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家谱 喝过豺奶的孩子 难以进入的家谱 太阳逐渐西斜,在它灿烂余晖照耀下,山道上光影斑驳,崎岖的“半天崠”山路上,一座有客家特色的歇脚凉亭默默的站立着。 寂静的山谷里传来人声——一对携带包裹和阳伞的客商夫妇,男前女后,从凉亭起身,相互携持,蹒跚往古堡方向的小道而去。 一个疲惫的声音,稍带娟秀,应该是女人:“到古堡还有多远啊? 男人站定了,看了看这群山和丛林:“这凉亭一过就不远了。天黑前要尽快赶到雾阁书坊。 “福建的汀州府可比我们广东潮州热闹多了,”女人若有所思,“不过到古堡的路这么难走,那些雕版书都是怎么运到潮汕码头的?” 男人扶着腰,边走边说:“我们这是抄的近路。货物运输那都是通过汀江水道,到达三河坝、韩江一带。这古堡的雕版印刷几乎是垄断江南、远播海外啊。” 女人还是有疑惑,看着男人:“以前不是一直和那个……叫什么堂的书坊合作的吗?” “墨香堂。不过他们的书质量不如雾阁书坊……” 话音未落,忽然树上有乌鸦飞起,“呱呱”的叫着,羽毛和树叶碰撞发出簌簌声,令静谧的山道有些诡异。 男人抬头看了看,感觉到什么气氛,不由停住了脚步。女客商也不由自主往男的身边靠。 果然,山道两边,一群蒙面匪徒奔出,为首一条彪形大汉,持刀逼近了客商夫妇。 男客商退了几步,左右环顾看了看匪徒们,“要钱你们拿走,”同时一手护住妻子,“请你放过我们。” 土匪们哪管这么多,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夫妇俩带往岔道的另一侧山道。 来到小凉亭旁,土匪们围着这夫妇。匪首走到男客商面前,哈哈大笑:“徐老板,这趟生意你是做不成了。写张字据,让潮州来人给你赎身吧!”他拍了拍男客商的肩,“这几天你让我的弟兄们等得好辛苦啊!” 男客商盯着他,冷冷地说:“别水仙不开花,跟我装大头蒜了。谁让你干的,直说吧。” 匪首把蒙在脸上的布一扯:“嘿嘿!知道我鲁永鲁大郎的名号吧——好好的墨香堂你不合作,现在却要和雾阁书坊的江繁远搞在一起,我看你真是星公吊颈——嫌命太长!”突然目露凶光,“今天让你死个明白,不是我鲁大非要你们的性命,到了阴间,你找墨香堂书坊的李耀本算这笔账吧!” 这时,女客商趁旁边的土匪不注意,突然朝路边冲出。两个土匪待要追赶,鲁大夺过一个土匪的刀,朝她后背扬手一扔。女人惨叫一声,后背中刀,扑地便倒。 男人冲上前去抱起妻子,她艰难地看了丈夫一眼死去。男客商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和慢慢死去的女人,目瞪口呆了半天,突然拔出妻子后背的刀,冲着匪首而去。鲁大哪怕这些,只见他一闪身,一脚踢飞了他的刀。 然后,男客商猛地一颤,胸前露出一把刀尖。原来是土匪暗哨“瘌痢头”土狗从后面刺中男客商。 土狗双手扶着刀,皮笑肉不笑地说:“徐老板,是李耀本要你的命,怪不得我们。” 男客商吃力站立着,看着自己的鲜血一滴滴坠落在地:“李……云……泰,你……不得好死…… 土狗猛地一抽刀,男客商扑地倒地,口吐鲜血而死。 土狗立刻将男客商的背包打开。脸上大喜过望。他高声喊着:“永哥,我们发财啦……” 鲁永却不高兴,喝斥着:“捉鸡唔要捉出屎!”连忙蒙上脸:“带上东西快走!别碰上挑玉扣纸那班不要命的人!” 一瞬间土匪们,就走得干干净净。 草丛中,一个人站起身来,脸上惊魂不定,这是墨香堂书坊管家张玉浦。他俯身抱起一个婴儿,只见婴儿睡得香甜。 张玉浦叹息着:“唉,长得多可爱啊,可惜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不过那些挑玉扣纸的人一定以为这两个冤死的人是你的亲生父母。 …… 还是半天崠纸槽山道,纸槽工人张万山和张弼应两个人挑着玉扣纸,晃晃悠悠,有说有笑的下山。张万山一个趔趄扭伤了腰,“哎哟”叫出声,忙放下玉扣纸。 张弼应放下挑担,忙上前关切地询问:“哎呀,万山,是扭了腰吧?我把这担先挑到凉亭,马上回来接你啊!” 张万山强忍住疼:“叔,不用。没多少路了。我歇一会儿就行。” 张弼应继续关切地说:“万山啊,雁怕离群,人怕单干!别硬撑。你等着,我挑到凉亭就回来。” 张弼应挑起玉扣纸下山。 在他背后,张万山揉了揉腰,感觉有些不对。但还是坚持挑起挑担。 张弼应在凉亭放下担子,返身往山上走去。 张玉浦这时则来到凉亭附近的岔道一边,躲在一角偷偷观察,左右张望,确定没人以后,他才走了出来。把婴儿放在凉亭。他离开时朝山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上山的张弼应。不料突然歇脚的张弼应正好不经意地往回看了一眼,两人凑巧对视上了。看见张玉浦冲他挥了一下手,有些慌张地匆匆离去,张弼应有些狐疑,看了他背影半天,摇着头若有所思的走开。 回过头来,日头已经下山,山道已经有些昏暗。在他上方,张万山吃力地挑担下山,十分艰难。 张弼应忙上前:“哎呀万山,扭了腰不要硬撑,落下毛病就糟糕了!立刻上前接下了张万山的担子。 张万山满脸是汗,很是疼痛吃力地说:“叔……我刚才挑起来就放不下来,没法弯下腰。 “你呀,“张弼应责备说:“不要为了一尺布,去掉一条裤!就是一担金子,你也要扔下啊!身子要紧啊!” …… 在黄昏里,在树林中,两人慢慢接近了“半天崠”纸槽山道凉亭,忽然张弼应停住脚步,慢慢放下挑担,一手冲张万山示意凉亭方向。只见有一只狗一样的动物,正蹲在凉亭里。那只动物转过头来。张弼应忙不迭抄起扁担:“万山,是豺!小心看看周围还有没有!” 这边张万山赶忙从腰后抽出柴刀。环顾四周。两人一起慢慢逼近凉亭。那只豺看见两人满含杀气,迅速颠颠地跑开。 两人走近去,看见了凉亭地下的婴儿。 张万山吃惊的喊着:“叔!是个孩子!是那只豺叼来的!” 张弼应伏下体看看那个婴儿。只见婴儿甚是可爱,嘴角母乳四溢,正抿着小嘴做吸奶的动作。 张弼应:“我看不对!刚才那是只母豺,正在给这个孩子喂奶!” “啊?!” 张弼应慢慢观察着:“这孩子的包衣很整齐,再说这孩子嘴里还含着母乳,所以不会是那只豺叼来的!”他肯定地说:“刚才那只母豺蹲着是给这孩子喂奶呢!” 张万山满脸疑惑:“可是豺怎么不会吃掉这个孩子,还给他喂奶呢?” 说着说着,张万山将手指蘸了点婴儿嘴边的母乳在自己口中一舔:“叔,不会是豺狼的母乳吧?怎么和母乳一个味道啊! 张弼应又好气又好笑的拍了一下他:“傻小子!豺狼的母乳也是奶,跟你老婆的奶难道不是一个味道?” 张万山脸红尴尬,忙点头:“是……是一个味道。不过,谁会把孩子放在这里呢?” 这时,张弼应突然想起了张玉浦慌慌张张离开凉亭的样子——那时他正歇脚,不经意地往回看,正好和张玉浦对视。张玉浦冲他挥了一下手,有些慌张地匆匆从凉亭离去…… 想到此,张弼应看看天色已晚。迅速解开婴儿的围布检查了一下。婴儿的颈背部有一块圆形的瓦青色胎记。 张万山捡起一个掉下的挂坠,放在眼前。惊奇地叫着:“叔,你看这挂坠是什么?” 张弼应接过,仔细放在眼前看看,用手摸了摸,然后从身上摸出卷烟纸用火石点燃,将那挂坠在火焰边照耀并且翻转着看。张万山也凑了过去看——一颗晶莹的田黄石挂坠,两张认真观察、满是惊奇的脸。 卷烟纸烧完后,张万山接过挂坠又仔细摸了摸:“叔,你说咱们古堡的胡家会雕刻这样的东西吗?” 张弼应摇摇头:“胡家拿手的是雕刻木头的绣像雕版,没听说雕刻过石头。”又自言自语道:“但又没有什么生理毛病,而且还是一个带把的,为什么会丢在这里呢?” “不会是被偷出来的吧?” 张弼应抬头看了看天色:“万山,天晚了,我们赶紧回家。说着反身就要挑担走。 张万山却有些焦急:“天色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办?” “万山,这孩子不明不白的谁敢抱回家?我知道你老婆前几天生下的孩子没留住。但你不是有一个儿子了嘛!走吧!” 说着,张弼应俯身去挑担。张万山却一把拉住他,很是认真地说:“叔,这么晚了,孩子留在山上会没命的!” 张弼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挑起挑担就走。但见张万山认真看着他,只好回答:“这不明不白的孩子要是抱回家,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麻烦?!回去吧。你的那担玉扣纸明天早上我帮你挑到雾阁书坊。” 说罢,他自顾往山下走。回身看见张万山还不动身,也急了:“傻小子!喝过豺狼的母乳,这孩子将来还了得?谁知道他长大了会不会长了一颗豺狼的心?!你那个家里养不起,快走吧!”说罢去扯他。 张万山却坚定自己的想法:“叔,你先走一步。我等等看有没有人来。” 然后,他吃力地揉了揉腰坐了下来。 张弼应只得摇摇头自顾自下山了。 …… 一座典型的客家圆楼,大门正中头上黑漆匾上“墨香堂”三个大字,下面一副对联,山面的草体龙飞凤舞:“墨砚文章千秋远,香飘诗礼万代长”,从匾和门扇的金边框,可见主人的富有和地位。 管家张玉浦回来了。现在他正在四层的圆楼脚下,从圆楼大门一路小跑跑过楼门厅,把长长的木凳甩在身后。他的边上,面对大门天井中心位置是一座四方形的、四架三间两堂式祠堂,两条廊道分向两边,像是两只长长的手臂,把所有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房间搂成了一个圆圈,抱在自己怀里。 张玉浦跑上了三楼,这里是老板李耀本的书房,然后不停地走来走去,似乎有些紧张。 吱嘎一声门开了,李耀本走出来:“瞧你,紧张什么?!你都看见了?” 张玉浦回头:“啊,老爷。”擦擦自己的汗,点了点头。 李耀本哼了一声:“敢和我毁约……别怪我心狠,这次刚好碰上要处理这个孽。算你们倒霉!然后背转身,压低喉咙:“没有人看见你把孩子放在凉亭吧?” 张玉浦迟疑了一下,然后如梦初醒:“没……没有。 李耀本如释重负的看看楼下,妻妾们正在院子里散步:“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了。” …… 山道逐渐昏暗了,东方早已由蓝泛黑。婴儿开始啼哭。张万山四处张望,见还没人来,只好抱起婴儿下山。 而在他家里,一座汀州寻常客家百姓居住的土屋里,在一堆枯黄的柴火旁,他的妻子张氏从屋外抱了劈好的柴火进屋。屋内,张万山两岁的儿子张天富正在哭喊。 张氏看了看孩子,叹叹气,从灶锅中抱起饭甑放在饭桌旁的木架上,从锅里取出一个竹制的蒸架,端出一碗东西,然后捞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熟鸡蛋。又进屋取出一个包了几层红布的小碎银。她慢慢细心的将熟鸡蛋放进去包起来,然后撩起张天富的后背衣服,用那个装了熟鸡蛋和碎银的布包给他搓起背来。 张天富继续哭喊不已,可在母亲的照料下慢慢平静。 这时,张万山抱着孩子,踩着逼近的夜色,疲惫又吃力地走近家门。听到屋里传来小孩的哭声。他推开家门,张天富看见父亲,突然止住了哭声,然后有些好奇地看着父亲怀抱的婴儿。 妻子张氏看见张万山怀中抱着的婴儿,吃了一惊,忙走上前。撩开围布:“谁的孩子?”面有喜色:“多好看的孩子!” 张万山却连忙将孩子递给妻子,自顾自艰难地移动着身子往里屋走去:“我的腰扭伤了,拿茶油给我搽一搽。”张氏闻声抬头,注意到丈夫的异样,赶紧把婴儿抱进里屋,又取出瓦罐茶油,她让张万山俯卧在床边,撩开腰部衣服,搽了起来。 张万山却“哎呦”一声叫了起来。张氏忙关切地问:“疼啊?连忙手下轻了一些,却掩不住心里的疑惑“这孩子是谁的?” “我在“半天崠”山道的凉亭捡来的。是个男孩。” 闻言,张氏不觉停了手,涂药的布险些掉在地上,颇感意外的问:“捡来的?男孩?” …… 太阳又重新在长空微笑了,鸡鸣狗叫,山林又恢复了生机。 张氏早就起床了,急急忙忙做早饭,却看见丈夫也马上走了出来。她爱惜地说:“起来干什么,好好歇着吧。 张万山面有疼痛状:“腰还是疼,”边以手揉腰:“不知是怎么了。” “吃完饭,我到江家给你拿几副药敷一敷,别闹下毛病。” “万山!万山!”突然有急切的喊声响起,随着声音,张弼应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惊惶,“万山,不好了!又立刻压低声音,“昨天凉亭那边有一对来古堡谈生意的夫妻被杀了! 张万山夫妇大吃一惊。 张弼应喘了口气:“早上我去凉亭给你挑那担玉扣纸,碰见割松香的人,他们说人就死在凉亭岔道那条去老鹰岭破庙的路上,”突然想起什么:“昨天凉亭那个孩子呢!” 张万山:“我……抱回来了。” 张弼应脸有惊状,埋怨说:“我说过不明不白的孩子不要抱回来,你想谁会把孩子放在那种地方?!现在那里又出了人命案! 张万山夫妇两人顿时没了话,面面相觑。 “没人的时候赶紧把孩子抱到路边吧。”张弼应说完,摇头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张万山进屋抱了孩子出来,正要出门,孩子却像有感应似地大声地哭了。张氏慌忙接过孩子:“你的腰伤还没好,我去吧。” 孩子刚到张氏怀里,立即就停止了哭喊,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而且冲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张氏不由得喜不自禁,看着孩子舍不得了。想了想,她自言自语说:“看来他一定是个乖孩子,留下吧。” …… 明末清初的福建汀州府古堡镇。十八年后…… 这是古堡真的瓦子街。街上不时有元宵节的鞭炮声传来。路边人家门上的春联还给人春节尾声未尽的气氛;夜晚没到,但有些性急的人已经踩着凳子开始在自家门上挂起了花灯;一些一大早就上庙宇朝拜的人三三两两回来,有的人口中嚼着瓜子一类的东西;有的小孩也手提花灯沿街而过,不时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东西往嘴里塞;一些小孩在点燃鞭炮,不时炸响,欢声笑语四散开来 街边,一些大人正在为“古事棚”和“游龙”做最后的修饰。而一个少年好奇地问一个正在糊“龙灯”的丘家婆太:“婆太,这‘走古事’、‘游大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台湾怎么没有呢?” 婆太边用粗糙的大手忙活着,边说:“这‘走古事’和‘游大龙’啊,都是为了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希望今年庄稼有好收成。台湾那边婆太没去过,听说还是广府人、闽南人多。等咱们客家人以后多起来,那时,你就可以在台湾看“走古事”、“游大龙”啦。 少年听完立即兴奋起来。这边年轻的张天强推着木独轮车,上面装着苎布袋。他把车推到阿婆前停下,高声嚷着:“婆太,你家的“龙灯”快糊好了吧?“ 闻声,丘家婆太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见了推着车的张天强:“啊,是天强佬啊。一早就运豆子去了吧?你做的豆腐现在可比你爹强哩! 张天强兴奋地说:“婆太,不是说‘烧了上元纸,个个早爬起’嘛!今天要去领族谱呢,所以我一大早就出来了。山里纸槽比较忙,我在家只是偶尔做一回豆腐,大家觉得新鲜,可能就会感觉味道不一样。就像婆太你的龙灯糊得这么好,但是每年都在糊,大家都习惯了。要是我也能糊上一个,大家会以为我糊得比婆太好呢! 婆太笑着说:“你这伢子!我看你靠这张嘴这辈子都不用愁了!赶紧回家洗个澡,换件干净衣服,该去宗祠了。” 张天强答应着推车而去。 这边少年又发问了:“婆太,今天我也要去宗祠领族谱。族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这个说来话长啊。我们客家人为了躲开北边的兵荒马乱,才一路来到了南边。一代又一代,修族谱能记住祖宗啊,就像我们客家人就算卖了祖宗的田地,也不能忘记客家话一样。你听听——”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入书堂;书堂光,好栽葱;葱发芽,好泡茶。” 少年见婆太的目光望向街上。他们也顺着婆太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几个儿童唱着一首客家童谣。 “……茶花开,梨花红;七姐妹,七条龙;龙转弯,好去汀州作判官……” 儿童唱着唱着,童谣渐行渐远。 这边,卖完豆腐的张万山推着车过来,和丘家婆太打招呼。 丘家婆太看了看他:“万山啊,今天都卖完了吧。天强佬刚过去呢。” 张万山边走边答,还笑了笑:“噢。今天要去宗祠。做的少,都卖完了。”然后缓缓推车离去。 穿过七八条大街,走过三五条小巷,张万山到家了。张天强看见父亲推车而来,忙上前帮助卸下豆腐板等。张氏也出门来,帮忙接过东西:“水热了,都快去洗澡吧。” 张万山四顾,不见大儿子张天富,就问张氏:“大武呢? 张氏放下手里的东西,四处看了看:帮忙扎“古事棚”还没回来呢。一边用手擦着围裙,“我去叫,忙转身离开。” …… 还是那栋客家园楼,还是李耀本家书房 一本书被扔在地上,原来是一本崭新的《张氏族谱》。 一双手慌慌张张去捡,不料书被一脚踢飞。原来脚的主人是李耀本。只见他背着手走来走去,怒气冲冲。管家张玉浦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这么一件小事你都办不好?李耀本指着张玉浦鼻尖,“十八年前这孽种一出世,就是好几条人命,如果墨香堂出事,你也跑不掉!” 听到这话,张玉浦一个激灵,却似乎没什么办法,为难的问:“老爷,我已经找过张弼应,可不知为什么……他说张天强是捡来的,而且这孩子的身世与十八年前“半天崠”那桩至今没搞清楚的……“他压低声音,“命案有关。他说作为族长暂时不好让张天强进张氏族谱……” 李耀本不耐烦了:“谁说捡来的孩子就不能进族谱?!捡来的孩子有几个搞得清楚身世?难道他们就不要进族谱?!沉吟思索半晌:“这个张弼应在搞什么名堂?忽然有所悟:“十八年前,你确定没有人在“半天崠”凉亭看到你?” 张玉浦没想到李耀本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没有……没有啊。” 李耀本却没逼问他,而是踱着步:“这孽种没有死在山里,被张万山这穷鬼捡去,以后有他的苦受!不过命也真够硬的……”突然指了指张玉浦:“你再去找张弼应!在古堡的张姓里面,你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就说族谱出现这样遗漏的事情是行不通的,应该重印。至于重印需要的费用,以你的名义出!你到帐房去支取吧。” …… 古堡张氏宗祠门口,鞭炮作响,香炉上烟雾缭绕。 而在张氏宗祠内,香烛成排,烟雾缭绕。张氏族人正焚香祭拜祖宗牌位。又见瓦子街上的那个台湾少年,现在他先行跪拜祖宗牌位之后,正好奇地看族谱。 张万山领着张天富、张天强行完跪拜祖宗大礼,就从从族长张弼应手里接过了上、中、下三册《张氏族谱》。而张天强迫不及待从他手里抢过《张氏族谱》下册,翻看起来。 宗祠内人多烟瘴,张天强边翻看族谱边走出宗祠外。突然他站住了。只见“张万山”的名字下面写着“生子天富”,但是找不到“天强”的名字。 正好他看见台湾少年抱着三本族谱出来,张天强便走上前,急切的问:“小弟,我看一下你的族谱行吗? 少年骄傲的回答说:“好啊。里面有我的名字呢。”说完将族谱递到张天强面前。 张天强拿起族谱下册迅速翻看——“张万山”的名字下面写着“生子天富”,仍然找不到“天强”的名字。 少年抬起头:“大哥哥,你的名字在哪里? 张天强将族谱还给少年,满脸疑惑,似乎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话。 少年拿了族谱,看看张天强,离开了。张天强怔在原地,似乎感到了什么不对。 迎面,李耀本走来,在张天强面前停下,好奇地问:“天强啊,发族谱了?纸好像不错,能给我看看吗? 张天强迟疑了一下,还是递过了族谱 李耀本认真地翻看起来。之后赞叹道:“印刷不错,这族谱还是玉扣纸的好看!”突然满脸意外,“咦,怎么没有看见你的名字?怎么回事?”说着,李耀本抬头看张天强的反应。 张天强面无表情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李耀本把书还给张天强,故作吃惊:“这可是大事啊!你可得问清楚!自古以来都讲究‘官宦入史志,百姓入家谱’。现在族谱里没有名字,成家以后就更不好办了!” 张天强听到这里,有些紧张起来。看见了张天强的反应,李耀本心下暗喜,却仍是装作循循善诱:“你可要好好问问,族谱雕版有没有漏刻。” 说完,李耀本安慰似地拍了一下张天强的肩膀,走开了。 张万山和张天富看见张天强,走了过来。 张天富碰了一下弟弟:“发什么呆呢?张天强却把族谱往哥哥手里一扔,头也不回地跑了。 张万山看着跑远的张天强责备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莽莽撞撞的不知道干什么?! 张天富翻起那本族谱,忽然“咦”了一声,拉了拉父亲的手,示意他看族谱,诧异的问:“怎么没有弟弟的名字啊?! 张万山探过头去看张天富手中的族谱,吃惊的问:“你说什么?”然后立刻一把将那本族谱下册抓在手里。 …… 正文 第二章 客家 …… 一个客家人常见的方楼,气派而实在,可以想见,主人家底殷实。“雾阁”两个字组成的匾下,可见大门口的一副对联:“雾蒸云霞皆为瑞,阁倚儒门气象新。” 远处,张天强一路向雾阁书坊疾跑而来。 雾阁江家拐角处,一个年轻女子正接近方楼的拐角处,这时张天强也已经跑到拐角。却猛地勾到一个人的脚,摔出老远。左手脱臼成自然下摆悬空状,他疼得额头是汗。 这才看清楚,一个气质清新,穿着素朴的女孩,原来是雾阁书坊老板江繁远的独生女江爱真,只见她连忙放下手里提着的竹篮子,上面是一些草药、药根之类。她蹲下体来,熟练地将他脱臼的左手接了回去。 张天强从疼痛中回过神来,眼前一亮。江爱真几根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使他心旌摇荡。他故意装作起不来,一脸痛苦的表情。 江爱真只好解了身上的围裙,将他的手在他胸前吊起来,没好气地说,“我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张天强看着江爱真美丽的面容,眼神发直,又调皮地说:“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躺在这里的是我们两个!呵呵。” 江爱真察觉他的眼神,忽地立起身,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讨厌地说:“油腔滑调!活该! 她转身大步走开。 张天强却又连忙讨好地说:“下次摔我一个生活不能自理…… 江爱真不理他,头也不回离去。 张天强一骨碌站起来,直看到她曼妙的身影不见,半天才回过神来。 …… 张天强站在雾阁方楼门口朝里张望。活泼外向的黄少芳悄悄来到他身后,猛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张天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黄少芳撑着腰责问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张天强没好气地说,“你才鬼鬼祟祟,到了我背后一点声音也没有!瓦子街的丘家婆太说,走路没声音的人,前世一定是鬼!” 黄少芳调皮的笑着:“噢……,”慢慢逼近,“做贼心虚,倒打一耙!”指尖几乎撮到张天强鼻尖,“一定是偷看爱真来了!是不是?!” 这时,她忽然发现.了张天强吊在胸前的围裙,看了看,“呀”地叫了一声,退后两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张天强,“哇,没想到你居然偷了爱真的围裙,还敢明目张胆吊在胸前!” 张天强急忙辩解:“哎哎哎,自己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就不要胡说!这可是她送给我的。” 黄少芳却仍是不屑:“啧啧……她会送你?!鬼才相信!我看今天的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汀江水也没有发现.枯竭断流啊?!” 张天强也不怕她,继续得意:“人走运,马走膘,兔子走运,弓箭都射不着!” 黄少芳似乎看出了什么,突然恶作剧地打了一下张天强吊着的手臂。这使得张天强不迭“哎哟”地叫了起来。 黄少芳问:“你在这里到底干了什么?干坏事了?” 张天强忽然联想到族谱的事情,脸色一下沉下来,情绪低落。这让黄少芳奇怪了:“刚才还趾高气扬,不会真干什么坏事了吧?” “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想向你借一个东西。” “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借给你?我可不是什么都借的。” “放心!你能办得到的。到你的雕版工房去。” “瞧你,别装了!手又没断掉,肯定是脱臼,放下来吧。” 这时,张玉浦正快到族长张弼应家。他忽然看见远处张万山手里拿着族谱,朝族长张弼应家的方向走来。张玉浦只好止步,走到另一侧的路上观察。 这边,张万山走到了张弼应的大门口,看了手中的族谱一眼,走了进去。 张玉浦在路的另一边看着他。 张弼应家,中门门上贴着一幅大方的对联:“五代见一堂,衣绕青蓝昭世德;九龄添六算,名标文武振家声。”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入书堂;书堂光,好栽葱;葱发芽,好泡茶……”歌声传来,寻声看去,厅堂正中的案桌上摆着米粿、褪了毛的公鸡(鸡腿上系红纸)、花生之类张弼应正在教两个小孙子念童谣:“……茶花开,梨花红;七姐妹,七条龙;龙转弯,好去汀州作判官……”。小孙女也在旁边跟学,叽叽喳喳的。 厅堂一侧,张弼应的儿媳等妇女们正用石磨忙着磨东西,一人在转磨,另一人往石磨中心的洞眼里填着米,当石磨粘滞时,便往洞眼里加一点水。旁边七零八落的摆着木桶、笊篱、米竹筒、米角之类的器具。 这时,张万山进门来。口中叫了一声“叔”。张弼应抬头看见并没起身,稳坐着回答说:“是万山啊,”却又连忙示意,“坐吧。” 张万山口中答应着,走上前,一边和另一侧的张弼应妻子点头招呼,叫声“婶子”。张弼应妻子说着“来啦”,一边招呼孙子,“走喽,跟奶奶包汤圆去!”三个小孩欢快地跑去。 张万山走到张弼应一侧的凳子坐下,低声问:“叔……”慢慢翻开族谱,“我家是不是漏印了一个名字……” 张弼应没有说话,却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张万山也跟了出来。 张弼应边走边看着张万山说:“万山啊,这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因为十八年前‘半天崠’凉亭的那桩命案至今还搞不清楚,天强又是当天从那里抱来的,因此族里年长的叔伯,还有墨香堂的张玉浦等几个人都说……现.在把天强写进张家的族谱可能还不太合适。” 张万山有些着急:“叔,要是现.在都进不了,将来孩子成了亲就更不好办啊!” 张弼应无奈地回答:“万山,这没办法啊!族谱都发出去了,连台湾来的人都领了。这次我看就算了吧。” 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外。张万山也没话了,默然离开。 张弼应看着张万山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还叹着气:“嗨,人怕心伤,草怕见霜。当初劝你就是不听,真是自己找难受啊。” 这时,张玉浦适时走了过来,装作随意的问:“万山来过啊,是族谱的那件事吧。” “嗯。” “万山说什么了?您怎么办。” “族谱都发出去了,还能怎么样。” 张玉浦松了口气:“对对,这件事情要是变来变去、大张旗鼓反而不好。” 张弼应却似乎是不经意地看了张玉浦一眼,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幕。 ——张弼应歇脚,不经意地往回看,正好和张玉浦对视。 张玉浦冲他挥了一下手,有些慌张地匆匆从凉亭离去……—— 张玉浦正好与张弼应对视了一眼,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却提高声音说“‘走古事’快开始了,看看去。” …… 张天强已经没有吊着那块围裙。他被黄少芳领着走过装订工房、拓印工房,走过每个工房,张天强都要探头往里认真看看,一路经过码得齐齐整整的雕版书,巨大的墨池、一令令裁好的玉扣纸和码放整齐的雕版。 两人最后进入雕版工房,黄少芳打开另一个门,里面全部存放的是已经印刷完毕的雕版。 黄少芳在里面找了起来。张天强在堆放的整齐而又令他惊叹的一列列雕版当中穿行,不时用手触摸,间或还会拿起一块看看。 在他边上,黄少芳很快就拿了一块雕版出来,“这就是你要借的那块族谱雕版了。 张天强好像知道结果一样,面无表情地拿起看了看,但还是掩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 一个彪形大汉准备走出自家家门,这是张天富的朋友刘家梁一眼看见院角一边的石锁,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门外张天富走来,在门口就听见里面的练武的声音。“嘿!……嗨!”张天富走到大门口,看见刘家梁扎着红绑腿,单手提起石锁,举过头顶,如此几个来回,不由喊出一声“好”来。 刘家梁见状回过头来,额头渗出汗,“大武,玩两下! 张天富走上前,看了看地下的两个石锁。“谁有你的神力啊?我还是老规矩吧。” 说着,张天富走到另一个双手石锁旁,俯下体双手抓起石锁,提气,“嗨”的一声也举了起来。然后慢慢放下,青筋暴露,煞是吃力。 这时,屋里走出刘家梁的母亲:“哎呀,你们两个不是都要去抬古事棚吗?把力气留到走古事比赛才是真的哟!哎,大武,我说你怎么没扎红绑腿啊? 张天富羞惭的回答:“婶,我……不想绑了。 刘家梁也不理她:“娘……你管呢!我们走了。 刘家梁拉起张天富就出门,张天富却在门口站住了。刘家梁也停了步。 张天富期期艾艾地说:“我……我都不想抬了,家里连个红绑腿都没有……”刘家梁也豪爽地:“我也不绑了! 说着,刘家梁弯腰解开了绑腿,张天富待要阻止,但是刘家梁已经迅速地把绑腿解除,扔在了门内。 “我弟来过吗?到处找不到他。” “没来过啊。这时候应该在瓦子街上吧。走!” 门口,刘家梁的胞弟刘家盛正好来到,看见了二人,连忙拦住,不迭问着:“你们要去瓦子街吧。我也去。 …… 这边厢,瓦子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鞭炮声间或传来。七个古事棚已经抬到街上,围观的大人小孩叽叽喳喳,指手画脚的评论,那个台湾张姓少年也在人群里面。 几个少年在路上交谈,某甲自信地说:“我们一房的人力气大,今天走古事一定是我们赢!” “我们三房的会赢!一个少年乙不服气地说 少年丙,摇头晃脑,十分沉稳的说:“上一次是我们六房的赢,这回肯定还是! 少女丁则不屑地说:“还没比,最后谁赢还不知道呢!”自我陶醉道:“瞧我们二房的古事棚,画屏多好看!” 台湾少年也查在里面发话,“我们七房的人少……”却露出骄傲的表情,“但是刘家梁大哥哥会来帮我们!他的力气和武功都是最厉害的!” …… 这时,每个古事棚各两人的扮演戏曲人物的孩童陆续来到。他们都在十岁上下,身体健壮,虎虎有生气。在大人的指挥下,他们按照戏曲装扮,身着戏袍,戴上化妆脸谱,让他们先适应一下,试试感觉。 这边,张天富和刘家梁饶有兴趣地走来,不时指指点点。 台湾少年在人群中看见丘家婆太,连忙跑过去,手指那些扮演戏曲人物的小演员,又缠着问这问那;“婆太,他们怎么打扮成这样啊?” 丘家婆太则笑着边指边说:“领先的这两个是天官、武将;后面的有……薛仁贵,还有杨六郎,杨宗保…“想了一想,有些为难,“还有一些,婆太也叫不上名字。” 这时刘家梁、张天富、刘家盛来到。刘家盛左转转,右转转,之后自去了。刘家梁却接过了话茬:“后面有六对呢。”又转头问丘家婆太:“婆太,是不是啊?” “对对,你给说说。”丘家婆太点着头 刘家梁扶着台湾少年的肩膀,挨对耐心指认说明:“你看,从天官、武将后面开始——李世民、薛仁贵;刘邦、樊哙;杨六郎、杨宗保;高贞、梅文仲;刘备、孔明;周瑜、甘霖。” “有一些我听过,有些不知道。”少年高兴的看着他 “长大了好好念书,你就知道啦。”丘家婆太在一旁唠叨着 张天富和少年的表情相似,半脸迷茫,感觉有些认不过来,并有些意外:“嘿嘿,家梁你知道的还不少。” 刘家梁谦虚地摇头:“从小听多了,细心一点就记住了。” 然后,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少年跟在他们身后走:“大哥哥,每个古事棚上下两层都站人吗?” “对啊。扮演主角的那个孩子就站在上面的一条铁杆上,他的腰用铁圈固定住了;”刘家梁边走边说,“你看扮演护将的男孩,他坐的那个轿台四周还有精美的装饰画屏!” “这么大要多少人抬啊?” “每个古事棚都四百多斤重,所以要三班轮流,每次都要22个人抬噢!你说一个古事棚要多少人抬呢?” 少年掰开了指头:“要66个人!” “真聪明!”刘家梁拍了一下少年的头,少年看见人多,跑进人群里去看热闹了。而张天富、刘家梁两人在几个古事棚之间比较了一番,然后站立在轿杆旁边,作势轻抬轿杆,跃跃欲试。少年看着孔武有力的刘家梁、张天富二人,满脸羡慕。 …… 瓦子街的一边,刘家梁、张天富二人有说有笑走近来,忽然远远地看见了张天强。两人连忙朝他走去。 张天强从怀里掏出雕版看看,塞了回去,又掏出江爱真的围裙看看,放在鼻子边闻了一下,如获至宝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刘家梁和张天富有些莫名其妙,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了上去。 直到刘家梁、张天富站在眼前,张天强才看见他们。他慌忙将围裙胡乱塞在怀里。满脸意外:“哥!家梁牯!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让两人都感到奇怪。 “我们要抬古事棚,这时候当然在这里啊。”“刘家梁用手要拿张天强怀中的东西,“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张天强忙不迭地后退,赶忙伸手将围裙放妥贴,并掩饰说:“没什么……就是一块雕版。” 张天强犹豫了一下,把族谱雕版拿了出来。刘家梁接过雕版,并不罢休,而是继续不依不饶:“还有那件围裙,怎么不拿出来啊? “噢……那是丘家老阿婆将我娘的围裙拿去看一下花色,”张天强装作轻松,“让我带回家。” 刘家梁虽然不信,但也就看起雕版来。张天富也凑近了看。刘家梁看完,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将雕版还给张天强,随着有些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抬头对着张天强,“怎么会没有你的名字?!” 张天富拉起弟弟的手:“走,我们找族长去!” 刘家梁也伸出手义气地说:“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 在墨香堂的后门,匪首鲁大,土匪暗哨“瘌痢头”土狗来到墨香堂后门附近,他们分别带着一顶斗笠,但斗笠压得很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两人下意识地四周看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走到后门,“瘌痢头”抬手敲门,鲁大则装作耐心等待的样子,看着周围。 稍顷,吱嘎一声,后门打开了,张玉浦看见是他们两个,连忙将他们迎了进去,看了看周围,然后关上了门。 墨香堂厅堂里,清香袅袅,李耀本看着楹联陷入沉思——“振家声家人家室成家教,兴世业世子世孙识世情。” 他的大儿子李庆全从屋里出来,看见父亲背着身,本想悄悄出门。不料李耀本忽然转过身,目光直视着他:“又要干什么去?我看你把这个家当作住店了!成天凳子都没坐热,就往外跑!十五一过,书坊马上又要开工了,你什么时候把心思好好放在上面了?!啊?”越说越逼近,“今天是不是又想找雾阁那个姓黄的丫头去啊?”马上又语重心长的腔调,“你也不小了,能不能把心收一收?嗯?” 李庆全似乎知道父亲的脾性,始终沉默着,等到父亲说完了,他才抬头。无奈的说,“爹……今天走古事比赛……” 李耀本马上把他打断:“走古事年年元宵都会有,你还没看够?”说实话,他确实对儿子有些怒其不争,“如果你能对家里的生意多用点心思,古堡有谁可以赶得上我们墨香堂?嗨——前几年,我们靠大批量的雕版印刷,古堡无人可以撼动李家的地位。语音渐低沉,“现.在你看看——精于绣像雕版的胡家已经不再和我们合作;雾阁江家虽然在规模上还不如墨香堂,但是他们用的雕版原木比我们好,销路也不错,抢走了我们不少的生意!” 李庆全则忙劝勉于他,“爹,不用着急,这些我都知道。” 另一侧门口,张玉浦领着鲁大、土狗二人,看见李耀本在教训儿子,正要退出,李耀本却已经看见他们,他边走边大声,“你知道?看看墙头的那些芦苇,嘴尖皮厚腹中空!你要是知道,我就不用把你弟弟送到南京的郭老板那里去学做生意了。” 说着,李耀本朝书房走去。张玉浦示意鲁大两人跟着过去,自己退了出去。 李庆全朝鲁大二人看了一眼,有些狐疑,脚步却没停,向外走去。 …… 这边厢,张天强兄弟和刘家梁大步走在一个巷道,正好看见族长张弼应迎面走来。 三人赶忙走上前,打了招呼,叫了“叔公”。对面张弼应边走,口中边“哦哦”地应着,急匆匆地要走,却有意无意地被三人拦住。 张天强迎上去,“叔公,我有一件事情,族谱没有我的名字……” 张弼应马上想走开,并着急地说:“走古事快开始了。我马上要过去!回头再说吧!” 张天强却立刻挡在族长面前,取出了那块族谱雕版,递到张弼应眼前,“叔公你看,族谱没有我的名字,这雕版上根本就没有刻!” 张弼应看了一眼那块雕版,责怪说,“我说你这孩子,这雕版你怎么去拿来啦?这件事情你爹已经找过我了,回家问你爹吧。 张天富接过话茬,“叔公,这可是件大事啊。到底怎么回事呢? “是啊!如果是漏刻忘记了,总可以重新刻印吧。”刘家梁也查进来问。 张弼应:我说你们这些孩子……族谱都已经发出去了。还有,台湾来的那些叔伯兄弟明天就要回去,重新刻印你来得及让人明天带走吗? 三个人一听愣住了。还是张天强先反应过来:“叔公,您看这样行不行——外地的那些,已经发出去就算了。能不能把古堡的这些族谱收回来?只要把下册重新刻印发给大家就可以了。” “是啊”。刘家梁、张天富同时赞同 这使得张弼应毫无退路,“……我说你们真是孩子!先不说这是要花钱的事,族谱也不是想印就印的,你们知不知道?” 张天富还继续追问,“叔公,那下一次印族谱会是什么时候? “这不好说。好了,我要赶快过去了。” 张弼应不等他们说话,便大步离去了。 刘家梁劝慰张天强:“我看先回家问问清楚再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先走。 “到瓦子街找我们。”张天富也丢下一句话 二人说完离去。 …… 张天强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闷闷不乐。经过一个人家的后门时,他突然听到有人说族谱的事情,他赶紧停住脚步,靠近门板倾听。 “你说谁没写到族谱里?”一个女的问。 “就万山家小的那个呗!”另一个女的回答。 “哎,你说是不是因为他捡来那天‘半天崠’出了人命案那件事情?”先前一个女的问。 “何止啊!你没听说吗?豺狼都给他喂奶呢,他这样来历不明的野种,当然不能进族谱了!”另一个女的回答。 听到这里,张天强再也忍不下去了,满脸通红,满脑子空白,立即向家里跑去。 穿过七八条小巷,走过九十条大街,张天强风风火火跑进家门,母亲张氏正在包汤圆。她往汤圆里放着冬笋丝和咸菜干切细做成的馅。一边的竹制粄箔上已经放了一些做好的汤圆。 “娘,爹呢?” 张氏看他着急的样子,感到奇怪,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张氏:没看见。去菜地了吧? 张天强突然拉住母亲的手,一直将母亲拉到一边坐下。 这让张氏十分奇怪:“你怎么了? 张天强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娘,有一件事情,您要告诉我实话。” 张氏很是惊讶:“什么事情啊?” 张天强涨红了脸:“为什么小时候和别人吵架,他们都骂我是喝过豺奶的……‘野种’?” 张氏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这个问题。 这时张天强说着拿出了那块族谱雕版,悲戚地说:“您看,现.在族谱没有我,雕版上根本就没有刻!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写进族谱,为什么骂我是‘野种’?” 张氏欲言又止,不知道怎样开口。 张天强见她不语,甚是着急:“娘,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十八年了! 张氏扭过头,想了半天,慢慢转过头:“孩子……十八年前,你的亲生父母从潮州来古堡谈生意,在‘半天崠’凉亭附近的路上,被土匪……杀害了……你脖子上的挂坠就是他们留下的。” 张天强从脖子上取下那个田黄微型雕版挂坠,放在手心摩挲,眼睛已经湿润。他趴在了母亲膝盖上抽泣起来,张氏手轻轻抚着儿子的头,安慰说:“你爹听说,这个挂坠不仅是个微型雕版,而且还是用福州寿山石当中很贵重的田黄石雕成的,你的亲生父母应该是大户人家。我们这个家,让你受苦了……” 张天强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娘……您说什么呢?!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娘! 母.子俩哭成一团。张天强抬起头,擦去眼泪,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娘……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太冤了!将来我一定要找出凶手为他们报仇!” 张氏叹着气,摇着头:“孩子,我们平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吧,不要去想报仇的事情。嗨……哪个世道不都是一样?老百姓有了冤情,连告状都像蚊子钉牛角,起不到什么作用?!” 张天强却异常坚定:“娘!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层皮!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还要赚好多的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张氏拍拍儿子的肩膀,露出了艰难的笑容。 …… 墨香堂李耀本家的书和香气越来越多了。书和香气中,李耀本在书房踱步,张玉浦走进大堂,“老爷,钱已经给鲁大和猪头了。可是他们说……以前的也希望您给他们一起结清……他们现.在正在后厅等着呢。 李耀本停止踱步,挥挥手:“他们可真是贪得无厌……你去告诉他们,就说下面的两件事做完,一起再算!” 张玉浦点点头,刚转身要走,李耀本又叫住他,“等等!给汀州府莫师爷那笔钱送到了吗?” “回老爷,已经办妥了。年前和这次送给杨知府的这两幅画,莫师爷说杨知府非常喜欢,一再表示很感谢老爷您呢!”李耀本显得很满意,捋须颔首。 “老爷,我不明白为什么以前给杨知府准备的礼,他都没有收呢?” 李耀本得意的晃晃脑袋:“送礼嘛……就像是榫头要嵌入卯眼,必须准确无误!这两幅画可是上官周和黄慎的珍品啊!花了我不少心思……不过,它们是饵里的利钩,马口里的嚼铁,就算再烈的马被套上,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张玉浦马上奉承道:“老爷真是超乎常人!送礼这样的事情也能讲出一番道理!” 李耀本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走到窗前,摸了摸一块小小的微型雕版,又开始若有所思:“张天强进族谱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张玉浦推托着:“呃……这个,现.在恐怕不太好办,张弼应那边……” “又怎么不好办了?你张玉浦也是族里有头脸的人,给他张弼应出钱重印,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张玉浦故作为难:“……倒不是这个。他说族谱都已经全部发出去了,而且台湾那些外地来的人也来不及再领新的族谱了,何况外面本来就有些关于张天强的……”他降低了语调,“传言,如果现.在重印族谱,反而会惹人注意,引起别人的猜疑……老爷,您看怎么办?” 李耀本边听边踱步,一手捋着胡子,步伐由快逐渐转慢,无奈地摇头:“那还有什么办法?!以后再说罢。” 看着张玉浦慌慌忙忙的出去,李耀本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开始萌发的柳树,自言自语:“一年火烧山,三年死树子……”接着长叹,“嗨……这孽种!” 正文 第三章 众少年渐渐结识 初春的气象总是那么美妙,小鸟啼叫,花草竞放,特别是在古堡这样一个靠近大海的地方,春暖花开,气候舒爽——但是总还有些事物和人不太舒爽——比如张天强,现在,她在墨香堂李家附近,手里拿着那块族谱雕版,边走边有些下意识地看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墨香堂后门的巷道,看着低低的门牌,想起了李耀本的话:这可是大事啊!你可得问清楚!自古以来都讲究“官宦入史志,百姓入家谱”。现在族谱里没有名字,成家后就更不好办了!” 张弼应那张饱经风沙的老脸也浮现出来:“我说你们真是孩子!发出去又收回来,还要重新刻印,先不说这是要花钱的事,族谱也不是想印就印的,你们知不知道?” 想到这里,张天强犹豫不决地拿那块族谱雕版,心中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墨香堂李家的后门“吱呀”一声。张天强下意识地往土楼旁边退开,张玉浦伸出半个身子,四处张望了一下。 接着,从后门走出了两个人,朝张天强这边走了过来。张玉浦立刻把门关上了。这两个人向张天强迎面走来,忽然一阵急风从巷道刮过,其中一个人的斗笠被风吹掉在地上,那人慌忙跑着去捡。张天强看见那个人是个“瘌痢头”。然后,那人捡起斗笠慌慌张张地戴上。 两个人走过去之后,张天强隐约听见另一人好像骂了一句。 “真没用!什么猪头!一顶斗笠都戴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听到这话,张天强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自己摸摸自己的头,也准备转身离去。 …… 张天强来到瓦子街,只见人声鼎沸,鞭炮齐鸣。他的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边,七个古事棚都已经准备就绪,那些抬轿的人身穿红衫,打红绑腿,脚着红带子新草鞋,蓄势以待。张弼应和几个人正在协调分配各段的指挥事宜。 板鼓、小堂鼓、狮锣、拍板、碗碟、中钹等十番乐队中的打击乐器声音猛地传来,张天强循声而去,正好看见了胡建礼,连忙高声叫住他:“建礼!建礼! 胡建礼听见喊声,抬头四望,看见挥手的张天强,他放下手里的小堂鼓,走了过来。 “哟!”张天强惊讶的以手指乐器,“你不是一直玩胡琴什么的,斯斯文文弄些小桥流水杨柳依依之类的‘靡靡之音’吗?怎么,要改小堂鼓弄出点金戈铁马大江东去啦?” “这有何难?!胡建礼神采飞扬:“异曲同工,一通百通!牛皮不是吹的,高山打鼓天下闻!哈哈!” 张天强连忙将他止住:“打住!打住!给个梯子你就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胡建礼拭汗:“今天乐队里人手不够,我只好委屈一下,呵呵。 “你就别反穿皮袄,装佯了!我知道十番乐队里那些‘文场’的乐器,什么扬琴、二胡、笛子、三弦、板胡……你样样得心应手,可‘武场’那些乐器,什么板鼓、狮锣、小堂鼓、中钹、拍板、碗碟,我看你也就是滥竽充数,哈哈! 胡建礼笑着拱拱手:“好好,服输。谁也说不过你张天强这张嘴! 张天强左右环顾:“看见我哥和家梁牯了吗? “刚才见过,没来及打招呼他们就过去了。” “我去看看。” 这时,在七个古事棚前头一侧、手持神铳的发令人已经站到了凳子上,高高地举起了铳。看来走古事就要正式开始了。 人群一时沸腾起来,比肩接踵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占据有利位置。 人群里的李庆全看见一个细妹子和黄少芳很像,于是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细妹子回过头。 “认错人了!李庆全慌忙摆手。 那边,七个古事棚的后面,“神农氏”等三大祖师菩萨轿、万民宝伞、彩旗、十番乐队等也严阵以待神铳的鸣响。 张天富虽没有着红绑腿,但在一房的古事棚第一梯队已经肩上着轿杆,准备就绪,看来他是被当作主力使用的。那台湾少年也从人缝当中挤了进来,看见刘家梁轿杆已经上肩,正躬身准备,他连忙挥手示意:“家梁大哥哥,兴奋高喊:“加油啊! 刘家梁也冲他挥手。 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挤出人群,牵少年的手要他离开,但是少年不走,妇人将他硬是拽出人群。少年用脚磨扯着不舍回头,东磨磨西磨磨,但还是被强行拉走了。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神铳响了。顿时,瓦子街上鼓声大振,鞭炮齐鸣,人声鼎沸。 在瓦子街密密麻麻的乡民及来客的围观中,七个古事棚抬轿的人一个个精神抖擞,高声呼喊着“嗬!嗬!”,戮力奔走,开始了走古事的竞赛。 七个古事棚之后,“神农氏”等三大祖师菩萨轿、万民宝伞、彩旗、十番乐队等也陆续依次而过。胡建礼在乐队中满头大汗,赤裸上身,奋力击鼓。每个古事棚都有22个人肩负轿杆,其中可见张天富、刘家梁情绪高亢,青筋暴露,奋力抬轿前进。 他们后面跟着整齐地跟着一群身穿红衫、打红绑腿、脚着红带子新草鞋、蓄势以待的三班轮换抬轿人。而张天强,则随着杂在一起看热闹的、指挥协调的等等各种人,目送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和七个古事棚走出了瓦子街。 正在这时,张天强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戴着斗笠、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让他充满疑惑却总是没有清晰的记忆,只得连忙从斜侧赶上去。 跟了一阵,他很快就认出:此人正是在墨香堂后门碰见、斗笠被风刮走的那个“瘌痢头”。 “瘌痢头”挑着一副放着盆、碗的锔担,从那姿势和动作。看上去是个锔缸、锅、盆的匠人。 …… 江爱真提着一个竹篮子走向胡建礼家。几只花色各异的鸡“咯咯咯”地追随着江爱真的竹篮子。她看着这些鸡,江爱真将竹篮子提高了点,迈进了胡建礼家的大门。 而这边厢,在节奏鲜明而热烈的鼓点中,胡建礼正敲着小堂鼓,为走古事棚的比赛助威,张天富、刘家梁满头大汗,但两人步伐并不滞重,虽然旁人有人明显体力不支,可见他们良好的精气神。 此时,七个古事棚正在走“剪刀铰”形,走剪刀把的关键一圈,只见领先的天官棚古事已经同第二棚脱节。人们在下面屏息凝视,时而击节叫好。 少顷,数响“嘭!嘭!”的神铳声响彻圆坪上空,七个古事棚在人群的欢呼和目送中离开圆坪。 胡建礼家屋内,厅堂两边都堆着许多干燥的柴禾。江爱真进屋没看见人,便叫“婆太”,不见回答,便又高声叫了一声。 “去厨房看看!”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 江爱真立刻来到厨房,看见雾气腾腾之中,胡建礼奶奶正颤巍巍地从锅里端出一碗东西女孩赶忙放下竹篮子,上前接了过来:“婆太,我来吧。” “是……江家细妹子啊,来啦。”胡奶奶眯着眼细看她半天,笑着说。 江爱真凑近胡奶奶耳边,大声说:“婆太,我又拿了些草药来,丙辰叔的药快吃完了。” “哦哦。你家里忙就不用天天都过来,啊?今天走古事,我孙儿和十班的人一起拉琴敲鼓去了,还没回来。”胡奶奶点着头,抓着江爱真的手,“我孙儿很早没了娘,要是能娶上你,那就是他命好啊。 正文 第四章 矛盾与痛苦 江爱真红了脸,从胡奶奶手掌抽出手来,心下窃喜但撒娇地扭转身子,娇羞地说:“婆太…… 胡奶奶露出喜爱的神色,笑呵呵地看着她。江爱真连忙端了药汤往胡建礼父亲胡丙辰的里屋走去。奶奶看着她娟秀的背影,颤巍巍地提着江爱真的那个竹篮子向门口走去。 看见江爱真端着药汤走进屋,一只手和两只脚打着石膏的胡丙辰艰难地立起上半身,爱惜地说:“草药送来就好了,你家里那么多事情,不用天天来。”复又叹气:“建礼这孩子……天天就知道跑到‘十番’乐队拉琴。” “丙辰叔,他的琴拉得很好,很多人都喜欢,有个什么喜事经常请他们乐队呢。 “嗨……他年纪也不小了,整天拉拉琴也不是什么正事啊!以前叫他学绣像雕刻,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来也没见他刻过一个完整的雕版。现在你看我摔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 “丙辰叔,你不用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我走了,明天再过来。” 江爱真离开屋子,往大门口走去。 在路边的侧房里,胡奶奶颤巍巍地正在把江爱真竹篮子里的那些草药取出,放在一个大圆盘篮里铺开晾晒。 这时,瓦子街方向传来“咚咚锵锵”的声音。江爱真靠在大门边眺望的样子听了一会儿,然后靠近胡奶奶耳边,大声地打招呼:“婆太,古事棚快要游回张氏宗祠了。我走了。” …… 张天强走在胡建礼家方楼一侧的路上,只见他突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布帕之类的东西,原来是那块江爱真的围裙,张天强立刻满脸喜悦的陷入回忆。 想起了那天,他一路向雾阁书坊疾跑而来。 想起了他勾到一个人的脚,摔出老远,左手脱臼,他疼得额头是汗。 原来那是江爱真,她解了身上的围裙,将他的手在他胸前吊起来,没好气地说:“我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在他调皮地说“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躺在这里的是我们两个”之后,她忽地立起身,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讨厌地说:“油腔滑调!活该! 想到这里,张天强又一次露出笑容—— 拐过拐角,张天强看见了正在晾晒草药的胡奶奶。张天强连忙上前,边帮助铺开草药,边大声地问胡奶奶:“婆太,这草药是江家的爱真刚拿过来的吧? “噢!”胡奶奶大声答应着。 “她每天都这时候过来吧?” “噢!”胡奶奶又是大声答应 正在这时,传来“锔缸、锔盆、锔锅、锔碗喽……”的叫声。随着叫声,带着斗笠的猪头挑着锔担走近。 张天强起身,看见猪头的锔担上放着几个锔好的盆碗。猪头看见张天强和胡奶奶,便装着歇息的样子,将锔担放在胡建礼的门口,靠近胡奶奶的耳边,甩着瘌痢头大声地:“婆太,讨碗水喝。您家里有缸、盆、锅、碗需要补的吗?” “进屋吧,茶水,开水,都有。家里还真有个盆要补呢。胡奶奶起身大声答应。 张天强觉得自己该走了,大声地说:“婆太,我走了。” “噢!”。 张天强看着猪头挑起锔担跟着胡奶奶进屋,感觉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东想想,西想想,也没发现什么很特别之处,也就不再多想,便走开了。 …… “咕咚咕咚”,一个男人的喉结飞快涌动,他正在喝水。此时他已经去掉了斗笠,露出了那个标志明显的“瘌痢头”。胡奶奶颤巍巍的,正在他身后的柜子那个破损的盆。 猪头左右张望,之后回头看了看,趁胡奶奶在厨房找盆的时候,他走了出去,戴上斗笠,来到门口看看外边没人,他迅速奔回厅堂,从锔担下面提出两桶东西,左一桶右一桶,迅速地浇在了两边堆着的干燥柴禾上。 正在此时,胡奶奶已经找出了那个破损的盆,颤巍巍地走出来递给猪头。他将空桶麻利而迅速地装回锔担内,又假装郑重其事地仔细观看摔成两半的盆片。之后,他贴近胡奶奶的耳边:“婆太,这个盆用的锔钉要很多,我今天带的不够用了,我先把盆带走,明天送回来。 然后,他拿起上面放着那些补好的盆、碗,要将盆片放进去,可是担下面的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盆片无法放入。 胡奶奶又颤巍巍地走过来,过来看见两个空桶,她指着桶:“这桶装什么的?不用的话可以先放在我家里。 “这两个桶啊?是装……茶油的。瘌痢头有些惊慌,开始转移话头:“婆太,我去别的地方,傍晚到这里拿你的盆回去补吧。” “哦哦。”胡奶奶慢慢点着头 瘌痢头一听这话,慌忙放下两个盆片,挑起锔担就走。 …… 一片葱郁的菜地,青幽淡绿。这是张天强自家的菜地。他正走在这菜地边上,而父亲张万山正在摘菜,回身看见儿子过来,站了起来,关心地问:“怎么没去看走古事呢?” 张天强沉默了一阵,酝酿了一下,慢慢说:“爹,族谱里没有我的名字。” 张万山沉默了片刻,转身接着弯下腰摘菜—— “我去问了一下,人家说族谱都发出去了,现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要不,就等下次重修再说?” 张天强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走到了父亲的正面,吞吞吐吐的问:十八年前……在‘半天崠’凉亭,当时我是躺在我的生身父母旁边吗? 张万山停住摘菜的动作,静默了片刻,一手拿着割下的包菜,缓缓立起身:“我没有看见他们……”然后他略略顿了顿:“你就躺在凉亭里。 “真的有母豺给我……喂过奶吗?”张天强又问 张万山不敢看儿子,便又弯下腰摘菜,极力掩饰内心的矛盾与痛苦,然后装作平静地说:“歪树节多,歪人嘴多。别人要嚼舌头让他嚼去,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子俩各怀心事,同时沉默了。太阳和菜地也沉默了。 …… 这边,七个古事棚正在走过古堡镇街道,朝张氏宗祠而去。张天富慢慢走出队伍,看来他已经被换下来休息了。少顷,22个轿夫整齐划一地换下第七个古事棚,刘家梁也在其中。他慢慢离开人群,微笑着,缓步喘着气。 他找到了张天富,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互相拉了一下手,互拍了一下肩膀,然后走到十番乐队的胡建礼旁边,两人一左一右,跟着胡建礼的鼓点迈步前进。 一会儿的功夫,七个古事棚已经游回张氏大宗祠。老族长张弼应摸着长胡子,等人指挥大家开始卸古事棚。 这时,刘家梁看见手拿神铳的本族的刘叔,马上走了过去:“叔,今年我没觉的累。” “嗯。我看你大有长进。”刘叔很是高兴。 张天富也走了过来,招呼了声“刘叔”。刘叔拍拍两人的肩:“古堡将来会出两个神行太保啊!” 两人没回答,而这边胡建礼将乐器一放,和乐队的人打个招呼就要走。一个中钹乐手喊住他:“哟,又着急到雾阁找江大小姐了吧?才不见面几个时辰啊?” 胡建礼一笑,拱手而去。 山转转,水转转,大街小巷转一转。胡建礼很快就来到雾阁后门。只见他取出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很熟练的吹出了一首悠扬婉转的客家情歌调子 不一会儿,后门开了。江爱真迎着调子走了出来,只见她两手还在捋脑后的辫子。胡建礼忙上前替江爱真掩上后门。两人对视笑了笑,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去。 …… 正文 第五章 土匪来了 张天强离开菜地,经过后山山脚时,发现后山的山道上有一伙人或背或挑,匆忙疾行,还有人因为行色慌张而摔倒,其中有个人挑东西的人戴着斗笠,似乎有些像猪头。 张天强看着他们的背影,满脸怀疑,不禁想起了一个让他有些疑惑的画面—— 墨香堂李家的后门。一阵急风从巷道刮过。猪头的斗笠被风吹掉在地上,他慌忙跑去捡。张天强看见他是个“瘌痢头”。 猪头捡起斗笠慌慌张张地戴上,两个人走过去之后,张天强听见另一人好像骂了一句。 “真没用!什么猪头!一顶斗笠都戴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想到这里,张天强回身就往宗祠方向跑。 来到张氏宗祠外,大家伙的古事棚已经卸完,但还有许多人在规整东西,张天富、刘家梁也在帮忙。刘叔倒是蹲在一旁咳嗽。 张天强一路跑来,一把拉住正在忙的刘家梁和张天富,气喘吁吁地说:“我在后山……看见……一伙人,鬼鬼祟祟,有的挑着东西,有的背着东西,走得很快,不知道会不会是土匪? 一边的刘叔听见,立即拍着胸口凑了过来:“你看着有多少人?是什么打扮?” 张天强缓了缓,吞了口水:“我看着有十多个人。穿着什么没注意。但是他们匆匆忙忙,像在逃跑。 刘叔沉吟:“会不会真是土匪趁大家都在“走古事”,干了什么?十几年前有过这么一次,那一次土匪还抢了几个男孩子去卖。 这时,许多人听见的都围拢过来。一些青壮年跃跃欲试。张天强尤其踊跃,带头说:“今天人齐,大家操家伙赶去围了他们! “刘叔,我看这里还有三四十人在,对付他们十几个不难!”这是他哥张天富。 刘家梁也喳进来:“叔,我看可以。到时候赶上他们,我和天富领头对付他们。” 年轻人都涌上来,七嘴八舌的邀战:“对啊刘叔,我们赶快去吧,别让他们跑了!” 刘叔一拍大腿:“好!这里的年轻人就属你和天富两个身手最好,你们两个领头。”早有人取了轿杆、棍棒、扁担之类分发。 刘叔高呼着指挥:“水生,你赶紧回去问问有没有人家丢了东西、丢了孩子的!天黑前我们没赶回来的话,你赶紧去找一下几个大姓的叔伯叔公,让他们带上人,多带点松明火把去接应!听见没有? 那个唤作“水生”的后生立即跑离,边跑边大声答应:“知道了!刘叔你放心吧! 一心想向土匪复仇的张天强,手里拎了根棍子,第一个冲了出去。在他后面,众人纷纷提了轿杆、棍棒、扁担迅速赶去。 …… 这时,胡建礼、江爱真正往小溪边的方向走去。清凉欢快的溪边可见一丛丛苦竹。而墨香堂书坊雕版技工丘雅娟此时正在溪边的下游方向濯洗衣服,可见溪边有许多平整的石块。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爱真和胡建礼已经坐在了溪边。坐下后,胡建礼递给江爱真一张有些皱褶的玉扣纸:“昨天我在习奏地练习小堂鼓,休息的时候想了几句词,怕过后忘记,赶紧找纸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在角落里找到这张已经揉皱了的毛边纸玉扣纸: 江爱真含情又责怪地瞪他一眼,嗔怪着:“哎,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你总算是读过书的人,怎么手边连张像样的纸都找不到?!” 胡建礼小孩般垂下头:“好些时间没纸了。用的时候……才想起来。” 他的神态和表情让江爱真又好气又好笑,她指了他一下:“平时也不知道来找我!雾阁的玉扣纸总够你写的吧?”一边低头看词:“书呆子都不会像你这样临时抱佛脚,口渴了才来挖井。” 胡建礼很有些被心上人抱怨和责怪的幸福,转过头去看天,几只飞鸟掠过。 …… 小伙子们一路往后山追去,过了半个时辰,追上山梁,但那伙人已经不见。 众人气喘吁吁,有的以扁担、棍棒支地暂缓一口气,有的干脆将之置于山道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张天强顾不得喘口气,四处张望。 “叔,还要不要追下去?您身体不好,回去吧。”刘家梁扶着有些年老的刘叔。 刘叔咳嗽:“咳咳……转过下面的山坳,就到三岔道了。咳咳……一条是到汀江的近道,一条是去‘半天崠’纸槽的路,还有一条路可以到汀州府。咳咳……到了那里还追不上,咱们就回吧。 正在这时,爬上一棵高高的板栗树的张天强,忽然兴奋地发现了那伙人。他连忙不迭高呼:“刘叔,我看见他们了!快!他们已经快要转过山坳去了! 听到喊声,众人立即精神抖擞,坐在地上的纷纷一跃而起。大伙又重新组织起来,往山上追去。但因为山坳和山梁正对着,那伙人立即发现有人追来,明显的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大家刚拐下山梁,走到山坳。追在前面的张天强、刘家梁几个人远远地看见这伙人的前面似乎还有一伙人,而且隐隐看见人群中似乎有小孩子,立刻回身:“刘叔!这群人前面还有一班人!” “前面的那群人里好像还有孩子!”这是他哥张天富 “叔!会不会是土匪抢了孩子?!”这是刘家梁。 刘叔气喘吁吁赶上来,用一只手挡在前额上方观察,以遮挡迎面的阳光。看了一会,他沉声嘱咐说:“大家先跟着他们,不要太近!别是碰到大队土匪,小心遭了他们的埋伏!” 年轻人虽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一听刘叔的吩咐,许多人都各自警惕地前后左右看了看。 这时,一个人赶了上来,拉住刘叔。 张天富大声地喊着:“‘泄气牯’!大家都在追,你拉住刘叔干什么?! 泄气牯紧张地说:“刘叔,十几年前土匪来偷袭古堡,听说您是打过他们的,您看,这次会不会是土匪来报复?万一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或者诱敌之计怎么办? 队伍中有人听到这话,感觉有些惧意。 其中一人说:刘叔,我看‘泄气牯’说的也道理啊。 “我说‘泄气牯’,我怎么刚才没看见你?总是关键时刻爱泄气!你早就用不着来嘛!”张天富反驳他。 刘家良也出来嘲笑他:“‘泄气牯’,这十几年土匪也该换人了。土匪要是报复,总有一天会来,你也躲不过啊!” 听着七嘴八舌的分析,刘叔虽然和大家一样没有停步,但却在紧张思考,然后气喘吁吁地说:“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我们现在先咬住他们,看看情况。” 大家仍然保持追踪的距离。跑在前面的张天强着急高呼:“快!他们快拐过山坳了!不要让他们跑了! 刘叔咳嗽:“……大家追到三岔道再说,看他们走哪条路! 听到这话,众人跟在张天强后面追去。“泄气牯”也只有紧紧跟着大家。 刘家梁挨近刘叔:“叔,您打过土匪,他们里面身手不错的好手多吗?” “十几年前那伙土匪……有两个人身手不错。一个是领头的,五十多岁,武功最好,还有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身手也还不错。我被他们围攻打伤,才闹下这哮喘的毛病。不过当年他要是碰到你,会吃大亏。” “为什么呢?” “你比他当年的年纪还小几岁,但是你的身高、体质、耐力都比他好得多。他的刀使得不错,”刘叔慢慢分析着,“但是你现在和他当年不会差多少,而且你还有一个优势就是箭术精准。今天你要是带着弓箭,他们有埋伏我们也不用怕。 “叔,这班土匪会是十几年前那些人领的头吗?” 刘叔气喘着摇摇头:“这很难说……不过,土匪里面总会有几个身手不错的。 前面,张天强已经冲上一块还带着枯稻根的干涸梯田,登高一望,然后回头大喊:“刘叔,他们往三岔道左边那条路走了! 刘叔高声地:“那是去汀江的路,不是去“半天崠”就好办!大家快追! 众小伙子继续飞奔。 …… 正文 第六章 书香 一束阳光射进屋来,李耀本背手立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台的那块微型雕版,脑子里全是字在翻滚。 张玉浦进来,猪头跟着进书房。张玉浦转身退出,带上了房门。 “李老板! 李耀本没有回头,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怎么?你失手了? 瘌痢头有礼却不让势,他回敬道:“李老板,何时动手我想我还知道。我只要把胡家的楼给你烧了,不就得了! “大家都在外面‘走古事’的时候你不动手,等胡家那个拉琴的小子回到家,我看你怎么下手!” “我已经把两桶茶油浇在了厅堂两边的柴堆上,正要点火,胡家那个老太太就出来了……” “一个既走不动又耳聋的老太太,点了火,她也跑不出来!” “至于那个拉琴的胡建礼,我看见他和雾阁的江爱真往古溪那边去了,不吹个口干舌燥他是不会回来的!何况晚上游大龙他还要和十番乐队跟着游大龙……” 李耀本冷笑着:“年轻人,小心行得万年船!”复又叹息,“胡家这个拉琴的小子连家传的绣像雕版绝技也漠不关心,而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是屎壳郎穿花衣,外面漂亮,里面臭!江繁远的丫头知书达理,聪慧贤良,怎么会看上他这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嗨……” 猪头愤愤不平:“就是!一朵鲜花喳在牛粪上!”顿了顿,“李老板,那个摔断了腿的胡丙辰有一手绣像雕版的绝活,他不和你合作,烧死他也就算了。不过,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 李耀本停顿了一下,仍没有回头冲猪头摆了摆“走吧”的手势。猪头有些不解,但看李耀本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退后打开房门,他打开了房门正要迈步出去,李耀本忽然转过身来,抬起一手示意:“等等!”接着,他从窗台上拿起了那块微型雕版,递到猪头眼前,“看清楚了,这样大小的雕版胡家有很多,你给我弄几块刻有图像的,《绣像桃花扇》你懂不懂?“ 猪头得意的笑了笑:“嘿嘿,这出戏文我看过!不就是李香君搭那个侯大官人嘛! 这时管家张玉浦吱嘎一声推开门,在门口叫了一声“老爷”。 李耀本应到:有事? 张玉浦眼神示意,并同时微微点头。 李耀本冲猪头挥了挥手:“那你去吧。办好了,我另外给你银子。” 猪头点着头开门离去了,李耀本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张玉浦却有些疑惑:“老爷,《绣像桃花扇》的雕版那是胡家的宝贝,这大火一烧起来,凭他‘瘌痢头’能找得到吗?” 李耀本冷哼着:“火海之中,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略停:“什么事这么着急? 张玉浦凑近:“刚才外面听说……”放低声:“追土匪……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李耀本沉声复问。 “听说后山发现一群土匪,刘家的那个硬骨头带着一群人追去了。” “刘一箭?”李耀本冷笑着:“一个痨病鬼!哼,当年他要不是真的留了一支箭在手里,恐怕早被鲁大的师傅打得命丧当场了。 “老爷,听说他们看见的土匪有十多个人,鲁大接应瘌痢头的人也不会这么多吧?” “不会是鲁大。他怎会如此明目张胆。”李耀本摇摇头,眉头紧锁。 主仆二人都满腹狐疑。 …… 张天强等年轻人一路追到汀江边上,远远的看到那伙人正要上船离开,大家赶忙操起棍棒包围上去,准备一阵痛打。但冲到那伙人不远,看清他们居然是台湾来的张氏族人!这时,刘家梁、张天富看见队伍中的台湾少年,台湾少年也看见了他们。 张天强一阵泄气,将棍棒往地上一扔,捂着肚子喘着粗气就地一屁股而坐。 台湾少年叫嚷起来:“家梁大哥哥!”扯身边父亲的衣襟,“爹,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随后而来的泄气牯等人,却立即发现了台湾来人有人背后背着金瓮:“金瓮!你们把祖宗的骨骸背走了啊?!这还了得!” 张天富责问道:“你们怎么可以趁大家走古事的时候,偷挖祖宗的骨骸呢?” 台湾张氏族人自知理亏,都沉默不语了。 这时,刘叔才喘着气,从队伍末尾赶上来,看见这种不是本族的事情不好喳手,只好站在原地摇着头,喘着气。 “祖宗的根在古堡这边,骨骸怎么能背到台湾?!” 台湾少年的父亲看见必须是要解释了,于是站了出来:“我们今天这样做是不太妥当,但也是万不得已。大家都是一个祖宗,我们更需要把祖宗的骨骸背回去,让在台湾的子孙能够认祖归宗。” 泄气牯这时候的劲头上来了:“不行!没商量!” “对,这祖宗的骨骸没了,古堡姓张的以后不就没了祖宗了吗?!” 双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让。眼看一些年轻人就要动手抢金瓮。 台湾少年往后退了退,眼中满是惊惧。 这时,刘叔一看这不是办法,只好作为族外人站出来进行调停,他张开双臂,拦在双方中间示意:“我不是张姓人,本来不应该说话,但你们听我一句话——大家都是自家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解决。” 众人稍微安静下来。刘叔转头向少年的父亲,语重心长:“你们从台湾远道而来,能够敬奉祖宗,大有孝心是很好的;你们远离家乡,远离祖宗,想带走祖宗的骨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古堡张家也是张大郎公的子孙,你们如果把骨骸都带走了,那么古堡这边供奉什么呢?” 少年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勉强回答道:“我们孤悬海外,常常想念祖宗开基立业的种种艰辛和恩德,抚育我们后人的种种苦心和不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也想尽自己的孝心。由于山高路远,还有海峡的波涛相隔,回乡谒祖一趟不容易,”接着,他抱拳四向示意:“希望家乡的叔伯兄弟们体谅和理解。” 刘叔看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只好打个圆场。他面向古堡张氏族人征求意见,摆手示意道:“大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子孙,都是同根同族,你们看看这样行不行——就让台湾这边包走一小部分祖宗的骨骸吧,也让海外的张家子孙面谒祖骸,续上一世宗亲的血脉情缘。 古堡族人大都年轻,只有听从年长的刘叔意见,退了退,点点头,不言语了。台湾少年紧张的情绪立即放松下来。少年的父亲将儿子拉出:“牛仔,把你的贴身内衣脱下来。” 台湾少年开始脱下内衣,后面立即有人帮忙少年迅速穿戴好。悉悉索索,哗哗啦啦。 少年的父亲解下背在身后的金瓮,准备取祖宗骨骸。 在人群远处席地而坐的张天强,看着少年的父亲郑重其事地放下金瓮,然后对着金瓮跪下作揖,才取祖宗骨骸。他触景生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这时,少年的父亲将小部分用儿子的内衣包好的祖宗骨骸从新背在身后。台湾张氏族人纷纷向古堡的人道别。台湾少年也挥手大喊:“家梁大哥哥,再见! 刘家梁和张天富笑着,冲他挥手致意。 张天强好像感觉到浑身失去了力气,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站起来走路的姿势都变形了。 …… 古溪的苦竹丛旁,江爱真手里拿着那张有皱褶的词和胡建礼正在畅谈。胡建礼忍不住取出树叶在口中吹起来,其声清丽,婉转抒情,随风而飘…… 正在濯洗衣服的丘雅娟听到树叶吹奏声,停止了搓衣服,仔细听了听,放下衣服,往小溪上游的苦竹丛走去。 江爱真看着词也不禁轻轻哼起来:“一坡过了又一坡,坡坡竹子尾拖拖;竹子低头食露水,老妹低头等情哥…… 走近苦竹丛的丘雅娟听到江爱真歌声,连忙蹑手蹑脚,放轻了脚步。江爱真忽然打住,歪着头问:“怎么偏是‘老妹低头等情哥’?为什么不是‘情哥翘首盼老妹’?! 胡建礼一听江爱真的质问愣住了。在美丽可人的江爱真面前,他总是迂拙,只能支吾着:“这个……‘竹子低头食露水’怎么能和‘情哥翘首盼老妹’对应起来?再说,这一改也衬不了韵脚啊。” 江爱真娇嗔着:“真是个呆子!你就不会说——下一次专门写几首‘情哥翘首盼老妹’? 丘雅娟透过竹丛的缝隙看他们。胡建礼忽然站起身来,兴奋地说:“我发现汀州府各县的客家山歌虽然大体相似,但和广东嘉应州梅县、蕉岭、大埔等地的客家山歌在调式上还是有一些差别。” “哪一种调式?宫调、商调、角调、徵调还是羽调?什么差别?“江爱真歪着头问他。 “长汀、武平、上杭一带的大部分山歌是‘徵调’,而永定、连城等地却靠近广东一带的‘羽调’。” “那你给我说说。”江爱真来了兴趣: 胡建礼正好一展书生意气:“大体而言,长汀、武平、上杭一带山区遍布,风动而心动,富于动感,因此音调挺拔,故以‘徵调式’为优;永定、连城、梅县等处地势渐平,因此音调柔和,平稳秀丽,应以‘羽调式’为宜。” 在他身边,江爱真崇拜地看着他,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这时,丘雅娟在苦竹丛外用力甩了一下手,冲他们做了一个鬼脸。 …… 古堡镇街道上,台湾人已经尽数上船离去。张天强见了大家为了祖宗骸骨一番争斗,又听了刘叔的一番话,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没进张家族谱的事情,心中思绪繁杂,一路沉默。 刘家梁看见张天强沉默寡言,便上前和他搭话。他拍拍张天强的肩:“刚才跑太快,把力气都用完了吧。 张天强闷闷不乐,低头不语,只管自己走。 “怎么了?” “大家都有祖宗!可我,族谱里连个名字都没有!”张天强的声音很是低沉。 “别想了,只是个意外而已嘛!”刘家梁安慰他 张天强突然悲从中来,激动地说:“不!根本不是意外!我……就算我小时候喝过母豺的母乳,我也是人啊!我也是吃着张家的米喝着古堡的水长大的啊!到头来我怎么就不是张家的人了呢?!” 刘家梁沉默了一会儿,便赶紧把话题岔到“游大龙”上面:“天富,游大龙龙头的抓阄快开始了吧。我娘让我去捡勾子呢。你家呢?” 张天富看见弟弟的样子,有些担心,他走到张天强身边,抚了抚弟弟的背以示安慰,并故意提游大龙的事:“晚上游大龙要点火,我回家帮爹劈松明,蜡烛、鞭炮都没准备呢。你和家梁牯去三公庙吧,我跟爹说一声。” “天富,今年的大龙有一百多节,全长四五百米呢,不能错过机会啊。家里事情弄完了赶快出来。” 张天强摇摇头,依然闷闷不乐:“我也不去,家里要做豆腐呢。” 刘家梁只好和兄弟俩告别。 …… 在小溪边,江爱真站起来向胡建礼告辞:“我要走了,还要陪我爹看游大龙呢。上午的走古事我都没去看……” 胡建礼一拍脑袋:“对啊,我们十番乐队还要跟着游大龙,我也应该去习奏地准备了。过了申时,我在瓦子街丘家婆太门前等你。 “好的。”江爱真点点头。 两人转身要走,忽然江爱真拉住了胡建礼,欲言又止:“建礼……” 胡建礼看着她:“怎么了? 江爱真真诚地点着头说:“上午我到你家,你爹还是希望你把绣像雕刻学好。十番乐队没事的时候,希望你还是要多花一点时间在家里,你看你爹他摔成现在这样,心情也不太好,还有婆太,那么老了……” 胡建礼沉默了片刻。慢慢说:“我——都知道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开,把侍女和小溪山林扔在身后。 …… 雾气腾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张家屋内,一家人正在做豆腐,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框内豆腐浆已经凝结,张万山把它四周的细纹苎布往木框中间卷,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块木板。张天强搬来一个石磨,稳稳当当地压在了方框的木板上。 张氏正站在一个大木桶前,她手上捏着一只一根竹筷子,只见她一松手,那只竹筷子便成了垂直落体运动的物体,往桶里直直喳入,筷子的一半没入大木桶内已经掺了酸浆的豆腐浆中间。张氏又将筷子拔起,以同样的动作在木桶周边的豆腐浆部分试探,只见筷子基本上都是一半没入木桶内的豆腐浆中。 她转过来,有些责备地对着丈夫:“我说老头子,这一锅酸浆你又放多了!到时候豆腐压完水,还是比上一锅硬。天强佬,下一锅的酸浆你来放。刚才我说等你来放,他就着急。” 张万山在两个孩子面前有些下不来台。他也抱怨转移话题:“老婆子,我说你罗嗦不罗嗦。天强佬刚才不是没回来吗? 张天强连忙把父母的话岔开:“娘,酸浆呢? 张氏一指灶台边。顺着母亲的目光,张天强看了看锅里的豆浆,又将一根长长的竹筷子伸进锅中,他将筷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只见筷子上有一道道间距的记号。他的父亲和哥哥则把一个大圆木桶搬来放在锅灶旁边。 张天强走到灶台靠近烟囱的地方,从一个陶缸小心往外倒酸浆。他心里权衡了一下,将手中的那碗酸浆又倒回一些在陶缸里。然后他将那碗酸浆小心地、均匀地撒在大圆木桶的底部, 这时,锅里雾气腾腾,做豆腐用的豆浆已经开了。张天强和天富连忙各自拎过一个木桶,用木瓢从锅里快速往木桶里舀豆浆。然后两人提着木桶快速往大圆木桶里冲下豆浆。张氏同时也用一个木瓢将两人冲下的豆浆做圆周方向的搅动。 张氏对着张天强又说开了。她先抱怨:“你说你爹这个人,老凭着自己的眼睛一扫,就说酸浆该放多少多少,做出来的豆腐,总是时好时坏。你教他用那根筷子做了记号,要按比例放酸浆,他还是搞不清楚。自言自语:“都做多少年豆腐了,还是这个样……”她又提高语调:“就说十八年前吧,挑玉扣纸扭伤了腰,你弼应叔公让他放下担子,他偏要带伤硬撑,结果自己的腰就闹下了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 张万山听到妻子提到“十八年前”几个字眼,赶紧看了一眼张天强,有点着急:“那些老皇历你还提它干什么?!我要是还能在钟家的纸槽干,现在还用这么起早摸黑做豆腐吗?” 老大张天富生性敦厚,从小鞭能体谅父母,便接过了话头:“爹,娘,我们都长大了,以后你们不用太辛苦了,豆腐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张天强看了看母亲,沉默了很久,慢慢说:“现在我们两个人在钟家的纸槽都干得很好,而且槽户钟永利比我们两个大不了几岁,大家还像朋友一样。我看辛苦的时候,豆腐就不用做去卖的了,自己弄一点吃的就算。” 张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向天富兄弟俩:“没什么事了。你们去看游龙吧。” …… 一本线装书《史记•货殖列传》,书香墨气,青青幽幽。雾阁老板江繁远正坐在书房里,在全神 正文 第七章 瞎问 贯注地品读书中趣味。 一声清脆的女声“爹,去看游龙啦,江爱真奔入书房来。江繁远带着笑看了一眼女儿,又低头看书。他慢慢说:“和你娘去吧,年年元宵都有游龙,还没看够啊?” 江爱真试图说服他:“爹……年年岁岁龙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江繁远抬起头来,赞赏地笑笑:“呵呵呵——这丫头,爹可是说不过你了。” 江爱真走到父亲身后,歪着头看着那本书:“在看哪一章呢……”又故意惊讶地:“咦,爹,你又在看范蠡带着美女西施怎么泛舟江湖啊?!” 江繁远咧开胡扎下的嘴唇,笑着假装责怪:“什么带着美女西施泛舟江湖!小孩子家的,净胡说!爹看《货殖列传》是看什么知道吗?”并以书示意:“比如这一章,爹是看范蠡怎么弃官为民,却又如何成为富甲一方的陶朱公…… 江爱真也故意强词夺理:“我说范蠡带着美女泛舟江湖还是好的呢!他分明是拐跑了越王勾践喜欢的第一美女嘛!” 江繁远无奈:“我说你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娘说,当初爷爷不同意爹你娶我娘,说是八字不合,你就带着娘半夜要跑,结果爷爷才同意,是吗?”江爱真俯下体说。 江繁远瞪女儿一眼,指了指她:“小孩子家的,不要瞎问。”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娘都告诉我了。爹,是不是因为当年没跑成,所以现在一直想带着我娘,就像范蠡带着西施那样来一次泛舟江湖啊?” 江繁远用书轻轻打了一下女儿的脑袋,笑着责备:“疯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 江爱真一把抢过那本《史记•货殖列传》,扔在一边,强行拉起父亲,并撒娇道:“爹……走吧。” 江繁远摇摇头,无奈起身,低声问:“问问你娘去不去。” 江爱真跑出书房,往厨房跑去。她一溜跑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和厨嫲在包汤圆,江爱真凑近母亲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娘,爹说请你一起去看游龙哩。 江母看了女儿一眼,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看样子很不信:“这么多年了,你爹从没有对我说过‘请’字。” 江爱真在她背后绕来绕去,赞叹地说:“呀!娘,你这是不是叫作‘知夫莫若妻’啊?爹是这么说的……”模仿父亲,扯着喉咙小声说:“问问你娘去不去。” 江母被女儿逗笑了:“哈哈哈,你们父女俩去吧。我在家给你们包汤圆。” 江爱真又撒娇道:“娘,你就让厨嫲包一次吧。年年你都包。”说着说着,她就去拉母亲。江母没法子,只好答应女儿:“好好……我去换件衣裳。” …… 一个大筐,筐内装着一些刻刀,一对小纂等雕刻工具,还有一些没有雕刻过的微型绣像,一堆书大小的白板楠木。原来这是胡建礼经常来玩的十番乐队习奏地侧房,可见里面有床铺被褥,胡建礼正在房内整理东西,从床底拖出了一个竹箩。 这时,他想起了江爱真的话:“你爹还是希望你把绣像雕刻学好。十番乐队没事的时候,希望你还是要多花一点时间在家里,你看你爹他摔成现在这样,心情也不太好,还有婆太,那么老了……” 想到这里,胡建礼慢慢将刻刀等工具规整了一下。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胡建礼赶紧把竹箩推回床底。 “建礼,来帮忙换一下扬琴的琴弦!”一个声音高喊着。 胡建礼站起身来,高声地应答:“来了!”立刻把筐推入床下,开门出去。 …… 瓦子街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黄、绿、蓝、青五条游龙的龙头在舞者的舞动下,上下腾飞,引来阵阵喝彩声。 人群中,张天强只顾着看游龙,不妨对面一人只顾着左右环顾,两人一下撞在了一起。原来是墨香堂的大公子李庆全。对方向他拱手道:“对不住……”立刻认出:“哎呀,是天强佬呀!” 张天强也一拱手:“哦!李大公子啊!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如此急急忙忙,不是找人就是丢了什么东西。我想墨香堂的公子丢了什么东西都不会着急紧张的,肯定是找人!让李大公子这么着急找的人,那一定就是雾阁雕刻工房的黄少芳喽!” “古堡人都说天强佬能说,这张嘴果然是了得……”李庆全一笑,“怎么,你看见她了?” “当然……” 刚一出口,立刻被李庆全着急打断:“在什么地方? 张天强故意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如果是别人问,这个消息也没有太大意义,我也就免费告诉他了。”接着以手扶下巴,“可是对于李大公子来说,这可是个重要的线索,李大公子也买得‘物有所值’……” “哈哈,早就听说你天强佬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连脚趾头都会打算盘,果然不假!今天还是你那一文铜钱的老规矩吗?只要消息属实,两文铜钱也没问题!” “就是一文铜钱!两文我还不要。” 李庆全随手摸出一文铜钱,要递到他手上。 张天强却没接:“我先说。上午我去雾阁碰见黄少芳,她说下午酉时以后才会过来瓦子街看游龙。这时候她应该已经过来了,所以李大公子尽可以静候佳人的到来!” 李庆全却强将一文铜钱递到了张天强手上。 “怎样?这个消息值你这一文铜钱吗?” “谁说天强佬精明过人?!我看简直就是狡猾嘛!” 李庆全哈哈一笑,大步离去。 看着李庆全离去的背影,张天强将手掌上的一文铜钱向上抛了一下,笑了笑,放进了口袋,立刻挤着接踵摩肩的人群,朝李庆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 在他们的对面,瓦子街的一角,正是在李庆全离去的相反方向,黄少芳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上下腾飞的游龙。 这时,眼前却有一个戴斗笠的人总挡住她的视线,她移动了几次,但是那个戴斗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黄少芳移动一下,他也移动一下,最终还是挡住她。看游龙还戴着斗笠,这让黄少芳气不打一处来,突然有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她挤上前去,装作无意,用力地踩了一下那个人的脚后跟。 这下,那个戴斗笠的人猛地回过来,脸上露出狠戾之色,就要发作。黄少芳看见这人的凶相,饶是平时大胆的她也不由向后面退了一步——原来这人正是‘瘌痢头’猪头。 正好此时,张天富和刘家梁走了过来,看见了正要发作的猪头。张天富把黄少芳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了前面,厉声喝道:“想干什么?!” 黄少芳拉了拉张天富:“算了算了。” 猪头虽然明显感到黄少芳是故意的踩他,一则看见高大威猛的张天富和刘家梁站在自己面前,哪还敢造次?二来,自己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在身,小不忍则乱大谋;三来,让一个美丽的妹子踩一脚也不是什么损失。他赶紧拔脚就走。正朝着张天强迎面走去。 这回,张天强又被一个人撞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再一次遇见了这个总是戴着斗笠的“瘌痢头”——那天,墨香堂李家的后门,一阵急风从巷道刮过。猪头的斗笠被风吹掉在地上,他慌忙跑去捡。这让张天强看见他是个“瘌痢头”。 ——又是瓦子街上,看走古事的张天强在人群中发现了戴着斗笠、挑着一副放着盆、碗的锔担,看上去是个锔缸、锅、盆的匠人的“瘌痢头”。 想到这里,张天强连忙转身,急急忙忙去追“瘌痢头”猪头…… 江爱真和父母三人走在瓦子街上,其乐融融。江繁远看着舞龙的热闹场景,不由对身旁女儿、妻子发出了自己的感叹。 只见他环顾四周,说:“别看我们古堡地方没多大,虽说不上什么物华天宝,但在福建汀州府,我们古堡也算是人杰地灵了!骄傲地:“别的不说,单说这么多年来古堡的雕版印刷行销全国,远播海外,几乎是垄断江南!除了北京、汉口,就数古堡了,连南京都赶不上我们!那些是大城市,而古堡只不过是个方寸之地的偏远小镇! “爹,真的吗?太不可思议了!江爱真惊奇地问 “我们古堡的雕版印刷从南宋末年就已经开始了,明朝中后期开始大发展,到现在已然是独秀江南了!”江繁远微笑着回答女儿。 “娘你看,爹去了一趟江苏回来简直就是无所不知了!”江爱真欢快的跑到母亲身边。 江母看着自己活泼的女儿,不禁好笑:“你爹可不是去了一趟江苏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还看了那么多书哩。” 江爱真不服气地说:“书我也看了不少,我怎么不知道哩?爹,我也要去江苏!” 江繁远面有微笑的说:“你娘说的对,爹可不是因为去了一趟江苏才知道这些的!” 江爱真又开始撒娇:“爹!什么时候你就带我去一趟嘛!” 江母打了女儿一下,轻斥道:“你这孩子,你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干什么!” “让爹带我做生意、长见识啊。” “现在你还小,过两年再说。” “我还小啊?!爹……你看墨香堂的李庆秀比我还小哩,他也去了江苏。都好长时间了。她又转向母亲:“娘,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的丝绸天下闻名哩!我去了江苏,还可以给娘带些丝绸回来。” “人家墨香堂那是有很多的生意在那边。你一个女孩子家的,都要嫁人了,怎么能到处乱跑?我看你就是心野了,她爹,我看该给她找婆家了。”江母看来并不赞同她。 “爹……我现在才不要嫁人!”江爱真着急的跺脚。 “我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啊。”江母拉着女儿。 “反正现在我不嫁!再说,哪一天我想嫁了,我也要自己找中意的……”女儿一撇嘴。 江繁远严肃起来了:“一派胡言!什么自己找?!我们雾阁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读了那么些年书,难道礼义廉耻都不知道吗?古人有云:读圣贤之书,所学何事?无非明礼义,知廉耻!” 江爱真看见父亲的神色严厉,这下不敢说话了。 江母责怪丈夫道:“你看你,孩子说错一句话,你怎么就劈头盖脸的说那么多!” 江繁远摇摇头反驳她:“子不教,父之过啊。” “你也有些太小题大作了。孩子只不过随口一句话……” 江繁远不耐烦的打断她:“真是妇人之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子女小错不断,父母再教导无方,日积月累,势必铸成大错!怎能说是小题大作?!” 江爱真嘟着嘴看着父亲。 …… 瘌痢头”似乎对张天强有了些觉察,七拐八绕就不见了。张天强追了半天,似乎有些气馁。在瓦子街一角,他看见了张天富和刘家梁,便询问是否看见“瘌痢头”。 “你们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瘌痢头’吗?“ “怎么了?”刘家梁有些疑惑。 “刚才我们还看见,差点动手。”张天富也慢慢点着头。 “我几次碰见他,感觉这个人有些不对。”张天强一脸焦急。 “哪些地方不对了?我看就是一个泼皮!” “说不好,就是一种感觉……你们为什么差点和他动手?” 刘家梁一笑:“天富英雄救美啊。” “救美?张天强满脸疑惑。 “还有谁啊,黄少芳!”—— 而这边厢,黄少芳刚走到丘家婆太门口,就看见了江爱真一家。江爱真看了看,发现丘家婆太门前没有胡建礼,就忙撇下父母一段距离,跑向了黄少芳,着急地问:“少芳,看见建礼了吗?他说过了申时就在丘家婆太这里等我,可是现在都没看见。你帮我问问,丘家婆太有没有看见建礼,好吗。” 黄少芳看着越走越近的江繁远夫妇,故意逗江爱真。她大声说:“老见面不腻啊?” 江爱真连忙向后望,转身着急地面向黄少芳打手势。而黄少芳故意不理,转头望见丘家婆太正坐在门口纳鞋底,便走了过去,弯下腰亲切地问:“婆太,纳鞋底哩?真好看! “是少芳细妹子哩!”婆太抬头 “婆太,看见十番乐队的胡建礼了吗?” “哟,怎么今天尽是找他的?”婆太看着她。 丘家婆太看见了不远处的江爱真,用手指了一下她:“你们是一起找他吧。今天没看见他,平时来了都要在我这里坐坐,回家看他奶奶了吧。” 黄少芳有些奇怪,又问:“婆太,今天还有谁找他?” “先是他们十番里的人,后来是墨香堂李家的大公子,现在你们又来了。” 黄少芳很是惊讶:“墨香堂的李庆全?”背过脸自言自语:“他找胡建礼干什么?” 婆太继续低头纳鞋底:“他说去十番习奏地没找到,就问我看见没有……” 她抬头的时候,黄少芳已经跑开回到江爱真身边了。 “婆太说没看见。但是墨香堂的李庆全找过胡建礼。”她蹦蹦跳跳地说。 江爱真惊诧道:“李庆全?他怎么会找建礼?他被建礼骂过一回哩!” “什么?黄少芳也有些吃惊。 “去年年底,李庆全来找建礼,让建礼帮助说服丙辰叔再和墨香堂合作。说——说是他弟弟李庆秀来信,江浙一带有人见了《绣像桃花扇》大为惊奇,希望古堡这里能够再度刻印,李庆全就想让丙辰叔将残破不全的《绣像桃花扇》重新刻印补齐,但丙辰叔原来和墨香堂合作刻印微型的《论语》等书,据说成了南京乡试学子用来舞弊的工具!因此建礼骂了他。”江爱真一五一十地说着。 “这个《绣像桃花扇》是话本小说一类消遣的东西,如果有市场的话,重新刻印不是很好吗?” “秤星钉成,脾气生成!建礼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绣像那样的雕版书,可以放在手心,确实是便于作弊。但是听说乡试进场的检查是很严格的,他们是怎么携带进去的呢?”黄少芳还是不解。 “听说可能是内外勾结。我爹年前从南京回来说,南、北二京乡试舞弊案发生以后,北京的主考李振邺、张我朴,双双被处斩,南京的方猷、钱开宗全遭绞决,南、北二闱录取的三百多名考生,后来每一个人都在两名兵丁的夹持下,进行严格的复试哩!”江爱真认真地说。 正在这时,黄少芳一抬头,看见李庆全正一路找人的样子,急急忙忙往她们这里找来,赶紧拉住江爱真就走,慌张地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庆全来了。” 江爱真被黄少芳来住用作挡住自己的屏障,无奈她只好一起跟着跑。 江繁远夫妇看见黄少芳拉着江爱真慌慌张张地跑了,有些莫名其妙。江母奇怪的问:“这两个孩子慌慌张张的不知道干什么去?” “让她们去吧。好好玩一玩。书坊一开工又该忙得不可开交了。” 这时一路寻找黄少芳的李庆全,迎面走了过来,看见江繁远夫妇,李庆全赶忙主动打招呼:“叔!婶!” 江繁远夫妇点头示意。 看见举手投足潇洒十足的李庆全走过去,江母不由有些注目:“李家的这个孩子要是和我们家爱真走在一起,倒是门当户对哩!”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孩子跟谁门当户对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江繁远不以为然。 正文 第八章 恋恋不舍 江母也不管他,继续说着:“我看李家的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和爱真就挺般配!” “男人是可以光看长相的吗?!古人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海水不可斗量,看人岂可貌相?!” “你今天总和我抬杠干什么?是不是嫌我老了和你走在一起让你没面子了?”江母有些不高兴了 “看你净胡说些什么!” …… 另一头,黄少芳拉着江爱真,匆匆忙忙躲开了李庆全,直到后面看不见李庆全才罢。 这下,轮到江爱真逗她了:“我说你躲人家干什么?!”故意装出向往的表情:“李庆全一表人才,家境殷实,又是那么的喜欢你……” 黄少芳脸上一点红,也回敬道:“你觉得他那么好啊!哎呀,那我得想办法告诉他了!” “说真的,你不必躲他呀。”江爱真又有些正经的说。 “本来也没什么。不过,一个人总是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你感觉到他就像你自己的影子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我可不要这样。” “那不很好吗?你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看建礼就不会这样,等他还等不到哩!”江爱真不以为然。 在她们身后,李耀本正缓缓而行,他的眼睛扫扫街面,看看四周,又不时紧紧地盯着江爱真婀娜的腰部和身姿。江爱真也总感觉有人跟着她们,回头看却不知道是谁。原来,李耀本在人群中装作随意的样子,避免眼光和江爱真对视上。 江爱真两人来到宽敞处,看着许多人已经将各自的龙身抬到了街上,准备晚上从瓦子街出发穿村过镇游大龙。 “今天晚上游的大龙有一百多节,全长四五百米,号称“天下第一龙”。你看,每节龙身长度四米,高有两米哩!“这是活泼的黄少芳。 “听说单是龙头的龙舌方圆就有一米,是吗?” “对啊。胡建礼的十番乐队要跟着游大龙,应该都跟你说了,你看我又班门弄斧。” 接到另一边,张天富和刘家梁等人抬着大龙龙头走过。张天强忽然看见在人群的另一侧,江爱真和黄少芳正说着话走过。张天强冲江爱真挥手,但是江爱真和黄少芳根本没看见他。他要上前打招呼,但是却被抬大龙的人和看热闹的人群隔开了。他却不放过,立即撒开腿追了上去。 在另一侧,张天强这一幕却被一个人李耀本看在眼里,他不屑地自言自语:“江家的这个丫头是我李耀本看上的女人!你这孽种是鸡啄秤砣白费劲!” 张天强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一溜小跑追过一个巷道,突然拐角冲出黄少芳和江爱真,拦住他。 黄少芳意外的点着头:“啊——是你!鬼鬼祟祟一路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我没有鬼鬼祟祟啊。我是想和你们打个招呼。”张天强辩解道。 “打个招呼需要做缩头乌龟一路跟着我们吗?谁会相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江爱真厌恶的说。 “好几次我们都感觉得到有一个目光在身后跟随,我们都起了鸡皮疙瘩!” 张天强一慌,开始语无伦次了:“我真的没有……我就是……那天……” “那天……噢,是不是那天你自己摔成脱臼,人家帮你接好,你今天有话要说?如果是因为我在的话,我可现在就走喽。”黄少芳不依不饶。 “是……哎呀不是……我都说不明白了!”张天强无奈,总是辩解不清,更是着急。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那天就不应该管你!江爱真冷冷地说,然后,她一拉黄少芳的胳膊,“少芳,我们回去。” “喂,天强佬,今天晚了。改天你得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黄少芳指着他。两人转身离去。 张天强搞得一头雾水,追了这么久,却莫名其妙被自己喜欢的心上人江爱真奚落一番,不禁呆呆地站在原地又羞又恼。 “嘭”、“啪”……不知何时,爆竹的爆炸声传来,同时古堡镇的上空到处烟花绚丽,焰火耀空。他走出巷道,来到瓦子街上,只见长长的大龙宛如一条巨型火龙,渐渐从他眼前消失,走出了瓦子街。 …… 古堡的暮色已经来临,许多人家的烟囱上炊烟缕缕。 猪头提着一捆松明和香烛,走在胡建礼家外侧的道路,他身后有三个人,在他的指挥下,两个走到通往胡家的两个路口望风,一个朝胡家的后门方向而去。望风的三个人手里或拿着扁担、松明、香烛、鞭炮之类,看上去就像准备抬大龙,或准备游大龙的乡民。 看手下人都已经分散开,猪头自己走过外侧道,往胡建礼家门口走去——突然,他听见手下的一连串咳嗽声,回头瞟见胡建礼正往家走。胡建礼看见猪头他们,瞟了他们一眼,也没在意。猪头装着若无其事,直直前行,越过了胡建礼的家门口。 等胡建礼也越过门往街另一头而去,猪头看着大龙在夜色中的身影和绚丽的烟花、耀空的焰火,想了想,转身走进了胡建礼家的门…… 俄顷,胡建礼家腾起火焰,大火迅速窜上房顶,火光四溢,猛烈的燃烧声劈劈啪啪的夹杂在古堡绚丽的烟花、耀空的焰火和爆竹鞭炮声中。鞭炮的响声震耳欲聋,是“游大龙”在热闹进行。鞭炮、焰火齐鸣…… 刘家梁和大家抬着那个巨型龙头走在游大龙的前头,龙腹里面固定着蜡烛,龙身在它们的照耀下,发出通明的红光,远远望去十分壮观。 胡建礼在大龙的队伍中敲着小堂鼓,每过一处宗族祠堂和庙宇,都要放鞭炮,到了某个宗姓地段,便有人迎龙,引路的牌灯一面写着姓氏,一面写着楼名,敲锣打鼓的迎了大龙进村。 这时,焦急的张天强和张天富冲过来,气喘吁吁的找到胡建礼。 “建礼,赶快回去。你家着火了!”这是张天强,上气不接下气。 “着火了!大家快去帮忙扑火吧。”张天富高呼着。 “着火了,大家去帮着救火!” “着火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众人提着桶,拎着水,吆三喝四慌忙赶到时,胡家的方楼外已经围拢了很多人——大火熊熊,汹涌澎湃,看上去已经烧了很久,来不及扑灭了。 胡建礼见状呆立在当场,忽然,他猛地往火海里冲。张天强、刘家梁、张天富等连忙将他拖了回来——“奶奶……爹……!”他大声哀号着,声嘶力竭,几次欲挣脱,几次又被小伙子们拉住,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映红了他的泪。 江爱真悄悄地站在角落的一边,眼中有泪花闪烁。人们发出了叹息:“独树一帜的绣像雕版怕是就此失传了。” 而在远远的一角,丘雅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 大火很快就趋于平静——残垣断壁的胡建礼家,许多没有燃烧完的木头正燃着余火,冒着青烟和白气。大家伙七手八脚的收拾着残垣断壁——而胡建礼,手里拿着锄头在火势曾经最旺的地方,一手一脚清理着——这时,他发现了几块没有燃尽的雕版,用锄头勾出以后,发现竟然是烧掉一大半的两块《绣像桃花扇》雕版!他看着这两块雕版,眼泪溢满了眼眶,立即将雕版残块搬出来,放进了一个苎麻袋中。 张天强也在胡建礼家的瓦砾残迹里帮助收拾着,他看着胡建礼在其中苦苦搜寻,看着烧焦的胡家痕迹,回想起自己几次碰见“瘌痢头”,后来又在胡建礼家出现,心中不禁起了许多疑惑。 ——“真没用!什么猪头!一顶斗笠都戴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某日,张天强看着戴着斗笠的“瘌痢头”挑起锔担跟着白搭苍苍的胡奶奶进了屋。他感觉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但也没有多想便走开了。 ——又是某日,张天强感觉有些不对跟了上去,“瘌痢头”似乎对张天强有了些觉察,七拐八绕就不见了。 想到这里,张天强走了上前,停了停,拍了拍胡建礼:“建礼,节哀顺变——我——觉得这把火烧的不大对劲。” “……什么不大对劲?胡建礼还沉浸在泪水和废墟里,整个人都还很木然 “我几次碰见一个瘌痢头,似乎是个锔盆锔碗的锔匠,他挑着锔担进过你家。当时我没多想,可是昨天我两次在瓦子街上遇见他,我感觉这个人有点奇怪。”张天强警觉地说。 “有什么奇怪?”胡建礼看着他,还是没回过神来。 “你想,锔匠往年都是过了十五之后才来,今年怎么这么早?因此昨天下午我就跟了上去,可是他好像感觉我在跟踪他,很快就把我甩开了。”张天强很肯定地看着他说。 经张天强这么一说,胡建礼忽然想起什么,猛省道:“瘌痢头?是不是还戴着斗笠?昨天我回家碰见过……就在这里!还有两个人手里拿着松明、鞭炮什么的,脸生的很,好像不是古堡这儿的人! “是吗?!那更有问题……糟糕,会不会真是土匪干的?如果真是土匪,昨天的那个瘌痢头就一定是土匪的暗哨!”张天强更是严肃起来。 “可是我们家没有得罪过土匪啊?!为什么要烧掉我家?!”胡建礼哽咽道,“我奶奶那么老的人了!还有我爹,一辈子只知道刻雕版啊…… “是啊。为什么呢?”张天强沉思着,摇着头。 两个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江爱真却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注意到胡建礼眼中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张天强一回头望见了江爱真,为了避免昨晚的尴尬局面,张天强连忙向胡建礼告辞:“建礼,今天‘半天崠’纸槽开工,我哥在家等着我,我先走了。“ …… 在墨香阁的圆楼里,李耀本和张玉浦正在玉扣纸库房,商量书坊开工以后的安排。 “书坊今天开工了。这次要从钟永利的纸槽进一些纸,他纸槽的纸更白,更嫩,吸墨性好。雾阁的规模和印刷的书目都不如我们,但是越来越多人已经要他们的书了,所以今年运到江浙的那一批书质量要好一点,等将来合作好了,我们再掺点水。就这样吧,你叫他进来。”这是李耀本。 张玉浦点点头,出门去,把瘌痢头猪头叫进屋,自己带上门离开。这一幕被李庆全看见。 想到那天,父亲朝书房走去,而张玉浦示意鲁大和瘌痢头两人跟进去,李庆全悄悄靠近了窗口,只见父亲背对瘌痢头,手里拿着一块有烧焦痕迹的微型雕版,东转转西转转,反复观看。而瘌痢头在一旁很恭敬的站着,手上还拿着几块同样的雕版。 “《绣像桃花扇》的雕刻工夫果然了得,难怪能引起江浙一带书商的兴趣!”李耀本赞赏着,复又叹息:“可惜啊,这把火一烧,胡家的绣像绝技就此断送了!” “但是昨晚火烧胡家,李老板不是就轻而易举地又除掉了一个对手吗?!” 窗外的李庆全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腿一抖,定定神继续观看。 “不和我合作也就罢了,还想和雾阁搞在一起,哼!”李耀本冷酷的声音传来 瘌痢头谄媚地笑着:“哼哼——嘿嘿——所以和十八年前‘半天崠’那对鸳鸯落得同样的下场。” 李耀本听到这话,猛地回过身来,阴冷的目光扫了瘌痢头一遍,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件事不许再提!” 看见瘌痢头的神情,李耀本马上又换了副脸孔,他取出两锭银子,递给瘌痢头,这才发现瘌痢头的头发有的地方烧焦了,又宽慰说:“辛苦辛苦!昨天你能从火海里找出来几块《绣像桃花扇》的雕版,真是不容易。” 瘌痢头这才放松,不迭点着头说:“李老板,我们几个兄弟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啊!有两个兄弟都被大火烧伤了。那——我就告辞了。” 李庆全听到这里,连忙回身躲在房角的另一侧。看见瘌痢头走了以后,他才走了过去,门突然却关上了。他不愿离去,而是好奇地往里观看,却只见父亲将那几块有烧焦痕迹的《绣像桃花扇》雕版,小心翼翼藏在了玉扣纸库房的帐簿柜的最底层。 …… 在钟永利家门外道,李庆全看见黄少芳,不过,她正往钟永利家而去,他想了想,赶忙跑回了家。 一会,黄少芳从钟永利家走出来,钟永利把她送到门外,点点头说:“放心吧。我们会及时叫人把纸送下山的。” “今年雾阁的用量大一些,我们还要到‘半天崠’多定下一些玉扣纸哩。” 黄少芳离开了钟家——刚走没多远,就突然被等候在此的李庆全拦住。 “古堡的书坊都开工了。你闲得慌啊?”黄少芳欲躲开他。 李庆全却想和她说话,于是伸手一拦,说:“看见我就跑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猪嬷肥,猪子也肥。古堡哪个人比得上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黄少芳看来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不是老虎,当然也不是猪子,我是来给你看样东西的。” 黄少芳横他一眼,夺路就走。 李庆全却不急,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张开手掌向她眼前出示了一下。 黄少芳眼前一亮,突然抬手一把要抢过来,李庆全似乎早知道她有此一招,迅速收起了手掌。于是黄少芳吃惊道:“你怎么会有绣像雕版?” “这你就不用管了。” “我看是《绣像桃花扇》?只有胡建礼家里才有啊。你这个是哪里来的?胡家昨天不是被大火烧了吗?黄少芳质疑道。” “这个啊……”李庆全一惊,连忙掩饰,“是刚才在胡建礼家的瓦砾堆里捡来的。” 黄少芳没注意他的表情,而是可惜地说:“绣像雕版的一把好手,竟然被烧死了……胡建礼手倒是挺巧的,就不知道有没有学到家传绝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庆全心动了一下,他看了看她,她离去了。 …… 绿布褂子,青布裤子,这是干练泼辣的丘雅娟——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外面用布兜罩好绑紧。另外还拎了一坛红娘酒,走进了习奏地大门。 习奏地正有一个乐手正要出来,丘雅娟连忙拦住:“胡建礼在吗?”  “他出去了。” “我奶奶让我给他送一些吃的东西过来,他的门是开着的吧?” “开着。你进去吧。”乐手回答完,匆忙离去。 丘雅娟走进了胡建礼的房间。东张张,西望望,看见没几件东西的房间,丘雅娟将一坛红娘酒和竹篮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放在了他的桌上。之后,她在他的床上做了下来,两手撑了撑床,轻轻地卧在床上,脸上有一丝红晕飞过。 最后,她恋恋不舍地掩上门走了出来—— 很快,胡建礼和江爱真就回了习奏地,他们推门进屋,却见桌上的吃的一堆东西和红娘酒。胡建礼看了看碗:“是瓦子街丘家婆太送来的。” 江爱真却没有说话,转身拿起一条手巾就打开房门出去了。 胡建礼可没有注意到江爱真的情绪变化,他将烧剩的《绣像桃花扇》雕版从苎麻带里取出来,放进了床底下的竹箩。看看除了几件板胡之类的乐器,几乎空荡荡的房间,不禁有些惆怅。 江爱真推门进来,将一个洗脸巾递给他,胡建礼胡乱地擦了几把扔在了一边。江爱真默默地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转身要离去,不料胡建礼却看见了。他将银子又还给了江爱真:“我……现在不需要。” 正文 第九章 桃花扇 “建礼,你不要这样……” 胡建礼在桌上倒了一碗红娘酒,江爱真欲待阻止,他一抬头咕咚咕咚仰头喝尽。 “烂船就做烂船撑吧!人这一辈子就是那么几十年!看看当年的‘竹林七贤’,有人是何等的潇洒——死便埋我!那才是自在人生……” “建礼,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不要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啊!”江爱真上前扶他。 胡建礼却又倒了碗红娘酒,江爱真上前阻止,被胡建礼一把推开,又是仰头一饮而尽。他将碗一扔,踉踉跄跄冲出了房门,外面传来了他的高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他们在那头难受消遣,而在半天崠,钟永利的纸槽却正热火朝天,刘家梁和张天富也在里面,他们不时扛回木头——纸槽刚开工,所以要多砍柴回来,然后将长的整根树木,锯成固定长度以备用。 泄气牯似乎像抓住了张天强什么不是一样,立即招呼踏竹麻、扛头、扛尾、裱壁的几个人过来——“天强佬说,江爱真送了一件围裙给他,大家相信吗?” 纸槽的众人立即围了过来。 “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吧。”这是堡东扛头牯。 “这可是公鸡下蛋的新鲜事啊。”这是堡西扛尾牯。 “天下的江河水都东流入海,唯独汀江水向南流,也是新鲜事喽?江爱真的围裙谁都没送,但偏偏就是送给我张天强了!”张天强反唇相讥 “那你把江爱真送的围裙拿来给大家开开眼吧。” “是啊。”又是扛头牯和扛尾牯。 “那围裙上又没写着江爱真的名字,谁知道是谁的啊,拿来也不能算数。”这又是泄气牯。 扛头牯恍然大悟:“对啊!” “送个围裙你们奇怪什么?!总有一天,我要娶了她,你们还奇怪吗?”张天强不以为然。 “啧啧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哈哈,张家真是出了个“蛤蟆张”! “蛤蟆张?哈哈哈……”泄气牯、扛头牯和扛尾牯都来了。 张天强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 泄气牯:“看他蛤蟆张是不是尽会吹牛,我们给他出个题吧?” 扛尾牯:“好啊。出什么题?” 泄气牯:“敢接招吗,蛤蟆张?” “我张天强长这么大还没当过缩头乌龟!”张天强发狠道。 “听说,在雾阁买的《三字经》,都会盖上一个雾阁的印章,但是江爱真也给一些常到雾阁买书的人,盖过自己的私章。怎样啊蛤蟆张,有办法让江爱真盖个她的私章吗?泄气牯眉飞色舞的问。” 张天强哈哈一笑,毫不在乎:“泄气牯,咱们今天就打个赌,还是一文铜钱!” “……好,就和你这个打这个赌。不过,江爱真盖过私章的书也是可以找得到的……这样,《三字经》上印着“雾阁出版,翻印必究”的地方,你让江爱真将她的私章盖在上面,好不好?” “就这样说定了!” …… 木屑在窗户的逆光中飞扬,一双双女性的手在木屑里飞舞。 这是雾阁书坊的雕版工房,只见一个个年轻朝气的客家妹子,一双双灵巧的手正在雕刻雕版。其中,黄少芳坐在最前面的一排,可见她的雕刻手法娴熟,细腻有生气。 在她们身边,雕刻好的雕版码得整整齐齐,和一排排的客家妹子一静一动,巧妙对应。 此时,江繁远和女儿江爱真走进了雕刻工房,江繁远看着这个场景觉得很满足。他点着头,慢慢走在一排排雕版中间,细细地用手触摸体会那些神秘而久远的雕版,仿佛在瞬间触摸到了古堡雕版和雾阁书坊经年的幽远岁月。 江爱真则静静地跟随父亲在父亲身后,她已经习惯了父亲每次来到这里的习惯,直到父亲站定,她才开口—— “爹,我们雾阁书坊的雕版原木大都使用花梨木、楠木、香樟木等,木质较硬,拓印效果更好,但是同时成本也大大提高了。而墨香堂书坊大都使用木质较软的楮木、科木等,虽然拓印质量较低,但是成本小得多。我看一些经、传、史、志可以用好的原木雕刻,另外像《幼学琼林》、《三字经》这样一些手边读本是不是用一些木质较软的楮木、科木?” 江繁远一听这话,倏地转身,斥责她:“这怎么可以!不是阳春白雪就一定受欢迎,而下里巴人就毫无价值!我们客家人崇文重教,《幼学琼林》、《三字经》这样的书浅显易懂,很受欢迎,印制的质量更要保证!汉赋骈文可登大雅之堂,杂曲小说也能广为流传啊!我们雾阁要做就做最好的,雾阁之所以是雾阁,而不是墨香堂,就是因为我们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懂吗?” 江爱真边说边走道:“爹……您说的意思我懂!可是现在外面的欠款好多都不能及时收回,我们的成本又这么高,可这些雕版原木可都是要给现钱套的啊!我担心这样下去,书坊的运转会很困难呐。” 江繁远听到这里,停住脚步,沉思了一下,抚着自己下巴沉吟道:“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外面催款的事情,看来也得抓紧了,等过几天,我和江云鹤到外面去跑跑。 “爹,要不我和您一起去吧。” “你就在家里好好把书坊的事情安排一下,等你以后游刃有余了,爹就把雾阁的生意全交给你,催款这样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父亲并不同意她。 “爹,我要是个男的,你会不会让我去催款?”江爱真神态调皮的问。 “你看,爹什么时候小看你啦?再说,如果不是生在雾阁,你和我们大多数客家女人一样,也是犁、耙、辘、杵,样样能使;上山下地,事事在行啊。过两年哩,等你完全能够独挑大梁的时候,爹就省得操心啦!那时,我真要带着你娘,一身轻松,乐得逍遥,学学陶朱公泛舟江湖去喽!”江繁远笑起来。 “爹啊,您一向正身洁己,敦品励行,女儿要学习的时间还很多,怎么可以把担子一交就不管哩!假如那样的话,女儿肩上的担子,不是就成了下雨挑稻草——越挑越重吗?”江爱真继续追问。 “到了你挑起雾阁的担子就像挑稻草一样,爹就是多余的喽!” “本来有爹挑雾阁这个担子,那就像挑稻草一样轻嘛,但是爹要把担子交给女儿一个人挑的时候,女儿不会的东西,不就成了那些加重担子、从天而降的落雨了吗?!” 江繁远嗔爱地:“鬼丫头!担子重了也要挑着啊,你总不能撂挑子吧? “担子太重,承受不了的时候,也要暂时放下歇一歇啊。” “哈哈。” …… 张天强和张天富到“半天崠”出工,正好在古堡镇巷道里碰见十番乐队。看见胡建礼,张天强叫住了他。 “建礼,又要出去啊?不歇几天?” “哼……命里注定三管米,吃个半饱也要起。” 性格耿直的张天富看不过胡建礼低头丧气的样子:“我说建礼,好汉跌倒也要有个桩势!” 胡建礼却叹气道:“天富……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啊!” 张天强连忙岔开话头,问道:“你们这是去什么地方?” 胡建礼情绪不高:“上官家的孩子今天“做满月”。 “没事上‘半天崠’来吧,山上空气好,站在高处吹树叶,拉个琴什么的,真可以说是高山流水哩!”张天强鼓动他说。 “伯牙弹琴,子期何在?胡建礼悲凉感顿上心头,‘半天崠’的大山里,弹给谁听? 张天强俏皮地说:“弹给我们听啊,我们古堡有谁没听过你的琴声?!就是在汀州府,大家也不一定知道有个杨知府杨大人,但是谁不知道古堡有个胡建礼,那个琴拉得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听到这里,胡建礼也“扑哧”一声,被张天强张冠李戴的俏皮比喻逗笑了。 这让张天强越发来劲了:“——当然了,在我们纸槽里,大家都是不通音律、也识不得几个字的。但在大山之上,面对阵阵的松涛,扑面的山风,你弹出比俞伯牙还“高山”的琴声,用树叶吹出比“流水”还动听的山歌,那些虫子、鸟儿、花草树木是一定能听得懂的!虽然我们说不出什么“善哉善哉,你的琴声巍峨起伏得就像泰山一样,洋洋洒洒正如那些大江大河啊……”,但是我们可以说,“啊呀胡建礼,你的琴声巍峨起伏得就像直入云霄的半天崠一样,洋洋洒洒好比奔腾不息的汀江水啊……” 张天强还在滔滔不绝,胡建礼已经笑弯了腰,他挤出眼泪道:“好你个天强佬……你这张嘴能把冬眠的黑蛇骗出洞,让飞着的老鹰收了翅膀…… 三人很快就告辞走开。张天富很疑惑地问弟弟:“让他去大山拉琴,谁有空听他的?” 张天强一笑道:“我只是看他情绪不好,逗逗他。再说,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到山里散散心也很好啊。” …… 半天崠一处破旧庙宇门前,瘌痢头喜气洋洋地从山道上回来,一只手提着一个竹筒,那是客家人上山经常用来装饭汤或茶水的竹筒,另一只手提着一坛酒,还有一些吃的东西。 一到庙宇门口,一些土匪纷纷和他打着招呼 “土哥回来啦” “是什么好吃的啊?”,瘌痢头嘻嘻哈哈地和大家点着头。 瘌痢头叫住一个土匪,“野猪头,永哥回来了吗?” “回来了。哟,土哥又给大伙买吃的了!” 瘌痢头亲热地拍拍野猪头的肩膀,问道:“狗蛋和黄鼠狼烧伤的地方好一点没有?今天这些要留给他们。下回做哥哥的单给你带。” 野猪头把瘌痢头拉到一角,把嘴悄悄靠近瘌痢头的耳边,神秘地说:“土哥,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永哥不高兴了。 “怎么不高兴了?” “你们火烧胡家,但是狗蛋和黄鼠狼却被烧伤了,永哥就问是怎么回事,狗蛋嘴快,说是你让他们在火里找什么《绣像桃花扇》的雕版才烧伤的。永哥听了很不高兴,说找雕版的事情他怎么不知道?”野猪头低声说。 “好了。我知道了。下回和我一块下山,哥请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癞痢头不以为然,拍着他肩膀说。 “那就先谢过土哥了。” 瘌痢头想了想,把东西往野猪头手里一放:“你提给黄鼠狼他们。” 二人说完就分开了。瘌痢头站在门前思考了一下,然后回转身向庙里一侧的房间走去。 他刚推开门,探个头,一把飞刀就“梆”地一声喳在了离他额头不远的门上。 他头吓得赶紧退了回来。里面传来了鲁大的声音。 “回来了不早点进来,在外面磨磨蹭蹭干什么?!” 瘌痢头赶紧走进房间。 只见鲁大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一柄飞刀。冷森森的目光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瘌痢头虽然心里打鼓,脸上还是装出了笑容,讪笑道:“永哥,你这飞刀是越来越厉害了,”半真半假的,“要是我进来再早那么一点,我猪头这条小命恐怕就没了。” “你还知道你的小命?狗蛋和黄鼠狼被火烧伤是怎么回事?”鲁永冷笑道 瘌痢头故作镇定:“噢……永哥,是这样的——动手前,李耀本突然让我帮他在胡家找几块什么《绣像桃花扇》的雕版,说是胡家很多,只要拿出几块就可以。因为那时你不在古堡,叫兄弟们告诉你已经来不及,所以……” 鲁永发笑:“李耀本让你帮他找?哈哈哈!“突然收声,“李耀本一句话,你就可以让兄弟们在火海当中冒那么大的险?” “永哥,这次我是轻率了一点……” 鲁永打断他:“轻率?!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自己不想说是吗?” 瘌痢头装不懂:“永哥……你这是要我说什么啊……我不明白。” 鲁大走到瘌痢头眼前,直直地看着瘌痢头,直看得瘌痢头心里发毛。然后,他冷笑道:“少给我来这套!李耀本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值得为他这么卖命?” 瘌痢头惊出了一声冷汗,着急的分辩道:“永哥!你这是哪里的话?!我猪头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说着,瘌痢头立即从口袋了摸出几枚铜钱,摊在手上,毕恭毕敬说:“这次是因为我的过错,让狗蛋和黄鼠狼被烧伤,我心里过意不去,花了几个钱给他们买了一竹筒茶油,还买了些酒和吃的东西。永哥,我从十七岁起跟着你,现在快二十年了。我什么时候吃过独食?!” 鲁永哼了一声:“没有就好!十几年前李耀本也瞒着我的师傅让我这样干过。这么多年,我太了解李耀本了,他是一个蚊子飞过都要掰下一只脚的人!我告诉你,他在你身上下了一分功夫,就要在日后收回十分的利益! “永哥,这我知道。有了什么好处大家交出来一起分配,这样才能是好兄弟嘛!” “如果每个人都吃独食,大家就不用出来在一起混了!”鲁永冷冷地说。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瘌痢头不住点头。 “猪头,看在多年的兄弟情谊上,我给你一句忠告,李耀本是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你不要和他靠的太近。小心走得用天下路!” “永哥,我记住了。”瘌痢头说着退了出去。 鲁大走到一侧,挥手让野猪头过来。 野猪头轻声进来:“永哥。 “你给我好好盯着猪头,看他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大手大脚的花钱,给我翻翻他的衣服和床铺各处,看看有没有藏着银子。”鲁永低声道 “银子?什么银子?” “李耀本给他的银子!” “李耀本给他的银子应该也是交给永哥你啊。”野猪头有些不明白。 “猪头这回一定是吃了独食!” “永哥,这是怎么回事?”野猪头还是有些不明白 “你只要找到银子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问。” …… 墨香堂的拓印工房,一个个客家妹子正在一本正经的拓印。巨大的墨池边,一令令码放整齐的玉扣纸,传递出一种令人肃穆的气氛,宛如一个乡下人走进一个读书人的书房,看见了笔墨纸砚。 纸槽内,剥竹麻、挑竹麻、踏竹麻、打篮、扛头、扛尾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只见一个个年轻健壮的客家汉子,光着膀子,肌肉发达,露出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的人因为长年身着对襟小褂,皮肤颜色不同于胳膊手臂的深色部分,因此在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张天强正在打篮的工序上,一舀纸浆,咬牙感觉不太对劲。 正在管槽位置上的槽户钟永利看见张天强的表情,走了过来,问“天强佬,听黄少芳说你昨天撞到江爱真,有只手脱臼了,左手右手?” “左手。张天强看上去很是幸福:“不过她帮我接起来了。” “你真是一撞撞到桃花运哩,手脱臼了,还是古堡最让人眼馋的女人给你接上的!手还不行的话,先放放。我下山一趟。” 钟永利走过去之后,正挑了一担竹麻进来的泄气牯听到钟永利的后一句话,立即有了兴趣,他上前问:“古堡最让人眼馋的女人?那不是江爱真嘛!是她帮你接上脱臼的手?吹牛吧?” “接个脱臼的手算什么?江爱真还送了我一件围裙呢。”张天强得意道。 正文 第十章 雾阁 丘雅娟和几个妹子将刻好的雕版用独轮车推了过来,卸了下来。这时,张玉浦从装订工房冲她招手,丘雅娟赶忙赶过去。 装订工房内,客家妹子们正紧张地装订着那些已经拓印完毕的书页,在她们灵巧的双手下,那些书页很快就变成了一本本的线装,在她们旁边,一堆堆已经装订完毕的书堆放有序。而李耀本正细心地在看一本刚装订出来的新书。张玉浦把丘雅娟带到了他的眼前。 “去年那些木质较软的楮木、科木这批书不能再用了。江浙的这一批书得用花梨木、楠木,叫大家抓紧时间雕刻。”李耀本问。 丘雅娟离去。李耀本立刻转身问张玉浦。 “庆全去哪里了?你没跟他说到工房来吗?” “他说出门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李耀本自言自语:“他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老爷……眼看现在雾阁的生意是跟上来了。这个江繁远,历来谨小慎微,是个食冷水也要吹冷来的人,不知道这两年走了什么运。” “蛇有多大,窿也有多大。哼,别看他江繁远现在似乎势头很旺,所有的书都用好的原木雕刻,一旦他的现金不足,我看他的雾阁怎么运转!”李耀本冷笑道 张玉浦低声说:“……不过,现在看他的回款还是不错的,连一些原来和墨香堂合作多年的人都被雾阁拉过去了,老爷,我们怎么办才能让他们再回到墨香堂呢?” 李耀本背着手走来拉去,有顷,他深深了呼出了一口气,像做了个什么决定。他一本正经的回头问:“当你去打水的时候,水会怎样?” “溅你一身。” “你越是用力打………” “它就溅得越凶!” “我们墨香堂和雾阁斗了这么久,倒像我们的力气都打在水面上,反而溅了自己一身……哼,这回我要让它源头枯竭!” 李耀本说完不顾站立一旁的张玉浦,背着手大步走出了工房。 张玉浦看着李耀本的背影若有所思。 …… 张天强亦步亦趋地走近雾阁。 他左右观看,直到迈进大门以后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雾阁书柜前,江爱真正在打着算盘,老管家江云鹤在一旁整理书籍。 张天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江爱真抬头看见他,没有理他。张天强却径直地走到她面前:“给我拿一本《三字经》。” 江爱真没有理他,仿佛眼前没有这个人。 一旁江云鹤没听见江爱真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感觉奇怪。 张天强笑着说:“有生意都不做?”逗她,“大郎扛小嫂,看看钱的面吧,啊?” 江爱真抬起头,厌恶地看他:“别在这里卖嘴皮子!四两棉花,免(弹)谈!” 江爱真说完,一甩手进了里间。 老管家江云鹤见状,连忙走过来接上:“《三字经》吧,几本?” “一本。” 张天强悄悄地问江云鹤:“能不能替我盖个章?” “可以啊。”说完,江云鹤拿出雾阁的章。 张天强连忙接过章一看,赶忙长身贴近江云鹤,小声道:“能不能换一个章。” “换一个章?” 这时江爱真突然从内里走了出来。张天强只好收起了书。 “鹤叔……!”江爱真责怪的声音传来。 …… 十番乐队乐手们有说有笑,正在返回的路上,他们各自携带乐器。 一个中年岁数的乐手和胡建礼边走边聊:“建礼,快开春了,农活一多,乐队的事情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如果闲下来,我看你不如想想办法找点别的事情做。” 胡建礼只是听着,默默地往前走,似乎若有所思。 很快,他就回到了乐队驻地。回到小屋的胡建礼,有些无所适的感觉。 他想起了中年乐手的话——“建礼,快开春了,农活一多,乐队的事情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如果闲下来,我看你不如想想办法找点别的事情做。” 想到这,胡建礼下意识地从床底的竹箩拿出父亲曾给他的工具,找出了微型雕刻刀,在一个白板楠木上突然起劲雕起来。虽然开始有些生疏,但马上就见木屑四飞。 这时,窗外发出了一声惊叹,胡建礼猛回头,却发现原来是李庆全。他连忙连忙下意识地收起了工具。 不等胡建礼反映过来,李庆全就立即推门走进了房间,拱手道:“建礼兄,失敬失敬!当真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啊!古堡人都以为建礼兄只是个拉琴的乐手,丝毫不知道建礼兄是真人不露相,家传的绝技如此娴熟!胡家之幸,古堡之幸啊!” 胡建礼冷讽:“李大公子一向行事大张旗鼓,怎么会偷偷地站在别人的房间外呢? 李庆全却不计较,而是哈哈一笑:“建礼兄真是会开玩笑,我路过习奏地,顺便想来看看建礼兄,不料真是太巧了!看来我和建礼兄是缘分呐!” 胡建礼继续不冷不热:“我胡建礼一个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敢和墨香堂的李大公子谈什么缘分!” 李庆全却也继续微笑:“建礼兄只不过暂时遇到一点困难,这算什么?!凭着建礼兄的能力,条条大路在眼前呐!” “哦?李大公子说的条条大路是什么呢?”胡建礼反问道。 “建礼兄绝技在身,只是大家有眼不识泰山,所以至今仍然是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现在有一条大路:如果建礼兄愿意把你的绝技展示给古堡人,你可以来墨香堂,把胡家的绣像雕版绝技重新发扬光大!” “李公子可真是家学渊源啊,听到雷声就是雨,捡到信皮就是信。我胡建礼可没有那个本事到墨香堂高就,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玩一把,李大公子取笑了!”胡建礼不以为然。 李庆全叹气道:“寂寂静何待,朝朝空自归……建礼兄怎么忍心让胡家的绝技就此消失于人间?好比建礼兄让一个绝世佳人遁于世外,老于荒野啊!而床下的这些刻刀工具,岂不变成了聋子的耳朵,成为了摆饰?!” “哈哈,李大公子巧舌如簧,在古堡也许只有张天强可以说得过你。可惜我胡建礼没有金刚钻,也就不敢揽下瓷器活!” 李庆全却总不见怒,而是苦口婆心:“建礼兄,胡家的绝技曾经使得丙辰书坊名扬江南,如果这个在建礼兄手上失传,建礼兄岂能对得起胡家列祖列宗?!” 这句话令胡建礼微微一怔。李庆全看见胡建礼的情绪变化,更加积极,又道:“我知道建礼兄现在暂时碰到了一些困难,虽然我们客家人几乎都是一个大家族,几代同堂生活在一起,但是建礼兄——困难困难,困在家里就难;出路出路,走出去就有路。建礼兄,好好考虑考虑。” 李庆全说着不失时机地拿出一锭银子,要放在胡建礼的桌子上。胡建礼立即拒绝了。 李庆全坚持:“我说建礼兄!这可是做兄弟的一点心意,来也罢,不来也罢,全然和建礼兄要不要来墨香堂毫无关系!” “好意心领,我用不上。”胡建礼却是坚拒。 然后,胡建礼将李庆全推出了门。 …… 刘家梁和纸槽的几个工人挑玉扣纸到雾阁书坊,卸完了东西出来,他们走了大门,突然,刘家梁感觉在雾阁卖书的书柜前,一个带着斗笠的人非常熟悉。刘家梁待要看清楚,那个人却买了几本书已经扭身走了,但是却被刘家梁发现他是个瘌痢头,而且似曾相识。 想起那天,某个戴斗笠的瘌痢头被黄少芳踩得不轻,猛地回过来,脸上露出狠戾之色,就要发作。黄少芳看见这人的凶相,饶是平时大胆的她也不由向后面退了一步。又看着瘌痢头离去,若有所思,感觉异常。 他边想边走,念念叨叨。刚走到张天强家外,看见了张天强二人正帮张万山卸完卖豆腐的那些东西。张万山已经进屋,二人正要进去。 刘家梁连忙高声招呼:“天富!” 张天富二人闻声回过头来。刘家梁冲他二人招手示意。兄弟俩立即赶近。 “我刚才在雾阁好像看见上次的那个瘌痢头了!”刘家梁很是激动。 “瘌痢头?那个瘌痢头?”张天富楞着看他 “上次要和黄少芳发火那个啊。” “那个瘌痢头在雾阁干什么?我看不对!”张天强先反应过来 “我以为感觉不太对。这种人不像买书的人。” “是啊,我看那个人像个剥了皮还回跳的青皮。”张天富点着头。 “我碰见瘌痢头,到过胡建礼家,结果胡家就被火烧了,这个瘌痢头我看有问题,不是善类。”张天强警觉起来。 刘家梁忽然省起:“雾阁的江老板和老管家都不在,好像说刚刚出门去了…… 张天强点头说:“我看瘌痢头一定有问题,有可能是土匪的暗哨!” “土匪的暗哨?” 张天强激动的看着哥哥:“上次在胡建礼家里见瘌痢头,他还是挑着锔担的锔匠,这回上雾阁买书干什么?!” 刘家梁疑问道:“有道理。不过如果真是土匪,上次烧胡建礼家到底为了什么?” 张天富看着弟弟:“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点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瘌痢头如果是土匪暗哨,那么土匪的动机真让人费解……”张天强思索着。 “江家没有男人在家,我看还是要小心。”刘家梁道。 “雾阁现在生意红火,土匪对江家有什么不良意图虽然还不知道,但是胡家是一个前车之鉴。再说,雾阁是钟永利纸槽最大的玉扣纸买家,如果雾阁遭殃的话,我们今后在纸槽就不好干了。”张天强道。 “刘叔说,十几年前土匪来偷袭,连谁家有几岁的男孩子都很清楚,这一定是有暗哨提前踩过点,摸清了情况。如果瘌痢头有问题,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我看我们这今天晚上叫上些人说一下这个事情。”刘家梁一本正经说。 “叫谁好呢?” “我看平常胆子大一点,关系不错的就行。” “我看可以。” “那我们分头去找人。” 三人说完,互相看了看,点点头,立即分头而去。 …… 很快,张天强、刘家梁、张天富立刻叫到了一群他们古堡一般平日交好的年轻人,到刘家梁处商讨防备土匪的问题。其中当然有胡建礼,上次追台湾人的泄气牯等人也在其中,还有刘叔叫去通知大家的水生等等。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道。 “我们是不是要和族长弼应叔公说一声啊?”泄气牯谨慎的问 “和他说啊?那种胆小鬼,肯定要大动干戈惊动土匪,那还不坏事?”张天强讽刺说。 “我们要怎么办呢?也不知道土匪什么时候来。要不,我们还请刘叔来?”水生问 “刘叔身体不好,不要惊动他。这次我们要自己想办法。”刘家梁看着他 “对!这回真要是土匪来,我们做好准备,也像刘叔他们当年一样,打一回土匪!”这是张天富。 “但是,谁知道土匪从哪里来呢?”扛头牯问。 “对啊,也不知道土匪是不是要去雾阁。”扛尾牯问。 “雾阁现在没有男人在家,我想土匪要来的话,肯定是去雾阁。张天强分析道。” 刘家梁一拍大腿说:“我看去雾阁的可能性最大。我们可以在到江家的路上埋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谁去雾阁通知江家注意一下土匪的事情?” “我去吧。” 胡建礼本来要说自己去雾阁,但被张天强抢了先,也不好说什么。 泄气牯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不和族长他们说,总应该报个官好一点,是不是? 张天强看了看他:“大盗满街走,无赃不定罪。我们现在还只是怀疑是土匪,那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府怎么会管?!就算是会管,土匪万一今天晚上土匪没来,让他们空跑一趟,以后真有事情他们还以为你大惊小怪而置之不理哩!” “蛤蟆张,没有报官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来?就算他们空跑一趟,你又怎么能断定以后官府的人对我们的事情会置之不理呢?泄气牯反驳道。” 张天强开始讲故事:“泄气牯,你听过早在西周的时候,周幽王宠爱妃子褒姒的这段历史吗?” “我知道你蛤蟆张啃过几本书!但历史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周幽王的妃子褒姒生性不爱笑,幽王于是点起烽火召集诸侯。诸侯匆忙赶到,却发觉并非匪寇侵犯,只好狼狈退走。幽王戏耍诸侯,终于博得了褒姒一笑。后来,犬戎人入侵,周幽王再举烽火示警,诸侯们以为又是骗局而不愿前往,周幽王因此被犬戎人杀死。还有,以前有个小孩子总喊狼来了,等到一天真正的狼来了,却没有人再理会这个孩子,以为他又在胡说,于是这个孩子被狼吃了。” 泄气牯摇摇头:“算了蛤蟆张,我说不过你这张嘴。” “我们还是由家梁牯和天富领头吧。” 扛头牯附和:“好!” 扛尾牯也说:“大家都没意见。” 泄气牯转头对扛尾牯:“前锅唔曾滚,后锅呱呱滚。”回过头,“领头的只能有一个,船载千客,掌舵一个!两个不就乱了?” 张天富笑笑,看着大家:“我说你这个泄气牯,什么你都有的说,我看你领头最合适了,是不是?到时打土匪你别泄气就行!” 泄气牯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刘家梁接过话茬:“我看大家分头准备一些棍棒、扁担,我们马上到雾阁正门前面村头的路口集合。如果家里有野猪夹都带上。” 张天强应和:“好主意!” 泄气牯问:“干什么用啊?” 张天富打了一下泄气牯的头。 张天富:“你是猪头啊这还要问!” 刘家梁看着他们,说:“这让土匪一到,就被野猪夹夹住,阵脚肯定大乱,他们受到重挫,他们我们趁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大家赶紧回家准备吧。“张天富招呼大家。 众人立即各自回家。刘家梁立刻走到了胡建礼身边:“建礼,今天人数足够,要不今晚你就不用来了。” 胡建礼认真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用来?!如果那个瘌痢头是土匪暗哨,我和他们就是深仇大恨!” 刘家梁也就无话可说。回头,张天强早已经跑远了。 张天强兴冲冲地跑回家,母亲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正要问他话,张天强却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稍顷,他在屋子里取出了从雾阁买回来的《三字经》,然后取出了江爱真的那件围裙。 这时张天富这时也急匆匆地回家,找着什么。两兄弟在屋里捣鼓了一阵,张天强此时已经急不可待地跑出了家门。 随后,张天富拿了两根棍子也出去了。张氏和张万山面面相觑,感觉莫名其妙。 张氏看看张万山:“这两个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张万山看看张氏:“天都快黑了,这天富,还拿两根棍子出去干嘛?” 张氏有些起疑:“不会是去打架吧?” 张万山望着门外:“打架?天富长这么大,还没有说要拿棍子去打人哩!” “那兄弟俩急匆匆的话都没有一句,这是干什么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