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致命误会 紧急会议。 晨,8时25分,雾并未散尽。江北市委书记莫一彪踏进了江北酒店白鹤厅,场面极静,茶开有声。满屋的人普遍正了正身子,硬了硬架子,有人站起来柔声说:“莫书记早。” 市长章宏光已先到一步。他着白衬衫、红领带,身材修长地站在椭圆形会议桌中央正在翻阅资料。他没有坐着,他有资格鹤立鸡群。他侧头看到了莫一彪,紧锁的浓眉解开了,英俊的脸庞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的酒窝不是手术刀戳出来的,是天生的。在江北官场,不,即使在省城,他也称得上是个迷人的男人。 莫一彪若有若无的笑着,边走边频频四顾,算是给在座的各位打着招呼。 可莫一彪已经老了,额头已有了三道刀刻的岁痕。他的职业的微笑,与章宏光的笑相比,显得木讷与呆板,他的笑,是木头上荡漾开来的一圈一圈的年轮。当他伸出手与章宏光轻触,那是迟暮与青春的碰撞。 大江东流去,岁月不饶人。 我帮莫一彪拖了拖椅子,让它处于这间大会议室的更中央。我落后他一肩之距,我是他的秘书,我有责任和义务利用一切场合和机会,维护他才是江北最高权威的形象。 我从一长溜副书记副市长背后,走到椭圆形会议桌最末端。 刚坐下,服务员已为我沏来一杯茶。我放下手中公文包,手指轻叩桌面,脸上微微一笑:“谢谢。”茶是绿茶,茶叶挤在青花瓷杯口,打着漩,不断往下坠。 我打量了一眼今日会议的谈判对手金不焕女士。我一进屋就欣赏到了她的绝世风采。她与严肃的会议场合是那般格格不入,若想不注意她,除非眼瞎。 她就坐在章宏光对面,右手撑着额,两指夹着烟,指尖青烟了了,烟灰缸里尸横遍野。 完完全全的女流氓! ——我为有这样一位虽衣着光鲜,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浑然不顾个人形象的老同学感到伤心和愤怒。 金不焕猛然回首,瞬间凝眸,眉宇间的寒气化开了,瞳孔里猛地燃烧起烈日沙漠那种热情的光泽。这种光泽我很熟悉,那是多年前,她和我热恋时彼此狂热的目光。 爬!我用冰冷的面孔告诉她,当年你在我心尖上反复捅刀,咱俩早完了! 她的神色黯淡下去,眼神渐渐清了,清如黑铁。 事情已经过了六年,我有些不忍,射出两道凌厉目光:注意你的个人形象! 她顿时慌乱了,苍白的脸红了下,触电般丢了烟头,摸了摸发簪,理了理耳发,还,还自以为很苏的一笑! 爬远点!我垂下眼睑,不再理她。 章宏光清清嗓子:“人齐了?”他的秘书连忙说齐了齐了。章宏光随意点了几个部门负责人抽查,侧脸一笑:“那就开始?” 莫一彪点了下头。 我现在是市委办综合科科长,是市委书记莫一彪的秘书,虽然在金不焕这类大财主眼里我依然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但我自认为绝不再是以前那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郎当少年。 我从公务包掏出棕褐色笔记本,找出笔,迅速进入了状态。 今日的这个谈判会,主要对我市与金不焕代表的金凤凰集团之间的利益进行磨合。磨合点,是即将展开的江北市柳江综合治理工程与新区开发。 柳江治理一直是历届江北市委市政府心病。柳江曾是江北母亲河,现在被老百姓喻为臭水沟。早在九十年代曾有人来谈过治理之事,那次投资方以为江北发现了一座稀土矿,想以矿产开发权为交换,后经调查,方知《江北日报》印错了字,把“某些领导干部就知道和稀泥”印成了“某些领导干部就知道获稀土”。投资自然也就崩了。 这次的金凤凰集团想来换什么呢? 章宏光以最诚挚的谢意,对金凤凰集团能来我市投资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反正无论谁来,都是最热烈,我礼貌性地跟着大家用右手指尖轻拍左掌肉最多的部位。可没想到,莫一彪倒是左右手成斜十字交叉,用力击掌。仿佛身不由己,我身边的一大溜副书记副市长,也包括我,还有我身后的几十个部门的头头脑脑,“哗哗”的掌声立即响成一片。其热烈程度,跟胜利召开某次大会似的。 章宏光没有拍手,他双手拿着讲话稿。 章宏光停顿了一下,待掌声渐歇,才继续念......章宏光与莫一彪不同。莫一彪表面严肃,讲话少用讲话稿,却妙语连珠。章宏光无论什么样的会议,都爱捧着稿子以强调严肃性。实则,表面和睦的二位大人,暗战已达方方面面。 章宏光照本宣科,一板一眼向金不焕提出了三大问题:一、投资金额,二、投资方式,三、到款期限。 金不焕的豪爽一如学生时代,语音干净清脆,语言逻辑清楚,语气掷地有声,同时,颇具威压: “一、江北市将柳江南岸土地整体提供给金凤凰集团开发。金凤凰集团投资二十亿美元用于柳江治理。治理项目包括无偿建设一座跨江大桥、柔性路面、防洪堤、污水管和绿化工程。 二、金凤凰集团与江北市组成合资公司,且金凤凰集团占股51%,合资公司成立之日,金凤凰集团将立即到账50亿元人民币。该50亿元,无偿拆借给江北市进行整治前的拆迁补偿。” 她疯了!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20亿美元相当于150多亿人民币,再加上拆借的50亿,投资总额就将达到200亿。现在是2005年,离2006年下半年全国房价暴涨还有近两年之久。2005年江北中心地带的土地出让价格大概为每亩100万左右,类似于南岸这类城郊结合部土地,每亩不会超过30万元。金不焕要用200亿去换不值钱的土地,我想就此时来讲,这番话听上去像是疯子在梦呓而不是一个执行董事在谈判。 静默。静默的屋内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对于金不焕的豪横,莫一彪和章宏光并未欣喜若狂。 二人那是相当镇定。 书记大人眯着眼睛在品茗,市长大人睁大眼睛在翻资料。以我对二位大人的认知,显然他们在装糊涂。当然,你无法责怪他们:为江北谋取最大利益,端端架子,拖拖对手耐心,这既是技巧,更是必要。领导就是领导,领导得沉得住气,得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风度和气度。何况金不焕提议的国有控股合资公司她要占51%股权,这已经违背了政策(国有控股合资公司应是政府占股51%)。 所以两人得端着。 金不焕笑吟吟说:“其实我理解江北市的难处,只要大家答应我一个额外条件,我不仅让出2%的合资公司股份,还将追加5亿元的拆借资金。” 又5亿?银子还是精子?包括我在内的人耳朵齐崭崭竖得兔直。 金不焕说:“只要江北市同意顾北城担任柳江治理工程总指挥兼合资公司总经理,金凤凰集团不仅会让出2%的股份,而且将把投资额再提高5亿元!——抱歉,”她云淡风轻一笑:“我在国外呆了几年,已不太习惯说货币名称——这5亿元,我依然指的是美金。” 顾北城?别说我大吃一惊,连莫一彪和章宏光这类官场老油子都不动声色互相对望了一眼。想来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我这样一个正科级居然值得这么多钱。 我马上用手机上网查了美国通缉犯拉登的价格,我晕,这么大来头的人才值500万美元! 我感到脸皮好一阵发烫,臊得慌。 金不焕居然还在强调要我负责此事的重要性:“相信大家心里都清楚,这230亿左右的资金对江北市意欲在A省城市群崛起意味着什么,对撬动江北落后的经济会起着怎样的杠杆作用——但大家也应该想到这么大一笔钱,对金凤凰集团这样一个正在谋求高速发展的民营企业又代表着什么。” 她望了我一眼:“我不会也不能拿家族利益冒任何风险。我信任他,”她嫣然一笑:“相信他也会同样信任我。” 信任?往事蓦然涌上心头,我的脚尖在地上用力旋转,仿佛鞋尖踩着的就是她金不焕。 我看了看旁边的几位副书记副市长,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侧头扫视了一圈身后靠墙端坐着的四十多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清一色的低眉敛目。 我的级别没靠墙列席会议的这圈部门负责人高,然而自我担任莫一彪秘书之日起,他们平时都要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叫我领导。如今真正的领导就在身边,他们不敢表态,也无权表态。 他们不敢表态,是因为领导没有表态。 莫一彪和章宏光低着头交换着意见。 交头接耳一阵后,莫一彪抬头对章宏光说:“老章啊,小顾能力其实很强。”章宏光莞尔一笑:“小顾一直是你的得力干将。俗话说得好啊,强将手下无弱兵嘛。顾北城同志不仅能力强,而且长相端正,清正廉洁,我看行!” 莫一彪说:“那就……”章宏光一个劲的点头说:“好...好。” 这意思,这就决定我命运啦? 莫一彪又和蔼地问金不焕:“小金啊,听说你在国外呆到去年才回?”金不焕老老实实说:“嗯,我回来才七八个月。”小金?为什么这样称呼? 按道理,一个关于投资的协调会不应该动用到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都来参加,可不仅莫和章都来了,并且这次会议召开得如此匆忙。为什么?既然如此重视这次会议,莫一彪怎没称呼金不焕的职务?是自持身份还是另有隐情? 我不禁疑惑大起。 莫一彪似乎也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强调说:“小金啊,你现在在金凤凰集团担任什么职务?嗯…我的意思,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能做主么?” 金不焕半开玩笑半不满,唇红齿白说:“小女子目前担任金凤凰集团执行董事。既然此次家父命我考察,我说的每句话,都非擅作主张——那你们准备要顾北城担任什么职务?” 金不焕提出的关于我的职务要求,本身就带着一种胁迫,现在又在众目睽睽下,上访户般的逼着领导表态,你这叫管着上千万人口的两位主要领导情何以堪? 章宏光说:“金董事长……” 金不焕秀手一摆:“只是执行董事。” “也是未来的董事长嘛,”章宏光瞧着金不焕,仿佛瞧着一只掉在锅里的鸭子,他可不想这只即将煮熟的鸭子飞了:“只要金董能做得了这次投资的主,能切切实实将柳江治理好,能让老百姓满意——别说顾北城同志担任指挥长,就算是要我让出江北市市长的位置,那也无妨嘛……” 金不焕没说话。章宏光热情洋溢地继续吹牛:“顾北城同志年轻有为,高风亮节,长得又帅,历来就深得各级领导和干部群众的喜欢和信任,去年还得了江北市十大有为青年奖……” 长得又帅?我艹,这什么话?这是话里有话啊! 幸好章宏光打起哈哈来那也就不像个市长,吹起牛来简直漫无边际,一滑就滑出太阳系。滔滔不绝夸赞了不止五分钟,大概口渴了,章宏光才说到重点。 他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其实,顾北城同志非常适合担任柳江治理及南岸新区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负责具体工作。至于你说的合资公司总经理,”他再次和莫一彪耳语了一番,莫一彪不断点头。 章宏光喜笑颜开抬起头来,脑袋朝四处转了转:“根据莫书记的指示,等咱们这次意向性协议送达省上审批以后,就出正式文件让顾北城同志正式担任合资公司总经理。不过呢”章宏光显然办事也很老道:“那也得看你们金凤凰公司一期投资款的到帐时间哟。” 金不焕愣了一下,又来望我。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在不了解国内官场的情况下跑来江北投资?我不得不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缓缓点头,以免她傻逼一样追问下去。 第二章 打听消息 老大难,老大难,老大一抓就不难。关于柳江治理及南岸新区开发的机构框架早就定了。莫一彪掌舵,亲任指挥长,便于整合上上下下资源。章宏光任副指挥长,负责集中各部门人力物力财力政策力,保障治理工程顺利推进。只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工作千头万绪,按常规,通常是安排某个副书记或副市长负责具体工作。为了这个负责具体事务的人选,莫一彪和章宏光一直在抠头,深怕给人厚此薄彼的错觉——柳江治理和南岸新区开发是政绩工程,若出彩,不仅莫一彪和章宏光有可能获得提升,这个抓具体工作的人毫无疑问也将更上层楼。用谁不用谁真的是个难题,所以一直耽搁着没议定。 这下好,金不焕这样一提,马上将我放置于一个火山口——依我和金不焕的恩怨来看,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她不仅是在给江北市难题,而且兼顾着在对我形成羞辱。 但我有资格愤怒和反抗吗? 莫一彪、章宏光和金不焕对话一结束,一群副厅级干部不仅没人妒忌,反而都以一种松了一口气的神态把我狠狠的夸了又夸。这样的心态不难理解,官场职场都是战场,即使我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我也永远不会希望我的对手胜利。毛主席和蒋委员长打到最后,当谁也奈何不了谁时,不就是比谁活得更长吗? 我身后靠墙而坐列席会议的四十多个部门的头头脑脑就更别提了。几个相熟的甚至开始吹耳朵风,递条子想让我帮忙他们的亲戚进指挥部。 皆大欢喜。意向性合作协议一签,真正的皆大欢喜。 钱嘛,才是基础;钱嘛,才是本质,只要有钱,卖啥都是卖,土地卖了,我这个连官都算不上的科级干部卖了,能换来230亿人民币,江北市终归占了便宜。总体来讲,协调会开得比较成功,双方签署完意向性合作协议,微笑握手,鸟奔人散,这一切统统结束也不过才上午11点。 临走,章宏光拍着我肩膀:“小伙子,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为了江北市百万人民群众的幸福,为了保住这230亿元,必要时可以牺牲牺牲。当然,隐蔽性的牺牲一下,也算不得牺牲。” 我并没有将他的话视为调侃,因为许多领导的真意就夹杂在看似不经意的调侃当中。他的话我懂,敢情他这是在暗示我进一步卖身求钱呐! 王八蛋,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墨艺即将结婚。 “顾秘书,要保重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顾科长,千万别太猛,细水长流最重要!”“顾主任,我这有一盒药,”农业局杨建功塞给我一盒伟哥:“哎呀,就别推辞了,咱哥俩谁跟谁呀——昂扬的斗志,坚强的战斗力,是保证抗洪抢险胜利的前提嘛。” 认识不认识的人临走都要来调侃一下。这都啥事? 我正呆站着想该如何才能给墨艺解释清楚,金不焕来电话了。她命令我晚上请她吃饭。我尽量冷静说:“老同学,我的时间不属于我,我得服从领导安排。”金不焕热情的口吻瞬转冰寒,冷冷说:“领导?莫书记?还是你亲爱的墨艺?”我火一下就上来了:“别他妈来烦我,我警告你别去碰墨艺——信不信我抽你!” “抽谁呢?火气这么大?”冷不防莫书记已走到我身边:“跟我来一下。” 我灭了电话乖乖跟在莫书记身后,忽而又抢前一步,帮他推开会议室的大门。 莫书记没回市委办公室,叫司机老王送他回江北临时住所。那是一栋带小院的浓荫蔽日的二层小洋楼。 路上,莫书记眼睛瞟着车窗外:“现在的上访户厉害,动不动就扯烂领导衣服裤子,弄得好多领导都不敢在办公室办公了啊。要注意呀,干任何事不能对不起老百姓啊。” 莫书记的嘴唇有些薄,这话从他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有些自嘲,又似是自责,更像是提醒。放一般的秘书,特别是那种拘谨的真文人,可能就呐呐的不知该如何应对。幸而我的经历较为复杂一些,我只是个伪文人。 我说:“是啊。前段时间我去南岸那边调研,老百姓可是一个劲夸首长您心里装着百姓呐。” “那可不。我有个亲戚就在南岸区。他说自从听说要开发南岸新区,大家都觉得这生活有盼头和有奔头了。”司机老王和我已经共同为莫书记服务了两年有余,如今的马屁配合那是相当的默契。 莫书记闭上眼睛会心一笑:“哎,我说你们呐,你们呐……”他似乎在脑子里极力想搜寻一个合适的词来概括,但似乎又找不到。最后干脆小寐了。 到了莫书记那栋被法国梧桐掩盖着的二层小楼,老王把车稳稳地停在靠墙边的阴影里。我俩都明白自己不是青蛙王子,不到事态万分紧急,谁也不敢擅自采用任何方式弄醒莫书记。我用两根手指在嘴上比划下,老王从左,我从右,贼样开了车门。 和老王站在树荫下边抽烟边闲聊。 我疑惑说今天的协调会好奇怪。老王问怎么个奇怪法。我说通常情况下协调会都会通报是哪个部门找来的投资方,可今天的协调会竟只字未提。老王说,那肯定是领导找来的呗。我叹息说,也不知道是哪位领导能引来金凤凰这么大的集团公司在柳江搞综合治理,要知道江北才多大呀,撒三泡尿的功夫就能绕城一周。老王说,哎,别自贱嘛,江北是不大,可也不至于那么小——要不你撒三泡尿绕一圈我看看?我说,你还别不信,有次我就站在一辆货车上连撒三泡尿绕了城一圈。老王说,就吹吧,你。想了一下,又说,你怎么能连续撒三泡尿,前列腺炎? 我脑子一下梗住了,转移了话题:“对了,听说前天你送莫书记去了趟省城?” 老王迟疑了下:“是啊。” “省委还是省政府。” “省委。” 我没问了。话只能问到这儿。 打听消息是门艺术活。这门艺术和写文章相似,需要铺垫,需要烘托。回答问话同样是门艺术,需要藏头露尾,需要春秋笔法。言多必失,人心难测,甭管老王和我如何默契,我们相互间打听消息,从来就是点到为止,自己去悟。 等候莫书记醒来期间,我给老王敬了三支烟,老王回敬我三颗口香糖。 我俩从不在有莫书记的地方抽烟,因为莫书记不抽烟。 使劲嚼着口香糖,背着老王我用手捂着嘴呵气。直到确认没有烟味,我才上车。老王同样如此。 我们进入车内作忠心耿耿未离开状。 11点50左右,莫书记终于醒了,醒了就连连责怪我和老王为什么不叫醒他。我摸着脑袋嘿嘿傻笑,拧开一瓶风油精递过去;老王“哧溜”一声从座位上弹起,犹如一只敏捷的耗子为莫书记拉开了车门。 莫书记闻了闻风油精,叉开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甩臂活动了一下筋骨。“跟我来!”走下车,他指了指我,双手一背,威严地朝二层小楼的大门走去。我朝老王作出苦瓜相,老王朝我吐了吐舌头。在莫书记眼里,我们的智商情商永远长不大,所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爱脸红、爱调皮、懂严肃、懂活波的状态。 进了门,换了鞋,从裤子里扯出白衬衣,莫书记坐在沙发上摆弄开了茶几上的中国象棋。我赶紧蹑过去。 莫书记,清癯干练,五十出头了但体型保持得不错。这可能和他曾有军旅生涯的经历有关,也可能和他有更大的志向有关。他一直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在这个浮华的社会里,他还是显得相对朴素。 假设以500元、300元和200元将衬衣分为3个等级,那么,在下级面前,他穿300的;在上级面前,他穿200的。至于500的,除了跟他进京或者出国,我一般很少见他穿。 穿着是门学问,如果在下级面前,你摆出一门苦大穷深的样子,那叫下面的人还怎么活呀?如果你在上级穿着越了位,你又让上级面子往哪儿搁? 不过不论莫一彪穿好穿歹,我都觉得他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这种威严并非武林豪杰般的霸气外露,而类似于大汉文臣陈汤那种“犯我强汉,虽远必诛”的架势。 我第一次由墨艺领着去省城拜见莫一彪时,他还在省建设厅当厅长。那天他头发齐整衣衫严谨地在家拽着一本《大众棋局》解一盘残棋。 我扫了一眼,看出这残局的奥妙在于必须先弃后取。我忍了好几次终于说出了正解:先送车,后送马,再挪相,最后用卒拱死对方。 莫一彪一听,先一喜,再一楞,最后面色一沉,评论说:“这残局的作者思想素质不高。”其实哪是作者的问题,分明就是他舍不得吃亏。 我指着作者名字“路人甲”说,作者不敢署真名,可见其心理之阴暗!出了门,墨艺挽着我胳膊满目桃花说想不到你下棋功力那么高,一眼就可看穿整盘棋。我贴着她耳根说:“那稿子是我投的嘛,我就那作者路人甲。”墨艺一听脸红得厉害,拍着胸口说“好险好险”,又说“幸好幸好”。我安慰她,事物都有多面性,你可以说他是思想狭隘,也可以说他是爱护手足,但你千万千万不可透露路人甲是我啊。墨艺紧紧缠着我胳膊,像是一对刚经历过生死的同命鸳鸯,连连保证一定不说,一定不说,打死也不说。 “莫书记,明天我能否接触一下金不焕?”我见莫一彪坐在沙发上摆弄棋子,问。“不!”莫一彪说:“下完这盘棋你就去。”到了一定地位的领导,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时间。各种领导思考问题的时机和方式不一定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需要安静。莫书记思考问题,特别做出重大决策之前,总会下一盘中国象棋。他曾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过中国象棋比其他棋种更符合目前的中国实际。 莫书记走了个当头炮,我顺手马二进三。 和其他地方大致类似,莫一彪和章宏光也有着结构性矛盾。章先于莫来到江北,党委换届时章宏光自以为市委书记非他莫属,却不想从省上掉下个莫哥哥。莫一彪出任江北市委书记后,初来乍到无人可用,三天内把拜访过他的我从市府办调入市委办任他的秘书。这样的举动当然得罪了章宏光——虽然我不是章宏光的秘书,但章宏光觉得我从市府办去市委办,纯粹就是一个投敌的叛徒。我想仅从我这件事上,莫一彪也感受到他与章宏光之间存在缝隙不亚于楚河汉界。莫章二人虽有鸿沟,但这鸿沟看起来有可能被柳江治理工程填平。当某次常务会上章宏光提出治理柳江、优化投资环境的提议时,“章市长的提议非常好!”莫一彪不仅给予了充分肯定,而且作了要在柳江的那一边再造一个江北的重要补充。 对了,司机老王说莫书记刚去了省委,他去干嘛呢?是去要项目还是要尚方宝剑?金凤凰集团到底是谁引来的?莫一彪?章宏光?甚至省上领导?金不焕要我负责柳江治理工程,到底窝着什么居心?墨艺昨晚打电话来告诉了我金不焕要我接待的消息(为了逼问我和金不焕的关系,我手机都被她打得发烫),但她又并不知晓金不焕要我具体负责的内幕,她这遮遮掩掩的消息是谁透露的呢? 我的脑子越想越乱。一不小心,被莫一彪将死了。 莫一彪顿时孩子般叫唤起来:“哈,你输了哦!”自从解了那盘残棋,我和莫一彪下棋从来就没让过他。我不敢让他,我怕他认为我虚伪。 被领导认为你虚伪,你就死定了。 我和莫一彪的棋艺差不多,他赢我还是相当的困难。他的高兴,我相信发自内心。他是人,不是神。是人就要吃五谷杂粮,生着七情六欲。 我嘿嘿一笑,手抠寸头,眉头一皱一皱:“首长就是首长,处变不惊。哎呀,我就不行啦,柳江治理这么大的工程很怕辜负首长对我的期望呀。” 不论你和领导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永远保持一种谦虚谨慎的态度才是明智之举。 莫一彪眼睛一瞪:“你辜负我不要紧,辜负了墨艺,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和墨艺的父亲是老战友。这就是为什么我宁愿牺牲自己也绝不希望金不焕碰墨艺的真正原因。在钱与权面前,像我这种深受爱国主义熏陶的伪文人,更看重权。 就凭金不焕今天在会上看我那别有用心的眼神,我觉得还是坦白从宽的好。谁都能误会我,但莫书记不能。 收拾残棋时,我向莫一彪坦陈了我和金不焕的前世今生。同时说出了我的顾虑,说出了协调会后大家对我的调侃,表示是不是可以不让我当这个什么柳江治理及新区开发办公室主任兼什么合资公司总经理?我说我现在就想着跟墨艺结婚,然后跟在您身边当一辈子秘书。 他似笑非笑说:“真的?”叫我等一下,说让他考虑考虑。 第三章 中级谎言 我没想到他一考虑就考虑了四个小时。在安排保姆留我吃午饭后,莫一彪把自己关在了书房。我在客厅沙发上静候消息,猜测应该是我所讲诉的和金不焕的关系,打乱了莫一彪在柳江治理上的计划。据章宏光的秘书小邓对我讲,章宏光对南岸新区开发不是太热心,章宏光的本意只是想把柳江治理得花团锦簇,至于南岸新区开发不开发,章宏光是没有兴趣的。而据我所知,莫一彪对柳江治理仅仅停留在一般治污上,他心目中的理想政绩是将南岸新区开发成CBD (center business district),莫一彪甚至已经动起了要将市委迁过去以加快南岸新区发展的念头。应该说,结合两人在江北的任职经历来看,这是一次面对面的政绩较量。 只是这两人可能都不曾预料到金不焕的出手是如此大方。莫一彪更预想不到我与金不焕会有那么深的渊源。面对这个足以打破全盘计划的变数,他不得不做出策略上的调整。 莫一彪在思考期间,只从书房走出来过一次。他交给我一份名单,令我电话通知名单上的人下午三点前来这里开会。 他向我下令时,我破天荒闻到他口中居然有隐隐的烟味。 下午2点50分,陆陆续续有人来敲门。先是市委秘书长何其璧,再是财政局长钱铎,紧接着又有交通局长等几个要害部门的一把手,最后结伴而来的是纪委书记邹作乔、组织部长敬耿宕和常务副市长赵大波。虽然我不知道莫书记为什么叫他们来,但作为一个秘书,我还是尽到了本分,又是给他们让座,又是给他们倒水。 3点整,莫书记从书房出来了,一身疲惫,但精神焕发。 大家同时起立。 莫书记亲切而略带不满地招呼每个人:“自家人嘛,客气啥?坐坐坐。”大家自觉按职位高低呈扇形围绕莫书记坐了。莫书记又说,顾北城你坐那么远干啥?到我身边来。 这里有好几位副厅干部,我没敢那么大胆,挨是挨着坐了,却是在扇形的尾巴上。 莫书记喝水润了润嗓子,开始讲述关于柳江治理的一揽子计划和注意事项。四周鸦雀无声,大家没有任何疑问,只是静心聆听,点到谁时,谁就会挺一挺胸脯。听着莫书记时而舒缓,时而紧迫,时而铿锵,却至始至终直白的语言时,我猛然醒悟自己进入了某个圈子。是一个很多人绞尽脑汁、使尽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都想迈入的这样一个圈子。这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圈子。这个圈子姑且叫它斗争核心或权力核心。能进入这样一个圈子,也就意味着你才有资格参与精英搏杀游戏。 官场不是吵吵嚷嚷的斗鸡场。官场上的厮杀搏斗,再怎么悲壮惨烈,又岂会露骨而不堪?没点脑子,没点手腕,没有敢于从背后捅刀子的铁石心肠,没有狼一般的嗜血冷静,你永远不会,也不配玩这样的游戏。你能从5亿只小蝌蚪里拼搏而出,并非就代表着你能玩得起这样的游戏。 在市政府时我也曾幻想过自己某天能进入章宏光的圈子,但他有意无意拒绝了我诚意的靠近。我这人较为负气,被章宏光拒绝后,心想就凭自己手里的笔,混机关也差不到哪去。随着在机关工作时间越长,我愈加意识到自己无论从年龄、资历,又或者办事能力和手腕,怕都难以进入这样的圈子。到给莫一彪当秘书时,基本就死了这份心,只自我安慰:“一入侯门深似海,祸福两字无人知,进入圈子也就意味着打上了烙印,披上了战袍——但像我这类小人物拿什么保证战斗中自己不死呢?能跟在莫一彪身边沾沾他老人家的光,就算不错了。” 可今天我进入了。 想到这儿,我内心有股火焰慢慢在升腾。我分明感到那些在讲究圆滑的官场中,被磨光了的棱角分明、书生意气、豪情壮志,慢慢地在复活。我知道这是我即将被赋予权力的原因。进入圈子,不就图个掌权么? 不过莫书记赋予我的权力并不大。因为他要我办的事并不多。 他只需要我办成两件事: 一,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墨艺。 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稳住金不焕。 待众人离开后,他神神叨叨说:“在对待金不焕的问题上,嗯,”他似内心深有纠结:“在确有必要时,我说的是确实有必要时......小小的牺牲一下......唔,那个,啊,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嘛。” 稳住墨艺,是因为墨艺背后站着很重要的人;稳住金不焕,是因为金不焕背后的财力。这和个人感情,没有关系。细节决定成败,我懂。我庄重点头:“我在精神上对墨艺坚贞不渝!”莫书记是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他潇洒地挥了挥手:“男人嘛,思想上的纯洁,就是最大的纯洁。——不过,你小子要敢在思想上也出轨,我会亲自对你宫刑!”宫刑是种古代酷刑,对男人而言,就是割掉你的小鸡鸡。 走出莫书记家时,已是暮云将合。天边一抹夕阳雄壮地照在莫一彪在江北的这临时住处上。白的地方更白,黑的地方更黑,一时间我有些迷糊,不清楚自己是从白走向了黑,还是从黑走向了白。 既然必须欺骗,看在权力的份上,就让欺骗来得更无耻,更猛烈些吧。 刚获得些许权力的我,向一辆在路上疾驰的的士招了招手。勒令它停车的同时,我打了个电话给墨艺:“去总府路星巴克。”她说:“干么?”我意气风发说:“等!” 17点整。星巴克。 墨艺坐在门右边第三个卡座。她穿着时尚,身姿青春。 我走了过去,问她今日天气转凉是否加了衣服。这样的关怀除了具有关怀的本意,也是为了为接下来的话找个由头。接着我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晚上有个接待。 墨艺脸一沉,说:“坐都不坐一下?什么事那么着急?既然那么急,你叫我来干嘛?” 我嘿嘿傻笑:“人家就是想见见你嘛。” “嬉皮笑脸,肯定没干啥好事!”墨艺让我亲了下,似笑非笑说:“你是忙着去见那什么金不焕吧。可以啊,顾北城,现在你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哈。” 我索性坐在她对面,两只腿和她在桌下勾勾搭搭:“别拿你审犯人那套来咋呼我,我怎么不老实了?” 墨艺说:“昨晚你在电话里说什么来着?说金不焕又老又丑,我今儿一大早特意去江北酒店门口蹲点,她可是又年轻又漂亮——还风骚!”墨艺的正式职业是个警察,业余职业是和她办公室那群号称警花的女人比赛三八。 “人家哪儿风骚?”我笑笑说:“就我个人认为,星巴克是美帝国主义对中国文化入侵较为成功的案例。它不停渗入和占有带有中国文化象征的现实领域和精神领域,以至于成为了二元结构里人人都想摆脱农民、小市民等等身份的符号。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离摆脱那样的身份还有相当距离,特别是在精神上。” 墨艺说:“别和我扯五拉六,我说的是金不焕!” “听我说完嘛,”我慢腾腾说:“别看金不焕外表光鲜,其实她骨子里和我一样,也是个在星巴克里装大爷的小市民。不管她如何有钱,她和我一样丑陋。” 墨艺小嘴一嘟:“哦,照你这么说,这全世界的人都很丑陋了?” 我说:“不如我给你讲讲我和金不焕如何相识,她又如何对待的我,你就明白为什么我说她丑陋了。” “我想你了!”她忽然从对面扑到了我怀里。 我说:“你坐卡座对面去,我边喝咖啡边给你讲。” 她很听话就坐到对面——自从她当了警察,在那群三八的指导下,有事莫事她就要扑到你怀里——审查你的心跳节奏。 我现在心跳控制得很好,撒谎时心跳绝对在正常值。 我想我通过了她的初审关。 我说:“其实我认识金不焕在前,认识你在后。”墨艺两眼一瞪,冷笑说:“你瞒得我很紧啊。”气鼓鼓看都不看我。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现在我一说真话脸就红。她不看我正好,省得我待会海阔天空吹牛时因脸色不对而不能自圆其说。 墨艺生气的小模样挺好看。 我决定来点诗意而搞笑的坦白。 我诚恳地盯着她说:“认识金不焕时正是我当兵的第二个年头。那天雨后暴晴,天热得无耻,连里吹响了紧急集合哨。连长笑眯眯说分到了10个参加集团军游泳比赛的名额,‘听说很多女兵也要参加,’连长竖起食指向上一挺糊弄我们:‘只有10个名额哟,请能游1000米的同志出列!’女兵啊,你想,我们啥时候见过传说中的女兵?瞬间就跳出来十七八个人。我急了,一步就跨出了方阵,洋洋自夸自己能游5000米。我刚刚站定,连长又说,能游400米的,出列!我再向前一大步,说,报告,400米我最拿手!‘捣什么蛋’?连长骂我。接着他宣布,接团里紧急通知,某江市防洪堤出现重大险情,大家立即按自报的游泳能力分组登车抗洪!你说我们连长有多坏! 指导员见大家交头接耳,单手握拳举过头顶说:‘同志们,党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你说这指导员也真是,这话多单薄呀。还是我们连长实在,连长说‘赶紧的,赶紧的,那边来电话了,猪肉炖粉条都快凉了!’同志们一窝蜂就上去了。 “连长真这那么说?”墨艺捂着嘴“嗤嗤”的笑。 “当然是真的,”我接着说,各种修辞方法都用上了:“一车挤了三十多号人,车在山上癫狂时,我从人缝里看到了山下那座被水泡得胀鼓鼓的城市,耀眼的阳光下,抗洪的人犹如一长溜密密麻麻搬家的蚂蚁正在岸堤上飘摇。我想不管他们怎么卖命,也只能当默无闻往防洪堤上扛沙包的搬运工,哪像我这样号称能游5000米的人才,做的是万众仰慕的救世主。 到了目的地,那可真是波涛汹涌,浊浪滔天,我穿着救生衣站在冲锋舟上拿着白喇叭挨家挨户嚎叫“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喊破了喉咙,救出了两个老人,以及两个老人的一批牛羊。牛羊 “哞哞,咩咩”叫着,认真对我不断感恩,搞得我真的很心烦意乱。那时候我年轻啊,就谋划着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瞅个机会英雄救美,但你见过带着一批牛羊去战斗,去浪漫的英雄吗?” 墨艺不笑了,一脸花痴的看着我:“你这是在吟诗还是演讲?不过你口若悬河的时候,真的很帅。”她取下嘴里的吸管,连着柠檬茶一起递给我。 我不敢嫌弃那杯茶,又不敢嫌弃根吸管上有她的口水(女人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你永远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犯错),而是直接拔出吸管,举着杯子渴忙了似的一阵牛饮: “路过一片水汪汪的庄稼地时,我从水里捞起一朵南瓜花,思此花虽寒碜,献给被救美女,倒也胜过牛屎羊尿。正想着呢,我一抬头,咦,前面那棵歪脖子柳树茂密的枝叶里怎么露出了一片杂色?是衣服?嘿嘿,居然是碎花连衣裙!我立即用手上的水抹了抹头发,伟岸地对战友、老人以及牛羊们说,前面树上有被困人员,大家别动,小心翻船,我去救人!扑的一声我就跳下了水。直至游到大柳树边,我仰着头,一直保持着发型。嘴里还叼着南瓜花。” “嘴里叼着南瓜花?”墨艺一副正在脑补当时画面的样子:“假的吧。” 我嘿嘿傻笑:“真没骗你——主要是南瓜花下有个管子啊,当时我想,万一手脚不灵了,还可以潜水嘛。” “小样,看把你能耐的。”墨艺媚眼如丝,两个大眼睛闪着星星。 我接着说: “但是我很失望。因为碎花连衣裙穿在一位中年妇女身上。更失望的是,我挥舞着南瓜花命令她赶紧顺着树迅速向我爬拢,她倒好,一个劲往树尖上窜!我急了,直叫唤:‘老乡,不用怕,快下来,有船呢。”心里暗想:“你怕个屁,我浮在水里无非是想在战友们面前冒充英雄,其实水只打到我肚脐眼。” 墨艺“噗”的一口水喷到我脸上,笑得青丝乱颤。 一个能逗笑女孩的男人,一定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莫书记啊莫书记,为了达到您要我稳住墨艺的目的,我这可是可了劲在卖弄风骚啊! 我语气一转,接着说:“那中年妇女却还是指着我身后一个劲的叫,脸煞白煞白的。‘叫啥呢叫’我忍不住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个滔天浊浪‘噗’的一声把我打成了鲁滨逊漂流记……” “她死了?”墨艺见我喝了口咖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久久不说话,没笑了,而是很严肃的问。 我沉痛说:“死了。”想了下,又说:“可能死了。反正我看到她落水了。” “你那些战友呢?” “他们没事。我回去时他们好好的。” “当时他们没开船来救你?” “来不及啊,浪头那么猛,我一下就沉了。”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就发现被金不焕救了。” “是不是醒来时发现头靠在她这儿——”她指了指乳房。我说:“你怎么能把情节想得那么淫荡?——她家在下游有几条采砂船,远远的发现我飘来,她家的工人就用一个铁钩子把我给救了。后来我休息了半天,就回去找部队了。再后来就得了抗洪英雄称号,其后又到军区作抗洪英雄事迹报告——咱俩不就是那时认识的吗?” 墨艺听到这儿,好像有些信了。 说谎有三重境界。低级境界,谎话连篇;中级境界,99%真话最核心部分的1%才是假话;高级境界,100%都是真话,但都是无用的废话。这只是一个中级谎言,这里面只有最核心部分不真实——那就是我是故意落水而非被浪头打晕。 当时的真实情况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居然借着抗洪用生命赌爱情潜水去找金不焕! 第四章 往事如风 墨艺眼珠子在我身上滴溜溜直转,眼神忽明忽暗,就像测谎器两个红绿灯泡不停闪烁:“她救了你,和她是小市民有关系?” “她说救我时拉坏了她家钩子,要我赔她钩子钱!” 墨艺说:“呸,是你用眼睛钩了人家还差不多。”我的眼睛确实带钩,青春期还老爱放电。墨艺当年就是被我一个眼神钩住的。 我说:“甭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次她来,我是特别特别小心。今天在会上,她扬言要在江北投资230个亿,她的意思,以为对我有救命之恩,想让我帮她看着点这笔钱——我怀疑她是打着投资的名义,在转移金凤凰集团资产。 但是你想啊,当年她能管我要救命钱,她的投资还可能有更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得替莫书记看着她。” 墨艺说:“啊,投那么多钱啊。”又说:“要我帮忙吗?” “你要得空,可以帮我查查她们公司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墨艺攘袖素手,托腮:“怎么说人家也救过你,要不这样,明天你把她叫咱家,咱请她吃个饭?” 我说:“今晚莫书记就叫我接待她,干脆今晚我就介绍你俩认识?” 墨艺想了下:“都有哪些人?” 我看她竟有些意动,赶紧掰着指头数:“有莫书记、章市长、何秘书长、钱局长……大概有十一二个吧。” “.……那今天我就不去了。但你明天必须把她叫家里边吃饭!”她的声音雄壮了,仿佛一只非得证明自己的男人与某个女人无染的母狮子。 我说:“好好好,明天一定喊。” 当着墨艺的面我打了个电话给金不焕,说:“金董吗?……我是市委办顾北城呀……哎,您好您好。也没什么要紧事,今晚市委市政府在江北酒店三楼云雾厅为您接风洗尘……莫书记可是特意嘱咐请您务必赏光的呀……哎,好好好,那到时候我来给您掌灯引路。哎,再见。” 金不焕在电话那头听得一愣一愣,她从头到尾只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软绵绵的:“哟,舍得给我打电话啦?”第二句是我说再见时,她说:“……墨艺就在你身边吧?你真臭不要脸!” 从修养上看,金不焕的确没墨艺强。我和墨艺认识7年,楞没听过墨艺骂过哪怕一句脏话。 我叫侍应结账。 问他要发票时,我说得义正言辞:“交税是每个企业和公民应尽的义务,你们应该自觉遵守法律法规,主动而不是被动将发票给予顾客。”墨艺在旁边听得“吃吃”直笑。出门时,我搂着她问她有啥好笑,说,“对了,去你们姐们妹们那儿问问谁还有发票,前次我坐在家里出差还没票报账。” 我和墨艺在街头深情拥吻,仿佛绝别的情人。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的脸顿时比此时的晚霞光更绚烂,更迷人。 18点整,我敲开了江北酒店16楼1678号房。 “中国人普遍迷信号码,没想到海龟一回来就开始讲究‘节节高’了?”我倚着门框,手插裤兜,语带嘲讽。金不焕正在梳妆,金发如瀑。她脸转过来,目光咄咄逼人:“给我画眉。”她的语气十分霸道,仿佛一位亭亭玉立的项羽。 可我不是虞姬!我接过眉笔,猛地一下扔到这间总统套房梳妆间的角落。 笔,“扑”地一声撞在墙上,再跌入猩红的地毯。无声,无情。 金不焕眼泪一下冒了出来,低声说,你能给墨艺画眉,就不能给我画画吗? 我的心一紧,默默的去墙角捡起了眉笔。 …… 我一硬,她就软;她一哭,我就软——这是我与金不焕多年交战的规律。 我今天给墨艺讲的我认识金不焕在前,关于这点我并没有欺骗墨艺。我是先上的大学再当兵。大学期间的金不焕个性要强到变态,她最爱的是和人在课堂上搞辩论。但凡辩不过,她脸红红的走到你身边,小手一伸状似心悦诚服——你正昂首挺胸得意万分,不提防她扬手就是一巴掌。她的口才并不弱,法学院里唯一与之匹敌的就是我。为此,我被她采用此等绵里藏针的功夫狠狠偷袭过好几回。打了你,最痛苦的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和女人计较嘛?”她柔声给你道歉:“我快没生活费了,心情不好。”还拿手来给你揉,说:“包包散,包包散,挨女人打不还手的男人才是真好汉。”是,你没生活费了,你心情不好,可你怎么能拿我撒气呢?但每次听到她的“好汉歌”,再瞅瞅她无辜的脸,我那高高扬起的自卫还击的手终究落不下去。 她的名字这么土,穿着又十分普通,更没有传说中的豪车接送,我当时只以为她也是如我一样时常为学费而发愁的平民子女,挨了打,还他娘的常常自以为是去接济她(当时我兼着三份家教,同学中算是有钱人了),还去给她拧开水,还帮她在课堂上占位置。后来想来,真是个大傻瓜。 到了大二这年,也怪自己青春骚动,偷瞧着金不焕的胸部天天都在脱胎换骨,竟然在图书馆和她交换了几封情书,还带着她到校外的江边接了几个清新的吻。有天系主任把我叫去,语重心长要我好好学习,学点真本事,不要因为长得不算难看就整天瞎胡闹。我问系主任我怎么瞎胡闹?系主任反问我难道和有钱人家的子女天天逃课就不叫瞎胡闹吗?难道你想当小白脸么?系主任的神情是那么的不屑一顾。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金不焕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万钭。 我非常生气,责问金不焕为什么装穷叫苦欺骗我这样一个纯真少男?金不焕一耳光打过来,笑嘻嘻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被我逗着玩的全能SB。 当时我就木瓜了,继而感到天旋地转,再而以为这全世界如我一样都他妈癫了。我无情地抽打自己发烧的脸,奔去足球场用脚踢翻好多好多草皮,还被戴着红袖套的校护绿队逮着罚了200块的款。平民也就那么点惹不起躲得起的尊严,此后我一见金不焕就退避三舍。 隔了大半个月,我正在踢球,金不焕远远的观着,球滚到她脚边,她踩住,冰冰地问,你和大一那个女孩到底什么关系?“球和球门的关系!”捡球的我转身就走。她从后面冲上来一拳打得我往前一扑,疯妇一样拽着我骂臭不要脸。那么多人在球场上看着,就如观看两个为爱情争执的外星人——看在不断涌过来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面子上——我忍了她,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晚一点多,受同寝室几个碎嘴嘲笑,我翻墙出去把自己喝得意气风发,再翻墙进来,跑在女生二舍楼下嘶声竭力尖叫:“金不焕,金不焕。”惹来好几栋楼的手电筒光。 金不焕下楼,我俩对视。四面八方的手电筒光将我俩牢牢锁定,仿佛我俩是一对站在舞台上即将对唱情歌的明星。 “知道错了?”金不焕冷哼。我醉醺醺说:“我俩都他妈分手了,我和别的女孩约会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打了我又去骂倩倩?”“倩倩?”她说:“叫得还真亲热……”焦急地在电筒光里转来转去,抬头向旁边的楼上吼:“打电筒看热闹的,把光圈扩大点,我要找板砖!”看热闹的真的没有观众品德,旁楼上立刻有几束光指引金不焕去寻烂砖头。 我说:“不管你父母有什么矛盾,你也不应该拿我逗着玩……。”她眼里立刻飚出一串泪:“不要脸!是你和你的倩倩约会在先,还是我说你SB在先……”她终于寻着了一块砖,捡起来又放下,又捡了块鹅卵石……我一溜烟就跑了。不过屁股还是被鹅卵石直接命中了。不多久,金不焕即将十七岁生日,我捧着稿费换来的一束鲜花去向她正式道歉。开始她还不接受,我一把搂过她她就软了。我把她连哄带骗弄到泉山一处极其偏僻的草坪,说,金不焕,今晚咱俩干脆来一个了断。她刚刚还火焰山般的脸立刻降满了冰霜,了断?我说我承认我没能经受住大一那女孩的诱惑,是我对不起你,但你冒充穷人骗我在先,这也是事实,那么今晚就让老天来惩罚犯错者。金不焕问怎么决定。我说咱俩翻扑克牌,点子大的抽点子小的,谁也不准手下留情,不过为了第二天能见人,只能用牌抽,不能用手,抽完即完,以后再不准为谁欺骗谁扯淡。她牙咬得紧紧的,说,那你发誓以后再不会和别的女孩来往。 “如果我再和别的女孩来往,我顾北城出门被车撞死!”我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说谁输谁先喝一杯。金不焕问为什么、凭什么?我说酒精有麻醉作用,喝麻木了就不怕疼。她嘲笑说原来你还怕疼?我说我是怕你疼到耍赖!到了大概第五十回合,我们都有些醉了,我看她打我越来越轻,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把她摁倒在了草坪上,说着最甜的蜜语,撒着最无耻的谎言,就着青草的芳香和朦胧的星光,我努力冲进了她的身体。她边捶我边说不要脸不要脸,又喊疼。我深入推进,咬牙切齿说,谁叫你他娘的一直不肯答应我干这事,疼死你活该。她向我告饶说求求你快停下,我屁股下烙了块小石子。我低吼说老子早就知道你要以怕疼的名义耍赖。她就不吭声了,一直紧紧咬着我上臂的肱二头肌,其力度就如一个披头散发的发情母狮。完事后我才发现她没撒谎,她的臀部已被那颗小石子磨得鲜血凝裆。 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不答应和我干那事,正是当年他父亲得到她母亲不久,就抛弃了她的母亲,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她是私生女。 她平素争强好胜,也正是因为她严重缺乏安全感。 “我六岁起就没哭过,可我为你哭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夜她一直紧紧搂着我,逼着我发了几十个“若胆敢抛弃她,天打五雷轰、生儿子没屁眼”这类的毒誓。 每个人心底都有迈不过的坎,金不焕的眼泪,就是我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今晚金不焕眼泪出来的那一刹那,我感到心脏抽搐了一下。她再低低的哀怨一声,叹息一声,那抽搐感便迅速蔓延我的全身。我的心被她哭得湿湿的。 我不由自主推上化妆间的门,轻拥着她,在她耳边说,我没给墨艺画过眉,但我今天可以为你画。 莫书记啊莫书记,为了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我今晚不仅在墨艺面前卖弄了风骚,还在金不焕面前卖弄了风情。 您知道吗? 我累啊。 终于描好了眉,金不焕一脸妩媚问我妆怎么样。她如兰的体息让我有些膨胀,我说,画得很好,就是这儿的粉底有点遗漏。戳开她脑门逃到门外。 金不焕的秘书,协调会上已经见过,叫什么小舟。小舟看起来不像个漂浮在海上无依无靠的小船,倒像个小资家庭出生的恬淡文静的芭比娃娃。 我说,小舟看什么书呢?小舟说《货币战争》。我说女孩可要少看这类书啊。小舟瘪瘪嘴说,切,谁规定只能男人关心国家大事呀?金姐就特别爱看!我双手用力向前撑,努力让自己陷进沙发里,说,这书是讲阴谋的,女人还是少看为妙,别学会了整天想着害人害世界。 小舟张嘴欲辩,我赶紧说,你们公司为什么派你们金总来,现在金凤凰集团是不是特别缺乏雄才?小舟不屑地说:“知道我们公司的执行董事是谁吗?是金姐。金姐可是一等一的雄才伟略,回来不过一年就让我们公司业绩翻了两番。”我说:“是呐是呐,金凤凰集团走哪儿,那儿的房价不浮夸50%以上。” “你懂个,”金不焕手执梳子满脸通红从化妆间探出头来。显然是那个不好在下属面前说出的“屁”字憋得她满脸通红。我见她薄施粉黛的脸上粉扑扑直掉,急忙说:“金总真是天生丽质,不愧为淑女中的美女,美女中的淑女。”金不焕破怒一笑,收回就要出手的梳子暗器。 我赶紧招呼金大人下楼晚宴。 “淑女中的美女.……美女中的淑女……淑女中的美女,美女中的淑……” 电梯里,金不焕几番浅吟低唱,眼看就要幡然醒悟其中的逻辑关系,电梯门一开,我立窜而出。 大厅里,金碧辉煌,人来人往。 江北酒店早就接到我的通知,老总王志国枯木一样栽在云雾山包间外。看样子,他已候了多时。王志国殷勤地为我推开包间门,我说美女们先请,低声对他说:“这就是我说的江北市的重要客人,我的任务是把她们陪好,别胡乱告诉别人我在这儿。” “如果知道顾秘在这儿,谁不来敬一杯哟。”王志国笑着表示理解,不声不响拍了我一马。尾随我们进了房间,王志国征询我是否现在就上菜?我说:“志国,来,我给你们介绍下。”点破了金不焕的身份。王志国大叫一声:“哎呀!贵客贵客!稀客稀客!我说今儿早上怎么尽听喜鹊叫呢,原来是有贵人光临!金董一到,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这样,这顿饭我买单!”王志国斩钉截铁来拉我的手,“老弟,别跟我抢啊。你要抢着买单,我可要生气的哦。”我笑着说,还是别,江北市再穷也不差这顿饭钱哪。王志国连说不行,又征询金不焕是否赏脸合影一张? 王志国整整大了金不焕两轮,他点头哈腰的样子让我猛然想起了以前做小生意的父母,觉得人为了生计真很不容易。又想王志国合影无非是为了江北酒店增加点名气,就想劝金不焕给他个面子。 还没开口呢,金不焕已经落落大方站了起来。 灯光璀璨,金不焕鹅蛋脸上容光焕发,翘鼻桀骜不驯,一袭淡黄色长裙裹得腰身山峦起伏。 我仰视着她,脑子有些发呆,心潮有些澎湃。 金不焕要求我也参加合影。在金不焕高贵优雅的形象面前,我自惭污秽,手都不知道咋放了。最后干脆双手交握垂于腹部,摆了个常用的姿态。 合完影我不敢再看金不焕,问小舟想吃点什么?小舟银铃般说:“金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金不焕说:“那我要杯白水。”小舟一本正经说:“王总,来两杯白水。”秘书与老总保持高度一致,看来并非官场上才有。金不焕戳了一下小舟额头,笑说道:“鬼灵精!”要了法国牛排和82年的拉菲。 我点头示意王志国上菜。菜其实早就备好了:中餐、标准1888。 接待工作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规格高低视来访者级别而定。级别越高,标准也就越高。金凤凰集团即将投资二十亿美金,凭这份豪气金不焕就该受到最高礼遇。不过即使江北市此时手已从喉咙里伸了出来,它也得装着不在乎。下午临走前,莫书记特意指示一定要让金不焕吃不透江北市真实想法。1888,不算高,也不算低,但肯定吃不完。吃不完,既不失礼,又有嚼头,这才能在以后的谈判中掌握主动。对方抛出的是大诱饵,我方当然得有个大网兜,不然这游戏还怎么玩? 我叫金不焕点菜,无非是擅自做主加入了“尊重”因素,我想莫书记不会怪我,毕竟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多几个因素便多了几个变数,也为以后多铺了几条路。 小舟啃牛排虽然啃得文质彬彬,喝拉菲虽然喝得斯斯文文,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江北酒店作为市委市政府指定接待单位,法国菜的厨师是地道的法国人,拉菲是地道的拉菲庄园原创,年份也是地道的历史,与地道法国菜不同的是,这盘子刀叉是Made in China,这牛排取自中国牛而非法国牛,一切彰显的都是地道的中国特色。而小舟要强行以一种西式的态度去体验中国特色,当然就会显得别扭。 我伤心而愤怒地想:“不可否认,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道上,的确走着一大批已经完全西化或正在西化的假洋鬼子。” 金不焕见我吃得心不在焉,嫣然一笑说:“顾科长,敢和我喝白酒么?”我说:“我还能怕你?喝。喝六杯。”王志国趋身问用不用抵挡几杯?我微微摇头,他很知趣就出去了。接待是种生产力,经常搞接待的地方若不知情识趣,就是在自我毁灭生产力。 我叫服务小妹拿12个小白酒杯。金不焕盯着我眼睛说:“要拿就拿啤酒杯。” 大杯,当然就代表喝得多。喝得多,销售提成就多。小妹在角落里听得酒桌上要大杯,立刻两眼晶亮,边比划边问:“请问是要这种扎啤杯吗?” “你比划的那是桶!”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说:“来几个小白酒杯就好。”向金不焕告饶:“金大老板,你是大人有海量,我这种小人物又没酒量又没胆量…”金不焕“哼”了一声,说:“我怎么记得你胆子和酒量都挺大?” 我屁都不敢放一个,待酒杯上来,立刻斟满友谊。 第一杯,与金不焕和小舟共饮:“真诚感谢金凤凰集团能来江北投资。”小舟举着杯说:“在金总的带领下,江北市肯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附和说:“那是当然。金总能来江北投资,说明她的确有眼光。” 第二杯,和金不焕对干。我说:“祝你越长越靓,事业有成。”第三杯,我说:“恭贺金凤凰集团在你父亲金万钭的带领下成功闯入五百强。”第四杯,我说:“你父母身体还好吗?祝愿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第五杯,我说:“祝你心想事成。”第六杯,“衷心祝你家庭和睦美满。” 不知道金不焕在想什么,傻傻的呆呆的,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杯杯一饮而尽。 正想问金不焕是否再来一轮,金不焕突然说,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有些尴尬,也不知道金不焕是否告诉过小舟她和我的关系。 我望了望小舟,说,现代社会儿女都一样嘛,你看你,这么年轻就是执行董事了,你再看看小舟,这么年轻就是执行董事助理了,都很了不起。 金不焕逼问说,你是唐僧再世么?话这么多?到底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迟疑了一下,说,儿子有儿子的好,女儿有女儿的乖。 金不焕恼怒说,江北市的干部是不是都喜欢避重就轻,舌尖嘴滑? 我说,我喜欢龙凤胎! 金不焕的眼睛在骂人,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闪烁着六个拼音字母:“ri ni ma”,嘴上却说:“我吃好了,江北有没有好点的KTV?” 第五章 变了个性 去KTV的路上,我坐在车里给金不焕和小舟介绍江北市目前的现状:“目前江北正处于发展的高速期,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矿业、燃油、电力等企业应有尽有,城市建设六纵六横是它总的格局,千万人口是它的后续动力,相信随着柳江治理和南岸新区的开发,江北定会崛起为交通要冲,资源重镇和宜居之城。江北的前景不可限量。” 官腔,我现在张口就能来。 老王将奥迪开得四平八稳,唇舌也是马不停蹄:“江北真的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情有义,出了不少英雄豪杰,也出了不少多情诗人,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你住在长江那一头,我住长江这一头,久了看不到你,我就想念你。”他提高了音量说:“啊,我就想念你。”小舟咧嘴一笑:“拜托,你说的应该是一首词,不是诗吔。” 她摇头晃脑梦幻般的轻轻念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 “够了!”金不焕厉声打断小舟:“顾秘书,你到底准备带我们去哪儿?” “去唱歌啊,”我无辜说:“还能去哪儿?”“去唱歌我会一晚上看到这塔三次?”金不焕指着柳江对岸的望龙塔说。 我说你别曲解我的好意,这个望龙塔生在柳江边,长在南岸区,我带你们转悠,就是想让你们尽快对即将展开的柳江治理有所了解。 “我看你不是在转悠,是在忽悠!”金不焕一点不给我面子:“顾北城,我简直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你?从今天你的表现来看,你再不是那个直言快语的顾北城,再不是那个敢作敢当的顾北城,再不是那个豪情壮志的顾北城,你变得油滑、世故、胆小和虚伪,就像个没有脊梁的软体动物!”这个批判是如此的猛烈直接、直指死穴,效果不亚于在这小小的车体内投放了一枚原子弹。 爆炸后的死寂。 老王不再说话,专心致志把车开得勇往直前。 小舟瞅瞅眼望窗外的我,又瞅瞅眼望另一扇窗的金不焕,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住了嘴。 过了许久许久,我吃力地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我没你家那么有钱。” 车到“望龙KTV”时,我嘱咐老王早点回家休息。老王从纸巾盒抖出两张纸巾,递给我,说,擦擦,你眼里进沙子了。 我陪金不焕和小舟走进KTV,随便要了个房间,点了两件啤酒、两个果盘、两碟瓜子、两杯茶。金不焕说,为什么数量都是二?我说因为我很二。金不焕说,你不是二——今天我们明明是三人——你是在生活中已经遗忘了自己! “小舟,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快去点几首歌放松放松。”她转头命令小舟。小舟哎哎哎连声答应,把头埋在电脑点歌台前认真斟酌,再也不看我们一眼。 金不焕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想擦我湿润的眼角。我礼貌而客气地推开了她,朗声一笑:“告诉你个秘密,现在我不仅圆滑、世故,虚伪,胆小,而且变态。你信不信,我能用《征服》的旋律演绎《中国志愿军军歌》?”金不焕说,那我就能用《三万英尺》高唱《红豆》。我说,那好,咱俩谁不能合律,自罚一瓶。她说来就来,谁怕谁? 我想买醉,而金不焕显然看透了这点。她陪我喝到凌晨两点。 结账时,我摇摇摆摆指着服务员说:“自从人类进入了电子时代,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一群容易被忽略的奔波、劳累、苦闷的电离子。只有在KTV,人们才会从奔波劳累和苦闷中找到自己。是人类发明了KTV,又是KTV解放了全人类。” “KTV万岁!”金不焕同样喝得前脚靠后脚,她趴着我肩头,指着我对小舟喘粗气:“兄弟,认识他不?他就是用卓越的甜言蜜语哄骗我身心的尼采,他就是占有了我身体又要和我搞精神恋爱的柏拉图,他就是久久不得志的范进。可是,”她搂着我大哭起来,“我爱他!” “但是六年前我不顾一切找你结婚,你却毫不犹豫去了英国!”我用了最后一丝清醒,冷冷的表达了伤心和愤怒:“难道不记得留给我的那封信了么?你说我从头到尾就是陪你解乏的工具!” 第六章 意外之喜 柳江治理及新区开发指挥部终于成立了。莫任指挥长,章任副指挥长,我任办公室主任兼江北市城市投资公司总经理。在莫书记提议下,我从正科升为了副处,说是为了理顺关系方便工作。正式文件下来那天,大家对我表达了衷心的祝贺并逮住我将我喝了个脚朝天。表面看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应该被大家所恭喜呢:庞大的资金、兼并的权力、主任一职、经理一位、副处一级等等等等是多么令久久不得志的人羡慕。分开来看,的确是美差,然而合在一起呢?合在一起,要么我站在风口浪尖日晒雨淋,要么跌落低谷九死一生,未知的风险绝对大大高过到手的利益。最糟糕的是我又不能不去全力承担。 别人敬酒时,我只能用微笑吞下所有的安全隐患。 人他妈就这一辈子。豁出去了! 在随即召开的柳江治理及新区开发动员大会上,轮到我作动员报告时,我铁青着脸,面罩严霜:“柳江治理面临的形势相当严峻。其一,很多人方向不明。其二,部分人认识不清。其三,个别人甚至居心叵测!”下面的人开始交换眼色,偷偷望向协调会那天想向我赠送伟哥的市农业局杨建功。 杨建功是章宏光的爱将。莫一彪到任之初,为整顿社会秩序,下令扫黄。就那次,杨建功在某洗浴中心嫖娼被警察堵了。莫一彪想杀一儆百,章宏光则全力相保。经过一番较量,杨建功市农业局长帽子被摘,任副局长,但章宏光执意在全国行政改革到来之前市农业局暂不设正局长,杨建功得以副局长身份主持工作——以这样的方式,莫章二人打了个平手。此次柳江治理除了蠢得不能再蠢的人,谁都知道一旦治理成功人人都将封赏,杨建功动了心思,亲自到市委找我要进指挥部。我是莫一彪的人当然不能如他所愿,又不能明着得罪章宏光,就写了一份夹着他名字的大名单让领导们自己审(来说情的人实在太多了)。章通过,莫却通不过,一个圈加个问号把杨建功排除在外。我还真没见过杨建功这么二球的干部,这次没机会不等于永远没机会,结果他四处宣扬,说治理柳江劳民伤财不说,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收容江北的残花败柳、搞腐败。 这个说法不仅让莫一彪震怒,连触怒了章宏光。杨建功没能进指挥部,但他老婆进了,早就有传说说章宏光之所以袒护杨建功,是因为英俊的章宏光与杨建功漂亮的老婆超出了一般友谊。章宏光果断建议莫一彪立即召开常委会批判这种阻碍江北发展的不正之风。参会人员分别对杨建功做了无情的批判——毕竟这是个人的社会,凡是有点能力的,都往指挥部塞了一两个关系户,“残花败柳”一词,打击面确实太宽了。 我今天焉能不在大会上对杨建功痛打落水狗? 况且杨建功的言论也妨碍到我了。金不焕投资江北,我是她的条件之一,按杨建功的逻辑,我岂不是成了金不焕的残花败柳?柳江治理及新区开发是个综合性大工程,要么青史留名,要么臭名远扬。要想做好这件事,威名不立,怎么对付即将到来的拆迁?如何应对抽调来的一大批同级干部的勾心斗角?我一旦戴了这顶“残花败柳”的帽子,你叫我威信何在? 动员会散会后,我对章市长和莫书记建议,像这类没有能力为江北谋发展,没有心思为群众谋利益,整天就想着捞好处的政治投机分子,应该让他去藏区放羊! 章莫二人同时点头。 跟莫书记回市委时,莫书记在车上意味深长念了句名言:“有人死得轻如鸿毛,有人死得重如泰山。” ? 我立即下车去找杨建功,边走边给江北酒店老总王志国打电话:“志国,赶紧给我备桌酒菜。对了,今晚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杨建功到达速度非常之快。我还未坐稳江山,他已跟风而入。杨建功匆忙的脚步告诉我,他一定以为我今天在大会上掌他的脸,是充当狗腿子为领导出气,现在请他喝酒,则是扮演着外交官的角色按领导意图该请他吃糖了。 打一巴掌,再给颗糖,这的确是上级对下级的惯用伎俩。 可他大错特错了! 服务员推开门,杨建功哈哈大笑:“来晚了,来晚来。”不由分说,要自罚了十二杯。我说:“喝酒耽搁事,老杨你少喝点。”身子却纹丝未动。杨建功端起酒杯一咕噜喝得嘴角生津,边喝边拍着胸脯保证明日就开始戒酒,以后一定为柳江治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酒虽昂贵,不过是公款,我并不介意,笑眯眯说:“杨局,咱俩是朋友吗?”杨建功说:“老弟,这话你就见外了!咱俩相识多少年了?得有近二十年了吧?还记得当年你考上大学,是谁给你颁发的奖学金吗?”我说,记得记得,我记得从你手里接过钱时还哭了呢,“你可是难得的好官。”我非发自肺腑的感叹。杨建功说:“那是!那时我就觉得老弟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怎样,现在应验了吧?兄弟,咱俩可是青山老乡,以后有机会可得帮着老哥哥。”我说:“不敢当不敢当,凭杨局的能力和作为,以后板上钉钉当市长市委书记。”杨建功大言不惭地说:“论真本事呢,也说不定。可我年龄大了,也就谋划着在人大政协以副厅退休这辈子就满足啦。”他好像比较伤感,眨巴出了几滴浑浊的泪。当然,他的泪也可能是因为最近火重。 我向王志国使了个眼色。 王志国立刻像战场上最忠诚的勇士,拧开酒瓶就开始冲锋陷阵。又是阿谀又是吹捧,王志国连灌了杨建功半瓶五粮液。我没用茅台,茅台不上头,与我的意图不符。 杨建功还不知道他即将远行,爱吹嘘的毛病与酒劲共同翻涌:“老弟啊,你考取大学那会,我还在青山县当文化局长吧。我见江北市竟然久久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文艺作品,心里那个急呀。我就拼了命打造了一个文艺节目,老弟还记得那个当年参加全国文艺汇演获奖的节目吗?”我热情真挚说:“记得记得,那节目叫《唱曲赞歌给党听》。记得你和嫂子好像就是在排练中认识的,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你们的相识相知相恋,可一直在青山被传为佳话。” 王志国立刻举杯祝贺杨建功,说:“来,杨哥,咱喝两个。为全国获奖干杯!为郎才女貌干杯!” 杨建功这次没搭理王志国,非要和我干:“老弟,哥真得拜托你件事。”我正色说:“敬请吩咐。”“我思谋着你还得瞅个机会让哥进柳江治理指挥部,”杨建功愁眉苦脸说:“我老啦,真捱不了呀。” 贼心不死!我沉默了一下说:“省上下来一批援藏名额,章市长有意让你去锻炼一下。”杨建功脸色陡变:“莫什么态度?” 我再次沉默。 隔了老大一会,杨建功不甘心又问:“定了?”我缓缓点头:“若非早定了,我岂敢在今日之大会上那么直言不讳的批评你?”又说:“杨哥,今天我也是受命于人,还望哥哥不要介意。” “听说那里的高原红劲大力足,哥哥去了闲暇之余可要保重身体哟。”王志国时刻牢记我暗地里给他分配的陪酒任务,拧开又一瓶五粮液解围说:“去藏区?好事呀!吃苦受累也就两年,回来就升级!来,杨哥,咱喝六个!”我说:“要说唯一不好呢,只是苦了嫂子。” “她?嘿!”杨建功连连冷笑,两瞳血丝光速扩散:“莫书记发配我去边疆无非为了出气,我想得通;但章宏光给我来这手,哼!” 王志国站起来:“糟糕糟糕,忘了今晚我家那恶婆娘回来,”他指着表说,“完了完了,已经9点了,说好9点10分去接机。咋整,这咋整呀?”我说:“那你赶紧去吧。”王志国究竟是头戴人大代表帽子的生意人,讲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类秘密他不想听。 王志国横了站在角落里的两个服务小妹一眼:“外面都忙翻天了,你们还楞在这儿做啥?快出去帮忙!” 我慢条斯理起身反锁门,关掉手机扔在桌上,指着新开的五娘液:“杨哥,今晚我哪都不去,陪你喝到天亮,一是请大哥原谅小弟今天大会上说了得罪话。二是祝大哥在藏区干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杨建功抢过酒瓶给我满了一小杯,默默为自己倒了一大茶杯。喝第三茶杯时,他哭了,开始讲述章宏光和他老婆葛曼丽的轶事,并声称全世界的人都误会他了,他说柳江治理工程是个有预谋的腐败工程,手里握有铁的证据! 我有些吃惊,但不敢断定杨建功有声有色的讲述到底掺杂了多少表演和报复成分。我拿出全部的陈恳劝他说人一定要慎言,特别是酒后。我越是如此,杨建功眼神里的仇恨越是强烈。是啊,一条忠诚的狗被主人抛弃后,心中的怒火该是怎样的在熊熊燃烧?杨建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干了。他要我立即跟他回家取一本日记以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他说他现在只信任我,信任莫书记。他准备和腐败分子一拼到底!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叛变。 真乃意外之喜! 回家后,我从公文包里取出刚买的卡片机,里面悄悄记录了今晚杨建功亲口所讲的章的一些问题。我没有急着听录制效果,而是打开了杨建功交给我的一本葛曼丽的粉红色日记。我点了支烟,慢慢翻开了第一页。 “他居然把按着我胸部的手又伸到我裙子里!他胆子怎敢这么大?要知道外间办公室还有一大群人正等着汇报工作呢!但我又很兴奋,晚上和老杨干那事,脑子却想着身上的人是他。我怎么了?真羞死人。” My God!这几句直接进入高潮的话一下勾起了我的阅读兴趣。 看了下日期:1995年8月10日。 1995年8月10日? 操!我从杨建功手里接过奖学金的日子,不正是1995年8月10日吗? 也就是说,杨建功当天鼓舞莘莘学子不断取得新的进步时,他的老婆正被别人实实在在取得了新的进步? 荒唐! 我不得不回想起了传说中杨建功与葛曼丽结婚的过程。1994年,杨建功出任青山文化局局长后,开始挑选人员排练《唱曲赞歌给党听》。葛曼丽当时是青山某幼儿园老师,长相出众、身材窈窕,很自然被选中。排练过程中,葛曼丽扔掉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一位小学老师,党外人士),把自己的灵与肉忠诚地献给了党,献给了杨建功;杨建功抛下15年结发妻与葛曼丽二婚。其后,杨建功力排众议,将本是群舞的《唱曲赞歌给党听》变成了独舞。杨建功一直声称他是为了江北文化事业才排练的这个舞蹈,其实不然。早有消息沸沸扬扬说1998年,国家要大刀阔斧进行行政改革,杨建功排练《唱曲赞歌给党听》无非是想在改革前捞点政治资本。但是舞蹈由群舞最终变成独舞,那些一直参与排练的人气愤难当,要求惩治杨建功公权私用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时我正在上大学,听到这一消息,因杨建功给我发过奖学金,我还写了篇关于爱情和事业的稿子投到《江北日报》未点名地为杨建功鸣不平。当然,我这样一个学生说话是没有分量的。压下非议的,据说正是当时的青山县长章宏光。并且章宏光还大力将这个节目推荐给市里。葛曼丽也并没有辜负章县长的厚望,在江北表演时,一上台就震惊了当时的市里领导。后来这个节目又被推选到省里,终究在全国文艺汇演中获奖。 日记中的这个“他”会是章宏光吗?葛曼丽和杨建功结婚的日期大概是在1994年末,日记的日期是1995年,新婚期间的葛曼丽去找“他”干嘛?什么人的办公室才有里间和外间?什么样的人能引起葛曼丽的兴奋?而且是哪种生理心理都兴奋的兴奋?是不是他边摸她边在她耳边给她承诺? 我迫不及待想看下去。 我逮着日记猛翻。 操你大爷!这桃色日记居然就这一篇! 我取下电话后盖,摁着电池冷冰冰打电话给杨建功:“老杨,拿本假日记耍猴?”杨建功在电话里吐得哇哇的,刚呕出个“我没…”,我右手一松,电池无声滑落。 什么人这是?投降还想留一手? 我在书房转了几个圈,用透明胶把日记贴在了木头书架背面。 第七章 现任女友 第二天一大早,饭桌上出现了两个馒头,两个煮鸡蛋,一碟咸菜,两碗小米粥。我对厨房说:“哎哎,别忙活了,出来一块吃,吃了好上班。”墨艺在厨房里边忙边说:“来啦来啦。”闻着味就知道她又在做我最爱吃的炒青菜。 墨艺满身油烟端着盘子出来,我心突突地嘣得厉害,说,“你每天早来晚走也不嫌累得慌,干脆搬进来住得了。” “我们还没结婚嘛,影响不好。”墨艺说:“尝尝这炒青菜,看我的手艺退化了吗?” 哎,你这炒青菜的手艺,岂能退化啊。 凝眸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炒青菜,我的眼前,出现了和墨艺认识的一幕。 当兵的时候,我在某集团军野战部队。有次军区组织打篮球,我因军事技能一向出类拔萃,被集团军选中和其他兄弟组成我集团军篮球队直扑军区大院,打坝坝篮球。 打了几场,我篮球队因身体棒体力好,虽技术上略有不足,总体来说靠着野蛮冲撞,赢多输少。 军队篮球比赛,也就仅仅娱乐一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誉,可警备司令部几爷子太不识抬举了,老子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他们戏耍,他们倒非要认认真真来和我们讨论什么三秒、走步……军队打球,都要组织围观,旁边一大圈女兵坐在草绿色的板凳上看着呢——论口舌,我们哪能是这些油腔滑调的货的对手?——滚!我一狼掌,就把军区守大院的警卫连一小白脸打得翻滚在地了。 这下不得了,同属警备司令部的警卫连、纠察连一蜂拥上来百十来个,和我方二十来名篮球队员展开了激烈角逐。 眼见对方人多,我边打边把人往其他来参赛的另外的野战部队那儿引,边引边吆喝;“此时不打纠察更待何时?”其他野战部队的兄弟基本都被纠察纠过,平日都恨着,只苦于没有机会,这下有的脑子就没转过弯来,也冲上来混战。 纠察好认,但凡个子高的基本都是,纠察兄弟很快被追打得狼狈逃离,可警卫连不好认,打着打着都乱了套。 一个兄弟操广东鸟语问我:“警卫?”我也没听懂,就楞了那么半秒,他飞起就是一腿踢得我连连后退。我打红了眼,跑到围观女兵那儿去抢凳子,一下就把一个女兵扯倒在地。后来才知道那女兵就是墨艺,她就是从那一刻揉着小屁股蛋子牢牢记住我的。但我不认识她,也记不住她,挥舞着板凳冲进人群很快就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把我们带队那两杠一星给救了出来。 打了约莫十来分钟,场面已经完全失控,恰逢一个军区首长坐着车过路,他也就是下车那么威武的一吆喝:“集合!”军区大院到处分布着的散兵游勇就归了位。处罚当然是免不了的,“有种!”不过该首长认为我乱军中勇救战友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要我写了个检讨,倒没关我禁闭,只是用力拍了拍我肩膀,害得我肩膀红肿了半天。 过了半年多,我参与了给墨艺讲的那次抗洪抢险。落水以后,我去找金不焕。 过了十来天,就在大家都以为我牺牲了,布置好了灵堂,团长准备亲自为我念悼词时,我犹如霜打了的茄子般,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我在大风大浪里拼命救出了十多个人,还差点被淹死的事迹,很快报送到了军区。 接着,我参加了抗洪英雄巡回演讲报告团。到军区作报告那天,正好碰到吃鱼,结果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以至于泪眼汪汪的上台,一讲话就喉咙痛,一讲话就鼻子酸,一讲话就眼泪流,把那一排排首长,一排排军区的听众,感动得哟,都泪流满面。 后来实在痛得没办法,我只能右手握拳,颤抖着声音说:“同同志们,我,我......”眼看就要干呕了,不得不飞快跑进后台,手指伸入喉咙掏鱼刺。 但是听众不这样想,只以为我那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墨艺来采访我了。 我被卡得两眼翻白,躲在后台奋力抠鱼刺扣得泪眼汪汪。紧要关头,墨艺从前台奔入幕后说是要采访我,“说说嘛,说说嘛,”她扯着我,媚眼儿就如一串出膛的子弹嗖嗖地让我捂着嘴不停转圈。 我既不能说自己眼泪的来源,她又狗一样撵得我到处乱窜,我痛了、恼了、想吼,可我一发出呃呃声,喉咙里仿佛有只手在挠痒痒,想吐。 我看她媚眼儿变得迷茫,还来掰我捂嘴的手,一个熊抱想吓得她赶紧滚。可我只挨了下她紧绷绷的小身子,没想到她脸由红而白,直往地上瘫。 我一急,一喊人,鱼刺“吱”地插到底。从军区大院回到部队,我去卫生队找护士小胡,眼看鱼刺就要破腔而出,墨艺神不知鬼不觉潜在我背后一拳打得小胡张不开嘴,也把那鱼刺打回了原形。我真的很痛,也真的很愤怒,那晚就没对她客气,翻入招待所三楼直接把她惩罚到底。 她哭。我哑着嗓子说,谁TM都是浑水,别在我面前装纯。她大哭。我说你哭球你哭,萝卜拔了坑还在。她不哭了,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我说这世界上还有处男吗?她又摸着我肱二头肌上的伤问怎么回事? 我说,狗咬的,怎么了?难道你还不准一条母狗咬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我侧过身子,留给她一个赤裸的背。 墨艺的疑问让我猛地想到了金不焕,想起了那些誓言,以及誓言后的甜蜜和心酸。我想起了我借着抗洪潜水去找金不焕,想起了她在闺房发现我时的惊吓和惊喜,想起了她火热的吻和滚烫的身子,想起了她牵着我手要我正视金万钭,想起了金万钭对我的羞辱,想起了她第二天突然不辞而别去英国,想起了她从英国给我来的那封说我是她玩物的信……。 是的,我就她妈的就是一个被资本主义逗着玩的不折不扣的全能傻逼!如果说我不惧生命危险去找金不焕有一点点成果的话,那么就是我无精打采返回部队后被人抬着举着当成了抗洪英雄。 失去了金不焕,我失去了整个世界,我的羞涩完全不见了,我敢和任何人吊儿郎当,“您抗洪时一点不英俊!”我敢于调侃前来探望我这个抗洪英雄的军长,继而嘻嘻笑:“可您很帅。抗洪时您扛沙包,抗洪完了您挥泪送别战士,被人称为世界最美将军。”我一赞美,老家伙就高兴了,拍拍我的肩膀还想调我去给他跑内勤;失去金不焕,我有了更广阔的谎言的世界,军区首长问我是什么力量驱使我不顾一切,在洪峰来临时敢于跳下水救老百姓的牛羊,“为人民服务!”我庄重地举起拳头,两眼充满真诚的泪水……。 ……我背对墨艺,点了根烟望着雷电交加的窗外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我感觉眼角被什么擦拭,才想起原来躺在别的女孩床上。 我想着金不焕,可我为什么还要和别的女孩上床? 我怀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苦涩地向墨艺道歉:“我走了,你保重。”墨艺立刻浑身颤抖如同飞机遇上乱流:“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 墨艺右手按住胸口的被子,左手抓着我胳膊,说,你脱我衣服,扯我胸罩,解我皮带,撕,撕我内裤时说那些话都是假的?我说,嗯。墨艺一听,疯狂抓我咬我。 看来没被彻底征服的女人就是一头没被驯服的野兽! 我一把抓紧墨艺的腰,野猪儿一样卖命拱她。但凡有地可耕,都开垦了。 抵近射击的刹那,我从内心深处大声呼喊了金不焕。我以为外面风大雨大,定可掩盖我的罪孽。 我堕落了,我TMD的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那口憋住的气一松,我体验到了哲学上说的“虚无感”,我对自己厌恶透了。同时,我也厌恶死搂我的、尚在微微抽搐的墨艺。 我拔出来,推开她,冷冰冰说:同志,再见。 墨艺整个人藏在被子里,蒙着头,说:你今晚敢踏出这门一步,你死定了。 什么玩意,居然敢吓唬抗洪英雄?我不声不响,以紧急集合的速度套衣蹬裤翻墙而遁。 第二天,“就是他!”墨艺手一指,我被一军装彪汉和一军装悍妇锤炼得魂飞天外。“哥、姐,别打了。”若非墨艺死命阻止,我认为,当时我就死了。 挨了打,并没完,我挂着吊瓶被扔进了禁闭室。 隔了一天,纠察队长透过禁闭门上的狗洞羡慕说:“顾北城,你狗日的胆子真大,居然敢日首长女儿。” “啊?” 我这才知道军区那一排被我感动得老泪满襟的首长中,就有墨艺的爹。又过了一天,墨艺来看我,还给我带了条烟。她走进禁闭室,抚摸我脸上的伤:“疼吗?”我说:“你疼吗?”“流氓!”墨艺羞得满脸绯红。 我说:“你吃撑着了吗?怎么能给人乱讲那晚的事?”转过身子,再不理她。 “女兵的嘴长嘛。”墨艺说:“你被关了禁闭,通讯连几个小姐妹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就忍不住……”我把烟塞还给她说:“走吧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墨艺脸色煞白,说:“我希望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她垂着头,双手用力扭曲着那条烟,像是在扭一把麻花:“那晚你嘀嘀咕咕喊的是不是护士小胡?” 我莫名火大,头一傲:“我他妈心里想着谁,还要你管吗?有本事你叫你老子你哥你姐拿枪嘣了我!”墨艺脸色由白转红,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你混蛋!你强奸我时居然真敢想着别的女人?” 强奸? 我冷哼说:“你真是不实事求是的假正经。我问你,那晚到底是谁死乞白赖说不采访到我的英雄事迹誓不回返,结果留宿招待所?又到底是谁,一听出敲窗户的是我马上就来开门?还扑过来说刚刚那声雷好吓人好吓人。你不扑过来,我能脱你衣服?” 墨艺又羞又气,掩面而去。 我在她身后说:“就你那排骨样,老子永远爱不上你!” 刚刚走出禁闭室的墨艺回过身来,一烟打在我身上:“你等着,咱俩永远没完。” 禁闭期被延长至两个月。 出禁闭门时我直接被太阳晃了个狗吃屎。 墨艺还好意思来接我。她亲热地扶起我,笑吟吟地给我看了一纸师里的通知。通知的题目是:《关于取消顾北城同志提干资格的通知》。 通知的内容,大意是说提干考察期间,顾北城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已被取消了提干资格。 我甩开墨艺直奔师部,师政委热情接待了我,但就是无法清楚阐述“不可饶恕”这四个字的内容。逼急了,政委说小兔崽子你还好意思问什么才叫不可饶恕?人家姑娘虽然告了你始乱终弃,但也没有要求处分你嘛,说明人家姑娘心眼好,你得珍惜。我说什么叫始乱终弃,你们不能听她胡说。政委反问,你敢脱掉上衣给我看肩膀和后背吗? 太阳! 我真是欲哭无泪,想咔嚓一下把那尺把长的东西剪了算了。我的青春热血啊,我的报效祖国的梦啊。 我恶狠狠去军区文工团找墨艺,她正搂着我写的小说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上床也就图个互相打发无聊,你怎么能毁我呢? “打发无聊?”墨艺一抹泪,把书“啪”地往桌上一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咱俩永远没完。”我说,“那老子陪你玩到底!”把她按在化妆箱上蹂躏得化妆箱差点散架。幸好她住的是单间,否则以我当时的怒火怕是会被军事法庭判个当众强奸。 就这样,每次我一想起提干被取消的事,就要到她那单间去泄一回愤。有次墨艺的呻吟大了点,有人来敲门,她隔了半响开了门,隆重介绍了正衣冠楚楚坐在那儿读书的我:“这是我男朋友,叫楚生。”——从此我就在墨艺面前就背了两个罪名,一曰强奸,二曰畜生。不过就算我是畜生,发泄久了,我对她的感情慢慢也就发生了改变。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 墨艺由爷爷奶奶带大。老爷子去世后,奶奶一个人剩在江北为老爷子守灵。墨艺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骗她父母,说要退伍在江北陪伴奶奶安渡晚年。私下里却对我说,她是为了和我长相厮守才回的江北,她这辈子也没大的愿望,就希望我一辈子能在她耳边说那个雨夜无情占有她时在她耳边说的那些撩拨人的话。特别是第二次。她强调。 在她不断的心理暗示下,我对那一夜的记忆已相当凌乱,我只记得那晚我为了顺利脱掉她衣服,我说我一见面就爱上了她,至于第二次我到底是对她说还是对金不焕说,又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想已不重要。平民的高贵永远经不起现实的检验。现实是金不焕已离我而去,而生活依然在继续。 到了年底,我俩退伍了。退伍之前,墨艺叫她哥给团里打了个招呼,把那张写有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的通知从档案袋里抽了出来。 复原后我在老家青山县上班,刚退伍火气大,有时半夜都要爬起来搭个出租去江北找墨艺,工资和奖金全花在了交通费和宾馆费上。加之我一直反感避孕套,人流费也成为一笔不小的开支。工作半年我没存下一分钱。 我父母是平民,无法容忍这样奢侈的爱情,父母劝我这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应该继续深入。最初,我认为像父母这类平头百姓真的很庸俗,爱情完全可以超越世俗嘛。 可后来他们拿我和金不焕的事深入剖析,我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承认,生活的本质就是庸俗 ,俗语难听却是真知。 我就不太到江北,老在电话上表示工作实在繁忙。当然,只是不太去,并非一次都不去,在憋久了的情况下,偶尔也会上江北找墨艺说点甜言蜜语,干点坏事。 这样我就存了点钱,买了台电脑。 买了电脑,我仿佛发现一个好大好大的世界。哇,聊天室、论坛、QQ,好多的美女哟。 语言变成了我手中的利器,我整天舞文弄墨,能言善辩,精神病一样非常渴望在网上寻找到一位对我又好又温柔又体贴又贤惠的未来娇妻。 某天,一个网名“烈焰红唇”的女人闯进了我的世界,她说你是不是就是某某书的作者? 我说是。 她说她也是文学爱好者,问可不可以得到我这位高手的指点。她的赞美让我有些飘飘然,可我还是把持住了心神,要求视频。主要是我很怕这是墨艺下的套。 视频的刹那,我惊呆了。 这哪里是人,这分明就是一头性感的女豹子。那是和墨艺完全不同韵味。我承认,我动心了。 和 “烈焰红唇”聊了几天,我说,既然谈得如此投机,不如我们做虚拟夫妻吧。“烈焰红唇”打出一行字:老公,你好坏哟。 那些文字逗弄得我心痒痒的。 又过了几天,我也打出一行试探性的文字说:“老婆,我想你了。要不我们去开个房,就文学问题进行些深入的探讨?”她说:“你好绕哦,想和我上床就直说嘛。” 擦!我立刻就棒硬了。 我刮了胡子开好房,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躺在床上心如潮涌地等待母豹的疯狂。来吧,可着劲的癫狂吧! 半个小时后,听到敲门的刹那,我想发射的心情,不亚于神州一号。 门一开。 墨艺? 纯属是精虫上脑了,我居然还探出头到走廊张望了一下。 墨艺一把攘开我,反脚踢上门,拿出一叠我和烈焰红唇同志的聊天记录。纸是A4纸,脸是纸一样的白。墨艺盯着我,就如死神带着死神镰刀:畜生! 我呆呆傻傻被她左一拳右一拳打倒在床上。她冲上床,高跟鞋鞋跟踩得我手直颤。她很坏啊,大马金刀地跨在我身上,从坤包里摸出一张纸:“签合同!” 第八章 菜糊调教 分裂了。 我感到我和墨艺都被虚拟和现实弄得精神分裂了。我想全世界一定有很多我俩这类无事找事的精神分裂者。 我被分裂症患者骑在胯下,认真阅读这份合同: 合同 甲方:顾北城 乙方:墨艺 根据公平公正原则拟定以下合同,双方共同遵守,违约者是畜生。 一、因混蛋顾北城耽搁并损毁墨艺青春三年,则混蛋顾北城必须无条件听从墨艺指挥三年。这三年里,混蛋顾北城是墨艺挂羊头卖狗肉的男友,不得以任何甜言蜜语或者粗暴行径侵犯墨艺的任何权利,且必须尽到一个好男人好男朋友的责任。三年后由墨艺将混蛋顾北城无情抛弃! 二、墨艺有自由出入混蛋顾北城家的自由,顾北城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 三、混蛋顾北城必须吃墨艺给他做的饭菜,不得以种种理由抗拒。 “到底是谁假扮了烈焰红唇引我入瓮?”我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阴着脸问。 “要你管!我警告你,只要你敢看她一眼,我就能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阴沉沉说。 报复。我懂了。她一定程度上爱我,但也一定程度上恨我。爱恨比例应该为5:5。 我签了字。来吧,我就看你要如何报复!我的精虫迅速缩了回去,鬼火快速冒了上来。 过了不到两个月,我才知道我真是比蒸馏水还纯、还真。 一、墨艺第一次登门拜访我的父母,就当着我面甩给我母亲两样东西,一是那个风雨夜我强奸她的证据:一张从床单上剪下来的有她处女血的小布片。我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她从来没给我讲过她还有这样一件我的犯罪证据。我立刻感到她的心机很深,很沉得住气。 我妈是老古董。我妈接过小布片,羞得满脸通红,然后微微颤颤地给了我一耳光。另一件东西,不,另一叠东西是墨艺历次以来的验孕报告。我妈看了后,拉着墨艺的手说:“闺女啊,苦了你了。”马上去烧开水说是要煮几个醪糟蛋给墨艺补补身子。墨艺厉害的招式在后头。墨艺毫不客气的把醪糟蛋吃完,然后对我父母说,如果把我交给她保管三年,保证我当官! 在浓郁的官本位思想下,别说我父母这类平头百姓,试问全中国的父母,又有几个人能心止如水?我爹老子娘老子立刻来了个托马斯大全旋,“框框框框”一人两巴掌对我的不道德行为宣布了判决。还不够。墨艺娇滴滴说,妈,你看他要吃人那样!我妈尚未动手,我后脑勺又是一阵剧痛。 是小妹!居然是我平时最疼爱的小妹!我懂了。小妹已在墨艺送给她一个学习机和一大堆衣裳后,当了女汪精卫。但我能怪她么?她只有十一二岁。要恨只能恨墨艺这颇有心计的女人,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二、东弄西弄,墨艺一个月内就将我捉到了江北市政府。以前是遥控,现在是直控。 第三条就值得好好叙述: 墨艺在江北住她奶奶家,于是她在奶奶家附近替我租了间房,然后买了个三千多的天狼牌天文望远镜,直接剥夺了我隐私权。有次我去看了下,真可谓是纤毫毕现。我说你怕不怕审美疲劳? 租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神仙一样出现在我房里,又是煮小米粥又是炒青菜,逼我吃光喝光舔光。我又吐又拉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有气无力叫着墨艺小名“三儿啊,你饭也煮不熟,青菜都能炒成青草,哥求你不要折腾啦,人家做饭无非要男人的心,你做饭是要你男人的命啊!” 她脸一红,捏着我鼻子灌荷香正气水的手越发用力,说,像你这种不得好死的畜生,吃草那是必须的! 早上折磨了还不够,晚上她也要来折磨你。如果闻闻嗅嗅你身上没有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只要大姨妈没来,她就会扑在你身上磨磨蹭蹭。若你坐怀不乱呢,她说你肯定在想别的女人,明天吃青菜!若你过于勇猛呢,她狠咬你肱二头肌上那个伤疤,边说,你心里在意淫谁呢,明天继续吃炒青菜! 如果身上不小心沾染上了腮红口红,那就可惨了。那就不是吃一盘了,吃一桶! 我到市委办综合科后,经常有接待任务,有时候难免会礼节性地请女同志唱唱歌、跳跳舞。我家有个小保温桶,每次应酬回来,墨艺都会一手拧桶,一手扭我耳朵。我一喊疼,她就如喂猪一般往我嘴里倒一桶青菜糊糊:“喝点青菜糊好解酒。” 有天我去买方便面,听到旁人说“来一桶”,我胃里抽搐直接被老板报120“bibobibo”拉进了医院。 不过通过她这一系列调教,特别是青菜调教法,至少表面上我变得文质彬彬温文雅尔礼貌周到目不斜视,不断赢得了领导、同事和其他女人的信任和好感。 ...... 今天墨艺又炒青菜了,难道她又想调教我了? 我紧紧围绕莫书记要我“必须稳住墨艺”的中心思想回答了墨艺提出的关于“先尝尝这盘炒青菜好不好吃”的问题。 我说:“好吃,特别好吃。是不是还有一保温桶?有就赶紧搬上来,我吃了好上班。” 墨艺疑惑说:“保温桶?” 我起身欲走:“我得走了,要迟到了。”墨艺用纸巾揩我嘴角,埋怨说:“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昨晚又醉得一塌糊涂——炒青菜还可口吧?要不我再给你盛碗小米粥?” 她没有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情,甚至没有任何好奇。她只是一个想要自己男人光鲜体面的小女人。 原来她这次的炒青菜并非我所猜测的恶意而是好意。我感到自己的疑心病越来越严重了。我现在越来越憎恨自己喜欢肢解别人语言的毛病。我连说:“不了,不了,饱了,饱了,”又充分肯定说:“今天这炒青菜很好吃——嘿嘿,我儿子以后一定也会吃。”一丝娇羞从墨艺心里慢慢爬上来,爬满了她的脸。 我住的地方离市委不过一步之遥,今天却足足走了十分钟。原因是走着走着居然过了。想到杨建功拿给我的日记,我脑子里纷纷杂杂一团乱麻,倒回来走到市委门口,武警小张一敬礼还惊了我一下。我是市委大院少数得到小张面对面敬礼的人之一。一是因为我不开车上班(主要是没钱买),二是小张想求我帮他退伍后安排在公安局。 顺着小张的目光看了看天那边,才知道今天是阴天。 自从进入机关工作,我已很难记得今天星期几,更不关心明天是否打雷下雨。除了繁杂的日常事务,我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与人打交道。如果说机关是发号施令的机器,那么机关里的人就是式样各样的齿轮。作为首长秘书,我就是这些齿轮里的润滑剂。至于今天是双休、单休或者不休,是打雷、闪电、刮风、下雨还是出太阳,在我眼里都完全一样。正如金不焕指出的一样,我已遗忘了“自己”很久很久。 我收回目光,微笑着朝小张点了下头:“早”。 绕过两棵粗粗的青翠不老松,人渐渐密了。我不紧不慢走着,不停与人点头致意,满脸含笑喊着每个人的名字。有时我会感慨自己的耐心如此之好,见一面就要不停默念对方姓名,直至记住为止。不过他们说人的名字是一个人的脸面,能一口叫出别人的名字,可以让人感受到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他们说这是表达尊重的一种方式。 办公大楼前,我抬起了头。国旗醒目,血色飞舞,五星红旗正在九层高的市委大楼顶上猎猎飘扬。我行了个注目礼。 我不敢停太久,很怕露出与众不同。人们都太忙,忙事业忙爱情忙升官忙发财,就是再难忙着爱国。如果我表达了爱国情怀,倒似乎有了病。我只有一种表达爱国的方式,就是躲在某台电脑后面,与网络上逢中必反的汉奸走狗做坚决的斗争。 九楼是个很好的数字,吉祥。 爬楼时,我暗想党政机关大楼大概都不会安装电梯。爬九楼对四五十岁的人来说肯定是个沉重的负担,但他们都爬得很带劲,很步履矫健,因为能不能爬楼,这意味着爬楼者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担当重任。若说机关充满争斗,那这争斗一定是从爬楼的姿势开始的。 我和往常一样不快不慢踱上二楼,既显得沉稳有力又让人觉得精力充沛。 我的步履步伐掩盖了我的真实年龄。 推开综合科大门,刚考进来的小刘立刻站起来说:“顾叔叔早。”这大姑娘叫刘芳,已二十有一,一考进来她父亲就通过弯弯绕绕的关系找我吃喝,敬酒时逼着她叫我叔,这下好,以后一没人了她还真就叫我叔。 我也就比她大着那么几岁,有那么老吗。 我嘴唇向两边一裂,“嗯”了下:“你们科长呢?”我不动声色的时候,也挺吓人,刘芳不那么亲热了,低声说:“杨科长在一楼三会议室开会呢。” 我打了个电话给杨沫,叫他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挂着综合科科长职务时,科室的实际运行由副科长杨沫负责。我升市委办副主任,就提议杨沫升了综合科科长。那晚把我喝得脚朝天的人里就属他小子最积极。 上了九楼,整个通道密封雅静,一长溜绿色植物忠诚地守在各位大人门口。开了办公室我取了块抹布,轻轻敲对面莫书记办公室的门。 没反应。 我插入钥匙扭开门。 莫书记不在。外间不在,里间也没有。 我巡视了下没什么可收拾,仔细把屋里的节节高浇了水,又把办公桌擦得明明亮亮。 返回自己办公室码了码桌上的文件,翻出了安监局的一份《江北市安全生产工作简报》。又是惯性的自我表扬。其实表不表扬都那么回事,只要不出大事就好。 还有一大叠常规文件。 取出《舆情监测》。这上边有一些真话,虽然遮遮掩掩却也聊胜于无。 这期的舆情监测说的全是柳江治理的好处。不过一行半指宽的仿宋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望龙镇党委政府成功阻止一起因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事件。” 望龙镇?望龙镇坐落在柳江以南,其实就是即将整体开发的柳江南岸新区。望龙镇的土地和建设不是冻结了吗?我这都还没丈量呢,他们拆迁? 我打电话给刘芳,问她,“望龙镇党委政府成功阻止一起因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事件”这条信息的来源渠道是什么。自从刘芳父亲请我吃了饭,我就安排刘芳任了《舆情监测》责任编辑,也算给她父亲一个交代——虽是兼职,却可在领导面前混个名熟。 刘芳说,是望龙镇通过电子邮件呈报的。我说属实吗?她说应该吧。 应该吧? 哎,如此不肯定的回答,这叫什么责任编辑,这叫摘抄编辑!我有些不舒坦,但也没深说,只是打电话叫望龙镇党委书记牛光荣立刻来一趟。 刚放下电话,杨沫推门了。 年长我两三岁的杨沫进来时微微有些气喘。他不如我英挺,他有些发福了。 我招呼他坐。 我从市政府过来,刚好综合科科长空着,莫书记就顺手把我按在座位上。杨沫当时正为升科长忙碌,被我鸠占鹊巢,我以为他要介意,没想他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工作依然干得有声有色。过年过节还不忘给我买点小礼物。 刚来不久,作为生活秘书,我陪莫书记去美国考察。莫书记看着自由女神像感叹纽约建设得的确不错,结果文字秘书肖有才,自作聪明叽里咕噜背诵了一大街拉斯维加斯历史。 我见莫书记脸上阴沉沉的,赶紧朗诵莫书记在省建设厅当厅长时发表的一篇重要论述《论纽约西岸建设对美国区域经济发展的利与弊》。 事实证明肖有才这伪文人远没有杨沫耿直,不就是那次回来后莫书记让我生活秘书、文字秘书一肩挑了嘛,他又没背什么处分,仅仅调离而已。结果他不仅不感谢我在纽约给他解围,还好意思责问我打印给他的材料,为什么明明是拉斯维加斯的资料,名字却打印成了纽约? 我口中只没说,你个龟孙子仗着先来,居然把我当奴隶使唤,哥报复你是正当的、合理的。 碰巧杨沫那天也在,杨沫替我回答了肖有才。 杨沫厉声指出:干文字工作——不会上网就要落伍,不会百度就要受苦——落伍受苦不要紧,但坚决不能在领导身边当二百五! 我和杨沫的关系立刻提高了一个新的层次。 我认为仅凭这几句顺口溜也证明杨沫同志确有真才实学,就放心的将综合科交给他代理。其后我俩迎来送往,感情更是与日俱增。我提议他从副科正式成为正科是感谢他多年来的支持。不过我认为那个本早就该属于他的职位不能真正感动他。今天我要杨沫来,是要他更进一步贴紧我。 我笑吟吟说:“恭喜恭喜。”杨沫压抑着兴奋说:“成啦?”。我说:“刚刚我去组织部看了,增补你为城投公司副经理的正式文件已经发出来了。下一步我打算请示莫书记安排你去指挥部拆迁丈量那块替我分担分担。” 他说:“保证完成任务!”杨沫知道我最爱说这句话也最爱听这句话。我问他这段时间家里忙不?他说家里有老婆看着,时间非常充裕。我说:“杨沫,我希望你谨记,我们都为莫书记办事。”杨沫一个劲的点头。 扯了会家常,外面有人畏手畏脚敲门。杨沫飞快塞了个信封给我——“大恩不言谢!”想跑。 我知道他是想感谢我。 城投公司是钱权交汇的一个肥缺口,一是可以有一份由金凤凰集团发出来的额外工资,二是党政机关进去的人由组织部任命,也意味着级别能得到保障。但要进城投公司并非那么容易——金凤凰集团要去了人事决定权,若非我在莫书记家里参加了那次秘密会议,根本不会知道这背后其实是莫书记故意而为之。 实际上这是莫书记在让金不焕帮他抵挡一大堆官面上抹不开的人情。 想进城投公司的人虽多,却因金不焕的把关而纯洁了队伍,能进入的不是莫书记的莫派,就是金不焕的金派。可以说,章派从一开始就被淘汰出局。 若非我与金不焕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亦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把杨沫弄进去。杨沫进了城投公司,钱是次要,却意味着不会老死在综合科科长职位和级别上。 现在机关工作压力大,职位级别竞争更大,进了城投公司就意味着多了一条腿走路,他能不感激吗?” 但我能收他的钱吗? 这是违纪。 我马上拉住杨沫。 第九章 外围入手 我一把杨沫拽进里间办公室。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想害我?这一大叠起码也有两万吧? 见他还有误解我的意思,我压着火,说:“我绝没嫌钱少的意思——只要你好好给老子把拆迁丈量那块守着,别让他们乱来,就是对老子对莫书记最大的感谢!滚!” 自摸着了党政工作的门道,我始终认为人都很贱,包括我自己。若我惹恼了莫书记,他把我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呢,我心里还真的很欢天喜地。 若他客气的不搭理我,我可真难受死啦。 我想杨沫也一样,若我轻描淡写谢绝他的感激之情,他反而会认为我不拿他当自己人看待。我怎么能让他产生错觉呢?现在正是用人之机,没几个贴心豆瓣,哪能做出一缸香辣的豆瓣酱? 杨沫死死地盯了我一眼。我对视他,毫不回避自己的坦诚。他收起信封,一声不吭走了。 有人轻轻敲了几下敞开的门。 是望龙镇党委书记牛光荣。 牛光荣给杨沫侧身请安,杨沫点点头,庄严而去。 我用手指戳了戳《舆情监测》上那行《望龙镇党委政府成功阻止一起因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事件》:“说说。” 牛光荣躲闪着我的目光:“引发群体性事件的这人叫武四。是个,嗯,怎么说呢,嗯,就是报纸上常说的那种,那种,钉子户。对,他就是个钉子户。他兄弟姐妹合计七人,田土加起来大概有八亩,武四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答应拆迁,唯独武四死活不肯拆,说死了也不拆。工作组到了他家,他还打人。老家伙蛮有劲,我们现在还有一位同志躺在医院哩。”牛光荣停了下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着我像是想要杯水喝。 观察我反映呢!我装着没看见,说:“他带人围攻党政机关了?”牛光荣摇头说“没有。”“煽动群众堵公路了?”“没。”“身上浇汽油?”“没……顾主任,我能喝口水吗?” 喝个屁。我语重心长告诉牛光荣:“光荣书记啊,你是老党员,应当明白实事求是的重要性!再说这儿指挥部还没发出拆迁指令,你们拆的哪门子的迁?”牛光荣吞吞吐吐说:“这个……” “维稳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我是莫书记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我得第一时间掌握真实情况,不能让莫书记倒过来问我,你说我火大不大,” 我起身给牛光荣倒了杯水,递给他:“根据你的叙述,看来并非武四群体了社会,倒像是望龙镇群体了武四。我知道你牛书记擅自进行拆迁前期摸排,无非是以此向市委市政府表达坚决拥护柳江治理和新区开发的决心——但你不能通过玩弄文字游戏让人心惊肉跳嘛。” 他又吞吞吐吐“哎哎哎”了一连的“哎”。 哎球你哎。我压抑着怒火,心想只要没群体性事件发生就是万幸,也不想深究,说:“立刻停止前期摸排工作,就地解散工作组,一切待指挥部具体拆迁方案出台后再予以实施。”我说半句,牛光荣又哎一声,还拿着笔认认真真做着笔记。望着他半白的头发,我心有不忍,说:“老牛,你先去忙吧。”牛光荣边点头边退,到了门边,庞大的身躯一晃而没。 我开始浏览其他文件。其中有一篇市农业局的《关于发展江北市近郊地区小型有机蔬菜种植园助推农民增收致富的调研报告》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了下日期,又看了下作者。沉吟了一下,再次打电话给牛光荣。 两分钟后牛光荣冲进来时和一头气喘吁吁的老黄牛没任何区别。 我指了指调研报告,“牛书记,你们拆武四家的房子,不是想搞这个有机蔬菜吧?”牛光荣看了下题目,说,“正是想搞这个。这是市政府下达的推广任务。” 市政府?就在即将展开的柳江治理及南岸新区开发前夜发展什捞子有机蔬菜农业园?“省农业厅参与没有?”牛光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焦急的说:“顾主任,我不想让老百姓种什么有机蔬菜!” 这话蹊跷。 我望着牛光荣焦急的眼睛,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阵电光火石: ——难怪章宏光一提出治理柳江,莫书记就要在望龙镇再造一个江北;难怪金不焕会那么快就来到江北,而江北市仓促上阵; 难怪莫书记几乎很爽快就答应了金不焕的所有条件; 难怪莫书记一听我和金不焕的关系就让我进入了权力核心,并要我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墨艺; 难怪章宏光会那么爽快答应杨建功去援藏,难怪杨建功言之凿凿说这是个早有预谋的腐败工程,难怪莫书记要杨建功死得重如泰山…… 这一切的一切,猛然间,我从牛光荣焦急的神情醒悟到,治理柳江不仅是政绩工程,而且还是一个消灭政敌的战役。按事物的发展顺序,定是章宏光意图治理莫一彪,而莫一彪看透了他的意图不动声色将计就计。 我明白墨艺是从哪儿提前得知金不焕要我担任柳江治理工程负责人这个消息的了——正是从莫书记那儿。 我想莫书记是被我以前过于低调的表象迷惑了,认为我胆小怕事不是担任这个关键职位的人选。 他甚至出于墨艺父亲的关系,还怕我在这个漩涡里受到伤害,所以他才试图利用墨艺的爱情缠着我出局。只是其后我给他如实汇报我如何骗取了金不焕的身心,又胆子大心肠狠到什么程度,才彻底扭转了他对我的印象。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中午,必定是在用我还是不用我之间徘徊再三。 他让我加入进来应该不止仅仅是坚定金不焕,拖住金不焕,润滑金不焕这么简单。 他在谋划全局! 为向上走作着不懈努力! 他不仅要拿出政绩向世人证明他的能力,还要向天下人昭告他与腐败分子水火不容! 而他在车上说的那句“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有的人死得重如泰山”才是对我考验的开始! 难怪昨天开了动员莫书记就向省上请了一周假飞回了老家,走前还叫我盯着点——他是在给我时间啊! 我为我的愚蠢惊出一身冷汗。妈的,七天内必须从杨建功这个投降还想谈条件的杂种身上取得突破性进展。 我决定从外围入手,尽快打垮杨建功的意志。 我起身,对牛光荣说:“走,去医院看看被武四打伤的同志。” 牛光荣居然晕车。这让人始料不及和不可理解。按规定正科级没有权力配车,可在现实中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老牛居然会晕车,这确实令人感到很惊讶。 上车前,老牛脸是古铜色;车行十步,古铜已成酱紫。奥迪过人民中路,老牛脸色土黄犹如刚出土的文物。到了绿树成荫的新民路,这尊文物已被毛笔清理过,土黄变土灰,细密的汗珠顺着额纹颊纹腮纹直往下趟。 我想牛光荣肠胃翻涌肯定已达峰值,到了三医院,车门一开,他如一柄撑开的伞,跌跌撞撞,跌落到了三医院的花坛边。他两手拂开红花绿草,头一埋,屁股一抬,嘴如洒水壶,迅速对那些花花草草的根部进行了凶猛施肥。 我和老王下车,站在奥迪旁。“一个晕车的党委书记,是不是一个廉洁的党委书记?”我丢了支烟给老王。“他一直是江北市一面反腐倡廉的旗帜嘛。”老王摊摊手耸了耸肩。“也太不人性化了,为了举旗帜,竟然练到不能坐车?”我望着牛光荣说:“不过我还是佩服他。” 糟!一个不长眼的医院保安竟想去阻止反腐倡廉的旗帜进行当众呕吐。保安啊保安,你要知道,牛光荣同志可不是刚用公款吃醉自己而呕吐的同志! 我紧急走过去,走到老牛身边。递给老牛一张纸,我头一扭,眼一瞪,保安就呐呐的退去了。佛从金装上压倒众生,我西装革履,我皮鞋程亮,我从气质上压倒了保安。我不是领导,我只是领导手里的一柄利剑,我用不着有亲民形象。 “好点了?”我俯身。 老牛用餐巾纸揩了一下嘴,无力地抬头,脸上的笑犹如惨白的梨花:“谢,谢。” 我说:“唔,还想再干一届?”老牛已经51了,即将在正科的位置上完成他从政的使命了。一路行来,牛光荣的难受是明显的,可51岁的他为了怕我这个市委书记的秘书和老王这个市委书记的司机嫌他烦,再怎么难受竟然也只是不声不响紧闭抿唇,两手犹如抓权一样紧紧地抓住坐垫前沿。这样畏上的举动不正说明他还舍不得退休吗? 老牛脸色蓦然红润起来,奇迹般的站起来,说:“顾主任,我,我没事了。”明明他难受着,可他还要硬撑,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怕我在莫一彪面前唠叨他廉颇已老! 我说:“没事了就好。”又说:“病人住几楼?” “十四楼。” 三医院是去年刚迁址此处的新医院,门阔廊长,牌子很大,科室齐全。考虑到老牛刚吐,我没要求坐电梯:“长居机关,颈椎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让老牛陪我走走楼梯锻炼锻炼。 一路走,一路随口问了些望龙镇老百姓不愿意搞有机蔬菜的情况,默数着楼层,我说,“到了。” “当领导的都有三好,身体好、精力好、记性好。”老牛恭维说:“顾主任的记忆力堪比爱因斯坦。”拍马屁的功夫也分层次,假设此武功分为九层,老牛这马屁大概能算是第三层,叫因果关系+倒装句。 第十章 消失楼层 数字是政绩的形象体现。我早已练成数字通,每根脑神经末梢都分类潜伏着一堆数字,只要有需要,皆能脱口而出。 我笑了笑,推开了走廊门。 没想到白白的走廊上,各病房的牌子,左边是1501、1503…右边是1502、1504……14楼,怎么可能以15的号码开头呢?这脸可丢大发了! “顾主任,我想打个电话。”老牛的口吻如哀求上帝。老牛惶恐的表情仿佛他真要打什么紧急电话,仿佛他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实际我清楚他只是下楼去探虚实。领导不小心跌掉时,自己立即自动摔得比领导更惨,这是马屁功夫第五层境界,叫假摔。 如果说牛光荣是马屁精,而我早练成了马屁神。何况他还不是马屁精。我一眼就识破了他不过想用他的尴尬来化解我的尴尬。我说:“嗯。”示意答应他的请求。 “见鬼了!” 转眼牛光荣又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来说:“顾,顾主任,下边是13楼!” “嗯,好。”我拍拍老牛肩膀,拿出电话:“登峰局长吗?”蒋登峰是市卫生局局长,他在电话里笑问什么指示。我说:“岂敢指示。登峰局长,莫书记听说三医院科学发展观实践活动开展得很有成效,决定让我来看看。可我看来看去……”我卖了个关子,冷如冰窖说:“你若有空,我还是希望你现在能来一趟。” 两分钟内,该医院院长神色慌张地到达了。 从消失的14楼,到第8楼院长办公室,我不断拒绝院长递来的烟。 在院长办公室,我推开院长奉上的红包。我目光阴冷地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院长办公室。我随便看哪里,院长都抓耳挠腮坐卧不宁。先前他还挺胸抬头站着,后来仿佛被无形的钉子放了气,低首含胸如同即将被审判的地主。 我对牛光荣说:“去会议室。” 走廊上,我的目光就是无声的指挥棒。我抬下头,院长马上吩咐下人赶紧把走廊顶再打扫一遍。我低下头,院长赶紧叮嘱下下人把地再拖一遍。边走我边想,大人物视察下面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他们为什么目不斜视?怕就是因拍马屁的氛围由来已久、深入人心,早已渗入社会的各个层面。下级拍上级的马屁,说到底还是畏权,像我这类半大不小狐假虎威的人物走一走,人家都要紧张成那样,更别提面对那些大人们了。大人物眼光不乱扫,怕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若他们眼光随意的扫视,下面的人怕都会自以为是地大作文章。 到了会议室,我端坐着,眼睛再也不敢四处乱瞅了。 五分钟内,八个副院长高矮胖瘦齐聚会议室,急匆匆的步伐仿佛是为了为某位待死的特重病人紧急会诊。会议室中间的会议桌大而阔,我和牛光荣独坐一边,他们坐我对面。他们坐得规规矩矩,动作整齐划一,连手扶笔记本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各自的表情,惶恐的,暗喜的,平静的,冷峻的,唯独没有敢盯着我看的。 我说:“十六大后,三医院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了吗?”我的声音略带磁性,但冷,像是大雪之前的寒风掠过树梢。 “有有有。”院长说。一位矮胖矮胖头发稀疏的人当即竖起来,两个前爪一推桌子,以便让自己肥胖的身躯起飞。跑出去,环抱来一大堆资料,他的气息很不匀净,如一架刚刚降落的直升飞机,突突的心脏声清晰可闻。我点了下头,胖子才敢回原位坐下。 我说:“牛组长,检查一下这堆资料。”牛光荣一楞。 我说:“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柳江综治工程指挥部纪检组组长牛光荣同志,同时也是市委科学发展观学习实践活动办公室主要成员。”江北科发办成立于十六大后,临时机构,组织部主打。秘密会议后,敬部长让我挂了个科发办办公室副主任职务,算是彼此穿上了连裆裤。牛光荣当然并不是科发办成员,现在这么介绍,我只是为了增加他此刻说话的分量。不过我说他是柳江治理指挥部纪检组长,这倒是我真准备让他干的事。 院长连忙站起来,说:“请牛领导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老牛一听他就这样当上柳江综治工程指挥部纪检组组长了,高兴啊,翻资料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他当然很高兴,正科是52岁退休,而柳江治理显然不会在他52岁时不会结束——也就是说只要他进入柳江治理工程指挥部,就不会在52岁退下去。牛光荣凑到我耳朵边,低声说:“晚上请赏光吃个饭吧。” 赏光就是赏识,领导不赏识你,是不会赏光的。我“嗯”了下,指着老牛微微颤动的身躯, 说:“看看吧,这就是你们三医院干的好事。光荣同志是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们消失的14楼,把他心脏病都吓翻了。” 我的脸笑得春暖花开,气氛缓和了,仿佛春风吹开了寒冰。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老牛也笑。老牛说:“是啊,我的心脏现在都还在嘣咚嘣咚地乱跳哩。”我说: “老牛,听说你血压也有问题……” “快带牛领导做个检查。”院长向站起来的一个金边眼镜强调:“全面检查!”牛光荣看我一眼我,我低声说:“去吧。拖延点时间。” 牛光荣随金边眼镜走后,我神色忽又寒峻。 院长、副院长也立刻严肃起来。 ——折腾吧,领导不把你折腾死,还叫什么领导? 直到蒋登峰风风火火到场,我才重展温暖的笑。 和蒋登峰握了下手,我说:“开个短会。” 蒋登峰点头坐下,侧脸说:“不如我先谈谈看法?”我说:“嗯。请。” 蒋登峰说话很有水平,除了没说“我日你妈,我操你娘,”乌龟、王八蛋等口头禅都用上了。他气愤难当地把三医院几个头头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知道,他是想为我解气。更准确地说,是怕我去向莫书记多嘴。 轮到我时,我说:“我完全赞同登峰局长的意见和看法,希望大家会后认真整理登封局长的讲话内容,扎扎实实加以学习研究。科学发展观,是以人为本的发展观,科学发展观,是可持续的发展观。但是,可持续发展,不是医院把没病的人吓出病,把小病的人医成大病,让没病的人住院,让住进来的出不了院。关于三医院不设14楼的问题,我想问问……” 离开医院后,我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向常务副市长赵大波报告,说通过今下午的调查,已初步掌握了三医院在新建中涉及到的违法违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