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没料到,竟会在这里碰上她! 虽然伊航曾经设想过许多种和她见面的情况,但无论他有几个脑袋,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形式,在这样尴尬的场合和她重逢。 其时伊航正陪着朋友聊天,忽然看见她牵着一个六岁大小的男孩儿朝着这家冷饮店走过来,任凭他自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竟然也惊讶得楞在当场:本来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嘴变成了半张着的状态,一动也不动,仿佛忘记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而握着新鲜苹果汁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时间已然流逝了七八年,伊航却丝毫没有忘记她的容颜,因为有些刻在心底的东西,哪怕你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忘记它,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尽管无情的岁月或多或少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伊航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她! 那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儿,他又是谁呢?是她亲戚的子女,抑或——就是她自己的儿子呢?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伊航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虽然她现在与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伊航还是感觉不舒服。这实在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或许是因为妒嫉,或许根本就是物是人非的变化所带给人的感触。 伊航眯缝起眼睛,想要在小男孩儿的身上找到答案。他的视力不好,在国外这几年书看得太多,结果就得了近视眼,可伊航偏偏又不喜欢戴眼镜——不管是老式的边框眼镜,还是隐形的角膜接触镜,都让他有不舒服的感觉——,结果伊航就养成了眯缝眼睛的坏习惯。 正坐在伊航身边的人,是他的朋友,名叫卓玉婷。卓玉婷知道伊航有这种毛病,不过她却并不在意,因为想要得到伊家大少爷欢心的女人,可并不止卓家小姐一个。在卓玉婷看来,眯缝眼睛非但不是伊航的毛病,反而是他的可爱之处哩。所以,一看到伊航眯缝起他那双细小的——据老人们说,人的眼睛之所以变得细小,就是因为他们喜欢眯缝眼睛的缘故——眼睛时,卓玉婷就忍不住欣赏起他的神情来。 不过伊航现在的神情可不太妙,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有时清晰,有时又显得十分迷蒙。由于天热,卓玉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握住伊航的手,所以她不知道,伊航有三个手指滚烫,两个手指冰凉。 其时正值盛夏,又是一个炎热的下午,艳阳高照。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让人很容易把伊航的举动联想成中暑,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消失许久的汗珠又重新出现在伊航涨红的脸上。 这是一间冷饮店,不但空调开得足,就连房间的装饰都是一片冷色调,所以尽管外面又闷又热,店里面却十分凉爽。而且伊航还特地选了一个背阴的地方,时不时还有些穿堂凉风吹过,所以十分凉爽。在这样的地方中暑,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你这是怎么了?”卓玉婷发觉了他的异常,不由得轻轻问道。她这样问话,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伊家大少爷地位高贵,身份重要,要是突然中暑,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且卓玉婷对伊航的关心完全是发自于内心,只可惜,她的努力,好像没有起到相应的效果。 也许是伊航太紧张,也许是伊航太专注于其他的事物,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卓玉婷正在关切自己。这可就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了。他这样一来,让卓玉婷感到十分尴尬:一个女孩子主动而关切的问话竟然没有得到回应。好在卓玉婷脾气好,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是稍微提高了自己的嗓音:“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几名顾客的眼光。 伊航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也注意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目光从小男孩的身上移了回来,同时,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把手中的苹果汁向嘴里倒,却不小心又呛了出来。 真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啊! 伊航知道这一举动为他惹来了更大的麻烦,于是他赶快低下了头,不想让别人看清自己的脸。 正是欲盖弥彰,伊航千遮万掩,还是被她给发现了,因为此时卓玉婷正为自己一套华丽套装被伊航弄湿了而喋喋不休,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她显然也有些尴尬,楞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先给小男孩买了一客冰淇淋,又同小男孩讲了几句话,然后才独自朝伊航走过来。 看见了她的举动,伊航知道:有些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即使你千方百计地躲避它,命运仍然会同你开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你在自以为已经摆脱它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于是,他硬着头皮抬起了头。 其实,殷丽华也没有想到,在经历了七年零三个月的分别之后,会在这里遇到伊航。 不过,仔细一想,对这一天的重逢,上天早已做好了安排,一切都像机关学校的时刻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早上,她没有准时起床,而是比平常晚了一会儿,这让她有些慌乱。不过,她还是十分出色地把上班之前的一切事情按时完成,只是心中那一股沉甸甸的感觉让她总也提不起精神来。 现在想起来,早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就应该是与伊航再次见面的预兆了。所以尽管殷丽华有些吃惊,却不像伊航显得那样慌乱。她理了理额前稍微有些散乱的秀发,就朝着伊航走了过去。 可当她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殷丽华停了下来,她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原因很简单,殷丽华发现了伊航身边的卓玉婷。 卓玉婷是个美丽的女人。没有妖冶的魅力,卓玉婷那婀娜的姿态、丰满的肉体和美妙的肩膀,都表明她出众的气质和高贵的出身。 她有轮廓端正的脸庞,宽广的额头,纤巧而又挺拔的鼻子,娇小的嘴,一对黑艳艳的灵活的大眼睛,以及两片燃烧着要求热吻的强烈yu望的红唇。总而言之,在这位高贵的女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处不显露那不可思议的迷人力量。好像乌鸦翅膀那么黑油油的、浓密而又柔软的卷发,一直垂到她的肩上,但在靠近前额的地方,却被一只发卡紧紧地限制住了,不让它低垂下来,遮住了主人的视线。一件用极薄的丝绸剪裁而成的,下沿布满蕾丝花纹的白色无袖连衣裙,显现出了她那令人销魂的曲线。但在那件美丽的、褶皱向下飘动的无袖连衣裙外面,又罩上了一件雪白的垂着紫色流苏的坎肩。 这位服饰华丽的美人年龄大概还不过二十五岁,却让殷丽华感到了极大的威胁。殷丽华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她为什么要坐在伊航的身边,为什么要和伊航表现出那么亲密的举动;但仅凭卓玉婷的衣着服饰,殷丽华就知道,至少在家世和财富上,自己比起这位美女差了一大截。 所以,殷丽华停了下来,与亲人重逢的喜悦被心底涌起的恐惧所冲散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七八年来,殷丽华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些年来,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难,她的心中总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她,让她不至于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沉沦下去。这种力量,就是她与伊航重逢的信念。如果这个信念被打破了,殷丽华就会失去继续生活的信心与勇气。 该不该走过去?殷丽华在询问自己,如果走过去,却发现那个美丽的女子原来是伊航的新欢,那自己该怎么做;可如果自己不走过去,那七八年来苦苦的等候与追寻,不都白费了么? 在这一刻,殷丽华进行着痛苦的选择,不过,她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仿佛只是在半路上稍微停留了一下,殷丽华就继续朝着伊航走了过来。她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出有内心活动的痕迹。 其实当殷丽华注意卓玉婷的时候,卓玉婷也发现了殷丽华。随着殷丽华的靠近,卓玉婷的视线开始在殷丽华的身上游移。 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她身上的装束看来,就可以认出她是个典型的东方美人。首先使人注目的,就是她那修长而又结实的性感的身躯。她的腰是那样的柔细,仿佛用两个手指头就可以把它整个儿捏起来似的。那张令人吃惊的、像雪花石膏一样洁白的极美妙的脸,泛起了可爱的红晕,优雅的前额上面,罩着黑色的极其柔软的长发。两只像潭水一样清澈、杏子一般大小的眼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发出使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一个略微向上翘的、线条优美的小鼻子,仿佛使流露在她容貌间的那种大胆勇敢的神情变得更加显著了。在那两片微微张开、湿润而又肉感的红唇之间,闪烁着两排洁白的牙齿——那是真正的珍珠,似乎正与那浮现在她小巧的圆下巴上的迷人小涡争奇斗艳。雪白的脖子,好像用大理石雕琢而成。匀称的双肩,可以和细腻的玉石相媲美。有弹性的高耸的胸脯,丰满得使薄薄的外衣遮掩不住它,但这反而使这位美丽的女子显得更加成熟而诱人。相比之下,卓玉婷就好像是一颗青涩的苹果,缺乏这种让人沉醉的魅力。 殷丽华穿着白色的吊带裙,外面罩着一件织满了银色小星星的,折着优雅褶皱的雪纺绸短衣。这位美女的雕像一般的体态,不但可以从这些褶皱上揣测出来,有时还可以透过薄薄的纺绸隐约看到。她那赤裸的轮廓分明的手臂和手掌,纤小得就如孩子一般。 看到这位浑身散发着致命诱惑力和魅力的女子走过来,再联系到伊航的不同寻常的举动,卓玉婷感到不妥。这是一个威胁,威胁到她能否成为伊家的大少奶奶。 “她是谁?”卓玉婷可不是傻瓜,她看得出伊航必定与这个女人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卓家与伊家是世交,卓玉婷也早在七年前就认识了伊航,对伊航的亲朋好友也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也就不知道她同伊航到底有什么关系,忍不住要问伊航了。 “她么?”伊航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现在正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使他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一点托词来回答卓玉婷的问题,难道要告诉卓玉婷实话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伊航可不想自讨苦吃!于是伊航笑了笑,说:“她是我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卓玉婷可不相信,能让伊航如此惊慌失措的,居然只是他的一个普通朋友。便说道:“既然她是你的朋友,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呢?” “是吗?你真的不认识她?”伊航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以前见过面呢!” “我真没有见过她,她到底是谁?” 伊航又喝了一口果汁,这才缓缓说道:“这位小姐,就是我回到伊家以前,结交的一个普通朋友。”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不认识她!卓玉婷这下才明白过来,这位成熟美丽的女人,是伊航在回伊家以前认识的朋友,而自己,却是在伊航回伊家以后才认识伊航的,所以自己从没有和这位女子见过面。 可是,一个七年前的普通朋友的到来,会令伊航如此不安吗? 伊航对卓玉婷说的那些话,殷丽华也听见了,她实在是难以置信,自己在伊航的心目中,原来就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涌上了殷丽华的心头,化作一块大石压在那里,使她压抑而憋闷,连呼吸都感到万分艰难;又好像一只剪刀,在撕扯她的心灵,把它剪成一块块的碎片。也许,这就是所谓心痛的感觉——几分孤独,几分伤感,有时,还要加上几分自嘲。 殷丽华压抑住心中不舒服的感觉,继续走到伊航的身边,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伊航点了点头,殷丽华就在伊航和卓玉婷之间坐了下来,说:“我不会在这里坐多久,只有几句话,说完了我就离开。”她指了指远处的小男孩,“我的儿子,还在那边等着我。” 真的是她的儿子!伊航心中震动,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沉郁:“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的朋友,殷丽华;这位也是我的朋友,卓玉婷!” 他的介绍显得不偏不倚,但她的两位朋友的目光里,却都不是那么和善。殷丽华很想提醒伊航,自己和他以前可不只是朋友关系;卓玉婷也想告诉伊航,伊家上下可都把她当成未来的大少奶奶看待。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伊航见气氛有些不对,就想用这个问题打开僵局。 “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大事。”殷丽华淡淡地说,“我带儿子出来逛街,没想到就遇到了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听了殷丽华的话,伊航随口说到:“那怎么不把你儿子也带过来呢?就让他来这里喝点冷饮,解解暑;再说,这边也比外面凉快。” “他已经有冰激淋了,而且,现在把他带过来见了,也有些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呢?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讨厌小孩子的人,再说,我们有七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也应该认识认识你的家人,比如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先生……” 听到伊航这句话,殷丽华忍不住笑了一下,仿佛伊航说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 “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天到这里来,碰巧遇上了你,我就想约你谈一谈。” “约我谈一谈,难道这里不可以吗?” “这里不太方便!”殷丽华语气显得很轻松,但她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你也知道,我不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有许多话,在这里是说不完的。” 她的意思,有许多话,在这里,当着卓玉婷的面,是不方便说的。 伊航点了点头,说到:“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那要看具体是几点钟。我刚刚在公司做事,最近事务有些忙,如果时间不对的话,我可能就来不了。” “八点钟左右,我大概可以和你谈一个钟头!” “行!八点就八点,你想在什么地方和我见面呢?” “黑天鹅咖啡厅,你知道哪个地方吗?” “我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需要我来接你吗?” “不必,你八点钟到黑天鹅就行了。” 说完,殷丽华站起身来,说,“待这么长时间,我得走了,我们今晚再见面吧!还有这位叫卓玉婷的小姐,谢谢你和伊航的款待,再见!” 说完,她就款款地离开,去到儿子身边了。她的身后,传来了卓玉婷和伊航激烈的对话声。 “有他受的了!” 殷丽华有些欣喜,又有些苦涩地想着。 伊航和卓玉婷的对话确实有些激烈,不过却没有达到殷丽华想象的那种程度。 卓玉婷绝对不肯相信,殷丽华和伊航的关系会像伊航说的那样简单,她很想就此向伊航问个明白。但当殷丽华还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卓玉婷一直沉默不语,她把一切都压抑在自己的心中,等到殷丽华离开之后,她才来了一个大爆发:“你为什么要答应今晚和她约会?” 听到这句话,伊航头都要变大了,刚刚才送走一个麻烦的女人,现在另外一个麻烦又接踵而至。面对眼前这位聪慧美丽的女子,他当然不肯把实话说出来,只是敷衍道:“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老朋友之间总有些话要说,所以我才答应和她约会。” “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 伊航摇了摇头,说:“真没有别的原因,你和我在一起都有七年时间了,难道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 “那今晚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伊航吓了一大跳,殷丽华就是想避开卓玉婷,所以才约自己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见面的,要是卓玉婷跟着自己却了,那见面的时候,还不得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啊?于是连忙说:“玉婷,人家只约请了我一个人,你跟着我去,恐怕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我跟你去,总比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好一些。” “你这成什么话,什么‘孤男寡女’?你难道没发现,殷丽华的儿子都有六七岁那么大了,说明她结婚都快七八年了。我跟接过婚的女子见见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卓玉婷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她接过婚,可我,就是不想让你和她单独待在一起。”还有些话卓玉婷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有夫之妇也不一定保险,从古至今,红杏出墙的事情还算少吗?譬如卓家的文君小姐,还不是跟着司马相如私奔了。 “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伊航将卓玉婷揽在怀中,安慰她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放心我,但你也知道,作为伊家长子,有许多事情,不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既然我的家庭接受了你,我就不可能接受其他人,更不可能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你尽可以放下心来。我只是和她说说话,不可能做出越轨的事情的!” 卓玉婷这才勉强把心从嗓子眼又放了回去。她想通了,不管这个叫做殷丽华的女子过去与伊航有什么关系,但她只要不被伊家上上下下所接受,就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命运的天平,终究还是偏向自己这一边的。 只是,在加上伊航这个最重要的砝码之后,命运的天平还会偏向卓玉婷吗?对于这一点,她可没有仔细想过。 第二章 告别了白日的嘈杂与喧嚣,夏季的夜晚是凉爽而又迷人的。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一切仿佛都睡着了,万籁俱寂:大街上没有一排排的车流,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扰人清净、令人烦心的马达声、喇叭声、排气声、刹车声、说话声……大街上是那么的冷清,冷清得就连路旁的小树都忍不住难耐的寂寞,要在微风中舞动自己的光影。大街上又是那么的空旷,宽阔的街面上,只有如水的月光在挥洒,画出一幅宽阔而长远的画卷。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那亘古不变的一轮圆月缓缓地升了起来,挂在那墨蓝色的天空中,撒下些流动的光华,便让人心旷神怡,更何况,此时此地,还有海风习习,便让人更加流连忘返。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伊航驾驶着自己的宝马轿车,停在了黑天鹅的门口,这里也是附近最热闹的地方。现在是七点半,离他和殷丽华约会的时间还差半个钟头,显得早了一些。但伊航却不认为自己来得太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初次约会的男孩子,心中既激动又担心,生怕自己来迟到了,让殷丽华久等。 为了这一次约会,伊航还特地到花店里面买了一束鲜花,那是浅蓝色的勿忘我,是殷丽华最喜欢的一种花。可这种花并不好找,这并非因为勿忘我是什么稀有品种,相反,它太平凡了,平凡得没有人愿意注意它。伊航是找了好几家花店,才买到了这一束花的。 捧着花,伊航记起了七年前的事情,那时他要离开殷丽华一家,殷丽华就是把一束同样是浅蓝色的花送到伊航的手中。 “这是什么花?” 饶是伊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也不认识自己手中的这束鲜花叫什么名字。 殷丽华红着脸,半天才吐出了三个字:“这花的名字就是,勿忘我!” “我明白了,丽华,你这是不想让我忘记你啊!” 七年前的话语依旧回响在耳边,伊航却无法保持七年前相同的心情。这七年来,自己真的还记得那个在山村里边等待着自己的女孩么?或者在这七年之中,那个自己曾经生活过二十二年的地方,在自己的梦境当中出现过么?想到这里,伊航心中不免有些内疚和自责。 七点半,殷丽华还没有出现。 黑天鹅咖啡厅里边的音乐声却响了起来。这是黑天鹅最有名的特色之一,一到了晚上,就有人现场演奏钢琴。它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回味悠长的清咖啡。 悠扬的琴声在夜空里轻轻回荡着,比夜更美,比月色更纯净,就像是颗颗流星在太空里滑行。伊航忍不住驻足倾听,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如此悦耳的琴声。这是一首新创作的曲子,从琴声里边听得出来,曲作者的技巧还不是十分纯熟,但整个曲子却显得清新隽永,仿佛山谷中流淌的清泉,树林中呢喃的燕语,更是发自作者心底的声音。 伊航十分好奇,到底是谁演奏出这么美妙的音乐?于是他走进了黑天鹅。可当伊航发现弹琴的人的时候,他惊呆了,那人就是殷丽华! 殷丽华已经弹完了一首曲子,她开始弹奏另外一首,这是德彪西为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作《她住在荒芜的道路间》谱的曲子,殷丽华边谈边唱: 她住在荒芜的道路间, 靠近野鸽河的清泉。 无人赞叹少女的美丽, 也少有人献出爱恋。 紫罗兰生长在爬满苔藓的石边, 半遮半掩,迷惑了多少视线! ——她的美丽犹如明星, 是空中唯一闪现的光点。 她生时默默无闻, 也无人知道,露西逝去的时间。 但和我不同, 她在坟墓中得到了永恒的安眠。 伊航看到她的表演,感觉如痴如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沉浸在那种有着淡淡哀伤的意境里。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殷丽华要约自己在这个地方会面,原来她就在这里工作,为到黑天鹅喝咖啡的人演奏钢琴。伊航与殷丽华分别的时候,她还对音乐一窍不通,想不到七年过去了,殷丽华的钢琴竟然弹得这么好。这让伊航既十分惊奇,又感到欣喜。 而此时,殷丽华也发现了伊航,心中不免有些慌乱。这是她第一次在伊航面前表演,也不知道伊航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她抑制住心底的激动情绪,又弹奏了一首钢琴曲,这回是《梦中的婚礼》。 在德彪西的钢琴曲淡去之后,殷丽华停了一段时间。这是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悄悄的,默默无声。 接着,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叮咚,几声鸣啭,随之,一段清澈激扬的旋律出现了,像夏日里飞舞的蝴蝶,像群山中欢快的山泉,像草地里轻盈的叫天子(云雀),从地上茂密的绿草中一下子窜到了青天白云之上。 殷丽华紧紧地闭着嘴唇,她没有像刚才那样,一边弹奏,一边歌唱,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这是一个纯净的梦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寄托了自己的全部梦想。她怀着虔诚的情感,用充满魔力的手指,在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 这首《梦中的婚礼》,殷丽华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但她从来也没有在黑天鹅演奏过。她只想让一个人听自己弹奏这首曲子,而这个人恰好就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她才会改变原来的曲目,临时表演了它。只是身边的这个人会不会知道,这首曲子,就是自己献给他的礼物呢? 伊航并不知道,殷丽华是在为他一个人演奏这首曲子,他也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就是《梦中的婚礼》。但伊航却隐约看到了,或者说是感受到了,殷丽华为他构筑的那个梦幻的世界,那个不朽的天堂。 等到这一曲终了,时间也到了八点,没等殷丽华离开钢琴,伊航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将自己手中的鲜花递给了她。 “谢谢!”殷丽华将鲜花接了过来,领着伊航离开了表演的舞台,到了一个咖啡桌边坐下来,才接着说道,“只不过你这是为了祝贺我演出成功呢,还是因为和我约会才送给我的呢?” “本来是作为约会礼物送给你的,可没想到你表演得如此出色,也就带有祝贺你演出成功的意思在里头,算是一举两得吧!” 殷丽华看了看手中的鲜花,伊航看到她这个举动,说道:“这种蓝色的勿忘我,是你最喜欢的那种鲜花,我记得你曾经把这样一束勿忘我送给我,现在我又把它送给你。” 听到伊航的话,殷丽华把手中的鲜花放了下来:“算了,不要再提以前那些事了,七年过去,勿忘我也要变成忘记我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刺,伊航怎能听不出来,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其实,我也并不想忘记过去,只是七年多不见,时间把我心中许多记忆都摩得平淡了。” “所以,你干脆忘记了我,忘记了曾经给过我的承诺?” 伊航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殷丽华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她从来没有想过伊航会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知道,有些话,是不得不说出来了。 “你知道吗?刚才你站在我身边,听我表演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高兴吗?为了你,我弹奏了以前从未对别人弹奏过的曲子,而今天虽然听这首曲子的并不止是你一个人,但我的心只是想给你听。” “谢谢你,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想法,毕竟我们现在都是成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做事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七年后,他又一次刺伤了她的心。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 “有些事情,我必须向你讲明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已经定亲了,卓玉婷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况且你都有了六七岁大的儿子,而我却孤身一人,这本身就不公平,我的家人也不想让我当一辈子的和尚。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说完,伊航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给我站住,如果你不想后悔得话!” 伊航停了下来,却没有回身:“为什么你要留下我,难道你还舍不得这场错误的关系?你都结婚生子了,为什么还要对我纠缠不休?我也许会后悔,但我后悔的,是离开你七年之后,还记得你!”说完,他又移动了脚步。 “好吧,你走,我再也不会纠缠你,阻拦你,你回到你的未婚妻身边吧,就算你们都离开了我,忘记了我,我也有思航陪伴在身边。” 他停了下来:“思航,是你的先生吗?” “不,他是我的儿子。” “噢,原来就是我白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呀!”伊航心不在焉地说着,又准备起脚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思航,那个小男孩为什么叫思航呢?难道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成? 想到这里,伊航转过身来,看着殷丽华那流满泪水的脸:她可比七年前要憔悴多了,但他刚才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伊航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又怜又爱的情绪。他多想走过去,将殷丽华脸上的泪水全部擦干啊。但是他不能,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思航是我儿子的名字,他姓殷,但他的父亲却不姓殷。思航是随我姓的。他的父亲姓伊,就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单名一个航字。我没有先生,到现在也还是单身一人。你对我的答案满意了吗,伊航先生?” 啊,这怎么可能! 伊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原来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就是苦苦等待了自己七年的妻子,而那个一定让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陷入尴尬境地的小男孩,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绝对不可能!伊航很想向天空中大喊,理智却使他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上又多了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 “好吧,请你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开车送你回家。” 殷丽华看了看伊航的汽车,那是一辆白色的BMW宝马轿车,这是她这种阶层的人所难以想象的。 “我和一个朋友共同租了一间公寓,离这里并不远,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面对着宝马车,殷丽华显得有些拘谨。 “还是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再说,我也想看看孩子。” 殷丽华心软了,她能硬下心肠来回绝伊航这个要求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伊航此时此刻总算是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切含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样能硬下心肠来向殷丽华和小思航道别的。但时间已经不早了,卓玉婷那边还得去解释、去交待,所以他不得不离开了这母子俩,开着车向卓玉婷那里去了。 夜已经深了,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伊航把车速提高了些,路灯便从街道两侧更快地闪过。伊航的心中有些烦躁,他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向卓玉婷说清楚。他能够告诉卓玉婷自己已经有一个深爱自己的妻子,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六岁大的儿子吗? 他的精神越来越恍惚,竟然没有注意到红灯。 “嗤——”好险哪,就差那么一点点,但伊航总算是反应及时,将汽车停了下来,身上却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伊航停了一会儿,觉得清醒了一些,才又发动汽车,继续朝着卓玉婷的住处驶去。 夜已经很深了,但卓玉婷却没有睡觉的心思。她独自坐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伊航。茶是好茶,正宗的西湖龙井,泡茶的水也是好水,是从号称“天下第二泉”的地方运过来的矿泉水。喝着这样的茶水,听着《二泉映月》,自然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虽然伊航并没有说过会来见她,但卓玉婷清楚地知道,伊航一定会来的。他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不可能不在与别的女人约会后,来向自己解释在约会的过程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卓玉婷是伊家全家为伊航选定的未婚妻子。 茶水续了又续,已经淡而无味了,但伊航却没有来,卓玉婷心中不由得烦躁起来。她站起身来,朝窗户走了过去。 窗帘轻轻拉开了,伊航一眼就望见了卓玉婷的身影。这是他所熟悉的人,这是他的未婚妻子,以前,他总是很自然地走进卓家的客厅,愉快地与她交谈。但这一次,伊航为什么挪不动步子了呢? 月儿悬在中天,大街上清清爽爽,看不到一丝尘埃。这可是一个不错的仲夏夜晚。卓玉婷很快就发现了伊航的白色宝马轿车,也发现了伊航,但她却不明白:伊航为什么徘徊不前。 不,不能再等下去了,得去向伊航问个明白! 怀着这样的心思,卓玉婷走出了家门,一步步向着伊航走过去。 看着眼前的玉人,伊航不觉有些愕然,但她既然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就再也不能逃避,再也不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了。于是他走上前,关切地说:“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可有一点儿凉。”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不肯到我家来?” 伊航沉默了,他该如何向卓玉婷解释呢?面对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自己都心乱如麻。一个等待自己七年的妻子,一个六岁大的儿子,都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时候,出现在面前,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伊航本来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明晰的计划,可在这样的变故之下,他连自己的人生计划都模糊起来,更不用说对卓玉婷解释清楚整件事情了。 “我能到你家里坐一坐吗?” 面对伊航的请求,卓玉婷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 卓玉婷的家比起殷丽华的公寓可要豪华多了。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怎能体会到单身母亲的辛酸呢?伊航苦涩地想,她能接受这一切,她能离开自己而无怨无悔吗? 伊航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了。为什么七年前,他没能回到殷丽华身边呢?为什么他一定就要选择与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呢?这一切,难道仅仅用父子亲情、母子亲情就可以解释吗?还是,自己是因为富贵而留在这里,离开了那个曾经生活过二十二年的地方呢?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看来伊航自己终究算不得大丈夫啊! “你想喝点什么吗?”卓玉婷看到伊航有些魂不守舍,就这样问他。 “啊,来点红酒吧!” “你好像在发愁。”卓玉婷一边给伊航倒酒,一边说。 “没什么,致使有些不舒服罢了,可能是刚才着了凉。”伊航只好违心地说。 晚风送来了远方飘缈的歌声:“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遍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辛弃疾的词,伊航已经听过好多遍了,但这一次,他却听得痴了。 卓玉婷合上了窗户,既然伊航已经着了凉,就不应该再让他吹冷风了。 伊航回过神来,看着酒杯当中殷红的液体,不由得感慨万千。这难道就是《红楼梦》书中所说的“万艳同杯”吗?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于是他端起酒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再喝了!” 卓玉婷看着伊航喝干一杯又一杯酒,不由得为他担心,而且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但她怎么能体会伊航的心境呢? 伊航此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他只想让酒精尽快麻醉自己,抚慰自己那颗破碎的心灵。 人们常常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但人们只要面对挫折与困难的时候,难免都要做些举杯消愁的傻事。只要能够换来片刻的迷醉,人们就会忘记酒醒之后更加深刻的痛苦。就连以雄才武略著称于世的曹操都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以想见酒精的魔力到底有多大了。 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后喜欢大吵大闹,有的人却喜欢醉后睡觉。伊航无疑是属于后面那一重任,他的睡姿虽然没有杨贵妃那么美,但也是很耐看的,不然,怎么会让卓玉婷看得如痴如醉呢? 伊航在卓玉婷家的客房里沉沉睡去了,他哪里知道,为了把自己扶到床上去,卓玉婷费了多大的劲儿! 卓玉婷呆呆地站着,她不知道伊航的心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她希望伊航把一切都讲出来,把一切都告诉自己,好让自己为他分担一点儿忧愁与烦恼。但他为什么一句都不告诉自己呢?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解语花”,不是什么“忘忧草”,但好歹也是他的未婚妻子啊。难道这一切,都是今天白天所见到的那个女人造成的? 无可否认,殷丽华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美得让卓玉婷自己都自叹不如。比起殷丽华来,卓玉婷虽然有显赫的家世,巨额的财富,却不具备殷丽华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虽然伊航是卓玉婷的未婚夫,但卓玉婷却不敢保证伊航在殷丽华面前会心如死水,对殷丽华不理不睬。可以想见,如果她卓玉婷不做出一点努力的话,伊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很可能就被殷丽华给夺去了。 卓玉婷痴痴地看着伊航,心中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伊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她决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了。 第三章 伊航依旧沉沉地睡着,酒精使他暂时忘记了忧愁,忘掉了烦恼。在沉沉的睡眠中,他找不到自己的梦境,看不到父母,看不到殷丽华,看不到卓玉婷,看不到小思航。在麻木的空白当中,他不必承担责任,不必隐藏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必忧愁、难过与伤心。他真想永远都处在这一片空白、这一片麻木、这一片寂静中。 但,他却突然醒来了。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帘,不再显得那么刺眼,也没有午后阳光的炽热,洒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感觉,使人一点儿也不愿意睁开那慵懒的眼睑。 伊航费力地睁开双眼,头还有些刺痛——这是昨晚喝太多酒的结果——,发觉自己并没有睡到自己的家中,并没有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是什么地方? 这间小小的卧室,正是卓玉婷家里的客房,典雅而舒适,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伊航伸了伸手臂,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小小的物件,好像是一块布条。他拿过来一看,差点没有吓晕过去。这是女人的贴身宝贝!再看了看自己被子下的躯体,竟然是一丝不挂。 难道昨夜就在这一张床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成? 伊航绞尽脑汁回忆昨夜发生过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在卓玉婷家中喝了太多的红酒,然后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是谁,把自己扶到床上来的;又是谁,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去的? 再以后的事情,伊航连想都不敢想了。 伊航满脑子的困惑,一边穿衣一边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在他刚刚系好领带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卓玉婷出现在他的面前:“你醒了,昨天晚上还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是你把我弄进来的吗?” 卓玉婷点点头,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这时的她,县的美丽而娇羞,温柔而贤惠,但伊航却无暇欣赏下去:“那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还好意思说呢,吐得我满身都是。”卓玉婷佯作发怒道,眼中却充满了妻子般的柔情。 “真是抱歉,平常我不会喝那么多酒,没有想到昨夜一下子就——” “那你以后可千万别喝得太多了。”卓玉婷关切地说,其实她是怕伊航喝醉之后,被其他女人利用这个机会,做出和她昨夜相同的事情来,那她的一切辛苦还不得白费了? 伊航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现在几点了?” 卓玉婷看了一下腕表,有些不解地说:“十一点,到底有什么事情?” “不好,来不及了!” 伊航急急忙忙地说,又急急忙忙地冲出房间,正要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梯的时候,却被卓玉婷拦住了:“别忙,你这是干什么去?” “我约了人上午见面,现在都快要到中午,只怕是要来不及了。” “是那个殷丽华吧?” 伊航一楞:“你怎么想到是她?” “除了她,还能有谁会让你如此慌张?”卓玉婷冷冷地说。 伊航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确是去见她。昨天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情,让我现在不得不优先考虑她的事情。” “那我呢?昨天晚上,你对我做了些什么,难道你忘记了吗?” 伊航一下子呆住了,半晌后才说道:“昨夜发生的事情,我确实是记不得了,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的话,那也只能先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情很重要,希望你不要拦着我。” 说完,伊航就急匆匆向楼下跑去。 “伊航你给我站住!”卓玉婷以哀的美敦书的口气对伊航说道,“如果你就这样离开的话,我保证,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在我这里过夜的事情就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包括你的父母,还有那个殷丽华!让每个人都看一看,伊家的长子,到底是一副什么嘴脸!” 伊航停了一下,转身看了卓玉婷一眼:“随你便吧!”说完,伊航就冲下了楼梯,冲出卓玉婷的家门,来到大街上,跳进自己的白色宝马轿车,不过半分钟的工夫,就发动汽车,离开了这里。 卓玉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伊航离开自己,双手气得抖个不停。 自从起床以后,殷丽华就倚着窗口,望着那条通往自己楼下的公路,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伊航的到来。 经历了昨夜的悲欢离合,以前那些本已经忘记的事情又一次次地涌上心头,殷丽华不由得感觉到一层欣喜,又一层深深的悲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早在她第一次见到伊航的时候,她就知道,伊航是她今生的唯一,不然,她也不会细心照顾伊航二十二年,也不会在伊航离开之后,还苦苦等待他七年之久了。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伊航离开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难道他真的就把那个养育他长大的地方忘记了吗? 也许,伊航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他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父母亲放心,好让他去寻找亲生父母;他也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养育他的地方,比起他真正的故乡来,那儿真的就是一片穷山恶水。伊航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理想,他不可能把青春年华荒废在一片穷山恶水之中,他也不可能把爱情献给一个“居住在荒芜道路间”的女孩。 想到这里,殷丽华的心里又感到一阵发酸难过。 但上天为什么又要安排自己与伊航再次相见呢?虽然自己到这个城市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伊航,但七年过去了,再深刻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如果不是因为思航的缘故,他早在昨晚就同自己彻底分手了! 回忆起伊航昨夜的表现,殷丽华又不由得愤怒了:难道自己仅仅是他的玩偶?他利用了自己,却又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刻把自己抛弃。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昨晚伊航之所以会到自己的公寓来,也不是因为他还爱着自己,只是因为要见他的儿子! 她的眼里,慢慢地凝结起两颗晶莹的珍珠,珍珠越蕴越多,越蕴越大,终于夺眶而出,流过她的面颊,就像露珠在青草叶上滚动一样。 “妈妈,你怎么了?”小思航走过来问道。 殷丽华急忙抽出一张面巾纸,微微擦了擦眼泪:“没什么,只是风沙迷了眼睛。” “妈妈,昨天晚上来的叔叔不是说要带我们出去玩吗,怎么还没有来呢?” 可怜的孩子!殷丽华心中暗想,他还不知道伊航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呢!不过晚一点时间告诉他也好。思航与伊航分离得太久,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看见过父亲。这一段时间,可以先让他们父子俩培养一下感情,以免思航一下子接受不过来。 “别急,叔叔很快就过来了。” 殷丽华这样安慰小思航,她自己的心中却也有些着急:是啊,伊航为什么还没有来呢?都快要十二点了,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远远的,驶来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殷丽华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来了! 虽然迟到带来了一些不快,但伊航还是很快就和殷丽华与小思航相处融洽起来。他极其熟练地邀请殷丽华和小思航上车,将他们带到了游乐园——这是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除去午餐花费的那一点时间,整个下午,伊航都和小思航待在一起玩。他带着小思航去坐碰碰车,去乘海盗船,去玩太空冒险……他甚至还让小思航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照相,而且还乐此不疲。 殷丽华远远地望着这父子俩,她知道,伊航这是在补偿多年以来亏欠小思航的父爱,她也明白,其实小思航不仅仅需要母亲,他也需要一个关心、爱护他的爸爸,需要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自从小思航略知人事以后,他就常常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而我却没有呢?” “傻孩子,其实你也有爸爸的。” “那我的爸爸在什么地方呢?” 殷丽华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能告诉小思航,他的父亲已经将他和他的母亲抛弃了吗?她只能告诉他,他的爸爸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等到小思航成年以后,他的爸爸就会回来看望他的。 这个善意的谎言一直伴随了小思航六年。 这时候,伊航抱着小思航走了过来,小思航手中拿着一个冰激淋,那是伊航替他买的。 一见到母亲,小思航就兴奋地喊着:“妈妈,妈妈,这位叔叔对我可好了,和我一起玩了好多好玩的游戏,还买了冰淇淋给我吃呢!” “那你还不敢快谢谢叔叔!” 小思航很听话,他马上靠着伊航的耳朵说:“谢谢叔叔!” 伊航陪着儿子玩了一个下午,此时也是满身大汗,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辛苦。一听到小思航在感谢自己,他连忙说道:“不用谢,小思航真乖。” 小思航听到这位叔叔表扬自己,胆子也大了许多,他对伊航说:“叔叔,你真像我爸爸!” 伊航一惊:“真的么,你见过你的爸爸?” “我是在梦里看见爸爸的,你长得同我梦中的爸爸一模一样,我能叫你一声爸爸吗?” 伊航微微有些脸红,他的心中是多么希望小思航能叫自己一声爸爸啊。但他现在还得征询一下殷丽华的意见,于是,他便朝着孩子的母亲看过来。 殷丽华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她也想告诉小思航,眼前这位叔叔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她此时却不能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现在还不是告诉小思航真相的时候。她只能说:“小思航,快下来,你把叔叔累坏了!” 小思航马上从伊航的怀抱里滑到地上来,伊航身上轻松了许多,心中却隐隐有些失落。 但伊航却不想把不快表现出来,他只是抬起手看了看腕表,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又忙了一下午。你们都饿了吧?走,我们现在就一块儿去吃晚饭,我知道一家餐厅,弄得菜很不错的。” 吃完晚饭之后,伊航又把母子俩送到家里,然后才又开车回到自己的住处。 打开家门,伊航已经累得快要散架了,他正想倒在沙发上好好休息一下,却惊奇地发现父母正陪着一个女孩子在客厅中闲聊。 那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卓玉婷。 伊航的父母看见儿子回来了,就对他说道:“伊航,你过来陪着卓小姐坐一会儿,我们要去休息了。”然后,他们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客厅很大,也很冷清。过了好久,卓玉婷和伊航都没有发出一句言语,最后还是卓玉婷先开口了:“伊航,你过来吧,我想要和你谈一谈。” 伊航迈步走过去,坐在卓玉婷身边的单人沙发上,然后说:“如果你是要告诉我,你已经告诉我的父母,昨天晚上我在你家里过夜,还对你做了什么什么的话,那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通过这种方法,逼我和你成亲的话,那你就想错了,虽然我以前多半是照父母的要求做事的,但这一次,你恐怕就不能如愿了!” “伊航!”卓玉婷眨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眼眶里面闪动着泪珠,“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无耻的人吗?” 伊航怔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不管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你伤害了我,你知道吗?”卓玉婷说道,“你以为我会那么无耻,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的父母,然后让你的父母逼你和我成亲吗?你错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今天晚上到这里来,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殷丽华这么好,却对你的未婚妻子不闻不问!” “我……”伊航有些矛盾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实情告诉卓玉婷,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方面是自己的未婚妻,另一方面,却是苦苦等待自己七年的妻子和儿子。 “今天上午,你匆匆忙忙地离开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没有出乎我得意料,你的确是和殷丽华待在一起,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对她的儿子竟然也那么好。”说到这里,卓玉婷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容貌比不上殷丽华,可在你的心中,卓家的大小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有夫之妇吗?” “她不是有夫之妇!” “那她是什么,是未婚生子,还是一个拖油瓶的寡妇?” “玉婷!”伊航见卓玉婷越说越不像话了,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的,在你的心中,我永远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惹你生气的调皮鬼。”卓玉婷眼圈一红,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不过,我要你比较一下,我好,还是她好;我对你更有利,还是她对你更有利?也许我没有她那么成熟,那么有技巧让你感到幸福。但我,却有她无可比拟的家世,我能够给你的事业带来成功,能够给你的家族带来繁荣。这一切,难道是一个单身妈妈能够带给你的吗?” “玉婷,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难道不知道,价值观念在爱情上是不起作用的吗?即使你能带给我这一切,可是,这些能够取代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地位吗?” “可我还是你的未婚妻呀!这是我们的父母决定的,也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们有这样一段姻缘,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抑制不住爱上你了。我知道你和殷丽华之间一定有过一段感情,可我不在乎,我只要你今后只对我一个人好就行了,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那个女人,但我也没有办法,我爱你,而爱是残酷的。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明天就去结婚。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她所爱的人!”说完,卓玉婷走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伊航,把那张闪着泪花的脸贴了过来。 这一个陷入疯狂的爱情中的姑娘及其激动地哀求着。伊航在这股由狂热的情话和动人欲念的拥抱所汇成的不可压抑的湍流冲击之下,他的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变得和纸一样惨白。他浑身发出一阵阵的颤抖,在yu望的陷阱把自己吞没以前,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从卓玉婷的怀抱里面挣脱出来,一面竭力用平静的语调对这个美丽的如同天使一样的女孩说道:“玉婷,请你安静些……安静些……你这个疯狂的姑娘。你的爱都要让我喘不过气来了。” “不,我不能松开你,我不能让殷丽华和她的儿子从我这里,把你的爱抚和亲吻夺走。” “玉婷,听我说。”伊航的心中矛盾极了,“请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处理好这件事情怎么样?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卓玉婷终于松开了伊航,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 “好了,让我送你回家吧!”伊航注意到卓玉婷的目光,说道,“实话告诉你,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件事,注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卓玉婷静静地站在门前,过了好久好久。 她已经调查过许多次了,也能够确定:这就是殷丽华的公寓,但她却没有料到,这家公寓竟然这么破旧。 这时一幢八十年代初期常见的建筑。整个公寓就是一座矮小的三层小砖楼。砌楼的砖原本是暗红色的,现在却已经被成年累月的灰尘染成了铅灰色,仿佛年老的妇人又戴上了黑色的面纱,让人看不清她的爬满沟壑的脸。但只要一走近小楼,就很容易观察到岁月的流逝在小楼上留下的痕迹。四周的高楼在小楼上投下阴影,使小楼显得昏暗又潮湿;爬墙虎就沿着墙角慢慢地向上攀沿,布满了小楼墙面上所有灰暗的地方;而裸露出来的墙面也不是平整一块,经常簌簌地掉落石灰和砖头颗粒,变得斑驳不堪了。 走进小楼,楼梯间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可以闻得到浓重的霉味;没有路灯,阳光又照射不进来,这里就是漆黑一片,要摸索着一步步走上楼梯,去向一个个窄小的房间。 殷丽华会住在这里么? 卓玉婷有些疑惑了。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晦暗的角落,有这样一个阳光也照射不到的地方。可以想见,居住在这里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官宦子弟,也不可能是什么富人,只能是挣扎在城市最低层的劳动者。殷丽华看起来那么美丽,她会选择住在这个地方吗?要知道,在很多时候,长得漂亮也是一种宝贵的财富,殷丽华是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她还会没有钱吗? 可无数次的调查却表明,殷丽华确确实实是居住在这里,而且一住就是七年。 卓玉婷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这个情敌了,居然能够在条件这样简陋的地方居住这么长时间。她卓玉婷虽然自视甚高,却不敢保证自己也能在这里住下来。 但佩服归佩服,卓玉婷也增加了自信。连自己的居住条件都不能保证的人,可以和身为大财团下任总裁的伊航结合么?门不当户也不对啊!就算是伊航喜欢她,她殷丽华也过不了伊航父母这一关。 想到这里,卓玉婷伸出手来,敲响了殷丽华的房门。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卓玉婷放下了手,心中思索起来,待会儿见到了殷丽华,自己该怎样向她说话呢?是直接告诉这个女人,她与伊航一点儿也不般配,还是告诉她,自己是伊航的未婚妻,让她不要再学第三者插足了呢? 正当卓玉婷沉思的时候,门开了。 第四章 殷丽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卓玉婷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从那一次在冷饮店的相遇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卓玉婷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住址的,不会是伊航告诉她的吧?但伊航好像又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卓玉婷实在是不太合适与自己会面。难道说,卓玉婷一直在派人跟踪自己?但这也不太可能,除非卓玉婷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伊航的往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卓玉婷就是“有事才登三宝殿”,专门来找自己的麻烦来了。 面对着卓玉婷的问罪之师,虽然脑袋当中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但殷丽华却尽力去避免初见面时产生的那一点无言的尴尬,她马上就微笑着说:“啊,你一定是卓玉婷小姐吧,快请屋里坐。” 卓玉婷小姐?自己的名字,殷丽华是怎样知道的?卓玉婷满腹疑惑。按道理说,上次的碰面,自己并没有告诉殷丽华姓名啊。殷丽华又不像自己那样,有钱请得起私人侦探,又怎么会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了呢?恐怕是伊航告诉她的吧,看来伊航和殷丽华的关系,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 想到这里,卓玉婷的心中微微有些发酸,她幽幽地说道:“殷丽华小姐,我冒昧打搅你,其实是想同你说说话儿。请问,你,有空吗?” 殷丽华想了一下,说:“这会儿恐怕不行,小航马上就要从幼儿园放学了,我要去把他接回家。”其实是因为她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伊航的这位未婚妻子。 “那晚上怎么样?八点钟我在你们楼下的那家小咖啡屋等你。” “好吧,我可以把小航托给邻居照顾一下。”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搅了。” “你不进来喝杯茶吗?”话这么说,殷丽华却拦在门口,丝毫没有放卓玉婷进屋的打算。 “不了,谢谢你!” 卓玉婷礼貌地退出门外,殷丽华目送她走下楼梯,再轻轻地关上房门,两人的心里,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伊航、伊航,你让我该怎么办才好啊!”殷丽华倚靠在门上,自言自语,“如果你没有未婚妻,我们的重逢就会是一场喜剧。可现在,你让我该怎样面对卓玉婷。也许,再你决定离开我家的那一刹那,我们就该从此分手;也许,我们之间的重逢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也许,你不该从国外回来,而我,也不该到这里来找你。……” 殷丽华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蒙上了她的眼睛。 “小航,呆在伯伯家里要乖些,一定要听伯伯的话哦。”殷丽华对小航交待了最后几句话,告别了自己的邻居,一步步走下楼梯。她该去赴卓玉婷的约会了。 没想到刚刚来到了楼梯口,她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抬起头来一看,不觉一惊:“是你?” 来的人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她曾经苦苦等待了七年的人。 伊航手中握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送给你,丽华!” 殷丽华接过了鲜花——这并不是她最喜欢的花朵,姹紫嫣红的颜色,反而不如那淡蓝色的小花朵朴素自然——,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伊航。” “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去赴一个朋友的约会。” 伊航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本来是想带殷丽华一起出去玩一玩,让她好好高兴一下的。没想到,她居然会同别人约会!伊航的心里一下子变得酸溜溜的,朋友?朋友是一种什么关系?当然普通朋友也可以说是朋友,但恋爱中的男女,不也是朋友吗?难道她殷丽华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等待之后,不再爱自己,而是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为什么又要纠缠自己,玩弄自己的感情呢? “那个朋友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伊航的语气当中已经隐含了一种怒气了。 看着伊航着急的样子,殷丽华的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伊航其实还是很在意自己的。 可是,如果伊航把自己当作是他的妻子,那卓玉婷又算怎么回事呢?一个有家室的人,还会同别的女孩子定亲吗?这个问题,不要说提出来,想一想都觉得滑稽得很,但这却是发生在伊航身上真真切切的现实。如果说,伊航是被迫同卓玉婷订婚的话,那么,他又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呢?是离开自己,还是放弃卓玉婷呢? 想到这里,殷丽华的心中又沉重了许多。 “不要紧张,那位朋友不仅是一个女孩子,而且你还认识她、熟悉她。” “谁?” “卓玉婷!” 伊航突然“啊”了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怎么会是她?她找殷丽华到底想干什么? 殷丽华见到伊航发愣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悦:“请让一让,我可不想让这位卓小姐等得不耐烦。” 伊航却突然拦住了她:“不,你不能去。” “为什么?我其实很想和卓玉婷小姐好好地沟通一下。” “你如果这样做的话,会把一切都弄糟的。” “有这么危险吗?”殷丽华有些不解地看着伊航,“毕竟我和她仅仅只见过一两次,谈不上有什么利害冲突。” “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殷丽华还在装糊涂。 “她是我未婚妻!” 殷丽华冷笑一声:“哦,原来你是不想让我和你现在的未婚妻见面,告诉她我是被你遗弃了七年之久的妻子,告诉她你已经有了一个六岁大的儿子啊!” “我希望你能明白。”听了殷丽华的话,伊航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并不是要把你和小航的事情隐瞒到底,我也知道你很想让我们的关系明确下来。可是,这需要时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七年的时间,可是,你却没有给过我和小航一点机会。” 说完,殷丽华推开伊航的手臂,迈步向前面走去。那一束鲜艳的红玫瑰,也被她扔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了伊航的叹息声。 泪水,又溢出了殷丽华的眼睛:“伊航,我不是不理解你。可是,你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多久呢?卓玉婷早晚会知道我的一切,那时,你又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不如今天晚上,就见一个分晓!” 卓玉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这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发生的事情。 她点了一杯没有加糖的清咖啡,慢慢地品尝着。两眼,却一直望着窗外。 华灯初上,这条大街上依旧是车来车往,十分热闹。突然一辆银白色的BMW轿车牵引住了卓玉婷的目光——这是伊航的车子。它停靠在殷丽华所在公寓的楼梯口,伊航从汽车里面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 他和殷丽华在楼梯口见面了! 卓玉婷一下子灌下一口咖啡,真苦。 但他们却没有谈多长时间,不一会儿,殷丽华就离开了伊航,朝着咖啡屋走了过来。 她手中竟然没有伊航的红玫瑰! 卓玉婷有些困惑了,她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就在这个楼梯口,殷丽华和伊航,刚刚发生了一次争吵。但卓玉婷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想这件事情,她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如何说服殷丽华放弃伊航这件事上了。 所以,卓玉婷很悠闲地喝着咖啡,等待着殷丽华的到来。 殷丽华慢慢地走过来了,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心中有多大的痛苦。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的神色镇定自若,她的步履沉着有力,但实际上,她是在用刚强的外表来掩饰她心中的伤痛和紧张。 这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夜晚。城市的灯火,点亮了漆黑的夜空,让半空中皎洁明亮的月儿,也相形见绌。街道上到处都是白亮亮的,仿佛光明从来都没有离开人间,而黑暗不过是过去一个世代的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殷丽华和卓玉婷,终于要面对面了,她们之中,必定有一个要在这场争夺伊航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你来了,想喝一点什么吗?”卓玉婷微笑着问道。 “谢谢,就来一杯红茶吧,我不太爱喝咖啡。” “伊航也是这样,他不喜欢刺激性的饮料。由于我爱喝咖啡,他就常常陪我到咖啡屋去,一边看着我喝咖啡,一边品着他自己的红茶。” 卓玉婷如数家珍地向殷丽华谈论着她和伊航相处在一起时的情景,仿佛在炫耀着什么。可她并不知道,伊航之所以喜欢喝红茶,其实就是从殷丽华那里学过去的习惯。 但殷丽华却没有提以前的事情,她只是默默地倾听着卓玉婷的诉说,自己不置一词。 大概是觉得一个人说得太久没了意思,卓玉婷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目光却停留在殷丽华的脸上。 这张姣好的面容依旧是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或者,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在这一张如同幽幽的泉水一般纯洁,又如同碧绿的深潭一样深邃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邀请你出来吗?”卓玉婷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可以猜到一点。”殷丽华平静地说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一些情况了。先不说你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知道我的这些情况的,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了解到的这些情况还不能让你完全满意,或者说,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你就想亲自向我求证,对吗?” 卓玉婷点了点头。 “可是,你这样做,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听到这里,卓玉婷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殷丽华,而殷丽华却不停地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和伊航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你就通过各种可能的途径来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和伊航的关系。同样,我也知道你和伊航有密切的关系,但我却没有调查你的情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卓玉婷说道:“因为这几天伊航都围着你,而不是围着我团团转,所以你丝毫不把我当成你的威胁!” “你错了!我之所以没有调查你,是因为我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权。” 听到了这句话,卓玉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但她却不愿在口舌上吃了亏,强词夺理道:“我其实也不想调查你啊,但我毕竟是伊航的未婚妻子,有权力知道我未来的丈夫到底在和那些人在交往!” “哦,原来你还是伊航的未婚妻啊!”听了卓玉婷的话,殷丽华心中十分不满伊航在离开她之后,又做了这么多对不起她的事情,所以话语当中,有了许多讥讽的意味,“我还从来没有知道,原来伊航有了一个未婚妻!那你知道,我是伊航的什么人吗?” “我洗耳恭听。” “我是——” “不要说!” 没有人注意到,伊航突然走了进来。他来到殷丽华的身边,一下子按住了殷丽华的手:“丽华,答应我,暂时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玉婷。你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事情的。” 卓玉婷愤怒地注视着伊航:“你这是在干什么?当着你未婚妻子的面,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你难道就不讲一点道德?” 她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咖啡馆外面走去。 她这样的举动,一下子让伊航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拦住她。原来单单是应付殷丽华,伊航就已经感到焦头烂额了,现在又加上一个卓玉婷大发脾气,伊航就更加吃不消了。如果他表示出一点亲近卓玉婷的举动,让卓玉婷消火,那殷丽华一定会误认为自己从此遗弃他们娘儿俩;可如果他对卓玉婷不闻不问,又违背了他逐步解决问题的初衷,变成了火上浇油。 就在伊航犹豫不决的时候,又让殷丽华占了先。 殷丽华拉住卓玉婷,她很想借助这个大家都在一起的机会,把她和伊航之间的关系彻底说出来,好让卓玉婷知难而退,从此彻底打消“引诱”她“丈夫”的行动:“卓小姐,你何必这样冲动呢?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情况,想知道我和伊航的关系,那就让我告诉你好了,何必一走了之呢?” 殷丽华的话语让伊航一下子感到哭笑不得:“不,丽华,你不能说。你会把一切事情都弄糟的。” 卓玉婷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好了,把戏演完结了吗?好一队旷女怨夫啊!对不起,我要失陪了。” “玉婷,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嘛!”伊航依然不想把事情给弄大了。要是卓玉婷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家人,那他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用解释,刚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你和殷丽华演的这一出把戏,不过是想让我放弃你罢了。”卓玉婷越说越生气,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你是一个伪君子,玩弄了人家的感情之后,又想把人家抛弃,你真卑鄙!” 伊航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想要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情是这样的难。他并不是要把自己和殷丽华的关系隐藏多久,也并不想玩弄卓玉婷的感情,他只是想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每一个人都不要受到伤害,可是,自己的努力却只得到了卑鄙的评语。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委屈的泪水还是从他的眼睛里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还有你,殷丽华!”卓玉婷又转向了殷丽华,“你不要以为我就会这样轻易地放弃。我告诉你,我所拥有的实力绝对不是你可以抗衡的,它完全可以毁灭了你!” 说完,她大步走出了咖啡屋。 刚刚走到门外,卓玉婷就依靠在墙上,她抬头仰望着那美丽的夜空,一道又一道泪水流过了她的面颊。 伊航并没有跟着出来追她,他还在安慰着被卓玉婷的言语“吓坏了”的殷丽华。 “伊航,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呢?”卓玉婷喃喃地说道,心中充满了失落。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的……”殷丽华喃喃地说,本来她已准备告诉卓玉婷自己和伊航的关系,本来她已经在这场“伊航争夺战”中大获全胜了,没有料到,伊航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伊航,你真傻。”不知道为什么,殷丽华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伊航默默地听着。自己难道真的这么傻么?为什么自己的良苦用心殷丽华就不能理解呢?其实,自己并不是不想把一切情况,包括自己和殷丽华已经有了一个六岁大的儿子这些事情全部都告诉卓玉婷,然后再和殷丽华一起远走高飞,建立一个爱的小巢,但这样做,卓玉婷无疑会受到伤害,更何况,自己和卓玉婷才刚刚做了那些事情,一下子变得这样绝情,会不会太没有良心了? “不,我应该来,我如果不来的话,卓玉婷听了你对她说的事情,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到那时,一切都麻烦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卓玉婷要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的话,不出事情才怪了。 “有什么麻烦呢?”殷丽华明知故问。 “你并不了解卓玉婷的性格,她要是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至少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你接近我。” “那样不是更好吗?”殷丽华的话语里面酸味十足,“你再也不必看见我了,可以顺顺当当和卓玉婷结婚。” 伊航凝视着她的眼睛,委屈地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殷丽华尽力使自己的目光逃离他的视线:“你有什么心意?” “丽华,”伊航握住她的下颌,让她能够看得见他深情的目光,“你知道,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让自己的妻子苦守终身呢?” 殷丽华挡开他的手,轻轻地说:“你忘记七年前你离开我们家的那一天,我是怎样对你说的吗?” “我只记得你对我说,你爱我。” “不是这一句,”她低下头,声如蚊蚋,“你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害怕我不相信你而去改嫁,可我告诉你,我连身子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的。” “而我马上也告诉你,我也十分爱你,一定会回来和你厮守终身。” “没错,你做出了承诺,可是,你回来了么?” 伊航一下子变得沉默了,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殷丽华是来讨七年前的旧债来了。没有错,他是向殷丽华承诺过一定会回来。可如果他不做出这样的承诺,他能离开殷丽华的家,到这座城市来寻找自己失散了多年的父母么?以殷丽华父亲的性格,恐怕会一直让自己呆在那个小山村里面。 “我是想在外面闯出一个天地,出人头地之后,再来接你全家走出那个封闭的小山村的。”伊航被殷丽华盘问得无计可施,只好说谎。 “真的是这样吗?”殷丽华一下子就看穿了伊航的谎言,“那么,你为什么要和卓玉婷订婚呢?” 伊航面红耳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殷丽华却继续说了下去:“我等了你一年,在尴尬之中生下了小航,没办法在家乡呆下去了,只好到这里来找你。没想到你却音信全无。我就只好带着小航在这个城市流浪,但我还是相信你一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白头偕老、度过一生。直到我不久前看到你和卓玉婷在一起。那时,我才发现,一切的承诺,不过都是谎言。” “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其实你并不需要我对你的原谅”殷丽华平静地说道,“‘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但我却已经提不起对你的怨恨了。你既然忘记了我,我又何必在意你呢?”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 “但你却同卓玉婷订婚了!” “这不是我的错!”伊航还在辩解,“我已经三十岁了,母亲关心我的婚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我怎么能违背她老人家的心意呢?” “所以你放弃了我。”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了你,直到那一天我见到了我们的儿子,我才发现,我最爱的人其实一直是你。我是不会同卓玉婷结婚的,我一定要娶你。” “又是一个承诺!” “你不会认为我今天的承诺也是谎言吧?” “我想要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这次的承诺是真的。它一定会实现的。” “这么说,上次的承诺打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殷丽华慢慢地,悲愤地说“打一开始,你就欺骗我,利用我,以便你离开我家,然后你又抛弃了我。” “丽华,你听我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那你马上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卓玉婷、告诉你的家人!”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到现在为止,你还在利用我!你娶我,不过是想完成你做父亲的责任,而不是因为你爱我。你不想让思航成为孤儿,这就是你要娶我的原因。” “你,你误解我了。我是因为爱你,才决定要和你在一起的。” “不,你没有爱,你只有责任。你同卓玉婷订婚,是要履行做儿子的责任;你要娶我,是要履行做父亲的责任。你痛苦,你犹豫不决,是因为你无法确定,父亲的责任和未婚夫的责任,那一个更重一些。” “丽华,你——” “我?我不需要责任,我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我不会因为责任而嫁给谁,也只有深爱我的人,才能娶得到我,而这一点,恰恰是你做不到的。” 他叹了一口气:“丽华,你对我的成见太深了。” “也许吧。”她舒缓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照顾思航,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说完,殷丽华站了起来:“再见!” “再见。但我请你记住我今晚的承诺,无论你是否接受。” “好吧,我一定会记住的。”说完,她慢慢地走出去了,心想也不知道欲擒故纵的招数管不管用。 伊航掏出一张纸条,那是他准备送给殷丽华的一首诗:“一片痴心君未知,当年欲话语已迟。秋霜染鬓容颜改,唯有柔情似旧时。” 他把它放在烛焰上点着了,扔在烟灰缸里:人家都已经不相信你了,你再有旧日的柔情有什么用? 他结了账,出了咖啡屋,朝着一家酒吧走去。 第五章 站在人行道上,远远地,就能听到街道对面酒吧里传出来的歌声。 这是一个清幽的夜晚。天穹深处,星星闪烁着,她们冷漠地笑着,静静地高瞩着地面。街道两旁,各有一排笔直挺拔的雪松,是在别处很少见过的树木;一边是黑暗的,没有光亮照射到,另一面,却被紧靠着的路灯染成了明亮的颜色,闪耀着银白的光芒。 这是一条僻静的街道,伊航越过锐利的树梢,看见了那正在害羞着躲进云彩的月牙儿。风儿是轻微的,但她却吹破了那几片薄薄的云彩,露出了月牙和一两对闪亮的星星。道路旁的树枝轻轻摆动,铺满树下一小片空地的是某种纤细的、娇嫩的、多汁的青草,此刻,她们的绿色叶片上,也被路灯染上了一点点的银色。 一切都是冷漠、寂静的,就仿佛画布上浅浅勾勒出来的远景;只有酒吧里传出来的歌声,稍微带着一些嘈杂,那是在淡淡的蓝天云彩构成的远景之上,被浓墨重彩突然涂抹出来的巨石巉岩。 伊航的心境并不太好,所以他也没有心情欣赏这一幅由声音构成的画卷;但他仍然从一片嘈杂声里,听出来歌声的旋律: 红藕香残玉钿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李幼安的一首词,经过重新谱曲之后,演唱起来,别有一般滋味。伊航在心中慢慢地回味着这种味道,不知不觉,就踱进了这一家酒吧。 这可真是一处喧嚣的所在,与外面街道上的清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劣质香烟的味道,也有阿莫尼亚气(氨气)刺鼻的气味,伊航一边在人群当中穿行,一边捂着嘴,闭着气,仿佛他天生就与这种地方绝缘似的。 没错,这里是伊航一类的成功人士所不应该来的地方。他以前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此刻伊航却很想在这个地方好好地沉醉一场。他穿过人群,来到吧台前面:“给我一杯勃艮第葡萄酒。” 酒保从吧台后面探出了身子:“你在开玩笑吗?” 听了这句话,伊航十分纳闷,这人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说自己开玩笑呢?于是忍不住上下打量起他来。 这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这张面孔使得他的话语中少了几分责备,却多了几分讽刺的语气。 “你到底要什么?”娃娃脸的酒保被伊航的目光弄起了鸡皮疙瘩,浑身上下直冒冷气。 “你先给他来一杯‘心痛的感觉’!”从伊航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对不起,这位老兄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还不懂规矩。” “原来是你啊,晴哥,你认识他吗?”还没有等到伊航转身,酒保就先打起了招呼。 伊航心中一动,转过身来:“果然是你!”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伊航的弟弟伊晴。 伊晴却没有先和自己的老哥打招呼,而是对着酒保说道:“这位老兄呢,就是在下的大哥,他恐怕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场所,刚才的冒犯,还要请你多多担待。” “晴哥何必客气,他既然是你的大哥,也就是我阿茂的大哥。不是要‘心痛的感觉’吗?等一下,我马上弄好!”说完,酒保阿茂就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玻璃杯,放进去几块冰块,倒入一杯清水,就往伊航面前一推,“好了!” “好了?”伊航看了看面前的杯子,“这不过就是一杯水而已,怎么也叫心痛的感觉?” 看着自己哥哥纳闷的样子,伊晴脸上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这杯‘心痛的感觉’值150块,怎么样,体会到心痛的感觉了吧!” 听到弟弟的解释,伊航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心痛的感觉就是让你花钱花到心痛啊。 “不过对老哥你来说呢,”伊晴依然满脸的笑容,“这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只喝法国勃艮第葡萄酒的人,怎么会对区区150块人民币肉痛呢?” “可是你也不用这样作践你哥哥啊!” “我并不是想作践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伊晴收起了自己的笑容,“在我的印象里面,作为伊家长子的你,应该是和这种地方绝缘的。你不会喝这里提供的劣质白酒,正如我也不会喝你喝的那种勃艮第葡萄酒一样。如果伊家的长子不小心被酒吧的劣质白酒给毒死了,我可怎样向爸妈交代?” “弟弟,”伊航听出了伊晴话语中的不满,说道,“我知道,你至今仍然对我和爸爸妈妈耿耿于怀,但事情既然都过去了,你何不敞开心扉,回到伊家来呢?” “你不懂的,哥哥。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感情,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 “你真的认为我不懂真正的感情?”伊航很想这样对弟弟说,但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下去了。结果,他只是这样说道:“算了,弟弟。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争吵的。既然我们在酒吧里碰面了,何不找个座位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 “你不怕被这里的酒给毒死?” “其实,任何人到酒吧都是为了喝酒,而不是体会什么心痛的感觉。而我,也是一样!” 他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伊晴要了一杯啤酒,而伊航为自己点的,却是长城干红。 “你果然与众不同!”伊晴看了看伊航手中的长城干红,皱了皱眉头。 “你说的不完全正确,”伊航回答说,“在伊家交游的圈子里面,与众不同的不是我,而是你;只是在现在这个地方,我的举动才会显得怪异!” “是啊!在这个时候,还真看不出,哥哥你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呢!” 喝下了一口红酒,伊航的眼神显得有些迷蒙:“也许,是因为我把那一段日子完全忘记了吧!” 伊晴见自己好像说中了哥哥的心事,也不再言语,而是一口口地喝着闷酒。 冷漠的气氛围绕着他们俩,一直到伊航打破了这个僵局:“弟弟,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还是搬回家来吧!” “如果你们还是不肯接纳徵音,我宁可在外面住。” “不是我们不肯接纳她,而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太敏感,接纳了她,爸爸妈妈的脸是挂不住的!” “他们的脸面,难道比我的幸福更重要?还是,爸妈根本就不在意我,他们只需要一个听话的长子,还有一个怪宝宝一样的小儿子?” 伊航的爸爸妈妈总共有五个子女,其中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伊航是长子,他有四个弟妹:大妹伊安,二妹伊蓓,三弟伊晴,四弟伊明。 “弟弟,我看你还是误会了。爸爸妈妈不是不在意你,而是不满意你的选择。如果你和沈徵音分手,我愿意把伊氏企业的继承权让给你。” “在你的心目中,”伊晴笑着说道,“我是那种为了继承权可以放弃心爱之人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并没有怪你,因为你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所以也不会体会我的心情。” 一席话触动了伊航的心事,他为什么要到这酒吧来?还不是借酒浇愁,好忘记自己那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 “对了,”伊航问伊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是来看徵音的,她就在这里唱歌。” 原来沈徵音就在这个酒吧里面啊,伊航对这个从来没有碰面的女子产生了兴趣,很想知道,她到底依靠什么,才让自己的弟弟对她那么着迷。 “那你可以让她过来一下么?我想要见一见她。” “现在恐怕不行,她还要唱歌呢!” 听了伊晴的话,伊航忍不住把视线投向了站在舞台中央唱歌的女子,她正在唱着一首梅艳芳的歌曲:“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纵。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的苇草以占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这首歌,和她刚才唱过的那一首《月满西楼》很有些不同,婉转的曲调与歌声里面,不是充满了相思与企盼,而是带着一种孤芳自赏的心酸与无人怜爱的落寞。听着听着,伊航的神志慢慢模糊起来,他仿佛看到,那一个手中捧着勿忘我花束的女子,站在寒风之中,等待丈夫归来的孤寂身影。而伊航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充满了他的眼睛。 “大哥,徵音来看你来了!” 伊晴的话语,把伊航拉入了现实之中,他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起弟弟的爱人,这个用曲调作名字的女子。 如果说一个人外在的表现可以体现他的内心世界,那么沈徵音完全不是那种能够吸引伊航弟弟的女子。她的装束虽然富丽繁华,却又那么俗不可耐,就好像一个闯进了艺术殿堂的暴发户,弥漫着一种铜臭气。 除开身上的装束,伊航也不得不承认,沈徵音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她长着一张曲线圆滑的瓜子脸,柔和的轮廓就好像古希腊雕塑中的美女,细腻的肤色又比得上羊脂玉。她的眉毛弯曲而细长,配上她那双明眸善睐的俏丽的大眼睛,让人一看就难以忘怀,正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但倾城倾国容易,佳人却难再得。 比起她的容貌,沈徵音的身材一点也不逊色。她的身材纤秾合度,如同米洛的维纳斯一样丰满,又好似雅典卫城里的少女廊柱一样窈窕,让人想起宋玉的词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沈徵音身上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自己的弟弟,伊航陷入了沉思。伊晴没有以貌取人的鄙薄,也不会在充满铜臭气味的女人身边留连。沈徵音既然能够让伊晴神魂颠倒,抛弃家庭,就一定有她独特的地方。但这独特的地方是什么,伊航还没有看出来。 “你好!”伊航很有风度地向沈徵音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伊航的举动不太符合礼节,在这种场合,应该是女士先伸出手,伊航才能和沈徵音握手。但沈徵音却为伊航的举动而欣喜,她最怕的就是伊晴的家人不能接纳自己,伊航的主动至少表明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善意。 “你好,大哥!”沈徵音自然地伸出手和伊航握在了一起。 听到沈徵音的话,伊航微微皱了皱眉,他现在还不太喜欢沈徵音这样称呼自己。 伊晴十分敏感,他看出了伊航的不快,连忙招呼大家坐下,对伊航说道:“大哥,你今天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了喝酒吧?” “你说错了,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喝个够。” 听了伊航这句话,伊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默默喝酒。 葡萄酒的度数虽然不高,但喝多了也能醉人,当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的时候,伊航突然说道:“弟弟,告诉你一件事,我决定要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伊晴一点也不意外,毕竟自己的哥哥学业有成,事业也正处于高峰阶段,再加上年岁也不小了,正是结婚的好时候:“是卓玉婷么?我听说你们已经订婚了。” “不!是另外一个女子。” 伊晴有些意外,想不到作为伊家长子的哥哥,也有违背父母意愿的时候:“不和卓玉婷结婚,爸爸妈妈会同意么?” 伊家父母向来保守,认为婚姻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伊晴就是因为反对这一点,和一个风尘女子自由恋爱才同父母闹翻的。 “我知道他们大概不会同意,也知道我不再适合伊氏企业继承人的位置,所以,我希望你能回去。” “我回去?他们能接受徵音么?” 伊航看了伊晴一眼,也发现伊晴在注视着他。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深深的无奈。在这个问题上,两兄弟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哥哥,我和你不同,你来自农村,和父母分隔了二十年,他们对你都怀着歉疚,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不论你做什么事情,他们都能原谅你,所以,即使你不娶卓玉婷,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是可以继承伊家的庞大家业。而我,自小就生活在父母身边,受他们的‘精英教育’,按照他们规定的方式生活,我这样做了,他们认为我离经叛道,认为我背叛了他们,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我。大哥,我说的这些,你明白了吗?” 伊航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知道,我从小就生活在农村,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在伊家的圈子里,我只是个粗鲁无礼的暴发户,一个不知所谓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当我第一次踏进伊家大门的时候。你知道我体会到什么了吗?那是赤裸裸的歧视!我感觉每一个人都在排斥我,所以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融入到这个圈子里面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你融入到这个圈子里去了,而我却成了大家的笑柄。” “那是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伊航还小心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沈徵音,知道她没有为自己的话不快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在这个圈子里,讲究门当户对,每一次婚姻都是一次交易,每一个爱情都是一个阴谋。你爱上的这个女人,既不能给你带来财富,又不能巩固你在伊家的地位,甚至会让你的名誉受损,所以大家才会嘲笑你,嘲笑你愚蠢。” “嘲笑我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蠢!” “你说得对,曾经,我也不理解你的行为,我也曾嘲笑过你,现在,我知道了,真正愚蠢的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嘲笑你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今天,我的报应来了,我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多年来试图融入伊家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人们还是会说,那就是一个傻瓜,宁可放弃卓玉婷的地位与权势,放弃自己的前途,去找一个红颜祸水。” “我从你的语气里面听出来了,你似乎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后悔吗?”伊航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后悔。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失去的,可能会更多。弟弟,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斤斤计较,我狡猾奸诈,我卑鄙无耻,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表面上你看我失去了很多,其实我得到的,要比失去的更多。” “那你得到了什么?” “和你一样,”伊航狡诈地笑了笑,“幸福!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幸福。你的心爱之人只有一个,而我,却同时和两个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你说,我还能不感到幸福吗?” “这么说来,你的幸福比我还多。” 伊航用力地点了点头:“以前,我不明白幸福究竟是什么,所以我嘲笑你是个傻瓜;现在,当我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的时候,我开始嘲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才是一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为了名和利,我抛弃了自己心爱的人,来到本来就不应该来的地方,得到的,却是痛苦和不幸。早知道这样,我就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了!” 说着说者,伊航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痛苦地捶打起自己的脑袋:“这都要怪我太愚蠢了!” “别这样,哥哥,你现在不是明白过来了么?” “可我明白得太晚了,已经伤害了我自己,也伤害了我心爱的人,甚至还有卓玉婷。” 一席话,说得伊晴和沈徵音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情绪化的伊航,所以也不知道该怎样劝他。 “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手头紧不紧?” 伊晴没有想到,首先恢复过来的竟然是伊航,他刚才还是那样情绪化,现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显得冷静而镇定。 “还过得去吧,徵音在外面唱歌,我也马上就要评主治医师了,收入还可以。” 虽然伊晴把状况描述得很美好,但伊航还是深悉他们现在的困境,从自己的皮包里面拿出一个支票本,开出三千元的支票,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支援你们了,过不了几天,也许我也要依靠别人的支助才能活下去。” 伊晴听得出来,哥哥的话是真的。 “最后我要祝福你们,希望你们能够幸福。徵音,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看待我,但我已经把你看作我的弟媳妇,我弟弟的妻子,所以,我希望你千万不要,不要辜负伊晴对你的感情。” 听到伊航的这句话,沈徵音感激地点了点头,伊航可是伊家第一个承认她地位的家庭成员。 “弟弟,我也希望,今后你能更好地对待徵音,生活好了之后,不能再让她到这里来唱歌了,好吗?” 伊晴也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说道:“哥哥,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一定参加你的婚礼。” “就快了,”伊航微笑着说道,“到时候我一定让你们看到,一个美丽的婚礼,像梦一样美丽的婚礼。” 第六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的这两句诗,成了伊航现在心境的真实写照。他酒喝了不少,告别弟弟和沈徵音之后,就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伊航,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伊航的母亲,林淡如看着自己儿子的醉像,十分心疼,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妈,是你啊,你怎么来了呢?”伊航在朦胧中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本来以为家里边没有其他人,却没有想到母亲会从郊外的别墅到自己这里来。而伊航喝醉酒的这副狼狈模样,恰好就落入了刚刚抵达不久的母亲的眼中。 “傻孩子,不是你妈是谁?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喝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像话。看来,我得好好管管你了。” “妈,你就别管我了,我心里现在烦得很。” “什么,不要我来管你了?都说‘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可你还没有娶媳妇呢,就打算嫌弃我了?”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心里面不痛快,说出话来就有些辞不达意,刚才的话可能伤到你了,请你原谅。但是我现在就想一个人静一静,就请你不要说话,免得惹得大家都心烦。” 说完,伊航又跌跌撞撞地走到卧室,扑倒在自己的床上。 林淡如跟在儿子身后,替他脱了鞋袜,又替他盖上被子,却惊奇地发现:儿子的泪水沾湿了枕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淡如绞尽了脑汁,却也想不出儿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来,她只有摇头的份儿了。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伊航虽然是她的长子,但她和伊航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七年,所以这个儿子的脾气和心理,她还不太了解。整整有二十多年,林淡如都和伊航天各一方,虽然有说不尽的思念,却没有一刻短暂的相会。 伊航从小生活在农村,二十多岁才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林淡如对伊航总有一种亏欠的感觉,所以伊航一出现在父母面前,林淡如就通过各种办法,帮伊航出国留学,就读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回国之后,又准备让他继承伊氏集团的家业。相比之下,伊晴读的是国内的医学院,而伊明也没有能够出国。 林淡如希望,通过自己对伊航的种种帮助,能够补偿他在农村生活的那段苦难日子,能够补偿他自小就没有的母爱。所以,即使伊航顶撞她,她也很少生气——虽然伊航顶撞她的时候也不多。 一夜过去。 上午的阳光温暖而又和煦,林淡如正在厨房里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准备早餐——他还没有起床呢——,就听到门铃的叮咚响。 林淡如连忙洗干净双手,来到玄关,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她未来的儿媳妇卓玉婷。 卓玉婷是林淡如在总多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当中为伊航挑选的未婚妻。在林淡如看来,卓玉婷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个性温柔,品德贤淑,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出身。 “伯母!”一看到是林淡如打开房门,卓玉婷就知道今天来对了,连忙扑倒在林淡如的怀里。泪水马上就涌出了眼眶。 “好孩子,别哭,别哭。”林淡如连忙安慰卓玉婷,“快告诉伯母,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伯母,伊航,他……他不要我了。”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淡如被弄得越来越糊涂了:“玉婷,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航遇到了他过去的老相好,两人现在是如胶似漆,结果伊航就不想要我了。”卓玉婷坐下来,把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林淡如,最后,她说,“伯母,求求你帮帮我,我现在已经是伊航的人了,没有他,我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什么,你已经是伊航的人了?难道你们……” 卓玉婷点了点头,说道:“那天晚上,伊航没有回家,结果我们就……” “你别说了。”林淡如听了就脸红,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大胆,还没有正式结婚就发生了关系,想当年自己可是一直到盖头被掀起的时候,才认识伊航的爸爸的。不过伊航既然做了这些事情,他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然,卓玉婷因此而怀孕的话,传出去不但是卓家的丑闻,也是伊家的丑闻,人们就会说她林淡如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儿子。而且听说卓玉婷的爸爸脾气特别暴躁,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吃了亏,还不把伊航给掐死才怪。所以,林淡如只好对卓玉婷说道:“你放心吧,既然这件事是伊航做下的,他就一定会对此负责,不然,他就不是我们伊家的后代!” “谢谢伯母。”卓玉婷破涕为笑了。 伊航终于醒来了,一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林淡如坐在自己的床前。 “妈?” 林淡如点了点头,说道:“儿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妈,正好我也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林淡如笑了笑:“那么你就先说吧!” “我想要结婚了!” “什么?”林淡如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没有做梦吧?” 伊航点了点头,而林淡如却把伊航狠狠地掐了一把,疼得伊航呲牙咧嘴:“妈,你这是干嘛?” “我看我又没有做梦。” “那你掐自己得了,干嘛掐我啊?” “儿子,我们先不说什么做梦不做梦了。想不到你终于开窍,不当和尚了。说吧,你什么时候和卓玉婷结婚,我们好替你准备。” “谁说我要和卓玉婷结婚?” “你不和卓玉婷结婚,和谁结婚?再说了,玉婷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妈,你弄错了啦。我是要结婚,但不是和卓玉婷,而是另外一个女子,她叫殷丽华。” “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的母亲。” “妈,你怎么了?” “我并没有怎么样,倒是你出了问题。” “我出了问题,我出了什么问题?” “卓玉婷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你为什么不娶她?殷丽华是个什么东西,你却千方百计地想要和她结婚?” “妈,丽华不是东西,她是人,是我未来的妻子,你未来的儿媳妇!” “我未来的儿媳妇?我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媳妇:还没有嫁人,儿子都快满七岁了,真不要脸。” “妈,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丽华呢?”伊航听得脸上直发烧,殷丽华会有现在这样的处境,全是他伊航一手造成的。 “不是我要侮辱她。你瞧一瞧,卓玉婷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既漂亮又贤惠,能娶到她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却不肯娶她,非要找你那个丽华!” “妈妈,爱情是没有价值观念的。卓玉婷再好,可她不是我喜欢的女孩,我怎么可以娶她呢?丽华虽然没有卓玉婷那样的家世,但一样是清清白白,我为什么又不能娶她呢?” “清清白白就不会未婚生子了!” “妈!是不是卓玉婷找你说过些什么?” “哪儿有,这是她的一个朋友看不惯,才告诉我的。玉婷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乱嚼舌头根的女孩儿。” “妈妈。有些事情你是弄不明白的,你就不要操心了好不好?我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我不操心自己儿子的婚事,谁来操心?你想一想,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呢?爱情不能当饭吃。殷丽华再好,她有卓玉婷那样的家世吗?她能在事业上帮你更上一层楼吗?我看你还是和玉婷结婚吧!” “妈,这怎么可能嘛!” “有什么不可能,你们不是已经订过婚了吗?现在只是把订婚时的承诺付诸实施而已。” “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爱玉婷吗?” “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娶玉婷?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说到这里,林淡如又脸红了,她都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来。 “我和玉婷怎么?”伊航正想告诉母亲自己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下他也红了脸,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又是喝醉了,昨天晚上你也喝醉了,没有和那个殷丽华发生什么事情吧?” 伊航摇了摇头,心想昨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七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在农村的婚宴上喝醉酒之后,就已经发生事情了。弄得现在儿子都上小学了,自己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儿子。看来都是酒精惹的祸。 “那不就得了,你既然没有和殷丽华发生关系,就没有必要对她负责,也没有必要和她结婚。” 没有必要负责,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没有必要负责?但这话伊航却说不出口,他只是说道:“可是我一直都爱着丽华,我一定要和她结婚。” 他其实说了谎,在同殷丽华离别的七年时间里,他几乎就没有想起殷丽华的时候,更不要说一直爱着人家了,但伊航如果不和殷丽华结婚的话,又怎么对自己的儿子负责? “你一直爱着她,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那个人还没有出嫁,儿子都已经上小学的女人?你是想活活气死我对不对?” “妈,有些事情你是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林淡如看了看倔强的儿子,“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话留在这里了,卓玉婷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你玩弄了她还不肯和他结婚,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林淡如就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玩弄她?那天晚上还不知道是谁玩弄谁呢?伊航苦涩地笑了笑,看来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在农村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伊航从身边的人身上,学到了同情和宽容;从他们的身上,继承了多情和善良的心。但是,这些曾经给人们带来幸福和欢乐的东西,却成了伊航此刻不幸、痛苦和挫折的根源。 伊航早就料到,一旦自己选择了殷丽华之后,各种各样的阻挠和劝说就会接踵而至,但他到底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既不是卓玉婷的亲戚,也不是卓氏集团的手下,而是他最喜欢的弟弟——伊明。 伊明是伊家最小的儿子,当伊航刚从农村回到伊家的时候,伊明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个子也只有伊航的一半高。但伊航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对他产生了亲和怜爱的兄弟之情。 那时的伊明还很瘦弱,身材细长单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似的。他也不爱说话,在人声鼎沸的客厅之中,人们可以很轻易地看到伊安和伊蓓的个人表演,也可以轻松地听到伊晴的高谈阔论,却没有办法注意到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弟弟。但,就是在这沉默的外表之下,伊明有着让人难以想象到的坚毅和深刻睿智的思想。的确,他的话语不多,但他一开口说话,必定语惊四座,如同春秋时期楚国霸主楚庄王所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伊家,除了伊航的父母,伊明是第一个接受伊航的家庭成员。伊航刚刚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时候,闹过不少笑话,人人都把他当成乡巴佬,而不是伊家的一分子,就连伊航的姐妹兄弟,也似乎忘记了,为了承受伊家的苦难,把一切痛苦和曲折都背在自己身上的大哥。只有伊明,能够在伊航最感到孤独和冷漠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帮助他渡过最开始的那一段难关,帮助他得到伊家全体成员的接受。 从那时开始,伊航就对伊明十分感激,也不断关心伊明的学习与生活,使伊明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够不偏离正道,培养出完美的世界观与人生观。 可是,伊航万万没有想到,最反对他和殷丽华结婚的,竟然就是这个他最关心和最感激的小兄弟伊明。 那时伊航刚刚从卧室里面走进客厅,就听见有人敲门,而且是很用力的敲门,简直就没有把门上显眼的门铃放在眼里。 伊航单单从敲门声里,就听出来者不善,把门打开,却没有料想眼前站着的,竟然是亲爱的小弟弟:“是你?” 还没有等伊航问他为什么不按门铃,伊明就飞快地抽出右手,从下向上,重重的一个下钩拳,打在了伊航的左下颌骨上。 “啪!” 伊航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向后飞了起来,在空中停留的片刻,他听到了自己骨头在重压之下痛苦扭曲的声音,然后,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没想到伊明瘦小的身材里面,蕴涵着这样巨大的能量。 伊航挣扎着爬了起来,并没有发火,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弟弟。 “这一下是为玉婷姐姐!”伊明走了进来,关上房门,说道,“像你这样,不狠狠地揍你一下,你是不会清醒的。” 伊航还是不明白:“我哪里对不起卓玉婷了?而且,这关你什么事情?” 伊航的下颌骨还很痛苦,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伊明听在耳中,只觉得哼哼唧唧,但他还是明白了哥哥在说些什么。 “哪里对不起玉婷?”伊明只觉得可笑,“难道不是你,为了那个不清不白的殷丽华,要把玉婷姐姐抛弃的么?” “弟弟,你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伊明一听哥哥的狡辩,只觉得一股戾气在胸中积聚,在身体里面徘徊,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仿佛要直接冲破自己的胸膛,于是他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伊航大声说道:“伊航!你不要狡辩了。虽然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发展的,但玉婷姐姐的身子给了你是事实,你想要把她抛弃也是事实。你都zhan有了人家的身体,还不想负责任,你还是不是人啊?” zhan有了玉婷的身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谁能说得清?而且,即使是那天晚上真的发生了什么,也是她卓玉婷心甘情愿*,与他伊航有什么干系?但伊航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却不敢当着伊明的面说出来,否则伊明非把他当成衣冠禽兽不可。 “伊明,”伊航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用缓和的语调,说道,“虽然你并不明白事情发展的经过,但我知道,你一定也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这些年来,在伊家,除了爸爸和妈妈,就属你最关心我了。虽然我们目前闹出了这些误会,使你对我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看法,但我想请你相信,我一定会解决好这个问题,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怎么样?” 伊明也是心软,一看到伊航的态度缓和了下来,气就消了一大半,再看到伊航左边下颌骨那里高高隆起的一大块红肿得地方,就觉得心痛不已,再怎么说,伊航也是他的亲生哥哥,他觉得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大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你也知道,在我们一家团聚的这七年里面,我一直都最尊敬你,喜欢你。那不仅仅是因为在我们家里面,只有大哥一个人在农村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是因为在这七年里面,大哥无时无刻都在关心我们。我知道大哥是我的兄弟姐妹当中最善良的一个人。大哥是我们行为的榜样。所以,我希望大哥不要因为自己的yu望,去伤害玉婷姐姐。也许,在大哥的心目中,玉婷姐姐算不了什么,可在我的眼里,她却是最完美的女孩……” 说到这里,伊明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收了声,却发现伊航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伊明连忙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大哥,刚才我太冲动了,不小心将你打伤了,是我不对,你没事吧,大哥?” 虽然伊明不断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伊航却一下子就看透了伊明的真心,他狡诈地笑着说:“没关系,弟弟,毕竟你也是为自己心爱的女孩,才这样做的,对吧?” 伊明一下子羞红了脸:“大哥,你在说什么?玉婷姐姐是你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喜欢卓玉婷并没有什么错,她还没有嫁给我,你还是有机会的,而且,”伊航嘿嘿笑了一下,“如果她也喜欢你,答应和你在一起,那我们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伊航聪明一世,在这个时候却看错了定盘星。听了他的话,伊明马上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你还是我心目中那个正人君子吗?你还是我那个受人尊重的大哥吗?如果是,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如果不是,那玉婷姐姐真的是有眼无珠,竟然选择嫁给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伊明的话语虽然不多,却像一把大锤,将伊航的心放在砧子上狠狠地敲打;伊航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苍白的颜色。 “没错,我虽然喜欢玉婷姐姐,”伊明接着说道,“但我不会把她拿来做交易!我真想看那个殷丽华一眼,看看她到底是哪个地方出色,竟然可以使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哥变成一个卑鄙无耻的人!” “弟弟,你别这么说,就当我刚才说错话了行不行?”伊航急忙向弟弟解释,“我向你道歉还不行么?我知道,经过今天的谈话,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我之所以这么做,不但是因为我真心喜欢殷丽华,正如你喜欢卓玉婷一样,更因为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如果我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选择了卓玉婷,那么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我和你,还有一些你所认识和你不认识的人!” 伊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伊航:“大哥,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但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儿上,我可以原谅你。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感情不是那种失去了还能再回来的东西,一旦你做出了选择,造成的伤害就永远不能弥补,这一点,你知道吗,大哥?” 伊航点了点头:“弟弟,也许你不相信,对于这一点的理解,我要比你深刻多了……” 第七章 砰砰砰!一大早,一连串的敲门声就响彻整个房间,这声音高低起伏,平平仄仄之间,很有韵味,仔细一听,原来是《斗牛士进行曲》的曲调,看来敲门的人很有音乐细胞。 不过这么一大早就跑来敲门,也确实讨人嫌,殷丽华刚刚上完夜班,趴在床上还没有睡够三个小时,就被敲门声惊醒了。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洗漱完毕,又将自己的衣着发式稍加修饰,才来到玄关开门。 而这一连串的行动,已经耗去了好几分钟。 “是你?”当殷丽华打开自己家的房门的时候,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是来向我‘报复’的吗?” 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卓玉婷。 “虽然我说过要报复你,而我也确实很想报复你。”卓玉婷说道,“可是,我现在却并不打算这么做。我从小就接受与人为善的教育,我的父母也告诫我,不要轻易与人为敌。《圣经》上说,当别人打你右脸的时候,你应该把左边脸伸出去拿给他打。我即使没有这样宽广的胸怀,但是,对于你,我也提不起丝毫的怨恨来。我们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你到我这里来,该不会仅仅向我宣读和解宣言的吧?” 卓玉婷笑了:“你还真说对了,不过,你不打算请我到你的屋子里坐一坐吗?” 殷丽华这才发现自己把客人挡在门外,连忙说道:“对不起,怠慢你了,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家里又脏又乱,就请进来吧!” 进到房中,卓玉婷才发现,殷丽华的家并不像主人所说的那样又脏又乱,但也没有一点豪华的气息,而是简朴、干净、素雅,处处都体现出它的主人的气质——也许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伊航。 房间不大,连同卧室在内,不会超过三十平方米,但由于主人的精明能干,房间的摆设相当合理,所以即使是这样狭小的空间,也丝毫不显得拥挤。不过由于房屋的朝向不佳,再加上窗户的数量少,这房间的采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果白天不开灯,屋子里面就是黑乎乎的一片,而如果一直开灯的话,这电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殷丽华的经济状况在一直都不好,恐怕难以承受。所以主人只有在来客人的时候才开灯,平时就在黑暗当中生活。 除了采光,主人房间里面的其他设置,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完美。虽然房间里面的家具都是十多年前的旧货,每一样都让卓玉婷看不上眼,但在主人的精心搭配之下,一下子就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弥散出主人艺术家的气质,让人一见之下就难以忘怀。 “殷小姐的布置真精巧,”卓玉婷佩服地说道,“让我这个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建筑学硕士都自叹不如。” “这是哪里的话,比起你卓小姐来,我可是差远了。”殷丽华小心地说道,“卓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我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到来,真的值得你这么紧张么?”卓玉婷狡猾地一笑,“或者你根本就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害怕我把伊航从你的怀中抢过来。” “卓小姐,你可能还不明白伊航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强迫伊航做任何事情,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一旦做出了选择,就很难更改。也许你可以动员你的一切力量,企图让伊航甩掉我,可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把这份材料交给伊航的话,你认为伊航会不会改变他的选择呢?” 说完,卓玉婷就从她的皮包里面拿出一叠材料来。 “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先不讨论这个问题,”卓玉婷脸上挂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我说过,我不想报复你,我也不想为难你,我希望,你能自己做出抉择,从伊航的身边离开。这个决定,对于你,对于我,甚至对于伊航,都是最佳的选择。”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离开伊航。你也看到了,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对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得厌倦了,而一旦伊航回到我的身边,和我结婚,我就可以从这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你还在做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美梦吗?你可以先看一看我这一份材料,再做出决定也不迟。”说完,卓玉婷就把手中的这份材料交给了殷丽华,“一直以来,我都搞不清楚,作为一个农村里面出来的女孩,带着一个小孩,如何在寸土如金的城市里面生活下去,我也搞不清楚,从农村出来的你为什么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你也许会告诉我,这是你在城市里面学习的结果,可是没有钱,你又是怎样学会弹钢琴的,又是怎样让完花费巨大的艺术课程的?这一切,令我匪夷所思,也提起了我的兴趣。所以,我就请了一个私家侦探来调查你,没想到他这样一调查,居然发现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你难道不知道侵犯别人的隐私是违法的行为吗?”殷丽华脸色发白地说道。 “没错,这的确是违法的事情,可是为了伊航,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卓玉婷说道,“你可以到法院去控告我,但不论是庭外和解,还是法院的正式判决,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身败名裂!” “你真卑鄙!” “请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卓玉婷笑着说道,“我说过许多次了,我并不想报复你,我也不想为难你,我只是想要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伊航是我的,请你放弃他吧!” “你觉得我会这样做吗?” “会,你一定会这样做。”卓玉婷言语里面充满了自信,“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这份材料就会出现在伊航的面前,他就会知道,他所喜欢的女人,一个表面上圣洁的女人,原来也曾经是金钱的俘虏;一个表面上不可侵犯的女人,原来也不过是别人的情妇,更不用提这位女子在情妇之前的神女生涯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了?” “不,我并没有威胁你。其实我一直都在请求你,请求你离开伊航,因为没有伊航,我就活不下去了。难道你能够为了你自己的私利,而让一个美丽、聪慧、贤淑的女子走向死亡的深渊吗?” “照你这么说来,自私而卑鄙的女人,是我,而不是你了?”殷丽华已是气极,她根本没有想到卓玉婷的反击会这样激烈,这样让她难以招架,但是,她还是不愿意放弃,哪怕是同归于尽,她也不能这样便宜了这个很有心机的女人。所以,她准备反击了。 “不,”卓玉婷准备利用殷丽华的同情心了,“我们本来都没有错。你是受害者,同样我也是受害者。不瞒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和伊航订婚了。” “这一点,我早已知道了。” “但你不知道,我和伊航订婚的事,牵涉到两个家族的命运,如果伊航结婚了,而新娘不是我,那么我们两个家族,都会成为人们的笑柄。” “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伊航曾经为伊家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应该是伊家为伊航付出的时候了。即使是伊家成为笑柄,也补偿不了伊航二十年的苦难。” “伊家应该补偿伊航,那我们卓家呢,我们卓家有什么过错,我卓玉婷又有什么过错,要为伊航的苦难承担责任呢?” “这一点……,我确实没有想到。” “还有一点,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那就是伊航其实已经和我……” “发生关系了,是吧?”殷丽华终于笑了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到这一点。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应该做什么事情,也知道怎样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 “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已经……怀孕了。” “这,是真的吗?” 卓玉婷点了点头:“没有错,孩子的爸爸就是伊航。殷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未婚妈妈,所以,你应该了解我现在的心情,明白我的处境。如果你和伊航结婚的话,那我,我……应该怎么办嘛!” “可是伊航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呢?”殷丽华脸色苍白,“如果他真想要和我结婚的话,应该告诉我啊。” “那是因为我也没有告诉伊航这一件事情。殷小姐,我求求你了,你离开伊航吧,只有你离开他,我才有活路啊。” “可是,如果我离开他的话,我也没有活路了啊。” “我可以给你钱,除了伊航,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离开他。”卓玉婷利诱加威胁,“而且,你也不想让伊航的家人知道,他们未来的家庭成员,竟然曾是一个烟花女子吧?” “你,你让我考虑一下好吗?我,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回答。” “我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不过,我希望你最好赶快给我一个答案,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正当殷丽华在自己的家中受到煎熬的时候,伊航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先是和卓氏集团签订的一笔合同被卓玉婷的父亲强行取消了,接着,正当伊航坐在总经理办公室为公司将来的发展准备计划的时候,秘书走过来通知他,在刚刚结束的董事会上,伊航已经被免除了总经理的职位,而且被伊氏集团扫地出门,要他马上交出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甚至连他的宝马车,也被公司收缴了。 伊航当然明白,这是卓玉婷的报复,如果他还不答应娶她的话,更大的报复还在等着他哩。 赋闲在家的日子既清闲又无聊,伊航每天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一旦伊航和殷丽华结婚,就会被从这间房间赶出去。不过好在伊航现在还可以舒舒服服躺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面睡大觉,不比殷丽华还得在没有光线的小房间里面受苦。 唯一缺憾的,是原来那些时常来拜访的公司员工都不上门了,幽默风趣的老冯、棋逢对手的老李,还有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修长的大腿也看不到了。这确实让伊航十分无聊,不过这一天,伊航却接待了一个访客。 “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和你商量结婚的事啊。”看着伊航吃惊的脸,卓玉婷笑盈盈地说道。 “我没有说要和你结婚啊。” “你会的,”卓玉婷的笑容十分灿烂,“现在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了吧。没有了职位,没有了车,现在你只是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发不了威了。” “这都是你做的吧。” “没有错,这的确是我做的。虽然我只是一个建筑学硕士,但我自信比起你们这些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的MBA来毫不逊色。” “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女强人嘛。”伊航语气里面充满了讥讽。 “承蒙您的夸奖,不过,你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坚持这么久,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要忘了,我也是从农村里面出来的,自信还能吃苦。” “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不过,你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为了一个你本来就不应该爱的女人?” “你觉得我不应该爱殷丽华吗?” 卓玉婷点了点头:“她什么都不能给你,而我却可以给你整个卓氏集团。” “你还是不明白,玉婷。”伊航说道,“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价值观念是不起作用的,你可以说,你比殷丽华更有价值,但你却不能说,我一定就会爱上你。” “你的确很能说话,可你的行为却出卖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卓氏集团,你会和我订婚吗?如果你不是垂涎我的美色,会和我发生关系吗?” “对不起,我有和你发生关系吗?” “你是不是想不认账?”卓玉婷气愤地说道,“那天晚上,不就是你躺在我的床上吗?”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到现在为止,你还是一个处女!” 卓玉婷涨红了脸,说道:“如果你以为不认账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发生过的事情,你永远也无法否认。”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谈这个问题?”伊航知道,如果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的话,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也好,今天到这里来,我就是想向你问个明白:你是否真想和殷丽华结婚?” 伊航点了点头。 “那我呢?我怎么办?”卓玉婷咄咄逼人地说道,“我们订过婚,你却娶了其他女人,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们俩吗?” “不知道你学过这一句话没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既然这样,那当初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订婚?” “你想听实话吗?” 卓玉婷点头:“当然!” “那我就告诉你。我在农村呆了二十年,回到父母的身边之后,显得又笨又拙,根本就没有办法承担伊家长子的身分,也可以说没有机会继承伊氏集团。后来,父母又送我去剑桥念书。我虽然从剑桥大学毕业了,但我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继承伊氏集团的人选,依然是我的弟弟伊晴和伊明,其中,又以伊晴的把握最大。所幸的是,在我毕业的时候,伊晴迷恋上了一个舞女,丢尽了伊家的脸面,也丧失了继承伊氏集团的机会,而我,只需要击败伊明,就可以得到整个伊氏集团了。你知道我是怎样击败他的吗?那是因为我选择了你,作为我的未婚妻。”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吗?”卓玉婷觉得自己第一次认识真正的伊航。 “没办法,伊家亏欠我太多,我必须把他们亏欠我的东西拿回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在很早以前,伊明就开始喜欢你了,可是,我却不能让他得到你。一旦他和你结婚,不但伊氏集团,连卓氏集团都会成为他的囊中物。所以,我尽了我的一切力量阻止你和伊明在一起。没有想到的是,伊明居然是个傻子,他知道我想要和你订婚之后,就放弃了接近你的机会,甚至把伊氏集团的继承权都让给了我。就这样,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得到伊氏集团继承权,甚至连卓氏集团的继承权,我也能拿到手。” “你太可怕了。” “听完这些之后,你还想要和我结婚吗?” 卓玉婷嫣然一笑:“当然。你刚才差一点把我给骗了呢!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就不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得罪我,而妄想和殷丽华结婚了。所以呀,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你真傻,喜欢你的人是伊明,不是我。和你结婚的人也该是伊明,只有他才配得上你和伊氏集团的位置。” “你说的是那个小弟弟吗?没错,他的确很可爱,不过是可怜没人爱。伊明他太愚蠢了,难道他就没有看出来,我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吗?所以,你就不要把我推给伊明了。我是你的,这辈子我只能嫁给你,这是我们的命运,谁也不能改变。” “可我现在不能娶你!” “为什么?你不是说只要娶了我,就可以得到伊氏集团和卓氏集团了吗?我答应你,你想要得到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能够和我在一起。” “你真是个傻瓜,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男人不可以信任吗?尤其,是我这样的男人,嫁给我,你会吃苦头的。” “我不管,”卓玉婷一下子把伊航紧紧抱在怀里,“我就要嫁给你,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 “你冷静一点,”伊航把卓玉婷推开一点,说道,“我已经答应要和殷丽华结婚了,所以我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了。” “那万一殷丽华不肯和你结婚呢?”卓玉婷狡诈地一笑。 “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请你看一看这个东西吧!”卓玉婷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来,“这是殷丽华叫我转交给你的。” 伊航半信半疑地从卓玉婷手中接过信来。 “殷丽华要我转告你,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和你在一起,只能给你添麻烦,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所以,她不能和你结婚,而且,她还让我告诉你,不要去找她,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 “她真是这样说的吗?”伊航把信封撕开,拿出信纸,那的确是殷丽华的笔迹,而信中所说的内容,也同卓玉婷说的完全一样。 “她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是你对她说了什么?” “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有对殷丽华说,”卓玉婷面色不改地说道,“她之所以要离开你,是因为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什么事对不起我?” “你再看一看这个,”卓玉婷把私家侦探收集到的材料也交给了伊航,“这个殷丽华,真看不出,她还当过妓女呢?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的话,”伊航说道,“我,我……” “你是不是就不会娶她了?” “也许吧。”伊航脑袋里面一片乱麻,没有想到,自己为殷丽华在外面守身如玉,她却居然让自己戴上了绿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如果殷丽华不是卓玉婷所说的那种人,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不但少了个老婆,连儿子也见不上面了。或者说,如果殷丽华做这些事情都是被逼无奈,那自己是不是应该原谅她呢? “那我们干脆就结婚吧!”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伊航说道,“虽然我放弃殷丽华,但这并不表明我就会和你结婚,今天你用私家侦探对付殷丽华;明天你就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但是你还有其他选择吗?如果你不和我结婚,你什么也不能得到,你将失去你现在的一切。”卓玉婷劝解道:“如果你答应娶我,你马上就可以得到你失去的一切,你的宝马车,你的总经理位置,都会回来的。” “如果我还是拒绝呢?” “你知道我爸爸在从商之前是干什么的吧,如果你拒绝我,那么,只要你走出这个房门,你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你了。” “你威胁我?不过,”伊航说道,“我答应你了。”他已经想到了对付卓玉婷的方法。 第八章 这,是这个城市难得一见的盛大婚礼,婚姻的双方都不是普通人,新郎是伊氏集团的继承人,是伊家的长子,而新娘则是卓氏集团总裁的千金。两家集团都是财大气粗,所以这场婚礼的规模,虽然说不上绝后,但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空前了。 不知道别人的看法怎么样,卓玉婷对自己的婚礼是非常满意的。她从小就有一个预感。预感真是个怪物!还有感应,还有征兆,都无不如此。三者合一构成了人类至今无法解开的秘密。卓玉婷平生从未讥笑过预感,因为她自己也有过这种奇怪的经历。她相信心灵感应是存在的(例如在关系甚远、久不往来、完全生疏的亲戚之间,尽管彼此疏远,但都认不有着同一个渊源)。心灵感应究竟如何产生,却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至于征兆,也许不过是自然与人的感应。 当卓玉婷还是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就常常做这样一个梦:一位身着礼服的白马王子,从城堡的窗口里将自己抱出,放在摆满鲜花的名车之上。这一辆飘香的花车缓缓地驶过红地毯铺就的街道,在美妙的音乐声里,进入雄伟肃穆的教堂。在那里,王子和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现在,卓玉婷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王子是没有的,但身着礼服的新郎伊航一点都不比王子逊色,他的气质高贵,举止高雅,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尊贵的身份。伊航从新娘准备室里面,将身着婚纱的新娘抱了出来,放在门外那摆满了百合花和紫丁香的红色劳士莱斯婚车之上,然后自己走进驾驶室里,发动汽车。代表着高贵与典雅的一尊华美的女神雕像从汽车前盖里缓缓地升起,而汽车也在此时开始前行。 耳畔飘荡着美妙的音乐,就是那一首著名的《梦中的婚礼》,卓玉婷觉得此刻自己的心都要醉了。这是一个女人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也是这仲夏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甜蜜的时刻——黑夜已经消褪,明媚的阳光开始普照大地。已经有好几天都持续着日丽天清的天气,清凉的露水在金色的阳光照射之下熠熠生辉。在朝阳缓缓地升起——并不伴有华丽的云彩——的地方,铺展开来一抹庄重肃穆的紫色,在山峰的一个尖顶上燃烧着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焰,向高处和远处伸延,显得越来越柔和,占据了半个天空。 在金色的女神引导之下,红色的劳士莱斯在红地毯铺就的街道之上缓缓地行驶,车上的人儿正接受着道路两旁拥挤的人群的欢呼和祝福。而一阵阵细微而熟悉的清香——那是街道两旁的花儿的气味——悄悄地从车窗钻了进来,那是兰花、茉莉、玫瑰还有栀子的气息,它们正在争奇斗艳,当然,也是在为卓玉婷的婚礼奉献香味。 劳士莱斯终于开到了举办婚礼的地方,那里便是神圣的教堂,是卓玉婷向往已久的地方。伊航风度翩翩,将卓玉婷抱下花车,搀扶着她走向教堂的前端,那里,一位年高德劭的神父正在等待着他们。 神父的语调抑扬而又舒缓,他在念完一段祷文之后,向伊航提问道:“尊贵的先生,请问你愿意娶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子作为你的结发妻子,爱她一生一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对她都永不离弃吗?” 卓玉婷近乎完美的婚礼自此终止。 伊航微微动了动嘴唇,靠近身前的麦克风,说道:“我很清楚,在我身边的这位美丽的女士,希望我回答:是。而在场的来宾,也希望我做出相同的回答,因为你们都是来参加这一场婚礼,而不是来看一场闹剧的。对于我个人来说,我也希望,通过一场婚礼,能够给自己带来幸福。我想,所有的新郎都是和我一样,怀着幸福的希望走进这个神圣的殿堂来的。所以,如果这场婚礼能够使我有幸福的感觉的话,我会在此时说一个字:是。” 说到这里,伊航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但我不能,因为在这场婚姻当中,我没有感到幸福和快乐,只有痛苦和悲伤,这不应该是一个新郎所应该有的想法,所以,当我面对神父先生神圣的提问时,我只会说:不。大家也许会感到莫明其妙,也许有人会为我的举动而愤怒。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我刚才所说的还不能满足大家的愿望的话,或者,我不应该在此刻才说出因为对新娘没有感情才不愿意同她结婚这种没心没肺的言辞的话,我将带给大家法律上的解释,这个解释虽然不能为所有人所接受,但它起码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刻,大家都被伊航的言辞所惊呆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所有人都想听一听新郎“合理”的解释究竟是什么。 “虽然,在我们国家,只有登记之后,才能确定双方的夫妻关系。但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包括新娘的老家台湾,只要是举行过结婚仪式,就可以被认为是有效的婚姻,受到法律的保护。新娘是一个基督徒,她肯定知道,只要在教堂里面举行过婚礼,那么这场婚礼,即使在法律面前无效,在崇高无比的上帝面前,也是有效的。基于这个理由,我不能放弃一场生效过的婚姻,犯下重婚的罪过,和我身边这位小姐结婚。” 原来新郎是结过婚的!这个消息简直就是爆炸性的,所有的来宾几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请大家安静,听我把话说完。”伊航拍了拍手,等人们都安静下来之后,才说道,“我现在要向大家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将把一个人的一生,他的经历,他的内心,他的所有内在和外在,都赤裸裸的展现在大家面前,这个人就是我。我知道,这将是一个既没有前例,将来也没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新郎公然在婚礼上抛弃新娘,然后向所有的来宾讲述新郎自己的经历以祈求宽恕。我希望自己能把这件事情做好,使大家明白,这个新郎这么做,是有他实在说不出口的苦衷。” 下面,就是伊航的讲述: 我于公元一九六六年出生在这个城市,父亲是资本家伊远,也就是现在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伊远,母亲是大地主的后代林淡如,也就是现在著名林氏宗族会的会长林淡如。祖父留下的财产本来很多,只不过在经历过一九五六年的“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以及同年的反右运动,还有后来的大跃进、四清运动之后,也就所剩无几了,真正分到父亲名下的那一份简直就等于零了,但父亲此时还顶着一个资本家的名头。我的母亲虽然是林则徐的嫡系子孙,家境也不能说是富裕,可她依然是大地主的女儿,这一点,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才得以改变。母亲聪明美丽,我父亲得以和她结婚,很费了一番功夫。他们两人的相爱,差不多从生下来就开始了:八九岁的时候,每天傍晚他们就一起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玩耍,到了十岁,已经是难舍难分的了。两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巩固了他们从习惯中成长起来的感情。两人秉性善良和多愁善感,都在等待时机在对方的心中看到同样的心情,或者宁可说,这样的时机也在等待着他们。因此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肯首先倾吐自己的感情:他在等待着她,而她也等待着他,直到两人都愁苦万分,形容憔悴,才被彼此的父母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感。 经历了这样的波折,我的父母终于相爱了。但他们结合实在没有选择好时机。当我,他们爱情的第一个结晶将要诞生的时刻,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我的父母被迫离开这个城市,他们的身份——或者说,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迹——给他们带来了不幸,同时,也给我,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带来了苦难。 我出生在火车里。在开往不确定的未来的火车之上,我的母亲分娩了。没有人预料到我会如此急不可耐地来到这个世界,但所有的人都预料到我的到来会给大家带来不幸——我的父母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我!虽然不是那么情愿,我还是被从火车的车窗里扔了出去,扔在铁道边的一条小路之上。于是,我就和我刚刚见面不超过十分钟的父母分别了,一直到二十年后,我们才又重逢。 一个过路的铁道工人发现了我,他不知道我是大地主和大资本家的双料后代——在那个极端的年代,如果他知道了这一点,也许就不会救我,而是在我的身上踏上一脚,让我这个小反革命永世不得超生,或者再吐上一口痰,表达他对阶级敌人的鄙夷——,也不知道我的确切来历。他把我当成了上天的恩赐,当然,在抱走我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我身上的玉佩也带走,而这块玉佩,成了我后来与父母相见的信物。 我的铁路工人爸爸名叫殷卫东,大家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名字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而我的养母叫作袁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的养父与养母之间的结合并没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在结婚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 我的舅舅袁立想要结婚了,媒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正是我的一个姑母,可是我的姑母也提出了条件:只有他的姐姐肯嫁给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给他。结果,现实成全了一切,同一天办了两场喜事。这样,我的舅舅也就成了我的姑父,他们的孩子也成了我的双料表兄弟。 虽然这样的换亲现在常常为人所不齿,但在那个时代,在那样偏远的农村,却是极普遍的一种结婚方式。而姑母的成全,却使我的养父得到了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她几乎无所不能——除了一样,那就是生男孩。在我来到这个家庭之前,我的养母已经为我做铁路工人的养父生下了一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姐姐——请大家注意,我的姐姐在这个故事当中,将会是一个主角——,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的养母就再也没有怀过孕。 我的到来为这个濒于绝望的家庭带来了福音,虽然我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后代,但仍然被冠以殷家的姓氏,作为继承我的养父香火的后人。 我生下来的时候几乎是个死孩子,能否把我养活,希望很小。我的身上还带着一种生来的病根,那是当我从飞驰的火车上摔下来的时候患上的,它随着年岁而加重,现在虽然有时稍微减轻,但那只是让我换一种方式接收更为残酷的痛苦。我的生来就是农民的养母,她是个聪明亲切的女人,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终于把我救活了。当我站在这个地方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还健在,虽然我的铁路工人爸爸已经在七年前就去世了。 我先有感觉后有思考,这本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但这一点我比别人体会得更深。我不知道我五岁前做些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喜爱上田野的,我只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的养母就把我背在背上,带着我到农田当中耕作。而我对于农村最初的认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曾经穿着开裆裤坐在田埂之上玩耍。以现在的科学观点看来,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行为,在农村有无数的小孩就是因为这种原因感染上了钩虫病或者其他的寄生虫病。 除了在田埂上玩耍之外,我还受到了良好的教养。正是这种教养,使我形成了高傲倔强以及不肯受束缚和奴役的性格,在我的一生当中,每逢这种性格处在不能发挥的时候,就常常使我感到苦恼。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小皇帝,也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周围人们的钟爱;非常罕见的是,我是一个一向只被人们特别疼爱而从来没有被人溺爱过的孩子。我有我那个年龄所能有的一些缺点:我多话,嘴馋,有时还会撒谎。我偷吃过糖精、高粱秆还有其他一些吃食,但我从来没有损害人,毁坏东西,给别人添麻烦,虐待可怜的小动物,以此为乐。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我曾趁着我的一位邻居太太挑水的时候,把她家的烟囱给堵了。说真的,我至今想起这件事情还觉得十分好笑,因为那位邻居太太虽然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实在可以说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爱唠叨的老太婆。 这种纯朴的生活方式给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好处,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懂得了友情,也懵懵懂懂地懂得了一点爱情。我曾经说过,我的父母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开始相恋了。而我,恰好就继承了他们这种罗曼蒂克的性格。在这里,我不能不提到我的姐姐了。她就是我曾经向你们强调过的那个女孩,我养父的唯一的亲生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恋人。 爱上自己的姐姐,你们也许会觉得可笑吧。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感。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这一点,在这里听过这个故事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但我刚刚开始的时候,却不知道。我没有把爱上姐姐当成是一件乱伦的事情,在我向我的姐姐表现出我的不同于姐弟同胞之情的情感的时候,我的父亲并没有阻止我,反而给我适当的鼓励,使我丝毫也不把爱上姐姐看成一件罪恶的事情。现在看来,我的养父并不是想鼓励我乱伦,而是想要把殷家的血缘,通过我和姐姐的联姻,传给我们的后代,而且他后来正是这么做的。 在我身边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我养父的决定,所以他们对我和我姐姐的关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似乎觉得,如果我不娶我的姐姐为妻,我就无法安心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而总有一天会回到我的亲生父母身边。实践证明他们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虽然我最后和我的姐姐成亲,但我还是抛弃了他们,回到了我的父母身边,最后站在这个地方,向你们讲述这个故事。 我的姐姐很漂亮,不管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在现实里,她的美丽都丝毫不逊于我身边这位世家出生的小姐。只可惜她生错了地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农村,认识了我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这些,便成了她一生不幸的起点。南朝的范缜曾经说过,人生就像是飘零的落梅,有的落在了富贵繁华之地,就有了好命运,正如我身边的卓玉婷小姐;而有的,却落在了那些污秽的地方,命运曲折悲惨,正如我的姐姐。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姐姐永远梳着两个黑色的小鬟,那是那个地方流行的发式。比起她的发式来,她脸上一笑起来就显出来的浅浅酒涡更让我记忆深刻,也更让我着迷。 我对于音乐的爱好,更确切地说,我在很久以后才发展起来的音乐癖,确实是受了我姐姐的影响。她会唱无数的小调和歌曲,以她那清细的嗓音,唱起来十分动听。这位出色的少女的爽朗心情可以驱散她本人和她周围一切人的怅惘和悲愁。她的歌声对我的魅力是那样大,不仅她所唱的一些歌曲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甚至给了我一种难以表达的乐趣。谁能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的人,在用自己破锣一样的嗓音哼着这些小调的时候,有时也会发现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哭泣起来呢?特别是其中有一支歌,调子我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可是它那后半段歌词,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虽然它的韵脚还隐隐约约在我的脑海里面盘旋。这支歌的开始和我所能想象得到的其余几句是这样的: 上了望江楼儿把佳期望,打开了纱窗。纵有那山清水秀,也免不了内心惆怅,叫奴好凄凉。想当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帐,地久天长,到而今,恩爱只在阳台上,只落了梦想。…… 为什么我一回忆起这支歌曲,就产生一种缠mian悱恻的情感?这种奇异的情绪,难道用姐弟同胞的情怀就可以解释得清楚?然而,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一首歌曲一口气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泪打断。我曾经无数次想写信向那些研究民歌的人请教,请他们设法补全其余的歌词,如果有人还能记得的话。但是,我几乎可以断定,假如我准知道这支歌曲除了我那可怜的姐姐以外,还有别人唱过的话,那么,我一心要追求这首歌其余部分的乐趣,恐怕就会消失大半。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还喜欢我姐姐什么地方,也许是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也许是她坚挺小巧的鼻子?又或者是她的樱桃小嘴以及她那窈窕的身材? 可到了现在,我明白了,我对姐姐的爱情,在当时不过是青春期的少年对成熟女性渴望的结果。我所喜欢的姐姐,不过只是一个女性符号,又或者,是一个散发着雌性荷尔蒙的物品。她深深地吸引着我,也只是动物界最普遍的异性相吸罢了。 当我产生这个看法的时候,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恐惧:我是这样的人吗?一个只为了性,而没有顾及其他情感的人?就是这样的恐惧,促使我不断地回顾我的情感世界,企图让我发现,除了赤裸裸的性之外,我还对我的姐姐产生过其他情感,譬如柏拉图式的精神上的爱情。但我的努力却没有得到令人鼓舞的结果,我悲哀地发现,正是因为我对我姐姐不正确的迷恋,导致了她一生的悲剧,当然,也是我的悲剧。 第九章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结婚了,新娘就是我的姐姐。可笑的是,一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姐姐和弟弟之间是不可以结婚的,否则,就叫做乱伦。 也许是为了纠正我在婚姻上的错误观点,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养父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我的出现,不过是一场巧合。如果没有*,如果我的亲生父母不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将我抛弃,我永远都不会到这个偏僻的乡村里面来。在亲生父母我的玉佩之上,镌刻着我亲生父母的姓名和籍贯,通过这个线索,我应该能够很轻易地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 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我的世界崩溃了。二十年来爱的教育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一下子被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抵消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养父,也没有想到他会欺瞒我二十年,在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养父的个人品格。 虽然我现在清楚地知道,我的铁路工人爸爸之所以在我结婚前夜才把我的身世告诉我,那是因为直到那个时候,我的心智才开始成熟,才能够承担责任和义务。在那个偏僻的小乡村,结婚是一个人成年的标志。但在当时,我确实极为愤怒,有一种被养父出卖的感觉。在我看来,养父之所以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是因为他想我一辈子都当他的儿子,最后为他养老送终。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想法!这种想法的产生,完全是因为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崩溃的结果,让我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真诚和善良这两种美德存在。 很自然地,我开始计划逃跑,计划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过在我逃跑之前,我还必须完成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和我姐姐的婚礼。 在农村的婚礼是简朴的,当然不能和今天奢华盛大的婚礼相提并论,但它们却有一点是共通的,作为一场仪式,这场婚礼就具有了法律、社会和宗教上的意义:在某些国家的法律、在我们的社会和宗教面前,它是有效的,如果我否定这一点,在此时此地,举办另一场婚礼,那么我就有重婚的嫌疑。 不过,在这场婚礼上唯一的缺憾是,我和我的姐姐没有完成结婚登记。这不能不说是我养父的一大失误,在中国,没有经过登记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为我的姐姐造成了多年的不幸。 在新婚的那天晚上,破天荒地,我吃完一碗饭,姐姐就替我盛一碗,而当我洗脚的时候,姐姐就替我洗脚。而在这之前,我们基本上是各干各的。在那个地方有一种风俗,结婚之后,丈夫重来不自己盛饭,自己洗脚,这一切都由他的妻子来完成。当我看着姐姐红着脸为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一种作为丈夫的责任感。而正是这种责任感,使我今天都对我的姐姐,当然,也是我的妻子,难以忘怀。 在我刚刚跨入青春期的时候,由于少年的天性使然,我常常会犯一些错误。作为年纪比我大的亲人,我的姐姐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对我十分严厉;虽然这种严厉差不多都是合理的,而且从不过分,但姐姐的惩罚,却带来了她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同大多数的有兄弟姐妹的人一样,我和姐姐也曾经同睡一床,虽然那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而且相互之间的接触,也完全不会产生特别的让家长不满意的结果。我们通常不会留恋那一段日子,但对于我来说,在青春期的时候,我就会回忆起小时候在床上和姐姐之间的接触,当然,这不过是少年怀春的心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奇怪的是,姐姐的惩罚,居然满足了我在肉体上和她接触的渴望。 谁能想象得到这种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的手给予她的比她小一岁的弟弟的身上的惩罚,竟能恰恰违反自然常态而决定了我以后一生的趣味、yu望和癖好,乃至我这整个的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时,我的yu望也发生了变化,它使我只局限于以往的感受,而不想再找其他事物。虽然我的血液里几乎生来就燃烧着肉欲的火焰,但直到我和我的姐姐结婚之前,我始终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纯洁。即使在我离开我的姐姐之后,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面,我也没有另寻新欢。淫乱这个词语与我从不相干,这些,都是我姐姐对我产生影响的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用一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漂亮的女人。我不时在回想她们,但仅仅只是为了让她们像我想象的那样一个个活动起来,叫她们一个个都变成我的姐姐。 我和我姐姐的新婚之夜使我感到快慰,它满足了我长久以来都不能得到满足的愿望,也使我对我的姐姐,不,现在应该说是我的妻子了,一直保持着怜爱的心。我忘不了那一天晚上,我的妻子为我做出的牺牲,从这一点来看,我的养父让我与姐姐结婚的举动,实在是他一生当中,最成功的一个决定了。如果没有我的姐姐,我可能现在根本就想不起那个小乡村了。 但,虽然我的妻子让我留恋,我却没有在她的身边留连,就在结婚之后的第二天清早,我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悄悄地下了床,离开了这个家。 我自以为我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在我前进的路上阻拦我。但是,我错了。就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朝霞满天的时候,我的姐姐,我的妻子,静静地站在一棵丁香树下,手中握着一把雨伞,等待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惊奇地说道。 “你想要走吗?” 我点了点头:“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是我们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吗?或者说,我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所以,你要抛弃我们,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我摇头说道:“你别多心,只要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她站在丁香树下,沉默不语。 “怎么,你不相信吗?我可以对天发誓。” “傻瓜,我的身子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的事呢?我到这里来,不是来阻拦你的。你看天边的朝霞,那是要下雨的征兆,你没有带雨伞,我就给你带来了。” 我浑身一震,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真是谢谢你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我的姐姐,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养父、养母和我的故乡。在离开他们的时候,我曾经对我的妻子说:“你回去吧,我就回来!” 就回来,就回来!这三个字在山谷之间不断回响,也在我的耳畔不断回响,可谁知道,一直过了七年,我都没有回到那里去! 我欺骗了我的妻子,对有些人来说,欺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在相互欺骗,但对于我来说,欺骗是良心上一个巨大的负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直都没有崩溃,它们一直都在我的身上,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使我在做了善事之后觉得欣慰,也使我在欺骗别人之后惴惴不安,接受良心和道义的谴责。而我受到的良心最严厉的谴责,莫过于这一次的欺骗了,因为这次欺骗造成的后果,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在和亲生父母团聚之后,我就出国了,在剑桥大学读书的这几年,我对国内的事情不闻不问,所以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那可怜的妻子和她的家人身上。一直到我回到祖国,一直到不久前,我身边的这位女士交给我一份材料,我才了解到他们的近况。 我身边的这位女士,为了达到和我结婚的目的,动用了她作为卓氏集团总裁千金的权威,对一个没有任何外援的弱女子展开了调查。当这份侵犯他人隐私权的调查报告交到我的手上的时候,卓玉婷小姐,满以为我就会因此而放弃我的妻子,但她想错了。看到手中这份材料的时候,我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负罪感。 你们知道,在我离开我的妻子这几年里面,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吗? 我离开故乡之后不久,我的妻子就在一片尴尬之中,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直道上了小学,也没有见到爸爸的儿子!这当然是我的罪过,而我也愿意为此接受一切惩罚。 我的铁路工人爸爸,在我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和外孙出生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大叶性肺炎。这种疾病并非绝症,只要得到适当的治疗,完全可以痊愈。但我的养父没有用于治疗的钱,最后他死在我养母的怀里。而这个时候,我却在地球的另一边,接受世界上最高等的教育!我养父的死亡,自然也是我的罪过,如果我回到他的身边,依靠我亲生父母的金钱,完全可以治好养父的病。但我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愿意为此接受一切惩罚。 经历了父亲的死亡之后,我的妻子带着我的儿子,来到这个城市寻找我。不幸的是,她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国外,所以,她一直苦苦找了我七年,直到不久之前,才在一家冷饮店发现我的踪迹。而此时,我已经是我身边这位高贵小姐的未婚夫了。 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带着她的未成年的儿子,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生活七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所以,即使她在这里,做下一些不名誉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笑的是,在我身边这位小姐拿给我看的这份材料里面,详细地记述了我的妻子所犯下的一切恶行,说她做过妓女,也当过别人的情妇。 自然,作为一个男人,如果自己的妻子做这些事情,如果自己的头上被扣上一顶绿帽子,那么,他不可能原谅他的妻子。所以,卓玉婷小姐就想通过这份材料,使我放弃和我妻子、儿子重逢的努力。 对一般人来说,她这样做,完全可以达到目的。但,对于我这样一个罪人,无论我的妻子做了些什么,我都会原谅她,因为,这就是上天处在我身上的惩罚啊! 我没有理由去批评我的妻子,因为正是我的无情无义,才导致她这么做。我也没有理由为妻子的所作所为感到可耻,因为可耻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的妻子。你们可以嘲笑我绿云罩顶,可以嘲笑我乌龟王八,但我请求你们,不要嘲笑我的妻子,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而我,就是真正加害她的人。 正因为这些缘故,在这一个神圣的日子,在这样一处神圣的殿堂,我要对大家说:“我不愿意娶我身边这一个女子为妻。这并非是因为她的品行不端,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我的罪过。作为一个罪人,我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但是,让我娶卓玉婷小姐为妻,我办不到!” 伊航的故事讲完了,整个教堂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故事惊呆了。虽然在这个故事里面没有英雄,也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但它对大家心中的震撼绝对不亚于一场里氏七级地震。这是伊航一个人的忏悔,却牵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所有的人都在询问自己,如果不是伊航,而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命运,产生这样的遭遇,自己会怎么做呢?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一定会选择卓玉婷作自己的妻子。因为卓玉婷可以提供金钱、地位、名誉和势力,而这些,恰恰是那个农村出来的女孩所没有的。只有少数人选择了那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因为只有她,才能提供真正的感情。不过,不论是谁,现在都对伊航十分尊敬,为他敢于说出一切真相,——包括自己的无耻的行为、卑污的心理以及其他一切缺点——,而敬佩。而且,在听完伊航的忏悔之后,无论他们怎样为伊航的种种堕落而叹息,怎样为伊航的种种恶行而羞愧,他们也不敢在这个神圣的场合,面对所有人的目光,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然后说道:“我比这个人要好!” 伊晴也来参加了伊航的婚礼。他是带着沈徵音一块来的。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至今没有被伊家所接受,但伊晴毕竟是伊家的次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本来伊晴很早就断绝了同伊家的来往。可是不久之前,在那个空气混浊的酒吧,伊晴和伊航见了一面,伊航邀请他和沈徵音参加自己的婚礼,并且答应他,这一定是一个如同梦一般美好的婚礼。就因为这个原因,伊晴到这里来了。没想到的是,他发现伊航的新娘,不是伊航所说的那个神秘女子,而是卓玉婷。 伊晴对卓玉婷没有什么好感,当然,他对与伊家相关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在他与沈徵音交往的时候,没有人支持过他,只有自己离家出走之后,伊航曾经接济过他们。但伊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这种结论已经在伊晴的心中根深蒂固了,直到伊航这一次忏悔自己过去的表白,使伊晴看到,在伊家,仍然有人相信自己的良心,而没有堕入物欲的深渊。 伊晴同情伊航,因为他们有相同的际遇。与伊航所说的那个神秘女子一样,沈徵音也曾经做过妓女。当伊晴和沈徵音相遇的时候,伊晴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但那个时候,伊晴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绝望。虽然他是有钱、有势力的财团的继承人之一,但伊晴却不愿意过那种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只是,在大学里面,他完全看不出,除了依靠伊氏集团以外,他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 于是,伊晴沉沦了。 如同小说《沉沦》当中的男主角一样,伊晴曾经花费几百元去嫖妓。就在他嫖妓的时候,他遇上了沈徵音,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 中国自古以来,在妓女当中,出现过不少的奇女子,像唐朝的薛涛、宋朝的梁红玉、明朝的李香君、柳如是、卞玉京,民国时期的小凤仙,她们虽然出身下贱,但都是心比天高的人物,其忧国忧民之心,悲天悯人之怀,匡扶社稷之志,倚马可待之才,比起男子来,毫不逊色。 就是在沈徵音的帮助下,伊晴改变了生活的态度,虽然他仍然对伊家甚至对整个社会的不平等制度不满,但却不像开始那么颓废,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伊家、使社会,更公平合理一些。 后来,伊晴就和沈徵音生活在了一起,但是,对伊家而言,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一件事。伊晴是伊家的次子,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整个伊家的形象,而沈徵音只是一个卑污的妓女,她怎么配得上高贵的伊晴呢?如果伊家次子爱上了一个妓女这样的消息传扬出去的话,那伊家岂不是就成了一个大大的笑柄? 就为了这个缘故,伊晴和伊家的关系闹翻了。为了沈徵音,伊晴甚至放弃了伊氏集团的继承权,离家出走,去和沈徵音住在一块。从此,除了伊航偶尔和伊晴有一些来往之外,伊家和伊晴的关系差不多完全断绝了。 正因为有相似的遭遇,伊晴同情起伊航来了。正当所有的人都被伊航的故事震动而一言不发的时候,伊晴走到了伊航前面,对自己的大哥说道:“大哥,虽然我对你的妻子还不怎么了解,但我知道,她一定配得上你。我支持你做出的决定,希望你和你的妻子都能幸福。” 伊航没有料到,最先出来支持他的,竟然是他那个在别人眼中最不成器的弟弟伊晴。他感激地拉着伊晴的手,说道:“谢谢你,弟弟。我曾经答应过你,一定要让你看到一场梦幻般的婚礼,可是……,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没有,哥哥,你没有让我失望。”伊晴说道,“你刚才的行动使我看到了我和徵音的希望,对我来说,这是你所能带给我的最大的支持。如果你真的娶了卓玉婷,让这场盛大的婚礼进行下去,那才会让我感到失望哩。” 看到这哥俩在这里像草地里边的两个土斑鸠一样一唱一和,卓玉婷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婚礼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噩梦,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这样不堪一击。不过,她还没有彻底失望,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伊航的母亲林淡如,希望她能站出来为自己说几句话。 而林淡如的心中此时也是百味交陈,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却没有想到伊航的经历竟然是这样曲折。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权力指责自己儿子所作的一切都不对。她的权力,早在她将出生不久的伊航抛出火车窗口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伊航为了整个伊家奉献了那么多,现在,又逼着他奉献出自己的爱情,这样做,是不是太无耻了? 更何况,从伊航刚才的话语当中,林淡如听出来了,那个自己从来没有碰过面的儿媳妇,生下了一个孙子。虽然林淡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孙子,但她知道,这是伊家的根苗,是她心头上的肉,是她贴身的小棉袄,如果她不反对儿子的决定,那么有那么一天,这个小孙子会来到自己的身边,给自己带来巨大的乐趣。 所以,尽管林淡如发现卓玉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仍然保持着沉默,不发一言。 看到林淡如的态度,卓玉婷几乎要绝望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为她说话了:“伊航,你为自己说了那么多,但是你考虑过玉婷姐姐没有?你如果不和她结婚的话,那她该怎么办?” 说话的人,是林淡如最小的儿子伊明。 伊航看了看伊明,笑着说道:“弟弟,我之所以不和卓玉婷结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你啊。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喜欢卓玉婷,但是碍于我,你从不肯把你的真实心意表达出来。我不和卓玉婷结婚,是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希望你能和你亲爱的玉婷姐姐结婚,白头偕老啊。” 伊明一听哥哥的话,马上闹了个大红脸:“你乱说,我才没有这样想呢……”不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大家几乎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林淡如听到伊航的话,心想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伊航虽然不愿意和卓玉婷结婚,但自己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伊明吗?只要是自己的儿子和卓玉婷结婚,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达成和卓氏集团联合的目的。而且,伊明不是很喜欢卓玉婷么?让他和卓玉婷结婚,总比逼着不喜欢卓玉婷的伊航好。 林淡如这么想了,她也是这么做的,结果在一片嬉笑声里,大家七手八脚地为伊明穿上了新郎的礼服,将这一场梦幻般的婚礼进行了下去。 在这皆大欢喜的时刻,这场盛大婚礼曾经的主角伊航却不见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他也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第十章 夕阳终于小心地收起最后一丝金色的光线,沉落到地平线下方了。远山逐渐变成了青黛色,又慢慢隐约起来,最后成了树梢间一带朦胧的影子。 清清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吸足了热量,在晚间便蒸腾起一阵迷离的烟雾来,使得河畔绰约的垂柳,也变得模糊起来。 但圆圆的月儿升起来了,她是那么明亮,以至于辽阔而深邃的夜空当中找不到一丝星光,世间全布满了月之光华。溶溶的月光透过那层薄薄的雾气,洒满了垂柳下的小径,也洒在了伊航的身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度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这是宋朝词人晏殊写的一首诗。这也是一首情诗。诗中讲述作者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他们曾经相会在溶溶月色下的梨花院落,也曾经相会在淡淡微风的柳絮池塘;可是,到了后来,他们却没有相逢的时候,就连写信,也因为水远山长,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这首诗,也是伊航现在情况的真实写照。自从离开教堂之后,他就驱车来到殷丽华居住的公寓,却发现这里已经是人去屋空,没有人知道殷丽华到什么地方去了。伊航不肯放弃,找遍了城市每一个角落,但他都没有发现殷丽华的踪迹。虽然伊航知道,殷丽华仍然爱着他,但如果殷丽华一心认定只有卓玉婷才能带给自己幸福的话,她是不会在自己的面前出现的。 寻找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伊航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妻子,做一个好丈夫,他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做一个好父亲。在寻找殷丽华多日也没有出现结果的情况下,他终于明白了,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去过,那就是他们的故乡,那个偏僻的小乡村。 就这样,伊航离开了城市,坐上火车——他出生和被抛弃的地方——,来到了自己阔别七年的故乡。 没有变,七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是那个老样子:伊航在没有经过任何铺筑的泥土路面上散了一会儿步。但是一阵细微而熟悉的清香——燃烧着的烟草的气味——悄悄地从村子里某个窗子里钻了出来。这应该是村东头的护林员李大爷的房间。他最喜欢这种自家产的烟叶了,味道够辣,香味也足。小时候伊航曾经偷偷用李大爷的烟袋狠吸了一口,结果差点被那种刺激的味道呛晕过去,惹来了大人的嘲笑。伊航看见李大爷家的窗户打开了一手掌宽的缝隙。他知道可能有人会从那个间隙看见他,而他现在还不想被别人看到。于是伊航走开了,进了村子里的果园。村子里没有比这更隐蔽,更像人间天堂的角落了。这里树木繁茂,花儿盛开,一边有篱笆墙同村子的其他部分隔开;另一边一条长满小叶黄杨的路,象屏障一般,把它和村里的路分开。底下是一道矮篱,是它与孤寂的布满青纱帐的田野唯一的分界。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向篱笆。路边长着枫杨树,路的尽头是一棵巨大无比的银杏树,树底下围着一个小水池。你可以在这儿漫步而不被人看到。在这种玉露徐降、悄无声息、夜色渐浓的时刻,伊航觉得仿佛会永远在这样的阴影里踯躅。但这时他被初升的月亮投向园中高处开阔地的光芒所吸引,穿过花圃和果园,却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次闻到了一种他所警觉的香味。 野百合、紫丁香、茉莉花、夜来香和难得一见的昙花早就在奉献着它们的晚香,刚刚飘过来的气味既不是来自灌木,也不是来自花朵,但伊航很熟悉,它来自李大爷的烟袋。这个时候,正是李大爷巡视树林的时刻。伊航举目四顾,侧耳静听。他看到树上沉甸甸垂着即将成熟的果子,听到一只夜莺在半华里外的林子里婉转地鸣叫。伊航看不见移动的身影,听不到走近的脚步声,但是那香气却越来越浓了。他得赶紧走掉,如果被李大爷看见一个陌生的人——伊航已经有七年没有见到村子里面的人了,他觉得,村里面的人,应该早就把他的相貌给忘记了——出现在林子里的话,会被当成偷盗树木的贼的。伊航往通向灌木林的边门走去,却看见李大爷正跨进门来。他赶忙往旁边一闪,躲进了长满长春藤的幽深处。伊航想,李大爷不会久待,很快会顺原路返回,只要他坐着不动,李大爷就绝对不会看见他。 不过,他这一回失算了。 果实累累的果园,对于李大爷来说,也像对于伊航一样可爱,或者宁可说,李大爷对果园的爱护甚至超过了伊航。这是村子里面所有人辛劳的结晶,是人们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对李大爷来说,这果园就像是他的刚出生的小孙子一样惹人怜爱。他继续往前踱步,一会儿拎起苹果树枝,看看梅子般大小压在枝头上的果子;一会儿从墙上采下一颗熟了的草莓;一会儿又向着一簇花弯下身子,不是闻一闻香味,就是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大飞蛾嗡嗡地从伊航身旁飞过,落在李大爷脚边的花枝上,他见了便俯下身去打量。 “现在,他背对着我,”伊航想,“而且全神贯注,也许要是我脚步儿轻些,我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伊航踩在路边的草皮上,免得沙石路的咔嚓声把他给暴露。而李大爷站在离他必经之地一两公尺的树林中间,显然飞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会顺利通过,”伊航暗自思忖。月亮还没有升得很高,在园子里投下了李大爷长长的身影,正当伊航要跨过这影子的时候,李大爷却头也不回就低声说:“小子,总算让我逮到你了!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偷盗木材的?” 哇咧!伊航不曾发出声响,而李大爷背后也不长眼睛——难道他的影子会有感觉不成?伊航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才朝李大爷走了过去:“李大爷,你不认识我了吗?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小子,别以为你给我套近乎我就可以放过你,告诉你,不管你是谁,只要敢在我这里偷盗木材,就不会有好下场。”李大爷把身子转了过来,“怎么,是你?” 看来李大爷把伊航给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我。”伊航承认了。 “你这个不孝子!”李大爷走到伊航面前,还没有等伊航说话,就“哐!”的一声,狠狠给了伊航一巴掌,“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老爹死的时候,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整整七年,七年啊,你都没有回过家,你自己说一说,你还是个人么?” “对不起!”李大爷虽然年岁大了,但力气却一点没有减退,这一巴掌,可比伊明的那一拳厉害多了,伊航被打掉了一颗磨牙,现在连说话都不清楚了,“这都是我不对,我这次回来,就是向大家道歉来了。” “你呀,你呀!”李大爷看来还想打伊航,却再也下不了手,“要是你早一点知道这些不就好了?如果你早一点回来,你的老爹就不会死,你的老婆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伊航悔恨地说道,“你们给我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惩罚,惩罚你有什么用?”李大爷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殷家唯一的根苗。算了,跟我回家去吧,你老娘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我妈的身体还好吧?” “好好,还没有被你这小子给气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着殷家走去。 尽管天已经暗了下来,但伊航的归来还是在这个小乡村里引起了轰动。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家里面跑了出来,小孩、大人、老头、老太太,一个个在口中传递着这样的信息:“殷航回来了,他离开家七年,终于回来了!”大家都来到道路上看伊航,看一看在城里居住了七年的人,看一看曾经留过洋的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伊航的嘴脸,确实不太好看,虽然他本来相貌英俊,举止潇洒。但李大爷那一巴掌,刚好把伊航的嘴给打歪了,现在他的半边脸庞还高高地肿起。而伊航因为内疚的心态,实在是潇洒不起来,所以,每一个人的眼里,伊航都显得那么猥琐。 “咦,这不是殷家那小子吗,怎么长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我们家老母猪好看。” “是啊,是啊,听说他还留过洋呢,是个海龟。” 幸好伊航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个上面,否则让他听见乡亲们如此作践自己,非抓狂不可。 好不容易来到自己家门前,李大爷让围观的乡亲们都散去了,好让伊航单独同自己的亲人说一说话。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墙低矮,是土坯堆砌起来的,也没有抹过石灰,结果都风化了,轻轻一碰,就簌簌地向下掉泥土块。院墙外面是一排桑树,那是伊航和养父一齐栽种的,说是要比一比伊航和桑树谁长得更快,现在伊航的额头已经开始出现皱纹,而这些桑树已经长得比伊航都还要高了。 推开院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虽然不太大,里面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一个六岁多的小男孩正在院子里面玩耍。伊航看了看这个正在抛石子的小男孩,却发现他就是自己的儿子。 “思航!”伊航忍不住叫了起来,儿子在这里,看来妻子离得也不会远。 “叔叔,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思航认识这个男子,他曾经带着思航在游乐园玩耍。 叔叔?听到这个称呼,伊航差不多都要哭了起来。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办法让他叫自己一声爸爸。这可真是身为父亲的悲哀啊。 “叔叔,你是来找我妈妈的吗?”小思航很有礼貌,“对不起,我妈妈出去了,但我的奶奶还在。” 奶奶?不用说,这一定就是曾经救过伊航的命的养母了。伊航牵着思航的小手,走进了屋。 “丽华,你回来了吗?”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了响动,袁秀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妈,是我,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伊航看见自己的养母苍老的面容,蹒跚的步态,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你不是丽华,你是……你是殷航?” “妈,没错,就是我。” “你还好意思回来!”老太太一激动,举起自己的拐杖,没头没脑地朝着伊航身上打了过去。 伊航不敢躲闪,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任凭母亲的敲打。 但老太太还没有打多久,就停了手,一下子扑倒在伊航身上,哭着说道:“儿子,你总算回来了。你知道吗?为了你,我连眼睛都哭瞎了。” 面对着自己的母亲,伊航无言以对,只好劝解道:“妈,别难过了,只要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袁秀点了点头,说道:“你还没有吃饭吧?走了这么长的路,也应该饿了。思航,快去,把你妈妈热在锅里的红薯,给你爸爸拿过来。” “奶奶,你是说,这个叔叔,他是我的爸爸?”小思航从奶奶的话语中听出了特别的东西。 “那当然了,难道奶奶还骗你不成?” 这是真的吗?小思航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这男人长得高大结实,肩膀宽阔,腰肢纤细。他的头不大,但配在他的脖子上显得非常的匀称、优美;他有漂亮、修长的身材,丰满的双颊,——当然,有一边被李大爷弄得红肿了起来——,圆滑曲线的下巴,恰到好处的嘴型;皮肤虽然有些苍白,脸部却显得精神饱满;他有一双秀气的黑眼睛,还长着一头稠密、柔软、光滑的短发。 “爸爸!”在经过一番确认之后,小思航终于叫了出来。早在游乐园游玩的时候,他就想这样称呼这个男人了。这一声深切地呼唤,早已埋在了他的心底,现在,它才从他的胸中呼出,飞向那广阔的原野,无边的天宇。 “好了,小思航,你爸爸还没有吃东西呢!”听见这两父子相见时的场面,袁秀激动地流下了泪水,但她却是三个人里边最先恢复镇定的人。 “好,我这就去拿红薯!”说完,小思航就走开了。 “吃完东西,你就去见一见丽华,”袁秀说道,“她现在在给你爹上坟,希望你们这一次见面之后,就不要再分开了。” 伊航点了点头:“妈,我不会让你们再失望的。” 在这月圆之夜,伊航终于又看见了她,而她,依然是那么憔悴。但她却没有看见伊航。 这个时候,殷丽华正跪在父亲的坟头前面,低低地哭泣着:“爸爸,我终于完成你的遗愿,找到他了,可是你知道吗,他现在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身边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是那么信任他,甚至把我的身子,也交给了他,可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我们了。他有一个未婚妻,叫作卓玉婷,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卓玉婷,才能给她带来财富和地位,而我们,却只能给他带来不幸。所以,他不要我了,不要我这个曾经给过他无数帮助的姐姐,曾经给他盛过饭、洗过脚的妻子了。” “傻姐姐,我怎能不要你呢?”伊航走到她的身边,将自己心爱的人抱了起来。 时隔七年之后,殷丽华又一次听到伊航这么称呼自己,当年那个纯洁天真的小男孩仿佛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怎么会是你?” “姐姐,怎么不会是我呢?” “你不是同卓玉婷结婚了吗?为什么不去陪她,反而跑到我这里来了呢?” 这个姐姐的话语当中有一股浓郁的醋味,伊航笑了笑,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没有和卓玉婷结婚,和她结婚的,是我的弟弟,伊明。” “不,这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娶她?” “因为,”伊航深情地望着她,“我只爱你。” 她的脸上出现了潮红,在月色之下,却增添了她的美丽:“但你却一次次地欺骗我,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的诺言。” “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伊航说着说着,唱起了一首歌,“上了望江楼儿把佳期望,打开了纱窗。纵有那山清水秀,也免不了内心惆怅,叫奴好凄凉。想当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帐,地久天长,到而今,恩爱只在阳台上,只落了梦想。……” 这是在伊航离开她的那一天,她在丁香树下,为伊航唱的一首歌。 他唱得并不出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泪水流了出来。接着伊航没有唱完的部分,殷丽华也唱了起来:“欲待要弹一回琵琶,他的声儿也是悲伤,叫奴难当。盼才郎,桃花开败荷花放,又闻桂花香。最可恨,日月不把青春让,错过好时光。” 她的歌声,像青鸟,像夜莺,在伊航的怀里,激起了一阵阵回响。于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靠着他结实的肩膀,宽阔的胸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要比她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强壮。从那个时候开始,殷丽华就再也没有用自己的手去惩罚过自己的弟弟,一直到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的肉体才又一次相遇。 七年了,多少回梦萦魂牵的事终于成了现实。而殷丽华的泪水依然扑簌扑簌地流着,她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温暖的感觉,只愿永远被伊航这样拥抱着,不再分开。 “我爱你。”他爱怜地吻着她的秀发,深情地说。 “我知道。” “嫁给我吧。”他轻声说道。 她没有吱声,他的心中却慌乱起来。 “怎么,你不愿意?”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她不由得破涕为笑:“我不是早已经嫁给你了么?” 他又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温柔地吻着她的唇:“我是说,我们一块去登记吧。我希望,我们这场婚姻能得到法律的保护。” 她点了点头。 “而且,我还欠你一场梦幻般的婚礼。我记得,在那天晚上,你给我弹了一首钢琴曲。” “对,有这么回事。” “开始我还不知道这首美妙的音乐叫什么名字,后来我知道了,《梦中的婚礼》,你希望我带给你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我有这么说过吗?”她狡猾地笑了。 “姐姐,如果连这一点我都没有看出来的话,我就不配做你的丈夫了。” 她凝望着他,缓缓地,充满柔情地说:“我愿被你拥入怀抱,默默地表白我的心意,别人只知道我被你滋润,却不知我在深情地吻你。” “什么?”她的声音很小,他没有听清楚。 幸福中的她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你既然答应了我,就要给我一场最完美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