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序 小引,你还记得?贾贝问我。 我说记得,那个声音过于好听,面容过于娇好,脑袋过于聪明的女孩子,我们的同班同学小引。 她出了家。 哦? 你知道,她原来也写东西,写得比我还好。后来她不写了,信了基督教,啃了两年《圣经》。然后她就不见了。熟悉她的人都说,她家庭好,模样也不差,老爸还是个什么局长。她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一定是受了什么打击。这都是俗人之见。我猜她还会做出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果然,今年夏天,我到五台山游玩,住在广化寺,阿普金巴的客堂。晚上睡觉时,我发现褥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翻起来,原来是一个写满字的硬皮本。我一看,嘿,是小引的笔迹,一点儿也不差。就是你现在看的这个东西。我当时就爬起来去找阿普金巴师父。弟子说,师父刚刚出去送一个人,一会儿就回来。你知道阿普金巴师父送的是谁,就是小引,她上午刚从这里搬出去,登临了望海寺,就在我睡觉前,她从东台顶回来,跟阿普金巴师父告了别。她也不进来看一看。失之交臂,这就是缘法啊。阿普金巴师父回来后跟我讲,她的法号叫成安,在台怀镇是个无人不晓的女居士。世俗中人都说她有疯癫病,因为她总是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经常口中念念有词,别人根本听不懂。她常常挑一副担子,行踪不定,笑口常开。这几年,她已经去拉萨三次,峨眉山六次,九华山八次。她原来是不住寺庙的,去年,阿普金巴师父为她安排了一间客堂,才改变了餐风露宿的状况。有人说她是造诣高深的佛门弟子,有人说她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有人说她是欺世盗名之徒,不过想以异行吸引人注意而已。但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嘿嘿,嘿嘿! 说不定她真的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时解不开。我说。贾贝摇头道,也不尽然。印度有苦行僧,中国就可以没有?你忘了,海子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也并非在尘世中受了伤害,他只是因为比你我明白的事情更多。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们根本不懂得人思想的复杂。况且,我后来发现,她这个本子上的东西根本不是在苦行中写的。里面夹杂着上学时的外语课笔记和一些杂科摘录。这说明它们早在上学时就写成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一直带在身边。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读完。看起来确实像一件学生作品。一共只有一万多字。说它是小说吧,情节过于简单,故事像流水帐,也不连贯,时间模糊不清,既没有饱满的人物形象,也没有多少现实意义,倒像是一个青春期中学生的奇思怪想的梦的综合。全文分三个部分,看起来不像是一次写成的。我把它抄录在下面,也许可以供无聊的人下酒。 文章的名字叫《第二十五小时》。 第一章 祭祀者的歌吟 忘忧王回到大峡谷的时候,易易天就在山洞里点一把火把自己烧了。忘忧王在外征战三年,三年没有回来。第三年头上,忘忧王的弟弟忘乐侯想自己当王。忘乐侯问: 卜者易易天,你的七星图是不是告诉我,吉日正是现在? 是时候了,我至高无上的王。易易天看了忘乐侯一眼,把七星图扔在祭坛里,骄傲地说,是时候了,但不会长久。我的天命告诉我,我不再是卜者,请准许我在南山的八尺寺里做祭扫把。 忘乐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再谈当王的事。 第三年的第三个月头上,西天的云聚三次,散三次。忘乐侯到八尺寺问易易天,卜者,这是什么征兆。易易天闭着眼睛说,忘忧王回来了。那不是云,那是他的车帐。 忘乐侯说,南山慈悲的风也吹不醒你固执的嘴巴。我该送你回去了。易易天流了泪,匍匐在他的身前,恳求道,让我看看我的祭坛,让我看看我的抱朴子。 忘乐侯把易易天带到山洞最深处的祭坛前,但把他的儿抱朴子阻挡在门外。易易天喝了一口酒,酒把前襟弄湿了。易易天叹道,我老了,还是参不透生死。我儿抱朴,能不能继承我的衣钵? 忘乐侯无情地摇了摇头。 易易天用衣袖衬在酒尊下,又喝了一口。他的脸红了,眼泪也蹦了出来。他抬头看到洞顶壁画,上面画着忘忧王与巨熊搏斗的场面。歌道: 牛啊,马啊,你们为何失却了自己的本性 你们生来被蒙蔽 就连做梦也记得自己是奴隶 王啊,你何时才能遗忘你的疆土 百射之地也阻挡不了你的衰老 天地茫茫,众生与蝼蚁何异 谁是虚空 谁是无限宇宙之王 谁赐予你们五谷满仓 谁创造了白天、黑夜 让我终于在疲倦的时候睡着 易易天唱完,便侧身倒在堆满劈柴的祭坛上,将自己焚化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已经是大峡谷护疆侯,身怀七种法术,听到易易天的故事,还是悲怆万分。我是易易天的独子,抱朴。护疆侯抱朴。 后来呢? 我长坐在八尺寺的一棵松树下,虔诚地问祭扫哭之大师。 忘乐侯上午当王,下午忘忧王就回来了。忘忧王的车队绵延了三百多里,旌旗遮住太阳,荡起尘土,真是壮观啊。忘忧王以王者的礼祭拜了易易天,并把他的独子抱朴封为异姓的侯。忘乐侯请求免罪,忘忧王说,你到南山八尺寺做祭扫吧。 忘乐侯做了祭扫便不再是侯,改名哭之。 十年来你每次来都问我这几句话。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我已经老了,很多事情快记不得了,甚至我犯下的罪,我也以为是别人的。你不杀我吗? 哭之大师幽幽地说。 我摸了摸手中的剑。剑身是冰冷的,剑鞘是深邃的。我打了个寒战,摇了摇头。起身向山下走去。 你已经死了,我杀你干什么?你已经忘了很多事情,惟独忘不了易易天,你若还是忘乐侯,就让你在这记忆中折磨吧;你若把自己也忘了,你就是哭之,我是不杀哭之的。 这些话,我相信我不说,哭之也应该明白。 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恨他。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很老很老的祭扫,依稀是哭之的模样。我问,你是忘乐侯吗,你是哭之吗? 他笑呵呵地反问我,你是谁? 我是抱朴啊。 那抱朴是谁? 抱朴,抱朴是大峡谷的护疆侯,卜者易易天的独子。 那么生前你是谁? 生前无我,何谈是谁? 那死后呢,死后你是谁? 死后的事情,让死后的人去管吧。 生前是空,死后是虚名。抱朴难道是实在的吗? 可是我有记忆,有感情,我知道我做过什么,这些都是假的吗? 祭扫不说话了。我又接着说,就比如我今天见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跟你说了话,我就知道自己真的存在过。我和忘忧王打了三十六次胜仗,王国的疆土一直延伸到谁也不能逾越的傲来山下。万民都拥戴我,我死以后,我的后代会记着我,这些还不够吗? 祭扫说,你果然是百年来最聪明的侯。你有慧根,便会有殊遇。易易天焚化的哪天早上,在你的双股剑上刻了四个字,你可记得? 记得,一把剑上刻着“哭之”,一把剑上刻着“莫杀”。 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哭之莫杀!”我赶到南山八尺寺的时候,忘乐侯已经变成哭之大师。我知道,家父让我忘了这段仇怨。 不,“哭之”、“莫杀”将成为你的剑名。“哭之”剑能斩虚空,“莫杀”剑能助你找回自我。你去吧。 你看我是虚空 我看你是实在 我心便是万物 果核亦是宇宙 我还想再问,祭扫用手一挥,我便再次沉沉睡去。 第二章 醒不来的人 小指有时侯问我,对于在大峡谷生活的日子,我抱什么样的看法。我常常惊愕,无言以对。沧海桑田,我们在夜国躲避经年,就是为了遗忘。大峡谷湮灭于一次山啸。卜者荑叔对幸存下来的人说,你们要到夜国消除内心的伤痕,什么时候把过去全部忘却了,就顺着大裂谷寻找季候河的源头,在那里,一位智者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你们向着傲来山走三天三夜,记住不要回头。在第三天结束的时候,如果太阳总是不会落下,你们就到了夜国。 到了夜国的,只有我和小指,忘忧王的最后一个女儿。 夜国没有表示“天”的时间,太阳有时悬而不落,有时会迅速地东起西落。有时,是持续很长时间的黑夜。表示时间的是“世”,两个大黑夜之间,是一个“世”。 我和小指在这里已经七十多世了。但,我们都没有衰老。 有一天,小指对我说,抱朴你看,这红槐花开得多茂盛呀。要是在大峡谷,夏天到来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槐花,开得一塌糊涂,那才叫美呢。我心里一动。小指,我们到林中走走吧。 一个高大的男子在林中抚琴。穿着宽松的白衣,在红槐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美。那男子边抚边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抚的是涂女曲,唱得是越人歌。那男子抚得专心,衣襟上落满了红槐,琴上也落了红槐,他都没有把它们拂下去。 终于,那琴上也落满了红花,琴声变得哔哔啵啵,难听起来。那男子叹口气,立起身来,长揖到地,缓缓道:“花落琴涩,一定有贵客远来。二位可是来林中赏花?”他比我想像的还要高大许多。 阁下是? 越人无稽。可否来舍下小叙? 好……我刚开口,小指扯了扯我的衣袖,忙改口道,今天还有点事,改日一定造访。那男子微笑着,不再说话,看着我们离去。 你没有感到他的杀气吗?小指问我。我摇摇头。这人容貌奇怪,满身玄衣,目光如电,他的琴一定是利器。小指冷冰冰地说。 玄衣?他穿得明明是白衣。小指,你真的看他穿得是黑衣服? 是呀,你干什么?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的剑芒又开始短了。每当我回想起在大峡谷的生活,剑芒便会一寸一寸地缩短。夜国漫长的大黑夜到来了,我一个人坐在石屋子内打坐,门忽然打开,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王,是你吗,原来你也来到了这里。再见到忘忧王,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峡谷,就像是从前的每一次出征一样。 抱朴,我到处找你,是因为你还有一件事情未做。 我跟着王穿越旷野,来到一处高高的山上。高山上的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里挂了好多人,像是一排排的萝卜,又像是祭祀时的羊阵。他们都是王国的子民,挂在一个个十字架上。有几个弓剑手在王身边站立。 我说,王。王说,开始吧。 我开始屠杀他们,用我的莫杀剑。无人惨叫,无人呼喊,无人反抗,无人哀求。就像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一样。挂在墙上的人黑黑的,灰灰的,亮着野兽似的眼睛看着我。我对准他们的胸口刺一剑。走近了,又刺一剑。 莫杀剑越来越热,剑芒越来越长。我开始舞一个“剑”字,我越舞越快,身子越来越轻,漂浮在院落上空。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我舞罢,十字架上的人已被我的剑芒尽数化去。 王身边的记录官写道:七月初三,护疆侯诛敌一千七百五十四。领月声山。 你的剑术又长进了。王说。 这是我的“剑”字诀舞得最好的一次,我骄傲地说。 是吗,王轻蔑地说。 我拔出了哭之剑,一字一顿地说,我,再,舞,一,次。 我还未及悬空,忽觉脑后“咣”的一声。王和弓剑手都不见了,只见小指手里拿着一把畚箕,恶狠狠地说,你再舞,我一个人走了。 我知道自己刚才入了魔境。惊问小指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指说,一个叫“夜歌”的组织在追杀我们。我才想起自己在逃亡中。那日槐林偶遇之后,这个组织的人一直对我和小指纠缠不休。在漫漫大黑夜的逃亡中,我和小指一直向北而行,但是夜国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天气越来越冷,我和小指终于筋疲力尽,迷迷糊糊中推开一扇石门。 石室内坐着一位猎户,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猎户坐在一张圆桌上,但是圆桌和猎户坐着的椅子在不停地缓缓转动。 猎户说,朋友,上来喝杯酒吧。 我和小指坐上去。桌上只有一壶酒,我们喝了好久,没有醉,酒也没有尽。我们就这样喝啊,喝啊。 你们从那里来?猎户问。 夜国。小指急着回答。 那就再回夜国去吧。 我和小指离开酒桌,却发现找不到刚才进入的门了。石室共有八个门,每个门都一模一样。猎户坐着的地方,正是屋子的中心。 我打开一个门,发现里面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室。一个人在石桌上写字,写满了一张纸,便凑到蜡烛上点燃,大喊大叫一番。然后继续写字,写满了继续点燃,大喊大叫。如此循环。 我又把所有的门都打开,里面都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室。每个门里都有一个奇怪的人。有个人不断地把蜡烛点燃然后吹灭。不过,每次点燃的时间都不同。 我绝望地闭上门,看着猎户。猎户也看着我,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石室无穷无尽,好在人不会老。这酒也无穷无尽,好在人不会醉。猎户苦笑着说。不过,三个人喝,总比一个人喝好。 小指说,有一个故事,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 故老相传,在遥远的北方极地有一所石室,乃共工触不周山之前所建。石室中有一位老人,能通古知今,更著有《箴言录》一书,启示后人。石室有生、景、开、幻、魔、死、伤、忘八门。据说,每个门连接着一个并行时空。 有的人通过这个石室,从过去到了未来,有的人从未来回到过去。 荑叔有一次告诉我,父王就是未来人,所以他才拥有超人的力量。他不是忘忧家族的人。荑叔还告诉我,生门、景门、开门可以通向另外的世界。不同的是生门是原来的世界,景门是未来世界、开门是过去世界。抱朴,我们…… 我听小指说她父王的事,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猎户忽然说,你讲得故事是不错。可惜这八个门都出不去。小指眨了眨眼睛说,那是因为我们暂时不想出去。这里气候宜人,又有酒喝,总比外面天寒地冻的好。 我弹了弹长剑,缓缓道,我也有一个故事,不过跟你讲得不一样。 一本《奥义书》中说,从前有一个智者,他有驾驭梦境的能力。有一天,他在一个庙宇里做梦,用梦境塑造了一个小孩。他每天在梦境里与小孩相会,帮他洗衣做饭,交给他各种知识。奇怪的是,小孩在梦里面渐渐长大了。但是小孩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梦中人。 这小孩既然能长大,必定也有感情,有思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不过是别人的一个梦,一定会大哭一场!小指感叹道。 我接着说,那智者知道,梦中人是不怕火的。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孩。有一天,他从集市上回来,准备在梦中告诉小孩这个秘密。当他快要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住着的庙宇着火了。他急坏了,因为没有了庙宇,他就梦不到那个小孩了。 我顿了顿道,所以他慌忙去救火。但是当他救火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是不怕火的。 小指嘘了一口气道,原来智者本来也是别人的一个梦。 是的,那智者知道了自己也是一个梦中人的时候,很是悲伤了一阵子。他一直等着这个梦醒来。他等啊,等啊,这梦一直醒不来,他终于不耐烦了。他就用梦境建造了一所石室。这石室共有贪、嗔、痴、狂、恶、伪、饕餮、司空八个门,每个门又连着相同的石室,无穷无尽。他就住在这石室的中央,等着别的梦中人进来。只是,《奥义书》中没有说,他把这些梦中人困在这里做什么? 我抬头,看着猎户。 猎户忽然孩子似地哭了起来,撕扯着自己的胡子和头发。哭完了,猎户咧开嘴,是的,我就是那“智者”,不过我做的并不是我想做的。我的生命不过是别人的一个想法,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永远困在这石室里。朋友,你是谁,你是我的天命派来,要帮我解脱的吗? 我摇摇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抱朴子,你也是虚空吗,你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你的思想是自己主宰吗? 小指却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智者说,入此门者,都是因欲望而来。有什么样的欲望,便进入相应的石门。一旦进入这八个门中的一个,便会没完没了地做梦,便永远不会醒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石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就用他们的梦建造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夜国?我和小指失声道。 是的。智者打开一个门,里面是那个不断写字又不断烧掉的人。智者说,这是痴门。他做的了梦,都要把它在纸上写下来。写下来之后,他会发现自己仍在梦中,便把它烧掉。夜国的芸芸众生,都是出自他手。 ——这是司空门。他做的梦没有生灵,只有白天黑夜。他点燃蜡烛,那是因为他梦见了黑夜。夜国的昼夜是由他掌管的。 ——这是狂门。此人自大成狂,自入此门以来一直傲立面壁…… 这智者滔滔不绝,我和小指听得越来越困,一种强烈的疲倦席卷而来。 朦胧中,我看到狂门中那人一身白袍,一尘不染地拖到地上,双臂负于背后,手指修长而有力,那手指似乎在弹奏一首柔糜的曲子。我又见哭之大师跪在我的面前,抱朴,你为何不杀我?我不是哭之,我是忘乐侯…… “哭之”?“莫杀”?虚空?我猛地抽出哭之剑,平平向前刺去。刹那间,一切都不见了。 斜阳。槐林。一个高大的白衣人。一把琴。 琴已断。槐花已落尽。小指沐着夕阳,问我,你怎知那猎户不是智者?我笑笑。 你怎知是我。白衣人问。 我嘘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是你的白衣和自负告诉我的。 自负?白衣人惨笑道。 你的形貌像山间的松柏,眉宇间又聚合着森森云气,琴音间似有怨慕之情,又似有滔滔气象。我想,一个能够创造夜国的人,应该像这样才是。你为什么要穿白衣? 为了纪念,纪念我的国家,一个诗歌帝国,我的优雅的子民,庄园、牧场、牛羊和虚空。白衣人又惨笑起来,笑声引起剧烈的咳嗽,胸前被咳出的血染红,像是耀眼的红槐。 你是你,还是你的梦?小指急问道。 梦和实在又有何区别。我爱过、活过、恨过、死过,我孑然一身,又拥有万物。生不过是个名词,死不过是个体验。我心繁荣的时候,万物之力何假我身,如今我心已经枯萎、疲倦…… 白衣人缓缓离去,且歌且行:“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风兮,国兮,乌自高飞,好兮,绝兮,候人安归……”这几句唱得高亢无比,他越行越远,歌声却缕缕不绝。我和小指不由痴了。 第三章 金牛头往事 我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中又有别的梦,总是无法醒来。终于,我疲惫不堪,醒了过来。面前坐着一个枯干的祭扫。 你醒来了,你做了什么梦?祭扫问。 我梦见黑夜……还有白天。梦见大峡谷没有了,梦见一个石头房子,梦见白衣人,还梦见梦。大师,大峡谷真的会被山啸湮没吗,我的梦是一个预兆吗? 大师摇摇头,好像在费力地想要忘记一件什么事情。最后,他幽幽地说,抱扑,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忘忧王的故事,一个建立和毁坏的故事,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故事。 多年以前,12岁的海盗无余子跟随三个兄弟进攻哲人之城的时候,迷失在一片密集的宫殿中。宫殿建在一块海边的大石头上,外形像一座神庙。实际上是一个违反自然法则的怪物。无余子在里面见到了无数相同的房间,永远走不完的巷道,盘旋往复,在半空中突然消失的楼梯,甚至,他还见到了沙漠。无余子在里面困了四十九天,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一天晚上,绿花女神在睡梦中被一种类似于台风的声音惊醒。她打开门,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站在门前。很难说他是一个人,他的头发已经拖到地下,皮肤干裂,浑身散发着旧木桩的味道,只有一双眼睛漆黑发亮,表现出一种傲慢的迷惘。 女神了解这种神情,多少年来,从她迷宫中走出来的人都是带着这种神情。在黑暗的折磨中,他们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自己是谁。女神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摩着这个不幸的孩子。孩子漆黑的眼眶中滚出一颗泪来。女神浑身一凌,隐隐觉得,他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因为他是从遗忘的沼泽中逃出的唯一会哭泣的人。女神把他留在身边,给他取名无忧。 绿花女神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她也许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也许来自遥远的过去,也许来自不可知的未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她原来的世界到处充满鲜花与阳光,以及一直插到云霄的楼阁。他们都拥有无上的能力,他们能够飞行,任意在时空中穿梭。但是,他们的世界也有仇恨与欲望。有一天,这个世界被一种强大的仇恨毁坏了。绿花独自逃亡到这里,在时空穿梭中,她和所有的亲人都失散了。她降落在一片孤独的旷野。在寂寞的等待中,她建造了一个迷宫,用来接纳那些在时空中迷失了自己的流浪者。她的迷宫太大了,从里面走出的人,不但遗忘了过去,也忘记了哭泣。她决定带领那些人建造一个新的世界。他们种植了桑、榆、白槐、红槐和七色槐,在靠近海的地方,种植了大片的草地和鲜花。他们建造了宫殿,用白玉、贝壳、黄金和宝石修砌。这是一个完美的世界,绿花就成为这个世界的女神。 很久以后,当忘忧从一个叫木塔的盲歌手嘴里听到这个故事时,仅仅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魁梧的汉子,已经具备了后来不可一世的野性,眼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他也足够优雅,女神教给了他弹奏竖琴、十八弦琴和写诗。他也是哲人之城唯一懂得这些的人。女神在自己的宫殿附近为忘忧建造了一件珊瑚房子。后来,忘忧自己又在那个房子的基础上搭建了巨大的石塔,经常一个人站在巨石上向海的方向眺望。 起初,忘忧并不明白绿花女神对自己的感情。女神总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出现的他的房间,为他预备雨天的手炉,在海啸到来时还经常为他守望。忘忧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以为这是女神应该为他做的。但是,当他长成一个野兽似的巨人的时候,他开始感受到女神对他和对别人是不同的。他简直是一个王子,因为只有他懂得写字,懂得星象和音乐。只有他能够出面规划城市的建筑格局,当哲人之城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尽量让所有的人家都拥有同样足够的阳光,保证所有的下水道能够顺利地通到海里。他随着绿花女神从街道上走过,臣民们在他们的头上播洒七色的槐花。 有一次,忘忧直截了当地问女神:你是不是爱我。 女神因为忘忧能够懂得爱字的含义浑身发抖。忘忧看了她一眼就明白了,没有再问下去。 忘忧根据女神的传说,想为哲人之城的子民写了一个歌剧。绿花及时制止说,他们看不懂的,因为他们不懂得哭泣。忘忧说,我会让他们懂得的。女神说,不,不要。不要干扰他们快乐而宁静的生活。 可是我问过他们什么是快乐,他们并不知道啊。忘忧说。 他们知道什么是痛苦吗?女神问。 不知道。 那么他们就是快乐的了。女神说。 一天夜里,忘忧听到女神在自己脚下哭泣,哭声伴随着海水的波涛和夜风的呜咽。女神的长发一直拖到门口,随风飘散。当她忧伤的时候,头发就会越长越长。 忘忧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在蓝宝石神座上。静静地看着她,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也爱上了她。 忘忧,她轻轻地问,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槐花已经落了六次,你的小忘忧已经长成大树了。忘忧说。 对我来说,它就像睡着和醒来那么短暂。 是,你是不死的,时间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不,我也有时间,不过慢一点而已。可是当我伤心的时候,它就会过得很快。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忘忧摇摇头,吻着她的手臂。 忘忧,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知道,从一个很美和奇怪的世界。 可是我原来的世界没有了。我一个人来到这里。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后来,我在寂寞中观察天象,我看到水星徘徊在太阳的周围,北斗星围绕紫色的天级旋转,比我记忆中的靠得更紧。我就知道我还在原来的世界,只不过时间变了。我想我一定是来到了未来,人类在自我毁灭后的另一个蛮荒时代。我并不害怕,也不寂寞。我创造了哲人之城,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没有争斗、仇恨、妒忌、奸诈、欲望和哭泣的世界。我一直在等一个人,我相信在时空交错中我们还有一次机缘。 他会来的。忘忧虔诚地说。 你很像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我的衣襟上留下一滴泪。我以为你就是他。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不会回到过去的。他没有遗传的记忆密码。 我们不是在未来吗,他会来的。忘忧奇怪地说。 我错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未来,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当我观察北斗星的时候,我发现我错了。我来到这里以来,北斗七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总有一天会变成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我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甚至比人类的记忆还要远。我和他就像北斗星座中的两颗星一样,越走越远,永远都不会重逢。但是,我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件事。 是……什么? 从前我读过一个故事,记载在一个金牛头竖琴上。那上面说,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西方,在蔚蓝色的大海中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美丽富庶的城市叫“哲人之城”,统治小岛的是一个女神。那里布满了鲜花和黄金,有一个装满宝藏的迷宫。 我知道了,就是我们这个小岛。原来你就是那个故事里的女神。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那故事里说,这个小岛被来自东方的海盗毁坏了。鲜花被践踏,宫殿被烧毁,人民被屠杀。只留下一个迷宫。他们将在金星掠过太阳,月亮被黑暗吞噬的时候到来。 女神……你有至高无上的能力,还会害怕海盗吗? 女神叹了一口气说,在我原来的世界里,女人只有创造的能力,只有男人才懂得使用武力。 我明白了,女神。忘忧骄傲地站起身来,目光中流露出狂热的火焰。他低下头,看着女神,沉沉地说道,如果他们来了,我会让他们看到大地和钢铁的力量。 女神轻轻地颤栗了一下。 忘忧用乌铁和青铜锻造了两把剑。每天带着它们在海岸上巡逻。他身着黑袍,长发垂肩,乌黑的剑映照着深邃的眼睛。他常年累月地独行在海边,在海潮到来时发出鲸鱼的长啸。 槐花落尽的时候,忘忧捉住了第一群海盗。这是一伙乌合之众。他们乘着用独木舟和木筏连在一起的玩具似的海盗船。船长是一个毛发稀疏矮子,其他人皮肤发红,操着一种夹杂多种方言的难懂的水手方言,大多是老弱病残。他们见到天神似的忘忧,马上就举手投降。忘忧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他们从多灾之地赶来,为得是寻找传说中的黄金之城。 忘忧告诉他们这里就是黄金之城,但这是一个坚固的黄金之城,你们可以回去了。矮子船长恳求道,让我们留在这里,做你的奴隶,让我们忘掉风浪与海底的怪兽,让我们忘掉饥饿吧。忘忧看了看他们,他们已经被大海折磨得筋疲力尽,便让他们留了下来。忘忧在东边荒凉的海滩上让他们住了下来,并禁止他们扰乱哲人之城的正常生活。 不久,又一批海盗到来,他们乘着挂金苹果旗子的单桅船,用长木棍、生锈的铁叉和树枝做武器。忘忧轻松地制伏了船长,其他人就乖乖投降了。忘忧让他们和第一批海盗住在一起。 忘忧来到女神的宫殿,问道,这就是你预言里的海盗吗,他们不过是一些被天神和魔鬼抛弃的人。女神不言不语。自从忘忧在海边巡逻以来,女神就很少说话,越来越忧郁,头发越来越长,每天躲在宫殿里,摆弄一个叫“第二十五小时”的金属盒子。那盒子上刻着奇怪的文字,好像雨天大海的波纹。忘忧离开的时候,女神战栗地吻了他的额头,说,真正的海盗迟早会来,那是你我都制伏不了的。 槐花再次落下的时候,海盗们已经在岛的东面建立了一个村庄。不断有新的海盗到来,但他们的战斗力是同样的微弱。住在岛上的海盗们自发组织成一个军队,听从忘忧的调遣。他们叫自己的村庄叫“米”,叫忘忧“忘忧王”。他们教给忘忧王如何在大海上识别方向,他们还修筑了简单的防御工事,一起建造了一艘有两根桅杆的大战舰,以便应付真正的海盗的攻击。 忘忧王每天晚上按时登上自己建造的石塔,向远处眺望。感到自己穿越茫茫宇宙,成为世间之王。海盗世界的出现,恢复了忘忧与生俱来的野性。他听到从“米”村传来的快乐的嚎叫声,看到海盗们燃烧的火堆和忽隐忽现的身影,感到一种莫名的狂热。他嚎叫起来。 沿着海岸的海盗村越来越大,几乎占去了半个海岸。他们无休止的舞蹈和嚎叫声已经干扰了哲人之城的安宁。但是忘忧并不去制止他们。有一天,一伙新来的海盗送给忘忧一罐葡萄酒。他和海盗们一起饮用了,感到了一种强大的空虚和快乐。他向他们又要了许多。在他醉得不醒人事的时候,他还懂得跟海盗们开玩笑,他说,我也是一个海盗,是你们海盗的爷爷。海盗们深信不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忘忧这样强大而优雅的英雄。说几个世纪以来,只有黑海上的骷髅王能与忘忧王一比上下。 一个海盗问忘忧王,你是从哪里来的。 忘忧王不可置疑地说,我都一样,都是从石头中生出来的。 海盗们听后哈哈大笑。他们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从鲸鱼肚子里生出来的。 女神曾经对忘忧说,她把他们从时间里创造,就像创造哲人之城一样。现在,海盗们带来的葡萄酒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我懂得哭泣,而哲人之城的那些子民不懂。 忘忧王成天跟海盗们呆在一起,为他们写了歌剧,他们一起在火光中歌唱。但他还保留着每天去看望女神的习惯。女神以一种急遽的速度衰老了,她的长发一直缠绕到忘忧的珊瑚房子那边。不过她还像年轻时候那样美丽。衰老使女神变得唠叨起来,她恳求他应该多来陪陪自己,宫殿中的花朵需要忘忧亲自浇灌,现在它们已经枯萎了。立在哲人之城中心的她自己的神像要派专人看守,因为靠它的能量才能保证哲人之城一百零八中植物的生长。感到自己将不久离去,女神告诉了忘忧迷宫的秘密。 创造你们的迷宫其实是一个连接无限宇宙与时间的通道。它一共有八个方位,那是八种幻象,代表人的八种欲望,进入任何一个方位都会使人堕入深渊。我走了以后,你拿着这个名叫“第二十五小时”的盒子,在天黑前进去,靠你灵魂的指导,你将找到遗失的记忆。 女神告诉他,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就像天体一样孤独地存在。 女神所预言的海盗大进攻的时候到来了,因为一日之间,金星三次掠过太阳。忘忧王的军队整日整夜在海边守侯,但是连一个入侵者的身影也没有见到。第三天的晚上,忘忧王相信所有的海盗都已经被他制伏。他们在海边的旷野上狂欢,燃起了数不尽的火堆,他们唱着忘忧王编写的诗剧,一个一个喝得酩酊大醉。海盗们喊到,忘忧王,我们的英雄,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进入哲人之城,这个小岛已经没有危险了。忘忧王忘记了自己在女神面前立下的誓言,醉汹汹地说道,你们可以进去了,从此以后,哲人之城就是你们的家。 忘忧王想起女神,他应该告诉女神,海盗已经全部被他消灭了。强大的忘忧就是她的守护者。他来到女神的宫殿,女神已经不在了。女神的长发披散过的地方,铺满了白色的槐花。忘忧呼喊着女神的名字,疯狂地嗅着女神的宝石座椅,那里还留着她淡淡的栀子花的微微发苦的香气。他想起还没有海盗的日子,他们一起在槐林中漫步,她教他在梧桐叶子上写诗,写只有他和她能够听得懂的忧郁。他回到自己的珊瑚房子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爱她。 他想把那些海盗们全部赶出去,哲人之城只是忘忧跟女神的,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然而一切已经太迟了,恢复了野蛮本性的海盗们拆毁了白玉、宝石、贝壳建筑的宫殿,推倒了女神的雕像,砍断了写满诗歌的梧桐树。他们把珠宝全部装在袋子里,带不走的全部砸成了粉末。然后,他们全部向传说中藏有黄金的迷宫涌去。 这时候,大地忽然一片黑暗,天空中出现了月食。忘忧站在石塔上声嘶力竭地嚎叫。他一切都明白了。金牛角的故事应验了,毁灭哲人之城的海盗不是别人,正是忘忧自己。 第四章 结局 大师说完,静静地闭上眼睛。 后来呢,我问。 忘忧王抱着叫“第二十五小时”的盒子走进了迷宫,但是他没有找到遗失的记忆。他在一面镜子前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弹琴的白衣人。忘忧王成为大峡谷的王,夜晚,他就变成白衣人,成为无限梦境之王。忘忧王征战多年,其实一直在跟自己的梦境作战。他创造了无限的世界,最后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我呢,我的梦是不是真的。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你忘了吗。宇宙是多维的,有无限个自己。每个人都试图在梦中找到真正的自己。你的世界只是现在。现在你呼吸着,就像现在我呼吸着一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