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子姓卫 南方的早春已没有了寒意,原野上的小草零零星星地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绿着。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清清爽爽的,带着春天的润泽。初露的晨光把这还是荒荒凉凉的原野也照出一点春意来。 一大片“踏踏”的马蹄声就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响起。那是一群精壮彪悍的小伙子,胯下的马儿也是一样精壮彪悍的骏马。然而他们却并不逞着年少意气纵马疾驰,而是不紧不慢地赶马小跑着。那蹄声清脆可听,节奏丝毫不见散乱,听久了就给人种安定有序的感觉。落在最后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俱是一身长衫,貌似寻常读书人,但卓异的骑术却分明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才有的。“主公,前面就到瑶城了。瑶城颜家一向与主公不大对付,这番主公又是被革职遣回,怕颜家的人又要来生事呢。”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说道。“哦……由他去吧,由他去吧。他要来,咱们也拦不住么。”被称作“主公”的男子苦涩地笑了,“时也命也,更复何言?”他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慨然道:“但,能有若煌你和我并肩而战,还怕什么?”若煌脸上的苦纹就忽然一舒展,他灿然笑着:“想当年傅正叶若煌名震边疆,双驹并辔于塞上,今日在这小小荒野之中,又岂能坠了威名?呵呵,”他口中笑着,豪情迸发,“没想老了老了,还有这机会能搏命战场。”“搏命于战场?你还配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还带着少年男子独有的尖锐与稚嫩:“你们枉称塞上双锋,这些年还不是卷入那些权势之争,沾了一身脏水。嘿嘿,这世上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你不犯着我,我也懒得理会。”这几句话间,几十骑马从远至近,如飞而来。领头的那骑更快,已然到了傅正一行人面前。那些小伙子急忙勒住马,让开一条道来。傅正与叶若煌并骑上前。这才看清那马上是个黑衣少年,不过二十岁上下,肤色奇异地苍白,却并不显得孱弱,反把那入鬓的眉,冷冽的眼衬得愈发冷峻凌厉。他此刻勒住了马,用一种说不上什么样儿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一群人。“可你犯着我颜家了!”待手下骑士赶到,那少年忽然冷喝,“你离开塞上七年,杀了我颜家多少子弟,毁了我颜家多少布署?塞上双锋,呵呵,好啊,什么时候不杀胡人,专帮朝廷屠戮江湖人了?”傅正叶若煌面色一惭。那少年看在眼里,说道:“如今,原来也真有报应,该是傅家落到我手里了!”他眼色狠厉,“你们不是要搏命战场、死得其所吗?好,成全你们。不过,你们的家眷,都是远远跟在后面,只有寥寥几人护送吧?”“你?!不要做得太过!”叶若煌怒喝。“呵呵,”少年冷笑,“叶将军最心疼的小妾也在后面的车子里,倒也怨不得你这样着急。”“你是颜家哪一辈的?金?木?水?火?”傅正沉声问。“哪一辈?我不知道。”少年莫测地笑着,“我叫颜离。”颜离?颜家家主颜锲的独子颜离?听说他是颜锲与一个青楼女子所生,因此不曾排入颜家金木水火四个班辈。然而天意弄人,颜锲只得这一个儿子,这儿子偏偏又是叔伯兄弟里最出色的一个,便让颜离做了颜门少主——也就是颜门未来的家主。这颜离武功既高,手段也出奇地狠辣,不过二十岁就已在家门中树立了好大威望,俨然一门柱石。“颜离……”叶若煌抽了口凉气,“欺雪公子?”颜离脖颈微微一梗,一点傲气就随着那“欺雪公子”四个字猛地腾起。只听他用少年人独有的骄傲口吻说道:“怎么?怕么?我也不用以多胜少——那样你们是输定的。只要你们能有一人胜得了我,就放了你们去,如何?”这样几近侮辱的条件让傅家那十来个小伙子脸上腾地一怒,有几个性急的便要破口大骂回去。傅正却冲他们一摆手,静静地道:“不管以什么方式取得,胜利就是胜利。同样地,失败就是失败。胜者生,败者死。”他一双久经风霜的眼锐利地看向颜离,口吻里混杂了淡淡的鄙夷,“这些,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知道的吧?你们眼里的那个江湖,不过是父辈祖辈用血肉打造的花园罢了。”颜离怔了怔,忽然仰天大笑:“傅将军……傅‘将军’。到底是从朝里趟着泥水过来的啊。只是想不通,你这样的人如何还会被革职查办?”傅正落拓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他的目光落向遥远的遥远的某处,仿佛凝望着那个他仰视了一生的身影,要再次从那里获得勇气。久久,他忽然一声暴喝:“颜离!与我一战!”他从一个小伙儿手里接过一杆长枪,倏地横在胸前。叶若煌一脸震惊:有多久,多久,他都没看到自己的上司,也是自己的生死之交,这般豪气勃发;又有多久,多久,傅正都没有如现在这把横枪立马,杀气凛然。他那一声暴喝,震落了满身征尘,那依然挺峭的身躯,隐隐透出边关名将的风骨。叶若煌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上眼眶。七年了,七年了!七年之后,终于又看到那杆铁枪,梗梗横在马背上。枪缨旧旧的,已然褪了色,如同傅正脸上的英武之气。但他的手却是冷定的,与七年前毫无分别。“颜离,与我一战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颜离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塞上呼啸而过的风沙。不知为什么,颜离忽然敛去了放肆的笑容,沉声道:“好,一战。”颜离抽出的却是把极薄极软的刀,通体漆黑,唯有刃口闪着一线幽蓝的光,近柄处隐约有两个暗红的小字,仿佛蘸了血写上去,还在淋淋漓漓地流着似的。叶若煌盯着那两个小字看了半晌,失声道:“‘卷琼’!颜家的传家宝刀居然已到了你手里?难道说颜锲他……”颜离淡然望着刀尖,道:“最快的刀,自然留给最快的刀手。”他说到“最快的刀手”时,手中的卷琼刀猛地一颤,那刀尖徒然昂起,黑衣少年从马背上跃起,一刀便劈向傅正。他这一跃一劈,愈发显出紧身的黑衣下清瘦的、甚至有些棱角的身材。傅正微微眯起眼,举枪挑去,同时催动胯下马儿跑动起来。颜离的刀与那杆枪相抵,他的人却以刀为轴摆了出去,整个人几乎是横着转到傅正身后,双腿踢向傅正的后脑。旁观的叶若煌和那些小伙儿惊得脸都白了,不曾经过什么大事的人更是脱口惊呼:“主公!”傅正却是镇定,他猛地向侧面一倒,整个人已翻到马腹之下,只靠一只脚勾着马镫。这样一来他的枪自然也随之撤开,颜离失了支持,只见他一拧腰,却是翻身坐在了马背上。可他却忽然冲天而起,与此同时,手中黑光一闪而没。马腹下的傅正几乎是贴着地面掠出,一条腿上鲜血淋漓。这中间变化太快,只有叶若煌看清楚了:颜离一落到马背上便挥刀去砍傅正的腿,傅正也在同时隔着马腹向他击出一掌。果然,片刻后那匹马缓缓倒毙,而颜离也咯出一口血来,显然一掌之震,让他受创不轻。傅正顾不得腿伤,向自家的一个小伙子叫道:“马来!”那小伙儿跳下马背,朝那马儿狠狠一拍,那马儿便撒开四蹄向傅正奔来。颜离方才领教过傅正的骑术,直到让这昔日名将上了马,自己再不是他对手,于是强压着翻涌的血气,卷琼刀倏地劈向傅正,分明是要以一刃之利,杀他个措手不及。傅正长枪挑起,旧旧的枪缨激荡翻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黑刀红缨在半空里交错着,顷刻间两人已是过了数十招。站在平地上,倒又是颜离占了上风,那匹马儿已奔到跟前,傅正却腾不出空来上马。他心中焦躁,一杆长枪使得越发快了,那叮叮当当之声也密急起来,便如一出戏文将近高潮,那锣鼓越敲越密——旁观的众人都知道,只怕这锣鼓一停,便要判出胜负生死来了,都不由捏了把汗,一齐怔怔听着。叶若煌最是紧张,但觉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几乎要从他微张的嘴里跳将出来。他心底里盼着那锣鼓快快敲完,哪怕要面对最最糟糕的结局。可不成想这出大戏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两个人斗得越发紧凑了,黑刀长枪,一时晃得原野上只有一片影儿。忽然兵刃相击声就一停,停得叶若煌的心也停跳了。他凝目看去,颜离竟跃到了傅正的枪尖上,他的身姿体态,不知怎么就给人种轻如片雪的感觉,仿佛只要一触,他就会消散了,融化了。傅正眉梢一压,一扬手就把那长枪连着颜离一起掷了出去,饶是如此,颜离斩向他头顶的一刀,还是削去了他数茎头发。颜离真像是一片飘雪般,竟是在空中飞了少顷,才落到地上。颜离脑中一阵晕眩,脚下竟有些站立不住,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那长枪哐当一下砸在他的脚上,却把他的凌厉冷峻砸了回来,转眼看去,傅正已骑上马儿,向傅氏阵营奔去。颜离心里就一急,他这一奔回去,自己可不明摆着败了么?又是有言在先,难不成真的放过他们去?颜离有些后悔起自己那轻狂一诺来,早知如此,就该一挥手让自己这几十骑士一拥而上,只怕早就摆平了吧?他心里念头虽多,却只是一转而过,足尖一踢,那落在地上的长枪被挑了起来。颜离看得极准,待那枪正到手边,卷琼刀猛地往枪尾上一劈——用的却是刀背——那支枪忽如蛟龙般一飞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傅正赶去。傅正自是赶马急奔,眼见离己方阵营越来越近,甚至叶若煌已上前接应,可那支长枪似受了什么外力激荡,忽然加速,穿过傅正的肩头又穿过马颈,将他连人带马生生钉在了地上!傅家众人齐声惊呼,怒目看向颜离——方才正是他刀风所激,使那长枪加速,刺中傅正。叶若煌只觉心头怒意一炸,血都要沸了,他抽出背后弯弓,搭上羽箭,连珠射出。颜离身形一挫,卷琼刀挡开飞来的箭矢,口里冷冷笑道:“这算第二个?”叶若煌想来是擅长弓箭的,只见他满场中翻起筋斗来,一面在种种花样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射出数箭。然而颜离骑术虽不见佳,刀法倒真是出神入化,卷琼刀又锋锐无比,每支羽箭遭遇了黑色的锋芒,总是被无声无息地削断。他的身形也半点不为箭矢所阻,忽而欺到叶若煌数尺之内,忽而又远远遁离。此时朝阳已完全升起,把半片原野染成淡黄。颜离的脸庞经朝阳一照,竟是越发苍白冷冽。只见那苍白中忽然挣起一抹病态的殷红,卷琼刀也就放纵了那团疯狂的黑焰。黑焰一路烧将过去,叶若煌神色剧变,一个失神,剧痛便从双腕传来。他痛呼,踉跄后退,低了头向双腕上看去,只见鲜血丝丝地渗出来。他想抬一下手,却发现腕上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叶若煌惊恐地盯着腕上一丝一丝渗出的鲜血,急促地叫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颜离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只手捏着衣袖,脸色惨白,仿佛身子在微微摇晃。良久,他淡然开口:“我出刀重了些,只怕你一双手是废了。”叶若煌猛地一抬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颜离见他面容扭曲,似已疯狂,微哂道:“亏你们还在塞上征战多年,怎么还没这心理准备?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既然是刀头喋血的人,难免有这一天。你们竟还不如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傅正已被属下救回,粗粗地敷了伤,此时见好友双手被废,目眦欲裂:“颜离!你胜便胜了,为何要下这样的毒手!”颜离微微一笑:“生死之际,出手不免失了分寸。再者说你们反正也离死不远了,不过多吃了些疼痛,有什么要紧呢?”他不等傅正答话,便昂起头,用冷然的目光扫过傅家诸人,口里淡淡说道:“还有哪个要放手一拼么?”他重伤傅正叶若煌,黑衣溅血,利刃染红,凛凛然如杀神一般,一时把傅家那一众小伙儿都震住了。原野上就这么兀然静了下来。颜离脸上笑意更浓:“呵呵,既然如此……”他忽然顿住,侧脸向远处望去。那是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总有几十个人,然而隐约看去,皆是妇孺老弱,只有三五少年随行。颜离瞟了眼脸上变色的傅氏诸人,悠悠道:“原来是诸位的家眷到了。”他冲身后的数十骑士一挥手,那数十骑士便分作两路,远远地兜开,包抄合围,将那一队车马连同傅家诸人围在一处。那些车子上跳下不少妇孺来,惊惶地向自己的亲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有哭的有喊的,有拉拉扯扯不肯松手的,乱成一团。唯有一个小男孩不曾惊惶失措,只默默走到傅正身边,牵牵他的衣角——原来他却是傅正的儿子。傅正用不曾受伤的手臂揽紧了儿子,心头便似被一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狠狠抠了一下,他猛然回头,一一望向那些小伙子们,沉声道:“子弟们,我们能不战么?不拼死力战,我们的亲人就要惨遭屠戮。战,固然是一死,然而——我们能不战么?”那些小伙子们愣了下,彼此相看着,渐渐地,每一双年轻而炽烈的眼眸里,都浮现出一个字来:“战!”颜离怔了怔,眉毛一挑:“好啊……果然这七年宦海生涯让你大长进了,居然几句话就重振士气。也罢,我倒要见识,十几个半大孩子如何与我颜家数十铁骑较量?”傅正慢吞吞地开口:“只不知,欺雪公子先前之约,是否算数?”颜离心中徒然雪亮,呵呵冷笑起来:“你倒是好筹算,以为车轮战便拖得垮我?你与叶若煌已然重伤,剩下那些不知出师没有的家伙,再多又有什么用?”傅正回收望了那些小伙儿一眼,便有一个默然上前,提着枪,望向颜离。颜离失笑道:“便是知道自己要输,也不用哭丧个脸吧?”那小伙子眼眸倏抬,眸中似有火星迸溅,一拍马,横枪刺来。颜离全没把他当一回事,随手拆解着,眼角里却扫见傅家的一人正骑了马向瑶城方向冲去,颜家骑士自是上前拦截,那人受了不少伤,仍是突围不得,只有左右冲撞。颜离眉头略蹙,随即从唇边滑出一丝冷笑,吩咐手下:“不用拦了,由他去。”傅正一惊抬眸,正好看见颜离挥刀割断了那小伙子的喉管。他眉头一颤,脸上却是镇定如恒。颜离轻轻抖动着卷琼刀,甩去上面的血珠。“啧啧,面不改色嘛,到底是杀人杀惯了的。”他一脸讥嘲,“你是想牺牲几个人拖延时间,等着刚才走了的那人搬来救兵吧?可惜,你要失望了。”颜离有些恶毒地注视着傅正:“你的救兵,也只有隐居瑶城小巷的卫帅了吧?然而,他不会来救你了。”傅正脸上居然现出宁定的笑来:“哦?是么?”他目光中忽有异彩,落向遥远的遥远的某处,“他,一定会来的。这世上,他是我最敬重最信任的人。”颜离言语中有种残忍的意味:“但你的英雄已经死了。他,不会来救你了。”傅正叶若煌齐齐变色,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僵住,脸上颜色一分分灰黑下去。“他死了么……他竟死了么……我一直都以为他还活着、还活着……”热热的泪居然走珠般滚下来,傅正一扬脸,甩掉脸上的泪水,大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我怎么没听到半点关于卫帅已死的传言?”颜离脸上嘲意更浓:“卫帅么……他死了七年了。卫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孩儿了。卫帅死的时候,她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坚持密不发丧……这么多年都没再出门……如今,也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呵呵笑起来,“你指望,她来救你吗?”黑瓦白墙的小院,静静立在巷子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听那蹄声,却是钉了铁掌的,不似寻常公子哥儿骑着玩儿的马。那蹄声,直奔小院而来。小院那略有些古旧的门喑哑地吱了一声,开了一线,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女从门里向外张望。她一面看着门外,一面向院里的谁说:“看样子伤得不轻——会是谁呢?”她的声音沉沉静静,不见少女的娇憨雀跃。果然,那马儿奔到小院门前,雪白的鬃毛已被染得红了,马上骑士想稳住身子,却是力不从心,咕咚一声摔将下来。那白衣少女目中掠过一丝诧异,迟疑了下,还是开了门,微笑道:“兄台伤得好重,进来裹裹伤吧?”那重伤的人在地上用一臂撑起上身,向她爬了两步,终究支持不住,又跌倒下去。白衣少女便觉裙裾一紧,竟是被那人死死拽住。她眉毛微动,目中闪过戒备之色,向后跃了一步。“嗤”地一声,那裙子便被撕下了半幅。只见地上那人抓着半幅染血白布,口中含糊地道:“卫……卫……帅……”白衣少女眉目一震,略一踌躇,终于把那人拖进院中,掩上了门。院里便有人慢吞吞地道:“把这人拖进来做什么?”白衣少女答道:“他似乎知道‘卫帅’。”她顿了顿,道,“婼先生,出来看看这人吧。拖也拖进来了,不见得听凭他死在这里。”一扇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出来一个青衣男子,眉目平平常常的,却隐隐蕴得有一层寒气。他漫不经心地扳过那人身子,随便瞧了两眼,冷冷道:“外伤而已,死不了的。”话是这么说,却丢给白衣少女一个瓷瓶儿。白衣少女接过一看,那瓶居然是疗伤圣药“回春散”,她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抿抿唇,瞥了那青衣男子一眼。两人合力把伤者抬进屋里,那“婼先生”便不理会了。白衣少女想是见惯他如此,自顾自地给那人敷药裹伤。那人身子倒也算硬朗,不多时居然睁开眼睛,向她勉强一笑,弱声道:“塞上旧将……傅正麾下……求见、咳咳、求见卫帅……卫帅……相烦……”白衣女子放开按在他额上试探热度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你是傅正手下?求见卫帅,却又有什么事情?”那人强压着焦躁,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姑娘……以后再问不迟……”白衣少女微微一笑:“你说得不清不楚的,我怎么能信你?——呵,人命关天?到底怎么了?”她淡淡问来,言语神色间自有一份高华气度,淡定而从容,让人不由心中一静。那人就怔了怔,才道:“在下沙夜,傅将军麾下小卒。我家主公……咳咳,罢官而归、咳咳,在瑶城郊外遇上死对头颜家……那颜家少主逼人太甚,眼看、眼看……”白衣少女见他说得吃力,打断道:“不必说了。我明白了。——你可是请卫帅相救?”沙夜重重点头:“如今……只有卫帅——”他话未说完,那白衣少女离座而起,定定看着他:“可是,卫帅在七年前就死了。”沙夜身子徒然一颤,喷出一口血来,溅得满地腥红。白衣少女蹙了蹙眉,叹息道:“你不信也由得你了。这七年,卫家一直密不发丧,不过是想借卫帅之余威,镇一镇那些蠢蠢欲动、待要掀翻天下的人,多混两年平安日子罢了。”沙夜掩住嘴角的血沫,断断续续地道:“卫帅……可有……后人?”白衣少女转头注视着他,那一双眸子竟是黑水晶样剔透,莹然有紫光流转,纯粹的、然而又深不见底。她无声地冷笑起来:“后人?就是我呀——我就是他的女儿。”“只有你?”沙夜失声惊叫。白衣少女唇边泛起一个浅浅的笑:“怎么?女孩儿是不能算作卫家后人的么?”她负着手,走了两步,意态闲雅澹静,目光却渐渐冷了,“也罢,塞上双锋昔年也曾对爹爹生死相托。今日既然求到我卫家,就算爹不在了,卫家人却还不曾死绝。”她晶莹如玉的修指忽然紧握成拳,只听她一字字地道:“我去救他们。”沙夜默然许久,道:“你信我的话?不怕那是个圈套?”白衣少女不答,径自转入内室。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婼先生冷冷地道:“你以为卫家真只剩了我们两人?若是那样,谁会容我们活到现在?”沙夜按着胸咳了半日,道:“这样说来,你们早从线人那里知道了主公危急?那、那为何——!”婼先生微仰着头,眯起眼睛望着漏进屋内的缕缕阳光,淡淡地道:“我一直在给公子找一个合适的出场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眼前这一个,虽不十分好,也能将就着。”沙夜震惊地抬起头,茫然反问了一句:“公子?”“傅将军,你还要挣扎多久才会死心?”颜离黑衣横刀,驻马而立。傅正又向瑶城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伤残大半的小伙子们,终于惨然一笑:“罢了罢了,我也不忍心再让这些孩子受苦。颜离,你要杀就杀吧。”一时傅家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傅正,怔怔地看着他惨淡的笑容,心一截截冷下去,便有些女眷开始轻声啜泣。颜离紧绷着的脸终于一松,长吁一口气,招呼着手下:“动手吧。”他一手扶着缰,整个人像是不胜疲惫似的,再也懒得说一句话。“慢着。”忽然有两字清清爽爽地落在众人耳里,声音不大,然而有让人信服的镇定,像是幽林凉石间汩汩流过的清泉,把众人心头的俗尘一洗而净。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白衣少年,孤身立在两丈之外,一袭白衣如飞雪流云般在微风里拂动着,显得他愈发清雅俊秀,龙章凤姿,不沾一些烟火气。朝阳在他身后灿然照着,照得他浑身都透出淡淡光华。那一副容颜仿佛穷尽了天地灵气才雕琢出来的,却另有一份天与地也雕琢不出的从容高逸。颜离号称“欺雪公子”,向来自负清俊,乍一见这少年,心中便若有所失,怔了半晌,才道:“兄台有何见教?”那少年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了来。他这几步走来,原野上便如一场冷雨泼过,转眼冰沉雪寂了。众人都似为他气度所慑,见他走来,不由自主地就让了开去。那少年就这么走到颜离马前,向他微一欠身,道:“欺雪公子曾说过,只要傅家有一人胜了你,便放过他们去,是么?”这少年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睛来看向颜离。颜离也正看他。双眼一对上那少年的眼眸,颜离就一愣。那少年的眼润润的,似是浸了层清亮的水色,隐隐然有紫色波光流转。颜离心中大吃一惊,觉得这双眼睛,像是要把他看个通彻。那少年眼中却也转出一丝惊诧来。颜离定定神,答道:“我是说过。然则傅家之事,与兄台何干?”那少年倒也不恼他口气太冲,道:“说来我与傅家关联却大得很呢。傅正傅将军……也算得是我叔叔了。”“公子到底是……?”这回开口的却是傅正。那少年慢慢仰了头,一字一句地道:“卫帅之子,卫知宁。” 第二章 指腕之吻 卫帅之子,卫知宁!在场诸人齐齐一惊,只觉少年嘴边那咀嚼不透的笑意里有隐隐光华,叫人不由自主地敬畏。这原野,这阳光,这场惨烈的拼杀,似乎渐渐淡了远了,成为衬托他的背景。天地间,就只他一人,白衣长发,微笑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站在那里。“你是要代傅家出手吧?我奉陪就是。”颜离硬生生捺下满身疲倦,握紧了卷琼刀。卫知宁微微一笑:“我没带兵刃来。不知可否借颜兄一柄宝剑?”颜离一怔,淡淡地道:“没带兵刃?你胆子倒大。”他从属下鞘中拔出一柄剑来,握在左手,问:“难道你不怕我在兵刃上做手脚?若是那个老狐狸傅正,必定要再三再四地查验——不,多半就根本不会向我借兵刃,你们自己人有的是剑么。”傅正铁青着脸道:“欺雪公子狠毒的名声在外,在下不敢不防。”卫知宁却道:“傅叔定是听了那起子江湖客的流言蜚语,那些话哪里信得?据我看,颜兄是个磊落男儿,断不会使这样下作手段。”颜离听了此言,心怀大畅,大笑着将剑掷出:“卫兄,接剑!”一道淡白色的闪电在半空里一耀,径直投向卫知宁。卫知宁跃起,右手揽住剑柄,轻轻巧巧地一拨,那剑竟自调转头来,飞向颜离。他趁势握住剑柄,身随剑起,直扑向颜离,口中犹自笑道:“颜兄,请了——”颜离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卷琼刀迎风抖得笔直,架住了卫知宁的剑。一个白衣霜影,一个黑衣玄刀,在空中相错而过。叮叮当当一阵繁响,滚珠溅玉一般,却是两人刀剑相击数十次。待落到地上,卫知宁才觉得手臂微微酸痛,便知道自己功力逊于颜离,只怕难有胜算。然而他长吸一口气,纵身又上,挺剑而斗。果然颜家的断流刀法决绝凌厉,不是徒有虚名的。卫知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渐渐地遮挡多而进攻少,鼻尖上沁出细细汗珠。初时他的白衣在风中飘动翻卷,很有些俊逸潇洒的味道;斗到后来,那衣裳已湿得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而鼻尖上的汗珠,也已汇聚成流,一道道流将下来。傅正在一旁看着,那白衣湿透,显露出卫知宁瘦弱的身材。他乍然一惊,原来为傅氏数十口挑起这一副重担的肩膀,竟是这么细弱。卫知宁……他是谁呢?当真是卫帅之子吗?颜离避开卫知宁刺来的一剑,卷琼刀忽然剧晃,刀光铺天盖地,从四面向卫知宁涌来。傅正轻轻“啊”了一声,叶若煌却是大叫:“小心!”卫知宁只觉黑得发亮的刀身映着阳光,满目闪烁,耀眼生花,头中一阵晕眩,右臂上早着了一刀,手上力道一松,长剑便教颜离一刀撞飞。“你输了。”颜离胸口起伏,亦是累得大汗淋漓。“我不杀你,你也别管这事。”傅氏众人脸色惨变,都是怔怔看着卫知宁。卫帅之子,居然还是败在了颜离手下。卫知宁大口喘着气,右臂有血水缓缓流出,渐渐地染红了半幅衣袖。他却仍是淡然,笑道:“颜兄盛情,小弟心领。但只要有一口气在,我断不容颜兄伤害傅家诸位。”他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左手拾起落在地上的长剑,道:“请颜兄赐教。”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倒让颜离微微一愣。“你打不过我得,这又何苦?你要救的这些家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何必为他们送了性命?”卫知宁微笑道:“是。他们也未必是好人。可傅叔叔与先父相交多年,临危之时又这样信任先父,派人求援。先父虽已逝世,但我卫家只要还有一人,便不能不管这事。先父一生刚毅重诺,我虽不肖,又岂敢临危退却?”颜离击掌道:“好一个岂敢退却!卫兄,可惜此处无酒,否则定当敬你一碗!”他一振卷琼刀,朗声笑道:“好,咱们再比过!”黑刀斜斜一引,随即重重劈下,分明看穿卫知宁输在力弱,要一刀劈断他的长剑。卫知宁随手一格,劲力不减右手,随即削、挑、刺、斩,剑式变化如行云流水——他左手使剑,居然毫不生涩,显然是训练有素。他方才一败,便看出自己内力远逊颜离,这时长剑上变化迭出,以快补拙,身形也是窜跃起伏,更无一刻停留。他自幼涉猎诸名家剑法,顷刻变了三百余招,竟无一招重复。只把傅家诸人看个目眩神迷。卫知宁手腕轻抖,剑身激荡摇摆,一个剑尖化身千万,犹如开了一朵雪白的莲。颜离面色宁定,一刀挥去,穿过重重剑影,狠狠劈在剑身上。卫知宁感觉一股沉力撞将过来,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颜离趁势抢上前,卷琼刀刷刷数下,已变了七招。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两尺,颜离刀势狠辣迅捷,卫知宁抵挡不住,便又向后退去。他轻功极佳,足尖一点便倏然掠出丈余,已然退到卷琼刀攻击范围之外。哪知颜离身法也不慢,几个起落便跃到他身前,凌空一刀,当头斩下。卫知宁知道颜离又要迫自己后退,以成追击之局。他那两条秀逸得有些女儿气的眉毛此刻轻轻一挑,像是两柄墨色小匕,一股勇锐就从他眉间腾起。只见他不退反进,向前踏上一步,举剑去架那黑刀。同时伤了的右手突然探出,并指为剑,直刺颜离小腹。颜离正自空中落下,不料他突出奇招,仓促中不及细想,左掌推出去抵他双指,右刀加力,挟着逼人劲风,直贯而下。他双脚甫一沾地,就觉掌心剧痛。左掌竟生生被卫知宁刺穿。而卫知宁的右臂本就有伤,被他掌力一震,伤口崩裂自不必说,小臂也因这一掌之力折断。颜离口中极轻极轻地“啊”了一声,自己方才情急,一掌出了全力,恐怕卫知宁伤得不轻吧?但这一转念只是瞬间。卷琼刀劈上了卫知宁的长剑。卫知宁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一条左臂更是又酸又麻。一道鲜血自虎口淌下。“撤剑!”颜离高喝。卫知宁咬牙不语,眼见卷琼刀如狂风骤雨般劈落下来,激起的劲风触面生疼,他只得一次次举剑硬接。手中力道越来越弱,那剑几次要脱手落下。卫知宁紧咬着牙齿,牙龈几乎迸出血来。手失了知觉,但一直、一直握紧了剑。颜离脸上略略动容,又叫:“撤剑!你的手会废掉的!”然而任凭他一劈之力多么沉雄,卫知宁始终举剑相抗,分毫不曾松手。颜离猛地瞠目,眼中闪过凛冽的光,口中连珠似地叫道:“撤——剑!撤——剑!撤——剑!撤——!”手中的刀随着呼喝,疯了一般,向那剑上猛砍。卫知宁举剑,已没有力量闪避变招,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他一刀刀砍在剑上。颜离大喝:“你还不撤剑!”卫知宁无力答话,只抬头,用一双清澈如水,冷如霜雪的眼睛和他对视。那双眼,让颜离骤然失语。他分明看到了,那眼中,一种凛然不可侵侮的东西!他一时心中震撼莫名,长啸一声,奋起全身之力,最后一刀,砍在剑上!傅氏众人早被这场疯狂的对决惊住,此刻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直直瞪着那把正飞速落下的刀。时光像是被一只魔神之手挽住,一分,一分,极慢极慢地流过。“当!”“当。”——卫知宁手中长剑被生生劈断,他向后跌了几步,手中犹自握着那半截断剑。一行鲜血自他口角流下。他淡淡然地看着颜离。调息片刻,接上断骨,他静静地说道:“战死,可以。弃剑,不可以。——先父在日,常以此相勉。等我少歇片刻,可否?当再与颜兄一战。”他的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再战?!”颜离失色。傅正也大惊而起。他重伤呕血,仍要再战?卫知宁反问:“怎么?颜兄已决定放过傅叔叔一家么?”颜离张了张口,终归默然。隔了许久,他才开口:“好罢。我奉陪。”他的眼光复杂:“只不知,卫兄要支撑到什么时候呢?”卫知宁微微笑了,从从容容地道:“直到你败,或是,你收手。”“不!不要再斗了!”傅正忽地大喊一声,锐利的鹰样的眼睛里居然有莹莹泪光,“卫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死便死了,卫帅的遗志,尚要由你……”卫知宁打断他:“傅叔叔,我若连您都救不了,有何面目做卫帅的儿子?您尽管放心,我一定能活着,带你离开。”他温颜而笑,眼前险恶全不在怀。颜离凝视着他,良久,若有所失:“我不如你。我,还从没说过不如人的话呢。可,我真的不如你。”卫知宁淡笑:“不敢当。”说了这三个字他便不再开口,盘膝席地而坐,屏气调息。他双目微闭,倦倦的脸上却是一片平和,白衣湿透,然而依旧如初雪般莹洁。颜离只觉自己因打斗而烦乱的气息渐渐平静,心头水镜般安定澄澈,那是一张多么清俊的脸,清俊到,让人获得奇异的宁静。颜离的心有好多年都不曾这般静过了。初露的晨光渐次明亮,绯红的朝霞一缕缕织成锦缎,铺遍了辽旷的原野,然后那艳丽的色泽又一分分黯然下去,黯淡成天边铁青色的低垂的暮云。卫知宁始终没有睁开眼来。颜家与傅家数十人,居然也就那么等着。卫知宁脸上的静穆让人不由得把呼吸也放缓了。晚风柔柔吹过原野,几只鸟儿投着落照飞去,不时高鸣几声,声调亢然,衬着一天一地,一片沉寂。卫知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睁眼。“对不住,耽搁颜兄了。”他顺手接过叶若煌递来的长剑,摆了个起式,站定,侯颜离拔刀。颜离缓缓拔出了卷琼刀,横在胸前,却不发动。两人静静对峙了半响,方才同时发出一招,这一招却是轻而且缓,一反先前生死相搏的狠辣。两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几招,忽然,毫无征兆地,卫知宁把长剑一挥,脱手掷了出去。这一剑来得突兀,颜离估算着大约方位,举刀一挡。不想卫知宁这一掷之力颇为巧妙,那剑擦过刀背,直奔颜离面门而来。颜离只本能地一蹋腰——也幸亏他幼时练功勤勉,腰劲极韧,那明晃晃的剑影恰恰自他鼻尖上飞过。颜离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上已是一片冷汗。“你失了……”他话刚出口,便觉一股森森杀气刺心而来。他抬眸惊视,竟是卫知宁并指作剑,于六尺之外发出无形剑气。相隔六尺,卫知宁的剑气还不致衰竭,而颜离的刀,已不能一击致命。原来他一招掷剑,早算到了这一步!不,也许开战之初,他就已算计好了。先前两败,那等危境,都不曾出这无形剑气,却是有意示弱。颜离心念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背后一阵凉风吹过,汗水浸透的背上寒意徒生,寒毛凛凛一竖。他用尽力量向旁边纵去,等待命运给予最后的裁决。那么短短的一瞬,他分明感到一股久违的软弱从心底升起。二十载,忍耐和挣扎,多少次含泪,多少次咬牙,多少次,亲手,一点点把光明掐灭,一点点,坠入黑暗……就这样,完结了么?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起死,想起自己这一场苍白冷冽的生。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就这样,完结?左肩,一阵几近麻木的痛。颜离眼前微微发黑,脚步踉跄了一下,向前跌去。他趁着这一跌之势,合身扑上,卷琼刀倏然架到了卫知宁颈边。出人意料,卫知宁居然全不反抗。颜离大口喘息着,似要把那火灼般的痛呼出。然而他的神色却是欣然的。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还是败了,败了。”卫知宁声音微弱,显是疲倦欲死。“我到最后才出这一招,因为……无形剑气太耗真力,我只能出一招,就再无余力了。没有十足把握,我不敢贸然出手啊。可惜、可惜……”他倦然笑着,几乎站立不住,“我已是不可能再出手了。不过,颜兄若要杀傅家之人,就先从我开始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先死的。”“卫公子!”傅家众人齐齐叫了一声。有些年轻小伙子便一甩衣裳,袒着满身创伤,提着兵器走上前去。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开了:“姓颜的,你敢动卫公子一下,老子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把你剁成肉泥!”而那些啼哭着,拉扯着亲人的家眷们,此时竟都止了泪,没有一个阻拦的。傅正仰脸一笑,豪意顿生:“欺雪公子,你看着吧!傅家多的是少年儿郎!我们今日就战死在这里了!你要杀且就杀吧!”暮色中原野一静。远处瑶城高大的轮廓已然模糊,只隐约看见一个水灰色的影子浮在暮气里。颜门骑士依旧铁衣怒马,面无表情,等待少主下达屠杀的号令。颜离恍惚了一下,嘴唇几次微动,终于说道:“放过你们。看在卫兄面上。”话了,他收回卷琼刀,向卫知宁微笑:“卫兄,可有兴致入城喝一杯。”卫知宁还未答话,傅正已截口道:“去不得的!公子体力未复,不知这姓颜的有何诡计。如何能去?”卫知宁摇头笑道:“不碍的。颜兄哪里是那样的人?他要杀我,现在杀不得么?何必玩什么诡计。”他顿了顿,说道:“傅叔叔,大家都受了伤,且好好歇歇吧。若是伤得严重了,便来找我。我那里有位先生,倒还颇通岐黄之术。你只问梧桐巷里卫家,瑶城人都知道的。”颜离早命属下牵过两匹马来,自己上了一匹,卫知宁便轻轻一纵,想跃上马背去,不想剧斗之后手足乏力,跃是跃上了,姿势却是狼狈不堪。两人不由地相对一阵大笑。颜离朝属下挥挥手,说道:“我和卫兄去城里喝酒,你们别来扫兴。”说罢,一夹马腹,扬鞭而出。卫知宁忙纵马追上,两人在城郊一阵疾驰,把颜、傅诸人抛得远远的,自己却也已累得伏在马上不住喘气。两人武功高强,又都是少年老成,一向以翩翩公子的形象示人,何曾有过这般疲惫狼狈,又何曾有过这般畅意放拓?眼看瑶城已近,两人勒住了马,挽着缰,并辔入城。瑶城地处三江交汇之所,东临大海。西北大漠的商旅沿瀚伦河而来,中原商旅却是自嘉水泛舟直下,海外商客在港口靠岸后多要到此落脚,更有琉璃江直通南疆苗人聚居之所。因此这瑶城异常繁华,锦绣遍地,琳琅满目。白日里还不觉什么,到了夜晚,满街挂起各色灯来,莹光灿烂,如梦似幻,远远看去,就如天上宫宇,神仙府第。满城里人声如沸,各处戏园子里更是锣鼓喧天,直要把房顶掀了去。颜离与卫知宁却全不在意周身热闹,驰马只往偏僻处奔去。两人都对瑶城极熟,转转折折进了一条窄小巷子,不容两人并骑。颜离笑了一笑,驱马走在前头,低声说道:“我记得这里头有一家小酒店,人不多,清静,布置也还干净,就是旧了些。”卫知宁无声地笑笑:“可是叫‘踏雪’的?”颜离脱口道:“没错……”“那里的‘寻梅酒’最妙不过。”两人同声笑道。卫知宁说道:“颜兄可知道那酒怎么会如此清香适口?那店主人同我交情不错,方才告诉了我的:原来他们酿这酒用的水,都是从梅花瓣上搜集下来的雪呵。这酒里却不另加梅花的,只在喝得时候,浮一瓣梅花瓣儿在酒杯里,雅致又有趣。”说话间已到了“踏雪”酒店,那酒店僻居深巷,果然是装饰古雅,只有些陈旧气息,想是生意冷清,无钱翻新。门首也不像一般酒家挂个布幌子,而是种了盘根虬枝的一株老梅树,树下立着一碣,上书“踏雪”两个大字,笔意清奇秀逸,看得人神清气爽,仿佛真的狐裘长靴,梅下踏雪。颜离与卫知宁下了马,把马儿系在老梅树下。颜离便扬声叫道:“谈先生,阿离又找你喝酒来了!”店堂里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人影,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迎了出来。他的人便如梅树下碣上的字,让人满心清爽。“阿离,”他一瞥间见了卫知宁,不由地一怔,“阿宁也来了。你们俩怎么倒凑在这一处?”一面说着,一面引他们进去。店堂里没什么人,颜、卫二人随意拣个僻静的角落坐了。谈先生在旁相陪。颜离便笑道:“怎么?单许你同卫兄结交,就不许我也同卫兄亲近亲近?”谈先生淡笑道:“哪里呀。阿离阿宁你们要喝那寻梅酒么?我给你们拿去。”说着便起身走了。颜离目送他走远,压低了声音笑道:“卫兄,你当真是卫帅的儿子么?我听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啊。”卫知宁看了他一眼,从容而笑:“那是我同胞妹妹。父丧之前,我一直不在瑶城,颜兄不知道也是有的。”颜离“哦”了一声,道:“我随口说笑,冒犯莫怪。”他打量了卫知宁片刻,抿着唇笑道:“卫兄龙章凤姿,令妹想来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吧。不知我可有眼福呢?”卫知宁唇边泛起一个苦笑:“我妹妹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她没能长大,看看自己是不是美丽不可方物。”颜离歉然道:“啊,我不当问的。”沉默了片时,谈先生端了酒来。果然那两个青花瓷杯中浮着两朵白梅,淡淡梅香沁人心脾。“颜兄,请。”卫知宁举杯相邀。“啊呀。你们两个还‘颜兄’‘卫兄’地假客气什么。我听着也别扭。快改了吧。”谈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只杯来,斟满,“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喝了这杯还要酿酒去呢。”卫知宁微笑道:“阿离,干杯。”颜离忙举杯,脸色中居然有一两分窘急:“阿、阿宁。”谈先生大笑道:“这才对么。”三人都一饮而尽。谈先生便收了自己用的那杯子,转到柜台后面忙活去了。颜离一杯饮罢,拈着杯子出了半晌的神。梅香酒气四处浮动,月已黄昏,越显得幽微暧昧。他长叹一声:“阿宁,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敬重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他说着这些话时,眼底显出一份睥睨。“我没想到,真的能找到像你这样的……朋友。”这些平淡如水的话在他说来却很是艰难。“一个人惯了,都,不会说话了。”卫知宁保持着微笑,神色间一片淡定:“我们都孤独惯了吧,也许。你身为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很不容易的吧?”颜离神色一震,“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他虽将卫知宁引为知己,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话来。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谁会这样说呢?谁都以为他是志得意满,威风已极。然,恰因为是一家之主,一举一动都有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牵扯着,就有祖训家规条条框框掣肘着,他做成了少主,便做不成颜离。他想揽辔澄清呀,想游历天下呀,想只剑单骑呀,可那些,都只能是“想”。颜家需要少主,不需要少侠。他心中震动,却只是点了点头。卫知宁也不再说什么,两人便一杯一杯饮那寻梅酒。酒入口温润,后劲却大,颜卫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了,卫知宁忽然低声道:“你身上有病。”颜离本已醉得迷离的眼忽地一睁,身子本是伏在桌上的,这时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卫兄说笑了。”他淡淡道。卫知宁似是自知失言,讪讪一笑,自饮了一杯。颜离静静看着他,眼中冷冽的光渐渐散了,又重新握住酒杯。“阿离,给你唱个曲子吧。我爹从前爱唱的。”卫知宁放下杯子,带笑相询。颜离道:“好啊。我一向仰慕卫帅的为人,他爱的曲子,想必是慷慨豪雄,沸人热血。”卫知宁一根手指轻叩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沉默了好久,等得颜离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却忽然开声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他眉间悒悒,歌声郁郁,似是已入歌中境界。颜离只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胸中一阵清凉。卫知宁顿一顿,等了两拍,续道:“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他歌喉清宛,这几句词儿搁在别人口里,颜离也就平平淡淡听过了,可经他这么一唱,颜离细细咀嚼,却觉得这几句曲曲折折,里面的意思竟是似懂非懂。正要从头细想,卫知宁又已唱了下去:“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尾音袅娜,淡淡而逝。这一曲本完,他却歇了两三拍,又唱了一句:“春风消息今年又!”似叹似诉,随口而发,全无调式。颜离举杯,道:“当浮一大白。”举杯就唇欲饮,忽然顿住,随手将酒杯往旁一摔。“呛啷”一声,卫知宁倒是一惊,却见他提起桌上的酒壶,把酒往口中浇去。浇得一脸酒水,纵横流下。颜离一壶酒浇尽,又伸手去拿桌上另一壶。卫知宁按住他手,温颜劝道:“阿离,少喝些罢。你醉了。”“我醉了?真醉了!”他拍着桌子,不成腔调地唱起刚才那支曲儿来。店堂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三名酒客,听他唱得嘶哑难听,不由皱了皱眉头,骂道:“哪儿来的醉泥鳅,发酒疯带了你的兔儿回家发去!”卫知宁听他们骂得不堪,只是略皱了皱眉头。颜离却已醉得狠了,拍桌大骂:“阿宁,瞧见了没?那三个王八蛋是瑶城秋素衣的门客。姓秋的以为他跟南疆苗人交好,我不敢惹他!今日倒要叫这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瞧个厉害的!”“住口!”对面那三人在瑶城也算得人见人愁的小小一霸,如何容得他当面叱骂,霍地立起身来,掀翻了桌子。谈先生听得响声,匆匆赶出来,赔笑道:“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砸了我的家什?看在我谈古今的面上,几位爷罢手吧。”对面那三人厉声道:“谈先生你别管!哪怕把店砸了也自有我家秋爷赔你。今日断不能饶过这人去!”谈古今怫然:“这是什么话?想必是小店光线昏暗,几位爷没看清楚那是谁。”他淡淡地道,“东风、叶放、华千树,你们三个也不过在这小小一城仗势欺人罢了。”细眉长目的叶放冷哼道:“那么对面的兄台又是哪路大侠?专管扶危济困的么?”颜离哈哈一笑,声音里半带醉意:“瑶城颜离。”东风叶放华千树齐齐一震,后退几步:“欺雪公子?”惊呼未已,痛呼又起。三人已被颜离连环三踢踹倒。颜离掣出卷琼刀,冰冷的刀身抚过三人的面颊。“原来功夫也平常得很。口气倒是粗壮。”他手腕微转,卷琼刀略略侧过,刀锋已在东风面上划了条浅浅血痕。东风不觉已出了一头油汗,惶恐不已,吃吃道:“小人……颜公子……小人……”颜离眼中郁怒一现,刀锋下滑,将至他咽喉。谈古今在旁劝道:“阿离,何苦跟这些人致气,伤了他们是小,日后与秋爷相见,倒不好说话。”颜离果然住了手,冷冷问道:“你们往日里仗了秋素衣的势,欺压良善、掠民脂膏的恶行也做得够了,从今往后,给我老实些吧!不然你们这种万恶不赦的我见一个杀一个。”华千树素性沉稳多智,听了谈古今言语,又见颜离果然不动手,一颗心便定了定,挑眉反问:“你们颜家倒没做过这些事么?那时节怎么又装聋作哑地不管了?要杀天下恶人,先把你们颜家人杀尽了。反正你是个婊子生的,是不是颜家人还不定呢,怎么倒不动手?”“你!”颜离脸色一变,冰冷的刀锋贴着东风的脖子直颤。谈古今急急说道:“只看在秋爷面上,只看在秋爷面上,阿离……”他忽然顿住,因为颜离的脸色竟迅速苍白下去,连唇上也褪尽了血色。颜离握刀的手忽然一颤,刀身重重甩在张三脸上。“滚!都给我滚!”他猛地一声大喝。看着三人狼狈而去,他脸上反满是惨痛,冷冷笑了两声,忽然提起卷琼刀来,向四面桌椅乱劈乱砍。只听豁喇喇一阵乱响,到此地步,最大胆的客人也已夺门而逃。“踏雪”酒店里一片碎木,角落里卫知宁持酒闲坐,大门口颜离持刀而立——谈古今不由笑将起来:“这是怎么呢?倒拿我的家什出气?”颜离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手一松,卷琼刀呛然落地。那声音苍茫,苍茫得让人心里忽忽一空。颜离在一张完好的桌子旁坐下,道:“酒……”卫知宁闻言,提了两壶酒,缓缓走来,在他对面坐下。谈古今劝阻:“他不能再喝了。”卫知宁一面把酒递过去,一面笑道:“没事的。有我呢。谈先生先忙去吧——恐怕这里得好好收拾一下呢。”谈古今叹息:“也罢,阿宁你好生看顾他。”他弯下身子,开始收拾那些碎木块。颜离半伏在桌上,须臾已把两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他一掌把酒壶扫在地下,伏案哭道:“我好脏……原先跟着娘的时候,想着有一天爹带我走了就能得个干净。可费尽心思做了这少主啊,却觉着那脏已到了骨头里,洗也洗不掉了……一天之中,一城之内,就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惨事在我的默许下发生……好脏,好脏。我一直,跟什么人、什么事厮混啊!可我能离了他们么?我浑身都嵌进去了,哪怕它再脏再脏,我都拔不出身了……”卫知宁默默不语,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沉沉醉去。他的手瘦长白皙,颇有书生气。然而,却是冰雪般的冷然。卫知宁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极轻极轻地,恍若少女羞怯的轻吻,生怕惊动了敏感而骄傲的少年。他默默体察颜离的脉象,突然脸色一白。——颜离是先天的血气不足,手足处常年冰冷,稍一情绪过激便会头晕心悸甚至昏倒,剧烈运动更是慢性自杀。卫知宁自幼学习医道,知道这种先天恶疾极难治愈,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怅然。他,原来是这个病?为什么那么好强呢?从来不露出半点,亦不让人知道。难道,接受帮助,在他来说,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吗?卫知宁握着他的手腕,想。他的手腕冰凉,像是冬日里落在指尖的雪珠,似乎一刹时就会消融。 第三章 足不出户的军师 “这么说来,你昨儿同颜离喝了一夜酒?”婼先生袖着手,冷冷问道。卫知宁坐在木几旁,一手托着略有些昏沉的头。头发散了披在肩上,换了件家常衣裳,别有一种淡丽清妩。沙夜半躺在床榻上,眼睁睁看着卫知宁从一个女孩儿变为一个潇洒公子,又从潇洒公子变回女儿形象,偏偏不见一丝破绽,只觉得匪夷所思。卫知宁轻声道:“是。”婼先生不承望她一口应了,反是一怔:“那、你就不怕他看穿?毕竟你是头一遭在外人面前扮作男儿。”卫知宁倦怠地坐正身子:“放心。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声调清冷,似是含着一丝冷峭的笑,站起身道:“我头疼,去睡一会儿。”婼先生盯着她,脸色不自觉地沉了沉。“你应当清楚他在这件事里的位置。”卫知宁猛地回脸,张口欲言,却把那冲到唇边的话咽了一咽,道:“那是我的事情。不用婼先生费心。”婼先生脸色一变,轻笑道:“公子大了,做属下的,倒确实不便多管了。”卫知宁身子微微一颤,道:“你多心了。”她转眼瞥见了榻上的沙夜,眉毛一挑:“这人知道我是女孩儿了,要怎么处置他?”沙夜看她眉间有霜色慢慢聚拢,不由吃了一惊,忙道:“卫姑娘放心,我、我决不会多半句嘴。”卫知宁泠泠一笑:“放心?你一口一个卫姑娘的,居然还要我放心?”沙夜“啊”了一声,一叠声地叫道:“是,是,卫公子。是我一时失言了。”婼先生冷冷哼了一声:“你也不必回傅家了,就留在这里吧。日后我自会和傅将军说。”他背过手去,似看非看地望着窗外的小小庭院,“唉,这墙该重新刷刷了——公子你从小到大练剑的时候也不知在上面划了多少剑痕。”卫知宁神色一动,凝眸道:“我不要刷。——一粉刷了,那些浮朱粉白,就像把从前积淀着的痕迹都一笔抹去了似的。”婼先生木立半晌,忽然道:“以后,哪怕一人独处,公子也要穿着男装。只当……只当自己从来都是个男子。”卫知宁唇边似乎浮起一个苦笑,却优雅至极。沙夜只见其绰约,却不曾省得这一笑里的百般况味。这样一个人,可以扮作一个男儿?沙夜怔怔。她举步入内,步态虽不似一般女子那样轻盈袅娜,而是令人看得异常舒服的一种淡定从容。或许吧。沙夜想。这么一个人,若只做了闺房里,绣帏中的美丽摆设,未免也太可惜了些。他正转着傻念头,却听见小院外有人叩门。眼前青影一闪,婼先生已从床边到了院门口。那身法如烟之逝,虽然极快,可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又觉着是极冲徐舒缓的。卫知宁也正好出来,已更了衣,一身白袍,束起头发,宛然一个浊世佳公子。她却不去迎客,只在雕花檀木几旁坐下,提起手边茶壶,向一只霜瓷小杯里斟茶。“卫……公子,那茶凉了,另沏吧。”沙夜忍不住说道。然而卫公子全不理会,只是慢慢倾倒茶水,那茶水流得奇慢,一小杯茶斟了好一会儿犹自未满。沙夜不由又开口:“公子,你……”他忽然张口结舌。因为他发现,那壶中注出的“凉”茶,居然冒着丝丝热气!沙夜心中一凛,这卫公子最多十五六岁年纪,如何能有这般内力?耳听得门口主客寒暄,那客人的声音沙夜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主人傅正。虽然早知道傅正已然脱险,但乍一听到他的声音,沙夜还是眼眶酸热,哽咽住了,满心的话只说不出来。卫知宁瞟了他一眼,朗声道:“小侄已烹茶相候,傅叔叔还不进来么?”傅正哈哈一笑,向内走来,一面说道:“我闻着这密云龙茶的香气,早恨不得飞了进来。只可恨这婼先生一番客套,没完没了的,所以一时绊住了。”他自是玩笑话,然而那婼先生却不答话,想是素来沉静的性子。傅正踏进厅来,忽然向卫知宁一揖到地:“昨夜救命之恩,傅正不敢或望,特携犬子前来拜谢。”卫知宁忙欠身相扶,口内连连说道:“不敢不敢。”他游目四顾,笑道:“令郎在哪里呢?怎的不进来?”傅正直起身来笑道:“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让公子见笑了。”回头低喝,“没出息的孽障,还不出来磕头。”隔了片刻,方有个小小脑袋自门边探出,那小孩儿扒着门看了一会儿,方才一溜烟地跑出来。跑到卫公子跟前,仰着头打量了半晌,问:“你就是……”傅正听他拖腔曳调的很是不耐,一巴掌拍在他脑后:“还不见礼?真不懂事!”那小孩儿被他这一拍,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睁着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卫知宁看。卫知宁微笑道:“傅叔叔不要吓着孩子。”她俯下身子,拍着小孩儿的肩,“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儿微微扬唇,神气间居然很有些桀骜,道:“我叫傅子超。”他眉眼与傅正有七分相似,尤其一双眼睛狭长有神,隐隐然已有了些逼人的锐利。卫知宁笑笑,一面让座奉茶,一面说道:“这位沙兄伤得重了,所以在寒舍留了一日。我跟他很是投缘,不知沙兄能否留下,与小侄盘桓一阵?”傅正一愕,随即道:“这有何不可?公子只问他就是了。他虽在我手下做事,可也是自由之身。”卫知宁面上含着淡笑,望向沙夜,示意相询。沙夜微觉心悸,忙不迭地应道:“愿意愿意。”他看卫知宁眼中犹有示意,支支吾吾地不知所措:“我,我……”卫知宁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沙兄伤势如何?折腾这许久可累了么?可要进内歇歇?”沙夜徒然明白过来,看着她那温润的眼神,竟不由瑟缩了一下。“啊,好、好啊。”他答应着。婼先生上前来扶着他慢慢入内。卫知宁收回目光,闲闲摆弄着手边的空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见得茶烟轻轻淡淡清清,弥散满室。卫知宁向自己手中的杯里注了大半杯茶,在手中握持半晌,那茶水居然微沸起来。傅正眼中惊色一闪而敛,笑道:“素手烹茶,更不沾一丝烟火气。当年苏子瞻酷爱此茶,可惜他没福尝到这别致风味。”卫知宁将杯子端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望着那杯中腾起的淡烟,慢慢地道:“先父在日,也是很推崇苏轼的。琴棋书画,风雅百艺,他竟是无所不通。可惜……也只是个文人罢了。那些‘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句子,也只是酒余醉后的豪兴。真个要他去带兵,那还了得了?”傅正怔了怔,道:“这……倒也是。”傅子超听两人絮絮叨叨议论不休,渐渐不耐烦起来,趁着卫知宁尚未接口,抢着道:“我、我出去玩一会儿成不成?”傅正本在想个法儿支开他,这时故作嗔怒:“来时你又纠缠不清,来了你又要走!出去吧出去吧!”看着傅子超飞也似地奔出门去,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别跑得远了,叫花子拐了去没人来找你的!”傅子超年幼爱玩,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了。傅正这才收回目光来,小小啜了一口密云龙茶,一股馥郁直沁心脾,舒爽之极。“卫帅一生只求做得些实事,这等文人习气,他是看不上眼的了。”卫知宁笑笑:“爹却也作了一句词呢,仿苏轼的——会当揽辔山河遍。傅叔叔以为如何?”傅正脸色大变,忽然离座下拜,三叩首,而卫知宁居然也不扶他。傅正叩首罢,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泪光莹莹。他的声音也发了颤:“原来,原来‘揽辔’一盟还是传了下来,公子、公子……”他异常激动,泪水纵横而下,竟哽住了说不下去。卫知宁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平息那些骤然汹涌的记忆。——会当揽辔山河遍。那是卫帅所建的“揽辔”一盟的暗号。说的是卫帅的抱负,也是“揽辔”一盟的宗旨——揽辔澄清,澄清天下。与盟之人有朝中高官,兵镇大将,有文客名士,侠少异人,也有走卒贩夫,商贾僚吏,甚至巫医乐工,娼女优伶。除了“揽辔”之主,没有人知道这个松散却紧密地盟中究竟有谁,自然也就不会了解这鲜为人知的“揽辔”究竟有多大力量。七年前,她就从父亲那里接收了这力量。这样的力量,是要使用者一辈子都慎之又慎的吧?她倦然一笑,那口气轻轻呼出。“公子接手了‘揽辔’么?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傅正像是从心里笑出来,“卫帅的心血不曾断送啊。”卫知宁欠身道:“傅叔叔起来说话。”待傅正回座,她才慢悠悠地道:“好?好什么?看着我年纪小,不少人都冷了心了。这些年‘揽辔’是一日松似一日。听说朝里那几位主儿就已各自打起算盘来了。傅叔叔这次罢官,可不也是因为这个?”傅正心神一震,道:“公子消息好快。正是如此。商丞相这几年跟苗人走得很近,前一阵把守在南疆的赵无尘将军调回来,派了个不知什么脓包去,琉璃江两岸如今已全是苗人势力。我气不过,当朝和他大吵了一架——想当年卫帅这一步埋得这么深花了多少心思!赵无尘才在南疆扎住了根,这一下被商俊如连根拔起。唉,结果么,不言而喻了。商俊如捏了个错罢了我与若煌的官。就是这样了。”卫知宁叹息道:“傅叔叔虽是为了‘揽辔’,却也不该如此硬争的。想那商俊如少年得志,如今不过三十岁,已是丞相之尊,人称‘少相’,定有过人智计。这一档子事绝非凭空而发。他想是要将‘揽辔’清洗一番,握入自己手中,傅叔叔这一负气,不正撞上他的机关么?”傅正一怔,他多年仕宦,这少年说来清楚爽利不过的一番道理,他竟一时没有想到。傅正才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院子外头一声低叫,促然而收,像是被人生生掐断。卫知宁脸色徒变,和傅正双双破门掠出。追至院外,只看见一个黑影直奔巷口而去,几乎要奔出视野。方才那声低叫分明是在院子门口发出的,短短片刻此人竟已奔出这么远,好快的身法!两人交换了眼色,发足追去。卫知宁步法巧妙,傅正却是多年搏命行军历练出来的脚力,这两人的轻功不可说不趋于一流之境,可追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非但没追上那黑衣人,反被他在胡同院落里千转百折,几乎跟丢了。“他抱的是子超。”卫知宁低声道,脚步丝毫不慢。傅正脸色微微一白:“他只在瑶城外围打转,是想甩掉我们,还是怕倒了人多处有人认出他的身法来?”卫知宁摇了摇头。她这一阵急奔,素来尊贵的人,昨儿又才经过一场恶斗,已是出了一排细汗,有些脚软了。傅正伤势未愈,更是反比她落后了半步。那黑衣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疲惫,一个急转,就向城内繁华处奔去。此时虽是早上,瑶城却也是一派热闹。何况那黑衣人所到的是瑶城最最热闹的清平坊,赶早市的人已然挤了半条街。不防那黑衣人急奔而至,顿时把好些摊贩行人撞个人仰马翻,所过之处一片混乱,只便宜了那些早起的勤快偷儿,趁着乱狠狠捞了一把。卫知宁和傅正顾不得许多,也是一路声势浩大浩浩荡荡地撞将过去,有不少人第一次倒下后才爬起来,就又一次被撞倒在地。那黑衣人似是今日新学了“胡闹”二字,要好生体会一番,在街上横冲直撞也还罢了,居然直接穿过店堂民宅。有一家姑娘正在沐浴,他居然就从人澡盆上方跃了过去。卫知宁与傅正无奈之下,只得跟着他胡闹,一面直闯进去一面高声赔礼一面就扬长而去。这一早上他们光顾了七所民宅,三家当铺,五家客栈,六座酒楼,两间首饰铺子,一间药房,一家布庄,一家烧饼店,还有,一家妓院。终于拿黑衣人不再乱闯乱绕,加快了步子径直向前冲去。瑶城藏龙卧虎,会两下功夫的人倒也不少,见这黑衣人实在嚣张可恨,纷纷上前追围堵截,高声喝骂。卫知宁暗暗快意,大声叫道:“那人是个绑票的,诸位快拦住他!”喝骂生越发响了。然而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声音嘶然难辨:“卫公子,你便追上了,又能奈我何?”话音未落,人已倏地翻入一所大宅。偌高粉墙,一跃而过,快得仿佛一只白鹤冲天飞起,片刻间便没入云霄。那些喝骂生骤然止息了。那所大宅门首,悬着一个大大的灯笼,虽然不曾点着,但上面那个“秋”依旧狰狞地映入目来。那是瑶城秋素衣的宅子。那个秋素衣号称“江南无处不染秋”,在瑶城算得上一方之霸,等闲谁敢招惹?卫知宁仿佛被那黑衣人最后一跃慑住,脸色瞬息万变。直到人群中有人问:“方才那贼……那人说‘卫公子’,难道阁下是梧桐巷卫帅的公子么?”卫知宁抱拳而笑:“在下正是。”人群中一阵耸动,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听说卫家只有个女儿啊?”“胡说,我有个小姨子住在梧桐巷,说是卫家公子小时候在外边学艺,七八岁上才回来。”“啧啧,卫家人七八年来韬光养晦,如今……”那些仕女少妇见卫知宁容貌出众,不由得红了脸,低头垂眼偷偷相看;更有些有龙阳之癖的男子痴痴望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卫知宁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待人声稍歇,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家父已然过世……”她这一句话出口,人群中就是一片惊呼。卫帅的死讯瞒得甚紧,就算有些神通广大的也只是隐约知道,多数人只以为他隐居梧桐巷,谁知竟已过世了。“卫家人这许多年不问世事,本想求个太平,可有些人还是要来寻麻烦。”她微微冷笑,“方才在下一个小兄弟被秋爷家的人掳去,诸位是亲眼见了,日后请诸位为在下做个见证。在下自寻秋爷说话,绝不连累到诸位身上。”众人见她容色清俊雅逸,举止有礼,早有了五六分好感,这时听她说得恳挚,哄然应道:“放心放心。不过说一句公道话,又有什么了?”卫知宁团团一揖,又说了些致谢的话,方同傅正离去。众人犹不肯散,犹自远远跟着看这位清华公子。傅正担心儿子安危,满脸愁态。“那人真是秋家的么?会不会只是暂入躲避?”卫知宁温颜而笑:“放宽心罢。子超的安危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少了一根汗毛。——我今天这场风光可比得当年潘安‘掷果盈车’?”她言下颇为自得。傅正强笑道:“简直要‘看杀卫玠’了。”卫知宁回收看了眼那蜂拥其后的人群,不禁“嗤”地一笑。傅正无心谈笑,停步道:“公子,我先回客栈了,你若有子超消息,千万要到泰来客栈告诉我。”卫知宁也不勉强他,只点了点头:“傅叔叔自己小心些。”傅正也说了些保重小心的话,便去了。卫知宁独自走回梧桐巷去。她脸上笑容越来越淡。身边,整个城市嘈嘈闹着,犹如一台正在运行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终于要走进来了么?小院里那片浓郁的梧桐影,再也撑不起她的本心了么?一入江湖,便是翻云覆雨。然而,她只是静静袖着手,缓步走着,掂量着不知是自己的远志还是父亲的遗愿,掂量着那句“会当揽辔山河遍”,面上不动声色。到了小院门口,院门半掩着,她立了片刻,轻轻一推门。堂上传来沙夜的声音:“卫公子回来了么?婼先生等了好久了!”卫知宁淡淡然应了一声,入得厅堂,一眼便瞧见沙夜略带殷切的笑。她怔一怔,心中了然,却只是漠然以对。坐在桌边的婼先生仍是一身半旧青袍,举起手边的酒杯,向她遥遥致意。卫知宁身子徒然一震。她看着婼先生眼中热切的期许,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道:“你掳了子超做什么呢……墙头那一跃,露了底了。”婼先生摇摇头,自嘲地道:“一时大意,忘了掩藏身法。那一跃是‘鹤冲天’里的变化罢?谅也没人看得出来。”卫知宁古怪地笑了:“可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你是个可怕的人。你,你——就这样等不及了?”她不再问婼先生为何掳走傅子超,因为那答案,她早已明白了。婼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若不经意地蜷动。最后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空气里的浮尘,说道:“我已布好了局。公子,明日便造访颜家吧。”他涩然笑了,“我违了‘足不出户’之誓,当自断一指。”他话音才落,手中已多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寒光一溢,左手小指已被生生切下。血染满袖,他眉目平常的脸上依旧是平常的神色,仿佛掸落了袖上的灰尘一般自然。榻上的沙夜轻轻惊呼了一声,欠起身来。而卫知宁只是眉毛颤了颤,若无其事。颜府倒不像一般人想的那么富丽招摇。正门三间,并不涂朱饰粉,水磨群墙,素雅大方,与一街富户大不相同。卫知宁轻轻叩门,片刻,一个中年汉子含着三分怒色来开了门,嘴里还低低嘟囔着:“是谁?早不来晚不来的,搅了我一桌好牌……”他本还要抱怨,一抬头看见卫知宁,便觉得一股清爽直沁人心,后面的话顿时忘了个干干净净。卫知宁微含着笑道:“相烦大叔通报一声,卫知宁求见。”那中年汉子倒抽一口凉气:“啊,卫公子?”他又下死劲地盯了卫知宁两眼,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他走了几步,又频频回头,只觉得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卫知宁无声苦笑,看来昨日那一露面,“卫帅之子卫知宁”已然传遍街头巷尾——婼先生果然布得好局!劫傅子超,让她一出场就轰动瑶城,而更深一层的用意,却是要给颜离制造一个拔去秋素衣这颗眼中钉的理由,一个,只有他与卫知宁联手结盟才能成立的理由。那就是昨天墙头一跃……“阿宁。”颜离带着两个侍从迎了出来,远远地就唤了她一声。卫知宁立时回过神来,拱手笑道:“阿离,昨儿个是我付的酒账,今日你可得请还我。”颜离走到她身边,扬眉笑道:“昨夜竟尔醉了,实在失礼得很。”他摆了个“请”的姿势,道:“阿宁,里面请。”卫知宁随同他一道慢慢走着,颜离仍是一身黑衣,虽是含笑,眉目却不脱冷峻。她走在他右边,那两个侍从落后半步,跟在左边。颜离左手垂着,卫知宁偷眼一瞥,他的拇指、中指赫然扣着功诀。他对属下,也这样堤防吗?他就这样堤防着,过了二十年?然而他的右手,却极为随意地为她指点着什么。卫知宁心里微微锐痛。“阿宁,我还没给你介绍哪。”颜离一指那两个仆从,脸上浮起一层极浅淡的笑意:“刀圣秦际涯,剑王苏冼。都是能做一方霸主的人才呢。”听得少主这样说,刀圣剑王颜色不变,仍然不卑不亢地淡然而笑。卫知宁却真正大吃一惊,不想颜家连这样的人才都可以网罗到。剑王刀圣何等威名,居然甘居颜氏之下。她心中纵然惊诧,面上却不露半分,只从容微笑:“久仰久仰。”苏冼向她一笑,道:“令尊威名在下也久仰了,想必卫公子更是青出于蓝吧。城外一战,早有耳闻。”苏冼是个容貌平常的男子,但一双眼睛清亮异常,注视得久了,便觉得里面深幽幽的,一股凛冽剑气扑面而来。卫知宁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勉强一笑。苏冼微抿着唇,侧头,脸对着秦际涯,可眼睛还瞟着卫知宁:“秦兄,卫公子气度清华,我觉得像极了一件东西。”秦际涯不接他的话题,笑道:“你又转什么心思了?”向卫知宁道,“许是老苏的断袖之癖又发作了,卫公子可要多加小心。”卫知宁强忍住笑,颜离却蹙起眉头:“这等话也开玩笑。”苏冼不理他们调侃,凝视着丈许外池塘里的异种莲花,笑道:“就像这莲花一样呢。”忽然一掠而起,身如大鸟,一时已到莲池上方。只见他一俯身,已折下三尺长的一枝碧色莲花,足尖在荷叶上一点,已然扑了回来。那枝莲花如长剑般一抖,忽然迅捷无比地向卫知宁刺去。这也不过是平平一刺,然而他这一剑之势,竟让卫知宁气为之夺。只觉得泼天剑气兜头盖脸地向她扑来。莲花未至,一股入骨清幽已浸入胸臆。苏冼似乎是笑着道:“借花献佛。公子笑纳。”这一剑还不能不接了。卫知宁苦笑,她苦笑也笑得从容。那枝莲花几乎拂上了她的鼻尖。她猛然仰脸塌腰,本想着苏冼收势不住,当能避过这一剑。不料苏冼号称“剑王”,在一枝剑上市在下过些苦功——他竟从从容容气定神闲地把剑剑王下一偏,仿佛这一招本就该是这样。卫知宁无暇再变招,顿时一惊,眼见得这一剑斜斜而来,就是破颅之祸,她咬一咬牙,右手疾起,去拂苏冼手腕穴道。只盼能夺下莲枝。一股冽冽之风擦过颊边。她看到苏冼脸色一变。几乎毫不迟疑地,她手上发力,果然那莲枝上劲力已失,轻轻巧巧地就到了她手中。卫知宁斜持莲枝,借一腰之劲倒射而退,这一退她用了全力,当真如飞雪流云。她随即直起身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但她犹自颜色不变,真像收下了礼物一般笑吟吟地道:“多谢。”这话像是对苏冼说的,而她却一眼扫过在场的三人,刚才以无形劲气出手相助的那人,是谁?会是阿离么?颜离眉头蹙得更深。他冷然看了苏冼一眼,道:“阿宁。苏先生这支莲花非同寻常。”卫知宁挑眉望了望他,垂眼笑道:“自然了。从没见过早春有莲花的。何况还隐隐有浅碧之色。”颜离笑了笑,然而眉眼间却不见一些暖色,道:“是谈先生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他培养的异种。”他向苏、秦二人道:“你们二位不用跟着我和阿宁胡逛了,劳烦到堂上去瞧瞧,若有什么不要紧的事就顺手帮我处理了。”苏秦二人答应了,行礼而退。颜卫二人一时无语,并肩在曲水长廊上走了好一程。颜离突然停下来,两只手撑在扶栏上,漠然道:“阿宁,有什么事么?说吧。”卫知宁在他身旁停步,怔怔看着他的侧影,如此峻朗的鼻线,一贯冷然的唇边如果带了温柔的笑,又会是怎么样的呢?她想看,那素白如雪也冷澈如雪的颊边,涌出淡淡红色的样子。她几乎要伸手去触那面颊,然而手指一动,便已惊觉。“果然是知己了……”她如平时般淡定而笑,“傅叔叔的儿子被人掳走了。就在昨日。那人跃入了秋家宅子。一时倒不好追进去。”颜离唇角动了动,似乎是略带冷意地笑了一下:“那与我何干。”卫知宁转过眼去看栏下荡漾的清波,阳光照在水上,晃人眼目,一片煌煌金色里隐约见得颜离的倒影,面容冷漠。他……终究是颜门少主。卫知宁闭了闭眼,似是不习惯那么强烈的金色锋芒。“那人跃入了秋家宅子。”她淡然重复。颜离神色一震:“你……你是说……”“那天你也说了,要除秋素衣。”卫知宁几乎是机械地说着,“眼前正有个动手的借口——你忍他这几年,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没有可以压服物议的理由吧?以此为借口,不仅拔除秋素衣,连傅叔叔也不得不同你交好。瑶城之人,又有谁能派你一句不是?”颜离眼中略有迟疑:“可、科阿宁你……”卫知宁截口道:“我只不过认准了你是个能成大事的,又与我志趣相投,想一生与你并肩战斗罢了。”她伸出手来,颜离热血一沸,也伸手,与她的手紧紧一握。颜离眼中殷切诚挚骤然流露,卫知宁却最怕见到他这般神色,心中不由一痛。她挑唇笑道:“你……不怕一旦事败,累及颜家满门么?”颜离嘴角微扬,笑容如刀光般雪亮,锐利逼人:“和阿宁你并肩战斗,怎么会失败。”他眼睛亮得出奇,“一生并肩战斗……那么,让天下在我们手中,走向辉煌吧。那时候的光亮,是可以遮盖掉一切肮脏的吧……”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睛虽望着卫知宁,但她觉得那眼光,却像是穿透了她的灵魂。——那是多少年来,自己想说,而无处可说的话啊。让我们一生并肩战斗,让天下,在我们手中走向辉煌。颜离平复了神色,淡笑道:“这件事我做不得主,你还要说服父亲才是。”卫知宁悠悠笑道:“放心。”两人一时无语,方才那几句话犹在心间震荡。凭栏望水,早春的风拂面而来,微寒,带有青草的清凉气息。卫知宁一时兴起,轻叩栏杆,朗声唱了起来:“杯翻陈醪湿青袖,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她一时眉眼含笑,曲调也不似上回在“踏雪”酒店中的抑郁,转为开阔欣郎,唱罢拊掌道:“真个是‘春风消息今年又’。”“你倒提醒我了。往年早春,父亲都要行迎春之宴的。不如我今儿便办起,请了父亲来,阿宁你也一道坐着。正好说秋家的事。你看如何?”颜离见卫知宁颔首,便击了击掌,不多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赶过长廊来,陪笑见礼:“少主。”颜离吩咐他道:“你传话给大管家,叫他速办一桌酒菜,我请父亲与阿……与卫公子行迎春之宴。快去吧。”那小厮连声答应着,躬身退出好几步,这才一转身,脚步如飞地去了。瞧他步法,功力虽不深,所习却是一流轻功身法,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卫知宁心中一凛,她嘴上说得轻松自如,却无绝对把握说服颜门家主颜锲。这小厮尚且功夫不弱,颜家实力之强也可想而知。一旦颜锲翻脸,只怕颜离也不便怎么过分回护。那时只怕是不得生离此地了。颜离看了她一眼,道:“有我便有你。我们,不是一生并肩战斗的么?”卫知宁微怔,眼眶却已不由分说地一暖。十五年来,从一个小孩儿起,她就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当年父亲死的时候,她都只是略微酸楚地笑了一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不管心痛如割,心潮澎湃,她脸上一向只是淡淡的。然而,与颜离相处不过两日,她却数度失控——尽管那失控在旁人看来只是平常至极的举动。此刻她觉得有什么暖暖的液体要夺眶而出,又惊又急。硬生生忍住,运功将泪水蒸干在眼眶里。少顷便有仆役来回话,说酒席已摆好,在挽风水榭。颜卫二人都是淡定的性子,仍是不紧不慢地走了去。一路上颜离不断指点风物,卫知宁便顺口平赞两句,两人说说笑笑的,竟把半个颜府的亭台花木评了个遍。待到了挽风水榭,两人也不忙进去,只站在不远处闲话。颜离道:“这水榭本也没什么好处,只是建造时地步算得准,正造在风口上。那窗格子更是出奇,孔洞千奇百怪的,风一过,便似一件奇大无比的乐器被人吹响,声音清悦的很——同那窗纸裂了缝时的鬼哭狼嚎可大不一样。我最喜欢这个水阁子,每年春日,是必来的。”他一行说,卫知宁一行称羡。“我别的倒都不稀罕,只爱这风声。”颜离还待再说,挽风水榭里流荡出一串妖娆的笑:“哪有把客人撂在这里,请客的倒在外边闲扯?”颜离快步入内,卫知宁忙跟上。进得门去,只见剑王刀圣赫然在座,上首是个锦袍男子,想是颜锲,他身边偎着个淡妆女子,一张脸儿竟比施了浓脂艳粉更见娇丽,方才说话的便是她了。颜离见到那女子,不由脸色变了变,向剑王刀圣略略点头,又向上首二人行礼问安:“父亲,月姨。”那女子凤目微斜,浓密的睫毛半掩着她眼中撩人的妩媚,微颤成浓丽到极致的美。“阿离,你既做东请我们吃酒,怎么尽和这位小哥儿闲聊?”她上上下下看了卫知宁几眼,笑将起来,“果然是珠玉之质。这位小哥儿是谁?恕我眼拙,竟不认得。”卫知宁一揖,道:“在下卫知宁,卫帅之子。见过颜伯伯。”她望了眼那女子笑吟吟的面容,踌躇道,“阿离,这位是……”颜离道:“这是家父的继室,秋素衣秋爷的同族妹妹。”卫知宁神色震动,这女子看来也是个有心计手腕的,又是秋素衣的同族妹妹,只怕今日之事有些波折了。她彬彬有礼地道:“原来是颜夫人。”那女子却是轻轻一笑:“啊呀,不要颜夫人颜夫人的叫,一家上下夫人长夫人短,听得人凭空要生出几条皱纹来似的。我叫秋碧月,你若高兴,随阿离叫我月姨就好。”卫知宁应了一声,彼此寒暄客套了几句,便入了座,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秋碧月忽地停箸,正色道:“阿离,我嫁给你爹这几年,你看我可是那私心藏奸,气度狭窄的女子?”颜离一怔:“月姨说哪里话来?”秋碧月道:“我只是一个贫苦无依的弱女子,无可奈何才投奔了秋爷,和他……其实没有半点关系。你们若要说什么事,只管说,若为了我存什么顾忌,我……”说到这里便哽咽住了。颜锲隔着袖子握了一握她的手,道:“碧月是信得过的人。卫公子有话请说罢。”卫知宁听出他语声中已略带不悦,她对秋碧月更是大起戒心,见问,只不卑不亢地把借傅子超失踪铲除秋素衣的谋划说了一遍。言罢,一室皆静。唯有水风飒飒吹入,在窗格间盘旋成一曲清柔。剑王刀圣相对怔怔,颜锲沉沉叹息一声:“好谋划。”他向颜离抬了抬手,“阿离,与秋素衣一战,你有几分胜算?”这话问出,卫知宁微笑了下,果然,颜门实是由颜离掌控的。秋碧月却举杯沉吟,突然抬头扫了她一眼,眼中是洞悉的雪亮神光。卫知宁一凛,这女子……是什么人?颜离眼现睥睨,答道:“此战必胜。”颜锲不以为然:“胡说。岂有必胜之事?也太不知‘谨慎’为何物了。”秋碧月笑道:“少年人志高气盛,自信满满,有什么不好的?依我看,阿离天生是做大事的人。纵然一时有失小心,你我做长辈的提掖着就是了。”颜离虽不说什么,看向秋碧月的眼里却添了微微暖意。卫知宁心中彻亮,也抛还给秋碧月一个洞彻的眼神——她们,不过是争夺同一个筹码的两个弈手。她也在争取颜离吧,那又是为了什么?颜锲把玩着酒杯,道:“颜家贸然挑衅,一旦失败,便是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还是——太冒险了。”卫知宁面不改色:“不如这样——这件事由我代傅叔叔出面,而阿离不过看在我面上从旁相助。一旦败了,颜家立刻可以抽身退出。后果由我一力承担。”颜离面上一惊,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秋碧月也是微微动容:“我想知道,卫公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替颜家打算,又为了什么?”卫知宁浅浅啜一口酒:“先父死后,卫家已衰。我……也自负才调,自不肯蛰居一世。良禽择木罢了。”“那也要看卫公子有没有让颜家接纳的价值。”秋碧月的语气大不客气。她明眸一转,看了颜锲一眼,算是征求过他的意见,自顾自地道:“苏先生,你考量一下卫公子的功夫,如何?”苏冼手已按上了佩剑,正要起身答话,忽地颜色一变,被一股暗袭而来的真气压迫住,居然开不得口。他这一延迟,刀圣秦际涯已从他身边站起,向秋碧月一拱手,朗然笑道:“老苏已经在卫公子手里输过一回了,夫人这不是跌他的面子么?还是由在下来吃卫公子一拳半掌吧。”秋碧月抬了抬眉毛,漫不经心地应道:“噢?”苏冼方才看起来虽是在卫知宁手里折了一仗,实则输得不明不白,他正自猜疑是谁暗中相助卫知宁,听得秦际涯把自己之败当众直说,心下恼怒,趁着压力稍松,便要开口辩驳,可那压力又覆顶而来,他只得闭口运功相抗。那情态在旁人看来,恰正是被人揭了短后又羞又怒,却又辩驳不得的样子。秋碧月不由信了几分,支颐笑道:“不想卫公子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功夫。”颜锲道:“那也不必试什么了……”秋碧月冷冷道:“慢,我想见识一下卫公子的身手。就偏劳秦先生了。”秦际涯谦逊着,缓步出席。苏冼脸上神色顿时一松,愤愤剜了秦际涯一眼,暗想,原来你成心捣鬼,抢我风头来着。怒则怒矣,对秦际涯的功夫也深自忌惮。卫知宁无奈,只得苦笑一声,走下席来。她虽天分极高,可到底年幼,自己的实力还远不足以趋于一流高手之境,她再清楚不过。然而江湖险恶,她要做的更是凶险无比的事情……她闭了闭眼,在心里描摹了一遍那遥远的彼岸,那已不止是重组“揽辔”,继承父业……如此惊世之事,又怎容得她不拼上全部,又怎容得她不每一次都苦苦挣扎,倾尽全力?秦际涯向她微笑:“到底我痴长几岁年纪。公子请先出招吧。”卫知宁拱手为礼,也不怎么谦逊推托,足尖一点,人已低低纵跃而出,左掌斜扫,直击胸膛,右拳却斜斜向上钩去,打向秦际涯下颚。秦际涯见她赤手上来,倒也不好意思拔刀,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松了,正正接下击向胸膛的那一掌,左手举至颈侧,挡架那一拳,然而手势极为古怪,手心向下,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横在颈间,倒像是举杯饮酒一般,又有几分像要横刀自刎。卫知宁似是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挡,拳中倏地弹出二指,并指为剑,向他颈侧动脉疾刺。这一动作她酝酿多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使出,然而她一见到那个手势,脸色顿时一变,还来不及转念,双指已穿过秦际涯食指拇指所扣成的环。秦际涯也不由地一惊,食指拇指一同用力,生生夹住卫知宁的手指。这一下两人都觉得指骨欲裂。秦际涯背对众人,趁脸上神色无人见得,向卫知宁一笑,口唇微动却不发声,瞧口型似乎是那一句——会当揽辔山河遍。卫知宁一怔之间,秦际涯手一松,她双指便自然而然地向前一送,重重点在秦际涯颈侧。秦际涯踉跄一步,虽有准备,却也几乎闭过气去。他知道卫知宁胜得如此轻易定然令人生疑,一掌如刀虚劈,劲气却是当真发出,激得卫知宁衣袂飞扬。卫知宁急向后倒纵,连退了丈余,堪堪要撞出水榭,她伸手在墙边木几上一按,硬生生停住去势,站稳身形。然而那古木几案也无声碎裂,化为齑粉。颜锲只见到卫知宁拳中弹指,心想这人倒也机变灵敏,于是淡然笑道:“卫公子如此功夫,颜家自然愿意与你合作。”颜离一脸欣然,苏冼脸色阴晴不定,秋碧月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卫知宁。卫知宁似有意、如无意地望了秦际涯一眼,唇边忽现出苦涩而倦怠的纹路——揽辔,那个古怪的手势,那无声的唇语,都是,揽辔的暗号。婼先生,或许是她父亲,果然谋划深远,连颜家内部,也布得有棋子。这一步,埋得好深哪。是否,已想到今日之局?卫知宁长长叹息。原来暗自相助自己的,是秦际涯么。淡淡的失落浮入眼底,映衬着窗格间隐隐可见的水色,分外触怀。水风入室,吹奏着上古遗下的零落清音,与古今概同的女儿心事。 第四章 江南无处不染秋 琉璃江自中原岚山脚下发源,向西南而去,经过瑶城,与嘉水、瀚伦河交汇,一条分支直灌入海,另一支流入南疆。江水通透微碧,色如琉璃。一只小船正如飞驶来,把江面划出数道长长水纹。船头驾船的倒是个普通渔夫,只是那小小的船舱却被一面布幔遮得严严实实。岸边的茶棚里坐着个白衣少年,在这里坐了半日了,却只是袖着手,怔怔注视着江面。此时,白衣少年眼睛一亮。果然么……白衣少年唇边淡淡一笑,袖中弹指,一支小小梅花镖向那船舱内直飞过去。只听得“铮”地一声金铁相击,那梅花镖呼啸着倒飞回来。白衣少年略一避让,那支镖“夺”地钉入身前的桌子,将一角衣袖钉在桌上。白衣少年面不改色,恍若无事地拔起那支镖,看了看上面新添的一道剑痕,唇边笑意更深。“阿宁。”远远地有人叫道,语气沉静。白衣少年卫知宁顺手把梅花镖揣入怀里,起身回头。茶棚外颜离黑衣单骑。卫知宁微微笑着走近。颜离道:“你说要来办一件事。可办完了么?办完了早些回去吧。”卫知宁立在他马前,笑道:“走?你只带了一匹马,好意思叫我步行?”颜离眼中也蕴了笑意,拍了拍马背,道:“上马。”卫知宁一怔,还是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前。颜离两条手臂圈住她的身子,挽着缰,催马前行。他的胸膛在她身后若即若离,她一阵恍惚,几乎想靠上去,然而终于忍住。她坐直了身子,语调清冷警醒:“秋素衣有回复了么?”颜离觉出她语调生硬,有些诧异,但还是答道:“是啊——上次你去跟他交涉,他不就说了么,傅子超不在秋府,如若不信,如若有胆,只管来找。这回还是一样。”卫知宁已多次造访秋府,秋素衣一口咬定傅子超不在秋府。卫知宁心里清楚,秋素衣所言不虚,傅子超眼下正在梧桐巷的地下黑室里关着呢。然而秋素衣这等身份,这等心气,又绝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为自己剖白,遑论让人入府搜查。他定是严加布置了,准备着一场恶战吧。她淡漠地笑了:“果然……”颜离下意识地转开眼去。每当卫知宁说“果然”的时候,脸上那种说不出的神色让人心悸,仿佛是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自信从容,以及……残忍。这时的卫知宁散发出一种使人凛然的神气,陌生得叫颜离不敢认识。他一夹马腹,胯下马儿急奔起来。“我已调集人手,准备强攻秋府。这几日你已然把这事宣扬得沸沸扬扬,颜家这一出手,也算师出有名了。”卫知宁道:“万一败了,你只说受我愚弄,不明真相,颜家即可全身而退,纵使秋素衣不信,脸面上也不好怎么样。”颜离一惊,刚开口道:“不……”卫知宁已漫不经意地打断他:“这不是一早就说定了的么?你愿与我共进退,却怎能连累了颜家一门的性命?”话一出口,两人心底都是震动,震得隐隐生疼。是的,颜家一门的性命。他是颜家少主,终究不可以任性,不可以,因一己之私,浪掷属下的生命。卫知宁轻轻笑了声:“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做什么。一会儿想必是一场恶战呢。若是不小心送了性命,可什么都说不上了。”两人不时说笑两句,夹杂着谈两句正事,一路驰回瑶城。城门口早有数十劲装汉子立定等候,见了颜、卫二人,一齐躬身拱手。颜离同卫知宁下了马,深深吸了口气,也并不说什么,只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数十人立刻转身,跟着颜离向秋府行去。“埋伏接应都安排了?”卫知宁问。颜离点头道:“苏先生告了几日假,到北边去取定做的一把宝剑,今日就该回来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身边这数十个人同自己正面攻入,不过是吸引秋素衣的注意,那埋伏在左近的人手方是制胜关键。卫知宁唇边泛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哦,他告了几日假,今日回来。那埋伏是你安排的?还是颜夫人……月姨?”颜离似是被她问得一怔:“父亲着刀圣剑王分头行事。难道他们会捣鬼不成?这事也关联他们自己的性命呀。”卫知宁但微笑不答。眼见已到了秋府门口,天色渐次暗了模模糊糊地看见秋府里箭楼上稀稀落落地点了几盏灯笼,却没有一个人影,透出淡淡的恬静气息。秋素衣难道没有加派人手防备么?颜离正一迟疑,只听得卫知宁叫道:“小心!”箭楼上一排箭嗖嗖地直射过来。听那风声便知来势甚急。幸好此时天色已暗,街灯未起,射箭难以取准,这一通箭来得虽突兀,却也没伤了什么人。颜家众人也有带弓箭暗器的,便纷纷朝光亮处掷去。颜离与卫知宁齐道:“不要射灯!”无奈这话喊得迟了一步,早有几盏灯笼被打灭,那箭楼顿时一暗。这一来似乎是提醒了对方,忙将剩下的灯笼也尽数熄灭。双方都处于昏暗之中,而颜家诸人在地利上却是吃了亏。那楼上箭飞如雨,诸人一时躲闪不尽,只得乱舞兵器护住全身,那些武艺稍粗疏的,不多久就中了箭。颜离双唇抿成一条冷峻的线,沉声道:“我们冲进去,散开。”他带头破门而入,然后一回手想去拉身后的卫知宁,不想拉了个空,他回眼去看,身后颜家众人纷纷涌入,人影憧憧,可恨容貌在昏暗中看不清楚。他舞着兵刃格挡飞箭,叫了两声:“阿宁!阿宁!”可哪里有人答应。颜离心中惶急气苦,卷琼刀分外使力地劈出去,激荡出锐利的风声。身边已连续响起几声惨叫,场面一片混乱。颜离踏上几步,想靠近三尺外的一个下属,不料脚底下突然一空,身子笔直落下。幸喜他应变及时,卷琼刀在地下一撑,整个人已弹了起来,低头看方才的落脚处,即便在昏暗之中,也能看见那陷阱下根根钢刺雪亮冷峭的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才立稳了脚跟,忽见身边那下属长刀一挥,磕开一支羽箭,然而那羽箭一个转折,居然向他飞射过来。颜离矮身避过,心中大怒,纵跃而上,不由分说地一刀搠进了那人后心。那下属身子颤了一颤,随即软倒。颜离扭住他的脖子,厉声道:“为什么暗算我?!”那人迷茫地咧了咧嘴,便头一垂,没了气息。颜离只觉得一股怨愤直冲上来,他出身微贱,对族人下属一向疑忌甚重,此刻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是想:为什么不管我做得多好他们都不肯服我?为什么他们不肯服我?只因为我是娼女的儿子吗?他一动怒,便觉得阵阵晕眩,居然踉跄了几步。身周惨叫迭起。“有机关!啊!你干什么拨转箭射我!”“啊唷!暗算我!莫非你是奸细!”“他奶奶的你才是奸细!吃我一刀!啊——机关!”“有奸细!”“这里好多机关!”众人吃足了苦头,只觉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杀人的机关,不敢乱走一步,只是站在原地叫嚷。一片乱嚷齐齐涌进颜离脑中,他一时头涨欲裂,眼前发黑,手足都失了力量。那该死的毛病又犯了么。他暗中咒骂,想强自撑着,无奈身子着实疲软,手里一松,一支铁翎荡开卷琼刀,正中他肩头。颜离受那箭上力道一冲,仰面摔倒。他咬着牙拔出了那箭,摸着箭杆上两个小篆,似乎是:素衣。秋素衣……在这箭楼上嘲笑自己么?看来,纵使他愿意撇下阿宁,秋素衣也不会让颜家全身而退了。他,居然不顾一切了?颜离点了穴道替自己止血,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剧痛让他略略清醒。天已完全黑了。无月无风。颜离的眼睛却似被火点燃,闪过一丝狠色。他跃起身来,高声道:“大家跟我来!秋素衣在楼上!”混乱中有凌乱的脚步声向他靠来。颜离微微一怔,似乎……方位不对啊,倒像是迎面过来的。难道是埋伏下的援兵来了么?他本想迎上去,然而一步跨出,又缩转回来,悄悄闪过一边。方才那一记冷箭让他无法释怀,猜忌咬噬着他的心。刀圣和剑王,一向是不甘居于自己之下的。他咬牙笑了,笑容将双唇扯出一条生硬的弧线。来的似乎是一大群人,大声喊着自己这方的暗号。不少颜家武士已被那狂风骤雨般,却又永无止息的箭雨和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机关纠缠得筋疲力尽,听到了己方暗号,不由大声回应,迎上前去。然,待他们奔近,来人却纷纷抽出刀来,将他们猝然斩于刀下。那些倒下的人只来得及短促而惊愕地叫了一声,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颜离眉毛跳了跳,沉着脸没有出声。他双拳紧握,几乎把指骨捏碎。该死的……那些人是秋家的!这么说来,一定有人叛出投敌了。颜离胸口窒闷,脑中一阵一阵晕眩,宿疾趁着情绪激动又猛烈发作。他们会付出代价!颜离一口气撑不住,低低呻吟出声。沙沙的脚步声把他围住。周围一片刀刃破风声。颜离知道,那是敌人正在四处虚劈,寻找他的踪迹。他按住额头,另一只手以刀拄地。摇摇欲坠,却始终强自撑住。箭止住了。无数秋府武士从隐匿处涌出,将颜家那数十人团团围住。援兵不至……剑王刀圣两路援兵,竟是一路也没有出现。颜门众人虽然抵死反抗,然而毕竟众寡悬殊,又多带了伤,远远不是对手,只一会儿功夫,便有七八个倒下。颜离脸上神色愈发阴冷,他努力稳住声音,道:“苏先生,是你吧?”沉寂了片刻,果然是苏冼的声音从暗夜里传来:“少主高明。我就是那个叛徒。”颜离喘息了半晌:“我只问你,那些你带来的弟兄们呢?”苏冼一步步走近,语声中带了些淡漠的笑意:“在秋爷的陷阱里罢?”颜离半晌不语。苏冼微诧,忽然一片煞气已迫眉睫,总算他经验老到,及时仰身后退,手才按上剑柄,胸腹间已徒然升起一股甜腥。这一刀颜离含愤出手,纵是苏冼功力深厚,也咯出一口血来。他大怒拔剑,颜离已砍倒两人,突围而去了。拼了!颜离冲出重围,咬牙想着,直奔那箭楼而去。听剑王苏冼言下之意,这次入秋府的人手几乎折了一半——颜家从未有过的重创!只因为自己听了阿宁德建议……算来与阿宁相识不过数日,焉知阿宁不是秋素衣一伙的?不然,如何一入秋府就不见了呢?即便在此刻,他的心还是狠狠一痛。倾盖知交,此生成盟!那几句,从不曾与人说过的话,都滚烫滚烫地,交付在阿宁手心。颜离一路砍将过去,竟也不问敌友,血染了黑衣,几乎在他身上结了个血壳子。他挥刀运掌,腾挪纵跃,然,始终向着那箭楼,不曾后退半步。秋素衣……是在这楼上吧?轮谋划,今夜我一败涂地,不可挽回。那就以一刀之锐,独力击杀你于这小楼之上!纵然再败了,也不过一死。他激昂起一腔血气,竟把身上的病忘了个干净,神挡杀神,魔挡杀魔。——而秋府里倒也没什么顶尖高手能挡住他几招,那些机关虽厉害,可他受了七八次伤,居然硬闯到箭楼下。他更不喘息,卷琼刀在墙上一撑,人已沿墙纵上,堪堪将到二楼的扶栏。耳边厮杀声忽然大振,眼角瞥见西北、东北二处火光红彤彤地映亮了大半个秋府。出了什么事了?他心念一转,立叫不好,这火光一亮,顿时暴露了自己身形,只怕下面的敌人立时就要放箭截杀。离扶栏还有一尺。他却已将力竭。六寸,五寸,四寸……他默不作声地咬着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即将坠下。三寸,两寸,他手指一用力,就要——可是!他力尽于此,身子快速下落,手指徒然张着,离那扶栏越来越远。与此同时,背后一声劲急风响,冷锐的剑锋贯穿了他的肩膀,将他生生钉在墙上。颜离痛得一蹙眉,可立刻舒眉而笑,反手拔出剑来,趁这一停顿,手足借力,已然攀住了扶栏。颜离向下望去,隐约看见苏冼那气急败坏的脸色,他朗然笑道:“多谢!”一扬手将剑掷下,轻巧地翻上了楼。箭楼上半个人影也无,只见一排排齿轮链条彼此牵连,嘎嘎转动着,架在窗口栏边的箭弩井然有序地移动,似乎有某种指令经过了那些繁杂的转动,准确无比地传达给了杀人的机械。颜离一时惊得茫然了,手按着扶栏,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脚下那箭楼轰然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整个箭楼摇摇欲坠。在进入秋府的时候,颜离说:“是刀圣剑王分头行事。”听得那一句话,卫知宁脸上泛出一个了然的笑。那句话,分明已经决定,今夜会是怎样一个乱局。她暗中注视着颜离,那条冷峻的侧线……让她有伸手描摹的欲望,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一时顾不得你了。卫知宁悄悄闪在一边,等颜离等人进了秋府,方才翻墙而入,一路沿着幽僻小径潜行。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秦际涯应该安排了人手,助自己直捣秋府中枢,击杀秋素衣,可苏冼……她霍地顿住了脚步,不曾回头,冷然道:“沙夜,出来。”身后树丛里起了一阵沙沙的声响,沙夜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卫知宁冷笑一声:“你脚步左轻右重,分明是脚上受了伤,细细听来,当是右小腿上有三道颇深的伤口,而你气息时急时缓,更是再明显不过——那是中了颜家‘长风万里送秋雁’的掌力,血气淤郁,致有内伤。你前几日在我家疗伤,还是我亲自开的方子配的药,如何不知?”沙夜面上怔忡,吃吃道:“你,听得出来?”卫知宁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沙夜语声更见迟疑:“我……来保护……公子。”卫知宁向前走去,头也不回:“胡闹!还不快回去!”沙夜反驳道:“我不回去!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入虎狼之地……”“住口!”卫知宁猛地回身,声色俱厉,“你再说一句试试?!”沙夜虽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却觉得一股煞气直扑上身来,他不自禁地连退了几步。“我……你……”他惶然搜寻着词句,终于找到一枚救命符儿,“公、公子。”卫知宁半晌无语,最终淡淡地道:“以后,忘掉那些不该你知道的事。”沙夜鼓足勇气,轻轻问道:“公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扮成……做一个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卫知宁的语气点尘不惊,清淡如一梦:“女孩儿……不能让那些人心服呢。朝中的人,军中的人,还有那些江湖上的人,哪一个是省事的?再说若是女孩儿,总要嫁人的,就算是招人入赘,也总有不便处。女孩儿也不可能在朝里有一席之地呢。很多很多事,还是要借拿一袭男子衣冠来完成的。”她似是自嘲地一笑,自顾自转身走了。听到,身后的沙夜又跑了上来,她只苦笑着摇摇头,却不再拦他。这个小伙子,是喜欢他的吧?少年时来去如风的一场爱恋。而他,却从不曾了解她。不曾了解,八岁时就死在心里的那个女孩儿,也不曾了解,如今这个淡定早熟的少年。总有一日,他会醒来,然后离开。两人一前一后默然前行。卫知宁似乎对道路极为熟悉,转转折折,却很是谨慎,一步也不敢踏错,似乎在避开什么机关。沙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心知处境凶险,赶上两步,扯扯卫知宁的袖子,道:“我走在前面吧……”一语未了,一柄长枪忽地从一边的花木丛中横刺出来。沙夜大惊,生生忍住那声骇呼。卫知宁细眉微挑,左手倏地握住枪杆,使力一扯,将那人自花丛里猛地拉了出来,五指成爪直击而出,“喀”地一声,竟将那人的颈骨扭断。那人叫也没叫一声,便即气绝,当真干净利落。沙夜见她举手杀人,狠辣之至,不禁呆了一呆。“你……”卫知宁扫了他一眼:“行踪已泄,你还是……”话犹未了,她一指如电,已重重点在他额头。沙夜脑中一晕,昏倒在地。卫知宁将他拖到花丛深处,细细察看了四周情况,将他的身子用花枝严严遮住,随即飞掠而去。隐隐已听得喊杀惨叫之声,时间不多了呢……她脚步更快,几乎足不沾地地一路狂奔,转到一处墙根下,迎头看见秦际涯点着火折,向她迎来。“公子,情势紧急了,我已派人去替颜府其余人解围,只可恨秋素衣机关厉害,一时取胜不得。”卫知宁听了这话,喘了口气道:“好。我听到那厮杀声,只当迟了呢。——那机关不用担心,我吩咐的火药可安排了?”秦际涯道:“已按着公子的嘱咐,秘置在箭楼周围。——贸然问一句,费这么大劲炸那箭楼却做什么?”卫知宁微笑道:“秦叔叔这次私调颜家全部精锐,如若败了,便是将半生花在颜家的心力尽皆付诸东流了。你就这么信我,愿意把这些交付给我押上赌桌?”秦际涯昂然道:“秦某半生苦忍,却又为了何事?公子既为‘揽辔’之主,秦某这一条性命都是公子的。说这样话,是公子瞧不起我么?”卫知宁默然片刻,道:“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也只有八成把握,那箭楼,当是秋府一切机关的枢纽。”秦际涯轻轻抽了口凉气,卫知宁却转眼望向十步外的假山,道:“秋爷,我猜对了么?”没有人答应,她却一直淡淡地望着那里。终于,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借着火折的光,勉强看清楚他的面貌,三十四五岁年纪,唇边一圈淡青胡髭,眉目清俊得很,像是怀春少女细心描摹出的梦中情郎的模样。他随随便便穿着一件天青色半旧的长衫,负着手远远站定。“在下秋素衣,”他似乎是多余地自报姓名。秋素衣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实在古怪,秦际涯看着他眉间的温文,冷笑道:“江南无处不染秋——秋素衣秋爷?好狂的口气。”“其实这句话是几年前才叫响的。碧月喜欢。”秋素衣淡然回答。“碧月?秋爷的同族妹妹?”秦际涯倒是一怔。秋素衣抬眼望了望深黑如海的夜空,道:“碧月……是我的亲妹妹。”“亲妹妹?”卫知宁吃了一惊,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秋素衣面上波澜不惊:“很奇怪吧?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年幼时双亲病故,兄妹两个遭逢离乱失散了,偏偏又都是无情无义的,就这么各顾各活到如今,凑巧又遇到了一处,如此而已。”卫知宁低声道:“我只是奇怪,她怎么忍心对你下‘万艳同杯’之毒?”秋素衣道:“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呢。”卫知宁摇头苦笑,从头说起:“你今夜布局原本绝妙,个人腾挪之际,极易误伤了对方,阿离疑心本重,又……又身有宿疾,一时激动不能自抑,只怕就着了你的道儿了。可你没想到,我还当真是个狠毒的,居然把他撇在你的陷阱里不管,自行布置。你更没想到,秦叔叔是我的同盟。”秋素衣淡然道:“他调了颜门所有精锐,不但截住了我派出去的人,还控制了秋府各个紧要处,更预备炸了箭楼。做得滴水不漏呀,你也不必自谦说只有八成把握了。呵呵——可你的计划里,有什么是为我留下的?你若不杀了我,不怕秦际涯身份败露,连带你也不能取信于颜离?”卫知宁清冷冷地笑了几声,抬起眼来,眼色温润如玉:“你中了‘万艳同杯’的毒,只是需要定期服用解药,武功并不受影响,但,你绝不能接触一种花。”秋素衣微笑:“这么说来,你知道是哪一种了?”卫知宁怔怔望了他片刻,叹道:“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无意中听‘踏雪’的谈先生说,瑶城里风雅人物都曾来过他的‘踏雪’,唯独秋爷不曾赏光。我便猜到,秋爷忌的,是梅花罢。而令妹,该是苗疆百花教的梅花女使了。若非中了她的‘万艳同杯’,秋爷这几年何必对苗人言听计从?”秋素衣叹了口气:“万艳同杯——名虽一个,却有多种配方。梅花女使的配方在中,毒引是梅花,我碰了一点儿梅花瓣,便会毒发,武功全失,在两个时辰内经脉寸尽而死。何况……”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袋,“是这么多?”卫知宁脸色微变:“她……真儿怎么了?”秋素衣张开五指,放在眼前仔细地看,道:“你当真在乎过她的性命?你是怎么骗了她,让她带这个香袋进我房来?”卫知宁笑得古怪:“怎么样?我长了这样一张脸,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了?自然是勾引了你的贴身丫头,把这个装着梅花瓣儿的香袋当作定情信物送给她,不怕她不随身带着。”秋素衣叹道:“我也没把她怎么。何苦来,我辈自作自受,再饶进一条无辜人命。”卫知宁身子一震,盯了他两眼,却不说话,只是慢慢地从秦际涯腰间拔出剑来,执在手里。远处火光已起,映得一整个夜都成了血样颜色。喧哗的人声从天边远远透来。卫知宁正色道:“我当亲手杀你。”她一脸郑重,一剑平平而出。秋素衣亦是满脸肃然,道:“我来,只是为了,死在一个令我心折的人手里。”话了,一截剑锋穿透了他的胸膛。“我不想毒发而死,亦不想落在那些伧夫俗子手里受折辱,你……你不同,你……他日,不可限量。”他说着,喃喃地如梦呓,终于仰面倒下,眼睛里残存着笑意。一句极轻极轻的话从他已然僵硬的唇中滑落:“你,不配用快刀——”话声断绝,落入虚无。秋素衣的眼睛依然睁着,讥嘲似地,往向远处。卫知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失色。那箭楼上,黑衣长刀的少年,清瘦的身材,冷峻的侧线,看不清楚面目,然而那峻拔的轮廓却是在心上深深印刻过的熟稔。她在业不看秋素衣的尸体一眼,飞身直奔那箭楼而去。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秋素衣的布置,不知道自己在那箭楼下埋了炸药。她全力飞奔,在火光、厮杀、乱局中,在那一刹,她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一点矫然的黑。离自己亲口吩咐过的引爆时间,不远了吧?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把那时刻定得迟一点儿?为什么不事先告诉阿离?甚至,为什么要布这个局?飞奔到箭楼之下,她已顾不得身边的混乱,向楼上的少年大喊:“阿离!快下来!跳下来!”颜离似乎没有听见,甚至,举步向内走去。卫知宁大急,纵身就要冲上楼去,双臂却被人紧紧箍住。是秦际涯赶了来,他厉声道:“去不得!危险!”卫知宁用力挣扎,嘶声道:“阿离在上面!放开!”秦际涯用上真力,吼道:“公子!”这一声震金裂玉,让卫知宁心神一清。公子。是呀,公子。揽辔之主,卫家公子。她能拿自己的命为阿离犯险,可……其他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呢?一迟疑间,一声闷响从箭楼传来,似乎炸坏了一楼的承重墙,整座楼都摇晃起来。“阿离!跳下来呀!”卫知宁挣脱了秦际涯的手,却只是踏上一步,双手向上伸着,凄然叫道。似乎有一轮冰月直砸进心里,那痛也冷得木木的。颜离猝然回头,脚下楼板剧烈摇晃着,他满心茫然,却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竟当真、自楼上、一跃而下。他的身子在空中下坠,竟不似是血肉之躯,落得异常舒展缓慢,轻如片雪零落飘摇。卫知宁都看得一呆,方急步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拉着他横掠数丈,消了下坠之势。她与他四手交握,俱是怔怔无言,悲喜自他们目中呼啸而过。“阿离!”她只叫了一声,那箭楼轰然一响,爆裂开来,炸得粉碎。“阿离!”她呼叫得愈见急切。指尖触着他的手腕,冰凉沁入心来,仿佛凝在指尖的一粒雪珠,随时都会消融。她不许他消融。不许。心中的柔软只是一刹,卫知宁放脱了颜离的手腕,指挥着众人收拾乱局。颜离按着肩上血流如注的伤口,在一天火光里凝视她的背影。那是天生就该成为领袖的人吧?不需要像自己这般费力勉强就可以把一切做好。今夜,就是最好的明证。这样的人,与颜家交好,又是为了什么呢?今夜,阿宁又曾事先不动声色地布下怎样的局?那张脸是女儿样的清扬俊雅,可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决断。阿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如果阿宁想要的是颜家的话,其实他私心里,倒是乐于交付的。然而……颜离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不语。而卫知宁心中,也正反复琢磨着秋素衣的那句话:你,不配用快刀。如果是这样,那刀,能否驭人呢?“他们胜了?这么快。”秋碧月眉目一震,望向苏冼。苏冼急促地道:“不错,那卫知宁手腕厉害得很,我们小看了他了。现在,你我身份已被颜离知道,只怕要速速离开。可惜在颜家这几年心血白费了。”秋碧月轻俏一笑:“那倒不会,我已给老头子下了傀儡虫,颜离非追到苗疆来讨解药不可。我要把他们,生生葬送在苗疆。”她脸上的狠毒之色让苏冼打了个激灵。秋碧月柔声续道:“苏郎,我忍了这么些年,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地溜回去吧?再说,你已通知了百花教借援助哥哥为名,入驻瑶城,现下……可全泡汤啦。这等谎报军情的大罪,不是得好好立件功劳来折么?”苏冼听她说起“哥哥”全不在意,不由心下更冷: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他冷冷道:“你到中原,千方百计要培植势力,好借外势从你师傅那里继承百花教教主之位,这样回去,倒也甘心。”秋碧月看他一眼,冷声道:“我倒没什么不甘心的。只怕你不甘心跟着我一番闹腾,只落得一场空。”她开了妆台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把匕首来,那匕首刃色如水,寒意凛然,明晃晃如镜子般,照出秋碧月脸上一片艳煞。苏冼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却听秋碧月道:“趁着他们还在忙秋府的事,快走吧。还等颜离来围杀不成?”两人轻功都好,掠到马厩牵了两匹青骢马,从后门出了颜府,一路往琉璃江边渡口驰去。穿城而过时,经过秋府门口,秋苏二人远远望了一眼,见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又哭又笑倒像个孩子似的。倒是那男孩儿脸色凝定,一双眼睛虽犹有些茫然,却已透出锐利的锋芒。苏冼低声道:“啊,是他。就是那个傅子超。”秋碧月冷笑道:“不知从哪里秘密送来的,再从这秋府大门出去,可就圆了谎了。做得倒也干净。”她挽缰的手一紧,低低吆喝了一声,原本已放缓脚步的青骢马骤然加速,不顾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冲过去,一径驰往南城门,把一街混乱抛在身后。出了南城门,她更加催促,那马儿脚力本健,这一下几如踏云驭风,但见身边事物纷纷飞也似地向后退去,衣裙被风吹得如飞如舞。秋碧月一手挽缰,一手握匕,眼眶中颠下一串泪珠。哥哥……哥哥……哪能不难过呢。那是她,永远失去了的、美丽童年的唯一见证。有些东西,注定要如晶莹的雪珠一般,消融于指尖。挽留不住。秋碧月一扬脸,甩去残留的泪水,微微勒马减速,待苏冼追上来,侧脸一笑如花。“苏郎,这城门一出,我可只剩了你了。”好不容易才敢上来的苏冼不理会她这话,怒道:“你这一阵疾驰,嫌咱们行踪暴露得不够快么?”秋碧月旖笑流盼,丽色生华:“呵呵,我只想着和你同生共死,快快离了这里呀。”苏冼气结,说不出话来。秋碧月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论如何遮掩都瞒不过卫知宁去,他们早有准备了,那还不如索性急奔出城,争取一点儿先机。”苏冼听得一怔,随口赞道:“碧月果然聪明绝顶。”聪明绝顶……秋碧月心中一声冷笑。纵马驰出不远,已遥遥望见琉璃江渡口,她不由放缓了速度,回脸向苏冼望去。马蹄脆脆地、散乱地响着。她一时只是微笑,竟不知说什么好。日色已暮,天边的云被夕阳映得瑰丽,落日欲燃,橙红色的夕照泄在远处琉璃江浅碧的江水中,映成一片温馨与静好。秋碧月胸中冷意俱去。她爱这个人……不管在这冰冷时局中,在自己冰冷的心里,这爱是何等单薄。而现在,终于在那些明倾暗轧之外,她找到了一种和他……相伴的感觉。她眉眼俱柔,道:“我们……”苏冼脸上亦是一片温和,低声道:“碧月……”两人一时默然相对,秋碧月觉得这默然一刻,简直是从他们铁灰色生命里偷出来的、几不可再得的、甜柔的休憩。她知道,下一刻,他或她会把那咽住的半句话说出来,她知道,他们处境危恶,时间紧迫。然,她迟疑着,想让这一梦更长些,更长些。永不醒来。猛然间一阵寒气直扑上身来,秋碧月眉毛微扬,脸上霜色渐重。“谁……”她压低了嗓子,森然问道。“是我。”一个和悦的声音清清爽爽地洒落。卫知宁和颜离双驹并辔,带着颜门武士围在他们身后。颜离双唇抿成一线,道:“月姨,你、居然是你。”秋碧月眼见得是难以脱身了,却反而沉住了气,嫣然道:“阿离,也亏你自诩智计过人,难道不奇怪我居然心甘情愿地嫁给你爹么?”卫知宁道:“纵然如此,颜伯伯待你也极厚了,你怎能……”秋碧月截口道:“傀儡虫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连哥哥都下毒,这样狠毒女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卫知宁一时张口结舌,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一个字来。颜离剑眉微压,沉声道:“解药。”“哈哈哈,”秋碧月纵声而笑,敛了笑容后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逼出两个冷意凛然的字来:“休想!”她话声一落,已纵身而起,弃了马匹,径直扑向卫知宁。卫知宁倒是一惊,常人当此情形,必定是返身奔向渡口,秋碧月竟不退反进,以求绝处逢生,当真是好胆色。只见秋碧月旋身而至,右手隐在袖中,不知是拳是掌,挟着一股劲风向卫知宁脸上拂来。卫知宁双手疾探,使小擒拿手去扣她手腕。秋碧月低低一笑,右手微转,袖底竟翻出一柄短匕来,顺势便往卫知宁腕上划去。卫知宁急忙撤招,只觉得腕间一阵冷意,手腕险些被切下来。秋碧月趁她退让,执匕向她胸口直刺过来。卫知宁不及细思,只得向后仰去。秋碧月身子前俯,那寒锐的匕首当胸刺来,真真是快逾闪电。卫知宁后仰极快,一刹时双手已然触地,她用双手支撑住身子,弹腿向秋碧月小腹踹去。卫知宁虽未正经练过什么腿法,这一脚却是情急之中用了全力的。秋碧月向后倒飞,摔在地下,咬牙苦忍半晌,咯出一口血来。纵然如此,卫知宁胸口还是被她划了一道浅浅伤痕,若再深得数寸,便是开膛之祸。卫知宁直起身来,背后早是冰冷沾湿的一片。眼看苏冼早已拔剑出手,秋碧月从旁相助,颜门武士也纷纷围上去,一时成了群殴局面。卫知宁退后几步,与颜离两个人站在战团之外,负手而看。“阿离,百花教那帮苗人决不会断了染指瑶城的念头。杀一个秋碧月,根本无济于事。”她沉静地道。颜离看秋、苏二人武功比颜门众武士强得多,苏冼更是一代绝顶高手,然此刻身陷重围,却也只有左支右绌罢了。他注视半晌,淡淡地道:“那阿宁你想要如何呢?”卫知宁刚想要说什么,却忽然脸色一变:“那船……阿离你看那船!”颜离凝目向江面上望去,果然一艘大船从琉璃江那端疾驶而来,船身狭长,本是雪白的帆被夕阳一映,竟像是沾染了血色一般,衬着江中清碧的水,愈发令人心悸。“百花教……”颜离低呼一声。那面帆上用黑线绣了几朵花,在夕阳下恣肆而绽,居然是异常狰狞。颜离细细看去,数道:“兰花,菊花,杏花,莲花……牡丹!呵,连牡丹女使也来了。她可不就是那个十年前让朝廷很是头痛的萧惜眉?若不是已灭了秋家,断了她们染指江南的门路”他素来冷定,也不禁一阵后怕。秋碧月也已望见那船,脸上便是容光一灿:“牡丹姐姐!快来!”她心中希望一起,匕首上的招数也跟着狠辣果决起来。片刻间已把围在身周的几名敌人逼得连连后退。“菊花姐姐!兰花姐姐!”随着她的呼声,那船上掠出五条淡烟般的影子,倏尔已到眼前,这才看清了,是几个苗人装束的女子,为首的那人却是一袭正红大氅,滚着白边,越衬出她眉目间一片杀气。她立在江边,细长的眼中寒光凛然,一眼扫过全场,冷冷笑道:“萧惜眉十年不入中原,不成想竟有这般人物,以十当一,倒是了不起啊。”她语带讥刺,向颜离道,“阁下是欺雪公子?手下这帮子脓包可得好好调教才行呢。”话音方落,萧惜眉飞身而起,直入战团,身法极快,如烟之纵逝。颜门武士听得“萧惜眉”三个字,想起幼时听大人说的这女魔头杀人越货,刺官谋反的种种惨厉手段,不由就先软了骨头。此刻见她身形如电,更有一道凌厉寒芒在那团红影中激飞跳荡,哪里还有胆招架,纷纷闪避不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萧惜眉已携着秋碧月的手遁出战团,却立江边,苏冼承她援手,也得以脱身而出。直到此时,众人方看清楚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单刀,全不似女子所用,透着凶悍凌厉之气,一行血珠正沿着刀身蜿蜒而下,竟叫数十个勇悍男儿噤口屏息,魄为之夺。“阿离,放她们走。”卫知宁传音。颜离神色一震:“那、解药?”“颜家灭了秋家,势力大盛,独霸瑶城,定有南下灭苗之计。解药……正是一个由头。”卫知宁传音入密,一字字尽是杀伐之意。颜离不由得凛然心惊,脱口低呼:“阿宁?!”然而他毕竟是聪明决断之人,稍一迟疑,便道:“萧前辈既然来了,在下今日就且放过这两人。只是那傀儡虫的解药,在下日后定当亲来夺得!”秋碧月冷然笑道:“欺雪公子杀兄大仇,秋碧月日后也定当偿报。后会有期罢。”说罢,领着那一行人转身上船。唯有萧惜眉还负手江边,向颜卫二人道:“你们居然杀了秋素衣?好本事!如此对手,倒也难得,萧惜眉在苗疆恭候二位大驾。”她凌空一跃,稳稳落上船板,单刀向后一挥,跃入匣中,竟是没有半点声息。卫知宁也不由得脸上变色。良久,待秋碧月等人去得远了,颜离方召集属下,驱马回城。一路上夕阳如火,照在众人身上却是一片冰凉。颜离沉吟道:“有萧惜眉这等人在,那解药夺得回来么?我看她的武功,比刀圣剑王更高上数筹。”卫知宁咬唇道:“论武功,当年的‘牡丹折枝连云煞’确实世间少匹,可萧惜眉手段虽狠,武功虽高,智计上却远不如秋碧月的。或者,可以智取也说不定。再者说——说句不知轻重的话,那解药拿到了自是好的,拿不到,也就罢了。伯伯他……”纵然她声音压得极低,颜离也不由颜色变更:“阿宁!不得胡说。我决然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回绝得彻底,心中却忽忽一乱,阿宁是要自己除去父亲,执掌颜门?可,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颜离淡淡地道。我的父亲?卫知宁脸上现出一个莫测的笑,被橙红色的夕阳一照,竟是妖魅般惑人。颜离心头突突一跳,打了个冷战。 第五章 一江明月碧琉璃 琉璃江水在月色下奔流,水虽湍急,却不见一星水沫,唯有沉沉的碧色如华年流去。月光照进江水里,水与月彼此都有了份清澈通透。遍地清辉,满江沉碧,一天墨蓝岑寂,四野寥廓,鱼雁无声。一支船队在琉璃江上静静驶过,大小船只约摸有六七艘,整肃严谨,倒像是哪个名门世家,全无一般船队的喧嚣。最末一只船比其余的略小些,却更见坚固精致。船尾坐着个白衣少年,手中握着跟钓竿,低头注视江水。钓线没入水中极深,船行水奔,那钓线却稳稳的一丝不动。少年神色淡然,只是略带倦意地叹息了一声。怎么还没来……少年抬起头溯江北望,赵无尘,赵无尘,可不要让我失望。月光在少年脸上铺展,泛出如珠如玉的光晕,不见渣滓的眼里隐有莹光流动,像被月华洗过了一般。钓线微微一沉。少年提线,一尾磷光闪闪的鱼跃出水面,被他一把抓在手里。他将手伸入鱼口一阵掏摸,拔出一只极小的钩子来——想是有人钩在鱼口内的。那钩上穿了一粒珠子,少年取下珠子,倒转小钩,用钩尖在珠上一划,那粒细珠顿时从中裂开,分成两半。珠腹中空,里面却是一个捏得极小的纸团,纸薄如翼,看材质是遇水即化的莎草纸。少年从头展读,脸上神色却反转凝重,读罢,他手一扬,那尾鱼重新落入水里,那张莎草纸也随之入水,立时化了。“卫姑……公子。”甲板上怯生生地转出个人来。卫知宁面有恼色,蹙眉道:“沙夜,你改不了口是不是?当真要把你舌头剪了么?”沙夜讷讷地道:“我、我一定从此改了。”他迟疑了又迟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鱼……”卫知宁不等他说完,便淡淡地道:“哪里有什么鱼?你看花了眼,对吧?”沙夜触到她含笑的眼光,竟抽了口凉气,垂下眼,轻声道:“是。是。”卫知宁默然片刻,问:“着你去办的事,弄清楚了么?”沙夜“啊”了一声,语气急迫起来:“那些苗人势力已渗透了琉璃江两岸,他们果然不怀好意,要连夜凿了我们的船呢!”卫知宁盯了他两眼,见他一脸焦急,却只是不语。方才那鱼是她与被调回朝中的前任南疆总督赵无尘之间的信使。钓线上系了特制的药物,唯有特别训练过的鱼儿才会上钩,如此暗通消息,当真神鬼不觉。赵无尘——这位“揽辔”中的高层人物传来的,却是南疆一地所有“揽辔”中人的名单,这也是卫知宁在苗疆一地,朝堂江湖之中所能求得的所有臂助。她这次出行,也不仅仅为了扫除苗人,更重要的是,借势使自己在颜家的威望超越颜离。这些秘密,是不能对沙夜说的。她叹了口气,仿佛极倦。“凿?由他们去吧。”沙夜侯了半日,听得这一句,几乎跳起来:“什么?!如何能由他们去!”卫知宁打量着眼前这虽干练勇毅,却仍未脱稚拙的少年,苦涩的纹路自唇角蔓开。这样的少年,这样的少年,她何苦把他拖进如此泥沼?多少年以后,他会恨她吧?就如,她也曾恨过那个佐助她,却也逼迫她的青衣男子。月色清绝,水风飒然,分外容易触动心事。卫知宁立在船尾,怔怔望着那漂碧江水,似是要把那流去的华年一一挽回。八岁时父亲病危,托无可托之际,把“揽辔”交付了她。虽然只知道百余名高层人物的身份姓名,虽然那些人手中有多大力量,她并不清楚,然而八岁的她却也已明白,自己是再不能过回一个普通女孩儿的生活了。此后是长夜孤倦,此后是漫无止境的琐碎消磨,一直有一只手拉着她,在她跌倒时扶她站起,在她流血时为她抚平伤口,却也在她要振翅飞去时把她拉回牢笼。惯看雪颔与冰颊,她知道那青衣男子冷澈的眼睛里潜伏着的温暖,她一直都知道,然而,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寂寂长夜,最容易让人起一些傻念头。卫知宁从未料到,自己居然会在静夜里将那个最最熟悉的人想起。想起他的时候,往事泛滥而来,而想起颜离时,眼前却只是那一条侧线,冷峻如许。卫知宁淡淡地笑了。在那条弥漫了血色的跋涉之路上,婼和阿离,一个是同伴,另一个却是……阶石。忽然,船身轻微地震了一下。卫知宁凛然,挑眉道:“沙夜,他们开始凿船了。”沙夜失色,低低惊呼了一声:“怎、怎么办?!”卫知宁微笑,负手而立,默算着时刻,道:“嗯,数到十,这船便要骤然裂开。”沙夜大惊,不由地向她跨了几步:“我,我……”他想到危急时护着她,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出口的。卫知宁恍如未闻,提气高声喝道:“苗人凿船,落水时留神!”这一声运足了内气,清亮琅然,四野俱闻。其余六七只船上的颜门武士俱都听到,不由惕然一惊。但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应大小船只忽然同时开裂,船上之人尽数落入琉璃江中。脚下顿虚,卫知宁却早已瞧准了方位,在空中扭转身形,落下时,一脚踏上了潜在水中的一个苗人的头顶。那苗人潜伏在江面以下,自以为安全得很,突然间顶门剧痛,一股大力压来,他不由自主地急速下沉。等他吃了七八口水,扎手舞脚地浮上来时,卫知宁早已借这一踏之力,重又腾身而起,恰恰落在一块大木板上。卫知宁知道这块木板未必载得住自己,因此带动木板,在水面上不住滑行。她略略察看了局势,颜门众武士因她那一句提醒,心中先有了防备,虽然苗人暗伏水底,却也没占了什么便宜。颜门众人论武功论人数还占优些,不过吃亏在水性不及。“公子,公子。”沙夜在水中挣扎,他自幼生长塞上,连洗澡的次数也有限得很,水性之差自是不言而喻。这时早已慌了神,吃了一肚子的水。“起!”卫知宁伸手拉住他,猛一用力,将他提出水面,放在木板上。那木板顿时一阵摇晃,几乎倾覆。沙夜将卫知宁的手紧紧拉住:“公子、公子……”卫知宁根本无暇顾他,手上用了巧劲挣开,掌风如刀飞出,将那木板生生从中震断,沙夜立时落入水中。卫知宁淡淡地道:“抱住木板,死不了的。”掉头不顾而去。她脚踏木板,借浮力在水面上滑行,衣袂飘飘,长发激扬,当真如天外飞仙御风而行,从苗人那里夺了把剑来,更是一路挥洒,举手杀敌。沙夜抱着半截木板浸在江中,还要闪避不时飞来的明枪暗箭,本是困苦之极,却也被她风仪所慑,一时都愣住了:苍天造化呵,怎生得这般人物?颜门众武士本对这半主半客的卫公子不甚敬服,此刻望望江心里载沉载浮,浴血奋战的颜离,再望望这淡定从容,掌控全局的卫公子,不由从真心里生出几分敬佩来:这卫公子,可当真、当真了得。苗人见她这般声势,也已气焰尽敛,一个个暗萌退意,激斗中频频向颜离那里望去,想来他们的首领正在和颜离相斗。卫知宁望那边一瞥,微微吃惊,只见三人正围攻颜离,一个持着分水刺的少年功力稍弱,出手却也是狠辣利落;功力最深厚的是个紫面大汉,兵刃奇怪得很,像是两只大轮,轮缘寒光闪闪,想必极为锋锐;余下一个女子空着手,反而攻得最紧,双手指甲足有三四寸长,又尖又利,抓挠挖勾无所不至。这三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卫知宁极快地判断。也亏阿离跟他们纠缠这么久,要是自己,只怕早就败了吧。然而颜离久斗之下,终于渐露败象,左手一直攀着的木块被紫面大汉一掌震碎,他身子一晃,重心顿时不稳,竟被三人中宫直欺而入。颜离虽惊不乱,卷琼刀回撤急封,险险地将少年的分水刺,紫面大汉的双轮,女子的双爪一齐架住。四人便在此刻同时一顿。兵刃相交时的这一停顿,虽然双方都有破绽,但双方也都不可能分出手来攻击对方,可是——卫知宁在旁瞧了半日,只等着这一瞬。她飞纵而上,长剑疾起,自三人颈间疾挥而过。白光闪过,那少年与那女子的头颅立时直飞出去,可惜斩到那紫面大汉时,这一剑力道已弱,方向已偏,时机已失,仅在他肩头深深一斩。那紫面大汉竟不撤回双轮,右足在水中飞起,凌空一脚踹向卫知宁。卫知宁只觉得一股凌厉劲气径直撞来,知道抵挡不住,借剑身嵌入他肩骨之力,身子以剑尖为轴摆至空中,避过这凌虚一踢。那紫面大汉肩头吃痛,一时怒悍如狂,右手持轮与颜离恶斗,左手轮竟脱手旋飞而出,直奔身在半空的卫知宁。一股猛恶之气迎头扑来,卫知宁心下一惊,急切间长剑拔不回来,她虽在至急关头,亦不肯弃剑,剑下再度加力,身子摆得更高,几乎是头下脚上。但听“呼”地一声,那轮子从头顶下两寸处掠过,呼啸而去,过了片刻,“哗”地一声落入江中。卫知宁微微松了口气,那紫面大汉忽然长声惨呼,一条粗壮的手臂斜飞而出,她也蓦然失了凭藉,从空坠落——方才她全身重量集于剑上,那紫面大汉一条手臂,竟给她生生绞断了。紫面大汉暴喝一声,右手轮飞出,攻向颜离,趁着他举刀招架,自己脱开身来,一掌狠狠拍出。卫知宁一剑疾刺迎了上去,不料那剑质料本来平平,几番受了大力,已有些裂痕,刺到中途,受掌风激荡,竟然断折。这一下变生不虞,卫知宁腰间虽还有一把作为揽辔盟主信物的软剑,先前怕生什么意外之变,不敢拿出,此刻要拔剑也来不及了,只得一个侧翻跃入水中,借水波动荡消去这一掌之力。然而掌力依然令她几乎窒息。颜离见她入水之后竟不出来,大是焦急,卷琼刀在恰好飞来的轮子上重重一拨,那轮子向紫面大汉倒飞回来。这一回击蕴了两人的合力,那紫面大汉不敢硬接,向后仰倒,背贴着水面同轮子一起向后倒飞。忽然他背心一凉,一把断刃穿腹而出,轮子从他面上掠去,远远地落在水中,“哗”地一声,恰恰映衬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紫面大汉的身体猛地被推开,江水中露出潜伏水下,蓄力一击的……卫知宁的脸。“阿宁!”颜离半浮在水中,抓着一段木条,努力要向她游过来。“阿离。阿离。”卫知宁气息急促,显然还没缓过气来,连唤了两声,似乎稍稍定心:“阿离,控制战局要紧。”颜离点点头,提气向众苗人喝道:“首恶伏诛,还不束手就擒?”苗人中也有意动的,才放缓了招数,便被同伴中勇悍之人乱刀劈死。那些苗人杀死同族,竟毫不迟疑,纵是淡定如卫知宁,冷峻如颜离也不由脸上变色。那些苗人再斗了片刻,自知不敌,忽然一齐住手,向南方深深一望,然后倒转兵刃,竟然、纷纷自刭!这变故实在太过惊心动魄,颜门武士一时呆了,来不及阻拦。苗人动作又极快,可见其决绝刚烈——惟有一个瘦弱的少年,人小力弱,略略慢了半拍,手中短刀被颜离一刀磕飞。他欲待再挣扎,早被回过神来的武士反剪了双手,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大家先想法子上岸吧。”颜离淡淡然下令。于是众人或有攀碎木而行的,或有索性潜游回岸的。所幸船队行驶时离岸不远,众人在水中泅了一炷香功夫,终于上岸。然而江水湍急冰凉,涉水大费力气,更兼半夜苦斗,众人皆是疲累欲死。颜离更犯了宿疾,眼前一黑,几乎踉跄倒地。一只纤瘦的手用力托住了他的手肘,清悦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阿离,撑住。”颜离咬着唇,面色微白,眼前景象却渐渐清晰了:那苗人少年倒在地上,却尽力昂着头。他是如此单薄稚弱,几乎就是一个大孩子,小脸苍白,眼神分外炽亮。那少年忽厉声道:“你们杀了我好了!就算变了鬼,也要回来找你们的!”卫知宁道:“人大半倒是你们自己杀的,可不比我们手软。”苗人少年咬着牙冷笑,似要把心里的灼痛死死抵住:“你们以为我们想杀了他们吗?自己的兄弟姐妹啊……只是,绝不容他们、不容他们自甘下贱。就算染了亲人的血,也好过任他们卖了灵魂苟且一世。”卫知宁心底震动,这样性情的民族,倔强果毅,便拚得一颗心千疮百孔,也撑着根根傲骨,不肯露出一丝怯懦和苦痛。可他们心头的苦,比别人更甚百倍吧……她是知道的。“哈,欺雪公子?”苗人少年转向脸色煞白的颜离,“你可要小心你旁边这个人哦。你和三位堂主苦战的时候,他却掌控全局,趁机收买人心,建立威望,待你要败了,才瞧准时机一击成功。虽然你功夫比他好,可旁人看来,却是他技高一筹啊。”他气息已弱,这话只颜、卫二人听见。卫知宁今夜确实避重就轻,做足了立威的功夫,把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留给颜离,听了此言,不由面色微变,扶住颜离的手上暗蓄真气,万一有变,可以立刻扣住他的重穴。颜离颜色数变,终于冷然道:“挑拨离间。”卷琼刀一挥而下,苗人少年无声地停止了呼吸。卫知宁心中一松,渐渐转出一丝愧疚来,他的洞悉与退让,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大家歇一会儿吧,都累得很了。”颜离满头冷汗,强自支撑着下令。卫知宁扶着他在江边并肩坐下,颜离衣裳湿透了,紧裹在身上,更显出颜离的清瘦,那一根根兀傲的骨头印入眼底,就让卫知宁心中一酸一痛,不自禁地想,这些年,在这个污浊的圈子里,这个一身清骨的少年,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呢?她极轻极轻地一叹,望着清碧的江水半晌不语。激战过后,琉璃江畔又是一片宁静。船只残骸顺着江水直流而下,片时便被冲得无影无踪。漫江碧透,月色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卫知宁只觉得胸襟一爽,那些萦于呼吸间的血腥气似乎被月华洗得净彻,口鼻中尽是清新。“阿宁。”颜离唤了一声,却并不再说什么。一股感动莫名地自卫知宁心中升起:如此月夜,如此风物,如此知己,如此静坐……她开声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她把这一曲唱罢,清音犹在四野缭绕,那些刀头喋血的汉子如何听过这等歌喉,一时都听得怔了,说不出话来。颜离却听出了她歌中相惜之意,紧紧一握她的手,想了半日,依然只唤了一声:“阿宁。”卫知宁避过他恳挚的眼光,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如今船只尽毁,自然不能成行。我去弄了船来,咱们再出发不迟。”她手一招,沙夜立起身来,跟着她转身离去。颜离诧异道:“可这是苗人地界,你哪里弄船去?”卫知宁脚步不停,奔行远去:“南疆总督府。”颜离一跃而起:“南疆总督白嵬?可他”他忽然住口,因为卫知宁早已去得远了,只遥遥传来一声:“放心——”卫知宁奔行极快,疾如骏马,只可怜了沙夜,一路跟在后面,几乎跑得背过气去。好容易卫知宁停了脚步,沙夜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才开口说得一个“我”字,卫知宁已冷冷望着身前三丈处一小队哨骑,道:“夺马!”沙夜吃了一惊,道:“那是官兵!得罪了他们,麻烦可就大了。”卫知宁口角简断:“少罗嗦!顾不得了。”她竟当真合身纵上,向那队哨骑直冲而去。沙夜只得无奈随上。卫知宁素来不带兵刃,此刻心知时间紧迫,若不能及时借来船只,颜家众人遇上苗人,后果不堪设想。她咬一咬牙,手在腰间一按,抽出一柄通体透明的软剑来。那软剑无形无质,骑上哨兵只觉寒意凛冽,喉头已是一凉。卫知宁一掌将他推下马,携着沙夜的手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然而在那极短的一瞬里,她看到一个哨兵的脸上露出震惊而狂喜的神情,一霎时就湮没在疾驰而过的风里。她还剑入鞘——那剑平日里只如腰带形状,剑柄上刻两个古篆:承影。这剑是揽辔之主的信物,离开瑶城时婼先生才交给她的。“公子,我们真去找总督白嵬?”沙夜任她控缰,嗅着她身上似香非香的气息,虽还是疑问,语气里却减了惴惴。卫知宁抖缰催马,冷笑道:“找他?自然是要找的。”“可我听说白嵬为人懦弱无能,你怎能求得动他帮咱们?”卫知宁一扬眉,脸上便似有两柄墨色小匕脱鞘飞出,杀意凛然:“求他?不求他。我要——杀、他!”沙夜与她相距极近,本在意乱情迷,听她此语,不由心中冷冷一怕。这个女子,怎么竟可以有这样夺人心魄的凌厉锋芒?她才……只有十五岁啊……“沙夜,你去寻那副总督梁洛骁,把这个给他。”卫知宁进总督府前这样吩咐,递给沙夜一只小小银钩,“叫他悄悄到白嵬房里,不许让一个人知道。”她郑重叮嘱,神色间却依然可见那一份从容,仿佛天大的事到她面前,也能理出个脉络来。说完这话,她便自顾自翻过高墙,直入总督府。但余淡淡寒香,在沙夜胸臆间流荡。白嵬也曾在江南做过一二任官,卫知宁素知他昏愦懦弱,如今调到这边防重镇上来,虽说是升迁了,可在他看来,却是天大的一件苦差吧。毕竟在军中任职,比不得在城镇之中鱼肉百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历来辛苦,自然要拣个日子犒劳犒劳自己,这夜白嵬忽然兴动,便召了十来名歌舞伎入府。南疆总督府不比普通官宅,还是南疆驻军的总营,屯着三四千精兵,白嵬此举,可谓胡闹到家了。此刻夜正深沉,却是他们醉意正浓的时候,卫知宁屏着呼吸,留神四面动静,就着窗缝向白嵬房里看去。只见白嵬醉得口角流涎,一手搂着一个少女还只是举杯尽灌。他身畔或跪或立总有七八个女子,穿扮得艳媚鲜妍,乃是汉人装束。离开几步远,另有三四个韶龄女子正旋腰而舞,身上衣履几乎褪尽,却仍看出是苗人打扮。卫知宁见闹得不堪,别过头去,脸上微微一热,心中却是惕然:原来这白嵬和苗人女子也有些首尾的,那么难保不弄出些勾连结党,权宜成盟的事来。她方自思量,忽有几点炽热鲜亮的红色激飞出来,直溅到她颊上!卫知宁吃了一惊,忙回眼去看。那几个苗女见白嵬已醉得不省人事,猝然发难,先将其余那八九个陪酒女子尽数杀死——那是防她们惊呼尖椒惊动了旁人,接着一人把尖刀抵在白嵬后心,却不下手。白嵬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趴在桌上又沉沉醉去。苗女中年纪最长的低声道:“今夜事已成,杀了白嵬,这就放出信号让外面的兄弟姐妹们攻进来罢。”卫知宁一怔,原来今夜苗人要对总督府有所动作!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应了一声,便向窗口走来。卫知宁忙缩身。那少女推开窗,拿出一个小小银筒,卫知宁认得那是京城刘巧手制的花炮,烟花明亮持久,多有人用它来作联络信号的。卫知宁一按腰间剑簧,那承影剑直弹而起,正刺中那少女手腕。那少女被卫知宁刺中手腕,轻呼一声,银筒从手中落下。卫知宁一把抄住银筒,挥剑劈碎窗棂,一掌逼退那苗女,从窗口跃进房来。杀不杀白嵬她不管,这信号可是万万不能让她们放出去的。自己这里变权未成,如何当得起苗人再趁乱攻来?屋内苗女大惊,一齐围上来,只剩一人用尖刀制住白嵬,颤声道:“你不住手,我可就刺下去了。”卫知宁冷笑道:“但刺无妨。”那几个苗女功夫虽不错,却哪里是卫知宁的对手,片刻间便已被她刺倒一人。“青儿!动手!”听了同伴的催促,制住白嵬的少女青儿咬了咬牙,一刀便往白嵬后心捅去。手上刚刚用力,耳里便跳进两声短促到几乎来不及发出的惨叫。青儿不禁眼光一扫,只见两个族人已是横尸在地了。她胸中一恸,尖刀几乎脱手。就在此时,一道冰冷的锋芒划过咽喉……如冰雪般,瞬息消融。卫知宁收剑。青儿仰面向后倒去,她望着卫知宁身后,眼神温柔而凄楚,嘴唇动了动,无力说话,于是合上眼,安然欣然地笑了。卫知宁怔了一怔,似乎被那样的神情慑住,她转过身去,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沙夜。他身边是个沉稳凝重的男子。卫知宁微笑着问:“梁副总督?”梁洛骁脸色煞白,眉间却笼着强烈的杀意:“正是在下。”卫知宁抬了抬眼,笑道:“不,你不是梁副总督。”她倏然挥剑,准确而犀利,割断了烂醉如泥的白嵬的喉管,“从现在起,你就是‘梁总督’了。”梁洛骁看了这样的一剑,戒备地退后了半步,握紧了腰侧的双钩,沉声问:“你是谁?”卫知宁却全不管他的敌意,含笑把承影慢慢伸向他面前,几近透明的剑上附了点点鲜血,诡异异常。梁洛骁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他哑声道:“你、你难道是……”他听到眼前这个凤仪绝世的少年沉沉静静地突出四个字来:“揽辔之主。”那四个字砸进耳里,竟是隐隐生疼。“会当揽辔山河遍!”梁洛骁躬身,右手手心向下,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横在颈间。那正是“揽辔”的暗号。卫知宁深吸一口气,道:“很好。赵将军曾对我说过,梁兄是南疆最可托可信之人。想必,梁兄不会让我失望的吧。”梁洛骁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垂首道:“公子但吩咐下来,梁某拼了性命也定会办到。”卫知宁道:“梁兄果然爽快。白嵬已死,以梁兄在军中的德望,哗变夺权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方才我又听这几个苗女说,今夜苗人会大举来袭,以烟花为号。待会儿我们埋伏停当了,便放出烟花,引苗人进来……”梁洛骁越听越惊:“公子要做什么?”卫知宁把承影横在眼前,细细看着上面的血迹,面上一片沉郁:“我要梁兄集合南疆驻军,与瑶城颜家一起,踏平南疆百花教。那时向朝中请功,‘总督白嵬战死’,总督之位还不是梁兄的。”梁洛骁尚自惊诧难言,窗外有一人轻轻击掌道:“好毒的计策!”卫知宁微微变色,这人好高的武功!潜伏窗外,自己竟毫无知觉。话音乍落,一团红影自被卫知宁击碎的窗跃入。“萧惜眉!”卫知宁眉毛一挑,低喝。“正是萧惜眉。”来人含煞而笑,“你果然来了。想不到今夜刺杀白嵬的会有我吧?”卫知宁若不经意地笑道:“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白嵬,如何能劳动你?”萧惜眉眼神凝聚如针:“因为,阿月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找白嵬。而你……武功未必趋于一流,却有一种特殊的潜质,是值得期待的对手。”阿月?秋碧月?这个女子果然不简单。卫知宁心下飞快地一转念,叫道:“梁兄,你忙你的去吧。我且与萧前辈好好切磋一番。”萧惜眉单刀忽出,直向梁洛骁劈去,口里叫道:“他可不能走!”梁洛骁忙抽出双钩护身。卫知宁也提剑攻上,道:“你以一敌二,难不成是瞧不起我?”萧惜眉以一对二,却毫不见支绌,应道:“对不起了。我若让你的计划实现,回去怎么和阿月交待?”卫知宁道:“你是她师姐,做什么要听她的?放梁兄走,我们公公正正地较量。”萧惜眉道:“你当我是傻子吗?——阿月虽叫我一声‘姐姐’,可她是教主两个入室弟子之一,也是未来教主候选人之一。”卫知宁说话已渐感吃力,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笑道:“噢?这样?”萧惜眉低低吐了一口气,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如鹰钩虎爪,直抓而出!卫知宁与梁洛骁本已左支右绌,此刻更加难以抵挡。但见萧惜眉左手刀光连绵若云海万里,右手使的却似擒拿法,只是快而且狠,不论指腕肘臂,但被她沾上,就立是摧折之祸。那正是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合称“牡丹折枝连云煞”的牡丹折枝手和连云刀法。卫知宁剑势徒然一盛,她向梁洛骁道:“梁兄快走!”承影无形无质,本来占了很大便宜,此刻卫知宁倾命使来,倒也暂时把萧惜眉逼住了手脚。梁洛骁也是久处沙场,果毅刚决,知道大局为重,便重重颔首,觑着一线之机,疾速后退,夺门而去。萧惜眉展动身法,发足追去。卫知宁见等闲缠她不住,横一横心,竟对萧惜眉劈向自己的单刀不管不顾,一剑直刺她咽喉。卫知宁只觉得自己从没刺出过这么快地一剑,快到她自己都没看清那一式,仿佛是承影耐不住在她手下折腾,要脱手自行飞去一般。但她又觉得,自己从没刺出过这么慢的一剑,慢到,当萧惜眉的刀尖触到胸口时,承影剑尖离萧惜眉的喉头尚有三寸,就是这三寸,也在萧惜眉的微一仰头之下,变成了五寸。卫知宁惨淡地一笑,这回怕是要死了吧?然而那刀只在胸口凉凉一滑,便即坠地。卫知宁诧然看去,一截短刀自萧惜眉胸口穿出,想是她及时让了让,否则这一刀只怕要穿心而过了。便是因为如此,她劈向自己的一刀,才会无力坠地吧?而萧惜眉的右手,她的右手……看向她右手时,卫知宁心底剧烈地一跳,一跳之后好像又不跳了。萧惜眉的右手僵僵地蜷着,扣在那偷袭者的颈上。卫知宁原在诧异,怎么那人分明是正对着自己,却只看见一个后脑勺呢?忽然间就醒悟过来,咬住嘴唇,也咬住那一声溢出唇来的低呼——那人的颈骨,是生生被萧惜眉扭断的啊。只见萧惜眉左手捂住胸口的伤,团簇着眉,一张脸扭曲得狰狞,想来伤得极重,右手也失了力气,骤然松开。那偷袭者晃了一下,侧身倒地。他的头悠悠一摆,竟又转了回来,诡异之至,纵然淡定如卫知宁,也不由寒毛一竖。然而更让卫知宁震惊的是,那张被扭过去又自动转回来的脸,竟是这般眼熟。“沙夜!沙……”她低低叫了一声,蓦地失了开口的勇气。是她害他的。明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沙夜已经没了气息,一双清亮清亮的眼睛却还愣愣地睁着,那样明澈地看着她,似乎,还有安静地笑影残留在瞳仁里。卫知宁心头烦恶,竟没顾得萧惜眉已踉踉跄跄地掠出门去。她在做什么啊……天,她在做什么呢?卫知宁吹着承影上的粒粒血珠。像从心里吹去这个名叫“沙夜”的少年,吹去这个少年那一场未及灿烂的绽放,吹去她曾对这个少年有过的一点浅浅顾怜。她倦倦一叹,复一笑。门外喧嚣着。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夜色慢慢开始褪了的时候,喧哗平息了。梁洛骁闪进门来,道:“梁某已掌控了局势,请公子定夺。”卫知宁微微笑道:“梁兄果然威高望重,这么快啊。部署好了?这里只要出半点差错,你我可就要自刎以谢了。”她走到窗口,点着了那个小银筒,眼看着一朵流火从她手里直飞上天去,轰然一声炸开,光流彩溢,整个颓颓然的夜空顿时为之一亮。卫知宁和梁洛骁都半晌不语。梁洛骁一眼瞥见了沙夜的尸体,怔了怔,道:“他……萧惜眉杀的?”卫知宁淡淡应道:“是——一个护卫,早该料到这样的结局的。也没什么”她又略一沉默,挑了挑眉,道:“此处离琉璃江不过二十里。沿江北上三十余里,是颜家目前所在。我赶去让他们埋伏停当。那些苗人一败一乱,定然要逃,你只赶着他们到那里就是了。若是苗人不多,可以就地解决的,那也请来一趟,借六七条船——颜家的船叫苗人凿穿了。”卫知宁吩咐罢了,身形一晃便出了门,不多时,又退回屋内,皱眉道:“走不得了——苗人来得倒快。”果然渐渐地听见大片大片汹涌而来的脚步声。梁洛骁双眉一扬,手执双钩出去,一跃上马,带一小队诱敌的军马向脚步声方向迎了上去。遇上的苗人不多,可一味地拼勇斗狠,竟是死缠烂打的战法。四周尽是刀剑,反映着残月的光,阴沉沉黯淡淡地在眼里晃着。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马嘶声,马蹄声,一声迭一声地涌入耳朵里来,涌得人满心烦躁。梁洛骁是经过大阵仗的,于这小打小闹自补放在心上,拨马在人群里穿梭,举钩杀了不少苗人,心里却不自禁地疑惑起来:只这么一小队苗人,又不往里冲去,尽是死死缠着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他拨转马,举头回望,这南疆总督府不似一般官邸,全无水榭亭台,唯有宽可驰马的直道交错往来,中心处竖着一座箭楼,四周零散地排着些营房工事,倒是个小小城郭。此刻一切沉在将褪未褪的黑暗里,看不分明。忽然黑暗里某处“轰”地突兀一响,震得夜色似乎也簌簌落下。一道炽光疾划而过,亮得人眼隐隐生痛。梁洛骁心中一凛,看这去势,倒像是往他的一处伏兵所在去的。那炽光毫不迟疑,一径扑入黑暗里,便又“轰隆”一声加倍响亮地爆裂成一团火球,扩散成一片血色的火光,迅速吞噬了那些还挟着惊诧的惨叫与痛呼。好厉害的火器!梁洛骁暗暗心惊,额上不觉浮了一层细细汗珠。那火球接二连三,准准地扑向隐在夜色里的伏兵,竟不曾落空一个。梁洛骁脸色渐渐铁青,恨声骂道:“萧惜眉!”白嵬房中,卫知宁也是心中一惊:“萧惜眉!”随即呼了口气,暗悔方才注意沙夜之死,竟让萧惜眉逃了去,想必她暗窥了梁洛骁的布置,虽然自己重伤之下阻拦不得,回去通风报信总是可以的。她急步出房,在门口立了片刻,又有两只火球飞将出来,砸出一片惨叫。卫知宁挫齿剔眉,南离火弩,早已失传了的火器之王,居然又有人琢磨着造成了!她幼时在一叠父亲留下的旧文书里看到过“南离火弩”的事,依稀记得那造弩之人精擅机械之术,名叫……秋尘……秋!卫知宁倏地抬眸。秋!那瑶城秋素衣,和百花教的秋碧月,难不成是秋尘的后人?不错,秋尘三十来岁时死于重病,那秋素衣所说的“双亲病死,幼遭离乱”与此一丝不差!怪不得秋府中机关如此了得。这“南离火弩”,必是秋碧月按着前人图纸打造的吧。卫知宁根据那火球来向,目测了苗人所处方位,却慑于“南离火弩”之威,不好硬攻上前。那旧文书里似乎约略提到“南离火弩”威力极大,携带却轻便。只因它所用的炸药极烈,乃是特别配制的,弹丸虽小,杀伤力却极强。卫知宁脑中灵光一现,掠出这一句来:“因此,使用‘南离火弩’时要切切严防走火。”她向门边被梁洛骁留下护卫她的士兵低声道:“可有弓箭?要强弓!”那士兵狐疑地打量她,清瘦的身材,还是手脚麻利地递给她五枝长箭,一把大弓,口里却道:“你、你拉得开么?”卫知宁挑唇一笑,手上用力,把五枝箭的箭头都折去了,吩咐那少年用火点着了,却又不教火势太盛,只留五点暗红。她将五枝箭并排扣在弓上,拉弓至满,对准了苗人的方位,稍停片刻,猛地一松指。那五点暗红如星飞月度,直飞出去,只一刹就已到了三丈远处,那暗红蓦然一亮,晃成五道烈焰,再一刹,五道烈焰投入一直较平静的西北角上。只听得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大的赤焰蓬地腾起,照得夜空一时赤红。灼人的热浪弥漫。又有几声爆炸声零零星星地响起。响过之后,便是一片死寂。余烬哔哔剥剥的声音可以听得分明。卫知宁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两条手臂几乎脱力,不由地就一把扶住身边那士兵。那士兵道:“公子,公子!你……不要紧吗?”卫知宁怔了怔,侧脸看向他。那士兵急促地然而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你……是揽辔之主吧……那把剑,你抢马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一时激动,说话也有些乱了起来。“你也是揽辔中人?”卫知宁问。那士兵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会当揽辔山河遍!”说着,又比那个手势。满脸都是又急又喜的神色。卫知宁转开眼,仿佛见不得那诚挚恳切,坦然澈然的目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好在剩余的苗人经此一变,斗志涣散,梁洛骁率队围攻,不一时就尽歼敌人。梁洛骁便驰马到卫知宁身前,下马,躬身,脸上一片敬服:“公子。这便率了船队出发么?”卫知宁看了看天色:“左右天也快亮了,索性再迟一个时辰,梁兄也好整顿整顿军马。”梁洛骁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嘴唇抿得紧紧地,沉默良久,终于从唇间迸出一个沉沉的“是”字来,转身走开去,背影也是仙松古磐般的沉稳。卫知宁遥望着渐呈珠灰色的天,问身边那士兵:“你们梁总督,是怎么个人呢?”士兵答道:“梁副……啊,梁总督骁勇善战,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从前赵将军在的时候,也很器重他。他、他待我们也很好,又是他让我加入‘揽辔’。说,揽辔澄清,澄清天下,那时,不再战乱,不再饥馑,不再倾轧,大家都快活地在一起……说得真好呢。”卫知宁神色一震。不再战乱,不再饥馑,不再倾轧,大家都快活地在一起……等她建构起这么一个纯白的世界时,她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每一个孔窍都浸透了黑腥的毒汁了罢?可,有多少像这士兵一样的人怀着这样普通而瑰丽的梦呵,若真能实现这梦,就算自己染了地狱的血,又如何呢?她静静细思,那士兵却笑着讲下去:“我最佩服他的可不是这些。而是——痴情。梁总督有个相好的姑娘,嘿嘿,是个苗女呢。我偷着看过一次,实话说,也不怎样美。可梁总督为了她,宁可顶撞上司,挨了一百军棍,当众受辱,还险些丢官丧命——硬是不肯跟她断了。”卫知宁似听非听地,淡笑着道:“你呢?你有心上人没有?”那士兵蓦地涨红了脸,却抵死不开口。卫知宁微笑,好就不曾谈过这样暖暖的、琐碎的话题了。暂时跳出了江湖与军政,阴谋与布局,她猛然省起,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啊。天际一点一点被染上乳白,有柔淡的光透过天幕照过来。卫知宁与梁洛骁率了七只大船,溯江北上,去寻颜离。两人都是沉稳的性子,一路上并不多话,只并肩立在船头。卫知宁眼角里瞥见梁洛骁神色凝重,散发出森然杀气。她微微一怔,暗自提防。直到隐隐约约可以望见琉璃江岸上的颜家众人,梁洛骁才淡然道:“公子执掌揽辔,敢问所为何来?”卫知宁心中讶异,但依旧肃容道:“揽辔澄清,澄清天下。”梁洛骁目光如刀锋般,雪亮冷锐:“请公子记住这句话。一定要,做到。”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那股杀气却消散了。他说完这十三个字,便倏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系在大船旁的一只小舟,跳入舟中。卫知宁急步赶到船舷边,梁洛骁略拱了拱手:“船已送到,这几个船夫也还堪使,就留给公子吧。梁某当尽力为公子扫除苗人据点。军务繁忙,就此别过。”他忽地扯下了颈上挂着的一块碧玉,扬手抛入琉璃江中。江水湍急,那碧玉迅速被江水吞没,可卫知宁眼力极佳,在匆匆一瞥间,依稀看出那玉上刻了一个深红的“青”字。 第六章 桃花瘴 梁洛骁果然带了兵马清扫琉璃江两岸,苗人势力大减,尽数退回百花教总坛所在,落照林。卫知宁颜离率众顺江而下,直入落照林中。琉璃江蜿蜒至此,水流渐缓渐细,已不适合大船行驶,颜家诸人便系船林外,步行入林。落照林春有桃花,秋有丹枫,冬有红梅,红艳辉煌,如遍地落照,因而得名。也恰因此,百花教中“梅花女使”、“桃花女使”是最为尊贵的,下任教主多半从这二人中选出,“枫叶使”却是由教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有辅佐教主,教导弟子之职。这时正值三月,春意渐盛,南方天暖,那桃花开得云锦也似,绯红的色泽如霞彩般延往天际,像是半空里铺了一路红缎地毯,要把春光从远方迎来。颜家众人一路劳顿,至此不由心怀大畅。颜离却例外。他身有宿疾,体质本弱,到了这南疆湿热之地,瘴气肆虐,更是不适。夜晚间瘴气更烈,众人不敢再连夜赶路,纷纷寻了上风口,或是地势高处歇息,以避瘴气。颜离远远离了众人,抱膝坐在一个小土丘上。他宿疾发作时,不愿别人看见。属下见惯他如此,虽不知缘由,却也毫不在意,自顾自歇下了。卫知宁知他病又发作,,可深知他骄傲的性子,只作不曾看见。颜离将下颔搁在膝上,脑中晕眩不止。南下灭苗……就算此次当真灭了百花教,又如何呢?颜家当真能威行天下,又如何呢?他忽然忆起同母亲在青楼中曲意承欢的日子,他一步步艰难地爬着,想要澄清天下,或是只剑扬名的壮志,不过是为了,让别人忘掉自己曾有过的肮脏。他想要很强很强的光,吞噬掉那些肮脏的暗影。颜离闭起眼睛,紧咬着衣袖,身上一阵阵发冷。过了些时候,周围静得令人窒息。颜离不知自己是睡是醒,竟昏昏沉沉地抽出卷琼刀来。那刀身上鲜血淋漓,殷然撞入眼来。颜离手一软,不知怕些什么,险些拿不住刀柄。他也不及寻什么绢帕,伸袖便把刀身上的血色擦去。擦去了血迹,颜离似乎略略心定,长舒了口气。可再低眼一看,那刀上又是一片血迹,粘稠温热,脂油般腻在刀上。颜离大惊,忙伸袖去擦,血中似乎还杂着肉末,濡湿衣袖,腥气直冲脑门,令他几欲作呕。可那刀上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完,渐渐地他浑身都给血浸透了,四面似乎有血河涌来。稠稠的液体迟滞地流着,把他围在其中。他举步不得,仿佛四肢都被拿粘稠的血粘住。血水不断涌来,顺着血水还漂来些断肢残骸,都朝颜离聚拢过来。那些泡得腐烂的断手纷纷拽住他的衣裳,把他拖到血肉中去。颜离又惊又急,浑身都没了力气,只徒然挥动双手去推拒它们。忽然间一颗髑髅张口咬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剧痛,一股温腥溅进口来。这一痛却令他微微一醒,双眼斗睁,发现自己仍是好端端坐着,想是惊惧之间,咬住了自己的右腕。适才不过是一场噩梦。他虽已醒了过来,心却仍然剧跳不止,满身俱是冷汗。他唇间微有甜腥,低头一看,却是梦中用力过大,竟将右腕咬出血来。见着腕上血迹,颜离猛地往后一缩,转开头去,可觉着眼前仿佛仍有淡淡一层血色,他只当梦没醒彻,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淡淡绯色仍在,且有徘徊流动之势。这不是梦!一股湿热扑面而来,令人胸臆间极不舒畅。颜离霍地站起,只见四面全是淡绯色,如烟如雾,目力能及,不过一尺之内。他急急向颜家众人所在方向奔去,高声喊道:“阿宁!阿宁!”跑出十余步,隐隐听到应答声,却是从身后传来。颜离停步,转身奔了两步,四面一片茫茫,顿时难辨方向。他只觉呼吸间极不顺畅,似乎有什么湿热之气侵入肺腑,脑中晕眩愈重,脚步不由得踉跄了。远远地又听到阿宁在大声叫他,朝着不知什么方向跑了两步,终于一头栽倒。眼前景象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颜离看到了绛色的药汤,药汤渐渐倒入嘴里,便露出碧青的碗底,然后碗被移开,便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见他醒了,倒是一怔,冷笑道:“欺雪公子?想不到身上有病,还有这么重的野心。中了桃花瘴的毒雾没死,倒是命大。”颜离才一醒来就受了这一番冷言冷语,不由有些发怔,片刻后才发现那少女是苗人打扮,自己也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家具均是竹制,虽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那少女喃喃道:“也不知教主做什么救你,费那么大劲儿……”颜离心中却已彻亮,自己想来中了苗人放出的毒雾,被俘虏在这里。百花教又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用说,自是秋碧月的功劳。那他们是要以自己做要挟么?不管怎么,总得想法子逃出去才好。他觑着那少女转过了身,忽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掌斩在她后颈。那少女猝不及防,顿时晕倒在地。颜离毒伤初愈,脚下也是不稳,几乎又一跤坐回床上。他自悔发动得过早,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此刻也只有硬了头皮,定定心神,在那少女腰间摸到了一把尖刀,揣在袖里,走出房去。他养伤所在是一座小小竹楼,天幸竟无人在外守卫,竹楼外只一条小径,夹道桃花盛开,灿烂之极。颜离无心欣赏,快步穿过几乎将小径遮没的桃花。肩头撞在花枝上,把枝上桃花碰落了少许。蓦然间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叫了起来:“呀,你把花儿碰落了。”颜离身子一震,拂开花枝,循声望去:那小径左侧,一圈桃花树围出块小小空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在踢球玩耍。她穿的是一身江南人的衣裳,料子倒是上好的绸缎,只是那粉嫩嫩的桃红色染了一身,未免有些甜腻得过了头。她看了颜离一眼,并不说什么,仍是踢她的绣球。只见她在一片桃花灿烂里笑着跳着,脸上透出淡淡绯红,额上鼻尖上沁出细细汗粒,在阳光下晶莹如珠,她却顾不得热,只随手一抹,把头发一甩——她的头发仍像小姑娘般编了几根细细的辫子,像挂在脑后的璎珞,随她的跳跃而飞扬成舞。满林子的桃花,却只是衬得这张笑脸越发纯美绚烂。颜离从不曾见过这样一派天真的女子,不由看住了。那女孩儿踢了一会儿球,忽地力道用偏,那球斜飞出去,正撞入颜离怀里。颜离一惊,抓着球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孩儿却径直跑过来,拿回球,向他粲然一笑。这一笑笑得颜离愈发惊动,那亮亮的,一笑就成两弯月牙的双眼,那雪白的,可爱的两颗小虎牙,那黛青色的头发上扎的闪闪的头绳,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稚气鲜活。“你把花儿碰落了,颜公子。”那女孩儿笑吟吟地道。颜离不由后退一步:“你、你知道我是颜离?”那女孩儿促狭地一眨眼,道:“你中了我放的毒雾,又在我那里疗毒,我怎么不认得你?”颜离吃惊道:“你是——”那女孩儿皱着鼻子笑了,带一点娇怯,说道:“我叫桃夭。”她把绣球顶在指上滴溜溜地转着,“她们呢,都叫我桃花女使。”她漫不经意地说着,忽然定定看住颜离,“你把花儿碰落了,不心痛的吗?是不是你们中原人都这样啊?你——明明有病,还要来打我们?”颜离仿佛受不住她那样无邪的目光,转开头去,说不出话来。桃夭转了一会儿球,想是无聊了,拉着他的手穿过桃花林,沿着桃花小径向竹楼跑去。不远处一个老妪漫步走来,桃夭加快步子迎上去。颜离乍觉不妥,生生顿住脚步,把桃夭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哎,你做什么?”桃夭诧然。那老妪已抬头看见他们,厉声道:“欺雪公子,你击伤婢女,挟持教众,可是不想活着回瑶城了?”颜离面色一变,桃夭已截口道:“枫婆婆,他没挟持我,只是我拉着他玩儿罢了!”她一面说,一面捧出绣球来给老妪看。那老妪正是枫叶使枫紫裾。她剔眉一笑:“哦……”倏地直欺而入,一把抓住桃夭的手臂,把她拽到自己身后,“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桃夭嗔道:“枫婆婆,你抓痛我了。”枫紫裾不理睬她,身形又是快若鬼魅地一晃,已扣住了颜离腕上脉门。颜离武功本不弱,眼见枫紫裾身形步法,本来能躲过,不知怎么手足无力,偏偏迟滞了一下,被她一把制住。枫紫裾望着他冷笑道:“中了夭儿的桃花瘴,毒还没拔尽,就要逞强,可不是作死么?”她抓着他如风远去,“夭儿,这人我去禀了教主,好生关押起来,才停当些。”桃夭跳脚叫道:“枫婆婆!枫婆婆!”颜离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桃夭使起性子,把那绣球掼在地上,片刻后又心痛了,拾起来小心拂拭。他不由一笑。枫紫裾回了百花教教主杜蘅,把颜离关在地牢之内。颜离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坐久了,宿疾又犯,昏昏沉沉的,却只管睡不着,折腾了一日一夜,在第二日凌晨才朦胧合眼。才睡了一小会儿,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勉强睁眼一看,却是桃夭。颜离强笑道:“你,你怎么来了?”桃夭怔怔瞧了他一回:“你又生病了?脸色好难看。”颜离摇摇头,笑道:“没事。这病从小就有,也惯了。”桃夭展颜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让你逃出去。”她沉吟了一下,“我生病的时候,姐姐们都会给我唱歌啊讲故事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她兴致勃勃地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唱谣歌,到最后口干舌燥的,呼一口气,道:“我讲了这半日了,该你了。”颜离一怔:“我不会讲故事。”“那么唱歌。”桃夭笑催。颜离窘道:“歌儿倒有一只,就是唱得难听些罢了。”他清了清嗓子,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这是阿宁唱过的歌儿,听过几次,当时没怎么在意,事后却不知怎么就记住了。“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歌儿一时已完,桃夭犹自怔怔:“啊,是你们汉人的歌么?可真好听。我可一点都不懂。你能说给我听听,唱的是什么吗?”颜离道:“是说去年经历的那些花啊月啊柳啊燕啊又都回来了,又是一年春天了。”桃夭道:“春天又怎么呢?”颜离叹了口气:“春天么,或者是感叹年华虚度,或者是物是人非,或者、或者是对未来的企望吧。”他教桃夭哼那曲调,又把唱词一句句念给她听,说得倦了,微微合眼。桃夭“啊”了一声:“我忘了你还病着呢,倒让你劳了半日神,对、对不起。我明儿再来。”她说着起身去了。颜离迷迷糊糊地入睡,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早晨,桃夭又坐在铁牢外了。两人这般谈谈说说,越发投契起来。桃夭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混在地牢里。听她咭咭咯咯地说笑,颜离竟感到一种此生未有的轻快喜悦。那跟和阿宁在一块儿时是不同的,到底怎么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和她谈笑,就算在地牢里呆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每日清晨一张眼,看到那明丽的笑靥,他便不由地微笑起来,白天相伴的时光总是箭一般地溜了去,握持不住,而到了孤独的夜里,时间便加倍地慢了,每一寸光阴都在他心尖上来回摩挲,磨出一份怎么挠也止不住地痒,和颤悠悠甜蜜蜜的痛。一日他调侃道:“怎么?日日说要让我出去,到现在,堂堂桃花女使都没有法子吗?”桃夭先是一怔,然后红了脸,低声道:“不是没有法子,只是……”她咬了咬唇,似乎下了决心,抬起脸来,莹澈的眼睛里闪着执拗而热烈的光,“只是,你出去了,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颜离吃了一惊,这话像一枝玫瑰直刺进他心里,刺得他不敢相信。“你是说、你是说……”他慢慢问。桃夭微笑着,羞涩而坚决地,说道:“我想……让你永远陪着我……永远永远……”颜离梦呓般地道:“永远吗……夭儿,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你,不会后悔吗?”桃夭像是不知道怎么摇头才能表示她的坚决,晃得那一排辫子左右飞扬:“不会!不会!就是、就是死了也不后悔的!”颜离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别说傻话。我可舍不得你死的。”他的眼色却是悲哀的。她对于他,只是一个少女情怀初动时的迷恋罢了。他知道。然而,他太渴望那样的纯真,来一洗身上的血与尘了。卫知宁失了颜离的踪迹,自然焦急得很。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敢随意派人出去搜寻,幸而她稳重淡定,倒还没乱了阵脚,却也是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了。第四日上,百花教派着人送了个匣子来。卫知宁开匣的时候手指都是冰凉的,几乎克制不住要颤抖起来。从小在史料文献、笔记小说之中看到的可怖情形涨潮般涌过,那匣子里,会是一双断手,还是一对眼珠?她深吸一口气,想,这匣子也未必和阿离有关。虽然心绪杂乱,她还是细细检查了匣子,确定毫无异状后才将那锁扣开了。手久久按在匣盖上,却只是不动。又深深吸口气,猛地一揭!匣中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刀,刃口幽幽闪着蓝光,近柄处两个暗红的小字淋漓欲流:卷琼。颜门武士中性子急的,一见这把刀,立时扑上去一把揪住百花教那使者,厉声喝问。不管他问什么,那使者一概不答。有人便要动起粗来,卫知宁阻拦道:“阿离在他们手里,只好先把这人放回去吧,否则,只怕阿离要吃亏呢。”众人一想不错,便放了那使者。卫知宁指挥着他们暂时退出落照林,回到琉璃江畔泊着的船上休息,一来免去虫蛇瘴气之苦,二来也省了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防着苗人偷袭。在船上待了几日,百花教毫无动静。早有人不耐烦了,连问:“我们这么干等着算怎么回事?要等到什么时候?”卫知宁淡淡苦笑:“阿离既然在百花教,自然只有他们讲条件的份儿。秋碧月,是她在操纵着吧,是想磨磨我们的性子罢了。”众人只见她镇定自若,也都安下心来,却不知卫知宁心里又急又怕,一寸寸时光涩然流过,锯子般在她心上来来回回地划,想来便是铁石的心肠,也已被割裂,支离破碎了罢?然而那一份焦灼,日日夜夜纠缠着,却始终不曾把她脸上淡然地微笑侵蚀了半分。她素来不惯依赖别人,这几日中,竟不由地想,若是婼先生在这里,定然是有法子的吧?她唇边微微一笑,其实最好的法子,她也是知道的。一直等到第十三日上,百花教才又有使者来,这次送来的是一封书信,仍是送了信,一言不发地就走。颜门武士无心去管他,只是团团围住了卫知宁,听她念信。卫知宁接了那信,还未启封,便觉一股桃花清香直沁心脾。她不禁面色微变,立时想起颜离失踪那日,苗人也正是乘着桃花瘴肆虐,放出毒气。她屏住呼吸,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来。那纸上的字迹倒也奇怪,竟是殷红的,桃花的甜润之气就是从笔墨间溢散开来的。卫知宁面上一白。已有武士眼尖,瞥到那一片殷红,失声叫道:“难道是少主的血?”卫知宁细细抚摸察看,脸色微微一松,道:“不是的,是桃花拧的汁子。百花教这封信倒也别致。”她末句中有淡淡调侃,一众粗豪汉子被逗得一乐,先放下三分心来。卫知宁捧信而阅,起初神色澹静,忽然间一剔眉,仿佛吃了一惊,继而神色急变。颜门众人心又提起来,不敢出声,眼色间却全是一片相询之意。卫知宁放下信,舒了口气,静静地道:“百花教主杜蘅的亲笔信。说如要阿离活命,须依从两个条件。一,颜家立时撤回瑶城……”她一语未了,颜家子弟早已哗然。她苦苦一笑:“诸位且慢议论,第二条还没说呢……是要阿离与杜教主之徒,桃花女使桃夭成亲,入赘南疆。”本在吵嚷的人们忽然静了,一个个张口结舌。半晌,人群里才发出低低一声:“这……如何依得?”立时有人驳他:“不依他娘的,难不成眼睁睁教少主送了性命?”顿时指手画脚争起来。卫知宁也不止住他们,任他们争论。她沉吟良久,虽然百花教实力稍高于她意料,但凭了颜家这一队人再加上南疆还尽有“揽辔”中人,多可为臂助,也未必灭不得百花教。若依了百花教的条件,今日一去,颜离又在他们手中,投鼠忌器,如何能再度南下?何况颜家以为颜锲夺傀儡虫解药为名,倾了近一半家底来攻百花教,“忠孝”之名还很是显赫,这般灰头土脸地回去,岂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颜家声名大减,她欲借之而有所为的盘算,不免大半落空。那……她眼中寒气一闪而没,却似一支利箭没入她心里。墨眉如刀挑着,毕露的是绝然凛然的杀气。片刻,她还是闭目敛眉,倦倦叹了一声,淡淡地道:“我们就依了他们吧。明日回程。不得有误。”她这几句话虽轻,却震得诸人皆惊。他们虽一向见她温文,却从不曾听她说过这样软弱的话来,一时都呆在那里。卫知宁停顿片刻,镇静地道:“你们撤回瑶城,不管遇着什么,听着什么,哪怕天塌了,也不许回头半步。”她仰脸北望,似是望向了那里的一座梧桐院落,院落里化身魂灵的父亲,和那个永远神色平常的青衣男子。你们,引我前行,教我担当,赐我沉着。所以,这一次,请远远看着吧……看我勇敢地去做一件软弱的事情。她一字字轻轻说道:“我,留,下。”众人怔怔听着,忽然解过她的意思来,脸上皆现出惊骇莫名的神情。然而,一股敬佩从心底升起。卫知宁,是要孤身一人,从数百年来盘踞于此的百花教手中,救回颜离!颜家弟子虽然心肠如铁,却不是没有血性的,纷纷叫道:“要留便一起留下!索性拼一把了!”“不错,颜家男儿,哪能受这样的窝囊气!”卫知宁道:“人多了,反易被发现。百花教知道我们不守信约,势必带累了阿离。”她温颜一笑,“再说,这是我自己鲁莽冒险,哪里有连累你们的道理?你们推三阻四的,莫不是不肯服我号令?”她语若玩笑,颜门诸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唯有沉沉地应一个“是”字。卫知宁拍了拍衣襟,道:“我这就潜回落照林去。你们——各自珍重。”她直掠下船,投林而去。此刻天已渐渐暗了,暮气里盛到极处的桃花有一种甜糜的,璀璨的,似乎是不能长久的美。卫知宁的脚步轻如落花,踏过桃林间的幽径,向落照林深处的百花教总坛行去。她穿过一株株桃树时,袖子极轻极轻地拂过了一根花枝。虽然是那么轻柔的一触,却还是有一朵盛开的桃花微微一颤,袅袅坠落。卫知宁眼角里瞥见,心中竟然一恸。这样的美好,注定是不能长久的么?“苏郎。”隐约听见一个娇美的女声柔柔唤道。卫知宁一凛,屏气潜行,向声音方向行了数尺,借花枝掩映,略略侧脸看去。果然是她。卫知宁想。她看见秋碧月挽着个包袱,正自娉娉婷婷地走来。苏冼在树下相候。“你这是做什么?”苏冼指着那个玉绸包袱,诧然问道。秋碧月挑唇一笑:“百花教里留不得了。”苏冼怔了半晌,脸色惨白:“为什么?”秋碧月深深看进他的眼里去:“你听说了吧。颜离与桃夭即将成亲,你我和他有这般大仇,桃夭又素来和我不睦,哪有不替夫君报仇的?”苏冼咬住唇,面上肌肉紧绷:“我知道。”卫知宁听到“桃夭与颜离即将成亲”几个字,胸臆间剧痛骤然撕裂。自己撤退之令一下,苗人探到消息,立刻就会安排阿离同那位桃花女使得婚事了吧?成亲,成亲。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词,只是想和阿离,那么并肩战斗下去。她从没想过,纵使她不嫁人,阿离总是要娶妻的。她只是想,一生并肩,那中间再苦再累,也胜过没有朋友的孤独……但,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从最初的最初,阿离就是她走向高处的阶石,是她整个宏大计划的开端,是她和婼先生早就决定了,要让他消失的。耳边秋碧月的声音有碎冰撞击般的清冷:“那么,你也该知道,师父有意传位给桃夭,而且,已作了多次暗示。”苏冼默然片刻,干笑一声:“那你今日找我,到底为了何事?”秋碧月温婉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意:“苏郎,既不能见容于此,那我们一起离开南疆吧。携手天涯,泛舟江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苏冼似有所感,低声道:“携手天涯,泛舟江湖……说得好啊。”他蓦地厉声大笑:“可惜迟了!”秋碧月一惊,目光顿时雪亮如电。苏冼的身形却比电光更迅急,右手卡住秋碧月的喉咙,左手在她肩上一推,就将她按倒在地,自己骑在她身上,右手越箍越紧。秋碧月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挣得满头大汗,眼中却是惨烈决绝的笑意。卫知宁被这剧变惊了一惊,随即了然,那男人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果然苏冼恶声道:“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说!你要我现在陪你去过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的日子?受百花教,颜家两边追杀?给你做保镖、替你死了,还以为你对我一片深情?当初你许给我的名位、荣耀、权力,都在哪里?我只有杀了你,才有机会折罪,重回颜家!”秋碧月弱声道:“你当初与我私通,是为了利益权势,早该想着可能会有今日。现在你就是杀了我,颜家也未必信你。”苏冼目光如赤,额上青筋暴出:“顾不得了!顾不得了!先杀了你个贱人再说!”他松开按着她肩膀的左手,去拔腰间的剑。就在他拔剑的一刹,秋碧月趁他松手,猛地一翻身。苏冼不防,竟被她带倒在地。秋碧月毫不放松,迅速伸臂缠住他的左手,盘腿缠住他的双腿,张口咬在他颈侧。苏冼武功远较秋碧月为高,无奈被她这么八抓鱼似地缠着,再高的身手也施展不开,唯有死死扼住她的咽喉。秋碧月那一口咬下,正咬住颈侧动脉,一蓬温热的甜腥骤然喷了出来,溅在她唇间。苏冼身子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秋碧月牙齿紧紧紧紧地咬着,哪怕愈来愈强烈的窒息感也不能令她放松半分,腥热的液体汩汩流入她的口中,入喉,入腹。他与她像是甜蜜的情人般互相拥抱,在桃花树下翻滚,生死纠缠。卫知宁看得暗暗心惊,纵然看惯了尔虞我诈,至亲反目,她也不禁觉得一股凉气直透上心来。曾经爱过的人,要杀的时候,也可以那么决绝么?她眉心微蹙,眼前的情形,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钝钝地痛起来。秋碧月和苏冼都已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然而两人相互瞪视着,在这生死关头,曾经脉脉相视的两对眸子里射向彼此的,是狰狞的怨毒,如两只闪着乌光的毒箭。喘息声渐渐微弱。两人都慢慢松开对方,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秋碧月的脸色白得泛青,双唇却浸满血色。苏冼歪着头,颈侧一片血迹,可不再有血流出。良久良久,秋碧月开始喘气,喘得越来越厉害,她贪婪地吸着南疆湿热的空气,脸色逐渐恢复了红润。然后,她手撑着地,坐了起来,戒备地盯着躺在身边的苏冼。她袖中倏地探出一把尖刀,迅捷无比地割断了苏冼的双手筋脉。然而苏冼依旧一动不动。她似是仍不放心,尖刀脱手而出,“夺”地钉入苏冼的咽喉。血迟滞地流出,而苏冼毫无反应。他死了。秋碧月这才站起身来,垂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苏郎,你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的么?教主的确想传位桃夭,可我已弑了教主,囚了桃夭,锁了颜离,盗了教主的圣衣,只要你刚才肯跟我走,我就准备和你共掌这百花教。这个南疆都是我们的。”她沉默了一下,“可惜,你还是让我杀了你。”她仰了仰脖子,卫知宁正对她的背影,恰看见她肩膀微微一抽。秋碧月又低下头去看向苏冼,笑道:“也好啊。你的血做了我的胭脂,你为我梳妆了,我这便去夺了教主之位,参加继任大典。你为我描的唇,可好看么?”她一面低低地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那个挽着的玉绸包袱,从里面取出什么来。卫知宁的视线被她背影挡住,看不真切。她忽然把身上的衣履件件褪尽,捧着什么喃喃默祝,然后手一挥,一件翠光粲然的宫袍披在了她身上。接着她系带,掩襟,挽发,戴冠,着履,佩玉,动作说不出的舒缓优雅。卫知宁从未见过女子这样郑重地梳妆打扮。然后秋碧月缓缓转了个圈。暮气昏黑,隐约见得桃花暗沉沉地红着,那红色仿佛是凝结的鲜血,慢慢失了亮泽,一层层沉淀成褐色。在一片沉黯中,只有半轮钩月,洒下点点清辉。月色如雨,点点滴滴,落在秋碧月身上,那一袭翠衣上光华闪烁,如同传说中仙女的法衣。卫知宁仔细看去,那翠衣上缀珠连玉,无数宝石在零星月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簇拥了她一身。她头上戴着顶翠羽镶饰的凤冠,纵在暮烟里望去,也觉耀眼生花,不可逼视。脑后一幅长长碧纱垂下,恰遮住一头长发。秋碧月终于转过脸来,但见她一身翠色,起伏飞扬,衣襟的一丝轻颤,便如翠色的湖水里起了一阵微小的涟漪。那一身翠绿在晚风里细细摇曳,婉转欲流,不可方物。然而,卫知宁一眼看去,看到的不是绿意如水,而是一点灼红如火喷吐!那是秋碧月的双唇,浸透了鲜血,红得诡异妖娆。仿佛是把天地间每一寸每一缕殷红,都堆积到这两篇薄薄的唇上,令人都惊异,它何以承载得住这样欲燃的红。而一片艳艳滟滟的绿色里,这一点鲜红愈发鲜明夺目,似乎那样惊艳的绿,只是为了衬出这样惊心的红。秋碧月婉然一笑,掠了掠鬓,启步转身离去。她才走出七八步,便听到一个淡淡然的声音叫住她:“秋姑娘,留步。”秋碧月身子一僵,心中如有冰雪沃过,面上却仍是笑意融春,从从容容地偏过头,道:“卫公子?”叫住她的正是卫知宁。“令师逝世之事,尚无别人知道吧?那么这一次本是想请苏先生出手助姑娘稳住局面?”秋碧月冷冽一笑:“教主逝世。桃夭将为人妇。教主之位理应由我继承,何须压服什么局面?”卫知宁道:“杜教主猝死,难保没人说两句闲话,秋姑娘势单力弱,如何抵挡那些心怀不轨,又正抓着了借口之人?”她顿了顿,目中饶有深意,“苏先生沉不住气,早早露了心意,姑娘看透了他也好。只是,如今只有姑娘孤身一人,莫说什么夺位,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吧?”秋碧月默然不语,百花教中重苗轻汉,她是汉人,流亡至此,根基本浅,能有今日地位已是教主破格开恩了;而桃夭却是教中元老的遗孤,出身远贵于她,一向也多得教众亲近,枫叶使枫紫裾更对桃夭爱惜之极,何况桃夭虽一派天真,不解权谋,于花草虫蛇,炼丹制药上却极精通。“药”之一道,是百花教立教根基,因此她秋碧月更不能和桃夭相比。她想了一想,道:“公子所言,字字切中要害,然而……”卫知宁挑了挑眉:“然而什么?我不是平白说的,既说出这话来,自然想帮姑娘的。”秋碧月微觉讶异,口里只是简短地应道:“哦。”卫知宁道:“颜家尚有数十人在落照林外未曾启程。南疆总督白嵬已死,副总督梁洛骁与我交好,亦可相助一臂。”秋碧月神色一震,转过身来,道:“你帮我,有何条件?”卫知宁眼神微冷,笑道:“秋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次若是侥幸成功,望姑娘约束苗人,不要同梁洛骁梁兄起什么争执,更莫要跨出南疆,染指中原,搅得血雨腥风,大家不得安宁;另外……也是为姑娘着想,请将桃夭颜离逐出百花教。正好可把弑主的罪名推在桃夭头上,堵一堵众人的口,绝了后患。”她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秋碧月的神色,却见秋碧月只是漠然听着。“我一个女子,没个外应,想染指中原是那么容易的么?那些男人,哪一个是省事的?”秋碧月冷笑两声,打量着卫知宁,“你想让颜离回来吧?”她捕捉到卫知宁一瞬的怔愣失措,便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如一柄脆薄的铮铮而鸣的利刃,刺入卫知宁心底。秋碧月蓦地收笑,仰头望了望渐次黑沉的夜空,以及一片枉自绚烂着的桃花,慨叹般说道:“其实你杀了我哥,我该恨你的。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两个爱着的人拔剑相向,两个恨着的人倒又站在了一边。说到底,爱恨都是那么脆弱而奢侈的东西。”卫知宁心中缭绕着的悲恸乍然汹涌,她眼眶一热,顿时别过脸去,作声不得,只有咬牙抵住那要溢出来的泪水。秋碧月不曾发觉她的异状,道:“或者,像桃夭那样的人,能保持着黑与白般分明的爱恨,可如你我的心,已载不起这样沉重而无用的奢侈品了。”卫知宁听了这话,心里酸酸堵堵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喉咙里一阵酸痛,几乎开不了口,她强自敛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微笑:“你说你自个儿那么无情也就罢了,平白拉扯上我做什么?”秋碧月笑道:“发发牢骚罢了——你我还有正经事情呢,这就排个计划,分头行事吧。如何?”卫知宁应了。于是两人商定,卫知宁出落照林去召集人手,必要时可以强夺教主之位,秋碧月则回百花教总坛,力求兵不血刃地登上教主之位。临分手时,秋碧月还交予卫知宁一面镂花木牌,说是伽南香木,安息香木,檀香木,瑞香木等香料混制成的,另加了可辟百毒的“龙犀香”,一来避虫蛇防毒瘴,二来是出入百花教总坛的信物。卫知宁刚接过来,便觉一阵异香直透脑门,不由皱起眉头。但她曾见百花教教众确实佩着这样的木牌,想来无他,便把它揣入怀中。两人分手后,卫知宁去寻了颜门诸人并梁洛骁,领他们一路潜入百花教总坛大杀一场。虽说是助秋碧月剪除异己,却也未尝不存了私心,趁苗人内忧外患之际大肆屠戮。若非颜离还在秋碧月手里,只怕卫知宁就要趁机灭了百花教了。这一夜血战下来,百花教教众死伤近半,落照林内血染桃花,触目尽是惨烈的红。秋碧月第二天早晨竟是一路踏血走入百花教总坛的巨型继任大典的。卫知宁却不曾与会,只率众在落照林内候着。果然中午时分,估摸着大典已完,远远有两个人影从落照林深处走来。卫知宁一眼望见那个瘦削得黑影,心中一酸,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含笑道:“阿离。”颜离应了一声,携着身边那人快步走了过来。待走近了卫知宁才发现,颜离携着的是个陌生女孩儿,一脸纯澈无邪的笑,大而清明的眼睛里黑白二色异常分明。卫知宁怔了怔,唇边笑意淡漠了,道:“这位是桃花女使桃夭姑娘?”颜离咬了咬唇,昂然道:“阿宁你不要记恨夭儿,她很天真的,什么阴谋诡计,一概都不明白……”卫知宁淡淡笑道:“用你的性命来胁迫颜家,倒也天真得很,让我这般惯使阴谋诡计的也无可奈何。”颜离道:“不是她,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让杜教主开出条件的。”卫知宁真正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颜离,似乎要看明白,他是不是失心疯了?颜离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只有这样子,颜家才能同意我和夭儿的婚事。阿宁……累你为我操心了。”卫知宁只觉得一声冷笑响彻胸臆,她枉自殚思竭虑,忧心劳神,倒是做了个傻子!只听颜离道:“以后,我不想再管颜门事务,颜家就交给你了。那个让天下走向辉煌的誓言,要由你去兑现了……”卫知宁心头翻江倒海一般,却只是淡然应道:“你爱怎么,自然由得你。”转身便走了。颜离被她说得讪讪,也只有携着桃夭跟上。颜门诸人见了颜离自是欢喜,连梁洛骁也有一番客气,卫知宁却只是随众客套,态度淡淡的。不多时梁洛骁先告辞了,颜离见再无外人,方问:“父亲的傀儡虫解药,可曾取到?”众人一怔,几乎忘了此行是为颜锲求解药的。卫知宁正要一步步控制颜门,如何能容颜锲傀儡虫之禁制被解开,只装作忘了,跌足追悔。桃夭一直静静地不曾插话,这时见众人为了什么“傀儡虫”懊恼不已,这个于她却是小菜一碟,忍不住说道:“傀儡虫么?不管哪一种,都不难解的。我有七八种药方呢。”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愕,齐齐看向她。桃夭天真大胆,便一一与他们对视,看到卫知宁时,顿时“啊”了一声,满是惊叹倾慕:“你好美呀!”卫知宁诧然。她从未听人这般直白地赞她相貌,正不知如何答话,桃夭又“啊”地一声,这回却是惊讶忧心的。桃夭见卫知宁看向自己,那眼波分明是温和的,但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她有些心怯,道:“你……你中毒了。龙犀香之毒,这、这可麻烦得很呢。”卫知宁蹙眉道:“龙犀香?那是毒药?”桃夭道:“本不是毒药。可与伽南香,檀香,安息香,瑞香等香料混在一处,就有了剧毒。这还是我们教里的独门药物……啊!你可是拿了百花教的令牌?你不知道,那令牌有毒的,教中子弟都服了辟毒之药,外人取了令牌虽然能避虫蛇,却会中龙犀香之毒!”卫知宁心往下沉,切齿冷笑,不想那秋碧月还留了这手,倒是小看她了。桃夭踏上两步,道:“我帮你看下脉象……”她手刚刚伸出,又即顿住,似乎想起什么,声音都变了,“你拿那令牌?你、你就是带人混进来杀人的?我、我才不给你治!你杀了教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卫知宁挑了挑眉,道:“你反正也被逐出百花教了,他们与你何干?”桃夭似乎被骤然刺痛,她爱阿离,所以毅然离开了,可是……“可是他们终究是我的族人啊!”桃夭泪眼盈盈,“他们死得多惨,血流得那么多,像河一样,渗到桃花树底下,桃花也红得像血一样……”她哭出声来,“你没有亲人吗?你没有朋友吗?你没有、你没有人心吗?”颜离揽住她,向卫知宁道:“阿宁,夭儿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惨事——”卫知宁截口道:“你不用解释。——桃夭,你说的不错,这三样东西,我的确没有。你不愿治我,我也不会求你,这天下间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懂得医道。”她言语平常,却自有一股冰意,桃夭一时竟止住了哭泣,怔怔看着她。卫知宁别过脸去,下令:“少主已归,我们这便回去吧。”众人并不多话一句,顺从地听令,列队返程。颜离唇边一笑,说不上什么滋味,拉着桃夭也要离去,却被卫知宁叫住:“阿离,站一站,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桃夭与颜离对视一眼,松开了彼此的手,桃夭先自去了,颜离站在原地。卫知宁静静地看着他,冷峻的侧线,像一枚印章般,在她心底印刻出一道相同的深深刻痕,思绪被这刻痕斩断,绕成一团乱麻。颜离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笑道:“阿宁,你到底要说什么话?”卫知宁嘴唇动了动,却猛地一轩眉,拔剑而起!颜离只见一团光华直逼过来,他抽出卷琼刀舞在身前,骇然道:“阿宁!你干什么?”卫知宁面沉如水,承影剑身急颤,剑光六分,开出一朵剔透的雪花,指向颜离胸腹间六处重穴。颜离手中黑焰乍起,势极汹涌,吞噬了那一朵小小的莹白。然而卫知宁出剑极快,每一剑到得中途,都化身为六,远远看去,便如一朵又一朵的六瓣之花在她手中绽放,然后,又一朵一朵,投入炽烈的黑焰中。“阿宁!你到底做什么?!”卷琼刀锋刃所及,已渐渐有了些森然的杀气,颜离眉笼霜色,厉声问。卫知宁目中神光变幻,却只是不答,低低吐了口气,承影忽然狠狠劈下。这一剑势道沉雄,激得两人衣袂飞扬,然而这一剑劈向的却不是颜离,而是三尺外的一株桃树。那套书树龄已长,枝干坚实,可也禁不得卫知宁狠命一劈,顿时吱呀呀一声从中断折,猛地向颜离砸去。颜离如何会被区区一株桃树砸着,早已跳开两步。那桃树正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满树桃花受这大力一激,离枝飞散,兜头罩脸地向颜离飞来。颜离正自乱花迷眼,卫知宁足尖一点,又掠上一株桃树,承影落处,又一株桃树挟着漫天飞花向颜离扑去。颜离武功本较她为高,不料她竟出此怪招,不由大是头痛,又不知她究竟何意,越发无措。卫知宁犹如一抹雪白的流云,在桃林间穿梭,满林“吱呀吱嘎”之声不绝入耳。桃花有如被狂风骤雨吹起,挂也挂不住,一朵不剩地飞离枝头,鸟雀惊飞惶鸣,在这一场急急红雨里徒然扑楞着双翅。颜离满身都沾了桃花,空持着一把卷琼刀,眼前但有飞花走红,却又劈向何处?卫知宁蓦地一声清啸,承影疾速挥出,脚下奔行如飞,几乎足不沾地,那剑势经此加速,更是强劲无比,一挥之下,竟连断十一课桃树。断枝飞花,劲急无伦地向颜离撞去!颜离吃了一惊,到此刻不容他再留有余地,卷琼刀狂斩如风,只听得“咔啦”“咔喀”之声连绵而起,树干一根根被他劈落。唯有最后一根来势快得奇怪,颜离不及多想,双手握刀,笔直劈出。漫天桃花本来向他疾飞而来,为这一劈之势所激,竟突然调转方向,纷纷向两边散开。刀锋入木,一股大力撞来,颜离连退三步,终于止住了那断树的来势。然而他手腕一提,却发现刀身入木太深,卷琼刀竟嵌在树干中,急切间拔不出来。忽然后颈贴上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他怔了怔,苦苦一笑,松了手,卷琼刀连同那截树干一起落地,发出轰然一响。正午的阳光没了树影遮盖,越发强烈,照在摇晃摆曳的卷琼刀上,使刃口闪烁出一丝不定的幽蓝,是命运唇边莫测的笑容。四面桃花失了劲风吹送,在脆薄如金的阳光中迟缓滞重地坠落,像生命中所有罕有的、一场华美绚烂的落幕。卫知宁把剑尖点在颜离后颈,木然看着桃花落地,仿佛整个春天也这般迟缓滞重地落幕……那一场乱红狼藉,什么都过去了。她收了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归去时,琉璃江依旧是沉沉的碧着。然而江面,多了两双手划出的水痕。那是一个红衣女孩儿,和她身边黑衣少年交握的手。琉璃般清碧的江水被泼洒成欢笑着的白沫,谁都看到其中有幸福在闪烁。而那个白衣少年之声淡漠地看着,笑着拒绝他们的邀请,因为她知道,那些水痕和白沫间的幸福,她早已永远错过。她亲自挥剑,斩断了他的眷念,就让他疏离她好了,就让他认为她是无情的、利用着他的、从不曾在意过他的,就让那些曾有的过往同他们之间的信任与挂怀一道烟逝。索性,断得彻彻底底。让他去获得并珍重那红衣女孩儿的纯净而着实的爱情。而她,是注定要在另一条路上跋涉的。哪怕最终要伤害他,她也希望,他幸福过。 第七章 开到荼縻 从南疆回到瑶城,便有无数琐碎事务。等卫知宁看罢所有文书,在颜家账房的竹椅上伸着懒腰,吩咐僮儿往酸梅汤里加些冰珠的时候,她才蓦地发觉,今年这一整个春天,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混过去了。她回到瑶城这几个月,只忙得昏天黑地,夜夜住在颜家,连梧桐巷也没空回去,更不用说赏什么春景了。这样想着,心底便有些怅怅。看旁边的僮儿欲言又止,卫知宁微笑道:“可是又有什么事了?只管说吧。”僮儿赔笑道:“小的看公子刚清闲了片刻,本不想打搅的。”卫知宁呷了口酸梅汤,道:“难为你替我想着。”僮儿道:“可不是小的乱说,咱家刚把秋家的势力接过来,这几个月,事情多得乱麻一样,公子一个人竟理得清清爽爽,颜家上上下下哪个不服呢。都说公子比我们少主还强呢。”卫知宁咳嗽一声,截断他的话头:“到底什么事情?”僮儿见她脸色不对,忙忙转了口:“是。是少主请公子去商量他和桃姑娘的婚事。”卫知宁手里的银匙“叮”地磕在玉碗上,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茫然。婚事?婚事。她似乎渐渐回过神来,搁下碗,拂衣走了出去。婚事。她默默地念着。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不过干巴巴的几句言语,婚期便定在了八月末。只是这一个夏天,卫知宁又不曾闲得,四处张罗颜离的婚事。桃夭虽提了几次卫知宁中的毒,卫知宁总不大理会——她近来运功默察,却是没什么异常,再加上事务繁忙,也只当中毒不深,已然被自己的内力无形化解了,渐渐不放在心上了。仿佛只是一忽儿时间,那十里荷花,月色无尘的夏,竟又从指缝间异常滑溜地飞走了。如今是夏季将尽。万花俱谢,唯有一簇簇荼縻攀在花架上,白色的细碎的香气漫在空气里,淡到似有似无,叶子如羽,微风起处,似乎就要振翅飞去。而似乎那一振翅,就会把春夏连绵的华腾日喧的繁华尽数带走。开到荼縻花事了。卫知宁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气在心底咕嘟咕嘟,阴森森地吐出泡来。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暗暗吸了口气,驱走自己的古怪念头。耳畔是一片繁华喧嚣。今儿便是颜离的婚典。颜锲并不曾来主持——事实上,他的傀儡虫之毒还未拔出。这却是卫知宁极力相劝的:“颜伯伯一旦明白过来,断没有同意这桩婚事的理,不如且先把婚事办了,再为颜伯伯解毒。”颜离一想不错,便拖到如今。因此迎宾接客都是颜离卫知宁承担。颜离原不想多邀宾客,只因桃夭的身份特殊,怕婚典上横生变故。外人也就罢了,然而颜家不少子弟都被颜离排挤到异地管理颜家名下的产业,说来还是骨肉之亲,这等大事却也不好不给他们递个帖子的。这些人倒是一个不落地来了,而且半分脸色也不曾有。卫知宁在袖里捻着今儿早上才得的一幅薄绢,微微冷笑。这是最后一拨客人。卫知宁和颜离便并肩引着他们向喜堂走去。火红的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口。她和颜离在火红的地毯上并肩走着。颜离穿着大红喜服,一向苍冷的颊上也多了三分血色。卫知宁不疾不徐地走着。前面三丈有一口大水缸。离那水缸还有七步之遥的时候,宾客之一,颜离的堂兄颜柯大笑道:“听说离弟的新娘花容月貌,不知可否先掀一掀盖头,让我等一饱眼福?”他这话说完时,颜离卫知宁走在前头,已到了水缸边上。卫知宁忽地停步,左手倏地横在颜离身前,将他拦在原地。颜离头正半侧,恰看见颜柯脸上微微变色。然后一道寒芒自水缸中破壁飞出,人们只觉眼前白光一现,再抬头便看见一截霜刃插在对面院墙上。耳边紧接着当啷一声,却是卫知宁撤出承影,一剑碎缸,顺势将缸中潜伏着的那人劈为两段。鲜血同满缸清水一道迸出,淡淡绯色溅在卫知宁一袭白衣上。水缸碎裂,露出缸中尸体:从顶门至尾闾被剖作两段,脸上却没有半分痛楚神色,显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击杀。颜家上一辈里的老四家,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颜棂,正娇娇怯怯地从抬进院来的轿子上下来,见这惨景,往前踉跄了几步,竟“哎哟”一声软倒在地。颜离身为主人,只得上前扶起,柔声道:“棂姐姐……”他方叫了这三个字,卫知宁急急从身后掠来,便在此刻,轿子中飞出一排急如密雨飞雹的牛毛细针。颜离忙去拔刀,但那一排细针竟不像是人力所发,瞬时便到眼前。卫知宁正在他身畔,手一扬,不知从哪里拋出一只乌沉沉的筒来,将细针尽数收在筒内。颜棂失声叫道:“玄磁筒!”玄磁筒却是秘制器械,专收钢铁暗器的。卫知宁扫了她一眼,眼风如刀,手腕一震,筒中收取的牛毛细针,尽数倒飞回轿子中,去势之疾不减来时。此时,颜离的手才刚按上刀柄。那轿子中却是一丝响动也没有,卫知宁冷笑一声,上前去挑开轿帘。众人这一惊怖比方才更甚。那轿子中蜷着个干瘦男人,全身密密麻麻布满了细针,说不出的诡异可怖。颜棂喃喃地道:“玄磁筒……竟然还带有发射的机括……”卫知宁淡淡地道:“棂姑娘对这些杀人器械倒清楚得紧。”颜棂脸上一白。卫知宁不理会她,径自同颜离向喜堂内走去。她面上神色凝重,似是在默算着什么。本来只在身后一步远的颜铮忽然放慢了步子,卫知宁眉毛一扬,手腕抬处,承影剑直飞而出,没入三步前的地面。颜离见卫知宁行为古怪,问道:“阿宁,今儿到底……”“卫知宁,你好歹也是颜家客卿,当守属下之礼,在离儿婚典上使刀弄斧的,成何体统?”颜铮厉声喝道。卫知宁曼声道:“刚才分明是旁人居心叵测,要伤阿离,我不出手,倒任由那些杀手杀人不成?铮叔叔也不必急着反咬一口。”她说着,慢腾腾地走向那插在红毯中的承影。颜铮额上青筋暴迭:“血口喷人……什么叫做‘反咬一口’?”卫知宁温煦地笑着,把承影用力一拔。红毯连同毯下的青砖片片碎裂,青砖下一个极狭的洞内,一名黑衣人遭长剑贯顶而死。他把洞挖得极狭极窄,想是防止被发现,不料却是作茧自缚,如有人当真发现了他藏身所在,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他纵有千般功夫也无法施展。颜离纵使因为婚事大喜乱了心神,此时也明白过来。这些所谓亲戚只怕个个带了份厚礼。卫知宁道:“我懒得和你们啰嗦了。干干脆脆解决了罢。”她一击掌,无数看似站在不起眼处的护卫同时出手,有的一刀捅入树干,有的一剑刺向马腹,有的一棒砸向巨石……所击之处,必有杀手隐匿。这些护卫身手也不怎的,只是方位算得准,竟无一击落空。满堂寂寂中,颜离卫知宁走入喜堂。堂上放着一口檀木箱子,看样子倒很有些分量的。卫知宁淡笑道:“只怕这也是哪位的贺礼罢?阿离,不如打开瞧上一瞧。”颜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口中应着,脚步却不挪动,只问:“这是哪一位的大礼?阿宁你着人记下了么?我也好相谢呀。”卫知宁温温凉凉地笑着,把语声压低到似有还无:“你当我让你去冒险开箱,是成心要害你么?”颜离一愕,堂上已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笑应道:“这口箱子里是你钰叔的一点薄礼,实在微薄不成话,贤侄定要问出姓名来,倒叫我这做叔叔的不好意思。”颜钰在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全是不卑不亢的笑,似乎眼前的肃杀气氛半点没到他心头。颜离给他几句话逼住,纵有十分的疑虑,也只有上前开箱。他慢慢扶住盖子,向上缓缓推起,箱盖一开,众人只觉心头没由来地一静。那箱子中静静躺着一具桐木焦尾琴,式样古朴,纹若流水,七根弦上闪动着细微的光泽,如同是泠泠然的音符次第响起。颜离不禁发了片刻的怔,复转欢然,道:“多谢钰叔厚礼。我虽不会弹琴,可夭儿一直想要一具七弦琴呢。”颜钰面上惊色一闪而没,笑吟吟地道:“这琴倒不值几个钱,不过难得做工好些,若非寻不着相配的,本还当送上锦瑟的。”卫知宁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却从袖中抖出一幅薄绢,朗声念道:“颜柯,八月十七,冷琢斋雇杀手虹伏于距颜府大门一十七丈之水缸中。颜铮,八月初九,于折枝庭雇杀手凉匿于距喜堂百七十步之青砖下。颜棂,八月十一,薛家班雇针小五暗藏其轿中。颜镛,七月廿七,向流星堂雇得巧匠若干,制成烈性炸药暗藏贺礼之中——大家不用惶乱,引线已给剪断了。”说得颜镛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卫知宁只作不见,流水价念下去,堂上之人大多额头见汗,卫知宁竟将他们买凶之事彻查清楚,手腕之厉,令人变色。她念了半日,连颜离都变了颜色,唯有颜钰尚神情自若。卫知宁手中薄绢已念到尾端,她微一顿挫,终于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将那薄绢收好,抬眼望向颜钰,道:“钰叔叔真心诚意前来道贺,更难得寻来这一把好琴,知宁代阿离再次谢过。”颜钰听到“一把好琴”四个字,脸色终于忍不住一变,目光大炽,既而低垂,道:“一把琴罢了,岂值得一提?”颜离手中冷汗沁出,咬着牙道:“阿宁,这些事你如何知道的?却怎么不早说?”卫知宁道:“阿离的婚典,我怎么能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搅了?再者,这里诸位好歹也是阿离的亲戚,只盼他们是一时糊涂了,不料今日之下,没一个死心的。却又何苦来?”“何苦来?哼,他颜离当日初掌大权,是怎样对待我们的?怕我们碍着他的事,把我们一个个逐的逐,放的放,外派的外派,教我们背井离乡的,吃了多少苦楚?连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放过,”颜棂切齿道,“把我嫁给个糟老头儿做续弦,过门半年就守了寡。这一生的大好年华,就生生葬送了。”卫知宁笑道:“阿离也不过怕各位委屈的意思。若在瑶城留着,诸位也不过落得个空享安闲,可如今,哪位不经营着一片产业,大小也算得地方上一个人物?就连棂姑娘,若不是夫家势大,如何能有今日的富贵?阿离白操了心,还落下埋怨,可有多冤!”这番话颜离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卫知宁如何想起来。当初他只是不想再看见这班从骨头里烂出来的纨绔,便远远打发了他们,何曾替他们着想了半分?堂上颜氏诸人半信半疑的,低了一回头,也无话可驳。卫知宁温颜道:“毕竟一家的骨肉,这回的事,还是一笔勾销了吧?”说着眼望颜离。颜离正沉吟间,不曾牵连在内的几人见卫知宁连使眼色,便也上前说情,颜离得了台阶下,便也淡淡地应了。喜堂上一时冷场。卫知宁笑着道:“今儿又不是来说这些恼人事的,快请新娘子来行礼宴宾是正经。”一面吩咐丫头去扶新娘出来,一面传人去准备酒席。堂下一色细乐吹打,华美喜乐之中平添别致风流。这一场喜筵,至此方步入正轨。不多时,桃夭一身大红华服,扶着两个丫头娉娉婷婷地来了。那喜服却做得精致,通身绣着桃花,尤其盖头上那几片粉桃,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似乎要飘落下来。颜离笑迎上去,亲自扶着她,道:“夭儿,累你多等了这许久。”众人只管大笑起哄:“好心急的新郎官!”两人喜盈盈地行了礼,喜堂上也摆开酒宴来。江湖儿女比大家闺秀洒脱得多,况且桃夭本是活泼的性子,便摘了盖头,挽着颜离的手到席间劝酒。她头戴凤冠,珠玉闪烁,一头黛青长发挽成繁美的髻子,大眼睛里沉淀着纯净的黑色,幽深乌亮的,像婴儿初睁的双眸,闪着欣悦不已的光辉。一时堂上众人忘了方才龃龉,把酒言欢,高谈阔论起来。堂外院子里唯有未申时候的秋日薄阳轻轻覆在曾有过血迹尸体的青砖红毯上,一架架荼縻寂寞地开着,愈发冷清。卫知宁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片刻前还个个要杀颜离,此刻居然能在那酒席上坐得住,非但坐得住,还很少兴高采烈。她端了杯酒,悄然起身,向另一桌的颜钰递个眼色。两人都持着就被离了席,绕到院子里。卫知宁不发一语,从袖里抖出那幅薄绢,递给颜钰。颜钰看了半晌,手上慢慢加力,把它攥紧。那薄绢尾端,有一行卫知宁不曾念出来的字:“颜钰,七月廿四,以焦尾古琴,雇得琴杀花半音,匿于檀木箱中。”卫知宁悠悠地道:“你们这一次要杀阿离,是为了什么?”颜钰舒了口气,恢复了淡定,道:“为了什么?我们这些人,哪一日没有杀他之心?之所以选今日,不过是因为新娘的身份,事后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借口——颜离与苗女勾结,背祖逆天,族人合力杀之,另立少主。”卫知宁唇边淡淡一笑:“如今,看看实力悬殊,倾尽家底的一击也被我化解,什么苗人什么百花教,便再也不提半句了?”颜钰笑道:“正是。”与卫知宁相视而笑,同时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你不问是谁给了我这幅薄绢?”卫知宁道。颜钰道:“不论是谁,总与我无关了。公子是个高明人,颜钰自问也知道进退,从此自然跟着公子。好比赌徒下了注,只想着尽力赢了这局就是了,之前的缘由,有什么可问的?”卫知宁半晌无语,忽然道:“说得好。你是个聪明的,我今儿才对你说这些话。今后,你自然知道怎么做。”颜钰应声:“是。”将薄绢递上,便欠了欠身,回席上去了。卫知宁遥遥望着攀在花架上的白色荼縻,手中摩挲着那幅薄绢。今日绝早,她刚梳洗完毕,便被人约到花园子里的假山后面。那人轻功绝佳,直到他停下脚步,卫知宁才得以看清他的相貌:那是一种不加修饰的俊美,是一种令人心醉的落拓,似乎从他那淡褐色的皮肤下面,有一串音符水泡般冒出,让人心生愉悦。那人侧目看了她一眼,似是也被卫知宁的绝世容颜所惊慑,他怔了一怔,将一幅薄绢抛给卫知宁,用足在土里划了几个字:“秋素衣让我帮你。他的遗愿,不要谢我。”卫知宁低头一看那薄绢上内容,不由大惊,粗粗一扫,与她查得的情况大致符合,只是多了一句:“颜钰,七月廿四,以焦尾古琴,雇得琴杀花半音,匿于檀木箱中。”琴杀天下闻名,却行踪难觅,卫知宁也难得到他的消息,这人居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她一转念,疾步追上转身要走的那人,道:“兄台可是琴杀花半音?”那人见她口唇翕动,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他是个聋哑之人。卫知宁伸足在土里划道:“兄台大名?”那人微一踌躇,划道:“花半音。”果然是他!琴杀花半音!据说琴技冠绝天下,一生爱琴如痴,杀人时只弹半音,琴弦已刺穿目标咽喉的花半音。据说生来只与琴为伴,几乎没有亲朋的花半音。他竟是个聋哑之人。连自己的琴声也听不到的人。卫知宁心中一怔,这个人的一生,该多么寂寞呵。“你,听不见,为什么,弹琴?”她划着字,问。花半音那时候仿佛微笑了一下,划道:“我听不见,可别人能听见,能喜欢,就可以了。”他划完这几个字,不再理会卫知宁,径自离去。花半音留在地上的那一行字犹在目前,卫知宁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去。他是为了让世人听见最美丽的琴声么?这样寂寂如雪的一生啊,却有这样璀璨如火的信仰。命途坎坷如花半音,尚且有这样一句令人动容的回答,她已承载了别人那么多牺牲的她,又岂可退却?“阿宁,怎么一个人逃席出来?”卫知宁回头,却是颜离一手执杯一手执壶,带了几分醉意,一身明灿灿的喜色,站在阶下。卫知宁微微一笑,递上杯去,让颜离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饮下,颜离也自斟了一杯,微笑,默然。荼縻细细地香着,白色的小小的翅无力地扇动。这是最后的花事了。仿佛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力量在催迫着她,卫知宁向前跨了一步:“其实我……”她伸手握住颜离的手腕,喜服下冰雪澈然。然而,恍如初遇时那样,颜离脸上掠过一丝戒意,抽出手退了一步。冰凉的触觉消融在她指尖。迟了。她亲手斩断的,岂是说挽回就挽回的?卫知宁悯默。颜离别过头去,道:“我以为把颜家给你,你我都会快乐的。”他说得很艰涩,“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念头,才接近我的?”卫知宁心中便如被刀捅开一个口子,震惊,惨痛,绝望如冰冷的血液般喷涌而出。她勾唇一笑:“是啊。颜兄你终于明白过来了。”颜离望着她那幽深幽深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你已经握持颜家大小事务,可……为什么还没有半分喜色?”卫知宁道:“喜色?”你把我们的情谊也看得太轻了。难道我真会从没把你放在心上过么?然而口中吐出的却是这样的话语,“颜家算什么,那句关于天下的誓言,我可不是像颜兄这般随便抛了的。”颜离面上一窒,道:“卫兄……”听得这两个字,卫知宁忽然觉得胸腹间一股诡异的浓香直冲上脑门,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地就喷了出来,手中酒杯当啷一声砸个粉碎。恍惚中颜离伸手来扶,她向后一仰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一切都沉入混沌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再睁开眼睛并没有过了很久,但映入眼来的居然已是一天星斗的夜空。卫知宁挣扎着坐起身来,窗与榻,以及榻边的小几,窗外的梧桐树影,都是自幼看熟了的。卫知宁心头一安,又重新躺倒睡了。这一回却神思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地只见榻边坐了一个人,卫知宁几乎立刻就认定那是颜离。她喉头一梗,两行眼泪直流出来,一把握住颜离的手,道:“阿离!其实我、我是个女孩儿啊!我其实是个女孩儿啊……”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了一身冷汗,一惊惊醒过来,才发觉坐在榻边,任由她握着手的人,却是婼先生。卫知宁又是一惊,脸上一红,讷讷不语。婼先生抽回手去,道:“你中了毒,怎么不早些回来一趟?闹得这个地步,害我大费手脚,才险险地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这会儿是无大碍了,但毒还没拔净,还得躺几天。”卫知宁笑道:“听人说那什么‘龙犀香’很厉害的样子,你竟救得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医道上造诣这样高。”婼先生不理会她的恭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卫知宁忖度着方才的话他可听见了,偏偏他一句不提,卫知宁竟有些心虚,在枕上转过头去。她脸正好转向榻边小几,几上却有一张帖儿,拿起来还未看清上面是何字,已被婼先生劈手夺了去。“是什么?快给我。”卫知宁蹙眉道。婼先生冷着一张脸,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歇着,过两日再说。”“给我。”卫知宁冷冷重复。婼先生皱起眉头,终究还是将帖子递给了她。卫知宁展开一看,却是傅正叶若煌相邀,今夜在“踏雪”相见。“这帖子几时来的?”婼先生道:“来了很有些日子了。一直不得机会递信给你。——今夜你是去不得了。”卫知宁道:“怎么去不得?我这就梳洗了去。”婼先生一手按住她肩,一手按住她腰,道:“你毒未彻底拔除,还大半夜地乱跑,要不要命了?”卫知宁扭动了几下身子,挣扎不脱,叱道:“我是卫家之主,你既是下属,便不得违逆于我。”婼先生怔了怔,脸色一黯,慢慢松了手。卫知宁梳洗了,换上件干净衣裳,便往门外走去。婼先生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卫知宁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死不了的。你放心。”她出了梧桐小院,一径里往城西走去。“踏雪”酒店在城西,梧桐巷在城东,相隔一个城区。她毒伤未愈,不敢奔行过快,走过几条街,经过秋府门外。秋府如今一派萧条,听传言,仆从护卫都卷了东西散了,唯有一个秋素衣的贴身婢女守着不去,却也已是个疯子了。卫知宁想到丫头真儿,脚步不由有些迟疑。“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声音清脆如铃,却有种阴森的味道。卫知宁寒毛一竖,回过脸去,只见真儿正自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真儿!你、你、你……”她一惊之下,心神微乱,不防半空里响起一记琴音,琮然铮然。“花半音!”卫知宁低呼一声,掣出承影,往琴音发处刺去。琴声铮铮,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激越到了极处,只听得漫天里响起一串繁音,声声高昂慷慨,犹如金铁相击。卫知宁辨不出琴音从何而发,只觉那弦上飞出滞重之槌,一下一下敲击震荡着她的耳膜。同时一下一下撞来的还有真儿清脆的声音:“公子,你长得真好看——你还记得这句话么?早忘了吧?那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呵,也真傻呢。堂堂卫公子,会真心实意地看上一个小丫头?秋爷是被我害死的。他中毒的时候,问,送你香袋那个人是谁?我说是卫帅的公子。那时花公子也在,说定要为秋爷报仇。秋爷盯着那香袋看了好久,忽然摇摇头,说:‘这个香袋,十年前我在揽辔之主那里见过,一个角上还有些缝补痕迹,错不了的。没想到,卫帅就是揽辔之主。十年来我一直没见过揽辔之主的真面目,没想到他,一直就、就在瑶城。我既是揽辔中人,又怎么能杀他后人。’秋爷他、他……”真儿忽然掩面而泣,出不得声,好久,她才从唇齿间挣出一句话来:“他为了不乱了你灭秋家以立威信的计划,甘心死在你剑下!”卫知宁倒退两步,那个香袋,的确是爹留下来的旧物了,仓促间别无它物,又要显得郑重些骗过她,才拿来赠了真儿的。而揽辔之主的身份,也确实只有揽辔中几个高层人员知道。这,不像是说谎。秋素衣……秋素衣!他是揽辔中人?揽辔名册只是口传,不落笔墨,父亲还未全传给她便已去世,因此好多盟友的身份她并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卫知宁发不出声来,耳畔唯有琴声铮铮,如悲啸长吟。一个人影掠上墙头,正是捧琴的花半音。他双手急挥,七根琴弦上恍如有万里长风飒飒,千江波涛如沸,那音符密而且急,一个叠一个地迸发出来。猛然间琴声戛然而止。天地间一时绝静。花半音食指一挑,羽弦颤出一个细细高音,如同一声凄绝的长哭,高到不能再高处,蓦然绷断。花半音便持着那半根断弦,从墙上一跃而下,直扑卫知宁。琴弦刺!卫知宁为这一刺所震,不敢硬接,错步急闪开去。而那琴弦在半空里铮地一响,微曲,再弹出时已改了方向,如影随形地刺来。卫知宁曲颈,侧头,拧腰,翻步,使出年幼时练来增强柔韧性的“花底燕”,出尽了小巧腾挪的闪避功夫,才于间不容发之时,把那琴弦闪了开去,更说不上还出半招来。花半音手中虽只是一根细细琴弦,却有沛然剑气如天风海雨般浩浩而来。琴弦挥处,竟不时有数音响起,凄厉悲愤,震耳惊心。卫知宁一眼扫见花半音脸上如疯如狂,目中竟有莹然泪光。他忽地一轩眉,右手撤回,在左手抱着的琴上一按,又一根弦铿然一响,便戛然而断。他一手持双弦,居然使得两般招数,分击合围,越发如江波泻地,浩浩荡荡。好在卫知宁趁他断弦时缓过气来,把承影舞成一片光华,堪堪抵住花半音的双弦,却也吃力不堪了。花半音号称杀手榜上探花郎,果然名非虚致,纵不如萧惜眉之功力绝世,苏冼秦际涯之经验老辣,也别有一股慷慨激昂的锐气,令人难以抵挡。卫知宁苦撑片刻,不觉额上见汗。花半音历来半音响彻,一弦绝杀,斗了这半日仍拿卫知宁不下,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琴抛在空中,双手连按,一时间只闻铮琮之声大作,或如长啸,或如哀鸣,却是花半音连按五下,五弦齐断!那最后一根弦断时,声音浊重浑厚,像是长长唏嘘,把这人世可叹可感之事都叹息尽了。他取尽琴弦,便弃了那张琴,双手拨动七弦,匪夷所思地攻过来。卫知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功夫,但见花半音十指无比灵巧地拨动,那七弦便如一个小小剑阵,其呼应照拂之处,犹胜过七人合力。当真是绵密迅捷,兼而有之,更有琴音凌空而作,悲凉愤懑之处,更胜向前。卫知宁本有毒伤未愈,这是经了一程剧斗,心形俱疲。终于琴声响至激越处,卫知宁胸口一窒,承影斜斜划出,力道全失。咽喉一凉,花半音左手四根琴弦并作一束,指在她咽喉,右手那一束凌空划着:“我很想杀你。”卫知宁沉默片刻,淡笑着用手比划:“那怎么不杀?”花半音冷然注视着她,良久,划:“你是揽辔之主,秋素衣努力了一生的事情,要由你完成。”卫知宁笑意渐敛,默然看着他。花半音划道:“我今夜想告诉你,你若不重兴揽辔,澄清天下,我绝对能、也绝对会,杀了你。”他收回指在卫知宁颈间的弦,站了半晌,又凌空划道:“请你一定要做到。我会看着你。”“你”字划完,他携了真儿,绝然离去。卫知宁低头看着那张毁弃的琴,右上角烙着一个“秋”字。这张琴是秋素衣赠的么?花半音……原来,也是有知音的。夜色正浓,城浸在荼縻细细的香气中,夜的味道清爽馨香。干净的夜空嵌着无数星星,亮得令人惊惧,仿佛满天的亡灵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向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只为了,她是揽辔之主,竟可以将性命交托。像梁洛骁,像秋素衣。她倒是希望他们没有这份执著和决绝。她已染了太多的血,真的、真的停不得了。荼縻细碎的白如同裂了的花魂。卫知宁向“踏雪”酒店走去。爽净的夜风拂面而过,吹出一点初秋的凉来。她胸臆间一片冷澈,原来,当真是到了最后的花事了。“踏雪”门口的老梅树比上回越显出苍寒。卫知宁扶着树干叫了一声:“谈先生!”谈古今应了一声,快步出来,竟是一脸焦急:“怎么才来?傅将军叶将军等了半夜了。”傅正叶若煌自店内出来,满面倦色,到瑶城这小半年琐碎而阴暗的倾轧变乱,让惯于畅意搏杀的他们倦极倦极。“我们这十几人在瑶城也呆了有半年了,总该……”卫知宁打断傅正倦沉的声音,道:“我知道,塞上男儿是不甘雌伏的。傅叔叔只管养足精神,这几日,瑶城要有一场剧变。我正仰仗叔叔呢。”傅正叶若煌对这种日子本已大不耐烦,正是想问以后如何安排,听得卫知宁此言,齐齐一振,剧变……终于要来了么?傅正低笑道:“好,好,好!公子有此魄力,必有不可限量之日!”他脸上皱纹全然舒展,“揽辔沉寂了这么多年,竟还有重振的一日,我竟还是……亲身经历着。此生何憾!此生何憾!”他哈哈一笑,便转身而去。背影里有一种别样的矫健,老迈却慷慨,像是踏着赴死的步子,走向的却是一生的壮阔抱负。叶若煌微微笑道:“主公他,真的很高兴。可以为揽辔做些什么……真的很高兴。我也是。多谢公子。”他闭了闭眼,遮去一闪的泪光,大步离去。“多谢?”沉默良久,卫知宁终于低笑出声。他们知不知道,卷入这一场剧变,意味着把性命也押了进来?她让他们冒险,操劳,奔波,而他们竟说:“多谢公子。”揽辔一盟中,尽是这样的热血之人?卫知宁侧头看向谈古今,道:“你是聪明人,不会这么傻的吧?”谈古今略一勾唇:“听你的意思,我倒是个无情无义的?也别把我看得这样扁,毕竟有七八年的交情了。”卫知宁道:“我八岁,你十五岁,从那时开始,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婼先生只当你一家人,什么秘密都不瞒你——他那样的人都肯信你。这样的交情,居然还不能让你入了揽辔,只想着置身事外,还不够无情的?”谈古今淡淡笑道:“我开了个酒店,替你们当免费的线人,还不够么?非要我卷进那些是非里去?你也够绝情。”卫知宁一笑:“是么?”谈古今若有笑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绝情,怎么下决心杀颜离呢。”卫知宁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去没说出什么话来,扶在梅花树干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谈古今见她脸色不对,讶然道:“你、你怎么了?纵然不舍得杀他,也不至于这样一副脸色……呀!”他面容骤变,抢上去搭了搭卫知宁的脉,手指扣到腕上,先没查出什么脉象来,只觉得她的手上一片冷湿,抖得厉害,凝眉细察片刻,他厉声道:“你个疯子!不要命了!先有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毒伤不好生养着,四处乱跑动了元气不说,还不知死活地和人交手,又添上些内伤。内外交感发作,你还要死撑!”卫知宁见他急出一头汗来,倒笑了起来:“你和婼先生真是两个济世的活华佗,把我轮着教训。放心吧你,我哪里那么容易死了。”说着慢慢转过身,要走回梧桐巷去。谈古今道:“你一个人能回去?我送你。”卫知宁头也不会,挺直了身子,不急不缓地走着,更无半分病态,口里淡淡地说道:“耽误了你生意,我可赔付不起。”话虽是玩笑,却自有一种坚冰般冷然的孤傲,让人再开不得口。谈古今知她向来要强,不肯有半分示弱,只得罢了。卫知宁走出“踏雪”所在的街,脚下早已软了,几乎就一个踉跄跪下去。她一手扶着街边的老墙,一手拔出承影来撑在地上,一路咳着血,跌跌撞撞地走了十几步。遥遥望见前方有行人走来,不肯在人前失态,便拭了拭嘴角的血,勉强站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走过闹市街区。头已是昏昏沉沉的了,一个身子像在大海里漂着,只觉得就要撑不住了。等抬头看见梧桐小院的木门时,她终于再也熬不住,撞开了门,一头跌进去。本想着会撞上冰冷的地面,可跌进的居然是一个人微温的怀抱。“回来了?”婼先生沉沉静静地说。她不知怎的,听了这三个字,一腔酸楚便关也关不住地迸流出来。她双手从后背绕上来,抱住他的肩,把头抵在他的胸口,纵声大哭,口里喷出的血和眼里恣肆流出的泪浸透了那袭青衫。那个男子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冲淡了噩梦般萦绕不去的荼縻香气。卫知宁渐渐静下来,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是真正的沉睡,什么也没有想起,唯有那熟悉的安稳的气息萦萦于呼吸之间。醒来后,她已躺在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被。婼先生坐在床前煎药,手上捧着一卷书。卫知宁静静看着,唇边不觉漫出一丝笑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宁和。“婼先生,对不起,我又任性了。”这样的话却是从小说惯了的。婼先生看了她一眼,神色平和:“你的伤没有大碍的,就是要好生调养几天。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处理就好。切不可再不顾身子胡闹。”卫知宁见他一脸倦色,眼中布满红丝,显然是为了治自己的伤忙了一夜,心中过意不去,听他嘱咐得恳切,不由有些感动,也就难得听话地“嗯”了一声,脸上竟是一副温顺堪怜的乖女孩儿模样。婼先生似乎被那一瞬间的神色眩惑,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两个人半晌不语,药吊子里的汤药咕嘟咕嘟的,像在替他们说着什么。“阿宁在家么?我是颜离。”院门外的叫门声突兀地插进这温馨的氛围里。屋内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瞬息万变。“他。怎么样?”卫知宁道。婼先生抛下书,去照看那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由你拿主意。”卫知宁眉间霜色暗聚:“他是颜家少主,再怎么淡泊,也不可能让我一手操控颜家——大不了把细务交给我管。我们的计划,不是一早就定好了么?让他,消失。”婼先生略一默然:“好。由你。只别后悔。”卫知宁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拿定主意了。只是,等他见我一面,再动手好么?”婼先生点点头,起身去开门,带着些许怅然道:“你越来越像‘卫公子’了。”院门口吱吱呀呀的开门声,颜离匆促的脚步声,然后眼前一亮,颜离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的红润却没有同换下的喜服一道消失,映在颊上分外触目。卫知宁眼里看来,这三分红润却是一个大大的败笔,把那条她描摹了无数回的冷峻侧线破坏无遗。颜离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走向床边,道:“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倒叫我过意不去。你好好养病,颜门的事儿我先接回来——等你好了,再交给你。”卫知宁抬眼看向他,目光淡然,不辨喜怒,口里简短地应了个“是”。颜离沉默了片刻,强笑道:“婚典上多谢你了。”卫知宁道:“没什么——忘了恭喜你,新婚。”颜离说了句“多谢”,便找不出别的来说,只是干坐着。卫知宁陪他默然一会儿,吸了口气,道:“我病着,精神也差,不如你先回吧,别为我冷落了新婚夫人。等我来日好了,再——”她没料想那一个“来日”还是直梗进心里,说到“再”字便咽住了。颜离答应着起身,说了些客套慰问的话,便转身去了。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来,微微带笑道:“等你来日好了,咱们再去‘踏雪’喝一夜的酒。”卫知宁心里锐痛一刺,竟半晌开不得口。良久,她才慢慢地道:“那再好不过了。想着寻梅酒的滋味,我也好得快些。”这两句话一字一字地说出,仿佛迟疑着要挽回什么。而颜离只是一点头,大步走出屋去,吱呀一声又掩上了门。卫知宁蓦地从床上坐起,攥着被子一角,下巴剧烈地抖动起来。“铮”地一声,金铁相击,把卫知宁惊得手一颤。她急急抬头,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院子里婼先生手持一柄极小巧的短剑,同颜离动上了手。婼先生的剑路她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一团寒气循着熟悉的路数四下纵横,如“连诛剑”之名,剑法绵密,而杀意森然。而颜离的断流刀法她也见过了无数次,她要提醒任何一方都是那么轻易,轻易到,让她心乱如麻。颜离想必是乍受偷袭,既惊且愤,高声叫道:“阿宁!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让人偷袭我?!”他叫了几声,便被婼先生的攻势逼住,无暇说话。荼縻的香气又一次令人绝望地涌来。满城的荼縻。满城的白幡。原来,一切都这样注定了的。卫知宁木然看着窗外。“连诛剑”散发出的寒芒笼罩了梧桐院落。将死的桐叶虽还丰腴,却已发出微脆的呻吟。颜离手中的黑焰被清霜残雪浇灭,渐渐失了力道。他退、退、退、退,直退到窗下,离卫知宁极近的地方。刀法已乱,脚下虚浮。而他挫齿剔眉,想是要拼死一击,那苍然冷峻的神色让卫知宁一时屏住呼吸。那一刹,颜离正侧对着她,那条熟悉的侧线和她心上那条,简直分毫不差。卷琼刀在她眼里曳起一片幽黑的冷光,颜离转身反手,刀锋向她——向窗内的卫知宁当头斩来。“为什么暗算我!”颜离厉声吼道,绝望而凄烈。然而卫知宁敏捷地一闪,竟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婼先生错身上前,短剑一挑,“叮”地清清脆脆将卷琼刀磕飞,然后再进一步,几乎贴着颜离的胸膛,手中寒光一闪而逝,倏地没入颜离的胸口。这一串动作流畅之极,如兔起鹘落,而看在卫知宁眼里,却是迟滞无比。迟滞得让她把每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颜离捂住胸口,嘴无力徒劳地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鲜红色的血液汹涌而出,把那黑衣染成暗沉的褐色。他踉跄着晃了两步,手扶住窗棂,想稳住身子,然而不由自主地缓缓软倒。手从窗棂上,从卫知宁眼中一寸寸滑下,终于完全跌落。卫知宁欠起身,从窗口看到他,歪倒在地上,一脸空洞,血仍在茫然地流,捂着伤口的手,已然垂落。“他死了?”卫知宁茫然问。婼先生不答,弯腰拔出短剑,擦拭着血迹。血腥气和荼縻的气息,漂浮在空气里。最后的花事,结束在这样的红色里。卫知宁的眼干涩得生疼。 第八章 尾声 颜离死得蹊跷,然而颜家上下竟是不怎么在意的。那些贺客换了身素净衣服,便把一张笑脸换作哀容,草草赴了丧礼。有人揭出桃夭的底来,众人自然顺水推舟,把弑夫的罪名安在桃夭身上。桃夭一派天真,如何受得这般催迫,不几日便发了疯。——究竟怎么疯了的,没有人知道。她疯得却不巧,颜锲的傀儡虫还没拔去,仍只好一直痴呆下去。颜家的家主之位虚悬,实权却已落在威望已著的卫知宁卫公子手里。颜氏诸人本有争位之心,可掂量着卫知宁的手段,只得作罢。卫公子露面不多,一向仍僻居梧桐巷,可在瑶城早是声名鹊起,隐隐有掌握一城之势。人们只知道,卫公子对那个疯了的颜家少奶奶,那个弑夫苗女,倒是很照顾的。颜离死了大半年了,桃夭的衣食始终由卫公子一力承担。有的无月之夜,颜家少奶奶的屋里会有谁也不懂的好听歌声飘出来。颜家的下人都在私下传,那是颜离少主回来了。“溪韵,你听,大白天的,莫不是颜离少主又回来了吧?”听着婉转的歌声,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颜霜瓷扯着另一个婢女的袖子,问。颜溪韵把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嘘!小声你没看见卫公子在窗口吗?他不喜欢我们神叨叨地乱说呢。”溪韵和霜瓷挟着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远了。年轻的笑声远远传来。站在窗口的卫知宁把两个婢女的话一句句都听在耳里,却没有叱斥她们,只是若有若无地微笑。从窗口可以看见一红一黄两个娇俏的身影,跳跃在柔丽的初春里。认识阿离,就是在去年这个时候吧。弹指之间,那一场美好,就风流云散了。什么好的,都只有一刻吗?她不动声色地想。今日却是来请桃夭一同去游春的。不管她疯了没疯,这只是礼数。今年的春,还会有去年那样的华灿么?她正自想着,一抬头,天竟已阴沉了,黯黯的云渐压渐低,刮起凛冽的风来。仿佛是冬天一个转身折回来,要再多留片刻。卫知宁心下纳罕,初春天气,哪里会肃杀至此?她似看非看地往窗外望了一会儿,转向室内,望着侍女给桃夭梳妆。桃夭脸上是空洞的笑,口内一遍遍曼然唱着:“杯翻陈醪湿青袖,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这首歌么?卫知宁苦涩地笑了。阿离教给她的吧?小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歌里的意思,可现在她已懂得深刻。有时候她觉得,这支歌儿像是某种凶咒,把愁苦一人人传去。听到这支歌儿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深悟其中况味。春风一年年自管无情地来了,把生命中可眷恋的时光吹向天涯。一年年春,一年年岁月,人事已非,远志未酬,良辰美景竟成催迫。桃夭却向镜里的自己痴然笑了,笑着唱下去:“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今年又。”她咬字含糊,曲调却是动听,歌声里那酥绵入骨的甜柔,以及甜柔底下的酸苦,听得卫知宁心里一空。“啊呀!”帮桃夭梳妆的侍女忽然惊叫起来,手指着窗外。卫知宁回过身去,一时也有些恍惚。只见迅速灰下来的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白色飘洒下来,在急风里四处飞散。下雪了?卫知宁不信似地走到窗前,向窗外伸出手去。果然一点冰凉沁入指尖,冷意却直透到心底……就像去年那个黑衣少年,那截瘦削而冰凉的手腕。然而那些落在指尖的雪粒只是停留了那么短的一刹,瞬间便消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