身体都欺进来,逼在她脸前低喊:“装呢吧?” 朝锦只好苦笑:“有点累了!” “理解!”刘兰兰将三只苹果丢到她枕旁,“恋爱是累事,累身,也累心!” 朝锦无奈的看她:“别整天恋爱恋爱的,谁恋爱了?” 刘兰兰格格笑起来:“我恋爱了!我刘兰兰恋爱了!李朝锦没有恋爱!” 朝锦拿她没办法:“整天缠着我,你的伦理背得怎么样了?” “哪有心思读书?一晚上都在担心你被拐骗!”刘兰兰的嗓门很高,屋子里忙碌个人杂务的姑娘们都跟着笑。 朝锦没办法把话题转开,只得又辩解:“什么拐骗不拐骗的?谁能拐骗我?” “宋树啊!”刘兰兰赖在朝锦旁边起腻:“张无忌说‘貌似忠良的男人最靠不住’,你那个宋树,一脸的诚恳深情,可是骗女孩子的高手!” 朝锦好气地推她:“你港台片看多了?对白都记得清楚!他能不能骗女孩子,你都知道?你也是高手了!” 刘兰兰又笑:“我是苗若兰转世,虽然不会武功,秘籍却看得多!” 朝锦不愿意跟她歪扯,往外撵她:“过两天考试,你把肚子里的金庸、武侠都写在卷子上,看老师让不让你过关!” 刘兰兰顺势退出帐子:“你还说我?你把情话都写到卷子上,老师就让你过关了?” 正在换睡衣的大姐张丽听了,凑趣:“还真说不定!伦理老师刚刚硕士毕业,正是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学医的人大缺少浪漫细胞,说不定需要这种现成的指导!” 几个女孩子又一起乐。 朝锦恼恨地从蚊帐里钻出来,到洗漱架上取了毛巾脸盆,丢下几个不断戏谑的室友,开门朝盥洗室走。 走了几步宿舍楼里的灯突然熄了,整栋楼的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歇余传出更为杂乱的整理声响。 光线骤失的最初一刻,朝锦下意识地顿了身形,待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仍旧摸进盥洗室去。 盥洗室没什么人,朝锦老马识途地将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摸索地开了自来水,打开牙筒拿出牙刷,知道无法将牙膏准确地挤在牙刷上,干脆直接挤在了口里,直着身体慢慢地刷。 远远的男生宿舍楼亮起一点烛光,透进盥洗室的窗子,传到朝锦的眼睛里。朝锦眯着眼睛望望,知道开学近月,每个系别都有学科面临结课,烛光证明有平素不用功的学生在临时抱佛脚,不期然地想起宋树说的男同学们楼顶过夜的事情,胡乱地想:今晚肖光耀还会抹一身风油精去喂蚊子吗? 一阵轻微的夜风刮过,将散乱的梧桐叶影打在朝锦的脸上,朝锦的心一下子又跳开:梧桐是这么美的,便在黑暗。 故乡东北,常见的只有杨柳与榆松,故乡的人大略是不能知道梧桐的好的。 梧桐的好只在江南,朝锦却似乎南北适宜——伦理学考试,班长魏兆学成绩第一,朝锦第二。寝室里行六的姑娘陈淑年,得知成绩后叽歪了好一阵,不太服气地问朝锦:“没看你怎么尅书啊?大把的时间逛操场!怎么就考得这么好?” 朝锦不答。她答不上来,从小她就不是个用功的孩子,奇怪的是成绩总可以名列前茅。 母亲对这点也总奇怪,曾经忿忿同时也佩服地对亲近的同事说:“这丫头,六月八号中考,六月五号端午节还跟同学起大早去采艾蒿,回来困得上不了课,也没见落下!” 那个看着朝锦长大的阿姨说:“朝锦是偷着用功哩!使暗劲儿!” 朝锦自己知道,根本没什么“暗劲儿”,她对世事人生从没过高要求,没什么远大志向,更不是那种掩藏实力暗中发力的慧主儿,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厌学,能够成绩优秀,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她初中的语文老师就看明白她,几次批评:“李朝锦你就是靠小聪明!能小聪明是老天眷顾!可是老天会不会永远眷顾你?重点高中里强手林立,你靠着小聪明能当常胜将军?” 这么直接的抨击和忧心,朝锦没太放在心里—— 母亲早已说明没有重点高中:“女孩子大了一定惦记处对象,心一散学习还能好?多念三年,考不上大学时间和精力都白搭!早点儿读个中专先工作吧!是材料的话,边工作边学习也不错,带着工资,自己能负担自己了,减轻我的压力!再说,重点高中还要求体育分数,她那个体育,仰卧起坐都不达标,等着我花钱给她托人?” 朝锦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她的体育确实不好,何况,不是已经喜欢上了康鹏吗? 有人为她可惜,医校的辅导员初次看到她的成绩单时叹息了一声:“五科477分?考中专的题目比考高中难——数学、语文、外语、物理、化学都是硬骨头,又没有历史、地理这样的小科拉分。连作文在内才丢二十三分,是好苗子啊!怎么不继续往上读呢?小小年纪,这么急功近利干什么?” 急功近利?朝锦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可是一被提醒,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早点儿认识康鹏,自己或许会坚持读高中的!那样,就不必南南北北这么远地隔着。 可惜,康鹏出现时大局已定! 感情只是开始,便须分别,情丝牵得长长,牵成苦苦的想念,似是注定的必然。朝锦也没有过于痛苦,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浪漫使她觉得也许未尝不是好事,距离从来产生美,距离也会令爱情更加从容优雅,她深信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觉得青春大把,有得是时间去拥有和厮守。矛盾就出来,一方面,离家在外的朝锦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心中的康鹏,渴望同他相见,渴望分得他的力量和温暖,另一方面,她又享受着这份思念,心甘情愿地在每个无人处,享受初恋带来的“痛并快乐”。 爱的信徒同佛教徒很相似,都有苦行自虐的倾向,认定只有历经风雨,才能守到彩虹,之前的一切过程,都是用来争取珍惜,丰富记忆的。 如同飞燕传书,朝锦觉得,没有的话,即便初恋如诗美好,也多少会显苍白。 她宁愿如眼前这样,远远地表达,在笔下、在精神上去亲吻康鹏,并不急着将她人生初次的情感直接快速地推入实质现实当中去——爱情纵是好东西,也不能象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急切囫囵啊?她想。 她安心捧着这份感情慢慢品咂,慢慢犒赏自己。 第2章 第一朵花的命运 生活委员杨荣广踱到朝锦的座位前,慢慢丢过来一封信。 朝锦以为是康鹏的来信,兴奋得脸上一红,虽然她昨日才刚接到他的信,但谁能担保相爱的人不会在前一封信刚投入邮筒心里立刻又生出要说的话来了呢?朝锦自己就是这样,就干过上午寄出去下午就想再写信的事情。 将信拿到手里才知道不是——康鹏的信从来白色封皮,这封却是厚重的牛皮纸。 是母亲的家信,母亲的性格一向牛皮纸般强韧,这点多少遗传给了朝锦,但她的文笔却是朝锦无论如何学不来的,多少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点儿可笑的民清遗风,比如这封信这样写道:朝锦吾儿,一切都好?外婆由哈至家,突然抱恙,近日每念及你。至痛。闻及南方酷热,尚能坚持否?吾是母亲,亦是女儿,而眼见母亲日衰,女儿又不在身旁,常感痛苦孤独…… 朝锦这次忽略了母亲写信的方法,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政治经济学,朝锦全程走神,只为母亲这封来信。 母亲向是雷厉风行的品性,万事不肯求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从来不肯向人怨尤示弱,神经亦似较常人粗硬,对一双儿女,鲜少如别的母亲那般娇宠疼溺,甚而至于,有时过于苛责;石头怀抱里长大的朝锦打小不象别家女孩儿那样同母亲亲密无间,她近硬学硬,同母亲一样自强独立,并不太依赖家庭长辈。因此,幼龄离家,对父母的思念,是较之寻常孩子少的。 然而,母亲近几次的家信却多少泄露出一些女人的软弱来,比如今次的“至痛”,比如“痛苦孤独”。 这是令朝锦震动的。 朝锦识得的母亲,如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人美,辛苦恣睢,一张为外人称道的俏脸上难得见到慈祥温柔。 女人太强不是女人,母亲太刚也不象母亲,然而越强越刚的人的脆弱越能打动人心,朝锦渐渐从母亲这些规律的家信里体会出了亲人之间的互相依赖,很轻易地温热起来,如同寒冷久了的人突然遇火,不管火势多大,都足感恩慨然。 夜里自习课,朝锦切切地写了一封回信给母亲,长长的三页信纸,细问外婆的病情,问幼小一起长大也离家求学的弟弟,问在上海务工的父亲,更问母亲的生工作,也说一点儿日常生活,说一点儿学校的情况,也学三毛,讲南北红烧肉在口味上的差异。 朝锦觉得信写得越琐碎细致越是对母亲的安慰,电报一般枯瘦的公文不能抚触人心,母亲也是女人,与夫、女、儿子别离,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母亲,是可怜的,她想,至少在纸上,让母亲感觉一点儿骨肉之情,也是她的孝顺。 她的信先感动了她自己,于感动的同时也痛恨自己此前对亲情的忽略——怎么一直不知体恤人到中年的妈妈呢?她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却一直,在羡慕别人母亲的无微不至、亲和平易,下意识地挑剔母亲的大而化之,计较她治家育儿的随便,总觉得得到的关爱和照顾稀少,偷偷地为自己不平,就没想过母亲虽比自己年长二十几岁,也一定有着不能表露的脆弱无助,就没想过去体贴去安慰! 不是个好女儿啊!朝锦心酸地想,想得几乎流泪。她将信很认真的折好,虽不能象折给康鹏的信那样折成心形,还是带了十二分的虔诚恭敬,慢慢地折好,慢慢地塞进信皮,粘好邮票,顶着夜色投进学校大门旁边矗立的邮筒里去,而后再慢慢地回到教室,取了书,心思沉重地回寝室去。渐渐行来的成熟,使十七岁的朝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敏感忧伤,容易打动,一些细微难见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触动她同肉体一样处于发育的灵魂。 也赖“润物无声”,细微的东西通常比疾风骤雨更具改变的力量,爱情如斯,亲情亦如斯。 只是朝锦不能料到,不同的“情”却是小时候端午节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里去游戏的煮鸡蛋,见面便须碰撞的,非遇一方瓦解破碎不能干休,原本是两个单独的圆满,狭路相见,必分出个高下才可。 鸡蛋之不容于鸡蛋,是习俗,从前贫瘠北方民众于节日放纵中约定的习俗;而“情”之不容于“情”,却是为何呢? 秋老虎的过分嚣张,使校方在还没有实行长假制度的一九九三年十一国庆节自作主张定下了长时间的休息,前后总共半个月时间。非只放了假,各系导师还都力劝学生回家避暑,以期通过此举稍微减轻学校在监护监管上的压力,同时还说明当年的寒假缩短,路远的学生可能很难在春运高峰赶回家去同亲人团聚。 朝锦起初并不想回家——来回路上就需费掉近半儿的时间,车票也不便宜。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只她留下显得太过孤清,况且又念外婆的病,寻思春节不能回去的话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相见,这才不得已地顶了铁路上的拥挤和燥热返回东北。 事出突然,并没来得及给康鹏写信,而除写信之外,朝锦与他之间,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联系。所以朝锦知道,这次回来,多半不能相见——康鹏不主动上门的话,她怎么能够让他知道她回来了呢? 然而脚掌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朝锦的内心还是份外澎湃起来。故乡最大的好,是有那么多深爱的人在啊!同一块天空同一片土地的意义通常就是这么简单的。 母亲很高兴朝锦的归来,说:“能呆一个礼拜吗?那也能陪陪你姥姥!我也好放松一个星期!” 朝锦很高兴自己多少能为母亲分忧,但心底还是有点儿惶恐,她是不知怎么分这个“忧”的——外婆对她来说虽是至亲,但一直遥远得同陌生人无异,而今她突然从舅舅家,从哈尔滨的大姨家真实到自己跟前,一时间,朝锦觉得不知该怎样去亲近合适;何况,外婆已是个病入沉疴的老人,朝锦觉得自己也实在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 打电话同一个小时照顾过祖母的中学好友述说烦恼,比她经历稍多的好友劝告朝锦不必给自己压力,伺候和孝顺都没有固定标准,尽力就好。 朝锦这才轻松些,七天的时间,很用心地为外婆做吃的,替她擦身按摩,听她聊一些从前的旧事。 母亲见朝锦这样,很安慰,说:“孩子大了就觉出了女儿的好,到底比较贴心!” 朝锦长到十七岁,第一次被母亲如此直接的夸奖,心里很是激动温暖,谁知母亲立刻又接着说:“唉!贴心又有什么用?不过刚巧有了这一个礼拜的假期而已!做父母的,难道能指望你们儿女停下自己的学业生活来全力照顾我们吗?” 朝锦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又调转语气,还以为自己仍有不足之处,不敢说话,愣怔地等着母亲的下文。 母亲叹一口气说:“养儿养女,到头来还不是同老燕子养小燕子一样,喂硬了翅膀看着它们飞掉?空巢不空巢的不论,做爹妈的,最大的安慰不过是能看见儿女过得好罢了!不知这可是不是奢望呢!” 朝锦听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底越发湿热,很有流泪的冲动,勉强克制着,低了头不语。 老弱的外婆在病榻上听到母亲的感慨,挣扎起身体安慰自己的女儿:“我看朝锦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既然知道疼爹妈,就一定知道将自己的一切打点周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太担心!” 母亲回头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朝锦,再叹息:“妈你不知道,这孩子傻呢!” 外婆笑了:“学习挺好的一个孩子,傻什么?” “别的事情上傻!”母亲盯着朝锦。 朝锦有点儿莫名地紧张,心虚地看母亲,不能不问:“怎么了?妈?” “你还瞒我?”母亲不预备背着外婆,当面说:“上次走,大鹏送你了吧?你还当我不知道?” 朝锦的脸窜火地红了,立刻,咽梗,语塞。 外婆竟从简短的对话里听出端倪来,笑了:“朝锦十七岁了吧?也不小了?我十七岁都有她大舅了!” “那是你的时代!”母亲打断外婆:“现在,十七岁的姑娘还是孩子,彻底的孩子!大多刚刚初中毕业,后面还有高中、大学、研究生、工作、事业等等等等排着长队!朝锦虽然读的是中专,但并不代表以后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太早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情上面,是最没有意义的耽搁!没有任何好处!” 外婆听不懂母亲的话,糊涂地皱起眉头,朝锦却听得清晰真切,做错事般垂下头,低声说:“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别担心,我自己会注意分寸。” “傻孩子!”母亲摇摇头:“‘注意分寸’是冷静时的自信!年轻人的血液象汽油,遇到火种想不燃烧都不行,不由你自己说了算!可是,你得知道,女孩子烧不起,!你懂吗?一旦烧过了,内里全剩创伤灰烬,历久难以恢复,必定百事荒废,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朝锦不料母亲竟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来,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只好闭着嘴,不说话。 母亲读书少,可是语言能力很强,经历的事情多,后阅的文字和人事都不少,年轻的朝锦无论如何不能是她的对手。 “每个人都年轻过。”母亲继续说:“我不是不理解你现在这种旖旎美好的心情。可是你是我女儿,有些话,我宁当恶人,也不能不先帮你摆在明里。就算你现在什么准备都做足,年龄、事业都合乎要求,可以恋爱了,大鹏也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朝锦没想到母亲又会这么说,很迷惑地抬头望着母亲:“为什么?您不是很喜欢他吗?” “作为孩子,孩子的同学,我是很喜欢他。”母亲说:“他长得不错,看得出将来也会有一定的能力。漂亮男人、有出息的男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讨人喜欢的男人。可是,若以我女儿的恋人,甚至将来的女婿来衡量,我必须不由分说地拒绝他。朝锦,你的杂书也没少看,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齐大非偶’,他的家庭门楣和我们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看看咱家这间小房子!你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吧?那栋楼,住的都是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咱们的女市长!是地道的富人区!还有,他爸爸在单位的位置!你没踏上社会,不懂什么叫肥缺美差,不懂肥缺美差需要怎么得到,更不懂得到肥差美缺的人对世事的心态……不说这些,单看大鹏平素花钱大手大脚的纨绔劲头儿吧!这样的干部子弟,是你这种小门小户的姑娘理想的伴侣吗?” 朝锦张了一会儿嘴,又低回头去,不说话了。 母亲再深深地看她,再说:“就算他当真公子有情吧,能牵着你一路走进婚姻里去,那个家庭必然产生存在的歧视和挑剔,你有把握应付得了吗?妈最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是那种可以含辱纳垢的人!你的自尊心那么强,一定会因此痛苦难过。” 朝锦的心一点一点冰寒下去,想说话也不能够,母亲的话,句句敲在道理的穴点上,没办法批驳;她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类似问题,她毕竟年轻,爱的时节,心里只有爱而已,没地方容留这些额外的东西。 “说不定大鹏的家庭与众不同呢!”母亲又说:“咱们也没有实际考校过,不能随便给人家下这个定义。可是孩子,考校是需花费代价的,百分之五十的败数面前,你有没有试验的勇气?我是没有的。我看不得自己的孩子痛苦。” 朝锦慢慢转头,将面孔扭到一个母亲看不到的方向去。 母亲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却仍不肯忘记添上最后一根柴禾:“抛开家庭因素不谈,单说大鹏自己,目前才刚刚上高中而已,学习成绩还是从前面数的,这三年高中,将来四五年的大学,是你们必然的分离,你知道他要面对多少强烈于你的诱惑,你有把握次次在如云的美女、才女发起的战争里高调胜出吗?等到伤害真实的来了,才知道疼,才知道后悔就什么都晚了!你读过不少诗词,知道什么叫‘回首已是百年身’吧?” 朝锦强撑着迅速堕进谷底的灵魂死命地朝母亲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继续往下说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够保持镇静,即使在母亲和外婆面前,她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软弱,这是青春少女特有的矜傲,可惜这个阻止的动作如同引发崩溃的导火索,迅速逼出了她深藏于肉体之内的水气,母亲的长篇劝诫虽然戛然而止,朝锦却也无法自抑地泪流满面,她慢慢蹲下身去,人生第一次,由骨头的最深处,心脏的最深处,肌肉的最深处,所有器官的最深处,不能忍受地疼痛起来。 里间病榻上的外婆动容地看着委蜷成一团的朝锦,忍不住劝母亲:“别太难为孩子了,让她自己慢慢考虑吧!你这样,不是先给她痛苦?” “痛痛就好了。”母亲冷静地看着朝锦:“我给的痛苦,她总可找到发泄之处;别人给的,她可能连发泄的力量都丧失。人长大了总要痛,哭哭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吗? 真的会过去吗? 朝锦不能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听了母亲的那番话后,那一夜,整个人死掉般绝望灰心,从此知道原来世上很多东西,并不是仅凭热爱喜欢就有资格和能力争取。 翌日是留在家中的最后一日。 清晨起来,外婆看见朝锦因遭逢内伤而黄暗起来的面庞,也叹息:“孩儿啊!姥姥要死了,掺合不进你们的生活去,可是昨天你妈的话我听着,还是有道理的。姥姥没怎么读过新书,但还是听私塾先生讲过‘齐大非偶’的典故。旧理儿讲究门当户对、贫富相当还是有依据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听着是神话,后面的凄苦没人能知道啊!” 外婆的声音因为老病细弱无力,同时也慈祥恳切,携着殷殷的爱怜,朝锦却从中听出无可抵御的残忍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忍住,扑倒在外婆的床前,放声大哭。 外婆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半晌才醒起伸出枯瘦的双手来抚摸朝锦的头,一边抚摸一边继续叹息:“生为女人,有心气儿有想法有要求有盼望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再回学校,母亲优待地为朝锦买了一张卧铺票,下铺。 朝锦上了车就和一个上铺换了位置,两日的行程,除了上厕所,一次也没有从上面下来,家里带的水果吃食,原封不动地拎到学校里去了。 除了外婆和母亲,没人知道朝锦这七天里遭遇了什么,朝锦也小心地掩饰着,不给任何人知道。 可惜没人帮她一起掩饰,有的话,朝锦的痛可以轻些,短些,好似一个身上巨伤的人,不给他看见自己的伤口,他就多少安慰些。 朝锦回到学校,一封白色封皮的信件已经在学校的邮箱里等待她,写信的人全不知道朝锦曾那么近距离地回到过他身边,更不知道,短短几日时间,爱他的这个女孩,情感上遭受了怎样不能承受的重创。 朝锦过了好几日才慢慢地写了回信,她没有立刻决断,她明白不能立刻决断,决断的原因如果暴露,反而不能干脆,她的信里一片无事发生的轻松平淡,仍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些真实真切的想念,就是只字不提心里的血痕。 但她的心里,早已做下了决定。 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太知道怎么在她身上达到目的,太明白对自尊自卑的朝锦来说,最直接地揭出比较评估来,是对她如梦情怀最有效的摧毁。 朝锦的第一场爱情,于此时,已经注定以死亡结束。 十七岁的爱情是早开的迎春花朵,迎春花朵以稚嫩绝早而为人歌颂,只是很少人愿意直说,其实早开的,必定早败,必定在早寒早雨中殒失颜色。 人人不说,人人就都追求第一朵花开,人人就都忽略了第一朵花的命运。 第3章 外热 同寝的姑娘们发现朝锦从家里回来后突然变懒了,有事没事就窝在蚊帐里躺着,班级里的、寝室里的各种活动一点儿也不积极热心,比从前不爱动比从前更不爱学习。 问朝锦,朝锦的回答也懒懒:“是吗?我不觉得啊!” 这当然应付不了人,寝室里年纪最大最会关心人的大姐张丽特意找了个人少的机会再问她:“朝锦,你别瞒我,别左右言它,这次放假回来,你整个人分明恹恹的,同以前大不一样,怎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朝锦当然仍摇头:“哪有什么事?我看上去恹恹的吗?我自己真的不觉得啊!” “不觉得?”张丽怀疑地看她,怀疑地说:“很明显!不光我看出来,姐妹们都看出来了!以前你多爱笑?这些日子却总若有所思,西施捧心似的。以前你爱看金庸琼瑶,最近却改成了冷冰冰的古龙,六本装的《七种武器》一个下午就捋出来。由读书可以看人,什么东西改变了你?” 朝锦弯弯唇:“大姐的观察力还真强,连我看什么杂书都知道!还用这个分析人?我看你将来选修心理学吧!听说现在心理学很吃香!不过西施不西施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见过我这么结实的西施吗?” 张丽知道她会打岔一样,把话头拽回来:“就算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你对宋树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了!这些日子宋树天天到窗户底下来唤你,你明明都听见,为什么却象没听见?放假前你不是这样的!” 朝锦只好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说:“哦!他吗?也没什么。我不想在纠缠下去了!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拖延太久对我们彼此都没好处!” 张丽对这个回答还比较信服:“这倒象你。假期里做出的决定吗?好处不好处的我也不好说,不过,宋树还真挺真诚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吗?” 朝锦抬头凝视张丽一会儿,其实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摇头:“说不清!或许多少还是有点儿喜欢吧!从哪方面说,他都不是一个讨人厌的人!可是,喜不喜欢,也到不了恋爱的程度。” 张丽半明白半不明白地看着朝锦:“他在九一本科,是很风云的人物,男生女生都围着他转,很有领袖风范,你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朝锦被“领袖风范”刺痛了心,她一下子想起远在故乡的康鹏,她分明听朝阳的其他死党说过,在学校里,很多男生女生也都愿意以他为中心。 一下子就疼出些泪来,怕被盯着自己的张丽看出来,朝锦连忙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假作不在乎地说:“是吗?风云不风云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丽果然忽略掉她的变化,但仍接着问:“咱们住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觉得,你不象是那种心钝的人啊!宋树的攻势这么强,一般人早挺不住,你怎么……” 朝锦不愿意再讨论这个问题,打断张丽:“大姐,这和心钝不心钝没有关系,我这是理智——咱们还小,还不到谈恋爱的时间,而且,我将来是肯定要分回东北去的,答应他的追求,将来就一定面临着必然的分手,看得见失败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开始?我不但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宋树负责,他越是认真,我越是得负责。” 张丽了然地点点头:“我一猜就是这样,你不是只顾眼前的人。可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采取消极抵抗的方法啊?那个宋树,上辈子大概犟死的,明知道你躲在寝室里装聋作哑,仍旧风雨无阻地到窗下来,喊你不应就堵在宿舍楼门口寻找咱们寝室的人,我都被他烦了两三次了!看他的样子,还真可怜。你得对他说清楚啊!” 朝锦听了,长长叹口气:“这还不够清楚吗?还要怎么清楚呢?我想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还是坚持这样,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两人正说着,在寝室里以年幼排在第八的陈翠气呼呼地闯进寝室来,使劲儿将一个大大的纸皮袋子丢到桌子上,噘着嘴冲朝锦说:“你可别怪我啊!我也不想帮他!我都对他明说了,‘我们三姐不让寝室里的人帮你传话带东西’,可是这大个子磨人的功夫还真是天下无双,死说活说就是拉着我不放,那副可怜劲儿,连管我叫姐姐都行!我实在抗不住啦!撕扯了半天,来来去去的同学都看我,还以为他追求我呢!真是!” 朝锦不用问也知道陈翠口里的“他”是宋树,更无奈的叹口气。 张丽看看朝锦,轻轻走到桌子旁,拽开纸袋子的封口,看清里面是几斤香烟形状的麦糖,也叹气道:“这个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的家伙,用糖就能甜住女孩子的心?人家这么说还硬送来!唉!这糖一看就是自家生产的……咦?莫不是他妈做的吧?他莫不是把心事对他妈妈讲了吧?” 朝锦吃惊地看着张丽,再看看同样吃惊的陈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陈翠伸长脖子,仔细看看纸袋子里那些芝麻糖心麦芽糖皮的地方特产,咧着嘴问朝锦:“怎么办?我拿回来的时候,宋树说了,你要是不收就让我直接丢到垃圾筒里去!别真是他妈的手艺吧?” 朝锦只能再叹口气:“等姐妹们都回来分一分吧!” 张丽有点儿惊讶:“啊?” 朝锦勉强笑笑:“丢到垃圾筒里可惜了!” 宋树再到窗下来呼唤朝锦的时候,朝锦下了楼,临出门被刘兰兰拦住打趣:“麦糖起作用了?” 朝锦也不分辨,默默地走出宿舍楼,淡着表情走到楼角等待着的宋树跟前。 楼角种着一棵很大很茂密的枇杷树,不是做果的季节,满树苍绿的叶子在秋风里稀里哗啦作响。 朝锦本想下楼来就直接对宋树说“以后别再来烦我了”之类的话,却被树叶的响动搅扰掉,沉默了一会儿。 宋树等不到朝锦的开场白,就在树荫里盯住朝锦的眼睛,轻声问:“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为什么放假回来就躲着我?” 朝锦被他声音里的小心弄得心软,没办法实行设定好的冷酷,只好将眼睛看着别处,道:“也不是躲,只是有点儿心情不好!” 宋树立刻往前站了站,拉近了同朝锦的距离:“心情不好怎么不对我说呢?” 朝锦的拒绝就全被堵住,她再次沉默,良久,才终于笑了一下:“快乐分给别人,是两个快乐;烦恼分给别人,是两个烦恼。” “不一定的。”宋树说。 朝锦就又沉默,不预备同他辩论。 宋树看到她的脸色,稍作妥协:“就算是两个烦恼吧!也许只是两个比原来那一个要小许多的烦恼——原来的是一个西瓜,分开就变成两颗荔枝了!” 朝锦没听过这么牵强的分析,终于纯粹地笑了。 宋树认真地看着她笑,等她笑完了,才说:“你不必这么防备我。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也都承认。可是毕竟还有两年的时间呢,我以为,总要争取一下才好。就算争取不来吧,将来想起来,也不至于后悔!” 朝锦不能不看他:“争取要付出很多代价,到头来,什么都没抓到的话,不会后悔吗?” “你听说过吗?‘青春不留白’!反而是不作为,听之任之才会后悔!”宋树说。 朝锦突然就痴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说,不作为会后悔,而母亲说不自量会后悔,她到底该相信哪一个? 宋树见朝锦久久空着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子来,趁着她迷糊的机会说:“今年流行水晶首饰,放假这些日子,我帮一个高中生补习数学,赚了几十块钱,帮你买了这条项链,白色透明的,象征着你的纯洁……这几天,你避而不见,我没机会给你,现在……你收下它吧……别顾虑!收下,也不代表什么……你还是你自己……” 朝锦愣愣地,被动地给宋树抓起手,被动地握住了首饰盒子,人仍木着,木知木觉,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宋树退后一步,看看不能从茫然中反应过来的朝锦,又慢慢退后两步,然后,转身朝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掉了。 朝锦独自一人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等到身体的麻木渐渐褪却,感觉出手掌中首饰盒子的坚硬来,才知道自己在混沌中收了宋树的礼物心意,也才听清了已经走掉的宋树对她说的话。 见朝锦浑身无力地推开寝室门,一直等待她的大姐张丽立刻扒开蚊帐关切打探:“怎么样?同他说清楚了吗?” 朝锦直着眼睛,看着满脸期待的张丽,不能答。 桌子旁摆弄邮票的刘兰兰见朝锦这副表情,就走到她跟前,立刻看到了她手里的盒子,忙不迭抢过去打开,一看之下,立刻惊呼:“天啊!水晶项链?这么漂亮?这可不便宜呢!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哟!还是透明的!哎!同志们都来看看哎!宋先生给下定情之物了!” 床上床下个忙着个人内务的姑娘们马上噼里噗通地抢到朝锦跟前来,围着刘兰兰手里的项链一顿观看,同时啧啧称赞——“哟!真好看!”“可不是?”“老三真幸福!都有人送礼物了!”“什么礼物?信物!“对对对!信物!”“要是有人送给我就好了!” 张丽也从蚊帐里钻出来,走到众人跟前,抢过项链去看了看,倒底相对成熟,最先将人群中间的朝锦拉出来,审问:“你不是去摊牌的吗?怎么倒接了人家的礼物?” 朝锦仍旧有些糊里糊涂,被张丽一问,颓然坐在凳子上:“我也不知道啊!” 项链成了镇寝之宝,被另外八个天真浪漫的姑娘高高供在书柜上面。 “幸福”之中的朝锦却一直傻坐到熄灯,傻傻地想宋树那句“‘青春不留白’!不作为,听之任之才会后悔”。 姑娘们纵容着她的傻,都说,“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傻掉的朝锦也听不见这样的调侃,等熄灯后摸上了床,手指不期然地触摸到枕头底下那些白色封皮的信件,心才水成刚上市的树柿子,似乎轻轻一捅,就可以倾泻出软软浓浓的汤汁来。 夜梦就是同康鹏的初识,仲夏里热浪翻滚的黄昏,穿着白色丝涤T恤的康鹏笑嘻嘻地跟在朝阳后面走进视线里来…… 第一次照面,朝锦就永远记住了康鹏与众不同的笑容,永远记住了他十七岁就生就了鱼尾状笑纹的眼角…… 决绝的信没办法写。 朝锦每个夜自习上都对着桌上雪白的信纸发呆,发呆,呆到课散,寝室的人来唤她回去。她的异常瞒不了人,但姑娘们都往另一个方向想,都笑她:“爱情也是病呢!是以发呆发傻为主要体现的综合症!” 宋树送过礼物反而来得疏些,有一段不到窗户下来叫,也不到宿舍楼前央人带话捎东西,只是偶尔在食堂里开水房里“很巧”地遇见朝锦,遇见了,骑士一般帮她在如潮的人流中抢出饭菜和开水来,而后一路帮她送回寝室去。 朝锦淡淡地享受着他的礼遇,心里没有欣喜也没有感激,不生厌烦亦不生涟漪——她已将一切都表达清楚,是他自己希望“青春不留白”而已,朝锦觉得自己,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必受宠若惊。 若不是随后而来的那场高校女子排球赛,朝锦不知还需多久才能从灰败的情绪中恢复出来,体育运动的舒缓作用,有时真的可以意想不到的强大,就如同重体力劳动的人通常可以空闲着大脑和思维,身体上的一些满档,真的可以治疗一些灵魂上的伤痛。 作为体魄强健的北方女孩儿,朝锦入选南方高校的校排球队,是很正常的事;被指导教师理所当然地当作主力也是正常的事;不正常的是她裹在一大群白皙细嫩的江南女子中竟然还可以惹人注目,每次集训每场赛事都有一大票其他科系的男生站在操场周围敲着搪瓷饭缸专门为她加油,丝毫不掩饰躲藏的加油——“九二中专李朝锦,加油!”“好样的!”“漂亮!” 关注即是监督,背心短裤的朝锦在那么多目光的簇拥下很有些忐忑紧张。实际上,她只是骨架子好,排球技术并不精良,因为此前她向来很少关注体育,更不要说身体力行,她觉得体育是自己永不能驾驭征服的弱项,她下意识地闪躲着它抗拒着它。没想到如今竟被学校不由分说地挑选出来,挑选到众人面前来表现展示,朝锦的内心里,虽然很有几分“逼鸭子上架”的感慨,但是仍想:既然做了,就应该做好,否则对别人对自己都交代不过去。所以每次训练,朝锦都很认真卖力,每场校内邀请赛或校外友谊赛,朝锦也都打得倾尽所能。 这样当然就累,可是累有累的好处,一累,假期回来后的辗转难眠竟然不知不觉好了,写信的冲动和暗中的自我折磨全都慢慢淡了下来,朝锦的注意力,终于又可以暂时转到活色生香的象牙塔生活当中去了。 然而不写信,康鹏当然会注意到变化,再来信就问了。 朝锦收到信的那天刚在训练里跌了个很大的跟头,膝盖破成血淋淋一片,队友和指导教师围做一个圈儿帮她处理,送信的杨荣凯就在那个时候走过来,隔着姑娘们的人头将信件递给朝锦。 朝锦一看到那封同以往一样洁白的信件,刻意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伤痛立刻就被勾了起来,她受了伤也没想哭,一见到信,眼泪立刻就泛了起来。 有队友看见,大惊小怪地咋呼:“这么疼吗?还是上医务室去吧!上医务室去吧!” 由医务室回到寝室的朝锦将那封信直接压到了枕头底下,很多天都没有拆开看的冲动,她大概猜得到信里都写了什么,也知道康鹏一定会追问,就怕看。 也因着有这封信,她连寝室都怕回,尽可能在操场上泡着,实在不能,就捧了一些与学业专科完全无关的书籍在教室里坐着——奔跑和闲书都能暂时麻痹一下朝锦的神经,这是一定的。只是朝锦太傻,神经虽然可以麻痹,但永远是暂时的,最后到底,还是要清醒过来。 宋树虽然一直远远地看着朝锦,却到底看出她的异常来,那夜终于郑重地来问:“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被问时,朝锦人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 青年男女的体己话,总不能大庭广众冠冕堂皇地说的。 小树林因为小,小小的隐秘,很容易让人觉得暧昧,也就很容易让人脆弱。 朝锦很想说出真话来,说出来,可以放松放松,但她到底没有说,只是找了个很真实的借口:“我外婆病得很重!” 这话引出了宋树的怜惜,他几乎立刻动了容:“你怎么一直不说呢?就预备一直苦着自己?” 朝锦听到温言,终于忍受不住,如同一直憋着委屈的孩子,有人来问,眼泪便再也不能藏,靠住身后的树干,稀里哗啦地哭泣起来。 宋树默默地站在朝锦对面看着她哭泣,看着她肆无忌惮地宣泄,谁知朝锦一哭不可收拾,良久不见停止减弱的意思,宋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她的肩头,朝锦马上被他的动作吓到,即刻收了哭,倒退两步,惊恐地看着他。 宋树立刻尴尬,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去,搓着两掌结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朝锦也尴尬起来,为自己的夸张,也不太调顺地说:“当然……我知道……” 就更加尴尬起来,咫尺相望的两个人,都做了亏心事般。 宋树寻找救兵般左右望望,看见校门口的灯光,连忙改换话题道:“好多了吧?也该哭饿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朝锦本欲拒绝,但想想又没有,吸吸鼻子道:“我请你吧!”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去,找了个最近的小吃摊子坐下来,宋树要了份炒面皮,朝锦要了一份一直不敢尝试的麻辣粉丝。 夜摊上吃客不多,宵夜很快端上来,朝锦看到东西就真的觉得饿,一心一意地吃。 宋树却吃得漫不经心,边吃边瞧朝锦的脸。 朝锦被他看得多,也习惯,很平淡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宋树就笑笑:“没有。你的鼻子哭得红红的,现在一辣,更红,活象个化了妆的小丑!不过,这个小丑还挺漂亮!” 朝锦不在意,继续吃,问:“这算取笑吗?” “不!”宋树轻轻说:“是心疼。” 朝锦握着筷子的手一抖。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康鹏带着崔勇一起到朝锦家新租的平房里看从学校回去的朝锦,房子很冷,朝锦的手上生了冻疮,康鹏眼尖,欲抓住朝锦的手细看,朝锦一下将手藏到身后去,不给他看。 康鹏说:“我看看!” 朝锦摇头:“难看!” 康鹏看着她:“我不怕难看!” “有什么好看?”朝锦说:“好笑话我吗?” 康鹏看住她:“是心疼!” 宋树见朝锦猛然变了脸,担忧起来,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朝锦回过神来,慢慢地,慢慢地摇摇头:“没怎么!” 第4章 对心爱的态度 早上朝锦去教室上课,路上远远听见有人跟一个同班同学打听自己:“你们班的李朝锦来了吗?” 同学刚欲说话,扭头看到了朝锦,对那人指指。 朝锦看看那人,并不认得,疑惑地走到跟前去,主动问:“你找我吗?” 男生却显然认识她,看见她略微露出几分惊喜:“哦,你来了?看起来,没事?” 朝锦被问得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男生知道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略带羞涩地笑笑:“是这样,昨晚你不是和宋树一起在小吃摊上吃了宵夜吗?今天凌晨他突然剧烈腹痛,呕吐不止,被同学们送到附属医院抢救去了!临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特别嘱咐我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出什么事,他的症状看起来很象食物中毒。” 朝锦立刻一惊:“剧烈腹痛?怎么会?我……我没什么反应啊!” “那就好!那就好!”男生边说边走:“那你上课吧!我得赶到医院去看看宋树的情况!” 朝锦叫住他:“你是他寝室的同学吗?” 男生顿下,回答:“不是,我们是一个班的,很要好!” “哦!”朝锦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严重吗?” 男生也点点头:“满身大汗,脸色也很难看!” 朝锦的脸色不禁变了。 男生看到,马上又安慰她:“你放心,咱们学校的附属医院水平很高,他送去的又及时,不会有什么大事!都是学医的嘛!将来什么大病狠病不得见?还怕一个小小的食物中毒?” “可是怎么会呢?”朝锦说:“我真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啊!” “也可能同食物没什么关系!”男生说,“所以我要赶去看看,看看医院确诊了没有!” 上课的时间到了,朝锦回头看看教室,匆忙地向男生交代说:“你从医院回来,麻烦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住在女二416寝室……” 男生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说毕,他匆匆地走了。 朝锦一天的课都没有上好,始终惦记着宋树的病,同时也感念着他在症状爆发的时候还能惦记着自己的安危,明白这样的真心不是能够刻意伪饰的。 夜自习的时候,早上来过的男生果然再来,朝锦匆忙地出了教室,劈面就问:“宋树还好吗?” “还好,还好!”男生连忙给她定心丸吃:“吊了水,现在情况很稳定!” 朝锦一日的焦虑终于消散,心落进肚子里:“确诊了吗?真的是食物中毒吗?” “不是!”男生笑着摇摇头:“不然你怎么可能没事?是急性阑尾炎!” 朝锦的眼睛睁大些:“急性阑尾炎吗?光吊水能解决问题吗?” “当然不能!”男生说:“安排在今晚手术,白细胞很高,拖久了害怕穿孔!” 朝锦的担忧又起:“就是说得动刀喽?” 男生笑笑:“等你开始学外科,就知道是最小的手术,四十分钟就下台子来了!” 朝锦有些少见多怪的羞愧,本来,她也是学医的,不该听见疾病就露出惧怕,于是讷讷地道:“也是!阑尾炎是小手术!” 男生瞧瞧她,问:“你会去看他吗?” 朝锦有些奇怪地说:“当然!” 男生听了,稍微沉默一会儿,说:“可能宋树还没来得及同你提起我,我叫汪大明,是宋树在学校里最好的哥们!” 朝锦礼貌地点点头:“哦!汪大明!” 男生似乎忍了一忍,到底还是继续说:“入校这两年来,我十分了解宋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家伙,心比天还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忧愁烦恼的!可是放假回来这些日子,我看他明显地低落了……” 朝锦明白男生、汪大明要说什么,微微垂下眼睛,抿住嘴。 汪大明看到朝锦的表情,又沉吟了一下,但终于仍旧说:“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打动女孩子的心,除非她愿意。我想说的是,宋树对你,并不是死缠烂打,是一片痴情,你要知道才好。” 朝锦的心不由得一热,她这样的年纪,听到“痴情”两字,是不能不热的。 汪大明目的达到,就告辞说:“你什么时候去看宋树,我领你一起去!” 朝锦点头说好,而后看着王大明慢慢地下了教室前面的台阶,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回到教室的课桌前取书。 旁边坐着的张丽见朝锦的架势要走,一把拽住她的手:“又有新的追求者了?” 朝锦吃了一惊,而后好笑地拍拍她的手:“什么追求者?宋树的朋友!” “哦?”张丽好奇地朝外望望:“怎么连朋友都出来了?” 朝锦就习惯地垂下眼睛:“宋树病了,急性阑尾炎!” 张丽也很意外:“急性阑尾炎?” 朝锦点点头。 张丽顿了几秒钟,又问:“心疼了吧?” 朝锦看看张丽,看半天,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坐下来幽幽地问:“如果我不心疼,是不是就显得很没良心?” 张丽没料到朝锦竟这样问她,一时哑住,呆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朝锦也知道张丽会无话可说,转开头去看着前方一字没有的黑板,继续幽幽地说:“真的,我只是同情,只是关心,并没有心疼。” 张丽过了很半天才说:“那也得去看看啊!” “是啊!”朝锦对张丽,也似对自己说:“总得去看看啊!” 姑娘们不肯白吃宋树的苹果,坚持摊了钱,买了一大堆补品,交给朝锦看望宋树。 朝锦吃力地提着袋子,赶到男生宿舍前去同汪大明会合。汪大明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就说:“买这些干什么?宋树是肠道病,不能吃东西。同学们的心意都在病房里堆着呢!” 朝锦勉强笑笑:“这也是我们寝室同学的心意!” 汪大明就帮忙提着,出校门叫了一辆面的载着朝锦朝附属医院驶去。 宋树刚做了阑尾切除两天,朝锦以为他必然捂着肚子猫着腰一脸苦相,谁知他竟然神态自若地坐在病床上,同临床的几个病友谈笑风生地聊天,见朝锦跟着汪大明进病房来,还有欠身站起来的意思,被汪大明一把按住了:“你小子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也不把同学们的护理放在心上?” 宋树就笑笑,打消了肢体迎接的念头,坐在床上对朝锦说:“何必来呢?再有几天我就拆线了,就回去看你了!” 病房里都是年纪不大的轻病号,对闲事的关注力很大,从朝锦进门来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此刻听到宋树说话,更都瞪了眼等着朝锦回答。 朝锦其实生性大方,仍不由在众多注视里红了脸,声音很低地说:“怎么是你去看我呢?到底谁病了啊?” “这算什么病啊?”宋树不在乎地说:“一段派不上用场的小肠子闹脾气而已!说哪国人来着?”他边说边用眼睛看汪大明并且环视病友,“小孩子一出生就将阑尾切掉了!根本不给它发炎的机会!” 病友们嘻嘻笑,汪大明边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柜子上边讥讽宋树:“现在一副英雄气概!那天没疼死你?” 宋树又笑笑:“我主要是紧张,不知什么病,万一是肠梗阻什么的厉害家伙呢?早知道是阑尾炎……切!” 朝锦听着他毫不顾忌地夸口,想起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不忘嘱咐好友来看自己的情况,二度感动,低声关问:“你好多了吗?” 宋树的注意力却转移到食物上面,看看朝锦,看看汪大明,问:“谁买的啊?” 汪大明朝朝锦努努嘴,朝锦见了,怕宋树负担,连忙抢着说:“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寝室里的姐妹们一起买的,她们都挺惦记你的!” 宋树听了,又搓起手来:“这怎么好意思呢!让女孩子给我买东西?真是!真是!” 汪大明见他完全一副受宠若惊,忍不住打趣道:“可见凡事都有好坏两面。阑尾不听话虽然可恨,到还能享受一些平常享受不到的待遇呢!” 病房里的人都被汪大明这句话逗笑了,病友们笑得放肆,朝锦笑得阳光,宋树笑得腼腆。 都笑够了,有病友先发现朝锦始终站着,戏闹地说:“宋树哦,让你的小女朋友坐下啊!罚站来了吗?” 朝锦听了面上不禁更红,又无法分辨,只得装作没听见,装作注意汪大明整理东西。 宋树也微微红了脸,也不好解释,只得轻声呼唤汪大明:“大明,你给朝锦拿把凳子!” 汪大明笑着拿过凳子来,朝锦还推辞,被汪大明一把按坐在凳子上:“一只凳子嘛!客气什么?难道咱们学校三甲级的附属医院,连一只招待探视的凳子都没有?” 坐下的朝锦却更加局促,浑身都不自在,很艰难地别扭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你好好养着。” 宋树听了,立刻瞪大了眼睛问:“你这就要回去吗?” “啊?”朝锦没料到宋树会这么问,微微诧异一下。 宋树就笑了:“这是准备走时才说的话啊!” 朝锦只好又笑了,笑着解释:“我也没看过病人,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合适!” “都说不是什么病了!”宋树弯着眼睛看她,“只是这两天什么都不能做,还真够闷的!你来了,就随便聊聊吧!” 朝锦听他这样说,又不知该聊些什么才好,轻轻挠挠头发:“闷吗?生病是这样的!” 汪大明忙活完了,对宋树说:“让朝锦陪陪你,外四新来个大夫,是我的老乡,他妹妹和我初中同学,我找他叙叙去!” 宋树点点头:“别直接回去,接着朝锦一起回去!” “还用你说?”汪大明白宋树一眼,拍拍朝锦的肩膀:“发挥你女性的温柔,体贴体贴咱们的病号!” 朝锦正常些的面色再度红了。 汪大明微笑着出门去。 刚巧到了散步的时间,几个恢复较好的病友结伴儿到楼下去活动,剩下一个不能动的,拆开随身听的耳机对宋树和朝锦说:“我不当电灯泡,听听歌睡觉,你们俩随便聊!” 朝锦的脸熟透的番茄一样,宋树也尴尬地笑:“这帮家伙,就会开玩笑!” 朝锦急着岔开话题,没听见似地问:“做的什么麻醉?” “局麻!”宋树说:“我向来自诩聪明,千万不敢全麻,怎么会对脑子没有影响呢?” 朝锦笑了:“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阑尾炎也会死人的,同生命安全比较起来,麻药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副作用应该是次要的!你这样计较,将来要影响治病救人的!” 宋树也笑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教训我来了?还挺能扣大帽子!医院里忌讳说死你知道不知道?” “这更不对!”朝锦跟他抬起杠来:“医生应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哪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宋树也同她抬杠:“什么不对?医生治病救不了命!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听过吗?” 朝锦用手指点点他:“露出顽皮本色来了吧?混蛋逻辑一套一套的!” 宋树听朝锦骂人,哈哈大笑起来,动作太过剧烈,立刻牵痛了刀口,嘴巴不由自主地一咧。 朝锦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宋树稳了一稳,伸手在衬衣外摸摸刀口,对朝锦摇摇头:“没事!” 朝锦稍微埋怨:“你这人真是!都没拆线呢!怎么也不注意点儿?” 宋树听了,放开按住刀口的手,深深地看她:“这算是关心我吗?” 朝锦的脸就再热,掩饰地低低头,坐回去,没说话。 病房里安静下来。 宋树把盯在朝锦身上的目光转开,转到那个闭着眼睛听歌的病友身上去,好半天好半天才声音很低地说:“如果我得的不是什么阑尾炎,而是心绞痛之类的,送不到医院就死掉的病,你就是我最后的记忆……” 朝锦一下子不能承受,阻止他道:“怎么随便说这种话?” 宋树又将视线转回到朝锦身上,固执地追问:“我知道,要你心疼我的话,是我的奢求,可是,连关心,‘关心’,也不能够吗?” 朝锦深深地勾下头去,勾得脖颈酸痛,也不肯抬起来,她甚至有站起来告辞的冲动,但想到刚才宋树对汪大明的交代,觉得那样做太过无礼,勉强地压下了。 宋树等不到朝锦的回答,也不再说话,将眼睛痴痴地望住窗户,不做声。 低着头的朝锦慢慢感觉出宋树的目光并没有盯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抬起来,抬起来迎面看到宋树脸上的伤感,被女孩子特有的柔软逼着,不得已地开口:“纠缠这个干什么呢?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不说想聊聊天吗?我陪你聊聊啊!” 宋树再度看她,再度慢慢地说:“朝锦,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朝锦以为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微笑着说:“当然记得!上学期的春季运动会,你包揽了九一届的田径项目!女孩子们可崇拜你了,给你起了个绰号——‘长腿王子’……” 宋树接过她的话:“结果,百米跨栏我失利了,刮倒了第四个木栏,为了避免被跨栏伤了腿,我一路趔趄蹦跳,冲到场外围观的人群里去,一下子就撞到你身上了!” 朝锦仍笑:“我新穿的球鞋,雪白雪白……脚趾头没被你踩断!” 宋树停下来,停下来看朝锦一会儿,再慢慢地说:“从此就记住了你!记住了你猛烈呼痛的样子!我总想,朝锦,我总想,你是上天为我安排在那里的!” 朝锦不能笑了,不能笑,也不能说话。 她看多了琼瑶小说,对这样的表白,还是不能免疫。 宋树的表白还没有结束:“我想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孩子在我生命里溜走,我想我一定得抓住她,让她在我的青春里,在我们的青春里,与我一起,谱写纯洁动人的恋曲。” 朝锦又慢慢勾下头去。 宋树就看着她的头发:“你那么难接近,以为所有上前来搭讪的男生都是登徒子,我还是想尽办法跟你做上了朋友;你又那么冷漠,任我怎样挖心挖肺,就是将交往排斥在情感之外……朝锦,你表露过多少拒绝,你自己知道吗?” 朝锦并不抬头,她知道不能抬头。 “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吝啬表达吗?知道我为什么永远象没有自尊心一样只用热诚热切去面对你的冷漠吗?”宋树缓缓地问,却不象在问,象在自言自语。 “看过一个古董收藏名家的文章,介绍收购攻略,说看到一样心爱的东西时,千万不能立刻表露出拥有的欲望来,因为那样,持宝者就会百般刁难,非要到天价不肯成全,这样,无论你的热爱怎样迫切真实,都可能面临失之交臂、永远错过的危险,一定要假作可有可无、得与不得随缘潇洒的样子,名家说,不知宝贝真正价值的持有者就如不知自己有多吸引迷人的女孩子,反而会巴巴地贴上来,生怕你不要,会以一个相对合算的价格将宝贝卖与你……”这一段话很长,宋树说得也慢,有朝锦会耐心听下去的笃定似的。 朝锦果然耐心地听,虽然慢慢又抬了头,却并不打断他,也不插问。 宋树就看着朝锦的眼睛:“收藏家实际也在教追求爱情的人怎样获得异性的青睐。朝锦,你就是持有宝贝的卖家,漂亮、可爱就是你的宝贝,但你也并不知它们有多大的价值,能换得多少追捧跪拜,我想,我如果象文章里说的那样,假作一点儿无谓,假作一点儿潇洒矜持,你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样,一味躲闪。可是我不愿意那样做,不愿意。朝锦,爱情在我心里,是任何有价格的珍宝无法比拟的稀世绝有,我不愿意将任何心计谋略用在它身上,我希望我可以直接的毫不保留地将真心捧给你看,即使你闪躲,拒绝,我也希望,你能在无数次的漠视后品味出来真心的美好,意识到不加粉饰的爱是最难得的遇见,而后,同我一起呵护珍惜……” 朝锦大大地震撼了,大大地震撼,忘了羞涩,忘了隐藏,微微张了嘴,愣愣地看着宋树。 她不能不震撼,宋树在说自己,却也分明在说她,她对康鹏,可不就是这样吗?几曾想过保留的? 原来真心类同,那么,真心的结果也类同吗? “可是这么久了,”宋树与朝锦对视着,端详着她的震撼:“这么久了,你一点儿改变都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也渐渐迟疑起来。并不是耐心用完,朝锦,并不是,而是我自己也疑惑了——这样纠缠着你,会不会反添了你的烦恼呢?反而逼着你不能轻松快乐?所以,朝锦,你今天回去,别骗自己,别找借口,认真想想我们的交往,认真考虑考虑我的等待,如果真的不能接受,也不用特意来告诉我,只要下次见面,你当作不相识,我就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了!我比你大很多,我说的话,一定会算数的!” 宋树说完了,不再看朝锦一眼,慢慢在床上躺下去,做出送客的样子来。 愣怔的朝锦很半天才明白宋树的意思,明白了也无法说话,只能慢慢地退出了病房,一脑袋混沌地走下住院部的大楼,走到大院里的小花园里去,找了一个石亭子坐下来,久久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汪大明找到石亭子来,看到朝锦的样子,知道什么了似的,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领着她坐车回到学校。 朝锦一路听话地跟着汪大明,上车,下车,回寝室,表面并无特别之处,思维却是一片混乱,并不能清晰思考。 第5章 切割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朝锦每出寝室教室的门都象特工窃贼那样左顾右盼、谨慎小心一番,生怕不留神在什么场合遇到宋树,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姿态去面对他,她还没有能力如他所说的,“别骗自己,别找借口”地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更没有想好万一真的见了面到底应该是假作不识还是若无其事当作那天医院里的宋树什么都没有说过,她觉得自己没法那样绝情,但也没法继续毫不在乎地面对宋树的厚爱,她左右不得进退两难。 好在上天眷顾,肯给她喘息透气的机会,始终也没有让她在混乱、彷徨的时候遇到宋树。 或许是宋树也怕面对结果,安心等着她将裁决送到他面前去,并不来主动得知。 反正,朝锦总算得到一点儿相对的安宁,这安宁,多少使她感到几分轻松。 安宁只是对宋树而言,对康鹏,却不能够。 遥远的康鹏仍在步步紧逼。 因为对朝锦的遭遇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信件当然得一如既往地频繁着。虽然康鹏从来只在信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思念,说些朝锦接触不到的近况,朝锦却仍在他那些不设提防的字句里无法自抑地苦着自己。 康鹏对朝锦来说,与宋树大大不同。 宋树只是朝锦的不忍,不忍伤害;康鹏却是她的全部梦想,她时时想以最彻底最不保留的姿态去拥抱这个梦想,可是,她的心,却也时刻被一些与爱情无关的东西提醒着——梦想通常便是幻想,渴念太甚,只能更早地面对绝望的结局。 怎么能够不苦? 康鹏的每封来信都成了朝锦的圣经,她信徒般背诵琢磨着他的字字句句,从中体味他写字时的心情心境,态度、取舍。 不比较是不现实的,宋树那天在医院里说的话总在朝锦揣想康鹏的时刻跑进脑海里逼迫她思考自己对康鹏的爱情,逼迫她醒起一切发生的最初,康鹏并没有宋树那样的郑重正式,他们的相恋,真的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没有谁先谁后谁追求的谁。 应该是最美的状态,朝锦却深深恐惧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半分心机,从不掩饰,一旦确定内心的懵懂其实是两情相悦,立刻饱满淋漓地诉说爱意,最极致最诚恳地将内心表达给康鹏知道,而康鹏虽然一直肯应和,肯温柔深情,到底不似她的狂热强烈,反倒从来都慢她一步似的,被她的情感牵着前行似的,始终没有意义分明的主动表达,始终随着她顺着她的宽待……他真的爱她吗?如她以为的那样,如她爱他那样,爱她吗?莫不是只是被她不肯躲藏的释放勾引了吧?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她的不掩盖,在康鹏眼里,会不会就是态度暧昧的追求了呢?他只是抗拒不了她的诱惑而已,并没有刻骨铭心地需要她渴望她吧? 很惶然地写了信去问,先经兜兜转转,最后却只能以最直白的语言,以近乎逼问的语气,要她的“鹏哥哥”细想,真的爱她喜欢她吗? 没人知道她写信时的煎熬矛盾,她甚至预先开始设想正反两种结果,康鹏说爱说喜欢,她要相信吗?相信,就不放手吗?若他迟疑,或者,真的透漏给她知道,他只是被她拽着,并不能真的肯定喜欢和爱,她又要怎么办?怎么办? 爱情可以多么美好,就可以多么折磨,这是真的。 康鹏的回复其实很快,前后不过一个礼拜,朝锦却等待成接受宣判的死囚;康鹏的回复也干脆——爱,也喜欢。只是没有理由,说得很明白,“爱没有理由”。 朝锦喜悦地哭了一场,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情话更能催生女孩子的眼泪?她要写信,要问,也无非就是期盼这样一个回答而已。 但到底没有踏实——她多么渴望一个理由?哪怕理由飘渺,或者就象宋树说的只是“漂亮、可爱”那么抽象,那么见仁见智,那么靠不住,她也到底可以自信些,对自己,对自己的爱情,都自信些。 恐怕不是只有朝锦不能明白,所有初涉爱情的女人都不明白,越是在乎,越不能自信。因为为一颗生怕失去、时时顾虑着分手离别的心,谁能让它自信起来? 母亲的信跟随康鹏的信到达,到达的时候患得患失的的朝锦正预备给康鹏回信,打开母亲的家信却看到了纸上淋漓的苦泪:“朝锦吾儿,外婆已于前日故世,永别你我。丧事已毕,吾儿不必回来。回来亦不能见,死别便是如此,再不能见了……” 朝锦没有看完就哭着冲出教室去,发疯般跑到到公共电话亭,将长途打到母亲的工作单位去,听到母亲的声音就放声大哭:“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母亲也在电话对面哭:“你才刚回去……告诉你能怎样?我们留得住吗?……等你回来?走了的人……能等你回来吗?听话……乖乖听话,安排好自己的事,别让天上的外婆惦记,就是孝顺了!” 朝锦只能在电话亭里一路哭下去,为外婆的走,为自己的不能相送,为母亲必然的苦痛,为初次知道世间的事情从来不能够由人。 十七岁的女孩子能有多少眼泪? 那要看她能遇到多少不能承受。 只是哭从来无用,于任何结果无用,除了引人的猜测和言语,无用。 消失掉般的宋树当夜就到寝室的窗下来唤,被知道内情的同寝姐妹劝了一个下午的朝锦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抓到了一个依靠般,想也不想就下了楼来。 宋树仍旧站在楼角的枇杷树下,远远看着朝锦带着不能隐藏红肿的眼睛走过来,立刻忘掉了医院的约定,无限关心无限心疼地问:“听同学说你白天在电话亭里大哭,到底怎么了?” 朝锦的脆弱再次被碰触,眼泪纷披下来:“我外婆……前几日,走了!” 宋树一震,上前一步,忘情地握住朝锦的手:“是吗?……长辈总是要先走,你要坚强点儿!” 朝锦任他握着自己,这个时候,她已顾不上这些,只知汲取他的安慰,只是使劲儿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不通,怎么会这么快?放假的时候,她还替我操心,跟我讲‘齐大非偶’……” 说到“齐大非偶”,朝锦立刻又联想起心中要爱又要松手的康鹏来,疼痛更汹涌,眼泪更止不住。 宋树看到朝锦满脸奔肆的痛楚,无法劝慰,虽然夜还不深,所处也并不僻静,仍不顾男女之别地搂住了朝锦。 朝锦的理智还在,皮肤接触到宋树的体温,立刻清醒,轻轻挣脱开去,低头,轻声说:“我没事!没事!” 宋树只得退开一步,也轻声说:“要没事!要没事!” 朝锦已经慢慢将眼泪收住,听到宋树这两声发自内心的叮嘱,鼻子忍不住又剧烈地酸,酸得皱了皱眉。 宋树看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一片枇杷叶子来,放在指尖把玩着,问朝锦:“晚饭吃了吗?” “哦?”朝锦这才想起原来还有晚饭这回事,错愕一下。 宋树就明白了,就再叹息:“出去吃点儿东西吧!要哭也得吃了东西才有力气!” 朝锦想拒绝:“我不饿!” “不知道饿的时候更应该吃东西!”宋树说:“上帝给了我们一套那么完美的肠胃,我们不能以任何理由亏待它!” 朝锦没有力气同他争辩,她举目望望远处的校门,望望夜色中那片朦胧神秘的黑暗,突然觉得吃不吃东西部重要,能在寂静里走走就是好事,因此便点了点头。 宋树不再让她吃油腻的东西,为她要了一碗莲子粥,自己叫了碗桂花汤圆陪着。朝锦努力吃了几口,放下汤匙,对宋树说:“你陪我四处走走?” 宋树回头望望小吃摊外那条灯火通明的长街,点头:“好啊!” 长街上只有车流,朝锦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的树影里,慢慢地将胸膛里的疼移压在脚掌上,通过散步发泄着。 宋树始终走在后面,始终盯着她用力的小腿,不做声。 朝锦走了很久很久,走得空前的累了,才对宋树说:“我们回去吧!” “好!”宋树点点头,又陪着她回来。 过了熄灯时间,女生宿舍楼周围一片看不见黑暗,朝锦摸索着站定了,对送她的宋树说:“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宋树整个人裹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眼睛莹亮如星,他稍微沙了嗓音,回应朝锦的话:“跟我还用这么客气?还说什么谢谢不谢谢?” 朝锦就无法再言语,一时,也没有动,原地站着。 黑暗给了宋树力量,他再度伸出手来,再度拉住朝锦的手,说:“哪怕为我,坚强一点儿!” 朝锦突然就软下去,软成一颗灼热夏日里的饴糖,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慢慢靠在了宋树的肩上,靠在他肩上流泪。 宋树揽住朝锦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来替她拭泪。 朝锦的泪不断涌出来。 宋树就没有收手,一直在她脸上流连着,流连着,而后,慢慢转过头来,低下,吻住了朝锦。 朝锦在被吻住的刹那忘掉了软弱,惊觉到发生的意外,她本欲推开宋树,推开他的浓情,可她随即昏掉了,昏得没有能力拒绝,也没有能力思考,就那样,任凭宋树一路缠绵地吻下去,吻下去…… 朝锦的初吻,最初诞生在写给康鹏的信纸上,实际上,却着落于宋树的始终痴情里。她分明渴望发生时,没能够发生,而当真发生时,她自己却并没想清楚要还是不要。 宋树终于放开了朝锦,朝锦的意识也才终于回到躯体,她又羞又愧,又慌又恼,顾不上死去的外婆,顾不上片刻之前的眼泪,万分惊惑地,心乱如麻地跑回宿舍楼里去。 师生们都纵容着伤痛的朝锦,第二日,谁也没来搅扰她,任她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当精神与肉体都在连串的打击里疲惫不堪的朝锦终于在无人的寝室里醒来,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伤痛,外婆这个似乎同自己并不密切实际上却是她血脉的源头的亲人也永远不能回来了,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自己所能的美好给了康鹏之外的其他人,蓄谋已久的分别已经势在必行,那份无力无奈无可名状,只得又窝在蚊帐里大哭了一场。 大哭里,朝锦默默地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李朝锦,你要明白,外婆已经走了,自己要对得住她的惦念,要活得尊严直挺,哪怕背地里怎样苦痛,人前,要尊严直挺!对康鹏,已经不是要不要爱的问题,而是,已经根本不能去爱,不配去爱! 最终的诀别具体怎样制造的,后来的朝锦选择了忘记。 忘记是最好的自救。 但朝锦的自救无法彻底,她始终清晰记得自己怎样反复地撕了写写了撕最后那篇成品却看也没看,始终清晰记得自己踩着怎样的脚步将信件投递到邮筒里的…… 信寄出去的当夜,朝锦独自一个人趁着夜色,走进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小公园,找了座无人的小亭子坐下,一边看月亮,一边流泪朗诵徐志摩的那首《偶然》。她用了很大的声音,很大的声音反复朗诵: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她朗诵累了,就靠在亭子的石柱上休息,休息够了,再朗诵,慢慢地,用这种宣泄哑掉自己的咽喉。 寝室里关心朝锦的姑娘们发现朝锦不见了,担忧地四处寻找,寻找到宋树那里。 宋树也跟着一起寻找,找着找着,竟心有灵犀地脱离了众人,循着声音走到公园里来,远远地站在亭子外面,看着满面泪痕的朝锦,柔声问:“朝锦,还不能好吗?” 朝锦听见了宋树的声音,满是泪水的眼却看不见他,只是哽咽着:“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怎么就知道你在这儿?我只是想到这里来,这儿静!”宋树回答。 朝锦带着泪闭上眼:上天的安排吗? 宋树看着她,缓着声音问:“你不愿意让我来吗?记恨我了吗?因为那天……记恨我了?” 朝锦仍旧闭着眼,闭着眼缓缓地摇头,带着一种身体被切割的虚弱,摇头,道:“没有。” 她没有说谎。 她没有恨他。 她甚至觉得应该感谢宋树,感谢他,推着她,做出了迟迟不肯做出的决定。 “你听过这首诗没有?”朝锦问宋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宋树点点头:“听过。是情诗。写得很好。你念得也好听。情诗也说道理——‘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朝锦的泪又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但她仍笑了:“是啊!写的多好?‘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如果十七岁的康鹏,听见暗夜石亭里泪雨纷飞的朝锦朗诵的这段诗句,会愿意忘掉她吗? 这是无可考据的事。 可以考据的是康鹏同样是个极度自尊的人,虽然接了朝锦的信后也接连写了两封信来追问质责,得不到回应之后也就渐渐算了,对这段出生不久便遇夭折的爱情并没作过多过分的纠缠。 这令朝锦多少欣慰——康鹏的最后两封来信,她彻底不肯拆开,直接同以前的信件一起捆了,束在行李架上的皮箱里,他若一直来的话,她需一直束,那是个太大的折磨;同时也令她痛苦——他这样容易就放弃了,看来,自己的决定是真的作对了。母亲说得没错,他是出身优越的公子,不能指望他陪她,一同去经历尾随爱情而来的种种磨难,为她抗争,帮她胜利。 而无论欣慰还是痛苦,初恋对女人来讲,都是太过重要的事情,就算结束的方式是自己率先做出的主动选择,朝锦仍然觉得,身体上或者身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这东西在她才是完整的,不在,她看起来还是她,甚至好像是个更好的她,但心里,却始终空虚着,不踏实着,委屈着,不甘着…… 是什么东西呢? 具体什么东西呢? 朝锦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她分明感受到了身体和灵魂上的被切割感,她总想向冥冥之中的什么主宰哀求:别拿走!别拿走! 也许宇宙间从无主宰,也许主宰从不怜人,也许主宰惯于坚持自己的安排,也许主宰都只是摆设,并不能干涉人间的悲欢离合…… 头发飞舞、笑容明朗的康鹏,在一九九三年的深秋,无可置疑的退出了朝锦的青春,以绝美凄恻之姿,退出了对此永不能忘却的朝锦的青春;深情痴情,执拗执着的宋树却携天时地利,不由分说地走进了朝锦的青春,以长久坚持的追求,以一吻之功,正式地成为了朝锦的男朋友。 造物的安排,从来要这样阴差阳错。 假若朝锦的十七岁,注定属于江南才俊的宋树,为什么命运要在短短一年之前,种植下那么美丽动人的相遇? 命运从不给解释和答案。 第6章 长江之滨 后来同宋树在一起时,朝锦总想:假若不是外婆刚巧在那个时候去世,自己到底会不会接受他呢? 这样的假设无效,外婆毕竟走了,他们也毕竟在一起了。 人世间有一种幸福同给予有关,比如宋树,觉得能够给予朝锦一些快乐,看到她一些笑靥,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人世间还有一种幸福同收获有关,比如朝锦,虽然起初那般迟疑勉强,便是接受也带了点儿牵制自己的私心,却到底在后来慢慢密切的接触中,感受出被珍视被呵护的幸福来。 所谓“日久生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本来并不能并不愿驻足观察的一个人,突然有了机缘细看,就会慢慢发掘出他身上的一些闪光之处来,就会慢慢被这些闪光逐步吸引过去。 宋树身上的闪光点其实很多,首先豁达幽默,随时随刻的轻松调皮。比如他后来常常陪同朝锦散步,路上看到个小虫子也会很不男人地惊呼:“朝锦你看,虫子!虫子!”遇见株特别一点儿的花草也会特特地喊:“朝锦,你瞧,这是什么花草?” 朝锦的名字终朝被他挂在嘴皮子上,不能不好气又好笑:“朝锦朝锦的,你一天喊个几十上百遍,也不累?” 宋树听了却只笑:“这么好听的名字累什么?我还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你会叫朝锦呢?” “为什么你会叫宋树呢?”朝锦饶有兴致地反问。 “这还用说?树嘛,玉树临风的树啊!瞧我这名字!宋玉的宋,玉树临风的树!”宋树厚脸皮功夫一等一。 朝锦只能笑了,很多时候,同宋树在一起,她都是只能笑的。 “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叫朝锦呢?”宋树逗够了,仍不忘问。 “我父亲虽是工人阶级,骨子里却很有点儿小资的浪漫,对一日之计的清晨有着不能割舍的眷恋热爱,所以就给我取名朝锦,朝锦就是朝霞的意思,我弟弟叫朝阳……”朝锦却只能一本正经回答。 “哦!这么回事!”宋树明白过来,随即便顽皮地说:“幸亏你没叫朝霞,否则就太土啦!” 朝锦故意拉下脸:“叫朝霞你就不喜欢我啦?” “怎么会呢?”宋树又立刻否认,“你叫什么我都这么喜欢你,朝锦、朝霞、朝日、朝云,我都喜欢!” 朝锦歪歪嘴:“真的吗?叫什么都没关系?万一我叫招弟呢?中国人的土名字,考证起来可以吓死人!还有叫丑丫、傻姑的呢!你都接受得了?” “只要是你,我都能接受!”宋树虽然滑嘴,但滑得严谨,“只要你别真的是《射雕英雄传》里那个傻姑就好了!” 朝锦真笑了:“那个傻姑有什么不好,还是江湖公案的目击者呢!” “目击者有什么用?”宋树咧嘴,“你看过《神雕侠侣》没有?她管爹爹杨康叫过了兄弟,管儿子杨过照样叫兄弟!我要有那么个女朋友,头一定得炸掉!” 这样的轻松里面,爱情是怎么开始的,还能过分重要吗? 何况宋树对朝锦,还几乎是奉若神明的。 转年夏天流行吃棒棒冰,同游的时候宋树便常买一只,从中间掰开,与朝锦各举半只共同享用。有次,大概是掰口的塑皮包装边缘太过锋利,朝锦刚吃了一口,便被划伤了舌头,拽出棒棒冰一看,粉色的冷饮上面已经染上一丝鲜红的血迹。还没开始吃的宋树见到,立刻将自己的那半只递过来,说:“出血了!舌头上没办法!赶快凉一凉,血管就收缩了!”朝锦刚伸手接过来,已见宋树随手将自己污染了的那半儿拿过去,想都不想地塞进了口里,不由大惊:“脏了!”宋树不料她会在乎一样,大了大眼睛,随即无谓地笑:“你的血,脏什么?”发生的已经来不及阻止,朝锦只能懊恼的咧嘴,同时嗔怪他:“你这人真是的……还学医呢!谁的血不脏?”宋树就呵呵笑两声:“就你的不脏,你的一切都不脏!” 没有人能轻慢这样的重视,。 朝锦不由自主地,在康鹏隐去后的干涸里,依赖上了这个比当时的康鹏更多了几分男人强大的宋树。 如果高校生活不曾滋育一段恋情,高校生活其实是死气的。除了读书,只有吃饭睡觉的日子,怎么能不死气? 也许任何生活,没有爱与被爱的话,都是死气的吧?人之与其他动物不同,高等之处就在于可以情感,可以灵魂。 朝锦虽不是严格意义的天之骄子,只是个中专生,但她就读的中专部委托设立在本科院校之内,生活起居上的待遇,享受到的师资力量,都同那些正儿八经的统招大学生没有两样,因此她过早开始的异地求学生活,虽然名分低贱,实质内容是大致等同于象牙宝塔的。 但也有不尽相同之处——统招的大学生们虽然并不把朝锦所在的那个只有六十多名学生的中专部看作异类他族,当它是一个普通的科系那样友好友善着,然而很多时候,因为中专部的学生年纪更小,常以学哥学姐自居的校友们就会在很多问题上给予额外的照顾,比如让教室,比如让场地。 爱情里也是一样,朝锦也总是拒绝不了宋树疼惜幼小般的娇纵宠溺,无论她做什么,故意撒娇还是无端发脾气,他总是带着笑包容着她,迁就着她,顶大不了就是戏弄地唤她一声“小丫头片子”。 宋树是安徽本地人,在当地,人们并不这样称呼女孩子,而是叫做“女伢儿”,宋树的“小丫头片子”是跟北方同学借鉴来的,他爱上了朝锦,也就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北方的一切,包括它的俗言俚语。 朝锦对这句“小丫头皮子”其实深恶痛绝,她真正同宋树亲密起来已经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姑娘,容忍不得这种称呼里的轻忽戏谑,她觉得这大大影响了她同宋树的平等相处——不就是大了几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就一副居高临下的首长派头了?她高挑又健壮,哪里就“小”了? 可惜抗议总是无用,宋树常常在她的嗔恼娇怒里信誓旦旦地保证永不再犯,一转眼却又故态重萌,朝锦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聊以自慰地也给宋树取了个外号——“大家伙”,借以平衡。 “小丫头片子”、“大家伙”,其实都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由彼此的昵称,彼此的不肯服气就可看出孩子独有的幼稚来——只有孩子才常常见弃父母亲人精心帮他们取好的学名,一定要特特地帮喜欢的那个人取一个只专属于自己的称谓来吧? 也只有孩子的爱情才能那么简单美好吧? 宋树在追求朝锦的伊始,在朝锦以将来必然的分别做理由拒绝的时候,曾经表达过与既定结局抗争的意愿,但他到底年轻,年轻得记不住决心——当真同朝锦在一起后,宋树竟然很快地被幸福挤占了理智和现实,很快地忘了看得到身影的未来,一心一意地沉浸到眼前的甜蜜当中去了。 非只宋树,朝锦也同样刻意忽视着极目可见的一定,只顾贪享当下。 大概不能怪责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面对爱情时的缺乏计划和不负责任,爱情本身,纯洁不染得不能粘负计划和责任,一旦粘负,也就不再是爱情了! 爱情所能的,大概就是朝夕相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爱情里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花前月下,携手同游。 宋树和朝锦没有例外。 学校所在的城市是一座历史悠久、山水秀雅、集众多古迹遗址、新兴建筑于一身的美丽江城,绿树红花、春梅秋菊,同所有“风景旧曾谙”的江南一般无二,这个天寿的同时又散发着无尽青春魅力的地方吸引着爱里的两个人在爱里,以可以的最大细致无比认真地感受阅历着这片制造了爱的土地。 每座山峰,每个池塘,每条林间小路,每棵古树之荫,都留下了宋树和朝锦手牵着手流连张望的身影,留下了他们并排站立深深印下的可爱足迹。 他们最爱去的也最常去的地方,当然是那段穿城而过的,后来也继南京之后搭设了钢铁大桥的长江。 长江,长江,千百年来,以民族灵魂、无私母亲的姿态哺养了代代华夏儿女的美丽河流,曾孕育过多少文人墨客,催生出多少诗词歌赋? 然而朝锦初次造访长江的时候,却大大失望了——长江正处于暮秋里的枯水期,丝毫没有大江大河的波涛汹涌,一弯纤细碧痕,贫家女子般忧婉袅娜着。 朝锦见了就噘着嘴抱怨:“这就是长江吗?名闻天下的长江?这么窄窄的一小条儿?还没有我家乡的松花江宽呢!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宋树听着朝锦的喟叹,笑着看看她眼里的黯然,玩笑又意味深长地问:“朝锦,你知道,长江为什么叫长江吗?” “谁不知道?”朝锦失落着,被欺骗了般,心不能平,仍噘着嘴说:“小学的地理老师早教过了!因为它长啊!” “是啊!”宋树就点点头,正色地接着说,“就因为它长啊!长江,长江,所以叫长江,就是因为它长啊!它并不叫‘宽’江啊!所谓江,与河的区别,也就在于长短而已,同宽窄从来无关。再宽的河也是河,再窄的江也是江!” 机锋、绕口令一般的讲解,使朝锦稍微明白过来一点儿,她看看无限深情地望着长江的宋树一眼,失望慢慢淡落下去,带了赞同地想:可不是吗?长江为什么应该很宽呢?它只是长江,又不是黄河,自己为什么要用认定的气势蓬勃来要求它呢?就是这个样子不也很好吗? “长江也不总是这幅样子,”宋树又慢慢地说:“也不总是这么乖顺,汛期的时候,它也会暴涨,在暴涨里变得很宽很宽,变得波澜壮阔,看上去,惊心动魄,震人观慨!看风景的人大概都希望它是那个样子吧?那个样子更符合看风景的人心。可是,两岸上,依靠长江的灌溉和航运为生的人却常不希望它是那样的它,那样的它约束不得,常常要僭越过床岸堤坝,侵占良田,毁损家园,那时的长江变得可怕起来了,不可爱了!所以长江还是窄一点儿好,窄一点儿安定人心。” 朝锦震动:自己可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过客吗? 为了遮掩一下羞愧,她随即笑起来:“你还真不该学医!不调皮的时候,还真有点儿忧国忧民的文人气质!什么‘可爱’?江是人吗?也能用‘可爱’来形容吗?” “当然可以!”宋树笃定地看着她,“对我们这些为长江之水养育大的人来说,长江从来不止是一条江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很多不暴戾的时候,它根本就是一个可爱的亲人!” 朝锦不能玩笑,认真地看着认真的宋树:“怎么个可爱法呢?” 宋树不再看朝锦,只看长江:“一个活了很多很多年,见证了许多世代的悲欢,但自己本身的容颜依旧如二八少女,就象现在的你这样的,年轻美丽的仙姑,是怎么个可爱法呢?” 朝锦一时呆住。 宋树瞄到她的神情,知她明白了,温柔笑笑,继续举目看那弯细水:“长江养育了我们的祖先,还在养育我们;它滋生了很多故事,还在滋生故事……你听过那首著名的汉乐府吗?” 朝锦知他说的什么,点点头,而后轻声朗诵:“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宋树听朝锦朗诵过,没听够一般,再次朗诵道。 两人下意识地牵了手,一起注视着长江,轻声吟哦这首千古流传的情歌,感受到同样古远的江水和诗词于岁月流转里散发出来的难言魅力,一时沉醉。 却没能步调一致——不知怎么,朝锦那颗本来只应该充斥诗意的心脏突然地,毫无预警地痛楚起来。她站在痴情深厚的宋树身旁,跟他讨论自己从未见识过的长江,颂唱这首与自己的现实并无瓜葛的汉乐府,心底想的却不是那段千百年前的爱情,也不是她此刻的爱情,“日日思君不见君”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推进她脑海里的人,却是与眼前景致毫无关联的,似乎早已经遁避于她生命了的北方之子康鹏。他不打招呼地在本该只属于宋树与朝锦的浪漫时刻闯来,闯来狠狠地扎朝锦已经渐渐复原的心脏一下,尖厉地提醒她明白,新的爱情,刻意的忘记都不能使他收敛起自己散发出的光辉,她日日“思”的,想见不能见的,不是始终陪在她身旁的一片丹心的宋树,而是他康鹏,是他康鹏。 朝锦一下子就收了声音,也一下子就收起了观光闲览的兴致;便是长江,如此悠长浑厚的长江,也不能遏制她由内里,最幽深最柔软最不可欺骗的内里散延至四肢百骸、皮肉毛发上的疼痛,那疼痛那样清晰剧烈,那样不能承受,她痛得下意识地想弯腰,想以弯腰来缓解作用于肉体神经上的巨大刺激,可她立刻醒到便是这样聊胜于无的缓解也需背着人的眼目的,至少,此刻,需要背着一腔纯美一腔简单的宋树的眼目的,于是她也不能,她只能暗中咬咬牙,暗中,偷揉一下伤口,而后,掩饰地舒展开不小心皱起的眉头,唤唤兀自沉浸在历史洪流、长江记忆里的宋树,低声地,低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徜徉诗境的宋树被猛然唤回现实,听到朝锦说走,有点儿惊讶:“啊?这么快吗?我们才刚刚来啊!” 朝锦只能说谎:“哦,不知怎么,我有点儿累了!” 宋树听了,体贴地看看她,稍微可惜:“累了吗?可是夜色还没有真的来呢!夜里的长江更漂亮!” 朝锦微微阖起眼皮:“下次吧!下次再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来见识它的漂亮呢!今天,我真的累了!” 宋树就不来打探她累的原因,他从来信任她所有言语,他只是慢慢地推过立在一旁的旧自行车来,慢慢地载了她,朝回学校的路骑去。 宋树的这辆自行车,是从前毕业了的校友们一届一届传下来的老古董,不知传了多少代,当真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 旧东西是宋树这种寒门学子解决实际需要的最经济选择,可是要求完美的宋树并不因为经济就放弃对完美的追求,他有办法通过修修改改让这样一个超龄服役的老家伙依然精神奕奕地,正当壮年一般,生龙活虎地载着他,更常常载着他的心上人,不知疲累地驰骋在这他以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城的条条街道上。 朝锦已不知多少次两腿悬空地坐在这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她已无初次坐在上面的局促和别扭,她天经地义地将它当成自己的座驾,将甘心卖命驮着她的宋树当成一个自行车夫,随心随意地去所有愿意去的地方。 心情好的时候,朝锦会边哼歌边晃荡着两条腿,象后来陈可辛导演的那部《甜蜜蜜》里的张曼玉一样,无意识地看着天,无意识地看着云,让宋树这个热爱自己的男人心甘情愿地载着,云天之下风儿一般自由自在地逛游。 心情不好的时候,朝锦就不唱歌也不晃荡腿,只将年轻的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不断掠过的景致,听凭宋树按着自己的意愿将她从她自己的世界拉出来,再将她送回她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然而那天,初探长江返回的那天,自行车后座上的朝锦却并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快乐吗?怎么能够? 伤感吗?怎么应该? 朝锦只知道自己很有一点儿恐惧——跟康鹏的联系断了大半年了,怎么他还那样固执地深藏在自己内心之中?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爱上、依赖上自行车前面这个肯驮着她去经历生命经历青春的宋树了,怎么还能够在如此诗情画意的时候,偷偷地怀念起早就应该忘却的康鹏来呢?这样做,非但是对不起人的,甚至根本有负道德良知——她态度明确地答应了宋树的追求,再惦记别人,岂不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水性杨花的坏女孩儿? 便好像听到什么东西随夜风扑来谴责她一样,安徽的暮秋虽然也冷,但还不到令习惯北方酷寒的人缩手抱膀的地步,朝锦却反常地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她无比害怕起来,立刻想寻点儿什么温暖,所以,随后,带了补偿似的,也提醒眼前的宋树才应该是她的全部内容似的,缓缓地靠在了倾身前进的他的背上。 第7章 爱是甜蜜 宋树从不曾体验过朝锦主动送出来的温柔,突然意想不到地得到,整个身体,立刻,万分惊讶地,万分激动地颤抖了一下。 朝锦即刻感受到了那个颤抖,她不能不疼惜地,同时也感激地伸出两臂,环住了宋树的腰,将脸庞,因为惧怕和愧疚青白起来的脸庞,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亦轻轻地闭了眼,闭了眼给他权利带领她,在她刻意制造的盲目之中,悬空游走。 宋树用力蹬车的双腿顿时放慢了踩踏的频率,他稍稍僵直了脊背,稍稍挺立起上身来,无比清晰无比低沉地请求说:“朝锦,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会蹬不回去!” 朝锦听着宋树的央祈,微微温暖着,安慰着,仍闭着眼,不肯犹豫地答应了他:“好!我不放开!我不放开!” 人常常错误地以为,抓不住这样东西的话,总能或总该抓住另外一样东西,如此,生命便不至空虚空无。 人也常常错误地以为,抓住了一点儿顶替和填补的话,不得已的松手所带来的丢失和缺少就能有个酬偿,所带来的煎熬和自苦便会慢慢减弱消失,最后如风烟无形。 少年的李朝锦也这样,她以为,既然康鹏对她来说,是一个必须的放弃,那么,抓住、不放开现实中这个愿意给她一个另外一个世界的宋树,对她而言,或许就是命运一点儿慷慨的赐予,她以为造物总不至于让失去的人全空着灵魂去痛,她以为它多少会赠授一点儿别种的安慰。 能够得到总是好的,比没有好的,年轻的朝锦不愿意拒绝,她觉得只需佢感恩感激,去小心呵护。 却不知人心其实是个无底无限的,带有吸附能力的巨大容器——原有的东西并不能如人所愿地倾倒出去,而再放进来的,刻意也好无意也罢,都终将会落积成再度的原有。 对抗的最佳方法,原就是人性常不愿意的空着。 能空着,肯空着,其实就是最好的规避。 或者便知道了也可能无用呢! 谁在素白或者相对素白的时候愿意素白着呢? 通常都是任由愚蠢、复杂一步一步逼近逼进的吧? 爱情里的朝锦再度自知自主地热爱起生活来,结果是爱情越显美好起来,与爱情无关的一切,比如学业,比如在文字上的追求,全都美好起来。 翌年春季的五月十九日,被轻狂张扬的大学生们自作主张地定为“酒节”。哪有什么道理?只取“5.19”与“我要酒”谐音而已。 从前的朝锦也许根本不会去掺合这种虚热闹,那年却突然在宋树的怂恿之下壮怀激烈起来,意气风发地写了一篇小小的散文《愿得青春换一醉》,投递到当地的晚报去。没想到竟果然发表了,在“5.19”当日的晚报上发表了。 立刻成了轰动一时的大事,连宋树在内的,包括416寝室那干姐妹在内的,加上汪大明、肖光耀等十几个与朝锦友密的人浩浩荡荡地到编辑部取回样刊和稿酬来,兴奋得抢得天下一般,连朝锦那为数不多的几文润笔一起凑成份子,连呼带叫地包了一间小饭店,疯狂放纵地庆祝起来。 一晚上的放荡形骸。 酒至半酣时,熏熏的汪大明,东倒西歪的肖光耀,快乐无限的张丽等九个姐妹,轮番挤到朝锦跟前来敬酒。借着酒,这些不吝友情的孩子们毫不掩饰的赞颂着朝锦的文学才华,吹嘘她是“理科院校里难得的铅字才女”,是“未来声明远播的大作家”…… 实在没有溢美之词了,大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宋树同朝锦的爱情上,说他们是所有校园爱情的典范,才子佳人,才女美男的绝配,并轮番祝福他们的爱情永远纯洁美好,最终开花结果,执手白头。汪大明甚至涎着脸假意挖墙脚:“宋树你要注意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能看又能写,多少人觊觎?要不是你先下了手……嘿嘿,哥们说不定也当仁不让!看好了啊!看好了啊!” 原来把酒言欢可以如此美好,十九岁的朝锦也人生第一次不计较地喝醉了,醉得天旋地转、一塌糊涂,却反而更加兴奋起来,脚步颠簸地一路回敬她那些忠实无私的拥护者去。 不能等到散席,朝锦已经完全撑不住人形了,她一边往桌子底下出溜着,一边直着秋水双瞳对所有人傻笑,别人给她吃什么她吃什么,给她喝什么她喝什么,甜辣好坏,照单全收。 宋树到底年长,到底酒量深,知道这样下去要坏事,顾不得众人反对,强拉着朝锦到外面去吹夜风醒酒。 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的朝锦兀自格格傻笑,笑笑忍不住吐了,吐过仍格格地对着宋树笑,狂乱地说:“原来喝酒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原来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原来活着,能有这么多人爱你,是这么美好的事?宋树?” 宋树纵容她胡言乱语,纵然地附和她:“可不是?这么美好的事!” 朝锦继续笑,伸开双臂仰面望天,大声喊:“宋树!原来认识你是这么美好的事!” 宋树被她的表白震动,也被她酡红的腮颊吸引,不由自主地拉过她,吻她。 酒精中狂热无限的朝锦也便回吻他,炽烈地回吻他。 一吻天昏地暗。 天昏地暗里天昏地暗。 吻过了,宋树情意绵绵地抱着软软的朝锦,嗅嗅她头发里的芳香,说:“朝锦,有你是这么美好的事!活着是这么美好的事!相爱是这么美好的事!让我永远爱你好不好?” 朝锦昏昏欲睡地答:“好!” “你也永远爱我好不好?”宋树仍紧抱着她,追问。 “好!” “我们永远,都只爱对方好不好?” “好!” 好! 朝锦回答得那样干脆,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宋树问句里的那个“只”字,或许她就是由那一刻起,真正决定要忘记掉康鹏,忘记自己分作两半的心,真正开始,一心一意地跌进宋树的爱里去,真正的,心无旁骛地爱上这个完全爱着她的宋树。 只有心无旁骛的爱情才是完美的爱情吧? 朝锦到底有幸,于情感的大伤过后,遇见拥有一段完美的机会。 哪怕,只是“一段”完美。 公元一九九五年,朝锦学校所在的,安徽省的那个地级城市的天空是否始终蔚蓝,恐怕是要到气象局里收藏的历史记录上去查证的。 反正在朝锦的印象里,是几乎没有阴霾和风雨的。 难得的晴朗,每一天都好像是艳阳天。 当然是因为宋树。 阴霾和风雨仍在,在学校之外,在朝锦不得已地回家时母亲和朝阳对康鹏那些似乎漫不经心的谈论中。 朝锦不太懂母亲,分明是她期望的改变,她亦明知道改变,本该刻意躲着避着,为什么还要有意无意地刺探她的反应? 不放心吗? 朝锦当然全力拿出无所谓来,这是她的自尊,在父母亲人面前也要保持的自尊,她既已决定了,也用行动实践了决定,她就得对这个行动负责,不能给人怀疑猜测的机会。 可是怎能不苦? 即便下了决心陌路,朝锦听到康鹏这两个字,心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雾气起来,无论有关于他的消息是好的,还是坏的。 没人知道初恋对一个女孩子的意义,尤其是对朝锦这种敏感细腻的女孩子的意义。康鹏无论如何都是她心头永不能好的一块伤疤,她怕人碰,哪怕只是无意一碰。 所以朝锦就尽量不回家,即便假期,也会努力找点儿什么不能回去的理由不回去。 母亲当然不满,甚至极度不满,严正指责过,可是朝锦大了,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主意。 因此与宋树的厮守更加密实起来。 人人都以为这份密实全因自他们相互的爱情,人人都以为。 连宋树自己。 互相接纳的青年男女一定耐不住日夜相见,情感一定要迅速地升温,因为一见可以生情,日久更要生情。 情更要生情的,要白炽化。 清雅多情的宋树更极力地将自己变作太阳神的化身,定时定刻、忠于职守地在朝锦的生命里升腾、辉耀、散发光芒。 通常是清晨一睁眼,热气腾腾的各式早点已经在朝锦的窗子下面等着了。 将自己的爱情理想完全寄托在率先开始的朝锦的爱情之上的,416寝室的那群冰雪聪明的姑娘们,为了支持宋树的深情,专门为这份准时出现的精美早点制作了一个长长的吊篮——花簇为篮,绳索是艳丽的丝带。 每天早上那一番凭窗而索的动人,便不消细说。 朝锦固然不肯亲自出现在窗前——她是浪漫的主角,实在不能好意思亲身演示幸福;乐得代劳的,也乐得从中感受见习一下爱情滋味儿的小姐妹们就轮流代替她将每日必到的那份切实体贴小心翼翼地拽进屋子里去,拽进去却不再姑息,必然都店小二般大唱一顿肥诺——“香气四射、无比美味儿的XXX来了噢!朝锦大客官这边儿请了哎!” 午饭从来都是一起吃的,可是从来吃不消停——食堂里的餐桌根本不能坐,不光为那些不太熟悉却又多少闻名于他们的爱情的好奇目光,更因为只消一坐,汪大明、肖光耀什么的臭小子们就会故意没眼没色地来当光芒耀眼的电灯泡儿,坏家伙们故意不肯知道理解宋树朝锦的拘束和羞涩,闷着头,也旁若无人地,装作不认识他们地吃自己的饭菜,同时却毫不客气地吃掉他们碗里的饭菜;416寝室的姑娘们当然也不甘寂寞,也都会笑嘻嘻地凑过来,笑嘻嘻地坐在两人身边,她们虽不吃他们的饭菜,只吃自己的,也都不说话,却会自己的饭缸子后面目不转睛地打量观察这对儿情侣共同进餐的真实情形。 不堪其扰的宋树只好处心积虑地把饭菜买出来,买出来偷偷唤上朝锦,一起躲到小树林里去吃。 可惜小树林也不总能是桃园,就如世界上根本没有桃园,藏身之处没几天又被无所不能的“特务”们发现了,发现了就都讨厌兮兮地跟着来,跟着来还要吓他们一大跳——“吃什么好东西呢?背着人?” 惹不起只有躲。 晚饭宋树一定得带着朝锦到校外的小吃摊上去解决。虽然小吃摊上亦人头攒动,倒还能让两人“大隐隐于市”地清净一下。 便是这样的躲避也得地下工作者般频繁更换地点才得以成功,甚至还要机智勇敢地甩掉跟踪的尾巴。为了下次还能重温美梦,便是回来遭到刑讯逼供,朝锦和松树两人也都坚持着打死不肯招认的刚烈。 必有代价,饭后的自由活动一定得奉献给大家。日日面临一番整治的——羽毛球吗?男女单打是绝对不行的,混合双打还得常换组合,宋树和朝锦都需被哥们们和姐妹们摆布着,合作无门,只能敌对;篮球排球呢?乐在捣乱之中的坏蛋们常常会互相丢个眼色,随后便在假制的冲撞里将朝锦使劲儿推到宋树身上去,看见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磕了额头踩了脚,就一顿恶作剧得逞的大笑…… 夜里的自习被逼成了围剿与反围剿的游击战,揭竿而起的宋树同时拿出抗日英雄的坚贞不屈和革命叛徒的狡猾谨慎来摆脱着那些根本不容易摆脱的追捕,领着毫无办法的朝锦于学校二十几个教室之间流窜动荡,以此保存着爱情的实力和本质。 好在那个年代的移动通讯尚且昂贵得无法普及,假若可以今天这样铺天盖地,遁逃无门,两个需要二人世界的、潜心相爱的人,可以可能的单独相处恐怕就更要少得可怜了。 越是这样,越无心其他。 宋树固然,朝锦亦慢慢然,慢慢客观被动地,忘却了从前的疼与苦,专注在象牙保护之下的爱情里了。 女孩儿专注于一段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年轻的,只于从前没有过多实质的朦胧懵懂中有过一点儿理论上的经验的女孩儿,真正专注于一段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首先是无限的依赖。 朝锦退化成什么都无法自理的孩童,但凡遇到事情,哪怕是生活上最微小的事情,比如打开水的暖壶坏了,她也要第一时间问问宋树——“怎么办呢?修一修呢?还是买个新的?”她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修一修,或者直接买个新的,从前这是不必问人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就会郑重其事的问,问来意见就当作真理执行,绝不迟疑。寝室的姑娘们发现了,又找到了取笑的理由,动不动就逗弄朝锦,比如雨具落在教室里,她们也会歪着眉眼笑说:“管家说该怎么办了没有?是去取呢?还是不去取呢?朝锦?” 朝锦不在意,这群姐妹同亲生姐妹无异,甚至亲生的手足,比如朝阳,也不会这样支持她的爱情;她亦明白无法在意,姑娘们的生活远比她的单调枯燥,非常需要这种取笑中的快乐的,她更不愿意在意这种无伤大雅的善意取笑,同被指导被引领的被重视被珍惜的快感比起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取笑不成代价。 其次是片刻不愿意分离。 从前,与康鹏通信的那段从前,朝锦笃信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然而到了宋树这里却慢慢演变成“两情若是久长时,就在朝朝暮暮”了,除了睡觉、上课,她愿意分分秒秒看着宋树,看着他那永远一副宠溺纵爱的微笑,看着他保护神般打点她的一切巨细。 朝锦当时还不能知道,她这样,更多是因为寂寞和孤独,她这样,无非是想躲避一下心底因失去衍生的寂寞和孤独。 女孩子永远不能拒绝为人宝贝,朝锦在从不宝贝她的家庭潦草长大,身为长女,从来只有为父母分忧,牵挂照顾更幼小的朝阳的份儿,康鹏当然给过她一些她渴望的温情,可是太短太遥远,不如宋树这样真切真实,也不如宋树这样毫不隐晦,她既已失去康鹏的,对宋树的珍惜当然就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只能俯首称臣。 渐渐连上课睡觉都成了阻碍。 宋树总说:“咱俩要是一个班级的就好了!就可以整天在一起。” 不过一说而已,朝锦也会发傻:“我肯定成不了本科生了,你来当个中专生,你愿意吗?” 好象在问人不吃肉吃野菜行不行,但宋树一定会毫不迟疑回答:“愿意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当什么都行啊!只要不作奸犯科,什么都行啊!” 好在还有作人原则为前提,否则爱情真是有罪的。 难得也有罪。 就寝前的离别也戏剧成十八相送。 宋树身为男子,当然每次都要将朝锦保护到宿舍楼门口,可是朝锦到了宿舍门口却总不愿意回去,总会呆气地说:“谁规定一定要男孩子送女孩子呢?今天我们来个移风易俗,反其道而行之,好不好?” 宋树当然不肯让她保护他,“从来只见叶护花,谁曾见过花护叶”,是宋树的话,朝锦不知道出自哪里,好像一段黄梅戏的唱词似的,她歪过嘴:“什么花啊叶的?变相的歧视女性!” 宋树就不忍心忽视拂逆她的留恋,就会放任地陪她再于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游走几趟,最后仍是由他送她回来。 便常错过闭寝的时间,为了不被巡查记名翌日遭到批评,女二宿舍那个五十多岁的胖舍监,抽了多少宋树的高级香烟,吃了多少宋树的夜宵孝敬,列列,可能会如《红楼梦》里的筵席长单那般琐碎繁冗。 爱情原来就是这个可叹可笑的样子,亲历的人无比痴迷美好,旁观的却常掩嘴偷笑,视当事人为中了毒蛊的傻瓜。 都没有错,当然是美好的,值得痴迷,却也当真是傻瓜,该为人笑。 第8章 爱是折磨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另外一句汉乐府。 宋树那样热爱汉乐府,仿佛它专门为他的爱情准备下的一样,每当情浓,他就找出一首或者一两句来饰点他的爱情,或者,作为誓言。 可是汉乐府也不能保证他的爱情永不变奏——再动人的恋曲也不可能总在高音部分徘徊,不和谐的时候,如同股指总要落入抛物线的谷底一样难以避免。 朝锦与宋树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因为一场无意的电影。 不是宋树的刻意,实在是那个年代的音像生产太随便,文化部门对放映单位的管理也太松散,遮光帘子一拉,什么片子都敢放。宋树事先也不知道他早两天买好票的电影,那部叫做《郎心似铁》的港产片属于电影分级制度里的第三极,也就是黄片。 纯洁简单的朝锦几曾如此直接地面对过赤裸裸的暴力、性宣扬镜头? 更何况放映室里鱼龙混杂,那些开篇就跳上银幕的恶心镜头一出,立刻就有低级趣味儿的年轻男子调皮捣蛋地吹口哨、打响指,不怀好意地回头打量朝锦这种不明所以的女孩儿。 朝锦呆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就掩脸低头疾步往门口走,整个人羞惭万状。 后悔不迭地宋树慌忙跟出来,本能地拉住朝锦,结结巴巴地胡乱安慰:“没……没事!别怕!” 寻找地缝儿的朝锦这才醒起指责,立刻怒不可遏:“你干的什么好事?” 宋树十分委屈:“我……我也不知道是这种……这种电影,真的……真不知道……” 朝锦哪里肯信:“你买的票,你会不知道?你……你故意的吧?故意羞辱我的吧?” 宋树连连摇头:“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我为什么要……为什么要羞辱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朝锦冷笑一下:“什么人?男人!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以为这种下流东西可以引诱女孩子!” 简直是定罪,宋树怎能不分辨? “你看你说的,什么男人都是这样?你这样看我的吗?” “你要我怎么看你?”朝锦没法平静:“传出去的话,我还怎么见人?还以为你心底纯洁,原来……原来……你别指望我再跟你出来看电影了!……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分开的好,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宋树无比懊恼无比烦闷,他也不明白为何一时疏忽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但他只能承受着朝锦的指责,体贴着朝锦的烦乱:“都怪我不小心,没事先看看剧情介绍!所以才……你别激动,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 “不是?”感到耻辱的朝锦却不肯饶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是不小心呢?你凭什么不小心呢?宋树?我这么信任你,对你的决定从不怀疑,肯定你,依赖你,现在你说不小心?就一个不小心?你说,你自己说,凭什么不小心?” 宋树眼见朝锦没完没了起来,任他如何解释,就是百般不信,不禁急躁:“我说什么我说?我说你信吗?我愿意这样吗?愿意让你把我当成一个没有灵魂只有肉欲的人?安了心用这种片子来调戏撩拨你?愿意被你这样指责这样骂,愿意听你随便轻易地说分手什么的?啊?我愿意?” 他太郁闷了,声音不能控制地大,大成了低吼。 完全不曾见识过这样的他的朝锦愣住了,她向来习惯了一个俯首帖耳的宋树,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也会如此恼怒不耐地对待自己,万般不能接受之下,只剩震惊。 宋树随即看到了朝锦的表情,立刻后悔,压低了声音致歉:“你别在意,我也是太……我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唉!我也接受不了!” 朝锦却不肯听他的解释,沉了脸,转身就往学校走,一路不看他半眼,回了学校见他仍往宿舍送自己,顿下身形,很冷很冷地拒绝:“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以后我们谁也不用送谁,谁都没有这个义务!” 宋树见她当真生气了,紧张起来,伸臂来拉她的手:“你别这样!你……要理解我!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对别的事都不太在意……也不会那么不小心……” 朝锦突然就愤怒起来,愤怒得不近人情:“你这是怪我吗?要不是我?不是为了我?这错误是因为我发生的,对吗?” 宋树愣住,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朝锦,也不能接受:“你……当真那么看我的吗?” 盛怒中的朝锦倔强地扭了头,完全不理会宋树的表情:“你要我怎么看你呢?” 话到此境,已不是简单的龃龉,两个人都伤了心,都怪起对方来。 宋树失却了平素的全部宽宏,不再说话,慢慢地放开了朝锦。 朝锦彻底小性儿起来,自以为是地在宋树的负气里体会出计较来,更加不能承受,猛烈地转了身,看也不看宋树,快步进宿舍楼去了。 本不是两个人的错,却变成了两个人的错。 朝锦扑回寝室便钻进蚊帐里去生气,任凭好奇的姐妹们跟上来百般打探,就是一言不发,头埋进被子里死闭着眼睛。 其实却一夜无眠。 初恋的挫折中她动不动就掉眼泪,进化到宋树这儿,却无由地坚强起来,这场突发的战争,除了引生她的怒和怨,一点儿哭泣的意思也没有催发,她只是恼恨,恼恨宋树先给了她羞耻,又翻了脸顶撞她,她高高在上惯了,女神惯了,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叛。 竟生了整整一夜的气。 宋树同样一夜无眠,但他与朝锦不一样,几乎回到宿舍就后悔了,后悔自己让疏忽影响伤害了朝锦,也后悔自己不冷静的表现加重了对她的伤害和影响。 翌早,满心请罪的宋树份外用心地置办了一顿朝锦喜爱的早餐,巴巴地捧到窗下来,带了小心呼唤:“朝锦!朝锦?” 心尤未平的朝锦听了,腾地从床铺里跳出来,板着脸对寝室的所有姐妹们宣布:“谁开窗,谁接他的东西我就跟她绝交!通知大家一下,以后我和他没有关系了,我们的事,谁也不要再管。” 寝室的姐妹们吓了一跳,她们不知道朝锦与宋树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朝锦气得显然不轻,出于尊重和友好,都当面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虽然心里都是一百二十分的好奇想问,一百二十分地期望开窗看看楼下的宋树,但到底都在朝锦的一脸愠怒下忍住了,都心想:老虎屁股摸不得!恋爱中翻脸的女人就是老虎!但也不会永远是老虎吧?他们那般卿卿我我,难道还真能“没关系了“?一切都等朝锦心平气和火气消了再说吧! 可怜的宋树得不到任何帮助,直在楼下傻站到上课时分,才终于放弃地端了早点回去。这一番受伤非小,年轻的男孩子也被挫伤了自尊,心想:哪怕你下楼来发作一顿呢?怎能这般无情? 连着两三日赌气不来。 朝锦更心窄起来,冷笑着想:看来一切温柔都是假的,还是母亲说的对——“外人给的伤害,可能连发泄的力量都丧失”!什么爱人恋人,到底是外人,到底要给伤害,我在他心里,连发泄的资格都没有呢! 想到母亲的话,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遗忘很久了的康鹏,心脏冷不防地一抽,神经没传导疼痛之前,忙不迭地挥却了,忙不迭地转到宋树当初的追求上去,更不肯原谅——是我一定要你爱上我的吗? 事情更糟。 宋树到底硬不过执拗起来的朝锦,强挺了两三日,最后仍旧涎着脸皮再到楼下来道歉,这回下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决心——416寝室的窗子喊不开,宋树就拿出几分无赖来对所有开着窗户的房间大喊:“二号女生宿舍楼里的全体同学们,我是九一本科的宋树,现在,我有事求大家帮忙!因为一部坏片子,我亵渎了我的女朋友,416寝室的李朝锦,她跟我翻脸了,不理我了!各位同学可怜可怜我,帮我对我的女朋友说说,让她原谅我无心的过失,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对她说我宋树知道错了,给我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吧!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在这儿当众保证永不再犯了……” 女二宿舍楼里的姑娘们就都吃吃笑起来,纷纷戏言这个不顾一切的宋树还真够难得,难得的不要脸呢! 关着的窗户也挡不住宋树的声音,416寝室的姑娘们也都无法控制地笑开了,调皮的刘兰兰甚至东倒西歪地捂着肚子哼唧:“这个大情人还真够一说了!这么一喊,何止女二宿舍?大半个校园都在听着呢!” 朝锦恨得牙根痒痒,却连露面制止的勇气都没有了,赤着一张俏脸,躲在蚊帐里不露面。 姐妹们轮番来劝她——“也算行了啊!堂堂一个七尺男子汉,这么丢脸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呢?”“给个台阶就下吧!任他这样喊下去,喊来老师警卫,怕要被处分呢!”“因为来求你被处分了,你心疼不心疼啊?” 朝锦一来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象样,二来真怕宋树喊来老师警卫,只得软化,咬牙切齿地说:“他这一顿乱喊,我可怎么下去啊?谁去告诉他,晚上我到操场去跟他谈!” 刘兰兰接到圣旨般兴奋,一个高儿蹦起来,边向外跑边喊:“我当这个通讯兵去!” 通讯兵快马加鞭跑到楼下,啼笑皆非地拉住兀自高声宣扬道歉的宋树:“好啦!好啦!别喊了!真服了你了!怎么多驴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呢?到底是不是男人你?快别丢人现眼了!朝锦让你夜里到操场上等她!” 宋树一听,开心极了,猛朝刘兰兰傻笑:“我才是真正的男人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知道吗?” 刘兰兰看到恐龙一样瞠视着他。 宋树不在乎她的目光,只管傻笑,傻笑里也没忘再朝女二宿舍楼连鞠两个深躬:“谢谢姑娘们帮忙!谢谢姑娘们帮忙!” 这样的诚意底下,朝锦其实已经心软了,她只是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在不顾一切的攻势里始终铁石心肠? 可是,宋树的道歉太公众了,太人尽皆知了,她又实在拉不下脸来直接言归于好,夜里见了面仍故意冷着脸,先发制人地说:“有你这样逼人的吗?大喊大叫什么样子?都不是小孩子了,非用这种下滥的招数?” 女孩儿的心永不对口。 年轻的宋树却一冷,他本以为朝锦同意见面就代表原谅了,没想到她竟还是一副冰山雪人的口吻,张口就说出“下滥”来,稍微灰了一腔热望,咽下赔礼的话沉默了。 朝锦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一直沉着脸,心里气起来,寻思:白天那个你不是你吗?现在倒拿捏起来。可见机会是不能随便给的。 气得从口袋里掏出宋树送给她的那条水晶项链来,绝情地说:“我们以后没什么关系了,你别再到我寝室下面来喊,那样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这是你送我的东西,你拿回去,我们谁也别欠谁的!” 宋树见她连项链都拿出来,分明有备而来,一怒非同小可,虽然别了手不接,但看着朝锦的眼睛却带了凄冷的愤然:“真心话吗?” 怎可能是真心话? 便在气头上,朝锦也不可能全盘推翻宋树对她的那些好的,但,这问题,在气头上,又怎么能够回答? 朝锦扭开头,伸手举着项链,违心地大声:“是!” 都将彼此逼进了绝境。 漫长的对峙。 朝锦手臂酸痛起来,心里就更气,再一伸,吼:“给你!” 宋树激愤地夺过项链来,猛地摔在操场的水泥地上。 水晶珠串应声崩裂,一粒粒熠熠生辉的美丽石头在夜色里跳跃起来,跳跃开去惧怕了眼前这对儿男女之间的熊熊怒火,识相地隐藏进黑暗的寂静中。 朝锦万没想到一向温良谦和的宋树会这么极端地对待她的赌气,呆呆望着散落一地的水晶珠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惊怒,红着眼眶立了好一会儿,终于跺跺脚,转身跑回宿舍去了。 万念俱灰的宋树在黑暗里站着,站了很久,眼看着朝锦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长叹一声,亦转身快步走掉,好似要用身体的决绝来放弃这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一样。 躲在暗处偷看情况的、416寝室那些热心的姑娘们,见两个怒发冲冠的人都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聚集过来,边眯着眼睛寻找地上那些彼此断了联系的水晶珠粒儿,边相互小声嘀咕——“看见了吗?”“能都找回来吗?” 摔散了的水晶珠粒儿不可能一颗不落地全找回来,这令后来重归于好的宋树和朝锦都后悔万分,都懊恼不该拿没有感觉的物什儿发泄情绪。水晶项链虽然不是太过值钱的东西,到底是宋树送给朝锦的第一个礼物,任何东西只要沾上“第一”两字,意义便会非同凡响起来,遭受破损失落,总会万分心疼。 心疼总在冷静下来之后,不冷静的时候,永远是不良情绪占着上风。 操场奔回寝室的朝锦进了门根本无心关注全不在屋内的姐妹们,一头扎进枕头里苦睡。除了睡觉,这样的时刻能做什么呢? 怪的是这次朝锦倒真的睡着了,虽然心里一腔无处发泄的气恨和苦闷。 黑暗中忙活了好一阵的姑娘们随后蹑手蹑脚地回来,背着朝锦悄悄串好项链,偷偷挂回原处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朝锦早上起床看见了书架上方那串在主人的发作里稍微消减了模样的项链若无其事地呆在原处,第一念头是抓起来再丢出去,手都伸到半空却又缩回来,心想:项链不只是项链而已,还有一干姐妹对自己的牵挂和美好祝福呢!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端了脸盆毛巾垂眼走掉,边走边在心里发狠:该死的宋树,让我这么难过,让我的姐妹们这样费心,等着我原谅你吧! 她哪知这一夜宋树几乎将肠子悔断,他甚至当着汪大明的面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无限烦恼地责备自己说:“想好了一见面就赔罪的!无论她怎么样我就是赔罪不就得了?干嘛又斗气?把局面弄得越来越糟?” 汪大明见他完全没有出息,好笑:“谁恋爱不闹一闹?不闹一闹的话,简直不能叫恋爱了!没想到你这家伙请神送不得神,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好啦!好啦!别烦恼了!大不了兄弟们帮你想想办法!” 他的办法是人海战术——心想小女孩嘛,总要矫情的,几个朋友轮番劝一劝,朝锦总要给点儿面子。 他也想得轻松了,他只知朝锦的秀雅,不知她骨子里隐藏的倔强。 朝锦一见汪大明和肖光耀等人,已先发制人地放话:“谈咱们之间友情的话,尽管开口;劝解说合的请马上回去,别等会儿争执起来连带伤了感情!” 两肋插刀的朋友们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哭笑不得地报告:“宋树啊!你这个漂亮女朋友可是惹不起的主儿!别看平时眼睛弯弯眉毛弯弯,厉害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的嘴巴合在一处也不是她的对手!” 宋树越发猛搓那双青筋暴露的大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呢? 不好办。 又不能不办。 几个男孩子凑在一起商议商议,再次帮团团转的宋树想出个招儿来。 第二天上午的校广播室里,声线软糯的女播音员捧着学生会代表送来的稿子深情款款地念道:美丽无边的校园里,有一个男孩子爱上了一个女孩子……男孩子叫宋树,女孩子叫李朝锦。他们爱得很深,很真诚,令所有见到的人羡慕。可是男孩子一不小心把女孩子惹恼了,女孩子不肯见他了。男孩子多着急啊?急得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都瘦了!他的好朋友们看到也着急啊!怎么才能让女孩子消消气呢?想啊,想啊,他们一起决定,在今天的广播里为她点播一首梁朝伟的《一天一点爱恋》,希望女孩子听着深情的歌曲,能够想起男孩子的优秀和好,想一想他的真情真意,想一想从前快乐的时光,无论如何,消消气吧! 整个学校都惊讶了,甚至对高校里这种无法制止的爱情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的教师辅导员们也都偷着笑了一笑——这群孩子! 九二中专正在课间,六十多名学生听到播音不约而同地望住了毫无思想准备的朝锦。 朝锦腾地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低着头抱起书就想躲回寝室去。 张丽一把拉住她:“跑什么跑?跑回去不还得出来?早晚得见人!” 朝锦只好坐回去,坐回去忿忿无奈的地低声抱怨:“这算什么?仗着他们能操纵广播室来欺负人吗?” 周围的同学一起笑了:“欺负人?欺负欺负我吧!” “……一天一点爱恋,一夜一点思念,给我一句真的誓言,让我可以期待永远……” 梁朝伟的这首歌,并不适合道歉,只是那词中的深情太符合歌者的气质,也太能打动容易打动的年轻学生们的心,学校里所有女孩子,都在暗地里羡慕起获得如此殊荣的朝锦,私下里嫉妒地议论:“她哪里了不起?宋树也够不错了,又高又帅,她凭什么老端架子?” 恋爱虽是两个人的私事,拿到阳光底下晾晒,就成了公众的事,任何人都有权利品评议论。 较力继续维持的结果,必将是品评议论的不断泛滥。 第二天相同时间,广播室的女广播员仍旧温柔着声音:“九二中专那个幸福的女孩儿李朝锦,今天,你的气消些了吗?朋友们继续为你送上这首《一天一点爱恋》!我想,不光他们,全校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同学们,都愿意为你送上这首歌吧?” 操场上,教室里,所有认识不认识朝锦的人都哄地乐了。 416寝室的姑娘们把躲在床上的朝锦硬拽出来——“朝锦,这样下去可不行!天天放同一首歌,要惹众怒了!”“闹得太大,老师们想装聋作哑也不行!”“现在不光是宋树的脸面问题,还是他那票狐朋狗友共同的脸面问题,你要不吐口,他们肯善罢甘休吗?”…… 朝锦皱着眉头听着,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万般烦恼地跑下楼去。 宋树正在操场的篮球架底下同汪大明、肖光耀几个发泄精力,远远看见朝锦风一样刮过来,,都下意识地停了动作,看着她。 朝锦在操场边上站定了,恨恨地望着几个人,涨红着脸大喊:“你要干什么?啊?要干什么?啊?” 几个人都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朝锦气鼓鼓地盯着他们,瞪了一会儿,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宋树慢慢地走上前来,心疼地抱住她。 朝锦使劲儿推开他。 宋树后腿几步,想想,仍旧上前,抱住她。 朝锦再推,却再推不动,宋树任她捶,任她打,就是不放脱她。 朝锦挣扎了几次,终于放弃,边哭边骂:“你这不是欺负人吗?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混蛋!混蛋!” 第9章 如血香橙 春秋太浅的年轻人都免不得自负,对一切,比如情感,比如前途和未来的自负。 如果宋树和朝锦可以知道他们这段起起伏伏的爱情虽然姿态轰烈,容颜娇美,生命线却并不长久,越是深刻跌宕,最后时刻的痛苦就越强烈,越难以承受,干脆于微不足道的冲突里彻底绝情,以彼此记恨的方式结束,早点儿结束,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可惜世事通常看不到结果,世人也通常不愿意看到结果。 越是年轻的,越要轻狂的以为,结果会掌握在自己手上。 年轻的宋树和朝锦非但继续爱着,而且还卯足了劲儿爱成荡气回肠去。 和好了,两个一肚子风花雪月的人又骑着自行车去看长江,站在江堤上吹江风,看江鸥,戏弄个头很小的江蟹…… 无限快乐的宋树看着朝锦俏丽的身影,一时又发诗性,旁若无人地朗诵起另一首汉乐府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 朝锦听他颂诗,猛然又想起“日日思君不见君”来,听不得,打断他,幽幽地问:“你说,有一天,长江会不会枯竭呢?” 宋树笑得爽朗乐观:“怎么可能呢?长江都枯竭了,华夏民族还能存在吗?” 朝锦远比他要复杂矛盾,她当然深愿代表中国精神的长江黄河亘古存在,但她总会杞人忧天地怀疑着山川更改的出现——宇宙里的一切都在运动和变幻之中,有什么是不会发生呢? 就如她虽然无限贪恋宋树送给她的这一段美妙时光,内心深处,却仍在不由自主地牵系着在她生命中短暂登场的康鹏;她以为她可以忘记他,却总无法阻止他在不该出现的时候飞鸟般急掠而来,惊鸿一样触动震撼她一下。 就如此刻。 朝锦是努了力的,努了全力的,她努力去遗忘,遗忘已无意义的从前,努力让自己纯粹彻底的快乐;可是她的遗忘总是一段一段,不能连贯,会被骤现的记忆飞刀切割着,断成一节节分离开来的甘蔗。 甘蔗无比甜美,接头之处却无比粗糙,涩口。 便是一段一段的甘蔗也好吧,只要甘蔗一直存在,尽量避开接头就是了,尽量忽视接头就是了。 甘蔗又总要到尽头,如同一切总要到尽头,如同他们漫长又短暂的学业,总要到尽头。 五年制的本科、四年制的中专,使宋树同朝锦凑巧一起结束了校内的理论学习,凑巧一起迎来了最后的实习生活。 不可能分在同一所医院里,附属医院只能为将来的学士提供实践岗位,代为培养的朝锦,需要到更闭塞的地方去体验实际。 仿佛要演习最终的离别。 小城贵池,来车来人,接着朝锦,接着一些同她一样的低学历医士,去真正的基层见识生死。 分人的上帝面目多么狰狞? 由无语凝噎的执手相送便可得知。 送朝锦上车的时候,宋树强忍不舍,只是安慰:“周末我就去看你,不是多远的地方!你别难过!不就是五天吗?” 朝锦勉强地点头,笑:“是啊!不就是五天吗?” 宋树不愿认真体味她的凄恻,更用力地捏捏她的手:“坚持坚持!不就是一年的实习吗?” 朝锦却更无法控制地忧伤起来——不就是一年的实习吗?一年之后呢? 终于都想到了一年之后,想到了更加残酷的结局。 宋树果然每个周末都乘坐近两个小时路程的长途客车到贵池医院去看望实习的朝锦,在愿意为他们的爱情提供方便的男同学那里住上一夜,第二天黄昏再颠簸匆忙地返回自己所在的实习医院去。 赶场一般的紧张冲淡了每次见面的喜悦,如同都知筵席开始便就意味着结束,有了“open”必然会有“over”一样。 宋树每次见到朝锦都会笑着说:“刚好赶上最早一班汽车,怎么我老有这种幸运呢?” 朝锦却每次都煞风景地拍拍他身上的仆仆风尘,刻意平淡却无法轻松地询问:“回去的车票买好了吗?” 豁达乐观的宋树不能不疼惜朝锦的无奈和忧伤,探望固然风雨无阻,平素的电话更日日不爽,同时在暗地里,加紧了为将来努力的步伐。 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为爱情,做了所能做的全部努力。 声躁一时的上海联合利华公司在全国范围内做市场问卷调查,照顾在校大学生的勤工俭学精神,特意将一部分调查工作分散委托给各大高校。 本是僧多粥少的局面,然而除了极少数的贫困学生,忙着积累学习的同学们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个真正的赚钱机会。 只有宋树知道了,想都没想就笑着对导师说:“不就是跑点儿腿吗?我去试一试!赚不到就当玩儿了,体验社会了!” 限定了四个昼夜的时间,宋树将工作全安排在业余——学习停不得,周末也是不能动的,周末有一个他心心相印的朝锦在等他。 朝锦在电话里知道他的决定,不太同意:“你成财迷了!” 宋树露出她无法看见的雪白牙齿:“财迷有什么不好?反正我现在轮到传染科,不忙,闲着老想你,不如去干点儿事。赚不赚钱无所谓。真赚到了,买好吃的给你!” 朝锦就只能笑:“你把我说成馋鬼了!” 穿着旧洁西装骑着老式单车的宋树真的是个财迷,一连四天,骆驼祥子一样在烈日和暴雨下逐家商铺奔走,份外卖力地询问“力士”、“飘柔”等洗涤用品的销售情况,认真负责地填充那些条款复杂的表格。 非只劳累,更加侮辱和白眼,一米八三的他甚至几次被人当胸推出门来——“捣什么乱?瞎问一气,耽误生意!去!去!去!” 恼怒也没办法,挨家挨户的调查工作从来需要厚脸皮精神,宋树只能在遭遇不公的时候深吸口气,调整调整情绪,便再抖擞精神,硬着头皮走进下一家去。 最后的统计结果,学校几个科系派出去的所有人里,宋树的成绩最为突出——一千零一十三份问卷,按照公司每份问卷一元酬劳的约定,宋树的收入折合人民币一千零一十三元。 一笔大数目,大到令很多当时没放在心上的人后悔,大到让黑成刚果人的大男孩宋树一个高儿跳起来,欢天喜地领了钱,连宿舍都没回,直接跑到水果摊上买了大大一箱血橙,顶着黄昏里即将接踵而至的暮色乐颠颠地坐上客车,给远在贵池的朝锦送来。 橙子近三十斤重,朝锦自己根本捧不动,一起实习的姑娘们见义勇为地帮她将箱子抬回宿舍去,哼着滑稽的劳动号子打趣:“好沉的情意啊!” 朝锦一点儿也不关心橙子,不关心情谊,只是心疼宋树那张黑黢黢的脸,皱着眉头问:“累吗?” 宋树摇摇头:“不累!这点儿事累什么?” 朝锦只能嗔他:“傻瓜!贪财!” 宋树傻傻地笑。 朝锦看到他赤裸在短袖衬衫外面的双臂伸侧冒出一溜儿小水泡儿,忙又问:“怎么了?” 宋树下意识地抓抓:“不知道。紫外线的杰作吧?” 朝锦不禁埋怨起来:“晒的吗?你真是!就不知道躲躲?那么卖力干什么呢?钱就那么重要吗?” 宋树嘻嘻笑着,不以为意:“钱是好东西啊!能做很多事呢!你不是没做过飞机吗?今年过年回家,我帮你买张打折飞机票!” 朝锦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连忙掩饰:“谁要你的飞机票?” 宋树不知她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傻傻地道:“怎么不要?四天的功夫,换张飞机票,多值得?” 朝锦轻轻扭开头,不看他,呢喃:“我坐在那飞机上,会时刻担心它掉下来!” 宋树轻轻拍她的肩膀一下,不高兴:“说什么傻话呢?不吉利!咱们不做飞机,买张卧铺票也是好的。” 朝锦再说不出话。 宋树等她一会儿,见她不吭声,问:“好几天不见,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朝锦只好低声道:“说什么呢?” 是啊!这样一个痴情的傻瓜面前,说什么呢? 宋树走后,宿舍里的姑娘们集体对朝锦抽鼻子:“好香的橙子啊!闻闻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品种!咱们的宋大情人好大的手笔!” 朝锦看看桌子上那只硕大无比的水果箱,没法回姑娘们的话,只能走上前去掏出一只几乎柚子大小的血橙来,深深嗅嗅,缓缓切开;眼见着红红的汤汁顺着刀锋汩汩流出,朝锦突然想起当日宋树问她爱不爱吃苹果的情景,突然为曾经故意的欺骗难过起来。 姑娘们看见她一脸复杂,眼神迷离,更来戏谑:“感动成这个样子了?瞅着橙子发呆!不知道能吃了?” 朝锦听到众人的话,慌忙回过神来,连着掏出好几只橙子,一路切将下去。 姐妹们连忙来阻止:“哟!你疯啦?富贵也不能浪费啊?” 朝锦不理,只是切着,边切边大声招呼艳羡着她的女孩儿们:“吃橙子!都来吃橙子!快点儿!快点儿!” 爱情是一种动力,牺牲给予付出赠送的动力。 张爱玲说,恋爱的定义之一,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 对于二十二岁的宋树来说,敦厚温和才情雅丽的朝锦,就是弱水三千里那最最珍贵的一瓢琼浆,无论如何轻忽不下。 可是爱情亦是一种压力,越深刻便越厚重的压力。 有时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会让人计较求全。 五月一个如常周末,如常到贵池探望朝锦的宋树突然在陌生的城市发起了低烧,被爱惯了的总要学会爱人,朝锦虽然没有如临大敌,也小小地紧张。 一同实习的女孩子们同朝锦一样紧张,她们不由分说地将宋树请到女生宿舍里来,对朝锦说:“这个时候不要在乎太多,做点儿好吃的给他吧!” 朝锦依言,在小小的煤油炉子上细细地熬了一锅绿豆粥,到食堂买回一份荤素合理的小菜。 简单不过,只为有了亲手烹调,就意义非凡。 宋树幸福认真地吃了一碗,吞下几片解毒退烧的药,不好意思地在朝锦干净整洁的床铺上躺下去:“我又成了病号了!真让人脸红。” 女孩子先着朝锦安慰他:“人吃五谷嘛!这个时候不必大男子主义!反正我们下午要去参加医院骨科临时组织的手术观摩,房间里没人,你尽管安心地睡上一觉!睡上一觉就好了。别让朝锦惦记你啊!” 好几个小时的椎间盘手术,加上术前的讲解术后的总结,始终在同木匠工具区别不大的斧子、凿子里惦记着病中宋树的朝锦,好不容易挨到结束,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给同学们赶回宿舍去:“这样的时候,是感情升温的最好机会啊!” 朝锦感激又无奈地笑着,回到宿舍,急不可耐地拉开蚊帐一看,宋树却不见了。 太奇怪的事,宋树到哪里去了?回实习医院的时间还不到,他也不是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人,而且还在病里? 万般疑惑的到男同学宿舍问了问,又在医院里所有可能的地方找了一遍,始终不见宋树的踪影,朝锦只好郁闷不解地回宿舍等,想:突然发生了什么急事儿吗? 终于发现皮箱里那捆康鹏的旧信被翻动看过了之后,心里才有了答案。 朝锦一乱。 不是刻意的隐瞒,朝锦一向认为,与康鹏的过往,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私事,亲密如宋树,也勿需提起。 可是,眼下,分明成了误解的根源。 夜里将电话打到宋树实习的科室去,宋树果然已经回去了,朝锦就叹息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宋树的声音里委屈多过指责,他也叹息一下:“朝锦,我这样对你,你却还是有所保留!” 被提醒了一样,朝锦第一次知道似的,原来,自己,始终保留。 “都过去了!”朝锦只能沉默一会儿,不愿意解释,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候刚巧遇到了一个特定的人,不能改变,不必解释,她只是陈述:“在你之前,就过去了!” “之前吗?”宋树却不肯相信:“真的是之前吗?” 朝锦又陷沉默——连她自己,都不能确信,“真的是之前吗”? “总之过去了!”她烦恼地说,不能不给安慰——近两年的感情,始终感受着宋树的付出,没理由连安慰都不给。 “我不能相信,朝锦。”宋树挫败地低语:“我不能相信。并不是因为这些信就否定你的美好,可是朝锦,不要用欺骗来回报我的真诚。你那么秘密地收着他的字迹,完整,严谨,连日期都没有排错……两年多来,多么亲密的时刻,你都只字不提……从来不提。我能相信,真的过去了吗?” 所有人都会将刻意的隐瞒看做不肯遗忘,只有朝锦自己知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也是没办法的事,任谁也没办法的事。 “相信吧!”却无法对宋树说,说了,可能是更大的伤害,朝锦只能继续叹息,“宋树,为了这两年的感情,我不愿责备你偷着,未经我同意就翻看拆阅我的东西……你也别来纠缠一些历史造成的的过往。过往就是过往,纠缠没有意义。” 宋树也沉默下去,沉默良久,挂断电话之前轻声说:“给我一点儿时间。” 以为自己是对方的全部,从头到尾的全部,突然遭到意外否决,是需要时间接受和思考的。 朝锦理解宋树,他以为她是一张白纸,她不是,虽然不必羞愧,也需宽容。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宋树不来探望,朝锦连电话也不给他打,她不催他,给他时间。 反倒是习以为常的同学们诧异:“宋树怎么没来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有点儿忙!”朝锦说,虽为掩盖,也不觉得自己撒谎——他不在忙吗? 第三个周末,宋树如旧来了,人前一派潇潇洒洒,云淡风轻,私底下,计较不能消散,虽然抵不过思念。 “他的字很特别。”提到信的时候,宋树说。 朝锦根本不想与他谈论康鹏,对她来说,那是私隐,亦不是快乐的事,可是此刻已不能只顾念自己,她只好反问:“漂亮吗?” 宋树摇头,他亦骄傲,不愿随便肯定别人,尤其是同朝锦情感有涉的人:“洒脱!连字,带言语,比我洒脱。” 朝锦沉默,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康鹏生性洒脱,下笔也从不例外。 “他大概会买古董吧?”宋树淡淡地说。 朝锦一愣,随即想起宋树阑尾炎住院时同还在拒绝中的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同被一刀戳在肺上,即刻恼怒:“你在说什么?” 宋树看见她凌厉起来的眼神,妥协地躲开,他不是吵架来的。 朝锦却不放过:“谁是古董?” “对不起,朝锦。”宋树痛苦地认错,“对不起。” 朝锦看着他,无奈:“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放弃?他那样质问你的。”宋树低着头,“为我吗?” 朝锦知道他连自己不曾拆开的信都看过了,幽幽吐口长气:“宋树,世界上的事都有答案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还翻出来定义定论?有什么意义?” 宋树无奈,谁叫情浓? “好吧!”他说:“过去的就过去吧!可是我要知道,你准备,将这些信,一个男人的情意,即便是过去的,保存到什么时候?” 朝锦被问住——保存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曾认真想过。保存到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珍宝一样留着?留着来让我知道?”宋树盯着朝锦说,“预备用来提醒自己永不忘记,还是证明青春里的曾经得到?” 朝锦说不得话,她真说不得,是为了让自己永不忘记吗?是为了证明曾经的得到吗?是吗? 为什么? 看着朝锦退落,宋树不忍狠逼,垂下头,低了声音祈求:“过去了的话,痕迹也别留下来了!好吗?算我小气,算我心胸狭隘,别留着了!别留着让我痛苦了!” 凝视着一脸忧闷的宋树,朝锦只是说不出话来。 不留着,送到哪里去? 落红残蕊,尚有惜花之人替建墓冢,这些雪白的信件,并不都是后来的怨艾指谪,还有最初的欣悦喜乐呢,送到哪里去? 长江吧! 宋树帮朝锦想出办法来:“长江涓涓汩汩,源远流长,最后汇入东海。海纳百川,其容巨大,让你的过往漂流到宽阔的海洋里去吧!海洋是最洁净之处,容留你的情感,不算玷污。” 朝锦想了很久,点头同意了——不止为了宋树的在意,早晚也要为这些字迹找个出路,即便一辈子跟着自己,到最后,也要有个出路。 就同宋树相伴着,坐上拥挤的客车,回到无数次游历过的那段长江去,站在渡轮的甲板上,慢慢地将信撕碎了,撕碎了,洒在水面上。 过程里,宋树并不来帮朝锦的忙,他知道,那些信是朝锦的独有,过往的独有,他虽然嫉妒,没权利改变,亦没权利帮她,他只在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自己决绝又珍惜地撕碎那些纸张,不舍却又毫不犹豫地扬撒。 长江总归太窄,又或是情意太多,反复坐了几次渡轮,才将那些信件全部托付给江水。 漫长的仪式。 送别宣告的仪式。 江风一直凌乱着朝锦的头发,朝锦一直在心里问流水:帮我记得吗?还是吞噬? 总归完了,完了就没了负重,朝锦的心里一片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回头望望宋树,他亦一样,就蓦然原谅了他未经允许的偷窥,心想:听说徐志摩的康桥日记之前,还有一本雪池时代日记的,为后来的陆小曼不容,焚身以火。可见一段感情多么纯洁,对后来的爱人来说,都是一根脊背上的芒尖。谁都不是圣人。这样的结局未免不好,康鹏那些干净的字,到底有个干净的去处。 只是,她难免要想:我写给他的那些文字呢?归宿如何? 第10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爱绵绵无绝期 有些问题永无答案。 也不必有答案。 情感常无去路,何况情感的一些凭证? 只是年少时的人,为何都不肯明白? 年轻气盛的宋树拼命想拨开制度方案,拼命想改变分配结果,使自己能够与深爱的朝锦长久厮守在一起,行动的第一步,是打通校内掌管学生去留的当权和关节。 没有金钱的支撑和后盾是不可能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宋树只是一个没出校门的学生,不是英雄汉,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具有突破力量的金钱,不可能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数目,不可能是他这个年龄和身份可以拥有的。他固然有得是时间去赚钱,但那是将来,将来有的是时间,远水解不了近火,眼前的分别不能等他,他需要马上有,如同一个需要等钱救命的病人一样,马上有。 剩什么办法呢? 只有索取父母的帮助一途。 宋树做下这个决定时,心里充满了不忍和不舍,他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孩子,知道体谅父母,知道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来是多么的艰辛多么的不容易,也许父母刚刚以为可以缓一口气了,他却又要提出难题来了。 只是爱至浓处可以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宋树又自我宽慰地想:我将来一定努力报答父母,一定倾尽全力报答他们!只求他们,帮我这最后一次。 宋树的父母愿意帮儿子,对他们来说,帮助就是爱,一次百次都无所谓,他们愿意将毕生的积蓄拿出来支持儿子的爱情,可是,他们毕生的积蓄也过于微薄,所以,当他们毫不犹疑地把存折放在祈求支援的儿子面前时,还是忍不住担忧地说:“宋树,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那个让你魂牵梦系的女孩子,也相信她能象你爱她那样爱你,可是,儿子,除了这点儿钱,这点儿在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钱,我们实在没有其他力量能够帮助你,你确信,就凭你自己,就凭这点儿钱,就能够为你的爱情争取到继续发展的机会?” 二十二岁的宋树应该听懂了父母询问中隐晦的反对和提醒的,他虽然满腹自信,不是脱离社会现实的傻瓜,不至于认不清困难,困难能够因为爱情的动人后退吗?但是他仍旧用力拍着胸脯对父母保证:“你们放心,我有办法的。” 对心在世界的人来说,保证似乎就是力量。 他有办法? 他最大的办法是在分配还没有正式提到学校的工作日程上来的日子里提前通过运作见到那些用人单位的聘请者,在他们面前详细恳切地阐释自己的过人的成绩和珍贵的爱情,希望通过言语游说使那些对校园爱情司空见惯的中年人愿意同时接纳他和学历较低的朝锦,为此,他愿意降低自己对职业的要求,可以是冷门的科室,可以是最脏最累待遇最差的岗位。 饶是如此,大把选择的接收者们也很难被打动,他们几乎都赞赏理解地拍拍宋树的肩膀,安慰又拒绝地说:“你是个好材料,可以的话,我们很愿意成全你,可是,实在是编制有限啊!你的女朋友,我们实在难于安排。小伙子,你想好,爱情是脆弱的,对男人来说,事业才是最重要的,放弃我们的话,值不值得?” “实在是编制有限。” “值不值得?” 几乎所有努力都换来这样一些话,所有的努力却都在消耗着父母的血汗。 没人知道宋树心里的焦灼,朝锦也不知道,因为宋树在他面前,永远一派沉得住气的笃定,他总是说:“一切有我呢!你不用操心,安心等着吧!等着吧!” 等着吧! 朝锦也只能等着而已。 不等着,她能有什么办法? 等待从来比努力更为痛苦,等待没有方向,朝锦总在等待中痛苦地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何必当初? 太无意义的问题。 莫怪朝锦如此孱弱不争,很多时候,争亦无门。 命运更常常要倾尽全力去对付那些拼命抗争的人,让他们千疮百孔,头破血流,孱弱着面前,多少还愿意网开一面。 坚持不懈的宋树终于用自己的坚持打动了一个愿意相信爱情的接收者,那个天神、救世主般的人热诚地揽着宋树,鼓励又确定地说:“咱们那里条件并不优越,可是你一看就是个好胚子!我最爱惜人才,也最爱惜珍惜感情的人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嘛!回去问问你的女朋友,她愿意的话,咱们那儿就是你们的家乡!” 如同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宋树欢天喜地跑去通知朝锦,那个上气不接下气,那种不敢置信的眩晕,他猛然抱起不明所以的朝锦在原地转了个大圈子,幸福地大喊:“答应同时接收咱们两个了,朝锦!终于有地方愿意同时接受咱们两个了!朝锦!” 朝锦更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还以为宋树急出了谵妄,连连问:“真的吗?真的有单位愿意接受咱们了?接受你,也接受我?同时?咱们两个?你……确定吗?” “确定!确定!”宋树哈哈笑着,爽朗成最粗豪的北方汉子,“说好了我在外科,你去检验室。检验室虽然不是你的专业,也不一定是你的理想,好在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努力,我们可以再进修啊!进修后可以再选择啊!只要给机会,只要肯给机会,是不是?” 朝锦只能眨着眼睛,顾不上想岗位的优劣,只是怀疑地想:会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还有问题。 “剩下的阻碍就是你这方面的了,你是定向委托培养的学生,按规定,学成了要替培养方效力。这方面我用不上力,求求你父母,他们是委托方的老职工了,比咱们办法多,请他们帮帮咱们!”宋树对朝锦说。 朝锦一听,喜悦立刻褪却,立刻打起退堂鼓——求求父母?帮帮他们?要怎么跟母亲说呢?说为一个男人,远远离开她?离开孤独寂寞了许多年的她,留在一个遥远城市的医院里工作? 不曾想过的事,即便舍弃不了爱情,也从不曾想过。 宋树看出她的退缩,不容她退缩,紧抓着她的手哀求:“好不容易啊!朝锦!我花了多大代价?多大?我都不说,怕你着急!没眉目的时候不说。现在机会来了,为我,为我们的爱情,使劲儿争取啊!” 朝锦无限犹豫,当面,却只能点头,当初她答应了他的追求,听任他陷在爱情里,在他千般努力过后,她不能不负起一部分责任。 想了几天,慢慢地写了封信给母亲,聪明地回避掉爱情不谈,只是淡淡地问:“妈妈,委托方都是偏僻边远条件简陋的医疗所,我回去,能跟在南方的发展相比吗?” 母亲的回信很慢,也躲避了冲突,朝锦两年多的躲避,也使她明白,女儿已经长大了,她的信很短,通篇只一个问题:哪里? 哪里? 朝锦又迟疑——不是北京不是上海,是名不见经传的江苏洪泽。 宋树忍不住,硬着头皮代替朝锦将答案和恳切一同寄回东北去,长长几篇求肯。 母亲见到男子的字,省却了对女儿的姑息婉转,雷霆万钧地在字里行间冷笑:洪湖水浪打浪的地方吧?现在的大夫,不用划船去看病了吗? 宋树只好再硬着头皮写信去解释:洪泽是洪泽,江苏的洪泽,虽然也有湖,洪泽湖,跟湖北的洪湖县却是两回事情。 母亲的回信现实寒冷——解除委托关系需要八千多块人民币,谁来出? 朝锦看到母亲信上的“钱”字心揪作一处,这是真实的母亲,她当然爱女儿,但永远以自己的方式,永远不会忘记利益。 她笑着对宋树说:“算了!宋树,算了!八千多块,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算了吧!” 宋树看着她,看着笑容下绝望起来的她,咬咬牙:“你等等我,我来想办法!” 想办法? 办法仍是央求父母去。 宋树千古罪人一般在父母面前垂着头,无限痛苦地说:“我知道,没完没了地在你们身上吸血,实在不是孝顺儿子的做法,可是……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求你们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 宋树老实巴交的父母心疼地看着抬不起头来的儿子,真想立刻答应了他,让他轻松起来,可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五千多块人民币已经给了他了,还要八千块?这对月收入总共只有五百多的家庭来说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就算他们愿意为他举债,也不敢保证一定举得来。 愁苦蔓延给更多的人。 被安排在等待里的朝锦无法知道这些细节,宋树有本事在她四周布下一个看似透明的玻璃罩子,只许爱情进出。 当然不能瞒住所有人,知道内情的汪大明、肖光耀等好朋友们倾尽所能地凑了两千块钱给他,说明只是支持,不是债务。 同样是寒门学子,已经是最大的情谊。宋树拿到那些钱的感觉比当日赚到了一千零一十三块时激动百倍,哽咽着说要还要还,情意还不了,钱还是要还的。 这样的情形之下,做父母的只能更加卖力,四处低三下四地求人,费了近月的时间张罗来六千块钱,交给了儿子。 机会从来不肯等待延俄的人,无论延俄的理由多么不得已。 甚至感人。 当宋树终于把那么艰难凑来的钱通过校内力量转交给了朝锦的培养方,也终于等来了培养方面的证明函件并急切地送到接受单位的人事部门里去时,那个当日给了他希望和保证的负责人却万分遗憾地对他说他实在耽误得太久了,医院里已经另行定下了新进力量的人选,他也无法改变结果。 最大的打击是在希望出现又随之落空之后。 宋树当然比朝锦坚强,没在得知消息之后当场失态落泪,可是他的消瘦憔悴却是急速的,连对朝锦的安慰也都苍白无力,他无力再给切实的指望,只是空洞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再想办法!” 办法在哪里呢? 来来回回的拉锯之中,可以争取的时间已经消失殆尽。 便是有时间,机会难道俯拾皆是? 一切努力化为虚无。 徒剩忧愁。 忧愁的日子竟然也如白驹过隙,转眼,朝锦和宋树的实习也都结束了,他们不得不离开实习的医院,重返校园,预备毕业考试。 谁的心里都明白,考试过后,是必然的劳燕分飞。 马上考试马上分离也好,折磨也马上停止。 校方偏偏又那样解人,为学子们留了那么富足的准备时间,让他们从容复习重温功课。 慢慢等待离别,悠长地,悠长地品味痛苦。 宋树和朝锦,又象从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一样朝夕相见,又象从前一样,清晨起来,宋树便到她的窗子下面去唤她,唤她吃他的早餐,又象从前一样,中午一起吃饭休息,夜里一起复习功课,腻到实在无法继续腻在一起,才在最缓慢的送别后分开,各自入寝。 只是开始听歌,听与从前不一样的歌,朝锦记得最深的,是邓丽君那首《我只在乎你》,宋树买来送她,她就整日听着。从前,她并不爱邓丽君,她不属于她的时代,听了之后才知道,不管什么时代,情感的美妙与苦痛都是相似的。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爱情啊,甜如蜜,为何,不永远甜如蜜? 为何总要伴随一些惩罚? 为何总要翻脸无情,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一切相恋的人儿?让他们在最钝最悠缓的痛苦里眼睁睁淹浸渍自己? 一起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早点,午饭,夜宵,是什么味道?暗夜里分开后那些必须进行的睡眠,是什么质量? 彼此都心知肚明地放弃挣扎后那些故意的玩笑厮闹里迸出的眼泪的苦辣,那些一天一天真切起来的分离的刺耳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让越来越难以承受的人暗地祈盼:如果一切注定要来,还是早点儿来吧! 早晚会来。 如果曾由最不能忍受的岁月里过来,回头看时,人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没有日子是过不去的。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早晚,都能过去,怎样都能过去。 紧张的毕业考试终于过去了,分别终于来了。 临行的前一晚,宋树紧紧地牵着朝锦的手,默默走在操场上那片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小树林里,直至深夜,才终于问:“朝锦,如果我说,你干脆别要工作,放弃分配,什么都不管地留在我身边,你会同意吗?” 朝锦一惊——她从没想过。母亲送她出来读书就是为了让她早点儿工作,她也急着要自立,要养活自己,从来没想过放弃,放弃了一切只奔爱情而去。 爱情固然美好,可,应该是生命的全部吗? 她不知道,就答不出来。 宋树等她回答,苦苦地等,终等不到,只好又问:“那我放弃,我放弃分配,丢下家里的父母,跟你到东北去好不好?反正我大学毕业,有文凭有本事,应该不愁谋生,是吗?” 朝锦无比难过地闭上眼睛,本来她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有个男人愿意为自己做那么大的牺牲和放弃,可是她只是难过:“说什么傻话宋树?‘好男儿志在四方’,并不是为当逃兵做托词的。你父母怎么培养的你?你的将来和前途都是自己的吗?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担忧?” “还有什么办法吗?现在?”宋树终于软弱,终于来问更软弱的朝锦。 朝锦努力控制着眼泪,她马上二十岁了,马上二十岁的她时时在告诫自己,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自己也不能再如从前,动不动就掉眼泪。 然而眼泪最不受控制,越要忍着,越要死命地冒出来。 宋树在黑暗里看见朝锦眼里的亮光,连忙上前抱住她:“别难过!别难过!就算分开,也别难过。日子还长着呢!我们的青春还长着呢!有得是争取的机会,只要我们坚持,坚持相爱,有什么能挡得住我们?” 朝锦使劲儿抹去眼泪,笑着点头,相信了,她选择相信,这个时候,她选择相信。 “可不是吗?我不就是学历低吗?那怕什么?我还没老,还可以继续学啊!等我学得和你一样好,文凭拿到哪里都承认,还愁不能在一起吗?”她在他的怀抱里说。 就是誓言了。 近三年来,她不曾主动说过一句誓言,从来都是听宋树的,这就是最高级别的誓言,她在说,会等他,也让他等她。 这样的时刻,誓言是最大的安慰。 没有誓言挡得住最终的诀别,诀别终于要来的。 宋树和朝锦故意延迟在所有同学全部离开之后才离开校园,他们各自送走了各自的同学、寝友,各自在一场一场不能避免的洒泪分别之中反复哭泣着命运安排的曲散人终,尽管直到最后时刻,宋树仍然满怀希望地安慰朝锦安慰自己说这不是永别,他们必将通过自己的努力破镜重圆,携手人生,但无法具体指望的决心怎能丝毫减少离人心头的血泪? 去往东北的火车票真的捏在朝锦的手里的时候,恋爱里的两个人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况味儿,他们始终在人潮如织的候车室内紧紧相拥,列车进站之后,无法自抑的宋树完全不顾行人眼光,紧搂着朝锦走上月台,固执地跟随她进到车厢里去,磨磨蹭蹭、细细致地帮她安顿好行李,努力控制着情绪,给她的邻座递烟赔笑,软言央求路上的照拂…… 头遍行车铃响起,极力忍着哭的朝锦死命催促宋树下车,宋树不在意地笑:“还早呢!火车是这样,响铃是响铃,真开还早呢!” 怎么可能还早呢? 就在眼前了。 朝锦反复催促:“下去吧!下去吧!等会儿真的开了就下不去了!” “那就不下去了!”宋树笑着说:“我就跟你坐回东北去吧!” 谁都希望笑言可以变成现实,可是怎么现实? 宋树倒底在列车员的驱赶中下车去了,下去转到车窗前来,想跟朝锦说几句话,但话似乎早在等待分别的日子里说尽了,满腔紧压的别绪里面,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表达,只能无言地对望。 更是折磨。 宋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紧跑几步到卖吃食的地方再买一袋儿洗干净的小黄瓜回来,递给朝锦,努力挤出笑来说:“水果都是甜的,容易吃腻。说不定干渴的路上你会更喜欢这个。” 朝锦忍着泪接进来,也强笑:“肯定的,肯定的。” 行车铃再次响起,尖利无比,将两颗年轻的心使劲儿捏紧,随即又掰作两处。 宋树猛然将手伸进车窗来,死死地握住朝锦,留恋又慌乱地喊:“朝锦!” 朝锦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喉头随即肿起,发不得半点声音。 火车咣地动了,宋树却不松手,朝锦紧张起来,怕他受伤害,嘶起声音喊:“放开!宋树放……开!” 宋树不肯放开,随着火车跑两步,仍旧不舍地喊:“朝锦!” 朝锦哭成泪人儿,满眼流离水光,无法看见宋树凄绝的脸,手底却用了力,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挣出了他的牵扯。 宋树在越来越快的火车外面狂奔,狂喊:“朝锦!朝锦!” 朝锦呜地哭出声来,身子徒劳地探出车窗去,却看不见奔跑的宋树。 宋树扬声高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宋树这句话,都下意识地弹出头去看着月台上追逐的他,同时,恤悯地拉回泣不成声的朝锦,劝:“注意安全啊!” 同样触动的列车员在朝锦身前站了好一会儿,没有丝毫指责,只是按着她的肩膀温言道:“别看了,危险!” 朝锦什么都听不见,任何好意和劝解都听不见,她只是死死地捂住嘴巴,任眼泪在脸上汹涌奔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是白居易的一句诗,在一起时,无数次读过,此刻,宋树临时改了它,改成“此爱绵绵无绝期”。 离别前的最后誓言。 朝锦却只能哭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