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 子(1) 枯叶随风而舞,最终飘落在地上,一如人的命运轮回,由不得自己选择。一些落在繁华之地,尚未领略到世上的烟火,便已被人辗碎。一些落在角落里,虽孤寂一生,却得以安然。 幸与不幸,全凭一己之念。道理浅薄,但真正能做到的,世上又有几人? 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儿,背着一担柴吃力地走着。女孩儿瘦弱的身体,被背上的木柴压的微微弯曲,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一把破旧的斧子插在木柴里,小脸通红,紧抿着的嘴却透露着她的倔强。看了一眼已西坠的太阳,女孩儿的眼中现出一丝急色,脚下的步子随之加快。 快点,再快一点。女孩儿在心中催促着自己。若不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将柴送到何府,她今天就又得饿肚子了。昨天,女孩儿去何府送柴,才知道那个慈祥的老管家何伯过世了,新管家姓张,人很凶的,收了她的柴,却说她送来的晚了,不肯给她柴钱。女孩儿知道张管家是故意的,但也只有忍气吞声,这是现在能让她生存下去的路,她不能失去。 脚下走的急了,女孩儿绊在树枝上,狠狠地向前摔了出去,由于冲力,背上的柴大半压在女孩儿的头上,有几根散落出来。女孩儿费力地爬起来,木柴因为这一番挣扎变的松动,女孩儿只好卸下来,将散落的一一捡起重新捆好。女孩儿弄好这些,想要再将木柴背起来时,忽然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那是她生活在树林三年得来的经验。身后的异响越来越清晰,一只健硕的野狼慢慢走来,女孩儿猛然回身,扔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棒,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前跑,倒是没有忘记拿上那把破斧子。野狼轻易躲过女孩儿扔来的木棒,追了上去,它又怎会放弃这顿美食。 女孩儿又怎么能跑的过野狼,距离很快就拉近了,女孩儿只好回身挥动手中的斧子,野狼向旁一闪,躲开斧子,一个纵身扑向女孩儿,女孩儿抬手再挥斧子,手臂却被野狼咬中,女孩儿痛的皱眉,用力甩手,“嘶啦”一声,衣袖连同一大块皮肉被硬生生扯下。女孩儿痛的脸色煞白,看着野狼三两下吞掉自已的血肉。鲜血顺着手臂滑落,流过斧子滴在地上,血腥气大大的刺激了野狼,猛地扑向女孩儿,女孩儿挥动斧子,却已是徒劳,女孩儿被扑倒在地,下意识地扬起手臂,挡向张大的狼口。 “嗷”地一声惨叫,野狼飞出去一丈多远,跌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狼头上有一个小小的血洞。女孩儿坐起来,茫然地看了一眼死掉的野狼,继而侧头,便看见一名少年缓缓走来。落叶纷飞中,那少年穿着一身黑袍,眉清目冷,尖削的下颏,因为那有意无意间上扬的嘴角,而凭添几分不逊。看样子,这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正文 楔 子(2) 少年慢慢地走近女孩儿,慢慢地越过女孩儿,慢慢地走向野狼,一只手拎着野狼的尾巴,拖着野狼向着来时的方向,慢慢地离开。女孩儿的目光一直追着少年,直到他消失不见。他没有和她说一个字,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她也没有对他说声“谢谢”。 女孩儿想要站起来,蓦然传来的刺痛,让她的手臂没了支撑的力量,身子趔趄了一下。女孩儿从里衣上撕下一片衣衫,将伤口简单的包扎一下,然后紧紧地打了个结,以阻止血流的速度不会那么快。女孩儿站起身来,流血加上饥饿,令她感到一阵晕眩,强自站住身形,片刻后,女孩儿适应过来,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回走。她要去找回丢掉的柴,那是可以换到几个馒头,维持性命的柴。当女孩儿回来,俯身想要再背起柴时,感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火光跳动,木柴“噼啪”作响,架在火上的狼肉已经烤熟,阵阵香气随风飘送。 “噗咚!”少年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 “起来。”苍然浑厚的声音,出自一名年过半百的玄服老者的口中。少年挣扎着想要站起,努力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成功,索性就躺在了地上。玄服老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半点恼怒之意。这少年能硬接下他三招,虽说他是以手代剑,但已是不易。若非少年根骨奇绝,玄服老者又岂会肯收他为徒。要知道,这老者若要向天下宣告收徒之事,只怕前来拜师的武学之士聚在一处,会挤破长安城。 这玄服老者正是名扬天下的武学奇才玉阳子。关于玉阳子,那可是江湖的一段传奇,一段奇怪的,没有多少言语的传奇。没有人知道玉阳子的身份来历,没有人知道他师出何门,只道后来不知何时起,玉阳子被江湖中人冠以“天门”之称,大概是因为玉阳子的剑术卓绝,实在超出人的想象吧。 三十几年前,纵横苍莽山百年的飞鹰寨,一夕之间覆灭,正是因为玉阳子。据传,飞鹰寨的土匪皆死于同一把剑下。上百匪徒,其中不乏寨中好手。这样的剑法,这样的人,当真是无法令人理解的。这之后,玉阳子的行踪遍布名山大川,有人便前去寻找玉阳子,或拜师,或挑战,却皆是有去无回。渐渐的,玉阳子的名号从最初被人敬仰的剑神侠士,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剑魔妖邪,但其剑术武功,却是无法辩驳的传奇。 而这名被玉阳子击倒的少年,姓千名易寒,乃是玉阳子此次去天竺国所收的徒弟。这一路上,千易寒没少被玉阳子逼来陪他对招,每次都被打的爬不起来才算完。不过,千易寒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功夫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提升。千易寒不知道,玉阳子与他对招,正是以自创的内力调理他的奇经八脉。寻常之人因天生所致,奇经八脉有不同的缺损阻碍之处,所以武学修习的迟缓,而玉阳子偏偏研创出一套专门用来打通奇经八脉的内功心法。奇经八脉打通了,再来修习任何一门功夫,都会事半功倍。 正文 楔 子(3) 玉阳子坐下来,取下一条狼腿吃了起来。千易寒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漫天的繁星。忽然,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千易寒感到饿,但身上传来的痛,却让他宁愿饿着,也不想动一下。吃着狼肉的玉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放下手中的狼腿肉,在地上画了起来。千易寒的肚子再次抗议起来,这才坐起来,看了一眼正在冥思苦想的玉阳子,又看了一眼狼肉,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张面容来。瘦削的面容,苍白的脸色,还有那一双眸瞳。本该是柔弱的禁不得一丝风雨,却偏偏的透出一股子倔强、不屈。 千易寒悄然离开。玉阳子只专心研究他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千易寒的离开,就算是注意到了,他也不会管的。千易寒找到了女孩儿,她就倒在那担柴旁,臂上的血仍是湿润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千易寒俯身探向女孩儿的额头,竟似火一般灼烫。 清风拂面,女孩儿悠悠醒来。天上白云漂浮,飞鸟往来嬉戏。女孩儿坐起来,感觉手臂上的疼痛不似昨日那般强烈了,转头去看,才发现伤口有被人重新包扎过的痕迹。女孩儿有些奇怪,目光又触及旁边的一个小包袱,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有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还有一只小瓷瓶。女孩儿向四下搜寻了一眼,没有看到任何人,伸手撕了一小块肉,轻轻咬了一口,蓦然惊觉。 这是狼肉。女孩儿可以确定,这就是狼肉。有一次,女孩儿无意中捡到一只死掉的狼,扒下了它的皮去卖,将它的肉烤来吃。那只狼她足足吃了半个月,绝不会弄错它的味道。女孩儿看着狼肉和那只应该是止血一类药物的瓷瓶,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和一丝莫名的情愫。 何府。呼喝声中,女孩儿被一名家丁赶了出来,摔倒在地上,臂上又痛了起来。张管家走出来,双手叉腰,大声喝道:“还想要柴钱,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昨天没有按时送柴过来,差点坏了老爷的大事,害我被骂。以后你都不用来了,赶快给我滚,滚的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张管家呵斥着,一脸的愤怒。其实,事情根本不似张管家说的那般,他只是不想再让这个女孩儿送柴。 女孩儿捂着伤口,挣扎着站起来,那个包着狼肉和瓷瓶的包袱,连同一块玉坠从女孩儿的怀中掉出来。张管家看了一眼玉坠,坠子通体翠绿清透,被雕刻成一弯新月的模样,看起来应该价格不菲。张管家抢在女孩儿的前面捡起玉坠,连那个包袱也没有放过,女孩儿上前抢夺,被张管家轻易躲过去。女孩儿说道:“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张管家冷“哼”一声,道:“你的东西?你会有这种好东西?一定是你偷来的,说不定,就是刚才你在府中偷的呢?”张管家的话语明显就是想把东西据为己有。女孩儿的眼中有着愤怒,但她更知道,她打不过张管家。 “玉坠给你,包袱还我。”女孩儿的话非但没有让张管家还回包袱,反而更引起张管家对这个包袱的好奇心来。看这只玉坠肯定是玉中上等,可这女孩儿轻易就舍弃了,只要这只包袱,难不成这只包袱中有更贵重的东西? 正文 楔 子(4) 张管家哪里懂得,女孩儿在意的并不是东西的本身,而是那份情意。一个在困苦中挣扎的女孩儿,在看透了世间的冷漠之后,终于得到一丝温暖,这样的情感,是张管家这种人一辈子都不能理解的。 张管家打开包袱来,却只看到狼肉和一只瓷瓶,不禁心生疑惑。女孩说道:“还给我。”张管家看着女孩儿紧张的样子,更加怀疑起来,心中忖道:难道是这只瓷瓶? 张管家怀疑起瓷瓶的价值来,自然更不可能还给女孩儿。张管家说道:“赶快走,不然,我就去告官,让官老爷将你这个小偷抓起来。”说着,张管家转身就要向回走。女孩儿急了,不顾一切地扑向张管家,张管家被撞的身形一晃,但只稍一用力,便将女孩儿甩了出去。女孩儿没有摔倒,因为身后有人相扶。女孩儿回头,便看见一位玄服老者,老者的旁边,站着一名少年,身上的黑袍,在阳光下闪耀着光亮。 这两人正是玉阳子和千易寒。千易寒看着张管家,冷冷地说道:“把东西还给她。”张管家看着千易寒,心中虽已被这少年的眼神所慑,但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管家看着千易寒和玉阳子,见二人不过是一老一少,能有多厉害。想到此处,张管家便壮了壮胆子,说道:“你们和这丫头是一伙的,必然也是小偷了,就不怕我报官……哎呦!”张管家的话还未说完,便传来一声惨叫。张管家捂着嘴,鲜血自指缝间流出来。 千易寒玩弄着手中的石子,再次开口说道:“我再说一遍,把东西还给她。”张管家很清楚,若他再不交出东西,掉的可就不止是几颗牙齿这么简单了。张管家一万个不甘心的将玉坠和包袱还给女孩儿,女孩儿接过来,立刻紧紧地护在怀中。张管家愤恨地进了府中,将门关严,那样子就像生怕千易寒的石子再飞过来一样。 女孩儿的肩头忽然一痛,抬头看过去,见玉阳子正用手抓着自己的肩头,手上的劲力时轻时重,女孩儿忍着痛,没有一丝的反抗。千易寒看向玉阳子,就像是当初看到他时一样,玉阳子也在他的身上一阵摸索。只是当时,千易寒反抗了,结果是被玉阳子制住了。果然,就像是决定收他为徒时一样,玉阳子看着女孩儿,眼中露出浓浓的光彩来。 玉阳子指着千易寒,道:“他是我的徒弟,你想不想像他一样,不会再被人欺负。”女孩儿看了一眼千易寒,千易寒的目光看向远方。女孩儿回过头来,重重地点头。玉阳子说道:“很好,我们走吧。”语毕,玉阳子大步前行,身后的千易寒和女孩儿都没有看到,玉阳子此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女孩儿跟在千易寒身边,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千易寒答道:“灵夷山。”女孩儿不知道灵夷山,若是换做江湖中人,这三个字代表的,便是能独步天下的剑法。 千易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答道:“绮红衣。”千易寒不再说话,绮红衣反问道:“你叫什么?”千易寒看向绮红衣,道:“你要叫我师兄。”将千易寒眼底的促狭之意看在眼里,绮红衣轻轻唤道:“师兄。”千易寒并没有应声,转头看向前方,但眼底却若隐若现的浮动着笑意。 落叶纷飞,不知要飘向何处,就像是人的命运,一样的无法预知。 如果绮红衣知道,这一去将注定与他生死相峙,她是否还会点头?如果千易寒知道,他才是为玉阳子找到绮红衣的关键所在,又将如何?如果……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灵夷(1) 天光放亮,绮红衣坐了起来。这一夜,绮红衣根本没有睡,甚至都没有闭眼。她在害怕,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当她再睁开眼睛,梦便醒了。有人敲门,绮红衣打开房门,便看见客栈的小二站在门外,手里托着一套衣衫,满面笑容说道:“姑娘,这是与你同来的那位小爷,让小的给您送来的。”绮红衣侧首,目光触及那道刚刚转入满月门的背影。绮红衣道了声谢,接过小二手中的衣衫,关上房门。 上等的布料,暗红的颜色,没有丝毫的花纹。手指拂过衣衫,绮红衣的心中有莫名的情愫涌动。 房中,玉阳子和千易寒相对而坐,桌子上摆着四碟小菜。脚步声响,千易寒转过头来,便看见一身红衣的绮红衣缓步走进来。墨发如瀑,只用一根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步履移动间,有发丝飘动。黛眉如柳,一双眼睛清明澄澈,宛如春日里的溪水。只一眼,便沉溺在里面,而无法自拔。巧鼻薄唇,瘦削的面庞,在那暗红的衣衫下,更显几分苍白,却仍不减那一丝倔强。 红色,的确很适合她。千易寒转回头,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以掩饰那轻轻上扬的嘴角。绮红衣来到桌子前,轻声唤道:“师父,师兄。”玉阳子只淡淡的“嗯”了一声,绮红衣坐在二人中间,也不再说话,端起碗吃了起来。 吃过早饭,千易寒弄来了一辆马车,和一些行路用的物品,直到辰末巳初之时,三人才踏上回转灵夷山的路途。这一路上,玉阳子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陷入苦思冥想中,或画一些图案,有的看起来像武功招式,有的根本就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玉阳子看着这些图案,有时自语,有时沉思,短则一两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而每次沉思之后,玉阳子都会让千易寒与他对招,不同于为千易寒打通奇经八脉那般的交手,一拳一脚实实地打在千易寒的身上。 绮红衣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在千易寒的手臂上看到一块块的淤青了。于是,绮红衣除了在玉阳子和千易寒对招时准备好吃的后,更为千易寒准备好跌打药酒。面对绮红衣的好意,千易寒没有只字片语。 一个月后,玉阳子三人抵达灵夷山。灵夷山地处中原与高句丽的交界,山脉绵延百余里,一条河流顺着山脉走势蜿蜒回转,或为湖,或为瀑,四季轮回有序,飞禽走兽盘踞于山中。本来,这里是个无人管的地方,中原因战乱而无力管制,高句丽是懒的管。倒是两国的百姓,经常来山中打猎或是采药,直到玉阳子入此山中,将这些百姓不论中原人还是高句丽人,均一律杀之。入山的人一去不回,久而久之,山中有吃人的妖怪一说,便流传开来。如此一来,再无一人敢入山,倒也免了玉阳子再造杀戮。 两侧如刀削般的高崖断壁,造就一条只容得一人出入的路,成为内谷的天然屏障。一名年约六旬的老者,背着一只竹篓迎面走来,看见玉阳子三人,脚下加快了步伐来到玉阳子身前。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灵夷(2) 玉阳子抬手冲老者比了几个手势,千易寒和绮红衣这才恍然,这老者是聋哑之人。老者点头,来到马车前,放下身上的竹篓,从马车里取下所有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牵着马车走了。 “你们两个跟我来。”言罢,玉阳子迈步前行。千易寒立刻跟上去,绮红衣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这一段路不是很远,在经过一个转弯后,两侧崖壁已变得低矮的不足一人高,直到消失无踪,入眼尽是高耸的树木。此时正值秋季,风一吹,枯叶便一一坠落,如一只只蝴蝶,却是不知将飞往何处。一块空地上,建着两座木屋,木屋的底部与地面相隔一尺多高,四周以竹枝围成一个院落,院落的大部分空处,被整理成几块豆腐块儿似的菜圃。一名与老者年纪相仿的老妇,坐在院子里编着竹篓,看到玉阳子三人走过来,便站起身欲迎出来,玉阳子只一挥手,那老妇就又坐下来干起自己的活来。 踏着一地的落叶,玉阳子三人穿过树林,顺着一条溪流走了片刻,再向右转了个弯,就看见三座构造一样的木屋。三座木屋成梯形排列,院子里没有菜圃,甚至是没有一星一点的草木。玉阳子走向中间的木屋,这间木屋紧贴着山壁而建,推门而入,直接进了内室,千易寒和绮红衣进了屋,候在外室。外室陈设极其简单,迎面一榻,两旁几张椅子,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而就是这几幅字画,同时吸引了千易寒和绮红衣的兴趣。这几幅字画,均是出自名家之手,其中一幅竟似是右军的手笔。 千易寒看向绮红衣,看着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幅疑似右军之作上,心中升起一丝好奇。感受到被人注视,绮红衣转头,正迎上千易寒探究的目光。千易寒并没有因为绮红衣看过来而回避,反而目光变得更加的犀利,逼迫的绮红衣将头转开。绮红衣知道,千易寒的心中定然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穷人家的孩子,不会对这些字画感兴趣。 那又怎样?富贵荣华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自己,只是个没有亲人的的孤儿。绮红衣眨眼,似乎这样做,就能抵制那一丝伤痛的侵袭。这一切没有逃脱千易寒的眼睛,转头再次看向墙上的字画,眸光流动。 “进来。”内室中传来玉阳子的声音,千易寒和绮红衣依言走了进去。内室一样陈设极简,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书案,书案上本来摆着的笔墨之物,此时已被推向一边,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两只酒樽。靠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柜子,放着几本书籍和一些古玩器具。 玉阳子站在书案后,说道:“到这里来。”千、绮二人来到玉阳子的对面,玉阳子又道:“把手伸出来。”二人依言伸出手,寒光闪过,掌心一道血痕愈来愈粗。玉阳子指着两只酒樽,说道:“滴在里面。”将手掌倾斜,鲜血准确的落入酒樽中,直到玉阳子喊停,二人这才收回手。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灵夷(3) 这时,那老者老妇走了进来。 “带她去吧,留心看顾。”玉阳子看着绮红衣,说道:“到了药室,一切听凭哑婆的安排。”绮红衣应声,跟着哑婆离开。玉阳子又道:“聋伯年纪大了,你去帮他。”玉阳子所说的你,自然就是千易寒。房内只剩下玉阳子,来到柜子前,抬手在一个格子后面一推,露出一个暗格来,玉阳子将那两只盛着鲜血的酒樽放了进去。 千易寒总算知道玉阳子所说的“帮”是什么意思了。看着手中的斧子,千易寒却在心里想,绮红衣被哑婆带去做什么了,总不会是去学做饭烧菜去了吧。 “咔嚓”一声,随之而来又是一声轰响,一棵足有一尺粗的大树倒下。聋伯拿着斧子,寻找下一个目标。千易寒看了一眼倒下的大树,挥动起手中的斧子。 绮红衣当然没有做饭烧菜,她倒是觉得,自已反而像是“饭菜”。这间药室里,除了原来的药炉和那些摆着瓶瓶罐罐的架子外,此时多了一只大木桶。木桶底下被架了起来,放着已点燃的木柴,木桶里还差半尺就满了的水,此时已飘起水汽。哑婆指了指木桶,上前欲解绮红衣的衣服,绮红衣抬手拦下,道:“我自己来。”绮红衣脱下衣衫,进入木桶之中。 此时的水温刚刚好,但是,哑婆不但没有撤去桶下的火,反而又添了一些木柴。哑婆自架子上取来一只棕色的小瓷瓶,来到木桶边,将瓷瓶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入水中,木桶里的水立刻升起一片水泡,眨眼间又恢复如初。只是,随着水泡的消失,绮红衣感觉到全身隐隐的刺痛,就像是有人用针扎自己一样。那刺痛感随着水温的升高而越来越重,从似只扎在表皮上的痒痛,到后来的深扎到肉里,再到深深扎入骨髓中的痛。 木桶里的水已经是将开未开之际,哑婆便频繁地熄火点火,以保持木桶里的水温。此时的绮红衣,就算是你将一盆烧开的水泼在她身上,怕是也感觉不到痛。那千百根针深入骨髓的痛,早已令绮红衣麻木。双手死死地握着木桶的边缘,嘴唇也早已被咬破,绮红衣却硬是不肯要自己大叫出声。 哭喊没有用,这是绮红衣在那场大水之后明白的道理。任你如何哭喊,已经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相继离开自己,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的活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时候了,再也不会有爹娘的宠爱了,再也不会有弟妹们的嬉闹声了。可是,绮红衣为什么会看到爹娘的面容?虽然隔着水汽,但仍是那样的慈爱。 哑婆迅速出手,点了绮红衣几处穴道。绮红衣的头歪向木桶边缘,一滴泪跌落水中,悄然无踪。 当千易寒扛着大树路过此处时,就看见哑婆抱着昏迷的绮红衣进入对面的木屋中。那间是书室,里面都是书籍,还有一张床榻。只看了一眼药室敞开的房门,千易寒便离开了,林中还有好多的树等着他扛。只是,千易寒没有想到,他不只是要扛树。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灵夷(4) 当聋伯拿来工具,指着那块空地时,千易寒才明白,原来,是要他建房子。谷中只有玉阳子和聋伯哑婆的住处,千易寒和绮红衣是要住在谷中的,那就只有再建房子了。既然是自己建造自己的住处,千易寒倒不肯随便了,他又重新挑了个地方。于是,在聋伯的教授督导下,千易寒开始建造他的房子。 千易寒每日为着房子忙碌,而绮红衣却是要每三天进入药室一次,每一次哑婆都会加重药粉的剂量,绮红衣感到的痛楚也会比上一次更痛。而且,痛的感觉也在逐渐的改变。从遍布全身的针扎,变成体内的筋脉血管在痛,每一条筋脉,每一条血管,都似是要爆裂开来一样。每一次,绮红衣都会痛到神志不清,这时,哑婆就会将她带离药室,送入对面的书室休息。每一次,绮红衣都会昏睡很长时间,直到第四次入药室。 绮红衣看着哑婆将三瓶药粉撒入水中,双手已扣在木桶边缘。只是,绮红衣感觉的痛却不似先前几次那么强烈了,到最后虽然仍是痛的虚脱,但却是清醒的。绮红衣第一次自己走出药室,虽然一回到书室的榻上便倒下去,再也不想起来。哑婆来到玉阳子的房中,玉阳子就在窗边,自然看到了绮红衣走回书室。 “果然是根骨奇特,比我预想中的时间少了很多。”玉阳子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但更多的是兴奋、炽热,似是想到某件事情即将达成的兴奋、炽热。 半个月后,当绮红衣出现在千易寒面前时,千易寒有一瞬的愣怔,却也只是一瞬而已,不被人察觉。因为聋伯耳聋,所以已在高处的千易寒需要东西时,也就只能自己下来取。现在有了绮红衣的帮忙,进度果然快了很多。 “这里是我自己选的地方,你呢?”休息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千易寒便冒出这么一句。绮红衣想了想,抬手指向隔着树林的断崖。断崖不是很高,崖上有一处平坦的空地,正好是建两间屋子的地方。千易寒转头看着绮红衣,道:“你还真会选地方,就不怕风大把你吹下来?”“原来师兄从聋伯那里学来的,就是这样的手艺。”大概是这些日子彼此熟悉了,绮红衣竟然调侃起千易寒来。千易寒看到绮红衣的眼中分明有着一丝调皮,那样的绮红衣,是他看到的唯一一次。千易寒看着断崖,说道:“好,师兄就建一座狂风都吹不倒的房子,让你知道学的是什么手艺。”绮红衣看着断崖,唇角向上翘起。绮红衣不知道,千易寒的眼中一样有着一丝笑意,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绮红衣第七次入药室,已完全没有痛的感觉。只是,这水的热度,此时倒又成了威胁了。不过,相比那种疼痛而言,这点根本微不足道。 “哑婆,可以加火了。”绮红衣对着整理着药架的哑婆,第三次如此说道。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绮红衣知道聋伯和哑婆是夫妻,聋伯又聋又哑,哑婆却是只哑不聋。 正文 第一章 初入灵夷(5) 哑婆回过身,来到木桶旁,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示意绮红衣出来。 玉阳子负手等在药室外,房门打开,绮红衣走了出来。玉阳子转过身来,看着绮红衣,绮红衣来到玉阳子身前,恭敬地唤道:“师父。”玉阳子伸手抓向绮红衣的肩头,就像是第一次那样。只是,这一次,绮红衣感到一丝暗流自肩头,向着自己的身体内流动游走,聚于丹田内。很久之后,绮红衣才知道,她这七次入药室,经受那般的痛楚,都是玉阳子在为她打通奇经八脉。 与千易寒过招,是一种打通奇经八脉的方法,但那方法所需的时间要久一些。千易寒随玉阳子自天竺国回中原,差不多走了半年时间,这半年,玉阳子一直在以此方法为千易寒打通经脉。如果再以同样的方法为绮红衣打通经脉,已经跟不上千易寒的步调了。所以,玉阳子便想到利用药物加快打通绮红衣的经脉。只是,这种方法不但会感到更大的痛苦,还会有生命危险,一个偏差,绮红衣就可能会经脉爆裂而亡。 玉阳子说道:“以后,不必进药室了。明日起,你和寒儿随我练功。”语毕,玉阳子迈步离去。当绮红衣将此消息告诉千易寒时,千易寒蓦然停下挥动斧子的动作。指节泛起青白之色,猛然挥出斧子,“咔嚓”声响,却是千易寒手中的斧子折断。 眼中似火一般在燃烧。那样的仇恨,看的绮红衣心惊。要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如此?绮红衣转身离开,她要去再寻一把斧子来。 次日天光微亮,绮红衣走出书室,便看见千易寒已然候在玉阳子的房外。只怕,千易寒昨夜难眠吧。 房门打开,玉阳子走出来,看了一眼二人,目光最终落在千易寒身上,眉头微皱,说道:“去收集朝露,将这装满。”一抖手,玉阳子扔出一只瓷瓶。千易寒将瓷瓶接在手中,一脸的疑惑,却最终还是依言去了。绮红衣的目光还停留在千易寒离去的方向,听闻玉阳子说道:“随我来。”玉阳子迈步向外走,绮红衣默默地跟在后面。 玉阳子带着绮红衣来到一处瀑布前。玉阳子看着绮红衣,道:“坐下来闭上眼睛,你能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绮红衣盘膝而坐,闭上眼睛,片刻后答道:“听到了水声,感觉到风,还有风中的潮水之气。”绮红衣睁开眼睛,看着玉阳子,玉阳子说道:“等你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时候再来告诉我。”玉阳子留下这句话便走了,也不管绮红衣是否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瀑布不是谷中最大的,却是水流最急的,远远的就能听到水流的声响,更何况是在附近。绮红衣坐在地上,眉头轻蹙,水流声震耳嗡鸣。 秋时露重,收集露水倒也不是难事。所以,千易寒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便拿着装满露水的瓷瓶来到玉阳子面前。玉阳子却没有看千易寒一眼,问道:“多少滴装满的?”千易寒愣住。为了求快,千易寒是将整片叶子蜷曲起来,这样,上面的露水就一起落入瓷瓶之中了。就算是没有如此,千易寒也不会想到去记这个,更不敢随便说个数字糊弄玉阳子。 正文 第二章 一心两忘(1) 经过这一路的相处,千易寒对玉阳子的性情也算是有所了解了,依着他这古怪无常的性情,说不准他真的数过呢。 似是料定会有如此结果,玉阳子仍旧头也不抬地道:“明日再去。”千易寒似乎想要问什么,最终忍住转身。玉阳子忽然又开口道:“不要打扰红儿。”闻听此言,千易寒立刻打消去找绮红衣的念头,继续去建他的房子。而这一次,千易寒是不吃不喝,也不休息的拼命干。 瀑布旁,自玉阳子离开后,绮红衣的眉头便没有放开过。 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明明有着这样一处瀑布,就算是捂住耳朵,也仍能听到声音。仔细回想着玉阳子说的话,绮红衣仍是苦思不得其解。 哑婆送来饭菜,示意绮红衣吃些,绮红衣摇头,哑婆在地上写下“不可急”三个字。绮红衣看着哑婆,说道:“我知道此事急不得,可是哑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哑婆仍是摆手,又点了点脑袋,绮红衣了然道:“我知道,不可急,慢慢想。”哑婆含笑点头,又指着绮红衣,做了个走的动作,绮红衣问道:“哑婆,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意走动是吗?”哑婆点头。绮红衣说道:“谢谢你,哑婆。”哑婆指了一下饭菜,绮红衣顺从地端起饭碗吃了起来,哑婆这才放心的离开。 有了哑婆的指点,绮红衣也不再死坐在瀑布边了,又来千易寒这里帮忙。因为有玉阳子的暗示,即使千易寒心中有多想问,也只得压下来。次日,天还未亮,千易寒便已开始收集露水。一滴、两滴……一滴一滴的露珠滚落瓷瓶中,速度上自然是慢了许多,亏的千易寒想到会如此,比昨天早出来收集。 千易寒将瓷瓶放在书案上,道:“四百五十三。”玉阳子看向千易寒,手指一弹,一道指风射向瓷瓶,瓷瓶应声而碎,满满一瓶的露水洒在书案上,又流到地上。在千易寒的诧异中,玉阳子问道:“现在呢?”千易寒脑中最先想到的是一滴,但是,看着那不断滴落在地上的露水,却只有沉默。良久之后,玉阳子说道:“想通了再来。”又看了一眼两滩水渍,千易寒转身欲走,玉阳子道:“身上的戾气太重,无处容纳剑心,又如何能练就上乘的剑法?晨露为天地孕育而生,最是洁净。”千易寒蓦然醒悟,原来玉阳子要他收集晨露,竟还有这样一番隐意。 的确,千易寒自从绮红衣口中得知,玉阳子要教授武功之时,他便想到了那血海深仇,心境早已乱了。玉阳子正是看出了千易寒眉间的那分戾气,才要他采集晨露以平其心境。 经过玉阳子的点拨,千易寒每日都会去采集晨露,心境自然而然归于平静。但是,千易寒仍是没有找到那个答案,建造房子时,手中的动作也因此慢了许多。不止是千易寒,绮红衣也是时不时的走神,这样心不在焉的两个人,自然出了不少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