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月逐人来 一轮明月当空照。 海南三亚的鹿回头公园,沐浴皎洁月光,景物如凝霜雪,白蒙蒙的荧荧发亮。云雾淡淡,从前方烟波浩渺的南中国海飘浮而来,一丝一缕,悠悠荡荡,轻盈缭绕在花岗石的鹿回头雕塑周围,宛若久别重逢的挚友,深情眷恋,情深谊长,彼此殷殷祝福,久久不忍离去。鹿回头,高高屹立在山崖之颠,奔腾的浪花在山脚怒放。洁白的鹿回头背靠星空,笼罩月色和白雾,如冰似玉,冰清玉洁,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的象征壮丽巍峨,圣洁而又华美。 新的千年,寻常的夜晚,他心甘情愿在鹿回头宾馆的客房“禁闭”,抚今思昔,自我反省,顿时感慨万端。月夜,清朗,引人遐思,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形单影只,他那朦胧的身影,倚靠在窗前,他深情眺望海天之间的鹿回头雕塑,用心聆听大海的涛声。涛声隆隆,饱含激情,如同昂扬奋进的战鼓,怎能不令人动容。他不禁扪心自问:“今夜,明月逐人来?” 在书桌旁长久伫立,他手扶桌案,怅然若失,茫茫然深陷沉思。回首往事,浮想联翩。夜深沉,月华如此温柔,慰藉心灵,涤荡心田。他思索着,抬头仰望明月,心如明镜高悬。 二十一世纪,刚刚开始。新世纪的人们,已然砸碎囚禁灵魂的樊笼,挣脱束缚身心的枷锁,解开禁锢思想的锁链。面对未来,他们不再迷茫,他们信仰自由,信仰博爱和真理。他们迈开稳健的步伐,坚定不移,势不可挡,飞奔向前去。未来,那么的光明,那么的美好,光明美好的未来生机勃勃,展现在他眼前。想到这些,他就满怀幸福和喜悦。想到这些,他就看到未来和希望。想到这些,他就慰藉心灵和伤痛。想到这些,他就感悟人生和信仰。想到这些,他就重温亲情和友谊。想到这些,他就重获勇气,犹如新生。 霎时间,心儿啊,小鹿飞奔般狂放跳动。生逢盛世中国,幸喜四海升平,他感觉自己,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历经磨难而最终重获自由和新生的人,那样的热情洋溢,朝气蓬勃。 海风,急切翻动桌上那本打开的小说书,“哗啦啦”狂响。洁白的纸页,在月光照耀下微微泛光,白得雪亮,仿佛无数手掌迎向他热烈挥舞,一声声催促他,“快些儿阅读吧。”他在书桌前坐下,低下头,默默注视面前厚厚的书本,心潮为之起伏,大海一样不平静。黑亮的眼睛噙着泪水,晶莹闪烁,犹如夜空的点点星光。此时此刻,蜃城曾经的那些故人和往事,又在他眼前白晃晃闪现,活灵活现,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夜。 《蜃城》的“昨夜”,夜未央。 漆黑苍穹下,星辰寥寥,星光暗淡。一弯残月,失去了光泽,静悄悄滑落在西天,孤悬浮寄。太平洋的荒岛上,某处秘密的科研基地,在黑沉沉的夜幕笼罩下,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奇形怪状的建筑群,活像凶恶的禽兽,偷偷摸摸隐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鬼影幢幢,深不可测。在这里,集中了一批颇具实力的私营军火公司及其研究中心,有些人物和事件,在某些领域独步天下,业绩不同凡响。 这里是禁区。 它,真实存在于太平洋上的某个无名岛屿,地图上却根本没有标志。如果有谁想要找到它,或是探访它,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在法律上,它属于私人领地。经济方面,它算得上资本雄厚。科研技术方面,它则是“高、精、尖、特、优”的典范,达到无以复加的完美境界。禁区,犹如科幻小说的经典场景,又像是关于未来科学的神话传说,但它并非遥不可及。恰巧相反,对于那些精英人士,它往往主动找上门来。在同行业界,它被公认为“佼佼者”,私底下它被传说成了“征服者”,毫无疑问,它享有盛誉,意味着它享有特权,因为它具备行业垄断的实力,禁区即为霸权。 它天生是猎手,信仰利益,并且以利益为唯一信仰,为此它把金灿灿的黄金当作图腾,顶礼膜拜。黄金?不错。身为货币根基的黄金,在禁区世界,俨然是天地宇宙的神灵。它信守利益至上的“拜金”信条,一心一意追逐利益,不顾体面,不计后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根本不考虑道德规范,仅仅以超凡的一往无前的惊人勇气和毅力,苦苦追逐利益本身,那股子疯狂痴迷的劲头,达到无与伦比的非常境界。 它是优胜者,同时也是征服者。它向四面八方,伸出无数看不见的手,左右它想要左右的事,左右它想要左右的人,左右它想要左右的哲学思想、意识形态和规矩法则,甚至试图左右人们的梦想和信仰,从而得到它想要得到的东西,达成它想要达到的目的。它活像挣钱的机器,“哗啦啦”歌唱,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苦苦追逐不回头,固执的凶猛禽兽,总让被追逐的猎物惊心胆寒。 二十世纪末期,恰逢疯狂追逐利益的时代,脚踏疯狂追逐利益的星球,就在这群疯狂追逐利益的人类群体当中,终究缔造成了非凡的疯狂追逐利益的“禁区”。这个“禁区”呀,自然是一个隐形的“国中之国”,它确确实实存在,它也确确实实不存在。它看得见,也摸得着,却又是那样虚无缥缈,宛若美丽神话中的蟾宫高悬。汪洋大海上的禁区,杳无踪迹。它是道义上的缺口,良心上的空白,人性弱点漆黑一团的盲区,人世间被默许的特殊地带,或者说是金钱和霸权的“异类王国”。它更是有些人须臾不可或缺的生存伙伴,黄金坚实的巢穴,信仰缥缈的圣殿。它以不择手段苦苦追逐利益为信仰,超乎公正之上。 信仰的禁区,邪恶的信仰。每当有人提及它,总是彼此凑近,尽量压低嗓音,怯生生地称其为“禁区”。谁有幸,或者说是不幸进入禁区,其所见所闻,必将超越其个人认知的总和,使人在一瞬间为之痴迷,沦落为“禁区”可悲的精神囚徒。自此以后,倾其一生苦苦追逐“禁区”的缥缈幻影,直到倾尽所有所能,耗尽青春性命,茫茫然不知回头,不忍回头,终究不能够回头。 从海上袭来的冰冷白雾,轻盈舒展身子骨儿,悠悠飘浮。它们活像失魂落魄的鬼影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那些旋转的警示灯,闪烁着血色光芒,无声无息散布在角落,如同怪兽警醒的眼睛。铁丝网,摄像头,各式各样的机关和圈套,一应俱全。它们和高科技警戒设备搭配设置,层层布局,组成疏密有致的巨大罗网,寒森森的陷阱异常凶险。各家公司的保安人员,组成严密的流动岗哨,荷枪实弹,神出鬼没。他们警惕地四处巡视,牢牢把守各自寸土寸金的地盘。神秘的禁区之夜,怪诞而又阴森恐怖。随风摇摆的枯死树枝,把那些修长而又狰狞的黑影子,颤巍巍投影在银白色的堡垒上,伴随“唏嘘”的风声,张牙舞爪。死一样的寂静,唯有大海的涛声,呜咽,喘息。 匆忙翻动《蜃城》雪白的纸张,那些窸窣声令人心颤,仿佛是身不由己,他很快进入禁区的深处,他渴望探寻它的秘密。某家私营公司,位于海底的实验大厅,银白色的世界,豁然展现在他面前。 珍珠穹顶高耸,极其高大宽敞,使人仿佛置身于古代神庙。无数巨大的金属支架,纵横交错,共同支撑巨型的立体多边形空间,蔚为壮观。实验大厅的照明,光源奇妙,朦朦胧胧的,透出珍珠般皎洁的光辉。穿着白色连体制服的工作人员,往来穿梭在各层的栈道和楼梯间,奔前跑后,辛勤工作。站在银色金属的地面上,人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活像玻璃瓶中的昆虫样本,不禁让人误认为,闯入奇异的蜂巢。那群忙忙碌碌的科研人员,勤奋一如工蜂。 大厅中央,顶天立地,一座透明孵化箱在这里安置,形状酷似金字塔,周身笼罩暗绿色的光芒,荧荧一如星光。紫色的雾气,飘浮,缭绕,狰狞扭曲的黑影子横躺在箱底,深陷迷雾,隐隐约约,它看似神秘而又怪诞。孵化箱的顶部,各种颜色和材质的导管和导线,密集分布,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彼此之间盘根错节,连通了形形色色的仪器设备。 大型控制台前,科研人员全神贯注,他们忘我地投入各项操作工作。电脑设备,不时发出“嘀嗒嘀嗒”的提示音,起伏连绵,及时做出回应。整齐排列的指示灯,此起彼伏频频闪烁,标明实验的进展情况。电脑荧光屏上,正在自动绘制复杂的图表和曲线,形状各异,五彩缤纷。阿拉伯数字,在屏幕上迅速滚动,活像狂舞的蜂群。 打印机组成“一”字队列,它们乱纷纷“咝咝”尖叫,颤巍巍吐出涂满数据的纸页,活像一只只张大嘴巴吐舌头的脑瓜。长长的纸条,白得雪亮,争先恐后垂落在银光闪闪的地面上,蓬松的纸堆,活像垂死挣扎的毒蛇,它们彼此纠缠成团。 孵化箱是核心。在这只高科技的“摇篮”中养尊处优,被细心呵护的“宠物”,是一只硕大的深紫红色的茧子,它浸泡在某种培养液里,悄无声息地生长发育。茧子半透明的娇嫩表皮,密布无数管状的细小突起,好似发达的肌肉。它的“心”,有力跳动,显示某种鬼斧神工般强劲的生命症候。 海底实验大厅的男主人,他是一位教授先生,此刻他神情严峻,守候在孵化箱旁,他像是急切等待家族新成员诞生的一家之长。阴沉沉的脸,尽量凑近玻璃,他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生机勃勃的茧子。暗绿色的光芒,映照在他肤色苍白的面孔上,微微跳动,细小的皱纹和金色的汗毛清晰浮现,他已然是一个老人了。 毫无疑问,“禁区”世界的一隅之地,便是他教授心目中无比神圣的科学研究的殿堂,承载了毕生的信仰、光荣和梦想。他是禁区的权威之一,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呀,仿佛就是生物化学界的“至尊教皇”。 眼面前,这只正在静悄悄孵化的神秘“尤物”,倾尽教授毕生的心血和财富,它是他心中苦苦追逐而又至高无上的珍宝,简直就是“宝中之宝”。 它呀,可是活的宝贝。 他呀,就是“活宝之父”。 他和它,仿佛心有灵犀,彼此血脉相通。凝望着它,教授先生灰绿色的眼睛,含情脉脉,泪光闪烁,隐约流露父辈般慈爱而又温和的光芒,多么令人动容。恰在此时,照明灯光,突然有气无力地减弱,很快纷纷熄灭,大厅骤然暗淡无光。散布在各处的应急灯,先后自动开启。在昏暗的橙色光芒中,隐约可见,惊慌晃动的人影子。墙脚,绿色的指示灯纷纷点亮,提示应急发动机已经自动供电。几乎是与此同时,尖锐的警报声,接二连三响成一片。 怎么?要出事儿?上帝保佑,教授心想。他慌忙扭脸,察看情况。他看见,仪器设备那些红的、绿的指示灯,频繁跳动。不远处,大号儿的报警灯,飞速旋转,闪闪烁烁,雪亮的白色光芒,分外耀眼。电脑屏幕上的画面,微微抖动,它们晃动的样子,活像一群身处未知险境的倒霉蛋。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乱套。警报器的嘶叫,一声紧接着一声,愈加令人心悸。教授先生双眉紧皱,他几度欲言又止。 “关掉这声音!喂,说你呢,还不快去。”有人高声下达命令。话音刚落,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器,忽然自动启动,密密麻麻的水柱从天而降,大厅里好似下起毛毛雨。喷洒的水雾,仿佛天罗地网迅速覆盖。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有些不知所措,乱作一团。他们好像倾巢而出的蜜蜂,各自在岗位上埋头忙碍,晕头转向,尝试种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此刻,慌张显然不明智。教授先生熟谙此道。他故作镇定,极力表现得稳如泰山。他坚守在孵化箱旁,纹丝不动,一言不发,任凭水雾打湿他那张略显苍老的脸庞。冷眼旁观,教授倒像是个局外人。 有人终于关掉警报器。哦,安静了?不坏呀。教授先生感觉舒坦了些。他不慌不忙,掏出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额头上晶莹细小的水珠子,一边暗自盘算,努力稳定心神。小事故而已,一切以大局为重,他这样想。他在耐心等待,准确的最终报告,再下判断。 “可能是喷淋器坏了。”有人大声报告,语气中透出些许得意。 “不对。应该是电压有问题,教授先生。”另一个声音急忙喊叫,分明存心较劲儿。 “主机,主机有故障。”冷不防,一个男人尖着嗓子嚷嚷。这么样不同寻常的激烈声调,立即就把前两位镇压下去。话音未落,此人已经闪身,敏捷地跳上舷梯,一路上慌慌张张拼命往上爬。他果然成功吸引主子的目光,那对阴冷锐利的绿色眼珠,牢牢紧跟他的背影,教授先生死死盯住他。 “好小子,那是杰克。没错。他总算找对路,一路‘爬’上去啦。加薪哟?”周围响起低低的私语声,好似群蜂在鸣叫,“嗡嗡嗡”迅速蔓延。几个穿了白色长袍的主管人员,彼此目光对视,一番交头接耳。好在,他们马上选定应急方案,立即分头展开行动。 消防喷淋器被关闭,水珠子意犹未尽,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滴答答。秩序,很快恢复。人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埋头整改,耐心等待数据结果。按部就班,好像仅仅只是经历了一次货真价实的应急演习。事态,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没事了?这很好。那么,接下来应该追究责任。换句话说,就是得有人倒霉,当场完蛋,成为杀一儆百的替罪羔羊。胸有成竹,教授先生平静地审视茧子。他仪态沉稳,矜持而又坚定,竭力表现得一切如常。他知道,此刻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住他。毕竟,他是禁区的权威、主脑和教皇。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抿紧嘴唇。孵化箱前,他背着双手,站立得更加挺拔,以使自己的精神风貌,足以彰显精英才俊应有的尊贵仪态。 进展顺利,卓有成效。他望着蠢蠢欲动的它,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它呀,就是他期盼已久的“曙光”。他在心中,深情呼唤它,“快快成长吧,我亲爱的宝贝。一切为了金灿灿的利益,苦苦追逐不回头。”它仿佛积极响应他的虔诚祈祷,茧子的表皮,忽然颤巍巍蠕动,一波紧接着一波,犹如海浪层层叠叠地推进。 哇啊,幻觉?奇迹?还是我老眼昏花?教授先生使劲眨眼睛。莫名的激动,令他眉头微扬,眼球突起。他马上贴近玻璃,凝神细瞧。他那心爱的“活宝贝”,老老实实躺在那儿,纹丝不动。 它呀,宛若百合花的花骨朵儿,圆润饱满而又扭曲怪异。这朵奇特的“花蕾”顶端,呈现放射形状的纤细裂口,尚未打开,表面覆盖半透明的紫红色肉膜,依稀可见茧子深处,茁壮成长的宿主。 恐怖的宿主,紧紧蜷缩,看似黑糊糊的一团,它是某种异形生物。 唉,难道是神经过敏?或者是我老得不中用啦?干这一行,“老牌子”才值钱。重要的是沉住气,亲爱的。教授先生小声叹气,默默安慰和鼓励自己。毕竟,日日夜夜勤奋工作,为着事业梦想不断消耗资本,信仰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 看哪,宝贝真的在蠕动。它的表现异乎寻常,难道不是吗,教授先生?您再瞧,茧子的表皮,一阵紧接着一阵的瑟瑟颤动,前赴后继,源源不断,这足以说明它很快就要诞生啦。也许,就是现在?一边瞧,一边想,教授先生的眼睛随之发亮。他频频挥手,向工作人员指出这个重要发现。一些人迅速向孵化箱奔跑过来,杂乱的脚步声,透出狂喜之情。 这里将会孵化什么东西呢?答案,正在人们眼前慢吞吞展现。他们多年的心血,他们多年的辛劳,以及他们多年的资金积累,终获回报?皆大欢喜。 它正在破茧而出呢,一准儿没错。望着它,教授先生露出纯真的微笑。他欣喜地看见,茧子顶端的那些裂口,一条紧接着一条纷纷破裂,一股子粘稠的墨绿色血液,从缝隙深处喷出。它在他的心目中,宛若即将绽放的百合花。 热切期待,他死死盯住它,屏气凝神。然而,未及人们做出任何适当的反映,那只茧子的顶端,好似花朵猛然爆裂,它终于绽放。白得雪亮的体液,四处喷溅。腥臭的体液,夹杂墨绿色的血液,顺着孵化箱的玻璃,滴滴答答往下淌,星星点点令人作呕的荧光,频频闪烁。教授先生下意识地躲闪,孵化箱紧接着轰然爆炸。晶莹细小的玻璃碎片,纷纷扬扬飞溅,“叮叮咚咚”落在金属的地面上。 教授先生慌忙俯身蹲下,躲避纷飞的玻璃碎片,心中依然欣喜若狂,万分焦急地等待茧子孵化的结果。他满脸鲜血,顾不得擦拭。睁大眼睛,惊喜交集,他默默为它祝福。它还好吗,宝贝?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小心翼翼探头张望,却禁不住失声惊叫道:“上帝哇?” 他赫然看见,紫红色皮肉的包裹当中,什么活物正在痉挛,奋勇挣扎,它马上就要爬出来了。消防喷淋器再次无故启动。水柱,纷纷扬扬喷洒,茧子被淋湿了。它的身上,“吱吱”冒出白色的雾气,悠悠荡荡飘散开去。正在此时,一根细长的钩子形状的指甲,慢慢腾腾从茧子里面伸出来。深紫色的尖指甲,闪动着星星点点珍珠般的光芒,在教授眼前优雅舒展,他以为那是它的舞蹈。他心想,“喔哟,这东西的派头,好似一只挣脱茧子束缚的初生蝴蝶,即刻就要展翅。” 巨大而又丑陋的前爪,迅速挣脱血肉的茧子,小心翼翼伸向白得雪亮的天花板。恍惚间,教授先生听见,女人尖锐的惊叫声,在他耳畔呼啸,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胆寒,“哇啊!”瞬间一片漆黑。 不明生物诞生在黑暗之中。 “快,快进安全舱。”男人的尖嚎,在漆黑一团的海底实验大厅如雷炸响。另一声绝望的喊叫,随之而来,直叫人头皮阵阵发麻,“哇啊,哇啊,吃人!那东西吃人!”惊慌失措的跑动声,起伏连绵,恐惧在黑暗中迅速蔓延。 一阵低沉的蛙鸣般的吼叫,呻吟,喘息……断裂声,倒塌声,撞击声,“水!水!海水啊?”海水巨大的涛声,犹如狂啸,将最后的绝望哭喊一口吞没。 “啊?”他禁不住失声惊叫,从《蜃城》中匆忙挣脱,茫茫然望着窗外的明月。“飕飕”的海风,活像禽兽在呜咽,穷凶极恶,从窗外猛扑进来,团团将他围困。海风把雪白的窗纱托起,月光映照下,白得雪亮,高高飞舞在白色天花板的下面,“呼啦啦”狂响。眼前这一幕,多么熟悉,仿佛就发生在昨夜? 他打个寒战,慌忙起身关上窗户。站在窗前,他感觉浑身绵软,手脚冰凉,越来越有气无力。他那条疲惫不堪的身子骨儿,不由自主连连后退,惨白的月光令他倍感惊悸。他跌倒了,在黑色天鹅绒的扶手椅子深处瑟缩。他是心疼,心慌,心神恍惚,他忽然感到心如死灰。一切都无从收拾,他只得自怨自艾。 他揉揉红肿的眼睛,竭力想使自己恢复平静。曾经劫难的记忆,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候,向他发动袭击,穷凶极恶,冷酷无情,一次又一次,欺凌孤苦伶仃的生还者。也许,这正是为了提醒他吧。生命,来之不易。许多人,最终没能够挺过来。几度拼搏,几度挣扎,一线生机瞬间就星火一般熄灭,仅仅只是因为运气不如人。更有人,舍生忘死,做出牺牲。 一幕幕毅然决然的牺牲哪,最是令人苦苦追忆,痛悼不已,不堪回首,追悔末及。回忆,一如大海的波涛,激情热烈,向他奔涌而来。他无力抗拒,也不忍回避。事实上,他是全心全意,想要成为回忆的奴隶。回忆中有悲欢离合,回忆中有传奇故事,回忆中更有至爱亲友的深情厚意,他为之怆然泪下。 他小心翼翼合上书本,望着那本纸质粗糙硬朗的黑色封面的小说书。银白色的文字“蜃城”,在月光下白得雪亮,十分醒目。他深吸一口气,却是欲呼无声。那些蛙鸣般的低吼声,仿佛在他耳畔轰鸣,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他心上。他仿佛看见,黎明以前,微弱的天光,照耀在太平洋上,浪花朵朵盛开,水珠子纷纷扬扬跳跃,白得雪亮。 海面,波平浪静。一只不明异形生物,乘风破浪,高速“航行”在黑暗的海水中。粗壮而又肥硕的后腿,有力地蹬踏,划动海水,那些墨绿色的斑驳花纹,星星点点的荧光闪烁。黑不溜秋的怪异家伙,以十分标准的蛙泳姿势游泳,这一刻他仿佛听见,海的涛声和不明生物的划水声。 他仿佛看见,微弱的光线中,奋力游泳的不明生物,将它的脊背浮出水面。它那蠕动的烟绿色肌肤,覆盖了软质鳞甲,布满墨绿色的斑驳花纹,其间夹杂金褐色肉瘤形状的突起。刹那间,异兽悄无声息地没入海水,一闪身就不见了。在它离开的时候,他仿佛听见,那些细微的水声。 他的心儿呀,仿佛紧随思绪,一同沉入漆黑冰凉的海底世界。只是书本的幻境,只是灵魂的幻觉,只是记忆的幻影,仅仅只是大脑的幻想,他一再这样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沉迷啊,绝不能够沉迷。然而他却沉迷,身不由己,迅速地深深沉迷,他仿佛行将淹死的“落水者”,扑腾在回忆的海洋拼命挣扎,奋力游泳,搜寻生还之路,搜寻光明之路。他似乎迷路了,无力回天。他是自暴自弃?十分突然,借助海底微弱的天光,他依稀看见一张脸。 谁? 他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他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异兽的脸孔。 异兽,眉棱挺拔,双目深陷。它那对灰绿色的人一样的眼珠子,闪过一丝阴冷狡狯的凶光。粼粼波光,在这张恐怖的面孔上微微晃动,闪闪烁烁。透过晃动的波光,刹那间仿佛时空对接,他竟然和那双凶恶的眼睛,目光交汇。 仅仅只是一闪念,他就惊醒了。眼前,雪亮的白色光芒,穷凶极恶,扑面而来。记忆,一把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分明是在活生生地捉弄他,折磨他,戏耍他。惶恐不安,他瑟瑟颤抖。怎么,月光下,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竟然情同海底世界,漆黑冰凉?莫名地感伤,终究是寂寞难挨。胸中积蓄已久的情感,激情奔涌,他顿感荡气回肠。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惊慌失措抱住脑袋,竭力捂住眼睛和耳朵。他不要看见,他不要听见,但是他也不忍忘却啊。 心,击鼓一般激情跳动。胸口阵阵发热,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仿佛那本名字叫做“蜃城”的小说书,正向他伸出无数强劲有力的大螯,紧紧钳住他的心,紧紧困住他的情,穷凶极恶束缚他的身心,要将他活生生拖回上个世纪末的那个秋天去。 《蜃城》分明是在呼唤他,诱惑他,胁迫他,猎捕他,苦苦追逐他,他挥舞双手,奋力抵抗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他牢牢按住书本,生怕它会突然向他发动袭击,张开漆黑的嘴巴,露出白得雪亮的牙齿一般的纸页,一口生吞活吃了他。良久,他黯然叹气,软绵绵靠在书本上,他心甘情愿被回忆降服,他是情感的傀儡,他索性把灵魂在书本中放逐。那个秋天,海上蜃城的故事,如此惊心动魄,却又让人不忍回顾。就在记忆纷繁涌现的时候,若隐若现的急切的战鼓声,悄然在他心中激情奏响。 第二章 相约鹿回头 公元一九九九年秋天。美丽的海滨城市三亚,鹿回头公园。晚霞殷红似火,南中国海碧波荡漾,宛若彩色绸缎铺展在海风中,海浪奔涌,海面辽阔壮丽。洁白花岗石的鹿回头雕塑,屹立在海天,笼罩金色的霞光,璀璨明珠在华美绸缎映衬下,熠熠生辉。他在巍峨的鹿回头脚下驻足,凝神眺望海上云雾飘浮的天穹,思绪一如波涛起伏涌现。蓝天,大海,美好祥和的景象,让人感到心胸开阔。他在这里等待,可是等了许久啦。 “吉祥!”瘦弱的高个子“眼镜”青年,在远远的地方大声呼唤他,声音透出些许激动之情。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疾步登上灰白色的石头台阶,急匆匆向吉祥赶来。一边跑,他一边想,这次可是迟到得太久,怪不好意思的。打老远,就看见人家吉祥同学,一门心思等候,他眼看快要站傻了。吉祥他呀,活像是“望妻崖”,呵呵。无论如何,自己的态度一定要好。 “眼镜”如此这般打定主意,下意识地抱紧怀中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张,这些都是人才招聘的资料,是他辛辛苦苦搜罗的劳动成果。他举起手臂使劲儿挥舞,向那个独自发呆的“傻瓜蛋”致以敬意,他热情洋溢同他打招呼,说:“吉祥,吉祥,我来也。”听见他瞎嚷嚷,望着他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吉祥也不应声。他累坏了,慢慢腾腾转身,看着他的可爱同学渐行渐近。他懒洋洋小跑几步,迎上前去。 吉祥和光标,在阳光下会合,“鹿回头”是他们俩的“老根据地”。 朴素的白色棉布衬衫,天蓝色纯棉的牛仔裤,脚穿白色的“倍福来”运动鞋,这位“眼镜”一身学生装。他梳着溜光的学生头,神情温和而又敦厚,他是个稚嫩纯真的“大男孩”。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个在校大学生的模样。他身材瘦削,容貌清秀,面色略显苍白。在他微笑的时候,深陷一对甜美的酒窝。他笑嘻嘻凑近吉祥,温情脉脉,他关切地询问他,说:“吉祥,你那儿咋样?” 吉祥神情黯然,东瞅瞅,西望望,表现得漫不经心,他仿佛“夜游神”大梦未醒,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冷冷看一眼光标同学,一声不吭,耷拉脑袋,故作深沉地轻声叹息。洗得褪色的蓝白格子的粗布衬衣,将他那张俊美而又稚气未脱的脸庞,衬托得多少有了几分阳刚之气。 这位“毕业生”吉祥的模样,可是有些与众不同。他那身粗布的牛仔裤,布满细小均匀的破洞,隐约露出健康的肤色,布料湛蓝的底色上,雪白的斑斑点点星罗棋布,它们犹如娇小玲珑的白色花朵。他特意在胸前悬挂一块硬纸板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应届”两个黑体大字。身前身后,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艺术家似的邋遢气质。 “你这是要‘游街’啊,吉祥?”光标上上下下打量他,笑得眯缝起了眼睛,好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夕阳猩红的光芒,暖意融融,悄然映红他的笑脸。他乐呵呵调侃这个神情装束有些异样的同学,存心拿人家开心。 吉祥对此无动于衷。他慢吞吞从裤子口袋艰难地拔出双手,默默摘下胸前的纸牌子,他把它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中。沉默片刻,他忽而装模作样,万分深情并且温柔地说道:“‘阿拉’没人要。”随即自我解嘲地放声大笑,他高声说道:“哈,我就这么样,在招聘会场整整绕场三周啊。狗屎,真够瞧的。”吉祥苦笑着,暗自冷冷咬牙。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一句,说:“那么,光标您呢?” 问我?唉。光标被他这么冷不丁地追问,情同触及伤痛,心中不禁深深哀叹。人才中心,人才市场,各级劳动人力部门,各类招聘会,五花八门的应届毕业生推荐会,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司和企业,找工作犹如狩猎,四处奔波,张网期待,同样惊心动魄。这一整天转悠下来,腿脚活生生跑“细”了。作孽,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本科,管什么用啊。现如今,没着落的研究生还一抓一把呢。事实上,博士们的日子也过得不轻松,更别提那些啃过洋面包的“海归”啦。盛世中华,举国上下那是人才济济哟。资源短缺,人才过盛,咱们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没一家合适的单位?唉,怀才不遇。 他不禁又长叹一声,摘下黑色边框的眼镜子,仔细瞧瞧那两块厚厚的玻璃镜片。光标在心里,不由得穷犯嘀咕。读书,好呀。不仅熬夜,还“熬心”。好半天,他如梦初醒,温和地告诉吉祥,说:“一帮子‘扒个牙路’啊,根本没遇见识货的伯乐。好歹,咱也是个体面的读书人,对不对?你猜怎么着?人才活像咸鱼烂虾,活蹦乱跳摆放在市场上,任凭脑满肠肥的生意人挑三拣四。‘小爷’我今儿又惨遭淘汰,甚至于没有获得面试机会,天可怜见。”说罢,他庄严地戴上眼镜,故意在同学吉祥的面前,努力挺起胸膛。他这是要向他看齐,他深知吉祥的臭脾气,就算是落难,也要竭力保持骄傲。 男生吉祥倚靠白色的栏杆,咬牙切齿听完那些可悲的描述,总算是强忍笑意。瞧光标那样儿,一望便知,他心里都在琢磨些个什么。这个“光标同学”,真老实天真的好孩子。 洁白的鹿回头雕塑,沐浴童话般温暖的光辉,它身后的海面,金灿灿的霞光随波荡漾。雪白的海鸥,振翅翱翔,前赴后继,英勇搏击在晶莹闪亮的浪尖上,它们迎着海风欢快地起舞歌唱。吉祥望着大海上翻飞搏击的海鸥,浮想联翩。他心底深藏的那些烦心事呀,仿佛雪白的海鸥,再度“扑啦啦”扑腾起来,上下翻飞,闹心,伤神。 自古从来,“士、农、工、商”。他想想自己,“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又是上海大学的,好歹是个“秀才”,并且也算是“书香门第”吧?嗯。紧要关头,完全不管用的。忽然有一天,美丽的校园,他发现一个妞儿。初恋么,心头撞鹿,怦然心动,多少人都曾经“狼狈”过的。从此以后,顾不得好好学习,都怨那妞儿真是太“坏”。重大发现,她原来是计算机系的,她跟小家伙光标,同班又同桌,并且呢,他们俩还是鹿城三亚的老乡,人家中学时候就是同学。 追逐她,他可是挖空心思。首先,必须和光标同学搞好关系。跨系交流,实在不容易。为此,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套近乎,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把人家光标死活追成“铁杆好哥儿们”,果然成功啊,吉祥? 光标够朋友,他很是帮忙呢。人家二话没说,忙前忙后,尽心竭力,喜鹊一样帮忙牵线又搭桥,就为张罗这桩“破事儿”。他还不惜时刻为着兄弟情谊,一次又一次出手相助,或者说是甘愿冒傻气。唉,为之深深感动。 那么,结果呢?结果啊,苦苦追逐的那个“美眉”,她活蹦乱跳得仿佛一头小鹿,这么样追来、追去,又那么样追去、追来,居然就从上海,一直追到海角天涯的三亚,天哪!如此遭遇,谁听见都会感动得掉眼泪吧?可是她,她居然,自顾追逐一个十分有“钱途”的商人,“飞”啦。 甩我?仅仅为了一个商人?为了“哗啦啦”响的金钱?她可算不得鲤鱼跳龙门。哼。只是呢,活该我要掉眼泪,长夜漫漫,思念无尽头。唉哟,想想她,多么、多么好的一个漂亮妞儿。可惜她呀,苦苦追逐,追逐利益,她信仰利益,或者她是身不由己。当今世界,真正是商人的天下。士不如商,象牙塔中的天之骄子,无奈沦落天涯。多年寒窗苦读的学友,同校朝夕相伴的恋人,到临了,在她眼睛里头,居然一文不值?值不过一个商人。好呀,算她狠。 “郁闷,郁闷哪。”吉祥禁不住长吁短叹,乌溜溜的大眼睛,居然饱含一丝玩世不恭的神情。 光标看看他,觉得吉祥的样子,真是有些滑稽。眼下,他又在盘算什么?他又在想念谁?他又能够怎么办呢?这些问题还用问吗?明明白白,他在想念他的她,而他正在偷偷摸摸看他吉祥的笑话。鹿回头雕塑高高在上,雪白的惊叹号树立在他们心头,两个年轻人在金色阳光下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我说,这位同学啊,跟咱们同时毕业的‘小鬼头子’们,一个个的可都有着落啦。不提别人,就连那个哈尔滨的胖子‘大白熊’,也在首都混得相当不错。听说,他一个远房亲戚是老板,人家有后台哩。眼下,就剩下咱俩,太差劲啦。现如今,想要办个事儿,没个‘关系’活该困难重重。社会风气如此么,见怪不怪。吉祥啊,我只是同你商量,想提一个合理化建议。要不,还是让我老爸,给咱俩‘通通路子’吧?横竖不能再瞎胡闹了。要不然,我跟你回上海,咱们勇闯‘上海滩’也行啊,吉祥?”他迟疑地望望吉祥,尽量和蔼可亲,尝试同他讲道理,终于说出深藏许久的心里话。这些话,他可是憋闷了好几个月,这才痛快说了的。他太知道,吉祥同学的处世原则啦。 望着垂头丧气的吉祥,他不禁寻思,想要闯天下,咱们俩还是等以后长大了再说吧。刚刚毕业,马上失业。普天之下,哪儿不是僧多粥少的局面?靠自己四处打工,这么样“飘”,都快成“盲流”啦。想自立?想法很好。可是单枪匹马的瞎闯,实在是“立”不住嘛。职场,犹如战场,身家性命,生死攸关,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拼杀。谁会给你机会,让你自立?谁不会在一眼看透你的年轻幼稚以后,立马禽兽一般猛扑上来,连啃带咬,活生生吃了你哪,吉祥? 再说,吉祥这个“狗东西”,信仰的是爱情。他是来三亚闯天下的?他是来三亚创业的?才怪。这个“土木工程”系毕业出来的人,果然“又土又木”。至于我,多么机灵。大丈夫志在四方,学业要紧,事业为重。恋爱?呵,发抖,发抖,再发抖。爱情可是高风险运动,咱可承担不起“这个东东”。校园里凡是遇见略具姿色的“美眉”,赶紧抱头鼠窜,免得惹火上身。再或者,迅速闪到一边,嫁祸吉祥。吉祥这个“帅家伙”,天生笨蛋。论模样,他好像电影海报,比方说“高眉深目”啦,比方说“美目温柔”啦,再比方说“俊逸秀丽”什么的,啊呸。不论把他“贴”到哪儿,都是好生惹眼,就仿佛本小爷的“爱情防火墙”。管用,可是真的。 若论未来形势,兜里没个人民币可不行。俗话说:“爱人民,更爱人民币。”不论怎样,得赶紧有份固定的职业,最是要紧。轮得着咱们俩“笨小孩子”,挑肥拣瘦吗?吉祥这个“情呆子”,他倒是明不明白?光标眨巴黑亮的眼睛,只等他回话,他的目光透出稚气和期待。 吉祥冷眼瞧着他,暗自思量。瞧啊,他那玻璃镜片后面,忽闪的眼睛,细长而又明亮,好似电脑屏幕上活泼跳动的光标。在学校,他的绰号“光标”,就是这么来的吧,好像还是小爷我给他起的。咱可多有文化,嘿嘿。反正,他总是建议人家这么样,或者建议人家那么样,引领大家伙儿纷纷以他为中心,团团打转。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淡忘。想到这儿,他紧盯他的眼睛,诚心诚意地问道:“对了,光标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狗屎。”光标可没给他好脸色,张开嘴巴就骂人。 “嗯。”吉祥倒满不在乎,轻轻哼了一声。他又想,这一回,不晓得光标同学出的“鬼主意”,究竟能得个什么下场。好,坏,还是不好也不坏?唉,反正都已经混到如此地步,那就听天由命吧。 光标见他自顾发呆,久久也不应答,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嘛。他索性拉长声音瞎嚷嚷,催促他快些拿主意。他对他说:“吉祥、吉祥、吉祥呀?”这颗“光标”真是恼人。吉祥不堪忍受,迅速在心里拿稳主张。“算了吧。”他像是随口说说的,紧接着又是叹气。他故意迈开大步向前走,突然回头,猛一挥手,他冲着他高声喊道:“走。” “去哪儿?”光标同学傻乎乎,茫茫然望着他,频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 “还能去哪儿?找你‘老爸’呀。”吉祥回答得很干脆,语气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疑。 “哇啊,”光标反倒被他吓一跳,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他一头雾水地呆望吉祥。他心里,不大明白。平时,自己处处帮着吉祥,顺着吉祥,让着吉祥,忍着吉祥,哄着吉祥,捧着吉祥,那是佩服他“傻”,居然敢爱人。吉祥?天生一个“爱情动物”嘛,就不同他多讲那些生存法则的大道理了。只怨,他自己心太软,不忍哪。咦?今儿怎么这么快,“海派小呆子”他就自己想明白啦。简直奇迹。 不对吧,再想想,光标?死活不肯回上海,要么,他吉祥还想在三亚城,打一场爱情持久战。备战备荒,设局猎捕,守株待兔,苦苦追逐不回头?可是人家姑娘,早就“飞走啦”。呵呵,吉祥啊吉祥,老赖在这儿,您到底想干嘛吗?! 思前想后,豁然开朗,光标的一张脸,好似花朵绽放明媚微笑,他笑得意味深长。小心翼翼,尽量显得温和体贴,他假惺惺地问了他一句,说:“吉祥同学,您?”光标一心一意,想要弄明白吉祥同学真实的动机。 吉祥低着头,反复思索。他琢磨,光标嘴巴里突然蹦出的这个“您”字,深层次的含意。分明不同寻常呀。光标啊光标,还想跟我耍心眼儿。真够阴险的。你就学坏吧,噢? 于是他干脆以攻为守,反客为主,殷勤地迎上前去,轻拍光标同学的肩膀。如火殷红的霞光下,吉祥派头十足,他倒像是一位首长哩。他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同学,要相信未来。” 第三章 海市蜃楼 南中国海,风起云涌,万顷波涛起伏荡漾。月亮几经挣扎,从层层叠叠的云海深处,慢吞吞地爬出来,立时把它那些白得雪亮的光华,一股脑儿倾泻在大海,巧妙铺盖温柔的地网天罗,大海是它的狩猎场。黑沉沉的海浪,犹如蠢蠢欲动的禽兽,沐浴皎洁月光,渐渐蜕变成形,猛然惊醒。它们疯狂吼叫,涛声轰鸣,凶相毕露,争先恐后地张牙舞爪,白花花的浪花前赴后继,粉身碎骨。海的歌唱乘风而起,一如狂啸。月华宛若洁白丝绸,刹那间被撕成无数碎片,星星点点飘浮在海面,白色的“尸骨”随波逐流,扭曲,晃动,重新布局,伺机偷袭,在漆黑夜幕下荧荧闪亮,频频诱惑猎物自投大海上的死亡陷阱。 小渔船迎风扬帆,孤零零航行在归途。渔船银灰色的甲板,污血横流,奇形怪状的海产品堆放一如小山,月光照耀下,白晃晃银光闪闪。这些来自海洋深处的猎物,陷落渔网仍然垂死挣扎,它们拼命翻滚和蹦跳,妄图死地求生。海虾的触须,颤巍巍抖动,惊慌失措,竭力搜寻周围动静,它们在罗网中扭动跳跃,在失去生命以前,展开血淋淋的抗争。海蟹的大螯,迎向月光高高举起,一张一合炫耀它的力量,威风凛凛。肥胖的海鱼,张开血红的嘴巴,白森森的尖牙闪现寒光,大口、大口拼命喘息,它们欲呼无声。 “来我这个,万宝路。” “哦?够劲儿,阿康。好哥们啊。” 两个年青船工,懒洋洋靠在船沿边上。彼此的脑袋凑近了,他们用手挡住海风,拿出白色塑料的打火机,“啪嗒啪嗒”点香烟。微弱的火苗,仿佛金色小鹿,金灿灿闪亮,在海风中活泼蹦跳。“打不着,怎么打不着呀?”沙哑的男低音,轻声嘀咕。团圆的月亮,声色不动,偷偷摸摸溜进厚厚的云层,闪闪身子,它悄然隐藏不见。 海天随之漆黑一团。打火机上,一朵猩红的火苗未曾开放,挣扎着晃荡几下,又熄灭了。“啊呀,打火机?”黑暗里忽然响起惊叫声,周围响应这一声惊叫的涛声,一如呜咽哀鸣。 冷冰冰的月亮从白白胖胖的云朵后面,鬼头鬼脑探出半边脸,它活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坏家伙,正从高处往下看,暗自偷笑。它呀,兴致勃勃窥视,冷眼旁观那个月光下站立发呆的船工。 船工当场张口结舌,左思右想,他疑虑顿生。咦?奇怪。阿康这个“臭小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啦? 小渔船的甲板,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哥们阿康,确实不见踪影。就在月亮忽而隐藏又忽而重现的时候,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船工嘴巴里,叼着尚未点燃的香烟。他下意识地捏紧手中的打火机,竭力回忆刚才黑暗中的那一幕情景。停顿了好一会儿,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如梦方醒。他伸头探脑,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不好,肯定出事啦。他惊慌失措,狠狠地吐掉香烟,扯开嗓门尖声喊叫:“啊呀,阿康不见了!阿康不见了!救命,救命啊,船老大?” 动静不妙,船老大匆忙停船,一声“什么事?”人已经冲出驾驶舱。他怒气冲冲,紧盯闯祸的木讷船工,凝神打量,厉声吼道:“什么叫做‘阿康不见了’?快说,他人呢?” “阿康,他?阿康他,不是我,是阿康。刚才,月亮看不见了,火、火、火?”老实巴交的船工,在船老大的怒目逼视下,整个儿晕眩,他完全不知所措。明明话到嘴边,一切似乎无从说起,他表现得语无伦次,不得不把到嘴的话重新吞咽下去。好一阵哼哼叽叽,他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奇﹕书﹕网气得船老大怒目而视,急火攻心,可也无可奈何,“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见此情景,船工更加忐忑不安。他双拳紧握,暗自咬紧牙关,索性一声不响,他已然变成可怜的傻瓜。 舱门口,几名船工前后紧跟,慌里慌张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他们伸长脖子,瞪眼瞧着船老大,又看看那个呆傻得天真的年轻船工。他们忍不住七嘴八舌,粗声粗气地吼叫:“怎么啦,怎么啦,这儿到底怎么啦?我‘大舅子’人呢?该死的‘软蛋’,你倒是说话呀,什么事?嗨,你哑巴啦?” “啊——”漆黑大海上,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 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惊得众人头皮阵阵发麻。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有人哆嗦支吾道:“水,水,水,大海啊?”海水里起伏挣扎的正是阿康,那个失踪的船工。月光下,只见他高举双手,频频浮出海面。“哇啊,”一声凄惨的嚎啕飞速飘散,他重新被海水淹没,很快又浮起来,再度沉没,然后又挣脱出来,仿佛有什么鬼怪东西,正在把他死命往水下拖。一息尚存,他拼命反抗,尖声呼救,竭尽全力求生。 “他是怎么掉到海里去的?”船老大厉声喝问。 问,也是白问,那名船工横竖是不会说话了。他迎着海风,徒劳地挥舞打火机,冲着船老大翻白眼,转而死死盯住大海上一起一伏的落水者。 眼看阿康兄弟受苦,有人心疼地咬牙咒骂:“该死的酒鬼。阿康这小子,准是又喝‘高’了。今儿夜里,干脆把他淹死在老酒里算了。阿康,阿康啊?唉,可怜的小混蛋。”事到如今,船老大看明白了。他一个箭步冲进驾驶舱,重新发动机器。船尾当头,船头作尾,小渔船急匆匆倒退,慢慢腾腾靠向大海上拼死挣扎的船工兄弟阿康。 船上的弟兄们积极行动,一阵手忙脚乱,准备营救落水者。污迹斑斑的大捆缆绳,被大家伙儿拖出来,扔到甲板上。缆绳,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中传递,迅速打理。他们把缆绳的一头,系成一个大大的圈套。身材魁梧的中年船工忽地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狰狞的“青龙”刺青图案。他把身子稍稍后仰,用力甩开白色的“圈套”,抛向落水者。 一次,二次,三次,众人眼巴巴看着那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一次又一次落空,希望宛若浪花在月光下破碎。情景越来越令人揪心,苦苦期盼的船工弟兄,一个个猴急,汗水淋漓一如雨下。他们挥手跺脚,声嘶力竭地瞎嚷嚷:“加把劲儿。来啦,来啦,阿康兄弟加油哪。” 眼睁睁看着船工兄弟受活罪,船老大忍无可忍,扑上去恶狠狠推开“青龙”。他亲自上阵,竭尽全力。几经周折,救命的“圈套”终于套住阿康高举的双手。“有啦。”众人惊喜地高声欢呼。 “弟兄们,赶快往回拉呀,救人哪!”船老大声如洪钟,他焦急地招呼船工赶快救人。众人齐心协力,使劲往回拉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船上,海里,笔挺的绳索在月光映照下寒光雪亮,绳子两端好似势均力敌,彼此之间相持不下。“啊呀,阿康好沉哪。”有人小声嘀咕。话音刚落,绳子突然一松劲儿,阿康就被顺利拉回来。 “阿康?阿康啊?”船工们纷纷探身,紧紧搂抱落水者,很快就将他拖上小渔船。众人团团围住他,有些不知所措。“好了、好了,得救啦。菩萨保佑。”有人暗自庆幸,小声叹息。 “没事了。”有人粗声粗气地嚷嚷,意在安慰众人。阿康的双手,仍旧死死抓住那个救命的“圈套”,人却一言不发,他根本纹丝不动。 天光昏暗,人影朦胧。“觉得怎么样,阿康?你倒是说话呀,好兄弟?”船老大扶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摇晃他,关切地连声询问。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获救者,人恐怕早已经冻僵,并且惊吓过度,身子骨儿僵硬挺立在海风中,他一动也不动,任凭水珠子顺着宽大的橄榄绿外套,滴滴答答往下淌。有人拿来雪白的毛巾毯子,匆忙替他披上,严严实实包裹他。 古道热肠的船老大,眼中含泪,星星点点的泪花儿,反射了月光晶莹闪亮。他温和地呼唤他,说:“好些了吗?阿康,说话?” 阿康始终沉默,面无表情。 怎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伙儿静悄悄围拢过来,关心这位沉默的获救朋友。有人存心和他逗乐子,试图诱导他开口说话。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阿康随之抬起头来。众人看见,阿康双眼圆睁,死死盯住船老大,他的眼中含有一丝怪诞的笑意。月光照耀下,一张恐怖的死人脸,湿淋淋的,白得雪亮。 阵阵海风,呜咽,嘶叫,冷酷而又恶意的风声,活像是要无情撕碎人心。船老大万分惊诧,他束手呆立,张口结舌。“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受到惊吓的船工们,立即四散躲避。与此同时,阿康“扑通”一声倒在甲板上。面向甲板,背朝天,整个人静悄悄地趴在那儿,他仍然一动也不动。 海风骤然狂舞,发出阴森森的冷笑,忽地掀起白色的毛巾毯子,几条漏网的小鱼虾,围绕在他身旁“扑通扑通”活蹦乱跳。阿康的身体裸露出来,他从腰部以下,两条腿脚都是光秃秃的骨架,没有血肉。这具白色的尸骨,映照月光,寒森森的咄咄逼人。 目睹惨境,魂不附体,一名船工当即晕倒,“咣”一声重重敲响金属壳子的甲板,犹如报警的鼓声划破夜空。小渔船依旧在倒退。船上,再也没人说什么。沉默本身,足以令人窒息。唯有船上陈旧的机器,“突突突”轰鸣,情同困兽绝望的咆哮。 大海上,淡淡的雾气飘浮,它们好似突袭的猎手,忽然现身。船老大挺身而出,孤身站在船尾,迎接挑战。他张开双臂,摆开全力招架的怪异姿势,仿佛某个无影无形的敌人就隐匿在迷雾之中。他直挺挺地站立,活像一具冰冷僵尸。紧随其后的船工弟兄,一个个束手待毙,瑟瑟颤抖。失魂落魄的羔羊,齐刷刷盯住面前漆黑的大海。 前方,远远的海面,皎洁月光下,若隐若现一座黑压压的鬼魅“城堡”,层层叠叠包裹沸腾般翻滚的白色迷雾,悠悠悬浮在浪涛之颠。海市蜃楼,乘风破浪,黑色的影子排山倒海,迎面扑向小渔船。凶恶的蛙鸣般的低吼声,轰然响起。 第四章 蝶恋花 几天以后,在阳光明媚的可爱早晨,光标如约带领要好同学吉祥,前往写字楼应聘。俩人在服务台说明来意,立即就被笑吟吟的“白裙子”小姐,客客气气让进总经理办公室,接受公司当家人的面试。 对于求职过程中屡次碰壁,晕头转向,挨整挨得灰头土脸,并且频频遭遇“白眼珠子”款待的两位“应届生”来说,真是难得的优待。这得完全归功光标的“老爸”预先“通路子”,他亲自出马联系,为他们打开就业之门。这次的应聘呀,仅仅要求他们肯微笑、会点头,即可。话又说回来,熟人托付是先决条件,微笑点头则是本能反应,天晓得他们究竟是不是“人才”,人世间的一切都仿佛按部就班,盛行的“潜规则”看似顺理成章,核心内容依旧是疯狂追逐利益本身。如今,美差送上门来,他们自然满心期待,决心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高学历就业难”这个啼笑皆非的麻烦。毕竟,求职的历程,艰难曲折,他们心怀梦想苦苦追逐,不得不“海投”简历,简历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急得人投海的念头都有哇。徘徊彷徨时候,忽而峰回路转,他们交上好运气,然而他们却不曾料到,真正的“大麻烦”由此开始。 稍后,这家公司的男主人陈总经理,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兴味盎然,同他们侃侃而谈。他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容光焕发,给人精明能干的第一印象。黑色呢子的西服,料子很是细腻,领口露出雪白的丝绸衬衫,搭配了金褐色的领带。领带是古典风格的云锦,花纹精美又雅致。一望便知,西服和衬衫的做工很考究,款式新颖,气派高贵。吉祥暗暗打量他,心中穷犯嘀咕。他心想,瞧见没有,吉祥?光标同学的“路子”还挺“野”,他“老爸”介绍的这位“总”先生,根本就不是凡人耶。 空调设备有故障,断断续续,屡屡发出“嗡嗡嗡”的低吼声。沉闷的回音,在宽敞的办公室连绵缭绕,好似无影无形的长舌头,忽高忽低地起伏荡漾,声色不动地欺凌人,搅得人越来越心烦。空调的出风口,咧开扁平的白色嘴巴,好似故意冲人冷笑。两根细长的翠绿色彩带,被冷气高高吹起,“呼啦啦”狂乱飘扬,上下飞舞,活像眷恋花朵的蝴蝶,它们孜孜不倦地搜寻。两个孜孜不倦的求职者,在人造冷气的包围当中,静候佳音。 “陈总”多么肥胖呀,简直臃肿得吓人。他把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微微前倾,在一张堪称“巨型”的老板桌子后头深埋。他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费劲地转动粗短的脖子,晃动大号的脑袋瓜。目光如炬,他凝望着他们,似乎并不掩饰他对年轻人的喜爱。如此情形固然让人感动,可在吉祥看来,“陈总”倒像是一位俯瞰的老猎手,全神贯注,伺机而动。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吉祥仍能清晰听见,他那时断时续的低沉的喘息声,“呼哧呼哧”迎面扑来。蓦地,他和他目光交汇,感觉仿佛邂逅了神话传说中的霸王龙。 “霸王龙”始终笑眯眯,他很慈祥。他的语调柔和,语言节奏控制得当,尽管权贵的派头十足,他依然是个颇有亲和力的人。伴随空调“嗡嗡嗡”的低吼,吉祥听见他在说:“我们呢,是搞直销的,作为一家颇具潜质的新兴私营公司,我们尚在孵化筹备当中。请注意,皈依我的事业,前途光明。”在他的身后,烟绿色装饰木板的墙面,镶嵌一只黑色的蝴蝶。星星点点墨绿色的金属花瓣,组合成了“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的字样,众星捧月一般环绕黑蝴蝶。 银色金属骨架的高脚灯,分别放置在他两旁,仿佛一对忠实守卫的保安。墨绿色的玻璃灯罩,呈现团圆的珍珠造型,透出绿荧荧的朦胧灯光,映照男主人光润的面孔。又肥又大的脑瓜上,一片形状好似“荷包蛋”的秃顶,透过稀疏的毛发隐约裸露。大概正是为了掩盖这一美中不足吧,头发刻意留长,由宽大饱满的前额向脑后梳理,打理得油光水滑。异乎寻常乌亮的头发,衬托得白脸蛋子愈加细皮嫩肉。“我们的‘蝶恋花’啊,一如月之恒、日之升,未来发展前景美好。”他可是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激情地频频挥动手臂,竭尽全力感染他的年青听众。弱者的羡慕与敬仰,令他窃喜得动容,心底暖洋洋的,自然地春风满面,“陈总”不由得笑靥如花。 两个“傻孩子”,一对“恋花蝶”,扑腾着翅膀小心觅食,他们本身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他们是猎手,他们同时也是猎物,他们俩携手并肩,迎战“老总”,他们的命运却牢牢捏在人家“巨无霸”的手中。吉凶难测,狼狈不堪,双方彼此的胜负全凭运气。好在初出茅庐的新手,通常走运,如有神助,自古如此。强弱对峙的当口,不经意间强弱已然互换位置,难以预料的是结局,究竟谁是蝴蝶谁是花? 这二位自恃“有料”,表现得十分低调。他们双双缩手缩脚坐在总经理对面,老老实实恭听教导,乖巧地扮演“驯服角色”。异常宽大的浅绿色皮沙发,那么样的柔软光滑,宛若无影无形的陷阱,深陷圈套的猎物自我感觉舒服,他们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他们是妄想以小搏大。吉祥还是一贯如常的不说也不笑,态度冷若冰霜,几乎没什么反应。好在光标算是懂礼貌,他敢于积极应对挑战,微笑点头,再微笑,再点头,勉强配合了总经理热乎乎的演讲。 手脚僵坐得都有些麻木了,两个年轻人此刻的处境,仿佛任人摆布的玩偶,又仿佛误入泥沼的羔羊,慢慢腾腾滑落,误以为胜券在握,丝毫不曾察觉危险正在临近。在他们对面,两片扁平的嘴唇,还在活泼运动,舌头上下飞舞,“蝶恋花”的男主人愈战愈勇,他恰似乘胜追击。吉祥耷拉脑袋,辛苦倾听,困倦不堪。“陈总”所说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不过是为了光标同学的面子,好歹忍着。 陈总经理精力旺盛,他似乎不知疲倦,很是健谈呢。伴随“嗡嗡”的低吼,他还在滔滔不绝,“年轻人,有闯劲,有朝气,肯刻苦,知勤奋,求上进,找出路,蛮好嘛。你们啊,往后就跟着我好好干,保证你们将来会事业有成,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吉祥眨眼睛,感觉越来越异样。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处处呈现崭新的装修痕迹。它奢华而且肃穆,气氛有些神秘怪诞。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墨绿色的纱帘子层层叠叠低垂,微弱的天光朦朦胧胧。淡淡的光线,绿荧荧,冷冰冰,很是压抑,吉祥在这儿横竖高兴不起来。 这位热情洋溢而又慈祥可亲的陈总经理,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儒商?呵呵,恐怕不是的吧。他是一个暴发户。吉祥心里不乐意,忍不住胡乱猜测。那么,他是怎么飞黄腾达的?信仰利益至上?虔诚追逐利益?苦苦追逐,不择手段?第一桶“黄金”干净吗?古往今来,很有些商人是精英才俊,国家栋梁,民族豪杰,业绩令人敬佩,美名代代相传,他们堪称“商界贵族”。不过很显然,面前这位“陈总”大人,他可不是的。唉哟,自己眼下正被某个“不干净”的商人,拯救命运呢。可悲,可叹,天可怜见,亲爱的吉祥? 想到这儿,他偷看一眼光标。光标这家伙呀,十有八九,也是坚持得有些吃不消啦。不过他仍旧竭力应付,一边听讲,一边点头,随手摆弄红色丝带编织的手链子。“怎么,孩子,刚好是本命年?”陈总经理目光犀利,望着光标手腕上配戴的饰物,亲切询问。 “啊?是的。”光标挺难为情的,他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解释,说:“这是我‘老爸’亲手做的。他硬要让我戴上呢,说是消灾避邪的。其实,我都已经长大了,可是他对我老是放心不下。” “你‘老爸’他是对的。世面上,总归有坏人的。像你们这般大的年纪,阅历浅,又激情,最是容易闯祸惹事的。年青,幼稚,冲动嘛,我可是过来人。再说,本命年,原本就是人生命运的关口,事事要小心,处处多提防才好。不过么,这下可好,你们俩如今到了我这里就算平安啦。我顶顶爱惜人才。人才就是摇钱的树。”他温和地安慰年轻人,体贴入微,令人感动。吉祥闻听此言,颇感兴趣,他慌忙扭脸傻乎乎看着光标。只见他满脸堆笑,不住地点头,点头,再点头,光标真像一只贪嘴吃米的小公鸡呀?呵呵。 在吉祥看来,时间过得相当缓慢,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深陷在软绵绵沙发里的他呀,感觉快要化作石像啦。他懒洋洋抬起眼皮子,望着前方的“大老板”。他看见,肥胖白嫩的大手,轻轻梳理头发。深紫色的指甲油,荧荧闪亮,煞是抢眼,反衬得肌肤愈加雪白娇嫩。几丝头发随之轻易掉落,他把它们捏在手指间。胖乎乎的手指头,动作利落,迅速团起那几丝落发,熟练地做成团圆的发球,它仿佛黑色的珍珠。他随即把这颗黑油油的“珍珠”,小心翼翼塞进玻璃罐子珍藏。金字塔形状的玻璃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蓬松的发球如山堆积。 吉祥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一幕,心里顿时感到阵阵发毛。尴尬的时候,终于等到陈总经理打哈欠,他那样子倒像是成功演完独角戏,心满意足。自始至终,他谈笑风生,留心观察,牢牢把握全局,他犹如独善其身的现代派隐士。临了,他用力挥挥手,温和地招呼他们,说:“好啦,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个重要会议。过几天,我派人通知你们俩来公司上班。噢,待遇从优,待遇从优啊。”说罢,他挣扎着,从黑色老板椅的深处爬起来,主人预备送客。 两个年轻人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的样子,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可爱。吉祥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稍纵即逝。他很是乐意离开这里呢。 大功告成,光标同学的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果真是熟人好办事,咱们如今也“骑着驴儿去找马”哟。先在这儿暂时混混日子,再说呗。胜利者的目光,飞快地瞟过同学吉祥。光标他原本很兴奋,可是再一瞧身旁这位故作深沉的哥儿们,立刻发觉不对劲儿。咦?奇怪。吉祥这个东西,老是虎着脸,他想干嘛吗?他能不能挤给我一点儿笑容? 吉祥仍然低着头,乖乖跟在光标身后,亦步亦趋的。他愁眉不展,冷冷地拉长一张脸,死活不吭声。光标看他那样子,自然要生气。他琢磨,吉祥呀,就是对商人有偏见,不应该的嘛。唉,回头再教育这个倒霉的孩子吧。 这么一想,光标眨巴眼睛,决定先不理睬他,可不能让他破坏眼前的好事。胜利,来之不易。他赶紧调整情绪,殷勤地凑近陈总经理,感激莫名地随口唠叨一连串的客气话。他说:“陈伯伯,您费心。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唉,这么说就见外啦。咱们是自己人,甭客气。”他一边说,一边拉开房门。阳光扑面而来,“陈总”慌忙掏出墨镜戴上,四平八稳,他继续向前迈步子。“孩子,代我问候你爸爸好。咱们可是同乡,老同学,老同事,老哥儿们,我这人重情义,哇啊?”他突然一声惨叫,浑身直打哆嗦。与此同时,他伸出白白胖胖的手,紧紧握住光脚,肥嫩的脚底板上,殷红的鲜血涌出伤口,“滴滴答答”落在墨绿色羊毛的地毯上,黑糊糊一片斑驳。 西服笔挺的陈总经理先生,光着白嫩的胖脚丫。深紫色的指甲油,闪烁珍珠般的光芒,好生惹眼。吉祥看见,柔软的地毯上,散落无数玻璃碎屑,反射金灿灿的阳光,星星点点寒光雪亮。 匆忙告别“蝶恋花”的男主人,俩人并肩走出高大拱形的金属雕花大门。他们在写字楼的走廊等候电梯。光标同学背靠墙壁,竭力摆足“老大哥”的派头。这一回他可是认真追究,他要好好开导吉祥这个不懂事体的家伙。“这位同学,请你振作一点嘛。”光标说。他把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字正腔圆,以示态度严肃,显得语重心长。 吉祥原本耷拉脑袋,独自琢磨事情。一听他这话的味道,赶紧挺起胸膛,表现得态度积极。他心知不妙,光标他这是有想法啦?也难怪。想想看,人家光标同学刚刚把辛苦摘得的胜利果实,大大方方拿出来和自己分享,怎么也得说上两句漂亮话,恭维一下吧。可是自己这条舌头,仿佛瞬间冻结,怎么就僵硬得翻动不起来?吉祥,你够混蛋的。 他转念又一想。嗯?“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新鲜呀。可没听说过。网络直销?它不是传销吧?跟这么怪诞的一个商人打交道,应当小心。张口结舌,犹豫不决,他望望有些得意忘形的同伴。话到嘴边,不吐不痛快。迟疑再三,吉祥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一句,说:“光标,你‘老爸’真的跟他很熟悉吗?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但是,我怎么觉得这位‘陈总经理’气质蛮特别的,你说是吧?” 写字楼的地面,装潢考究。黑色人造的大理石,方方正正,光洁如镜,倒影了两个青年人朦胧的身影。天花板上,整体覆盖墨绿色的金属顶棚,同样光亮可鉴,置身其中的他们仿佛镜中人,茫茫然迷失在朦胧光影之中。烟绿色的粉墙,那些蝴蝶造型的玻璃壁灯,透出暗淡的橙色光芒。走廊虽然宽敞,感觉却很压抑,让人透不过气。吉祥抬头仰望天花板上的倒影,下意识地深呼吸。尽管光标沉默不语,他还是想要追问:“嗯?”话到嘴边,他再度吞咽回去。他注视光标黑亮的眼睛,三缄其口,他打算“轧轧苗头”再说话。 光标低着头,出神呆望地面上的倒影,洁白的衬衫白晃晃刺眼,他活像水面上孤影自赏的水鸟。失业的困境已然解脱,为什么他的内心仍然七上八下,那样的忐忑不安?细细回味“蝶恋花”的那一幕,他发现心中留下的,并不都是温馨痕迹。不怨人家吉祥同学反应不够积极,也是奇怪,他也不晓得这位“陈总”,究竟什么地方让人感觉不很舒服。陈伯伯可不是外人,他跟“老爸”那是多么“铁”的哥儿们哪,好像我和吉祥一样的。在决定找他帮忙以前,也曾担心过的,怕人家老板给冷脸色。时过境迁,彼此的身份地位毕竟不同以往,陈伯伯可是发达啦。今日的遇见,料不到“陈总”他是真肯帮忙。他真豪爽,他真慈祥,他真厚道,他真慷慨,他真有情有义,他可是真心实意地爱惜人才,难道不是吗?吉祥这人“仇富”嘛,他看商人,那可不都是“情敌”一般的呀。没错。 想到这儿,光标眨巴亮眼睛,他恰似恍然间大彻大悟。吉祥温和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他只是微微点头,他还以为他领悟了什么真谛呢。于是,他索性等他发话,以便见机行事。反正,三亚城本是光标的地盘。他是地主,“阿拉”是难民。从上海到三亚,光标他都是“老大”,也就是大了那么几个月呗。凡事他都听光标的建议,想想看,还不都是爱情惹的祸吗?丢人,唉。 “陈伯伯他么,嗯,人家是‘腕儿’,‘款爷’,‘大商人’,晓得吧?我的意思是想说呀,”光标如此这般左思右想,十分费劲地竭力寻思适当的形容词,也好当面镇压吉祥,可是话说到后来,他却一时语塞。停顿半天,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他的神情茫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边想边说道:“这人要是有了钱啊,如同镀金的器物,金灿灿的光环笼罩,那就得……” “那就得光脚掉头发!”吉祥及时接过话茬儿,回答得干脆又响亮。几乎是在同时,他们身后那扇金灿灿的金属电梯门,突然“咣”一声打开,着实吓了俩人一跳。大门敞开的电梯,好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桃红色的狭小空间。几个穿红着绿的肥胖妇人,叽叽喳喳地高声议论,她们的情绪空前激烈。 “唉呀,啊哟?” “啧啧,吓死人啦。” “妈妈呀,我的老天爷,当真无处可逃?” “快走。”光标猛推一把吃惊发呆的伙伴,俩人先后“闪”身进入电梯。“咣”一声闷响,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沉甸甸关闭。 颤巍巍,晃悠悠,不堪重负的电梯在路上低声呜咽,“咯吱咯吱”响。吉祥紧挨光标,他们被周围肥胖滚圆的肉身顶住,一声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白白忍受活罪。愁眉苦脸,俩人瞪眼瞧着面前桃红色油漆的墙壁,咬牙忍受“肥婆”们的叽叽喳喳。鲜红如血的嘴巴,几乎贴近吉祥耳边灵活翻动,她阴阳怪气地说道:“讲给你们听,你们可别不相信。肉么,差不多统统吃光,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架子,月光下的骷髅,白得雪亮。你们猜怎么着?听说那还是个大姑娘,名字叫做‘胖丫’。她穿游泳衣,就像这样桃红色的。”说着,她用手指点墙壁,桃红色好似在她眼中闪着寒光。 “喔哟,怪吓人的。” “啧啧,惨哪。嗳,就在上个礼拜天,天涯海角那边,听说又有渔船出事啦。” “真的?” “真的,真的,这我也听说了。只有‘船老大’一个人逃生,他水性好,运气也好,总算捡回一条命,人么老早疯掉。” “果然是这样的。这个我可是亲眼看到他人了。他逢人便说,‘救命,救命,阿康掉进海里啦。’唉,他果然疯狂。要依我看,他八成是鬼蜮生还,活生生‘撞邪’啦。魂不附体,无可救药。” “我还听说,逃生的‘船老大’他还到处瞎嚷嚷,说是这个,噢!对啦,他说是亲眼见到海市蜃楼。” “咣”一声沉闷的轰响,电梯门突然打开,迎面是大堂雪白刺目的灯光。终于从电梯里逃出来,情同劫后余生。吉祥大口喘气,揉揉被灯光刺痛的眼睛。望着“胖妞”们手舞足蹈,边走边说离去的背影,光标紧皱眉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什么‘海市蜃楼’啊?” “狐臭。”吉祥缺氧,胸闷,感觉头昏眼花。他可是憋闷坏啦,瞬间解放,自然晕头转向。他晃晃脑袋,努力想要尽快恢复清醒,不料却和一位匆忙赶乘电梯的妙龄女郎迎面撞个满怀。 “啊呀?”受惊的女郎柔声尖叫。吉祥的黑皮鞋,结结实实踩住人家雪白粉嫩的光脚丫。深紫色的指甲油,星星点点的珠光微微闪烁,反衬得“玉脚”更加细皮嫩肉,娇美可爱。 小光脚?黑指甲?多么可爱哟。吉祥看得痴心,他竟然忘记收回脚步。他那“猫”牌的厚底运动皮鞋呀,又笨,又重,非常粗野,好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坦克。关键时刻,他还傻乎乎地抬头仰望,他看她看得两眼发直。霎时,他和她目光交汇。惊艳?饱满的前额,挺拔的眉棱,高高的颧骨,尖细小巧的下巴,线条优美轮廓分明的面庞,好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她呀,肌肤幼嫩而又白皙,薄薄地涂抹脂粉。深深的蓝色,描绘细细弯弯的蛾眉。深紫色的唇彩,在灯光下荧荧闪亮。她还剃了另类的光头儿。 深陷眼窝的杏眼,泪水亮晶晶的,她那样的妩媚诱人。吉祥在她眼中,分明看见他自己的黑影子,不禁有些飘飘然。哦,她真“酷”,不是吗?仔细端详她,他的样子越来越呆傻。 女郎身材高挑,十分苗条,黑色绸缎的连衣长裙,简约而又古典。她站在吉祥跟前,昂首挺胸,亭亭玉立,她此时在他心上黑压压咄咄逼人。此刻她很是恼火,拼命推开沉甸甸的“木偶人”,她迫使他退后,同时冲着他娇声怒斥道:“流氓。” “嗳。”吉祥下意识地恭恭敬敬答应一声,他马上发觉不对劲儿,连忙扭脸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好歹也是仰慕她的美好,不至于便是“流氓”,难道不是吗?但是那位女郎并不曾停留,她冷冰冰地轻“哼”一声,灵巧闪身,猫一样敏捷地蹿进电梯间。“咣”一声闷响,门在她面前关闭。 仿佛“黑蝴蝶”翩跹掠过,他感到心头触动,万分吃惊。这美丽的“小女人”,她怎么就这样呢?吉祥微张嘴巴,在金灿灿的门前神情滑稽地驻足,他呆望那扇刚刚关闭的门,隐约听见电梯上升的“嗡嗡”声,他的心仿佛也随之上升。提心吊胆的时候,反倒是心明眼亮,他意识到自己被“美眉”白白欺凌,刹那间委曲得欲说还休。心有不甘,他睁大眼睛,苦苦追逐,他牢牢盯住电梯的显示屏幕。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小鹿一般活泼跳动,电梯果然停在十八楼。 判断准确,“猎手”眼珠子发亮,他仿佛辛苦赢得赌局的赌徒。“瞧啊,光标,她去了十八楼,我们刚从那儿离开。可恶的‘蝶恋花美眉’?”吉祥喃喃自语,他还洋洋得意呢。 光标老实“闪”到一旁,冷眼看他出洋相。他捂住嘴巴偷着乐,简直心花怒放。“海派呆子”居然还在忘情出神,默默回味,他情同魂飞天外。光标眼见如此,忍不住凑上前去拿人家开心。好在,常常丢人现眼的吉祥同学,他从来也不怕丢人的。 幸灾乐祸,光标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学着“小女人”娇滴滴的腔调,他冲着吉祥厉声叫骂:“蝶恋花,痴情郎。”闻听此言,吉祥简直哭笑不得。他很是无奈,更加感觉无辜,哀声叹气,呢喃说道:“瞧见没有?又一个‘光脚掉头发’的。这儿镀金的‘有钱人’可真多呀。”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是意味深长。两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哑然失笑。 第五章 苦苦追逐 白得雪亮的闪电,无声无息震撼了漆黑苍穹。三亚城浓云密布,春意阑珊。白花花的柳絮漫天飞舞,风中荡漾隐约的无字歌唱。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寥若晨星。淡淡的青烟,悠悠飘浮,懒洋洋的透明精灵在冷清的街道上游荡。迷雾的天罗地网,活像浮想联翩的猎手,出其不意地悄然布防,伺机展开猎捕。城市景色朦朦胧胧,时而被闪电照亮,惨白耀眼,瞬间又被夜色吞没,深陷黑咕隆咚的囹圄。烟雾渐渐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嘴脸,“呼呼”喘息,张牙舞爪蜂拥而至,团团包围,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严密,它们突然猛扑,自上而下,贪婪地将一切网罗侵占。 吉祥在做梦,他梦见和她在一起,她正在和他告别呢,而他仍然竭力挽留,他一如既往苦苦追逐俨然追梦少年。白色的追光,打亮小圆桌子,木头的桌子不曾上过油漆,朴素的花纹自然袒露,底色纯净。洁白的百合花,一天一地摆放在桌子上,盛开得轰轰烈烈,激情飞扬。灯火的光芒使每一片花瓣晶莹透亮,娇艳美丽。梦的猎手,选择“规模宏大”的百合花作为武器,当面迎接挑战,他好似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设置圈套,花朵装饰的爱情陷阱,绚烂得动人心魄。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圆桌旁,彼此都忐忑不安,沉默不语。在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本身令人窒息。黑亮的眼睛,星星点点泪光闪烁,他满怀深情和渴望,屏住呼吸,安安静静期待,那个命运降临的结局。此刻,他听见自己小鹿飞奔一般“嘭嘭嘭”的心跳声。如此境遇,多么的难堪,十分丢人,仿佛面临“最后的审判”,他无奈瑟缩在爱神的被告席上,没有挣扎。 好好把握机会吧,吉祥?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大声呼喊,提醒和告诫他自己。眼下,成败利钝,悬而未决,情势仿佛千钧一发。说话可要小心翼翼,态度一定要温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言辞么,尽量简约明了。无论如何也要绕开矛盾的锋芒,暂且避重就轻,必须认真下功夫安抚人家“美眉”,力求当场网罗人心,千万别再惹恼了她哟。他如此这般思量,略微稳定心神,然后他很小声,很温柔,并且十分小心翼翼地问她,说:“嗯,戎蓉你,果真要离开三亚?” “离开三亚。” “离开我?” “离开你,”欲说还休时候,心如明镜高悬,艳丽的嘴唇抿紧了,她冷冷地凝望他。她那娇美的瓜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恼羞成怒,她的眉宇之间分明是忧伤。 忧伤?是的,她很忧伤。因为她就要离开三亚,就要离开我了,心中还有眷恋。他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些许的安慰,直叫人愁肠百结,他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他甘愿为了她作茧自缚,激情飞扬的猎手深陷情网,眷恋使他自作自受。 她那动人的黑眸子,久久审视吉祥的百合花,心照不宣,彼此都心痛不已。临别时候,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哼。他的百合,白皑皑咄咄逼人,她仿佛被他活生生逼迫到悬崖,她仿佛听见海浪在脚下咆哮,她已然没有退路。面对他雄心勃勃的追逐,她万分沮丧,却是无可奈何,不由得轻声叹气,垂下浓密的睫毛,任凭泪珠扑簌滚落。 洁白的百合,白得耀眼,触目惊心,心中的百合悄然怒放,她难以抗拒他那纯洁的眷恋。思前想后,她确实舍不得他,她是舍不得他那温柔的情怀。于是,她便深深记恨他。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大声提醒和告诫她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振作,坚守底线,决不脆弱,决不妥协,决不能够回头啊。想到这儿,她匆忙拭去泪水,“哧哧”地笑起来,仿佛是笑给她自己听的。其实,她是在同他怄气。“生活是很现实的。”她像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别走。请你,别走,别离开我,好吗?”他轻声哀求她,一字一顿,好言相劝,他的语调万分温柔。他是那样的依恋她,不得不温柔地哄骗她,他妄想在最后一刻创造爱的奇迹。临别时刻,时间便是黄金,在他心中金灿灿闪亮,悄然流逝,而他显然是无力挽留。他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呀,挣扎了许久,到临了还是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十分丢人。 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丢人。一局牌逼近尾声,眼泪若是掉下来,就如同当场翻底牌。他还有牌吗?她心想。她怜爱地望着她的“小傻瓜”,忍不住温柔责备他,说:“你看看你,像个小孩子。叫我怎么能够把未来,托付给一个长不大的‘毛孩子’呢,吉祥?” “可我,是真心爱你的。”他还在竭力申辩,依旧试图挽回那无可挽回的败局。看见百合花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他忽然感到口渴难耐,他误以为内心足够坚强,万般柔情,几番抗争,他还是在人家女孩子面前流泪,自觉很是失败。心慌意乱时候,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湿漉漉的冰凉。有心挽留,无力回天,穷途末路的家伙使劲儿拽着衣服角儿。他暗自庆幸,这些桌面下的小动作,正好处于盲区,她不曾知道他这变本加厉的狼狈。他小声呢喃:“留下吧?” “绝不。”她突然正颜厉色,高声问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在乎我。女人么,就是要人宠爱,有些事你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香港有别墅,马来西亚有工厂,他懂得经营生活,而你总是很挑剔,吉祥?跟你在一起啊,我好像永远是在哄小孩。” “哄小孩”这一点,是他最令她恼火的。本来嘛,是他追求她,他就输在起跑线上。他,一个爱情的猎手?她,天生是他追逐的猎物?苦苦追逐爱情梦想,从校门里,追到校门外,从上海追到天涯海角,吉祥你果然能干。可你又总是若即若离,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多么矛盾的“大男孩”。他吉祥好像一个谜团,甚至是他自己都还不曾猜透。 吉祥他是谁?她终于明白,是他不成熟,待人处事尚属稚嫩,他不能够给她一心向往的安全感。这一点真是要命,永远无可挽回。她越想越生气,她看着他,心中越来越失落,她感到那样心疼,她品尝到绝望的滋味。眼面前,多么无可救药的上海男孩。她一眼看透他,她在他面前越发骄傲。她挺起胸膛,双手相握,故意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她这是存心要气死他,泄愤。 激情难抑,星星之火“呼”地跃起,熊熊燃烧在心头,她深陷水深火热的谜团。她扪心自问,怎么情到深处,竟然是刻骨铭心的怨恨?她死死盯住他,柔肠寸断,咬牙切齿“咯咯”响。 好家伙,“美眉”她可真是凶呀。他慌忙低下头,心头撞鹿,他不敢正视她。万分地惶恐不安,万语千言海浪一般奔涌在心头,霎时间他不晓得要如何倾诉。“我改,我改正。有没有那么严重嘛。那么你不走了,噢?”他刻意拖长句子的尾音,可怜巴巴地苦苦追问。 “我不走?”她迟疑片刻,喃喃反问道。笑话,他居然穷追不舍?多么奇怪的念头哇,她用惊诧的眼神,迅速并且仔细地打量他,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方醒,冷冷地告诉他,说:“自古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事到临了,吃亏的永远都是我们女人。”她神情淡然地同他说话,不慌不忙从花束当中抽出一枝百合,她把它紧紧握在手中。稍稍歪过脑袋,她苦笑着,轻轻啃啮那些雪白肥美的花瓣。 百合花在她手中软塌塌瘫倒,湿漉漉的身子骨儿活像一条蛇,它刹那间从她手中获得生命,拼命扭动挣扎,慢吞吞地舒展蜕变。桌上的百合花也随之纷纷复活,洋洋得意,眉开眼笑,仿佛它们原本就有生命,它们蠕动嫩绿的枝叶,低声哼唱,他听见那是无字的歌谣,曲调抒情而又忧伤。就在歌声悠悠荡漾的时候,梦中的街道突然变得明光大亮。 没有金灿灿的阳光。那些光亮,分明是无数飞舞的闪电,看似巨大而又静止,宛若罗网白得雪亮,永恒不逝。他没有听见闪电的咆哮,他对此并不在意。一切都变得夺目光辉,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在他的梦中,没有墙壁,没有桥梁,没有道路,也没有寻常那些参差错落的灰白色建筑,甚至没有黑压压的影子。吉祥的梦境天地,只有她,她就是他的世界。拥有她,他便灿烂。失去她,他便崩溃。留下她,他便重获新生。思念她,永不再见,他便仿佛一支离开泥土的百合花,永失活力,渐渐枯萎凋谢,他就是一具没有灵魂也没有信仰的行尸走肉,苟且偷生,直至灭亡。 异样的雪白光亮,瞬间逼退层层黑幕。他这才发现,周围环绕许多金字塔形状的玻璃缸,上下左右参差不齐地巧妙布局。它们大小不一,晶莹剔透,好似宠物医院的孵化箱,在闪电照射下银光闪闪。吃惊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在那些玻璃缸里,挤满银白闪亮的长蛇。它们兴致勃勃,纷纷挺身而起,争先恐后伸头探脑,肆无忌惮地窥视。无数亮晶晶的眼睛,犹如悬浮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它们冷眼鄙视他。 长蛇的头,彼此凑近,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呢喃和叹息起伏连绵,如潮涌现。蛇类嗜血,非禽,非兽,它们不如禽兽。它们看人的笑话,听人的笑话,说人的笑话,齐心协力欺凌他。简直触目惊心,他一脸惊骇。他仿佛听见,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惊叹声,斥骂声,讥笑声,私语声,它们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疯狂,却仿佛并非人言,其间夹杂他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黑漆漆的夜空,无数百合花纷纷扬扬坠落,拼命扭动它们迷人的腰肢,分明是在向人炫耀新生。它们活像调皮的孩子,悠哉游哉,飘浮在慢慢升腾的云雾之间,星星点点闪耀珍珠般的光芒。仰望雪白飘落的百合,她心驰神往,慢慢腾腾站起身来,她仿佛是身不由己。面容平静,神情冷漠,她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娇声说道:“我们缘尽于此,你留不下我的。如今,我要羽化登仙了。”说罢,她已经轻飘飘悬浮,宛若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桌子后面,露出她那美丽的银光闪闪的尾巴,果真是一条美人鱼的大号尾巴,简直就跟童话故事一模一样。顷刻间,她蜕变成为向上飞升的美人鱼,他忽然意识到,她是奇特的离水而去的美人鱼。 她真的要走了,行色匆匆,一路上都不曾回头。临别时候,甚至没有祝福,彼此最后的温柔祝福。他的心,跳得仿佛击鼓一般澎湃激昂。他看见,百合花纷纷枯萎,瞬间凋谢,那些脆弱而又晶莹的花瓣乘着海风飞散。随风而逝的,还有他吉祥今生最美丽、最纯真、最浪漫的爱情梦想。 羽化登仙,苦苦追逐利益,她不要爱?不是的,她是不要他。他心里这样认为。他只是一个思想单纯的大孩子,一个名校毕业的穷娃娃,一个大都市里的小傻瓜。他只是一个拥有美好梦想,而不曾拥有美好家底的美好青年。理所当然,她选择好的生存环境,平稳安逸,富贵荣华。 贪婪?不完全是贪婪。可怜她只是身不由己,就像许多人那样。命运,从不曾把自由选择爱人的权利,轻易交托给什么人。为了好好生活,几乎无力谋生的她,别无选择。苦苦追逐直到海边,或者独自回头,究竟哪个更寂寞?此刻他心中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那么放手吧,吉祥?爱她,就让她自由飞翔。 沉默不语,他站在被闪电照耀得雪白的地面上,他抬头仰望她,她飘飞在漆黑的苍穹下,心有灵犀,彼此沉默。她在纷纷扬扬的百合花雨中,优雅舞动银光闪闪的尾巴。她就是要在他面前好好炫耀,活活气死他,仅仅因为她还在乎他。她恨他处处的无能为力,凡事力不从心,时常漫不经心。 美丽的尾鳍,蝴蝶翅膀一般微微颤动,光亮中显得透明而又虚幻。仰望她,他的心随之起伏荡漾。心驰神往,他宛若蝶恋花。他的梦境饱含美丽的纯洁信仰,匆匆忙忙被她毁灭。 他痴情地眯缝眼睛,欣赏她的冷酷、骄傲和无情。在她心中,他更像是一朵不曾开放的百合花朵。她迷恋地睁大眼睛,敬慕他的热忱、温驯和纯情。在他心中,她更像是一只脱颖而出的美丽蝴蝶。他们共同的“金字塔”悄无声息地破碎,白色的粉末和灰尘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瞬之间,梦中的一切化作碎屑和云雾,荡然无存。天可怜见,一幕活生生的幻灭。 那些白色嗜血的毒蛇,它们已然得意,全盘赢下这一局。群蛇张牙舞爪,嬉笑起舞,梦中的冷血禽兽投入盛大狂欢。黑白分明的天地寂静无声,没有歌唱,它们忽而蜂拥腾空而起,争先恐后追随他的至爱,飞升向苍穹。 晴朗夜空,辽阔一如大海,云开雾散时刻,天空的底色湛蓝得动人心魄。团团圆圆的月亮,当空普照。在他看来,月亮别有用心追逐人,皎洁的月光照进心底,沉甸甸的压迫叫人透不过气。他不得不为爱挣扎,却是力不从心,究竟落得辗转反侧的下场。总应该有最后的拼搏?他如今却是情难却,思无涯,呼无声,悲无泪,搏无力,追不能,爱不堪,忆不忍,舍不下,求不得,一场苦苦追逐爱情梦想的“马拉松”终于抵达终点,他伫立终点恍然大悟,原来“百年好合”早已成空。无奈啊,吉祥苦苦追逐的美梦,彻彻底底破碎。他瘫软在地,彻底被爱情信仰压垮,心如刀绞,心疼欲死,黑暗仿佛张牙舞爪的禽兽,轰然怒吼向他迎面扑来。 第六章 海角天涯 黑暗当中轰然一声撞响,惊梦的吉祥失声呼唤:“戎蓉?”台灯马上亮了。日光灯管的光芒,冷冰冰,白晃晃,宛若窗外皎洁的月华。沐浴白色灯光,他误以为梦中的月亮仍然压迫在心上,莫名的伤痛使他下意识瑟缩,他坐在地板上紧紧抱住蜷曲的腿脚,身不由己微微颤抖,暗自悲叹他曾经的爱恋究竟如此命薄缘浅。 梦,是梦,原来仅仅只是一场黑白混淆的噩梦,虚无缥缈一如海市蜃楼,那些面容酷肖人类的嗜血长蛇尽管并不真实,它们仍然令他深感不安和心悸,万幸他只是做梦。骤然惊醒的人面无血色,冷汗淋漓,惊魂未定,他竟然说不出话来。梦中黑色的影子,黑压压,影幢幢,它们活像群飞的黑色蝙蝠,在他脑海中前赴后继翻腾,咄咄逼人。记忆的闪回如烟似雾,白蒙蒙狰狞舞动,触目惊心,白得雪亮。吉祥的梦里满是伤心回忆,梦醒时分,幻影纷纷破碎,他在如水月光下形单影只,此时此刻,两颗心已然飞散在海角天涯。 “喂,你没事儿吧?”光标已经在被窝里坐起来,伸手从床边的小木桌子上抓过眼镜,慌里慌张戴上。他微微皱眉,煞有介事地双手撑住床沿,身子尽量前倾,他关切地低头打量那个雪白绒布睡袍的“梦游郎”。 果然没事,幸好没事,呵呵。要说呢,吉祥这位同学,他可真是结实。这阵子他夜里老爱做噩梦,无数次从床上惊叫滚落,尤其夜深人静时候,那叫“惊天动地”。啊哟,天哪,他快要把人活活吓出心脏病啦,得赶紧采取行动整治他,治病救人,哪怕他得的是“心病”。 床头桌子上,刚好有一瓶矿泉水,也闹不清是哪天谁喝剩下的,它被他一把抓起来,凑到吉祥耳边拼命摇晃。小半瓶子的矿泉水,急切地晃荡在塑料瓶底,映照惨白灯光,晶莹闪亮“哗啦啦”作响。 “什么嘛?”吉祥扭脸躲避,厌倦地小声嘀咕,“哗啦啦”的活泼水声扑面而来,苦苦追逐团团将他包围,此起彼伏缭绕在他耳畔,余音活灵活现,嚣张得久久挥之不去,真是烦人。光标他想干吗嘛?他暗自埋怨。他索性树立睡袍的衣领子,努力缩紧脖子,他存心逃避水的袭扰。他那狼狈的样子倒像是个落水者,他生怕被半瓶水活生生淹死,他又活像感染“恐水症”的患者。没有颜色的水,最是五彩纷呈。 “水。”光标嚷道,面对他的婉拒他不依不饶,他殷勤地大声提醒他喝水。 “水?”吉祥小声反问。尽管噩梦使他感到口干舌燥,他仍然懒得喝水,心有余悸,心事重重,他一心想要避开水的诱惑,他需要静心思考。 “水!喝口水吧,吉祥?来吧,喝水、喝水、喝水?”光标冲他絮絮叨叨,眉开眼笑,他分明幸灾乐祸嘛。 “绝不。”吉祥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有些恼火,依旧勉强招架。 “喝吧,喝吧,赶快喝水吧?免费哟。”光标还在嘀咕,他并不在意他心不在焉。 “我不想喝水。人家不渴,你烦不烦,光标?拜托,赶紧给‘小爷’把水拿开,远远的,再远点儿。要不,你自己喝。”吉祥终究失去耐心,他不得不扯开嗓门嚷嚷,面对步步为营逼近的水,他很是恼火。 见他人好好儿的,并且脾气还不小呢,一如既往。他也就放下心来,随手将水瓶子准确投进墙角的黑色废物桶,“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他又狠狠瞪一眼吉祥,笑嘻嘻拿人家的伤心事儿开玩笑。“吉祥,你怎么又掉下去啦?千万小心,可别砸坏我家名贵的古董地板哪。”说罢,他抓过皱巴巴的羊毛毯子,扔给那个冷得瑟瑟发抖的“倒霉蛋”。 “嗯?谢谢。”吉祥拎起旧得白花花的羊毛毯子,他把它胡乱包裹在身上,薄薄的毯子柔软又暖和,他如鱼得水舒服地深陷其中。他把汗津津的脸孔,从白色毯子底下晃荡出来,灯光映射下显得皎洁明媚。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梦幻,此刻的他恍惚迷茫。俄顷,他总算缓过心神,倍感身心疲惫,他的一颗心仿佛沉浸在梦中,梦中有她,噩梦也香甜,俨如美梦缠绵悱恻。吉祥的样子呆若木鸡,滑稽又可爱,他支支吾吾地边想边说道:“嗯,嗯,我梦见……” “戎蓉。”光标冷若冰霜地低声嘀咕,他存心招惹他讨厌,并且他还装作十分吃惊的模样。这还不算,他还使劲眨巴黑亮的眼睛,那样子活像一颗光标。停顿片刻,他试探着拉长句子的尾音,一字一顿地认真询问:“吉祥啊,你是不是又梦见我们班的‘美眉’,戎蓉啦?” 好个“小兔崽子”,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噢,拿刀扎人心窝子,对吧?想到这儿,吉祥没好气儿,恶狠狠白了他一眼。“哎哟,知迷不悟。吉祥亲爱的,你这个人当真完蛋。”他一声轻轻的叹息,十分知趣地迅速缩回被窝里。时值金秋,三亚城的天气确实有些凉。要不,人家那些文学都爱说什么、什么“天凉好个秋”。 光标又想。这可真够呛。夜半三更的,他还老在梦里追逐女人。吉祥这孩子,真要命。“天若有情天亦老”,好像“美眉”这种东西,与生俱来钻心窝子,果然锐不可挡。他暗自替要好同学叫苦、鸣冤,想到伤心处,他忍不住小声嘟哝埋怨他,他对他说:“吉祥啊吉祥,让我说你什么好哟?瞧你这妞儿‘泡’的,从申城上海一路追逐到鹿城三亚,万水千山跋涉,可是人家插上金灿灿的翅膀,‘嗖’一声远走高飞。小可怜,认命吧。” “宿命吧,一个远在海角,另一个沦落在天涯,如今是万水千山阻隔,遥不可及,海中月,镜中花,纵然花好月圆,终究好梦难圆。”当事人语焉不详,他只顾低头喃喃自语,似乎并不在意同学面前又出洋相。这些安慰的话,他原本就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回头是岸。‘回头’你懂不懂,赶紧回头啦,吉祥‘傻瓜蛋’。过两天,咱们俩就到‘蝶恋花’上班。唉,别想那么许多,做人都一样,命运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中,身不由己。眼下,还是找份像样的差事,骗两顿饭吃,混几张‘花花票子’,顶顶要紧。再说,咱们俩‘小爷’,高学历,高智商,才华横溢,哪儿能长久蜗居在此?为了生存好好奋斗,咱们也买房、买车,咱们也上豪华邮轮吃晚餐。”光标越说越来劲儿,他还没完没了。“对了,咱俩下个月就能买手机了吧?诺基亚,哥儿们,那款黑色铮亮的‘东东’,你看怎么样?蓝光的。‘小爷’我可是眼馋许久,吉祥?” 吉祥冲他翻白眼,他不爱搭理他这些话,他还嫌他俗气。他挺胸抬头,端端正正坐在地板上,披着羊毛的白色毯子,微微哆嗦,一声也不响,他耷拉脑袋沉思哩。他心想。失恋,‘阿拉’这可是内伤,才懒得跟他交流感受呢。瞧见没,光标这个“鹿城小笨蛋”,整天“眨巴、眨巴”眼睛。两颗眼珠子,又小,又亮,又黑又圆,就跟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似的。跟他谈人生,还是谈爱情,要不谈谈纯洁的信仰?拉倒吧。他懂什么?爱都没爱过,他才真正是个“小可怜”。哪儿能像我,到哪儿都是“恒星”。一幕校园爱情,天涯海角,海角天涯,轰轰烈烈得那叫“荡气回肠”。 “听没听见我说话?”光标真不懂事,他居然以为凭借大喊大叫,能够惊醒爱情噩梦中的痴情汉。 “痴情汉”神不守舍,他已然魂飞天外,他懒洋洋抬起眼皮子,仅仅瞧了他那么一眼,就又独自陷入沉思。眼见吉祥同学没有多大反应,他心有不甘,继续摇头晃脑地瞎嚷嚷,“吉祥、吉祥、吉祥呀,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还想在三亚城,一辈子等着人家回心转意?完蛋。你还想不想回上海?不想你老爸、老妈?你到底想不想回家,哇啊?” “咚”一声闷响,这是吉祥闹腾出来的动静,他把后脑勺儿重重撞在床沿上,他真被他活生生气死,他就此浑身瘫软。稍后,他偷偷地叹口气,他是在给他自己宽心。如今,他寄人篱下,也只得忍气吞声。神情凝重,愁肠百结,他还是想念她。他自顾悠悠然摇头晃脑,很像古典书呆子,吉祥喃喃说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明天,本‘小爷’亲自带领你到‘天涯海角’遛弯儿,怎么样?”光标眯缝眼睛,神情活像猫咪温柔又狡猾,他显得那样兴致勃勃。光标这号人,可贵就可贵在没有心事。人家随口提起‘海上升明月’,他便仿佛望见辽阔的大海,他那两颗眼珠子随即湛蓝、湛蓝。 第七章 海中捞月 海南三亚,天涯海角。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南中国海碧波荡漾,海天一色帆影点点。成群结队的白色海鸥前仆后继,搏击大海,翻飞翱翔在金光闪闪的浪尖上,轻盈掠过雪白的浪花。他茫茫然眺望如梦似幻的湛蓝海天,心潮为之澎湃,浮想联翩,禁不住喃喃自语:“天涯海角,海角天涯。”他猛然想起,这里无疑便是神话传说中被人一再提起的“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时间的终点,毕生苦苦追逐梦想和信仰的边界,这里便是人应该止步回头的地方。 回头?是的。她毅然决然远走高飞,他和她今生今世永不再见,诀别以后,唯有思念永无止境。曾经相爱的人,一旦分手,若是再度遇见,相比旅途中遇见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更加陌生。曾经朝夕相伴的知己,离别时候,不曾彼此祝福,冷漠,冷酷,一如霜雪彻骨心寒。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然在天涯海角停下脚步,故人,往事,匆忙抛舍在海角天涯,不堪回首,却又不忍忘却。 回头,意味着豁达和解脱,吉祥?新的生活将由此开始,美好未来在前方闪烁希望的光芒,金灿灿一如阳光。怪不得呢,这位“地主”如此这般“屁颠、屁颠”地领我上这儿溜达,他这可是别有用心,用心良苦,他是真心实意想帮我,光标真够朋友。那么,就此回头吧,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头。一遍又一遍,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说:“回头,回头,回头吧。切莫再幻想她会回头,苦苦追逐,殷殷思念,到头来情同海中捞月。” 痛定思痛,愈加忐忑,思绪起伏辗转,他觉得自己活像浪花上起落的海鸥。他仿佛又看见,她轻盈飞奔在金色沙滩上的背影。他仿佛又听见,她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碧海蓝天。“回头”难哪,这一点他心里自是清楚明白。多少人面临困境都曾经尝试回头,又有多少人为之一败涂地,直到临终时候依旧追悔莫及。 佛说:回头是岸。 《圣经》里面说:人是迷途知返的羔羊。 安徒生童话却说:海的女儿,为爱人从容赴死,她不曾回头。 倘若伫立道路的尽头,人究竟要不要回头?此一时,彼一时,人生境遇,不论是逆境还是顺境,两者反复交替出现,跌宕起伏,如此而已。重如泰山,轻若鸿毛,提不起却又迟迟放不下,情感究竟也是一种信仰,并且仅仅只是信仰。 信仰和利益,一个在前大声呼唤,另一个在后沉默等候,一个在右牵手诱惑,另一个在左捕获心灵。回头,或者不回头,俨然吃人的谜团,自古便是艰难抉择。罢了,‘阿拉’只是毕业生,方才迈出校园,涉世未深,阅历尚浅,一些人物还不曾看透,一些事情还不曾参透,人生必经的过程,无需太过自责。一段情,一个人,某些事物,曾经诱惑心灵欲罢不能,尽管痴迷、迷恋,或者干脆说是迷信,同样缘于人性贪婪。苦苦追逐不回头的下场,无非是只赔不赚,但是值得啊,值得为此付出,值得为此奉献,值得为此困惑。 纯洁真挚的情感,本是命运最厚重的礼物,可遇不可求,弥足珍贵。只是这段感情,如今追逐到了海角天涯,走到尽头。“回头”的地方,“回头”的时刻,身不由己,万般无奈。生活还有许许多多美好景色,在前方等待。为情所困,徘徊彷徨,并不丢人的。年青么,免不了瑕瑜互见,终究是瑕不掩瑜,难道不是吗,毕业生吉祥? 回头?“是的,回头。”他在心中断言。此时此地,他终于拿定主意,斩钉截铁,心生豪迈,他要在人生道路上放下思想包袱,大踏步向前迈进。不过么,海滩上,马上发生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邂逅,仿佛命运存心捉弄人,再度出题考验“海派傻瓜蛋”。 海风高高托起烟绿色的纱巾,它在蓝天下扭动飘飞,活像绿色蝴蝶。翩翩起舞的“蝴蝶”乘风迎向吉祥,它调皮地晃动身子骨儿,忽然一头掉落大海,跟随涌动的波涛冲到他脚边。稍稍迟疑,他还是弯腰从海浪雪白的泡沫中拾起纱巾,他把它迎风展《奇》开细心端详。淡淡的《书》烟绿色,活生生是《网》个幽灵,在他手中狂舞,“呼啦啦”飘飞。 光标在一旁冷眼看他的笑话,可是有一阵子啦,之所以沉默不语,他是不忍心打扰他的思路。他满心指望这个“呆子”能在辽阔的海天惊醒,犹如醍醐灌顶,忽而大彻大悟。吉祥同学向来有心事儿,他这点“毛病”顶顶可恶。眼见他伸手捧起纱巾并且左看右看,他这才凑上去和他说话。光标乐呵呵同他开玩笑,说:“吉祥啊,你‘小子’怕是要交桃花运。” 桃花运?呵呵。吉祥闻听此言,腼腆地傻笑起来,光标这话他爱听。 “瞧啊,她在那儿。”光标用手一指,说话的声调很激动。不远处的沙滩,一个雪白的背影缓缓沿着起伏涌动的海潮,走向奇石林立的地方。海风中轻轻飘动的宽大裙袍,长长地拖在地上,阳光照耀下白得雪亮,那样的婀娜多姿,那样的窈窕可爱,“白蝴蝶”宛若在风中翩跹起舞。 吉祥的神情模样,那是又呆又傻,黑亮的眼睛紧盯婀娜飘逸的身影,他不禁犯嘀咕。难道是她?回头?天涯海角,即将上演一幕爱情传奇?刹那间,他的脑筋飞快转动,心跳加速,血压升高,额角冒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的痴迷者一脸迷茫。“那是不是戎蓉?”他轻声惊呼,他此刻激动得如同看见海上升明月。 “犯傻?”光标真机灵,要紧关头及时出手,他轻推他一把,同时高声向他喝令:“快追呀。”后者当即心领神会,他认为光标同学完全正确,先追赶上去瞧瞧再说。想到这些吉祥马上清醒,一扫阴霾。他连忙高举纱巾,飞奔而去,苦苦追逐浪漫而又神秘的白影子,顾不得海水打湿了他那双名牌的黑皮鞋。“嗨,等一等,姑娘?”吉祥还真“有嗓子”,横竖放开嚷嚷,他的声音甜美嘹亮。 “浪漫哟,啧啧。”望着他那飞奔而去的背影,光标摇头晃脑连声感叹,特别地感动。桃花运,男人嘛,有了新妞儿,自然就会忘了旧妞儿的,终于又帮上吉祥啦。我果然冰雪聪明,这么好的主意,我这聪明的脑瓜呀,一想就想出来啦。如此琢磨,这位同学分外得意,他急急忙忙跟随,一心想要凑热闹,再看一场人家的笑话,吉祥这人天生“活宝”。 “活宝”气喘吁吁,他已经追到雪白的背影,他站在人家身后简直手足无措,徒劳地伸长脖子殷殷期盼。他在心中默念,赶紧回头吧,美丽可爱的姑娘?仿佛是心有灵犀,白衣人忽然停下脚步,纹丝不动,缄默无语,湛蓝海天如同屹立了一尊女神像。 她怎么不回头?吉祥纳闷儿。他看见,黑亮的马尾辫子柔软细长,烟绿色的蝴蝶结轻轻飘舞,柔美而且古典,他感觉她气质蛮好的,他对“白衣女郎”的第一印象当真不坏。“美眉”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很温驯,彬彬有礼。沉默片刻,他殷勤地轻声问道:“姑娘啊,这是您的纱巾?吹落到海滩上,是我帮您拾到的。”只等人家回头的人,满怀期待地微笑,那样子很可爱的。 层层叠叠的海浪,急切地奔涌上沙滩,海水浸湿了“白衣女郎”拖地的宽大袍子。白色袍子的边沿,被潮水冲击得微微翻卷,布料底下露出白皙的光脚。娇小玲珑的光脚丫,那些深紫色的指甲油,一颗颗珍珠般荧荧闪亮,十分惹眼。 小光脚?黑指甲?难道是她?吉祥心中,立即浮现那天在“蝶恋花”的电梯门外偶遇的另类女郎。不能吧,那位“蝶恋花美眉”她可没有头发。可巧就在这时候,“白衣女郎”慢悠悠地回头。 “啊,天哪?”他随之一声惊叫。他看见一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丑陋脸孔,看样子他应当六十来岁的年纪,在他的下巴上,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和脑袋后面染得黑亮的马尾辫子,简直大异其趣。这位“老爷们”的神情那样凄楚绝望,狭长的三角眼饱含泪花,晶莹闪烁,他死死盯住吉祥,“老家伙”活像是飘飘然魂飞天外的超脱模样。 回头的居然是“他”。青天白日活见鬼,真要命。吉祥万分惊讶,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头脑随之一片空白。他隐约听见耳畔“嗡嗡”响,犹如群蜂飞舞,霎时感觉到脖子后头阵阵发麻,寒毛根根竖起,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他刚好撞进随后赶到的哥儿们怀里。两个“傻瓜蛋”紧张兮兮,白白瞪眼瞧着“他”,他们完全不知所以然。 时近正午,阳光越来越强烈,金色的沙滩反射了阳光,白得雪亮。阵阵热浪浮动,游人稀稀落落,不远处怪石林立。在海滩的另一侧,椰树林枝叶婆娑,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景象,零零星星有些人影在树下晃动。偷偷察看周围情况,他在心中大呼不妙。回头再跟光标算账,眼下逃命要紧。想到这儿,吉祥迅速审视“他”一眼,掂量“他”的危险程度。 这位“白大袍子”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一动也不动,人倒是老实斯文得很呢。显然,这家伙不是存心出来吓唬人的。“他”在阳光下,双手捧起一把长长的月牙形猎刀,“他”把它高举到胸前,“他”的仪态庄重,虔诚而又肃穆。 刀锋雪亮,分明闪着寒光,怪道吓人。“唉,”吉祥在心中哀叹,浑身上下直打抖。他尽量靠近同学光标,拼命琢磨对策。怎么会这样呢?“他”是谁?究竟是人,还是鬼?他这样想着,腿肚子随即发软,整个人沉甸甸地瘫软。光标受他连累,俩人索性一起坐在沙滩上。这下可好,总算稳当啦。吉祥心想。他这人总是随遇而安,能忍,能容,善于开怀。 “白大袍子”手中,烟绿色的纱巾被海风托起,蝴蝶一样翻飞舞动,狂乱地卷向高高的蓝天。“好、好汗,您这是干嘛?我们俩失业,根本没钱。要不您行行好,多少给点儿?”光标黑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打转,猎刀在他眼面前寒光闪闪,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居然还在调皮捣蛋,他存心和“他”打哈哈,借此拖延时间。他在心中迅速盘算,怎么样首先稳住“他”。 怎么办? “白大袍子”挺胸抬头,高傲地望着两个年轻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这是瞧不起人。俄顷,“他”捧着猎刀转过身去,慢吞吞迎向汹涌澎湃的大海。 南中国海,涛声隆隆,犹如一声声低吼。“白大袍子”面对海天的背影,海风中微微晃荡,形单影只。“他”姿态僵硬,弯腰站在那儿,深深地呼吸,好似在吐故纳新。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双膝跪下,小心翼翼坐在浅浅的海水中,海潮涌动,在白色的袍子旁边泛起无数雪白的泡沫。 多么奇怪的男人,他究竟想干什么?太阳底下,难道“他”妄想海中捞月?不明白。两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乘“他”正忙,赶紧溜走才是上策。这年头,少管闲事,少操心。光标一把拽住吉祥,他使劲儿给他递眼色,催促他赶快离开。怎么吉祥死沉、死沉的,他站都站不起来,这人真没用啊。两个半大孩子,彼此拉拉扯扯,一番挣扎终于站起来了。 那个奇怪的男人,已经脱掉宽袖的白大袍子,露出赤裸的后背。哇啊,这身板儿惊人地瘦骨嶙峋。望着它,吉祥张大嘴巴,看得两眼发直。人也僵直地站在那儿,双脚好似长进沙土里面,怎么也拔不起来。这时候,他根本走不动路。万幸的是“白大袍子”一直专注地低着头,自顾忙碌,不曾对他们流露一丝一毫的凶相。事实上,“他”像是在急切地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根本无暇顾及旁人。这家伙恍如隔世,吉祥越来越好奇。 管他呢。“快走啊,”光标小声叫唤,拼命揪住吉祥的衣领子,他把他死命往后拉,但是他的努力已经来不及。那件被海风高高托起的丝绸袍子,浸染一片湿漉漉的鲜血,迎着阳光“呼啦啦”狂舞,雪白,深红,彼此衬托,分外夺目。 “啊呀?”吉祥顿觉不妙。光标愣住了,一个没留神,他的哥儿们已经挣脱,奋不顾身猛扑向那个怪谲的男人,吉祥一心想要救人。“白大袍子”抬起头,一对突起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它们死死瞪住吉祥。“他”还试图对他微笑呢,痛苦却令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沙哑而又低沉的嗓音,深情呼唤:“宝珠,宝珠啊?”他们看见,“他”的双手拎着血淋淋、白花花的肠子。 “他”是剖腹自杀?! 太迟了,吉祥已经不能够思考,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绞痛,突然眼前漆黑,他扑向大海的怀抱。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飞溅的浪花白得雪亮,活像无数手掌向他迎面挥舞。他仿佛听见,光标惊慌失措的呼喊,好似远方悠悠荡荡的回音,“救人,救人,赶快救人?”吉祥无奈傻笑的脸,迅速被海水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深陷黑暗的吉祥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在滨海的陌生酒吧里。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他看见远处湛蓝的大海,波光闪烁一如星光,涛声仍然在他脑海中轰鸣,而他似乎无路可逃。顾不得狼狈,他就着细长脖子的玻璃酒瓶,贪婪地喝酒,一口气猛灌几大口,立时感觉嗓子眼里暖暖和和的,身子骨儿也暖和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无神的眼睛匆忙扫视四周。这是一间阴暗的小酒吧,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刚好配合他此刻的心境。脏兮兮的小木桌子对面,光标搭住一个“哥们”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前倾,睁大眼睛关切地注视他。而他仍然感觉晕乎乎的,头昏眼花,神情木然,他不得不眯缝眼睛瞅着面前渐渐清晰的影像。 “红酒,好喝吧?”光标小声问。他并不敢多说什么话,很是小心谨慎。吉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胡乱抹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汁。葡萄酒鲜红如血,沁人肺腑,他很喜欢这些香甜的味道,正好掩盖海水的苦涩。他轻声叹气,自嘲地嘟囔一句说:“哦,桃花运。”闻听此言,那个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黑大个子,忍不住爽朗憨厚地大笑大嚷,他对吉祥这样说:“嘿!我说兄弟,你可吓着咱们啦,还等你救人家呢,自己倒先趴下了。呵呵,上海孩子就是娇气。” 吉祥身披白色破旧的毛巾毯子,宽宽大大的,裹住那身湿透的衣裳,整个人禁不住微微战栗,上牙打着下牙,样子很是滑稽。他仰起脸呆望“黑大个子”,听他讲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难道失去记忆了?他不禁暗自操心。“你,我应该认识你吗?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他茫茫然小声问道,他有些神色慌张。 光标舒了口气。这吉祥,他可是又活过来啦。他连忙向他介绍:“陈炜,这‘哥们’是陈炜,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刚才在海滩,天涯海角,嗯,是陈炜把你背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不?” 陈炜,三亚城的中学同学?吉祥心想。哦,光标的同学可真多,仿佛到处都是的,这家伙多么神通广大。那么,陈炜也是戎蓉的中学同学吧?坏了,又在人家戎蓉的同学面前丢人,真够呛。他软绵绵瘫坐在竹编的大靠椅里,有气无力,手脚冰凉,思绪倒翻腾得飞快。心怀感激,他默默望着恩人陈炜先生。只见他,穿了件无领无袖的海军蓝运动衫,光着肌肉发达的膀子,黑藏青色的紧身牛仔裤湿漉漉的,整个人显得魁梧威猛。 吉祥留心,看看他穿什么鞋?一般来说,看看一个人穿的鞋,多少能猜出这人的个性和习惯。素食,杂食,还是食肉性动物?是羊,还是狼?或者是保护羊群的牧羊犬?看看鞋子,大致能猜出一个人的生活轮廓。嗯,他穿一双简朴结实的黑色平底牛皮鞋,擦拭得铮亮,保养得不算坏。这双鞋,能走路,质量好,价不高,七成新,多半是公款买的,主人很是爱惜。那么,可以假设这位陈炜先生,腿脚利落,沉稳可靠,他是个粗中有细的豪爽人。 吉祥眼前,不由得再度浮现海滩上血腥悲惨的一幕。“白大袍子”的男人,寒光闪闪的尖刀,血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如花绽放的雪白浪花,那么后来怎么样了?恐怖的回忆雪白闪亮,纷乱的思绪黑影幢幢,直叫人热血沸腾。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白大袍子’呢?” 面对吉祥怯生生的追问,光标有些犹豫,黑亮的眼睛频频眨巴,他默默望着他无言以答。他不晓得,哥们吉祥此时的精神状态,能否承受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索性先不答话,随手抓过三只高脚的玻璃杯子,一股脑儿往里头“哗啦啦”倒红酒,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审视吉祥。 大大咧咧的哥们陈炜,他可是满不在乎,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道:“你是问那个‘白大袍子’,嘿嘿,他玩蛋啦。您没瞧见,海滩上,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展开营救,什么招数都给用上啦。可他呀,还一个劲儿往外掏他那身肠子呢,这不明摆着找死嘛。按理说也是奇怪,这家伙搜肠刮肚的,也不晓得要找什么好东西,根本拦不住。想想看,可怕吧,吉祥?” 可怕吧?那是自然的。吉祥听得直眉瞪眼,一声也不敢响。他是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吧,他还越是想听,他听得浑身战栗。陈炜绘声绘色这么一说,好像那个怪诞的“白大袍子”,此刻正在他眼前活龙活现晃荡。他不由自主打寒战,压得身下的竹椅子“吱吱嘎嘎”响,真是越来越狼狈不堪。无力抗拒的落水者,只得睁大眼睛,瞪着手舞足蹈、淘淘不绝的“救星”。 “救星”还在高声嚷嚷,只见他眉飞色舞,边说他还边比划,生怕吉祥不能听一个身临其境。他这样继续说道:“‘白大袍子’那身肠子呀,能有那么老长、老长的,滑溜溜,白花花,啧啧。他絮絮叨叨嘀咕,说是要找什么‘宝珠’,一直到他死!执著得吓死人。我这儿还有幕后消息呢。告诉你们吧,海滩上就有人认识他。这位剖腹的爷们,原来是机关小职员,退休了。家境挺宽裕。好好过日子,多好?可他偏不。闲着没事,他没事找事,他跟人屁股后头练功,听说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造孽。” 光标使劲冲他眨巴眼睛“忽闪忽闪”的,狠狠传递眼色示意他闭嘴,却根本止不住他这只“放话匣子”。他不禁心想。怎么,陈炜这个东西嗓子眼里就没安个刹车?难道他的脑壳子里面就没长着脑瓜?看看人家吉祥这么样的光景,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他怎么就说个不停呢?赶紧给我住口。 光标紧盯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凶恶,隐隐约约闪着寒光。看看身旁直瞪眼,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中学同学,又望望那个虚弱发呆的上海“傻孩子”,陈炜终于识相地闭上嘴巴。他不说了。他心里也是暗暗责备自己。陈炜啊陈炜,又粗枝大叶了不是?瞧把人家孩子吓唬的?不应该的嘛。想到这儿,他自觉万分过意不去,他连忙咽下一口唾沫,迟疑地轻声问道:“吉祥他,别是吓坏了?” 这还用你问?傻,大,粗,黑,直,陈炜这人真可恶,他活脱一根“木铁柱子”。光标同学气急败坏,他忍不住轻推了他一把,慌忙绕过桌子亲自出马安慰吉祥,却不料又遭阻击。 “今天真热,吉祥是吧?”陈炜先生居然还在没话找话,他试图和吉祥套近乎,他此刻一心想要讲点轻松愉快的话题,多少补救补救。“其实天热才好,衣服很快就捂干了,倒省事儿。刚才你晕倒了,掉进大海,差点儿没让海浪卷跑啦。嘿,幸亏人家光标死死抱住你,奋不顾身哪,要不你可就喂鲨鱼啦,呵呵。嗳,你知道鲨鱼吃人吗?” 难道这人没长心肠?想活活吓死咱们吉祥怎么的?这家伙当真不可救药。光标在心里连声抗议,他恶狠狠白了老同学一眼,迫使他立即闭上嘴巴,彻彻底底“关掉”声音。危急关头,哪怕刀山火海,陈炜若是一台拖着电线的电脑,也一准儿要被他恶狠狠当场拔掉电线插头。 自己动手,收拾乱局。他满脸堆笑,双手扶住吉祥的肩膀,他尽量凑近他,瞅着时机温和地小声提出建议。他对他说:“觉得好些了?要不要,送你去你姨妈家?我只不过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吉祥啊,你是不是想你姨妈啦?”光标的建议,总是恰当并且十分及时。看眼下,这个“落水者”呆若木鸡,战栗哆嗦的模样,怎不让人揪心?陈炜望着他们俩使劲点头,表示赞同这个主意,他可没敢再吭声。 脸色煞白,嘴唇微动,小声嘀咕的“倒霉蛋”吉祥神情茫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呀,姨妈家,小福儿?是的,是的,白大袍子,他干嘛要这样?海中捞月?” 第八章 情深谊长 夕阳西下时候,碧海苍穹,光影交融。远山挺秀,郁郁葱葱,壮丽巍峨。南中国海星星点点洒满霞光,海浪染上深红色,激情澎湃地起伏荡漾,浓烈一如红酒。暮霭沉沉,宛若灰蒙蒙的天罗地网,笼罩依山傍海的村镇。这个海南岛上寻常的村庄位于城市远郊,自然形成渔、农共存的民居群落,三层楼高的房子多为砖木结构,新旧不一,浩浩荡荡连成一片。修缮一新的琉璃瓦屋顶光洁漂亮,鲜艳的橙色在晚霞映照下金灿灿闪亮,五颜六色的塑料雨棚零星点缀其间。黑漆的篱笆墙高大朴素,把各家各户的院子整齐划一地加以分隔。 农家庭院很宽敞,金色的细沙铺地,随处可见晾晒的渔网和渔具。篱笆墙边,窗台上,竹篮里,各式各样的海产品琳琅满目。房前屋后,果树林立。鲜艳肥美的果实沉甸甸挂满枝头,它们活像光秃秃的脑瓜,小心躲藏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窥视。黑色卵石的乡间小路蜿蜒曲折,沙土地上裸露大片苔藓,绿茸茸的生机勃勃,道路两旁花草竹木生长茂盛,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神韵。 炊烟袅袅,白蒙蒙的雾气在海风中轻柔飘舞,一股子咸滋滋的海腥味儿,声色不动悠悠荡荡弥漫,夹杂花叶的清香和甜蜜的果香,咄咄逼人,诱人心醉。倘若站在路的尽头蓦然回首,眺望某个隐匿在青山翠谷深处的庭院,顿感花天锦地得鲜艳夺目,好似浓墨重彩的油画令人心旷神怡,仿佛传说的世外桃源,又像是一处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的主人便是吉祥的表弟,他的乳名叫做“小福儿”。 微微含笑,沉默不语,小福儿是个儒雅秀丽的美少年,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审视拜访他的陌生客人,霞光中他沉静安详俨然画中人。他那身休闲西服的衣料银白闪亮,刚好和背景黑漆漆的篱笆墙,形成鲜明反差,愈加衬托他那细嫩白皙的鹅蛋脸上,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这位沉默凝望的少年,仪态万方,神情矜持,他显得乖巧而又友善,淡淡的柳叶眉,深深的双眼皮,小圆鼻子,圆圆的耳朵,薄薄的嘴唇,五官生得玲珑匀称。黑亮的秀发油光水滑,好看地卷成波浪,略微有些僵硬,随意披洒在肩头,打理得极为精致,发丝间夹杂几缕染成紫色的卷发,荧荧闪亮,看上去湿漉漉的。他长久保持甜美的微笑,屏气凝神端详坐在他对面的陈炜先生,仿佛人家是一件令他极其欣赏的雕塑作品似的。 尽管相隔白色藤木的椭圆形餐桌,陈炜被“小神仙”死死盯住,情感上的“冲击力”依旧强烈。他被他看得十分地不好意思,他感到越来越心神不宁,真正是如坐针毡。那双含情脉脉的黑色眼睛,忽闪忽闪扑面而来,温柔得吓人,它们仿佛洞悉底蕴。他心里别扭,自然地手足无措,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呆呆望着面前绿油油的蔬菜,“嘿嘿嘿”一个劲儿傻笑。 农家庭院的篱笆墙上,挂满成串风干的海产品,咸鱼、海马和海星拥挤在一起,彼此争奇斗艳,张大的嘴巴和瞪圆的眼睛,在猩红晚霞映射下活灵活现,不禁让人误以为它们即刻就要复活。它们僵硬坚挺的身子骨儿简直千姿百态,在海风中轻轻地摇摆晃动,仿佛极有耐心的乐手,不紧不慢地敲击篱笆墙,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这些敲击声,错落有致,起伏连绵,不经意间形成某种节奏,刻板而且单调,好似为即将开始的庭院晚餐,增添陪衬音乐。 小福儿他呀,执著得很,温柔含情的目光,一时一刻也不曾移开,他就这么样美目含情,牢牢束缚他的“猎物”,怕是要活生生看穿人家他才肯罢休。丝毫没有征兆,他忽然柔声细语,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今儿,我一见到‘大炜’哥哥呀,感觉特别的亲。我们仿佛是老友重逢。一时间却又迟迟想不起来,我们从前究竟在哪儿遇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还记不记得我?‘炜哥’哟。” “炜哥”?喔哟,陈炜他恐怕不是什么好药啊。光标真坏,故意“噗哧”一声“坏笑”,一举道破人家句子里暗藏的机关。他在吉祥的目光逼视下,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桌子底下他已经被吉祥恶狠狠踢了一脚。桌面上,吉祥仍旧四平八稳,他也假装矜持,微微含笑。 “嘿嘿,恐怕不记得了。”老实人很是抱歉,面露愧色,下意识地耷拉脑袋,他像是在极力回忆。陈炜这人秉性憨厚,他并不曾领会,小福儿的温柔,光标的“坏笑”,以及吉祥的矜持,他们这些滑稽表现所蕴含的“深刻含意”。良久,他学着老同学光标的样子,使劲儿眨巴眼睛,努力想了想,干脆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不记得了。小福儿表弟,我在一家大型超市工作,当保安小队长。您知道,这样的大卖场通常人来人往,顾客川流不息,所以记不住。不过么,再以前,咱还当过大兵呢,是海军。” “哦,原来是退伍军人,咱们‘最可爱的人’哪。”他依旧深情地望着他,深情称赞他,自始至终他都显得那么样地谦和,沉静而又安详。他这样子,在陈炜看来,矜持得好像电视台播报新闻的主持人。陈炜被他夸得热血沸腾,激动万分恍若魂不守舍,一颗心轻飘飘的,人完全找不着北,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努力想要客气两句,可是张开嘴巴他便又露怯了。他这样回答他,说:“嗳,真不好意思。小福儿表弟,您,也是很可爱的人呢。” 瞧着陈炜的傻样儿,他着实有些受不了他,忍不住顽皮地夸张大笑,拿老实忠厚的老同学开心,他还猛然推了他一把,光标乐呵呵大声骂道:“德行!居然还敢跟人家吉祥的表弟套近乎,哼哼。人家小福儿,天生好孩子。哪儿能像你,骨子里依然‘老兵油子’一个。” “没有,没有,并不是这样的。”陈炜笑嘻嘻地连声嚷嚷,连忙厚着脸皮替自己贴金,他高声辩解道:“我这人,到哪儿都特别招人喜欢,真的。这可是我‘老妈’说的。我从小就可爱,人人看到都喜欢,事实就是这样嘛。” 一句话,弄得大家更加忍俊不禁。于是,光标存心捉弄他这位老同学,人开心得在椅子里蹦达,明目张胆地当面向他挑衅。吉祥缩在椅子深处,抿紧嘴唇,他只是望着恩人微笑,不好意思跟着起哄,这会儿他已经觉得好多了。无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表弟小福儿从小就是个娇气、敏感又脆弱的孩子,姨妈更是胆小怕事的渔妇,海滩惊魂的故事根本不能在此提起。临来以前,千叮咛,万嘱咐,他为此费尽口舌,还好两个朋友果然严丝合缝的一般守口如瓶,他们真够哥们。眼下,见大家伙儿相处得这样好,仿佛老朋友聚会彼此情深谊长,他感到心里渐渐舒缓踏实。这次自打来到三亚城,整天跟着“光标地主”跑公司,闯荡人才市场,到处找事情做。再不呢,就是四处闲逛,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好久也没来看望姨妈。他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真够混蛋的,自然更不能拿恐怖故事,吓唬亲爱的姨妈和乖巧的表弟。 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依旧笑吟吟,他久久凝视陈炜,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难得被人如此关注,长久地关注,陈炜先生乐得都合不拢嘴啦,他算是彻彻底底被柔情攻势征服。他被他深深吸引,他对此还很认真,他认认真真喜欢上了这个斯文漂亮的孩子。他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他只是觉得爱听他说话,爱同他说话,小福儿表弟他真亲切。他想想自己要是也有这样的一个表弟,那该有多好?在他自己的家里,一帮子亲兄弟和表兄弟,他们一个赛似一个的粗野,半分柔情也没有,没文化那就甭提啦。他懂得欣赏那种静静关注,静静倾听,静静思考的温驯神情。他当真关心霞光中微笑的“乖孩子”,他热情洋溢地追问他,说:“小福儿,您在哪儿高就?” “啊?我在,”小福儿略微迟疑,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仍然微笑着,仍然温和亲切。他凝神望着他,柔声答道:“我做市场推广的,在一家叫做‘蝶恋花’的网络公司,它在海南小有名气,你们听说过吗?” “蝶恋花?小福儿,你指的是不是‘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吉祥看看自己的表弟,又扭脸望着身旁的同学光标,忍不住补充说:“咦,我们也是加盟‘蝶恋花’的。” “是吗?”小福儿轻声惊呼。 “就是前一两天的事儿嘛。”吉祥小声嘀咕,巧合让他感到些许茫然。 “哦?”小福儿在追问,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的表哥。 “那位‘陈总经理’,对吧?他还是光标‘老爸’的哥儿们呢。”吉祥连忙强调这一点,此刻在表弟面前提起此事,他是显得有些儿得意的。 “是吧。”小福儿犀利的目光,迅速审视了光标一眼。 老实稚气的光标,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默默望着吉祥和他的表弟。蝶恋花,这么巧?真有意思。 “我们大家,怎么这样有缘。”小福儿笑眯眯,他的笑容仿佛花果甜甜蜜蜜,温和快活的亮眼睛,忽闪忽闪挨个儿紧盯。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它们仿佛会说话,那眼神儿明明白白是在催促:光标你呀,快些娓娓道来吧。 “陈伯伯他,”话到嘴边,光标马上变得犹豫。做人么,低调一些比较好。看人家吉祥的表弟,言谈举指多么得体,自己可别炫耀哟。 “呀,这样巧。”小福儿见他犹犹豫豫,便很自然地替他挡住底下的话。不过,表弟似乎越发高兴了,他兴奋地搓揉双手,努力克制激情的样子,接连小声惊呼:“太好了,太好了,哇啊,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大家都在一处,情同手足,手足情深,我们携手并肩共创辉煌。” 大家伙儿聊天尽兴的时候,吉祥的姨妈赶来上菜,她乐呵呵地招呼说:“来啊,尝尝这盘蔬菜,新鲜哟。吉祥,你表弟是个素食主义者,他最看不得荤腥。唉哟,不好意思,怠慢大家。”姨妈微笑着和大家客套。“挺好的。吃素,那叫‘有品味’,也是人生修行呢。”光标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他可多么会说漂亮话。 “修行?请教光标先生,您平常练什么功?”小福儿连忙问,他可是个有心人。 “什么‘光标先生’,哈哈,真有趣。”吉祥闻听此言,简直乐翻天,禁不住脱口而出道:“他呀,就会贫嘴,哪儿会练功呢。”练功?我的天哪。恐怖的回忆,黑压压,白晃晃,立时在脑海中“呼啦啦”扑腾,他再度为之心惊肉跳。鼻子尖上,霎时冒出一片冷汗珠子。他可不想再提海滩上的血腥奇遇,赶忙转移话题。“姨父怎么没在家,他身体还好吧?”吉祥故意大声问,他想借此壮壮胆量,稳稳心神,重新振作。 “吉祥呀,你不用那么大声的。我现在跟你姨父学习什么、什么修行的,每天都锻炼,身体好,耳朵可好使呢。”姨妈慢吞吞地唠叨,细心摆放绿油油的蔬菜,她告诉外甥吉祥,说:“你姨父他挺好的,原来患有糖尿病,他如今练习‘功夫操’,药都不吃啦,你说神不神?这几天他跟隔壁邻居老汪,那个‘赛神仙’汪老头子,他们出门旅游去了,他们说是‘上层次’。” “哇啊!哇啊!”突然从屋内传来凄厉的婴儿般的哭叫。姨妈闻听,面如土色,她高声惊呼:“救命?”听说救命,热血沸腾,大家伙儿在表弟指引下,手持各色“兵器”冲进房子。陈炜先生更是奋勇当先,他挥舞血红色布条的拖把,全当那是红缨枪。一行人“呼啦”冲上楼道拐角,众人抬头一瞧,不禁都愣住了,有人小声惊叫,“啊呀,我的妈哟。” 他们看见,高高的房梁下,孤零零悬挂着鹦鹉笼架,一只翠绿色的鹦鹉站在上面,拼命拍打翅膀,尖着嗓子凄厉惊叫。鹦鹉橙色的喙,圆润饱满,光洁漂亮,灵巧地运动发出“哇啊、哇啊”的鸟鸣,仿佛婴儿的哭声声嘶力竭。鲜红的爪子,在古铜色的横杆上慌里慌张挪动,试图躲避什么似的。看到主人到来,鹦鹉更加热烈地拍打翅膀,疯狂地尖声惊叫,刻意表现它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半空中飘落几朵浅绿色的羽绒,轻盈飞舞,活像绿色的蝴蝶。 一片羽绒,落在楼梯的台阶上。大家低头一瞧,原来那儿有只猫。猫咪体形肥大,通体乌黑,长长的毛儿柔软油亮。它呀,伸长脖子抬头仰望,前爪搭住白色墙壁,后腿直立在楼梯台阶上,尽力舒展胖乎乎的身子。绿荧荧的眼睛,热切仰望那只反应激烈的大鸟,它是它理想的晚餐。 如此情景多么滑稽可笑?手握拖把、扫帚和切菜刀,进入“一级战斗准备状态”的“战士”们,摆足功架定格在那儿。他们用手捂住嘴巴,身体微微颤抖,尽量憋气方才没有失声大笑。谁也不敢笑,因为此时此刻,吉祥的姨妈万分悲愤,更不用说吉祥的表弟,他紧咬牙关一脸深沉,简直就是激愤难平。娘儿俩的神情,好似亲眼目睹悲情大戏。 黑猫看到这么大的阵仗,老早吓得缩回身子。它在台阶上敏捷蹦跳,闪身躲进角落的阴影深处,“呜呜”哀鸣,并且淌下几滴眼泪。猫咪可怜巴巴,弱小无依的模样倒也楚楚动人。 姨妈分开人群,怜惜地连忙将鹦鹉捉下来,捧在手里连声安慰,说:“小翠,妈妈在这儿呢。”见此情景,哥仨放下手中的兵器,他们靠边站,继续偷乐。姨妈仍然不依不饶,生气地指着黑猫高声控诉:“这是隔壁老汪家的‘光光’。心眼儿活,白天黑夜闲不住,它老爱往我家跑,时刻惦记祸害咱们呢。” “妈咪,快别说了,多么让人笑话呀。人家‘光光’是猫咪。”小福儿低声嘀咕埋怨。他慌忙蹲下,温柔地抚摸黑猫。有人疼爱,猫儿马上靠上去发嗲,“喵喵喵”柔声哀叫,它一向懂得如何讨好人,关键时刻它总能迅速捕获人心。他小心翼翼抱起它,小心翼翼把它搂抱在怀中,它便乖巧地卷起蓬松华丽的黑色尾巴,平放在他的手臂旁边。黑猫安安静静,听他柔声安慰它,“光光,光光,好猫光光,马上送你回家。” 猫咪黑色尾巴的尖上,有一小撮雪白的毛儿,白得雪亮,仿佛一抹皎洁的月华。兴许,这便是它在主人家得宠的资本吧,标志它可不是一只寻常普通的猫。它的名字“光光”,也是凭借这一小撮毛儿得来的吧。很可能的。吉祥歪着脑袋,细心打量黑猫。光光?呵呵,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小福儿低下头,只顾戏弄怀里娇滴滴的黑猫,也不同旁人打声招呼,他径直轻手轻脚下楼去了。白皙的光脚丫,小心翼翼踩过蒙尘的木头楼梯,珍珠般荧荧闪亮的指甲,深紫色的指甲油涂抹得那样厚,看上去漆黑铮亮,很是夺人“眼球”。 小光脚,黑指甲,蝶恋花,难道小福儿他已然镀金?吉祥呆望无语,脑子飞快转动,回忆频频闪现,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触目惊心,怎不令他惊骇?刹那间,他的胃一阵恶心,只觉得头晕眼花,他连忙扭脸看看光标。光标满脸堆笑,他的笑容分明别有用心,他默默审视诧异的“傻瓜蛋”吉祥。 圆圆的月亮,身披皎洁的大袍子,行色匆匆,穿行在雪白的云朵深处,一路上躲躲藏藏,时隐时现。焦躁不安的大海,波涛汹涌,迷雾肆虐,黑暗的力量深不可测。沸腾般翻滚的白雾,丝丝缕缕轻盈飘浮,四处游荡。漆黑大海,伸出无数雪白的爪子,裸露无数雪白的牙齿,喘息,呜咽,咆哮,低吼,无影无形的凶恶禽兽,张牙舞爪,急切搜捕它今夜的牺牲品。 海水忽明忽暗,时而映照惨白月光,白得雪亮,时而又被迷雾和夜幕吞噬,暗得漆黑。海市蜃楼,裹挟白茫茫的雾气,它仿佛一个真切的噩梦,高高悬浮在浪尖上,沐浴月光,黑影幢幢。这座海天之间怪诞而又恐怖的庞然大物,由无数船舶残骸叠加堆积而成,鬼魅城堡在月光照耀下,星星点点闪烁诱惑人心的紫色荧光。远远望去,黑压压的海上蜃景,奇形怪状,神秘莫测,在月华和雾气中忽隐忽现,慢慢腾腾向前飘移。低沉凶恶的蛙鸣般的吼声,悠然回荡在南中国海上,天际驶来一艘航船。 “咣咣,咣咣,咣咣,”大钟古铜色的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沉闷的钟声,一声紧接着一声重重敲响,活像禽兽的低吼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在卧室雪白的天花板下,沉甸甸撞击在人心坎上,震得人耳朵发麻,心惊肉跳。“啪”一声响,台灯亮了。他万分艰难,竭力挣扎,好不容易从被窝里微微欠身,他用胳膊肘撑住床沿,伸头探脑向前张望。神情恍惚,睡眼惺忪,他呆望那个左右摇摆的古铜色钟摆,越来越恼怒。他寻思,它足足敲了十二下。好家伙。 十二点?太可怕了。老天爷,它可真是响。小福儿,他安置这么响的大钟在卧室,他究竟想干吗嘛。总算敲完了。还好,今晚再敲也敲不了几下了,明天赶紧逃回家。唉,头痛、头痛,头痛呀。 想想晚饭后,自己瞅着时机殷勤建议小福儿,明天一大清早,带上他的表哥看日出,那可是“上海孩子”见都没见过的大世面。吉祥的生物钟,恐怕遵循的是欧洲时间,他从来都是晚睡晚起的。呵呵,乘此机会正好修理他,并且还冠冕堂皇。然后又推说自己头疼,提议大家早些休息,自然打发走了老同学陈炜,免得老实人话多,不小心再给说漏嘴。 费尽心机,总算及时缩回客卧房,把自己早早安置到暖暖和和的被窝里。哇啊,今天可真够累的,光标老兄。天涯海角的恐怖一幕,调皮的小鹿似的,时时闯入记忆,悠悠飘落梦境,那些虚无缥缈的谜团,搅得人心烦,却又偏偏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需要独处,一个人发呆,冷静思考,哪怕白日做梦,也要好好梳理事情的头绪。他左思右想,反倒是越想越迷茫,答案犹如明月沉没海底,而他的努力情同海中捞月。他看清楚这一点,毅然放弃破解谜团的念头。料不到,比较恐怖记忆更加烦人的,还有这咄咄逼人的沉闷钟声,扑面而来,步步为营,回音苦苦追逐好似催讨他的性命,并且没完没了。唉,头痛啊。 钟声停歇,心跳不已,这时候他索性不睡了,尝试静下心来,重新开始想心事。他身穿宽大雪白的丝绸睡袍,舒舒服服靠在洁白羽绒枕头上,闭目养神。小巧的卧室,它是利用顶层阁楼改造的。白花花的粉墙。尖尖的雪白屋顶。圆圆的白色油漆的天窗。白色的家具,略显老旧和土气。床边的小木桌上,一盏金色玻璃灯罩的老式台灯,透出暖暖的橙色光芒。灯光就是黑夜里的黄金,它把白色调的小屋,笼罩在朦胧的金色光芒之中,格外温馨可爱。气氛是宁静的,可他却久久静不下心来,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难道是“嘀嗒、嘀嗒”的钟声扰人,还是因为周围一片雪白,白得雪亮,雪亮得刺目,刺目得惊心动魄?啊哟,头痛哪。 他眯缝眼睛,呆望对面的墙壁。成排白色油漆的木架子,陈列各式各样的老旧钟表,它们令人眼花缭乱,简直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的老旧钟表,件件精致奇巧。那些亮晶晶的时针,无一例外全部处于静止状态,并且停在各自不同的时刻上。唯有那座红木的落地大钟,孤独而又执著地“嘀嗒嘀嗒”响个不停。万幸,并不是所有的钟都“活着”。这样一想,他算是安慰自己。光标的脸上,立时浮起调皮的笑容。 嗯,还是睡觉吧。人参,灵芝,冬虫夏草,世间的补药,若是把它们统统搁在一块儿,也不及好好睡一个“饱觉”。自古养生的秘诀,睡觉最补。哟,被窝里多么温暖,软软和和的,舒服惬意啊。他心花怒放,人迅速缩回被窝深处,伸手打算关台灯。“啪嗒、啪嗒”,忽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怎么,午夜十二点,半夜鬼敲门?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心里禁不住直打鼓。夜,多么宁静。大钟的“嘀嗒”声连绵不绝,萦绕在心上。 没有人。恐怕听错了,他眨眨眼睛,索性关掉台灯。睡觉,万事大吉。黑暗里,轻轻的敲门声却又响起来“啪,啪嗒,啪嗒,”台灯随之又亮了。 “请进!”今晚上,豁出去了。如果门外是吉祥,那就扑上去,当场撕烂了他。光标同学精神抖擞,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洪亮一声吼。 门开了,悄无声息,门外站着吉祥的表弟小福儿。怎么会是他?光标的眼睛忽闪忽闪,脸上慌忙浮起积极的微笑。可是他心里头老大的不乐意。夜半来访,他想干吗嘛? 微笑的小福儿,一闪身,已经来到他身旁。他的神情那么小心翼翼,他的怀里抱着崭新的羊毛毯,洁白如雪。他细语轻声,关切地问候他,说:“光标你,冷不冷?” 冷不冷,这话问得多么体贴?瞧人家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人才哪。他马上被他打败,还没等盖上那床羊毛毯子呢,心里就暖和起来啦。“哦,谢谢。”这位被感动者竭力挣扎,他欠身想要爬起来。“别动。”小福儿一伸手,轻轻按住他。“你别动手,我帮你盖毯子。我表哥已经睡着了,他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吉祥今天过得还好吗?他可不大爱说话了,是吧?”他温和地说,他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始终紧紧盯住他,目光中好似有深意。 “啊?嗯,是的、是的。你表哥吉祥他,今天是很累的,我们在天涯海角,他很顽皮嘛。”他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挖空心思尽力掩盖真相。小福儿安静地听他讲话,一言不发,小心翼翼为他展开羊毛毯,细心周到地替他盖上。台灯的光芒,为他勾勒金色的身影轮廓。羊毛毯绵软又暖和,光标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坠落温柔罗网,不愿挣脱,不忍自拔,事实上他感觉很是适意。 小福儿凑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同他说话,那样温驯的神态,让他不禁想起黑猫“光光”。他告诉他,说:“我的妈咪,她正在楼下煮枣子汤。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我给你送过来,让你好好暖暖身子。” 好吧,今晚不睡了。枣子汤,确实不坏。光标拿定主意,忽然觉得心里热乎乎地感动,他只得乖乖顺从主人的呵护与关怀。 “要不要放红糖?平时在家,妈妈煮的枣子汤,放不放红糖?”小福儿柔声追问。光标茫茫然望着人家,样子很傻,也很天真,眼中隐约闪烁晶莹的泪光,“小福儿,我跟我‘老爸’在一起,我恐怕不大记得我妈妈的事情。” “哦。”他仍然温和地望着他,脉脉含情,声色不动。小福儿他呀,分明便是心灵的猎手,他已然胜券在握,预备满载而归。被人盖上白色羊毛毯子的光标,愣在那儿直发呆,身心疲惫,手脚冰凉,他不知所措仿佛一具木偶任人摆布。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他长大以后对此不太在意。本来没什么,只是在这一刻,不经意间被陌生人匆忙提起,顿感揪心。故人,往事,朦胧而又温暖,这些事情小福儿他又不知道的。原本萍水相逢,人家不过是好心好意。情深谊长,不忍辜负。想到这儿,他赶紧假装激动地连连点头,十分肯定地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枣子汤。谢谢小福儿关心。” “那就多放些红糖。您应该,尝尝甜的滋味,光标?”他淡淡一笑,从容地对他说道。那么深情的声音,仿佛瞬间捕获人心。光标忽闪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他默默凝望甜蜜蜜的少年,望着他细心替自己整理雪白的羊毛毯子,尽管深陷白色恐怖,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挣扎抵抗。 “现在暖和了。一会儿,给你送枣子汤。”小福儿的声音,多么甜美,多么和暖,恰似一碗添加蜜糖的热气腾腾的枣子汤。说罢,他起身离开,他那静悄悄离去的背影,身披金灿灿的灯光,他在他眼中仿佛黄金偶像。光标张大嘴巴,傻子一样呆望他,他被人家活生生捕获灵魂,掏空心窝,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瑟缩在羊毛毯子底下雪白冰凉。 房门边,小福儿停下脚步。他蓦然回头,微微含笑,他望着那些古旧的钟表,深情款款,俨然依依不舍。停顿片刻,他喃喃地说道:“我喜欢,古旧的钟表,收藏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记得永别的人。”悄无声息,小福儿关门离去。 第九章 古老传说 海南省,三亚城。黎明时分,天光昏暗。紫色的云霞胶着缠绵,悠悠飘浮在海天,看似静悄悄融化。南中国海,湛蓝,辽阔,层层叠叠的海浪饱含澎湃激情,殷殷祈盼火红日出的驾临。 金色的沙滩形状宛如半边月,软绵绵仰卧在苍穹下,懒洋洋地舒展身子骨儿,悠然自得面朝大海。海风吹拂,海浪呵护,沙滩波浪般连绵起伏的皱纹,伴随海的涛声,绵延伸向远方。远处的山峦和树林,乖乖巧巧在朦胧晨雾中隐蔽,微弱的光线,勾勒它们淡雅的轮廓影像,它们仿佛妙趣天成的剪纸艺术品,风格写意而又生动,引人遐思。月落,星沉,如梦似幻的美丽景色,诱惑人们不约而同聚集在海边,共同期待曙光之舞的开演。 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他那些轻柔的话语呀,饱含深情,仿佛沙子一般绵软醉人,乘着海风悠悠荡荡,不动声色笼罩在人心上,迫使人驯服。他抑扬顿挫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孤苦的青年猎手,他在椰树林发现一头金色的鹿。金鹿奔逃而去,青年苦苦追逐,直到海边。无情的海浪将金鹿阻拦,青年弯弓搭箭,志在必得。金鹿走投无路,跪倒在沙滩上,默默流泪。青年动了恻隐之心,毅然扔掉弓箭。金鹿起身,昂首挺胸奔向远方。” 吉祥缩成一团,双手抱膝坐在绵软的沙滩上,倾听那个古老浪漫的传说。身临美景,晨风拂面,他不禁心驰神往,身不由己在神话故事的意境中沉醉,浮想联翩。他仿佛看见,一头金色的鹿,光芒闪烁,轻盈跳跃,飞奔在海边的椰树林。他仿佛听见,一声声银铃般悦耳的鹿鸣,起伏连绵,回荡在海角天边。霎时间,他仿佛化身青年猎手,身穿碧绿如蓝的粗布坎肩,腰扎鲜红似火的丝绸腰带,手持弓箭,苦苦追逐金色的鹿,一路上都不曾回头。此时此刻,现实与虚幻的映像交相辉映,吉祥感觉他自己呀,仿佛正威风凛凛站在沙滩上,守护心爱的金鹿。 他的表弟,此刻正全心全意守护他,激情耐心一如猎手。“猎手”懒散地仰卧在沙滩上,头枕双臂,不紧不慢地为他讲故事。说到精彩的地方,他忽然扭过脸来,偷偷看了表哥一眼,转而眺望缥缈的大海。 小福儿神态自若,那样的安详,那样的矜持,那样的从容不迫,语调也越来越柔和。他继续深情地述说道:“啊,在海边高高的珊瑚崖上,金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化身美丽的姑娘。姑娘回到青年猎手的身旁,轻轻牵起青年的手说,‘我来,因为你寂寞。’”故事讲完了,他像是意在言外,并且意犹未尽,他慢慢腾腾凑近表哥吉祥,含情脉脉凝望他,目光中仿佛有了万语千言。 昏暗天光映照下,吉祥神情凄苦,听故事竟然听得他目瞪口呆。泪水,放肆流淌在这张年青英俊的脸上。他仿佛看见,金色的鹿,昂首挺胸,站在雪白浪花飞舞的珊瑚崖上,金光闪烁的时候,忽然变成戎蓉,她正向他挥手告别呢。他仿佛听见,她那银铃般悦耳的欢笑声,渐行渐远,消失在碧海蓝天。他仿佛就是那个青年猎手,伫立在海边,凝望大海,深情守候,重逢却是遥遥无期。 “唉。”他一声长叹,索性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呜咽一般呢喃:“没了,没了,永失我爱。”浪涛声声,久久回荡,深深地震撼心田。吉祥默默闭上眼睛,专注倾听那南中国海豪迈的涛声,涛声轰鸣俨如激昂歌唱,荡气回肠。 仔细观察他的“傻瓜蛋”表哥,他似乎对他目前的状态十分满意。他看准了,这个从申城上海远道而来的吉祥,天生一个痴情的家伙,他真爱他这点难得的长处。想到这儿,小福儿微微含笑,偷偷咽下一口口水,他冷傲地追问他,说:“鹿城三亚,美吗?” “美,真美啊。”吉祥呜咽着,低声回答。深陷想象境界,神不守舍,他的神情茫茫然,恍惚得仿佛就要沉睡。看准时机,小福儿突然翻身而起,他活像鲤鱼打挺灵巧而又敏捷。手脚并用,他迅速向前爬几步,他那白皙的脸蛋亲热贴近表哥吉祥。他依然含情脉脉望着他,轻柔地对他耳语,说:“吉祥呀,你和戎蓉姐姐,你们俩还可以破镜重圆。千万不要在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迷茫只是暂时的,宿命在你出生以前已然不可更改。这就如同,有情人终成眷属。你面临的困惑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是否相信,世界存在奇迹。那么,你相信神奇吗?金鹿回头,金鹿回头哟。” 小福儿的语调,海滩上的沙子一般绵软柔和,让人不得不醉心。 小福儿的眼神,大海上的日出一般激情热辣,直叫人热血沸腾。 小福儿的祝福,仿佛柔和的海风,温暖而又滋润,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当真令人动容。 金鹿回头,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奇迹?呀,“阿拉”表弟小福儿,他说话真有分寸。他真有文化。他果然用心良苦,他是真懂得安慰人,字字句句都说到人心坎上。吉祥望着亲爱的表弟,禁不住满怀感激,眼中晶莹的泪花微微闪烁。他就此把小福儿的关怀,深深铭记在心底。知恩图报。不过此时此刻,他决不肯开口道谢的。故意绕开话题,他故作轻松地问道:“小福儿,瞧啊,那是什么?” 顺着吉祥的目光望过去,他心不在焉,随口答道:“铜壶滴漏。那是千年以前,发明制造的水钟。它很古老呢。”海滩上,一群盛装的黎家老人,手提木头水桶,从大海里取水,倒入古老的计时器。他们神情安详,往来穿行,默默地取水,提水,倒水,每一个步骤都按部就班,一丝不苟,他们虔诚而且执著。场面庄严肃穆,仿佛某个神圣的宗教仪式。传说,“铜壶滴漏”的计时程序,在三亚城世代相传,周而复始,千年依旧。仪式本身,象征时光的流逝,维系了人们对生命的美好祝福。 海天悄然浮现红霞,深深孕育火一样的情怀。 “铜壶滴漏?”吉祥很有些激动,他满怀深情地嚷道:“啊,对了。我在报纸上读到过的。新千年,中国的第一个日出,就将在此升起。” 小福儿苍白的脸孔,冷若冰霜,他闻听此言,嘴角随之浮起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笑。吉祥兴致勃勃,满面红光,他望着海滩上忙碌的老人们微笑。然而,就在他的身旁,小福儿阴森森的话语,乘着海风悠悠飘荡,他对他说:“末日审判。吉祥,你听说过‘末日审判’吧?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新千年的日出’了。” “啊?”吉祥吓了一跳,他有些惊慌失措。他还以为听错了,连忙回头望着表弟小福儿。玫瑰色的曙光,刚好打在吉祥青春洋溢的脸上。 小福儿,他背对大海,曙光刚好勾勒他金灿灿扭曲的身影轮廓。朝霞的七彩光环,反衬他脸上的阴影,更加黑暗。他悠悠忽忽告诉吉祥,说:“世纪末,一切都要重归混沌,生命在这颗星球上荡然无存,如同创世之初。毁灭即为新生,只有人之精英,方才能够超越劫难,获得永生。” “人之精英获得永生。”吉祥喃喃重复这些奇谈怪论,他感觉仿佛深陷谜团,无影无形的迷雾潮湿而又寒冷,它们将他团团包围,而他却无力挣脱困局。头晕眼花,手脚冰凉,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想不明白。 小福儿笃悠悠地转回身来,他面向湛蓝海天,迎着朝霞。他的神态矜持而且冷傲,他俨然一个老谋深算的猎手,步步为营,静悄悄逼近他的猎物,他如此这般不紧不慢地述说:“人,本是万物之灵。生命进化的高层次。但是我们人类,必将面临衰老,疾病,死亡,失去心爱的人,无依无靠,一无所有。所以么,必须修炼,成为人之精英,才能够超凡脱俗,永生永世安富尊荣,懂吗?” 修炼,哎呀,怎么好像天涯海角的“白大袍子”?吉祥傻乎乎睁大眼睛,傻乎乎张大嘴巴,傻乎乎的他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耷拉脑袋,他不禁犯嘀咕。面前这个人,他还是我表弟小福儿吗?那个天真、脆弱、敏感的“乖孩子”。那个整天亦步亦趋,紧跟在我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那个伶牙俐齿恭维我,哄骗零花钱的“小甜嘴”。那个被邻家男孩欺负了,哭喊着让我拔拳相助的“小软蛋”。那个默默瞧着我淘气,悄悄把什么都记在心上,再偷偷向外公报告的“小奸细”。那个品学兼优,被我父母视为“吉祥好榜样”的优秀青年。那个中途辍学,勇闯天下,成功创业,顺利捞回大把“花花票子”的“小商人”。那个逢年过节,就往我家邮寄廉价土特产,刻意讨好我爸妈的“小人精”。 怎么几年不见,他又“进步”啦?真神奇。回忆,小鹿一样飞奔跳跃,一幕紧接着一幕飞快闪现,白得雪亮。“永生永世安富尊荣”,亲爱的小福儿哟,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人话?鬼话?人鬼话?荒诞不经。晨风中,吉祥分明感觉越来越冷。 他呀,仿佛老辣的捕食者,不急也不燥,静悄悄地观察,静悄悄地追逐,静悄悄地逼近,他向他静悄悄抛掷美丽诱人的罗网。小福儿的黑影子,静悄悄地靠近,阴沉沉压在吉祥映照朝霞的单纯的脸上。 小福儿愈加安详,这一刻他总算看清楚。他的表哥吉祥,分明就是一个可怜的“傻瓜”,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伺机捕获心灵,他故意压低嗓音,略带几丝神秘的口吻,他索性把心中最后的秘密,一股脑儿向他倾诉。他对他说:“吉祥啊,你是我的亲爱表哥,我才肯告诉你。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观摩修行绝学,宝珠大法。”话音刚落,冷风蓦然而起,卷起海滩上金色的沙尘。吉祥的心中,表弟小福儿的形象,在滚滚红尘中分外狰狞。 午后,阳光灿烂。吉祥和光标,结伴来到鹿回头公园,登高远眺。南中国海,云消雾散,帆影点点。成群结队的海鸥,苦苦追逐雪白的浪花,前赴后继,飞翔在蔚蓝色的天空。远处的椰树林,枝叶婆娑,郁郁葱葱,虔诚守护连绵起伏的群山。明珠般璀璨的城市三亚,山环水绕,雄伟壮丽,椰风海韵,尽收眼底。 “金鹿回头,造就一座美丽的城市。”吉祥仍然陶醉“金鹿回头”的古老传说,心中却是多么哀伤,鹿回头雕塑静静守候在他身旁。 这座高高屹立在山顶的花岗岩石雕,姿态优美,壮丽巍峨,在灿烂阳光下熠熠生辉。青年猎手和金鹿少女,双双背身而立。一个面向大海,另一个面向群山。一个微微昂首期待,另一个微微低眉沉思。一个满怀激情盼望金鹿回头,另一个凝眸含羞刚好要转回身来。有情人默默相守,彼此相依,彼此相恋,彼此之间是那回头的金鹿相隔又相连。飞逝的时光,就在彼此回头的瞬间,为爱凝固,为爱永恒。 苦苦追逐不回头,美好梦想终究成真?山崖下的鹿回头海湾,澎湃不息的涛声,仿佛深情热烈的歌唱。爱的歌唱千年传承,生生不息,伴随化身石像的圣洁情侣,双双永驻人间,双双永驻海角天涯。鹿城三亚,金鹿之城。这里就是传说中金鹿回头的地方,因为一个美丽的民间故事,城市名满天下,万古流芳。人们在传说中金鹿回头的山崖顶上,建造洁白的巨型雕塑,纪念传世的故事,纪念爱情的英雄,纪念人世间美好崇高的永恒之爱。 金鹿回头?是的。毅然决然回头的金鹿,正是这座史诗般的城市的风骨,见证千年传唱的忠贞爱情的信仰和梦想。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想。每个人的梦想,都是一个渴望。每个人的渴望,都是一次对生命的深深祝福。每一个深深的祝福,都仿佛金色的鹿,引领人们倾尽激情,苦苦追逐,直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 他微微皱眉,凝望这座爱的英雄城市,暗自思量。追逐?凭借爱的激情。回头?凭借的却是为爱牺牲自己的勇气。追逐容易,回头难。看清楚了吧,吉祥啊吉祥,“金鹿”若不回头,“猎手”也要赶紧回头。 突然“啪”一声闷响,如同直接撞击在心上。他正想心事,不由得一惊,慌忙低头察看。原来是一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刚巧落在他脚边。诚惶诚恐,他弯腰拾起风筝,绸布制成的蝴蝶翅膀在海风中活泼颤动,“呼啦啦”飘扬,仿佛只需他松开手,它就要拍打翅膀高飞而去呢。“蝴蝶”淡淡的烟绿色,触目惊心,他被莫名的恐惧骤然笼罩。吉祥睁大眼睛呆望它,感觉越来越僵硬冰凉。 光标被冷落在一边,已经很久、很久啦。平日里彼此情深谊长,他才肯如此这般忍气吞声。可叹,他这位吉祥同学的眼里、心上,只有“鹿回头”,全当他“光标小老弟”是空气。他在心里,也是替自己愤愤不平。他是真想知道,吉祥这个东西,天没亮就跟他表弟出门去看日出,究竟看得怎么样?为什么人回来变成了木偶,呆头呆脑的? 他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吉祥,掂量他,算计他,他预备找机会拿他开心。只见吉祥他呀,时而低头,望望山脚下波涛澎湃的鹿回头海湾,时而又抬头仰望,看看巨型石台上美丽的鹿回头石雕,再就是屏气凝神眺望阳光下金光闪烁的湛蓝海天,疑似沉思哩。哼哼,可以想象,他这都是因为贪恋美色,泡妞“泡”出来的坏毛病。活该,完蛋,不可救药的“恋花蝶”。 午后的阳光,灿烂夺目。他眯缝眼睛,昏昏欲睡,他感觉越来越犯困。昨天夜里被小福儿捣乱,没睡好,整一夜的闹心。他抿紧干渴的嘴巴,转而又想。这阵子,吉祥越来越“独”,也越来越“酷”,他常常一声不响玩弄“深沉”把戏。上海孩子就是难相处,他真不好对付。不过,眼前这只突然从天而降的蝴蝶风筝,刚好打断俩人的思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束手束脚不知所措,他们索性一起发呆。 风筝?好呀。光标总算找着一个空子,好同吉祥说说话了。他要一举打破午后阳光下,无端沉闷的气氛。唉,做好人,真难呐。他立即眉飞色舞凑上前去,好像“少根筋”的样子,兴奋地挥舞双臂,瞎嚷嚷:“哎哟,桃花运,”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张口结舌,他像是冷不丁被人掐住脖子。他越来越害怕,骨碌碌的黑眼珠子,紧盯气得脸色煞白的吉祥。 光标搜索枯肠,慌忙翻出理由,勉强应付“倒霉蛋”吉祥,他这样同他解释说:“唉,头痛呀,吉祥。我是真的头痛。昨天,睡得不好,很不好、很不好。你猜怎么着?深更半夜,你表弟小福儿,给我送来一碗枣子汤,热气腾腾,甜甜蜜蜜,喔哟,甜得不得了。太可怕了。小福儿和他的汤,甜得让人没法活,它们是毒药。”吉祥啼笑皆非,气呼呼地瞪眼瞧着,他在灿烂阳光下居然胡说八道。蝴蝶风筝烟绿色的翅膀,如花盛开在他们之间,它被海风吹得“呼啦啦”狂响。 第十章 皇帝的新装 海南三亚,黑卵石海湾。夜静更深时候,夜沉沉,海沉沉,涛声呜咽喘息。月华如水,照耀在他的脸上,好似覆盖薄薄的霜雪,小福儿看上去愈加白皙。他率领盲目的追随者,站在海边黑糊糊的礁石上,俯视月光下银白闪亮的海滩。 混在人群当中的光标,身临莫明其妙的海边聚会,难免忐忑不安。他屏气凝神,狡猾地缩手缩脚,尽量不要惹人注意。他瞟一眼近前吉祥的表弟,暗自叹服“小福儿”这个东西,他竟然那么样的矜持和安详。这人的境界与众不同,可他这是为什么呢?好吧,今儿晚上索性等着看白戏。 海滩上密布黑色的卵石,一颗颗光洁溜溜,形状好似大号的鹅蛋。奔涌上岸的海浪,前赴后继,一次次激情地冲刷它们,反反复复将它们淹没。每当海潮后退,重新裸露的卵石反射了月光,湿淋淋的晶莹发亮,它们宛如黑色的珍珠。近百名“修仙人”悄无声息地聚集在这里,他们沐浴月光盘腿打坐,身子在冰凉的潮水中浸泡,自顾沉迷修仙。这些人大都神情恍惚,飘飘欲仙,他们恍如隔世。 轻柔,绵软,一如沙子的语调,悠悠然在海风中飘荡,无影无形的罗网宛如月光笼罩。他慢条斯理,以亲切的话语,从容为众人现场解说,他那种波澜不惊的气度堪称一绝,饱含超凡脱俗的味道,仿佛是在神的面前虔诚祈祷,又仿佛是只说给他自己听的一段内心读白。小福儿说的话,本身是诱饵,等同于公然投药,他这样告诉他们,说:“这是绝学,宝珠大法。通过汲取月亮的精华,能量在腹中凝结成为珠子。修炼此法,口吐宝珠,可以吐故纳新,去病增寿,从而达到脱胎换骨的神奇功效。如果谁有幸,在月圆之夜,登临大海上的圣城,也就是传说的永生蜃城,功力必将大大增强,荣登更高境界,倘若能够拜见蟾宫天使,则可以飞升圆满,与月同辉,永享福泽。” 白色的雾气,一丝一缕轻盈升腾,声色不动悬浮在海面上,静悄悄地飘移,慢吞吞侵入海湾,迅速将海滩上的一切包围束缚,它们在人群中起伏穿行,翩跹舞动。迷雾在月光映射下雪白透亮,湿漉漉,冷飕飕,形影缥缈,幽灵一般回旋缭绕,人与雾气纠缠不清,深陷雾蒙蒙的谜局,令人毛骨悚然。吉祥被白茫茫的迷雾团团包围,他禁不住打寒战,暗自叫苦不迭。 吉祥啊,你在瑟瑟发抖,你冷吗?还是眼前这个所谓的“宝珠大法”,迷雾似的朦胧,寒意阵阵袭人,怪诞不经?修仙,谜团,或者是月夜撞鬼,我的表弟小福儿,他是谁?身临其境,他不禁扪心自问。此时此地,所见所闻,仿佛一个个大大的问号,冰冷并且寒光闪闪,月亮一般高高悬浮在心头,压得人透不过气,他仿佛深陷黑暗噩梦。 漆黑苍穹下,一轮圆圆的月亮,孤傲高悬,皎洁的月光普照大海。男女老幼,一个个仿佛善男信女,心如大海起伏难平,他们痴心妄想,疯狂沉迷虚无缥缈的幻影,他们是海天之间的追梦猎手,月光便是他们苦苦追逐的猎物。他们神态虔诚,纷纷伸展双臂,缓缓移动,悠悠挥舞,激情投入地演练“宝珠大法”。每一张脸上的神情,同样的矜持、安详和神圣。“修仙人”时不时地抬头仰望,面对圆圆的月亮,张大嘴巴,深深地呼吸,前仆后继。这群“神秘人”聚集在一起,简直“盛况空前”,场面越来越怪诞,并且越来越滑稽可笑。 潮水一次又一次将海浪的泡沫,推送到嫩白的光脚旁边,白花花一片晶莹剔透。几只寄居蟹,背负沉重的螺壳,艰难地在沙石上缓缓爬行,它们先后在光脚上成功登陆,迎向月光挥舞大螯,耀武扬威。雪白的泡沫宛若珍珠,凝结在它们斑斓的螺壳上,美丽的“水泡泡”不多一会儿便自行破灭。 嫩白的光脚丫,深紫色的指甲油反射月华,珠光似的荧荧闪亮。这双光脚丫的主人是个修仙的少年,他的名字叫“小桔”,他万分投入地修炼,苦苦追逐那个泡沫般虚无缥缈的信仰,一心一意梦想着羽化登仙,他梦想获得永生永世的富贵荣华。 他那瘦削的脸孔,惨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冷漠无光的眼睛流露几近变态的渴望与莫名的疯狂。他仰脸面对那一轮明月,竭力张大嘴巴深度呼吸,他在黑夜里做白日梦,他的身心沉浮自如。齐整的牙齿,雪白,分明,一颗颗微微闪亮,它们像极了亮晶晶的珍珠。 皎洁的月光,仿佛在他心中,点亮一片银白色的光华。他仿佛看见,漆黑一团的海天,白雾缭绕,云烟升腾,一轮巨大无光的团圆月亮随之喷薄而出,它越升越高,悬浮在奇异的深紫色的波涛上,大海浓稠得好似深紫色的绸缎,星星点点荧光闪烁。修仙的人们双目微闭,勤奋练功,他们纷纷仰脸张大嘴巴,各自吐出一颗银白色的宝珠,沐浴在月光下。一颗颗宝珠,此起彼落地上下悬浮,放射瑰丽的万丈光芒,耀眼夺目。“宝珠,宝珠啊。”惊喜的少年,饱含深情地轻声呼唤,刹那间他仿佛进入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奇妙仙境。修仙的少年微笑了,一张病容在月光照耀下分外皎洁。 吉祥瞠目结舌,吃惊呆望浸泡在海水中的病弱少年。他心想,吉祥啊,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是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为何总是张大嘴巴?口吐宝珠,可是我什么也没瞧见,这一切分明就是凭空捏造幻影,如同众口铄金,以讹传讹。莫非“宝珠大法”……天哪,不会的。我的表弟小福儿,嗯,他怎么会呢? 光标紧挨在他身旁,海风中,人不由自住微微颤抖。今晚的所见所闻,把一向见多识广的他活生生吓坏。万分地震惊,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盯住吉祥,他在心里对他说:吉祥啊,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们是谁?男女老少,顶礼膜拜“大法”,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口吐宝珠,这怎么可能呢?小福儿果然是个“人才”,张嘴说瞎话他压根不会脸红。自然而然的,他的脑海深处迅速闪出“邪教”这个既陌生又恐怖,十分荒唐可笑的名称。老天爷,不会的。吉祥的表弟小福儿,嗯,他怎么不会呢?! 吉祥和光标并肩而立,各自都长了心眼。他们神情严肃,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彼此默默无语,偷偷摸摸交流,静观事态发展。怪诞的事情,尽管让人恐惧不安,往往诱人探寻究竟,年轻人总是猫一样好奇,他们那样子很是沉得住气呢。 沉住气,吉祥,千万沉住气啊。光标瞄了一眼吉祥,他在心里向他呼喊,但愿吉祥心有灵犀。沉得住气?才怪。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想,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开溜,甚至于谁也不愿意显得太过大惊小怪。 沉住气,光标,千万沉住气啊。吉祥也是同样偷看光标一眼,他向他频频丢眼色。两个好朋友,彼此真默契。吉祥想,今晚,倒要看看我表弟,他究竟在做什么好事情?看起来,小福儿做的这桩生意颇为离奇,呵呵。 两个哥儿们各怀心思,默默交流,暗暗打定主意。不知不觉,他们在海湾越来越浓重的雾气中深陷,瑟瑟打抖,听得见彼此牙齿相击的“咯咯”声,真有些丢人。 小福儿志得意满,月光使他恍若身披银色光环,他正受到盲目追随者的仰望,他在他们心目中一如明月高悬。他昂首挺胸,站在观摩“宝珠大法”队伍的最前头。不过他分明听见,从他身后传来此起彼落的“咯咯咯”的撞击声,他微微扭脸,偷偷察看,禁不住心生窃喜。他睁大眼睛,黑眼珠又圆又亮,他仿佛眺望远方,其实他是凭借眼角的余光,瞟一眼表哥和他的同学。他这样看人,声色不露。 他寻思,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们迫使你们内心“抓狂”?赏心悦目,激动得发抖,究竟难以挣脱。宝珠大法,仿佛瞬间超度你们的灵魂到达生命尽头,人世间虚幻的海角天涯,它多么善于捕捉人心。来吧,来吧,快来吧,没有信仰的“傻孩子”如同可怜巴巴的迷途羔羊,就让我温柔可亲的“小福儿导师”亲自引领你们,同神圣的“宝珠大法”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索性来个“亲密接触”。宝珠的冰冷光芒虚无缥缈,已然照到你们心底,你们将会体验月光铭心刻骨的滋味,你们恐怕是离“海市蜃楼”不远啦。 想到这儿,他满心欢喜,蠢蠢欲动,忍不住轻轻“哼”一声。他像是漫不经心,面对那些追随者淡然地说了句,“请跟我来”,他便领头爬下礁石。人们在“导师”带领下,匆忙穿行在修仙的人群中间。上涨的潮水,渐渐没过一些人的腰部,冰冷刺骨,但是他们依旧执著,坚忍无畏。这场怪诞的修仙活动,愈演愈烈,即将奔向恐怖的高潮。 “修炼宝珠大法,贵在诚心诚意,心到神知。只有那些真正达到忘我境界的人之精英,他们才能看得见飘浮的宝珠。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你们看见宝珠了吗?看见了吗!宝珠多么美呀,宝珠多么亮啊,宝珠多么、多么神奇哪,你们一定会看见宝珠,迟早会看见的,总有一天会看见。”他在前头引领道路,边走边说,热情洋溢地诱惑众人。为此,他激动得前后左右直晃荡,他活像一颗钟摆在月光下摆动。 看见宝珠?不能吧,嘿嘿。吉祥心中一声冷笑。眼前这一幕,黑白混淆的闹剧,仿佛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装》哟,他真差一点劈头盖脸对表弟怒吼“狗屎”。今晚,这家伙害得他在同学面前出尽洋相。转念又想,他终于还是强压怒火,他预备回家以后再找这个“小混蛋”算账。深一脚,浅一脚,吉祥死硬头皮,一路上哆哆嗦嗦,他幸亏被同学光标搀扶,勉强跟上队伍。同行的人疲倦而又狼狈,他们咬紧牙关,亦步亦趋,尾随皎洁月光下引路的“神仙师父小福儿”。 吉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从“修仙人”身旁走过。竖起耳朵,他倾听那些沉闷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时断时续,活像怪兽的喘息和低吼。他老老实实低下头,继续向前走。他的目光,紧紧盯住脚下踩过的卵石。他看见,小福儿白皙的光脚,一步一步从卵石上小心翼翼踩踏过去,黑卵石留下斑斑点点鲜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