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 祸 一九八六年,冬。 那是一个干冷的冬天。入冬以来,天空就始终被灰黑色的厚厚的云层覆盖着。从西伯利亚高原刮过来的风,整天就这样慢悠悠地吹着。 校园里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桉树,老实地守候在路的两边,树枝在不停地颤抖,而裹着棕黑色的树皮的树干,在冷风中愈是显得粗糙了。 星期天的下午。 难得的太阳才从云层里探出半个头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刚伸了一个懒腰,又缩进被窝里去了。我校对完《晨钟》第三十六期文学社团专刊,签字付印之后,走出印刷厂的大门时,心情特别的舒畅。因为再过两天,我们这一个月以来辛苦策划的报纸就要出版了,上面有自己所属社团的一个版面——新星文学社专版。 《晨钟》是县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作为刚参加县作协的我,只是偶尔抽点时间去帮忙划一下版面,或是跑跑印刷厂,跟一下校对之类的工作。 然而,我负责的这一期专刊,在《晨钟》的历史上都是罕有的阵容。 当时,全国各地民间的、官方的各种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真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轰轰烈烈时期。我县各地文学社团在县作协登记注册的就有十多个。 “新星”文学社是白塔中学学生会主席杨汉春发起创办的校属社团。杨汉春自任首届社长,成立大会搞得很隆重,当地文学界名人及学校的主要领导都有到会祝贺,新闻媒介也做了报道。 学校最初也实实在在地给予了许多名义上和物质上的支助。白塔中学嘛,本来就是县立的重点中学,远近都还有点名气的,如今再添新生事物,名声就更加响亮。“新星”文学社发展到中期,已经成了整个南充地区校园文学的主导者。 我当时在文学社任主编,课余忙得一塌胡涂,学业多半荒废。 自行车刚上大桥,我一边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边把从杨汉春那里借来的二十八寸圈的自行车踩得飞快,因为还要赶回去接待每个星期天都有的慕名而来的其它学校的文学发烧友。 快到桥头时,有一段稍微下坡路,我突然发觉刹车失灵,对于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我来说,这一惊觉非同小可。眼看前方,马上将会撞上一辆装满坛坛罐罐的人力木板车,而桥中央,是川流不息的汽车,撞过去就会更加没命。 我吓出一身冷汗,口里不停地大声叫喊着让开、让开,双手一边使劲地把自行车的前轮子朝人行道的路基上靠紧。 不料车龙头一偏,“嗨哟”一声,我连人带车摔翻在地,同时被我绊倒在地的是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一对年轻夫妻中的那个女的。他们先前抬着的那个新买的蜂窝煤灶,在人行道上滚了很远才停住。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在想,去哪里借钱送她去医院,我忍住自己的伤痛,想去拉她的时候,那个男的已扶起了她。 这时我才真的吓呆了。这女人的肚子,即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我依然能明显地看出了她那胀鼓鼓的肚子。 我送你去医院吧,对不起,刹车坏了。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男的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看出他没有愤怒,只有对那女人的关切。他扶着女人的手。你感觉怎么样?哪里摔着了?快走几步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女的从惊惶中回过神来,也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也没有愤怒,只有惊吓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离开男人的扶持,自己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用双手捂着肚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对跟随在身边的男人说,可能没事,我有一半是被他摔下来时给吓绊倒的。我也听到了她这话,但心里的石头仍没有放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把那个滚得老远的煤灶给捡回来,提到他们跟前,连声说对不起,刹车坏了,真对不起。我看到那男的没有出声,只是盯了一眼我那辆还睡在地上的闯了祸的破车子,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于是我又忙说,老师,还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赔钱。你有钱赔吗?女的问我。这我顿时语塞。我确实没有钱应付任何意外。每个月就靠在陕西修铁路的父亲寄来的三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生活,如果说有需要买其它学习用具或衣物之类的要提前写信给父亲说明价钱和用途。我去哪里借钱赔她呢?我又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男的开始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白塔中学高八七级四班学生。我很老实。哦!不用怕。我俩是县文教局的,没事了,你以后骑车要小心点。男的说完,一手提着我捡回来的炉子,一手扶着女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伫立在白塔山下的桥头,好久,都无法平静。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所表现出的那种无比的宽容,给我的人生,上了最深刻的一课。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那边的时候,一阵干冷的风从河面吹过来,我开始感觉到后背贴身的衣服很凉。回到学校的时候,杨汉春正到处找了我很久。他一见面,劈头就扔来一句。你闯祸了。我一下又愣住了。一颗心又开始咚咚咚剧烈地跳动起来,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难道是刚才那个女的流产了,已经告到了学校?我有点后悔刚才自己太老实了。都怪你这破车,下坡时刹车断了。你神经病,班主任都看到了。不管谁看到了,那个女的肚子里的BB有没事?天啦!你小仔又把哪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乱弹琴。你才把别人肚子搞大了。那你刚才说的女人的肚子是怎么回事?看样子杨汉春说我闯的祸不是刚才的祸。于是我把刚才撞人的事给他说了。算你眼镜运气好。我刚才说班主任看到了你发在校刊上的小说《寝室A、B、C》。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她刚才满面通红拿着校刊来寝室找你,看样子很愤怒,你要做好准备。现时还早,五中来的两位女生我给应付走了,最好我们去找徐天喜,听一下徐老师的意见。当我们来到文化馆,徐老师正巧在《晨钟》编辑部看书。这个有啥子?徐老师弄清我俩来意时笑着说。文学创作嘛,本身就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有人要对号入座也是正常的。你这小说里又没有点明是白塔中学,也没有一个人物的名字是真实的,只是有些生活中人物的影子在作品中出现。况且有的老师根据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而把他们以不同的寝室区分开来,这本身就是有争议的现象。写得好,不要害怕,回去耐心地给你们老师解释一下,没事的。后来发生的事使我错失了解释的机会。星期天的晚自习通常都是班主任发表一周评论的空间。十九点。铃声刚响。班主任快步走进教室。同学们,安静。今晚的自习,我给你们……老师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有点激动。——同学们,我是用心良苦呵!四十多岁的老师,头发却已经花白了。老师像母亲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我很惭愧,但我却忘了徐老师的话,我始终没有勇气向老师认错。而且,我真的错了?还是老师误解了我?——同学们,我是心痛你们呵。你们已经进入高三了,我是要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途负责。虽然说你们要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是,难道你们不应该首先做好最闪光的一种准备?——你们中间,有的同学,早恋。同一个班的有之,同其它班其它年级拉扯上的也有之,目的是啥?想趁机捞一把,解决后顾之忧?——有的同学,不搞女人搞文学,也是不务正业,想出风头。老师开始激动起来。说话不择词语。直说。我知道她已开始切入今晚的主题,把话锋转向了我和杨汉春。“啪”地一声,她本来拿在手上的报纸一下子拍在讲台上。开始表现为非常激动。——程坤,你请上来。上来把这篇文章给同学们读一遍。老师用手指着刊头下面的标题,用力地敲点了几下。本以为老师发表一通演讲批斗一下我就算了,下课后我再去向老师解释清楚。可她这步棋一将军,我不想上也得上啊。我望了一眼坐在窗口边的杨汉春,他朝我打出一个勇敢的手势。于是,我走上讲台,拿起第二十五期《新星》文学报。——《寝室A、B、C》,作者凌志。(凌志是我当时的笔名)——大声点,让全班同学都听到。谭班长,请过去叫三班的学生今晚不要唱歌。三班在我们隔壁,文科班的学生对生活充满激情,喜欢娱乐。等那首正在教唱的催人泪下的《少年犯》主题歌停下来之后,我已作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准备正式给大家露两招我讲演与朗诵的才能。文学社的主编,也符合老师的座右铭: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四川话操练成普通话。——亲爱的各位高三的同窗好友(管他平时是不是好友,先拉点关系),为了帮大家松弛一下高三这个名字给你们拧紧的发条,今晚上,老师特安排我给同学们朗读一篇小说,希望大家喜欢这篇小说,也请同学们多给我的小说提点意见,在此请允许我先说声——多——谢——了!(我之所以再三强调“小说”这个词,是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不要把它看得太真。)接下来我用尽了一切绝招来完成任务。不知大家是被我的手舞足蹈吸引了还是被文章精彩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吸引了,全班没有一个人做其它的事。晚自习下课了,朗读还没有结束,正渐入故事的高潮。我趁气运丹田之时,瞟了一眼周围。窗外,过道上挤满了别的班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倾耳在听。老师的目的可能是要教育更多的学生,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我感觉到的是,这声音,正是同学们喜欢听到的声音;这气氛,比我在校运会开幕式上的《运动进行曲》配乐朗诵的气氛还要适合朗诵。于是,情到浓时,我无法控制自己慷慨出几滴热泪——谢谢大家!我读完小说的最后一句,停了约半分钟,说出上面四个字之后,正准备下来。不料顿时全班掌声如雷。更有大胆的家伙吹口哨的有之,拍书拍桌子的有之,大声叫好的亦有之。窗外,也开始有了骚动,议论纷纷。我满面绯红。心想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子了,惹火了班主任我就惨了。我慌忙逃回自己的座位坐好,不敢抬头看老师的眼睛。啪—啪—啪!讲台上班主任用黑板刷大力地敲着桌子。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教室里顿时停止了骚动,只有个别人还在小声地交头接耳。——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带了十几年的班,没有一个班是像你们这样的班集体,目无组织、无纪律、无尊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连最起码的行为规范都抛弃了?这就像高三学生吗?现在就想飞出去了?——居然还写早恋,并且写得模棱两可,为啥不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寝室是我这样安排的,把你们那些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分开管理,免得影响了我们班还有发展前途的学生。有什么问题由我负责。——但是,这件事情,我下午已叫教务处的与你们文学社联系。我警告,校团委、语文教研室,凡是与之有关的,都得给我一个明确的交待。……下课。 第二章 往 事 团委办公室。辅导员荷玲老师提供给我们写作和商量重要事情的地方。 怎么办?我和杨汉春在里面静坐快一个小时了。不敢开灯,黑暗的房间里,沉默变得更加沉默。有一种恐惧,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使我俩不再有平日的畅谈。 这时,我发现我俩好像两根静静生长在地窖里的豆芽,有一种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掉的感觉。又似乎感觉到自己,正在掉进一个荒芜的泥潭,没人敢来拉我上来。而这个泥潭,是谁给我设置又是谁引诱我走进去的?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来自一个贫穷的半工半农家庭。培养我的那个乡村小学已经残破不堪了,但那些曾经从这里起步,走出去的无数的光宗耀祖的本土名人、学者,我曾以他们为镜,企图以此照亮自己的前程。在我的家族中,大爷(对我父亲的大哥的称呼)的两个儿子都是从我曾经就读的那些简陋的学校走进了令人向往、神奇而美丽的大学校园。大哥是在刚正式恢复高考制度那年,我们乡村诞生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个消息的传播,都是由朴实的乡亲充当的传媒,一传十,十传百从放榜到大哥离家去重庆读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我们那个山村都在议论纷纷——这是一个新闻。这是一个预示着我们那个山村人才辈出的时代即将到来的新闻;这是一个农家父辈借以教诲自己的儿女怎样成长的新闻;这是一个与我们家族沾亲带故的人用以渲染炫耀的新闻;这更是一个让全乡村的老师扬眉吐气的新闻。那年我十岁。十岁的我看见大爷大妈整天都是笑容。没有谁比他们自己更珍惜这笑容。因为,这份难得的喜悦,包含着他们多少年的辛酸多少年的期盼。这期盼,是一个穷苦农家祖祖辈辈千年的梦想千年的期盼啊!九月。金秋。收获。集体制的生产模式,落后的田园工艺。收获什么?我又拿什么献给你,金秋?亩产万斤的牛皮还没吹破之前,大哥就在学校的墙报上贴出过一幅漫画《亩产万斤粮食》。画中的农民,挑着的是一担一担的掺合着厚厚泥巴的禾苗。而粮食,你只有跟着队长带领的交公粮的队伍走进镇上的粮站,那个场面,才是粮食的场面。谷子们金灿灿的堆成了山,挑夫们的肚子却像在空中荡漾。上午十点多钟了。早上的几碗喝得响亮和红苕稀饭早变成了几泡尿回到了大地的怀抱。挑夫们吧哒着旱烟,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队长。队长站在中央,周围是等交的粮食和他的农民兄弟。队长站在中央就成了饿着肚子的农民们的主心骨。主心骨的肚子也不好过,心情更不好过。扯个鸟熊样干啥?国家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全交了,我们又吃啥?吃啥?吃个球!那是留给你婆娘吃的。你几个刁毛,说起婆娘就有劲了。难道你们忘了,今中午要去程心忠家喝酒?这么大件事,谁也忘不了。牛娃子不负众望,伸手就抓,然后就大声地喊队长,队长,我抓到了一号。一号就可以最先交公粮。这是规矩。看你二球货高兴的样子,别人还以为是你要去上大学了呢。你三铲铲日绝我干啥?老子天天都在上农业大学。不是吹牛,要不是我妈老儿(方言:爸、妈)死得早,我要有机会上学的话,说不一定说不定今天该喝你牛娃子上大学的喜酒了。嘿!牛娃子,大学你这辈子肯定莫望了。我说你啥时候搞个婆娘,让我们哥几个热闹热闹。莫球吹了,快点把箩篼拉过去,两下子称了好早点回去看热闹,听说县里当官的都下来了。那还用说,十天前我就知道了。这是大队上特别搞的欢送活动。本来我大哥和程祖尧都不想搞的,雷书记说这是全村人民的高兴事,全村人民的事自然就得让雷书记带头操办了。牛娃子是我们的邻居,自然对这件事说得最有权威。看见没人敢怀疑自己的内幕消息,牛尾巴更是翘上了天。牛娃子是我的长辈。可能在我爷爷的爸爸那一代与他的上两辈有直接关系。牛娃子刚才说的话并非吹牛。牛娃子的毛笔字和钢笔字都写得非常之漂亮,只是命相极差,他三岁半死了父亲,五岁半又死了母亲,只有一个年长自己五岁的姐姐。苦啊!姐弟俩就这样守住父母留下来的两间破房,相依为命。姐姐后来出嫁了,临走那一刻,姐弟俩抱头痛哭。那哭声,感动了老天,天就下起了盖过哭声的雨,站在雨中,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那年他十一岁。只进了一年学堂。后来的日子便是一直在我大爷一家人的照顾下参与力所能及的队里生产劳动,自我养活。今年牛娃子二十五岁。早两年,遇到邻县修水库在各队调人支援四个现代化的建设,这份虽然辛苦但吃得饱肚子的差事就非他莫属了。那年冬天,牛娃子从昇钟水库回来。刚回来时到处向别人讲述自己修水库的趣事,毕竟也算是出了远门的,自己乐于吹,冬天反正又农闲着,三五成群的人就围在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牛娃子的身价也随着吹牛的速度一天天上涨。队长帮队里到外县去买过几次耕牛,也是出过远门见过大事面的人,自然很快和牛娃子相互吹得天花乱坠。队长一高兴,牛娃子就成了主要劳力。只要被评为主要劳力的人,不论你干啥活,出一天工,会计就得给你计十个工分,一个工分相当于五分钱加半斤本地粮票。牛娃子心想,真好,我这一吹太值得了。又摸摸口袋里从工地上挣回的几十元钱,就开始想婆娘了,嘴里唱着些乱七八糟还洋崴崴的调子——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偷偷摸摸爱我也没关系呀,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三不该呀,四不该,你不该悄悄跑到我的家中来,悄悄跑到我家中来也没关系呀,你不该睡到我的床上来;再就是唱:人老颠恫,树老心空,抱鸡母老了打倒踵;牙齿缺、头发白,嗨呀!老丈母,快来看你女儿的郎啊哩个郎终于有人来提亲了。牛娃子在我大爷家借了大扫把来,将自己的破屋前前后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牛娃子那几天走路都是脚下生风,特别是在那几个同自己一样的光棍们面前,牛娃子更是简直洋得过不得了。自编自唱:人逢喜事精神爽啊,郎啊哩个郎;有人给我说婆娘啊,郎啊哩个郎只可惜媒婆先后带来的几个姑娘,都嫌牛娃子碗屁股都没两个,一只铁锅也是被我小时候一扁担给砍了个缺。走了。半个月之后,牛娃子就得了寒痨。起初还不怎么严重,只是有些咳嗽,他还能抽空编几个筲箕挑到李渡去卖几个点灯的洋油钱。那时,好多东西都得叫洋才洋呢!比如煤油叫做洋油,火柴叫做洋火,布娃娃叫做洋娃娃,西药叫做洋丸子,机器织的布叫做洋布。还有植物也姓洋的——洋白菜指大白菜。还有动物也姓洋的——孩子们把蜻蜓叫着洋眯眯;大人们把信鸽叫着洋鸽子。还有洋鬼子的称呼,当然指外国人。也有被叫着假洋鬼子的,电影里指汉奸,面对自己的同胞说话也学日本人:你的,米西米西的,八格牙路的干活,共军的在哪里,说出来的,皇军的大大的有赏。我们乡下叫那些说话要洋不土的人是假洋鬼子。其实很多被冠以“洋”字头的东西,并非是从国外进口的,打着本地厂家制造的牌子,为何要叫洋XX?我认为国产的假洋鬼子是最恰当的称呼,妙在一个假字,说明了一切。例如街头市井的洋烟洋酒,百分之九十是假洋鬼子制造给假洋鬼子用的。有件奇怪的事是,电灯是地地道道的洋鬼子发明的东西,却没有被叫着“洋灯”或者“洋泡”之类的。究其缘由,我推测有二:一是这灯泡一旦掉在地上就得完蛋,自然没得洋的了;二则是即使哪个老农民在城里捡了个什么“洋灯”、“洋泡”之类的洋玩意儿回家,没有电源供应,也是洋不起来的。因此,我的乡亲们干脆就不洋了,直呼其名——电灯泡。也指那种老是在一对恋人面前晃来晃去把别人想亲热的空间照得太亮的人。真实的电灯,那时对于我的乡亲来说是遥远得还来不及想要的东西。只有乡政府大门口吊着的那只左摇右晃的灯泡,在漆黑的山村的夜晚,一闪一闪的,远远望去,像颗星星。牛娃子先前的光芒不再了,现在就像这夜空里发着微光的星星,蜷缩在自个屋子里。这寒痨愈来愈严重了,开始不停地咳嗽,除此之外就是一声比一声长的痛苦的呻吟。他说全身都痛啊。每一块肌肉都在折磨着他,加之时冷时热,一阵子冷得直发抖,盖了几张棉被还在喊大哥我好冷啊!我大爷于是给他用黄篾点个火盆烘着。一阵子他热泪盈眶,外面刮着呼呼的寒风,他脱光了衣服还在喊大哥我好热啊!我大爷于是又忙着给他打扇。这样的病,生平我也是第一次见了,情形很是吓人。那时我想,牛娃子可能要死了。其它的人背着他也都这样说。进医院是不敢奢望的了,他在水库挣那几个钱早已被“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两下子给爽完了。大人们说,牛娃子的爸爸妈妈都是睡在他现在睡这张床上一天天喊着痛啊先后给病死的。牛娃子每天都在吃药,一大碗一大碗地喝下去。都是那些好心的乡亲们给从山上、河边找来的野草、树枝之类的偏方。凡是能入药的东西都试过了,仍不见好转。日子难过天天过。临近过年了,他面色蜡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母亲叫我给他端去的漂着油泡泡的挂面他都有没有味口吃,但我一看颜色就知道是奇苦的药水,他一咬牙,又是一碗喝光。他那几天吃的药多过粮食,屙出来的尿都是棕黑色的液体。附近的医生都来看过了,说是像这么严重的痨疾,在旧社会都少见,于是随便开几味药就要走的样子。那天是我放学后负责去请的医生,母亲也在场,见医生又不肯打针,急了。跑回去把准备给我们小孩子扯布做过年衣服的钱翻了出来,全都塞给那个医生。小声说,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这个孤儿吧!看样子也不知他还活不活得过这年关。你就给再打一针如果他命大,欠你的药费早迟都是会给的;如果真是命中注定,他做了鬼也不会来敲你家的门。我看见医生听完母亲的话,一阵哆嗦。便开始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针管又从几个纸盒子里拿了三四支针药出来。医生说我今天把最好的药给用光了,再有什么事就莫怪我了。母亲说这个当然。医生噼哩叭啦敲碎这些针药,把它们吸进针筒中混合均匀了,然后慢慢地注入到牛娃子体内。不知是否因为这一针决定了牛娃子的命运,还是上苍发了慈悲,那以后,他的病居然一天天开始好了起来。到了过年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下床了,便拖着弱不禁风的身子,挨家挨户去谢恩。感谢那些曾经给过他一碗米一块肉的乡亲,感谢那些曾经给他端过药送过水的近邻。他那种死里逃生而后知恩的真情流露,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我看了,都想哭。大爷点燃鞭炮的时候,队长和牛娃子他们刚好赶回来,嘴里说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见了主人家又道声恭喜出了人才之类的话,然后自行在坝子里找个位置坐下喝酒吃肉。自家乡里乡亲的,不用招呼得了。那些重量级的人物,都被安排在堂屋的上方两桌。这些人物说话都是带文化的,敬酒也是带文化的,首先要说你工作忙啊,然后说你是我的上级,该下职先干为敬云云。不似牛娃子他们那桌,喝得个天花乱坠,喝得个你死我活。你龟儿子赌我喝完这杯,你给老子在桌子底下学狗叫钻三圈怎么样?没问题。哪个狗熊不钻。哪个狗熊不喝,剩一滴罚三杯。罚就罚,你学狗叫也要全部人都听得到。我当酒司法令。不球要你当差点儿忘了。那些敬酒也带文化的人是县文教局长程序及其随从、乡政府官员、村委会干部、乡上和本村的老师、还有大哥的同窗好友。他们的上衣口袋里都插着一支闪着亮光的钢笔。这闪着的光芒,就是知识的标签,就是文化的代表,就是地位的象征。我那时也开始用钢笔写字了,只是我的钢笔准确地说叫水笔,仅仅是吸入墨水写出字来的一种用具,不能叫做钢笔,钢笔是要闪出像他们那种耀眼的光芒的一种。大哥出来高兴地给各位乡亲倒酒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时候,我的水笔才能变成钢笔,从书包里拿出来,也像他们一样,大大方方地别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把双手背在后面,从别人面前走过的时候也闪出一丁点儿的亮光。这童年的梦想,我曾经为之奋斗的梦想啊!酒席渐近尾声。我们一帮孩子围在大门口,好奇地盯着屋子里的人左看看右瞧瞧。狗娃子你说他们俩个哪个凶些?水娃子指着穿绿色军装的杨文龙和穿白色警服的乡治安员问。我说解放军凶些。错。我说公安局凶些。解放军有枪,上面还可以插一把刺刀,杀!杀!杀!凶得很。公安局还是有枪,有手枪,还有手铐子。上回他来查是谁烧了彭世正的房子时,为啥喊你爸爸莫乱动,你爸爸就不敢动了。我爸爸又没有烧他屋房子。没烧还是不敢动。有人说是你爸爸烧的。我日你妈,乱球说。你妈,你妈那回在山上尿裤子呢。两人扯毛了。开始你拉我推的。治安员叼着一根“凤凰”烟,他从堂屋里出来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一种很香的味道。这是哪家的娃儿,再闹事统统的铐起。他故作威武地从屁股后面摸出比钢笔还闪光的手铐子扬了扬。胆小的吓得不敢出声,悄悄往一边溜开。我才不怕你呢。我又没干坏事,你铐啥,你铐我回去我才好天天有干饭吃。狗娃子真他妈还有点狗。你短命娃儿在这做啥?还不快点回去捡狗粪。喊你读书你又不去上学,你看你祖尧大哥,多争气,今天多光彩呀!狗娃子爸爸过来把他往一边拖。你骂我短命,我有天短了命你要哭嘢!乡亲们都大笑。狗娃子爸爸气惨了,啪地就是一巴掌把狗娃子的屁股打得非常响亮。十二岁的狗娃子早就没读书了,他挣脱出来,一下子跳到老远,一边跑还在一边叫喊。他日啥洋?我就说解放军凶些咋样?狗娃子后来自己穿上了军装。狗娃子十八岁那年穿上军装比任何人都日洋地戴着大红花幸福地告别了家乡。狗娃子二十岁上了前线上了战场。狗娃子为了掩护战友光荣牺牲在老山上。狗娃子留在猫儿洞里有一封还没写完的给狗娃子爸爸的信。爸,我狗娃子读书不多我打敌人多,我狗娃子大学没上前线我上;爸,等我狗娃子胜利归来你要给我修间新房讨个婆娘狗娃子的遗物是部队首长带着警卫亲自给送回来的。狗娃子就成了我们村烈士第一。狗娃子的狗爸爸没有狗妈妈哭得凶。狗娃子的爸爸对首长说,我们家虽然穷但我们家一点都不菘。(菘:方言谐音——软弱之意。)狗娃子的爸爸又说,我们家还有个身体强过大狗的二狗,让他去帮他哥报仇。狗娃子的首长答应明年冬天来接二狗子走。狗娃子的坟里只有那封信和他的衣物。狗娃子就站在最高的山头阅读故土的每一个早晨,聆听乡村小学里传来的颂扬。狗娃子的大名王大狗就刻在纪念碑上刻在我军的历史上。乡村之夜。静。贺喜的人群散了。我手里捏着五元钱。只有手里捏着五元钱的我还没有离开大爷的家。我看着大爷大妈忙着帮大哥收拾行李。我梦想着明天自己就可以跟着他们进城去玩玩,去看看南充到底啥模样。城市的诱惑,在那个夜晚特别强烈地刺激着我。两天前我就高兴得很,大哥答应让我也去送他到南充。母亲为这事专门去找吴桂花借了五元钱给我做路费。现在我就把这五元钱紧紧握紧。大爷大妈见我站在一边,就对大哥说你喊坤妹崽回去睡觉了。大哥就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取下那只参加高考立了功勋的钢笔,走到我面前。程坤,大哥现在把这支钢笔送给你,留个纪念。希望你好好读书,也能考上大学。大哥稍稍停了一下,有点难为情。我们商量了一下,都给你妈说过了,明天大哥到了南充还要办很多的事,你这次就不要去了,二天有机会我再带你去城里玩好不好?我没有接大哥递过来的笔。突然之间。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大哥不是大哥。我妈不是我妈。他们都为何要把我从云雾之中扔下?我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一声不响回到自己的家中。母亲还没睡,母亲在灶房里等我。那盏发着微光的油灯陪着母亲在等自己被别人无意间弄伤了心灵的儿子回家。我不能恨我的母亲。虽然她早知道了我去不成南充的消息,但我知道母亲已经尽力了。可是,母亲,你又为何不亲自告诉自己的儿子?你又为何要让我去承受如此的打击?我把那捏得滚燙的五元钱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儿子,给妈争口气,长大了自己进城去,不要别人带。我使劲地点点头。滚燙的泪水,流了我满面,也流了母亲满面 第三章 较 量 今天,在自己的眼里,我已经长大。 我能够自己进城,在城里的大街上自由地散步,在城市的怀抱自由地呼吸。幼年的一次失望,是我向城市挺进的动力。现在,我就在这个儿时梦想的城市的一所中学的团委办公室里,思考着自己希望的城市之路,难道就这样断了?不要让梦想这么早就破碎,求你了上帝。我把《圣经的故事》捧在心口。我把《圣经的故事》捧在心口的时候。嘭!嘭!嘭!外面有人在敲窗子。谁?是我,张军。一伙的。张军是我们文学社的副社长。还以为你死了呢!快进来。我去寝室、操场找遍了你们,还以为你们去喝酒了呢。张军自己有钥匙,他开门进来的时候说。谁还有心情去喝酒?刚才晚自习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杨汉春点燃一根大重九。我才听赵二说的。他们班有人在你们窗外听呢。我知道了就周围找你们,谁知你们在这里,怎么不开灯?张军说着就要去开灯。莫开灯。我想起来阻止他的时候,灯管闪了两下之后已把小小的办公室照得雪白。杨汉春敢忙灭了刚吸了两口的烟,把剩下的半截放进烟盒里。怕啥子。你们老师怎么会这样?张军坐了下来。我们已经给团委添麻烦了。我们班主任说团委也得给她一个交待。她对号入座了,看样子我们想单独找她谈,给她赔礼认错是不行的了。我心里有点慌。真他妈的祸不单行。不要怕。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徐老师也这么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找过他?下午觉得可能要出事,我就同杨汉春去了。Ok!Godblessyou!(好!上帝保佑你!)张军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圣经的故事》,用嘴亲了一下又双手高高地举起。我还有一招可助你解围。想不想知道?还有啥高招?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保密。保你妈个头,我们现在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三只蚂蚱,如果出了事,大家起码都要被记大过处分。你还参加高考不?杨汉春最希望的就是能够通过预选,有机会进入高考的战场,体验一下那种黑色七月到底有多黑的感觉。他常说,考不上大学是另一回事,如果说十年寒窗连个高考的滋味都尝不到,那就太他妈的没脸面子了。总之,你们明天就知道了,暂且保密。还保啥子密?如果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搞个炸弹出来吸引读者,人家也不会去写这件事。杨汉春始终站在我的一边是有原因的。虽说他自己也在和低年级一位女同学纸条子满天飞,但他坚持说自己是纯情的,不似张军那么低级,连避孕套都准备好了,整天都放在书包里。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观点。如果说要认真追究的话,张军这有损一个文学社副社长形象的做法,绝对要被批个稀烂。但在当时,我们三人被称作是文学社的三大金刚。我主要负责社员来稿评改和编写校刊以及向外荐稿等工作;杨汉春主要负责与校方沟通,争取同维护文学社在学校的权益;张军则主要负责对外工作,当地的报社、电台及文学界知名人士,他都把关系搞得不错。比如说作家徐天喜老师——就是张军给我引荐认识的。因此,只要是没有让公众知道的越轨行为,我们一般都是内部相互妥协罢了。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疯狂地书写一些意识形态的东西,并且不遵守传统语言的规矩传统的思维框架结构。表面上看起来很洒脱,很现代,很让人云里雾里的小说,就像当今有的网络文章一样。在一次文学社团队活动结束之后,张军送了一张明信卡给我,上面写着:有些看似很华丽的东西,却缺少一种朴实的内涵。我感触极深。以后每当我坐下来准备写东西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这句提醒。从此,华而不实的外衣给扔掉了。然而,只继承不发扬传统文化的结果使我今天站在网络的门口,似一个非常之赵本山的农民,正缩头缩脑地向绚丽辉煌的宫殿里张望。也只有张望的份了。这是后话,你将会在我的另一篇文章《亲亲我的网网》中感受到我如今是多么的老土。星期一。上午课照常。中午。我刚从饭堂打了饭走出来,学校广播的音乐突然停了通知……通知……各位老师、各位同学请注意,现播送一个紧急通知。陈雨丝的普通话够标准嗓音够圆润。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通知,经校党支部、校团委、语文教研组及新星文学社共同研究,决定对凌志同学发表在校刊上的已引起我校广泛关注的文章《寝室A、B、C》进行公开讨论。时间:下午四点半开始地点:校办公楼二楼会议室参加人员有:校党委书记陈寿山,校长张明仲,校团支部书记何玲,文学社指导教师何茂玲、李平先以及文学社全体社员。再通知一遍……有没有搞错。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校广播站时,张军正好也在,另有一位和我一样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同学站在他身边,陈雨丝认真地在进行她的第二次紧急通知。张军,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年级三班的张朝波,他也是校美术班的学员,我请他来出任美编,协助你的工作。张军指了指他身边的那个眼镜。很高兴认识你,凌志,久闻大名,难得深交啊!叫做张朝波的眼镜说话有点文绉绉的。他说完又向我伸出手来要握手。欢迎你的加入。我慌忙上前同他握了下手。不过目前正是文学社多事之秋啊,你最好莫来惹火上身了。既上了梁山,又何惧有之。你放心,今下午我会来声援你的。张朝波说话的时候斩钉截铁。我有点感动。正说着,门口又进来几位同学。我们也要申请加入文学社。能尽快给我们办一个社员证吗?下午我们也想参加讨论会。凌志,昨天我已经读过你的文章,写得好。我也要参加文学社,大家团结起来,把我们的心声,说出来,让老师们知道。说这话的是张军的同班同学张小波,以前经常来文学社玩。刚才进来的同学中还有一个叫王钰,他后来成了文学社的第二任社长。而今目前眼目下,我是逼上梁山,既然要辩论了,我也该准备一下。我们顾不上中午休息,七八个浩浩荡荡地上了北塔山。徐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是唯一的正义了,我们把他作为我们县的文学领袖,我们没有比向他求助更好的办法了。学校下午要开大会,讨论《寝室A、B、C》触及的问题。我们还是有点虚,想请你出面助阵。到底怎么了?徐老师听得有些莫明其妙。于是,我把昨晚的情况给他说了。这可是有点新闻的东西。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张军又作了介绍。既然有学校领导,又有你们的指导老师参加,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今天我就不方便来你们学校,你们开完会,来把结果告诉我。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还有社会舆论监督嘛。整个下午,我都没心思听课。一心在想,到时该怎样去说服班主任莫把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自我牵扯在一起。第三节课,我只记住了英语老师刚一进教室门口的几声冷笑。嘿!嘿!——嘿!嘿!嘿!不错!不错!你们班出人才了?出天才了?莫名其妙。当时只感觉到自己很窘,无地自容。现在想起来,这个老师才是有点莫名其妙。为人师表,你对任何一个学生都不可以热嘲冷讽。你只有教育只有帮助,这才是正点。四点半。办公楼二楼会议室。计有百多人就座。我们班主任亲自到场。由于文学社是直属校团委领导,团支书荷玲老师主持会议。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文学社的同学们,今天我们举行这个座谈会,主要议题是就程坤同学发表在校刊上的作品〈寝室A、B、C〉提出讨论。希望大家本着相互理解,共同沟通的原则,消除师生之间的代沟,共同探讨我们文学社今后创作的主题方向。这有助于我们吸取教训,改正不足。首先,我要作自我批评。我没有严格控制好作品发表的最后审稿关,导致这篇文章在校园内外被众多学生争着传阅,影响了部分老师的正常教学。在这里,我向学校领导认错,同时也向当事人班主任认错,并希望你们的谅解。下面,有请校党委书记陈书记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我跟随着大家鼓掌的时候,肺都气炸了。平日里对我们文学社都是鼓励、信任与支持的荷玲老师,你今天这样一个开头白,不是让我们无论可辩夹着尾巴自动投降全线崩溃甘拜下风吗?你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也不必伤害自己。更重要的是,你在伤害与我们建立起的那份感情。陈书记的讲话是代表学校权威性的发言。陈书记说,我们党的文艺方针是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陈书记他又说,我曾在你们文学社成立大会上说过,希望你们第一要学习,第二才创作。创作可以大胆点,出了错不是你们的错,是我们引导得不够。陈书记最后说,现在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校刊上这篇文章引出了一些问题,引起了一些争论,值得我们共同关注,共同思考。问题处理好了,我们就又前进了一步,这对学校、对老师、对同学们、对你们文学社都是一件好事。听完陈书记的讲话,却怎么也摸不透学校准备怎样来处理好这件事。接下来校长的发言也是与书记一样,他们都是在和稀泥,似乎谁也不责怪也不袒护,不弘扬也不批评。这种表态让我的班主任忍无可忍了。她等校长的话音刚落,马上异常激动地站起来。处理?学校到底应该怎么样处理?我想应该说得明白一点。这点也正合我的心意。我也急切希望知道学校的处理意见。当何玲老师示意她不要激动,坐下来慢慢谈之后,班主任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她特地带来的那份校刊,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篇文章的发表,它所叙述的内容,已经严重地伤害了我的感情。不仅如此,它更加伤害了我们高三所有班主任老师的感情。我们班之所以调整寝室,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提高升学率,为了学校的名誉!现在你们的报纸上写《寝室A、B、C》,不是明摆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搞人身攻击吗?你们有人说这是创作是小说,请问,创作就不要原则不守规矩?小说?小说就可以信口开河不顾大局以泄私愤?我是不懂!我太不懂文学了!我只懂得,当我的女儿把你们的报纸拿给我看的时候,她说,妈妈,你现在看看别人是怎样批评你的,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在乎你们对我个人的褒贬,我只在乎两点。第一,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学生如此公开地伤害我的感情;第二,我无法接受对于这样的一篇文章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拥护者,他们把它作为一种与老师对抗的精神向导,这在我校有史以来也是从未发生过的动乱。请问刘冰雁是何方神圣?其结果又是怎能样?一切不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文学,不维护安定团结的文学,不歌颂光明不歌颂正义只求立异的文学,在我的字典里,那不是文学,那是邪说。在这里,我还要奉劝你们之中有些还做着作家梦的学生,学生应以学为主。如果说你们连最起码的语法修辞都不懂,最起码的罗缉推理都不懂,还奢谈什么创作?特别是部分高三学生,现在是你们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一步出错,全盘皆输。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还不把精力放到学习上来,我同时也相信,你们的父母,同样也不希望你们还在虚掷光阴。同学们,老师现在说这话,你们或者可以表示反对,或者可以表示不屑一顾。我知道,文学这个名字太青春太光辉了;作家诗人的桂冠太耀眼太诱惑了。同学们,一切理想主义,一切不符合实情的理想主义,到头来都是空想是痴想是妄想。等到某一天,当你们学业无成,工作难揾,人生痛苦,地位低微的时候,你们才会真正体会到老师的肺腑之言。可是,同学们,后悔之药,千金难买啊!……班主任老师句句成文,字字真切。我仿佛看见老师的双眼已经潮湿,我已经在心里准备投降认错了。再后来,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留意听清楚,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指导老师和我班主任争执了几句就愤然离去。当荷玲老师点名要作者本人谈谈自己的创作动机时,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早先准备好的论辞现在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我,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写的,发出来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感觉到老师把寝室调整之后,同学们之间历经两年多建立的友谊,似乎不再友谊,我们中间被有形的寝室等级给隔上了一层阴影。所以就实话实说,实说就实写了,也没有考虑到会出现今天的结局,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暂停!杨汉春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我的话。提请大家注意,我要申明一点,这并非像他说的那样实话实说。这是文学创作,是一篇小说作品。有文学修养的人一眼就能定位。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应该是先把它与新闻报道或报告文学之类的作品区分开来才能进行。如果我们的立足点不同,讨论的结果将是截然相反的结果。我之所以提醒大家,是要进一步提醒作者本人,在这样的座谈会上要对自己的发言负责。现在作者面对的是两片天空。你左面是蓝天白云,你右面是狂风暴雨。说明白点就是你自己必须态度鲜明地给自己的作品定性。请问作者,你的《寝室A、B、C》是新闻报道还是小说?或者说是二者兼有的纪实文学?请回答。杨汉春如此大胆的友情提示,使我仿然大悟,于是连声说是小说是小说。既然如此,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篇文章是在社会上的报刊发表,会有今天的讨论吗?绝对没有。为什么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因为我们目前的位置是学校,我们的身份是在校学生,因此我们就理所当然地会受到一种力量的束缚,我们的思维就不可以随风飘逸。那我们的文学又将是什么样的文学?我们自己呢?我们只能是一朵朵停止在天空的云彩,一朵朵站着的云。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作品《寝室A、B、C》中大部分是虚构的,少部分内容确实在我们学校有一点影子,但这点影子并不能说它是在搞人身攻击,这点影子在我校有在其它学校同样也有。正如我们报纸上正连载的琼瑶的小说《窗外》一样,会不会就有老师认为《窗外》中的人物就是他自己呢?他又会不会愚蠢地跑到台湾去找琼瑶说理?但是,今天的局面,请不要仅仅以为我们是学生就不可以写自己的思想最真实的一面,其中包括对老师的抗议,对人生理想的不同理解,甚至包括对异性的幻想和追求。这些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作为立志向文学大道挺进的我们,没有半点理由采取回避。不错,非常感谢老师的提醒。我们是高三学生,应该有闪亮的准备。但是,作为被老师分配在C寝室的我,除了能为学生会做些事情外,你们看我像考大学的样子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泱泱学子,又有多少人能圆了上大学的梦想?但是我们年轻,我们青春的梦想不止一个。请看古今中外,没有进过大学的著名作家、诗人不胜枚举。我们所接受的高中基础学科,试问又有多少人能够受益终身?函数不能种地,化学不能养鱼。我们梦想的养分,只有在社会大学的博大精深的课堂里去吸取。文学社里真正热爱文学、追求缪斯的同学们,朝着自己人生的目标,大胆开拓,奋勇前进吧!杨汉春,真不愧是学生会主席的材料。这简直成了他的个人即兴专题演讲会,他不用草稿,随口道来,康慨激昂,我自愧不如。鼓掌。接着鼓掌。还是鼓掌。我分明看见,最先自我检讨的荷玲老师也在忘记身份地鼓掌 第四章 冷 热 我回到寝室的时候,看见云站在窗前。 哦,没有读过《寝室A、B、C》的朋友,你们知道我是被放在哪个寝室的吗?糟糕!上班时间到了,如果迟到被那个叫做阿斌的无用的小老板捉住就麻烦了。你们先猜一猜好吗?Hi,大家好!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是2004年5月26日下午6点30分,地点位于中国广东江门荷塘——刘德华祖籍的一个乡村的一座四层楼上的一间临街的门上贴着“流云斋-野麦子飘书屋”字样的房子里。打开[站着的云——寝室A、B、C第三篇—Microsoftword],又开始接着写昨天未完成的故事。白塔中学。男生宿舍。二楼靠近楼梯的第二个房间。云站在B寝室的窗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她在想着什么?云是我认识不久的高二女生。认识云是因为她用那如同书法般的钢笔行楷写给文学社的一首诗。再后来她就开始找别的同学递纸条给我,当我收到她的第一张纸条时,就对张军说,要是云能成为我的妻子,她就可以帮我整理和抄写文稿了。张军回答说,想是可以这么想,但我有两个理由说她不会成为你的妻子,第一个理由就是没有理由,第二个理由还是没有理由。说个锤子。云发现我进了寝室,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眼里,充满着少女的忧郁。他们把你怎么了?随着云的问话,留在B寝室的几个哥们也都围了上来。怎么样?你没事吧!现在还不清楚。我满脑子乱哄哄的,对于他们的关切都无心作答。谁都不知道,明天将会是啥样?谁在白天/也能看见星星/那么/请帮我看一看/我命属的那颗星子/能否闪光/我明天的雨/湿了谁的窗/我天空的云彩/又要飘向何方?先不要想那么多,出去填饱肚子再说。唐升红一提醒,我才真的感到肚子有点慌。我和云、唐升红、祥林嫂(陈祥林)等人在楼梯口碰见杨汉春、张军,他们后面跟着张朝波、张小波、王钰等人。杨汉春说,我们来找你出去吃饭。肚子饿了的感觉不分你我,很好。校外。王婆食店。一群人坐了。AA制每人叫了一碗三鲜面。王婆忙着摆碗煮面时,杨汉春去柜台买了两瓶沱牌。唐升红忙洗了杯子来,每人一小杯,倒满。张军说为了我们的胜利干杯!张小波说为了杨主席刚才的精彩干杯!祥林嫂说为了给我们B寝室争口气干杯!云白开水代酒说祝我们的作者顺利过关干杯!我和杨汉春说为了感激大家的支持干杯!……当王婆把面条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二麻麻的感觉。我二麻麻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已成了作家,成了和徐老师一样的作家。又二麻麻地看见了自己的办公室,桌子上堆满了文稿和书,还有很多的热血青年围在我的周围,大家讨论着,谈笑着,梦想着……快吃面。云叫醒了我。回到现实,则是一群微醉的青年在各自吃着热气腾腾的三鲜面。梦想与现实,中间隔着的那道门,只需喝二、三两沱牌,你就可以自由进出。就这么简单。走出王婆食店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黑了。行走在黑夜里,感觉到有冰冷的雨丝随风飘拂在滚烫的脸上。这时透过远处的路灯,就看见那细如牛毛又闪着点点晶光的雨丝正密密地织满了灯光所能照耀的空间。咳!咳!咳!喉咙痒痒的他妈的想咳嗽。你可能是感冒了,回去记住在医务室拿点药吃。我该回家了。云曾经告诉过我她家就在县郊区不远。她同我们做个拜拜就向学校相反的方向走了。回到学校,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所有人都悄悄地往各自的教室里溜。程坤你小心得了“打谷热”哦!刚走到楼梯下的祥林嫂突然转头对我说。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打谷热又叫打谷黄,是一种单向传染病。传染途径是通过带病毒的老鼠的尿液接触人体伤口进入血液而感染上的,因此在人群中一般不会形成再次传染。其初期症状表现为发烧、咳嗽、面黄、口渴等。如果早期疹断准确,对症下药,一般两个星期就可全俞。然而确定这种病毒则是由许多迅速死亡的生命换来的,它极其可怕的一面在于多数被感染者都是下田收割稻谷的农民。为了抢收抢晒,有时在田间手或脚被划伤了,也顾不得包扎。一旦沾染上这种毒鼠遗留在田间的尿液,病毒在人体内潜伏五到七天左右,开始出现同普通的感冒一样的症状,不容易引起重视。一个星期之后进入晚期,这个时期患病者的死亡率相当之高。所以说打谷热也是一种快速致人死亡的疾病。每到秋收水稻的季节,报纸、电台就开始广泛宣传如何预防和治疗打谷热。后来人们历经死亡的威胁,逐步提高了认识,这病就不再闻声色变了。祥林嫂刚才之所以这样提醒我,是因为他自己曾有缘和打谷热握了一次手。那是刚开学不久。趁暑假帮家里收完谷子匆匆回到学校的祥林嫂在一天中午突然开始高烧不退,可下午他仍然坚持上课。幸亏班主任发现他情况不对,认真观查后班主任做出了和医生一样准确的判断——打谷热。班主任急忙跑回校内的家里,拿了五张十元的钞票塞到我手上,快!立即送陈祥林同学去医院。告诉医生,按打谷热治疗,记住了一定要告诉医生按打谷热治疗。病情就是军情。我必须完成任务,否则出了差错,我这个文娱委员兼生活委员就会很没面子的。在另外两位同学的协助下,我们快速地把祥林嫂送进了学校对面的县人民医院。挂号。就疹。签字。缴费。住院。忙完这一切,我看见祥林嫂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床头的支架上挂着一大瓶的药水,那药水正顺着一根胶管子慢慢地流进他的体内。痛吗?祥林嫂摇了摇头,谢谢你们了。我们得打电话通知你的家人。来到住院部门卫室,值班的大叔主动帮我们接通了县邮电局电话总机话务员。我接过话筒。喂!喂!邮电局吗?我是县医院,请接西兴区政府,请接西兴区政府。嘟!——嘟!——喂!喂!西兴区政府吗?我是县医院,请接花园公社,请接花园公社。嘟!——嘟!——嘟!——嘟!——嘟!——咔喳!混蛋!我已经呼叫得满脸通红了。就像电影里我们的前线通讯员在呼叫指挥部时,电话线突然被敌人的炮弹炸断了。你说他妈的这敌人的炮弹打得还够谁的,专门炸我们的电话线不成?骂完混蛋之后,我就成了电影里的通讯员,急得团团转。这位同学,你等下再来打吧!只有这样了。我转身刚要离开,远远地看见班主任和几位女同学提着热水壶之类的东西来了。陈祥林呢?班主任一走近,就气喘吁吁地问我。在二楼206病房,正输着液呢。通知他家里人了没有?我怕他高烧神志不清,把他家的地址和他父亲的名字都抄来了。刚才我在学校打了一次,不通。班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也刚打,断了线。继续打,一定要通知到他的家人。这事由你负责,我先去看一下陈祥林怎样了。班主任带着女同学进去了。我得继续呼叫。拨号——2484。通了。喂——哪里?喂——县邮电局吗?我是县医院,请接西兴区政府。嘟!——嘟!——喂——哪里?喂——西兴区政府吗?我是县医院,请接花园公社,麻烦你一定要接通。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的心也跟随这嘟!嘟!嘟的声音跳得厉害。喂!你找哪个?终于有一个粗暴的声音接了电话。你好!我是白塔中学,请问是花园公社吗?哦!老师你好!我们是花园公社,老师有啥子事?粗暴变得温和了许多。情况是这样的,我现在以白塔中学校长的身份麻烦你帮忙办一件事。没问题,没问题。校长老师你尽管吩咐。请你马上通知你们公社二大队三小队的陈学民,说他在白塔中学读书的儿子现生病住院,叫他马上赶进城来。清楚没有?清楚了,谢谢校长。陈学民是我老表,他祥娃子得了啥子病哟,刚凑齐学费,家里哪里还有钱给他住院哟!这老天爷也是没长眼睛。你叫他带够自己进城的路费就行了,其它的困难我们学校会想办法。要得!要得!这就太好了!白塔中学真的太好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回到病房。热水壶、洗脸盆、毛巾、还有几只苹果和广柑都摆了出来,原来空荡荡的房间一下子就有了温暖的感觉。还有一张张关切的面孔。大家望着祥林嫂,心里祝愿着他一定要远离地狱之门。我把刚才接通电话的情况向班主任作了汇报,又把住院压金收据交给老师。老师,他们家经济可能有点问题,刚才……班主任点点头,对祥林嫂说,陈祥林同学,我们已经通知你爸爸来照顾你,其它的事你就不要担心,现在关键是要有坚强的信念,才能战胜病魔,祝愿你早日康复,早日回到学校学习。班主任帮祥林嫂拉了拉被子,又说,老师的那五十元钱,就算是对你的支持的一部分,其它的我们再帮你想办法。班主任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都有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祥林嫂说谢谢的时候,他已经哭了。等到他父亲第二天中午赶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已发动全班同学捐资了83元3角5分钱。当我们把这代表全班同学的心意转交到祥林嫂父亲手上时,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已经激动得说不出一个谢字来,他只是一个劲地抹眼角那溢出的热泪。我们也都跟着流泪。我们流出的是幸福的泪水,是自豪的泪水。我们为自己能为他人真诚地付出而自我感动,我们又联想到自己含辛茹苦的父母而情不自禁地流泪……云站在我身边,早已成了泪人儿!十天之后,祥林嫂出院了。我去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还有很多班上家住城里的同学送来的奶粉啦、麦乳精啦之类的营养品没有吃完。祥林嫂的父亲给我冲了一杯,说这些天太谢谢老师们太谢谢同学们了,你也喝一杯吧。我就喝了一杯,真香。当祥林嫂提醒我莫非是得了打谷热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种淡淡的清香。晚自习下课时,毛毛雨变成了淅淅漓漓的小雨。从教室里一出来,突然感受到非常之冷。一阵风挟着雨吹过来,我不禁冷得发抖。回到寝室刚洗了脚,张军敲门进来,递给我两粒装有五颜六色颗粒的小胶管说,快吃了吧。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没见过。这是速效伤风胶囊,新产品,药到病除。我似信非信地看着这两粒好看的药丸。我这该不会是打谷热吧。哪有那么好的运气。祥林嫂刚才却这样说呢。他懂匹毛。可是,他上两个月才同打谷热握了次手呀!莫神经兮兮搞那么多紧张空气了,快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唐升红把茶杯递过来,我和着茶水把特效药一下子吞将下去。笨蛋,报纸上说用茶水服药不好的。你听聊斋吹,人鬼打得堆。报纸上说中学生早恋是错的,你又为何要吃禁果?不同你扯这些,我睡觉去了。张军走了之后,我才感觉到刚才的两胶管子好似还粘在喉咙,一直咽不下去。第二天早晨,下了一夜的小雨还没停。广播里说受冷空气的影响,本地区气温已降到入冬以来的最低,预计未来两天气温会继续下降,可能会出现雨加雪或有一次明显的降雪天气过程。请大家做好防冻措施。因为下雨,早操无法进行。我从贴了花纸的木箱子里找了一双父亲从工地上带回来的白线手套,不分左右戴上后就打着雨伞直接去上早读课。星期二的早读是语文。语文老师的家在与学校隔江相望的市里,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讲台上了。刚一照面,他就招手示意我过去。昨天我走了之后,接下来情况怎么样了?没啥。后来杨汉春搞了个即兴演讲,大家都鼓掌呢。嗯!我听有的老师在议论,说学校要处理你。不过你放心,昨晚我去了现在报社工作的一位大学同学的家里,谈了你们的处境,他表示会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今天下午有语文教研活动,我会在活动中提醒有的老师注意他们为人师表的行为规范。你读书去吧。我知道,语文老师是川大中文系毕业,他目前正忙于自己调回市里的事。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教完我们高三剩下的课程。我感激地望了老师一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书来,小声地朗读冰心的散文《往事二之三》…… 第五章 妥 协 当我端着二稀四的早餐站在食堂门口看雨中有没有加雪的时候,学校广播又开始播放每天的“本校新闻”。本校消息:据我校数学教研组来稿消息,我校高八七级一班学生高明代表我校参加本届奥林匹克竞赛,荣获个人第二名。高明同学现已被清华大学数学系提前录取。本校消息:据我校体育教研组张小迁老师来稿消息,历经两个星期的“四青少杯”冬季足球赛,昨天落下帷幕。我校足球队在最后一轮比赛中,发挥出色,轻送三蛋给对手,获得冠军。本校消息:据新星文学社记者王川报道,我校新星文学社在《晨钟》文学报上推出的专版昨天已经出版,欢迎各位同学前往文学社购阅。又讯,新星文学社下属“呼唤”诗社参加由《中学生文学》举办的“全国中学生文学团体大赛”,荣获团体第二名,程坤同学创作的散文诗《太阳鸟》为本次参赛的代表作发表在大赛特刊上。本校消息:据新星文学社记者张军报道,在昨天我校举行的《寝室A、B、C》座谈会上,论辩双方激烈争论的场面十分精彩,座谈会最终以杨汉春的即兴演讲为文学社夺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本周六出版的下期《新星文学报》将继续刊载《寝室A、B、C》第二篇,敬请关注。这个混球张军,我他妈的什么时候说过要写第二篇?你是安心要把我搞下课才罢休吗?听到广播了吗?骂曹操,曹操到。张军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可没说过要写第二篇,要写你自己写好了,请你不要落井下石好不好?我们先不要激动嘛!你当然不会激动,可我能不激动吗?我这样可完全是为了帮你哟!洗耳恭听,愿闻其详,请赐教!对于张军的雕虫小技,我喝了一口有点糊味的稀饭之后,报以嗤之以鼻。程坤,程坤,你过来一下。体育老师张小迁这时打着雨伞站在对面篮球场边的雨棚下面喊我。我和张军快步冲到雨棚下,张小迁老师拍着我的肩膀问。听刚才广播,你还要写第二篇?我没有决定要写。他确实要写,张老师,我向你保证,他是非写第二篇不可的。岂有此理,张军,你不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否则,我们不再朋友。接着写是可以的,但要讲究策略,注意方法,语言要温和些,避免矛盾升级。张小迁收拢雨伞,摔了摔上面的雨水,又接着说,前几天我在地委宣传部开了会,组织部长在会上结合北京足球事件以及当前的学潮问题,给整个南充地区的新闻工作者和文学创作人员下达了一个文件,文件要求我们写作的主题方向必须是歌颂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特别是新闻报道,应以正面为主,尽力避免反面新闻上报上镜。昨天,我跟足球队采访去了,没有参加你们的座谈会,具体情况不怎么了解。但刚才的报道,张军有的词语用得不好,不能说什么文学社取得了胜利之类的话,这不适合当前大的社会形势。我现在以一个的朋友的身份,奉劝你们,要珍惜目前的学习环境和机会,一切好自为之吧。噢!噢!谢谢张老师。洗碗的时候,张军问我,你听出张小迁老师刚才说话的弦外之音了吗?我明白。明白就好。昨天的座谈会,我们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站了上风,你知道背后学校会怎样处理我们吗?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们的毕业鉴定档案里又会被写上怎样的一笔吗?我不知道。那你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吗?怎么办?我现在就免费教你一招如何自救。说清楚一点。登报公开道歉。废话,要我道歉?是的,你非道歉不可。否则?你就永远下课。有那么严重吗?不信你可以试试。只不过到时别说哥们没有提醒你。不是还有社会舆论吗?你没听清楚张小迁老师刚才说上面已经下达文件,不要报道反面了吗?我心里突然一沉,我一秒钟之内成了反面。语文老师和徐老师他们救不了我啦。我成了反面人物,多么恐怖的事。你现在清楚这第二篇必须写并且要马上写的道理了吗?突然之间,我对张军肃然起敬。经常在一起的朋友,怎么就没有发现这家伙还有如此超级的智慧。死蠢。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中午。雨停。有风。仍冷。中午又吃了云去医务室取来的药,就开始准备写我的《寝室A、B、C》第二篇。云送药来的时候,摸了摸我的额头,半怒半嗔地说,还有点发烧呢,看你整天就知道写写写的,病了自己也不去拿药吃,你想死呀?!有时想起来,活着要应付人间太多的繁琐哲学,要面对世间太多的沧海桑田,不如死了图个轻松自在。云就赶紧捂住我的嘴。对不起哦,凌子,对不起哦!是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原谅我好吗?好啦!我已经原谅你了。你快走吧,我还要写第二篇,星期六要付印呢。从今以后,谁都不准说死这个字。一言为定。云离开团委办公室之后。我开始静下心来,按照张军的意思,态度温和地写我的续篇。在题头要加上一个难堪的作者声明,大概意思是说在上篇文章中由于作者文学修养有限,水平不够,用词不当,行文主题偏离,以致造成负面影响,在此,作者要道歉道歉再道歉,请有关老师原谅原谅再原谅。并且,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们的校园文学,请大家多提意见,尽管提意见,诸如此类云云……接着转入正题。(不知我道歉之后文学修养提高了没有,如果有效,我愿意每天给你们每人道歉一千次也再所不惜。)各位看君,上回说到A、B、C三寝室星期六下午要举行篮球挑战赛。B、C寝室的哥们联合挑战A寝室的同窗。A寝室认真对等此事,挑选了五名精兵前往应战,结果他们以82比80险胜联合队。赛毕。C寝室的陈胜仗当场就气急败坏地来了个远投,篮球划着抛物线,这次很准,飞进了远处的鱼池。刚才还在水面畅游的几尾金鱼,突然之间吓得好似女生一样妈妈呀叫喊着窜进水底,半天才敢露出头来,看看你们人间又发生了什么怪事。陈胜仗扔了球,仍不解气,嘴里不停地怪这怪那。终于责怪到凌子头上,你这个眼镜,问题最大,叫你把那个框框戴上,你偏说怕摔烂了没钱买,不戴眼镜你投篮百分之百不中不说,传球也是敌我不分。下次你只有在一边凉伴。凌子也很是恼火,本来他就不想参加这场没啥意义的比赛。现在,人家A寝室的同学在德、智、体三方面都优胜过你们,自己还有何话可说?无话可说的凌子只有跑去鱼池边捡球。黎帮凌子提着书包,也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石子就往池子里扔。黎扔石子的时候,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黎发育成熟的胸部鼓得高高的,口里还喊着“嗨”!“嗨”!的在为自己加油。凌子在一旁看见黎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心想,黎要是考不上大学,回到乡下怎么挑得起粪桶?凌子想着就一边扔石子,一边问黎。黎,你挑得起粪桶吗?傻冒!我才不会去挑粪桶呢!我是说假如你考不上大学的话,你会干啥?我爸爸会让我复习再考的。假如你复习复习再复习仍考不上呢?这……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你不许呀?凌子不再出声。弯腰把已靠近池边的篮球捧了起来。这时凌子看见班主任走了过来。凌子忙把手中的篮球朝黎扔过去,并不停地使眼神叫黎快走开。黎扔下凌子的书包,捡起篮球飞快地跑了。班主任微笑着走了过来。吴老师你好!凌子你好!刚才那个女同学是谁呀?怎么见了我就跑呢?凌子一下子给慌得从脸红到了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捡起自己的书包就开始扯谎,我不认识她,只不过是一个好心的女同学过来帮我捡掉进池子里的篮球罢了。是吗?同学之间就是应该互相帮助,要继续发扬。凌子心想,继续发扬黎也不会嫁给自己这个穷光蛋。班主任又问,听说你们给A寝室下了战书,要比赛篮球,这是真的吗?是的,老师,比赛刚刚结束,我们输了,陈胜仗气得把球扔进池塘里了。哦!凌子呀,输球是小事,输志可是大事呀!班主任要去寝室检察卫生,就陪着凌子一边走一边聊开了。凌子,你爱好文学,这是好事。我想,你一定也读过《三国常演义》,蜀国军师诸葛亮足智多谋,他不仅善于调兵布阵,更善于用激将法以鼓励将士的斗志。凌子,你应该知悉在多次大的战役,诸葛亮是如何激起张飞的自尊,让他从此找回自我,赢得别人的尊重。结果,张飞没让诸葛亮一番苦心白费,多次获胜。比如说在入川攻取雒城一战,第一仗张飞眼看自己被吴懿围在核心,进退不得。这时诸葛亮早安排好的赵云突然杀到,只一个回合,赵云便生擒了吴懿。这种情况之下,张飞就很没面子了。等到再战雒城时,张飞终于活捉了张云,大破雒城,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凌子博览群书,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无所不晓,班主任一番喻意深刻的闲谈《三国演义》,他自然是明白其中的含义。师生二人正谈着,见班上同学杜志国手里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凌子,你的信。凌子接过信一看,信是父亲从陕西寄来的。班主任又语重心长地对凌子说,凌子,你要珍惜父母的养育之情,莫让他们失望啊!凌子一边点头,一边拆开了父亲的来信。凌子怎能想到,父亲捎来的,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晚自习下课后,当我把上面一段文字给张军他们看时,张军连声说OK,就照这个思路写下去,一定多用一些笔墨来缓和三个寝室之间的茅盾冲突,多用些笔墨美化班主任的形象,最终要写成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杨汉春则在一旁不以为然。你这样写与前篇虽说是同一题材,但不同了风格,要揭示的主题也开始发生了转变。做人不可以这样,特别是要想学做一个作家你更不能不坚持自己的原则。风吹两面倒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文学这条拥挤的路上走得太远的。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我有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庸者之见,迂腐之极。杨汉春表示了对我万分的鄙视,愤然而去。 第六章 报 复 有时相信天气预报不会错。 星期五的早晨。 最先起床的唐升红大呼小叫着吵醒了B寝室一屋子的睡眠。懒猪们,快起来看啊,下雪啦!下雪啦!祥林嫂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望了一眼窗外,我是说昨晚怎么冷得我一夜都睡不着。你那棉被不知用了几辈人了,今晚你搬到下铺来和我睡。唐升红把我的毛巾用开水烫过之后递给我时对祥林嫂说。唐升红你昨下午踢足球不是把膝盖碰出了血吗?小心祥林嫂今晚尿床送点打谷热给你品偿哦!李小勇的话让B寝室的早晨充满了笑声,这笑声很快就淹没了祥林嫂的争辩。这是一个快乐的早晨。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我下定决心翻起身来。寒冷/只能冻伤我年轻的皮肤/不能/冻伤我顽强的意志。踏着湿漉漉的道路,我在走向教室时,头脑里想着这样的诗句。当英语老师进来时,他面带着微笑。可我怎么看他的笑容都是得意的成份多些。他就很得意地说,这下子总算是搞定了一个。全班同学面面相嘘,一头雾水。不好。我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听得英语老师又说,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算老几?一天跳得高,现在跳啥?这时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对准了我。四十五道目光,就像是四十五道闪电,射将过来,我成了瞬间的焦点,我有一种站在雪地里都要被熔化了的感觉。又听见讲台上发出嘿!嘿!嘿!的冷笑,更像一柄锋利的钢刀,一下又一下地在我的脸上划过。我随手打开英语书,上面全是蚂蚁在蠕动。牙关,咬紧。拳头,握紧。泪水,收紧。老子不会在你们面前哭泣。做你娘的千秋大梦,想看我的哭相,休想。哗!——啦!一声。抬头一看,一本英语书越过我的头顶,飞出了窗外。此时,只有雪地的胸怀,才能容纳得了杨汉春的愤怒。出去!英语老师咆哮起来。杨汉春愤然而去,我也慌忙从后门跟了出去。C寝室室内。杨汉春开始收自己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联合好了要整我,我也想开了,他妈的不就是早点回去给牛当老子嘛。杨汉春嘴里虽这样说着,但声音已经有点哽咽了。对不起啊!你为了我的事被他们搞成这样。我该怎么办?你暂时不会有事。只不过你要尽快按张军的意思把第二篇发出去,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那天那样说你实在报歉。不,感到内疚的是我。你不要冲动,我去找班主任问个清楚,我们学校怎么就没有一点言论自由呢?你不要再给自己身上找麻烦了,我这件事不仅仅因为你,如果只因为那天的座谈会,学校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处理决定。他们开除你了?不是。昨天下午学生会干部会议上,学校就宣布免了我学生会主席的职务。不球当还好些,好把时间用在学习上。我还以为是被开除了呢。这和开除差不多了,他们还给了我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的处罚。只要没被开除,你可继续完成学业,这样冲动走了,你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毕业证。已经没意思了。我为学生会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出了那么多的力,他们竟然这样对我,想起来,什么都有不重要了,也没有啥子值得留念的。我最不放心的还是你,下一步会不会给你秋后算账也不知道,你自己小心点就是了。我点点头,让我送你到和平桥吧。于是帮他提了一个包,送他出校。下了一夜的雪,这时差不多已经停了,只有零星的几片雪花,偶尔飘落来,飘落在我们头顶、身上,一眨眼又化成了水。这时天空晴得很高,那些覆盖了一冬的厚厚的灰云,一夜之间不知是否全都化成了这雪洒向了大地,只有几堆数得清的棉花在慢慢地向西移动。过了县新华书店,就看得见古老的和平桥了,顺着河的上游望去,两岸是大片的麦田,麦苗上残留着一些积雪,让人感受到了一种绿色的寒流还在生长。而远处的高山,隔河相望,默默无言,山顶的积雪,就成了这个冬天最耀眼的风景。路上没有其它的行人,除了两个弱小的身影。回去怎么交待?大不了挨一顿毒打。你的书我回去帮你收好,你有时间再来拿。不要了。那你还写作吗?写。我要写出让他们另眼相看的惊人之作来,你等着瞧吧。分手的时候,我脱下戴了几天的手套,又摸出口袋里的八元钱,一并塞到杨汉春的手里。我相信你能写出好的作品来,保重。保重。我一定会的。杨汉春转身走的时候,显得是那样的坚定。揉揉鼻子,我有点想哭的感觉。当天下午,杨汉春的母亲就怒冲冲地来到了学校。她来得太急,裤子和衣服后背上都沾满了新鲜的泥浆,结果是急得在校园团团转的她找了班主任又找校长,找了校长又找班主任,都没有结果。唯一的结果是提着我帮她儿子收拾好的书包,眼睛红红的,走了。课外活动时,我找到了张军。杨汉春走了。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昨天下午我知道学校要处理他之后,就一直求我们班主任出面帮忙,结果还是无法改变现状。他不肯告诉我到底还为了啥事?他女朋友告了他。强奸?不是。他女朋友告他骂了她。真是无奇不有,这事学校也上纲上线?他那不是普通的国骂。那是用英语骂的吗?也不是,他骂他女朋友是“纯种”。以下张军告诉我的,就是发生在一九八六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白塔中学校园内一次“杂种”与“纯种”的较量的故事。这是一个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故事。时间:早读下课铃声一响。远景:一群群饿慌的猛虎从各个教室冲了出来。地点:学生饭堂。近景: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龙。人物:学生会主席杨汉春手臂上戴着红袖套在配合教务处老师执勤。目标:突然看见一个女生大摇大摆直径走向窗口。过程:杨汉春大吼一声不许插队,那女生一转头,原来是自己女朋友。众目睽睽之下,女朋友也伸手一把拉将出来,请大小姐往后面站。大小姐气得咬牙切齿,你姓杨的不顾咱俩的情份,我也顾不了少女的羞怯和斯文,开口就从牙缝里崩出一句杨汉春你这个杂种。杨就顺水推舟,我本来就是杂种,你不说出来还没人知道你是纯种哟!真是我校的稀有品种。围观者大笑不止,大小姐就大哭着跑了。跟踪:大小姐就跑到她的班主任面前哭得花容失色哭得肝胆欲裂哭得比林妹妹还要林妹妹,那个班主任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就带着林妹妹去校长那里继续表演林妹妹。结果:就是现在的结果。结论:早恋是沙漠上的建筑,常常有烂漫的开始也有烂尾的结局。倒塌的时候,两个建设者都可能被砸伤。这是我当时说的。 第七章 回 家 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这是一个无聊的星期六的下午。我把完成的《寝室A、B、C》第二篇交给文学社刻版的同学之后,就回到寝室,独自躺在床上毫无心思地翻看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唐升红进来时对我说,怎么又不回家啊?你爸爸的病还没好么?两个月前我就知道父亲在单位上生了重病,二舅送我母亲从乡下去照料父亲时来学校对我说过。后来父亲的同事写过一封信来说我父亲的肝硬化已经是晚期了,正在蒲城县医院治疗,父亲托话说叫我不要为这事分心耽误了学习。那年我才十六岁,还不怎么明白什么是忧愁。只是当时有点难过,几天之后就没当回事了,反正每个月底照常有汇款单寄来,也就没有想那更远的事情。人年轻,思想也年轻,没有任何多余的负担,真好。唐升红可能是由于他父亲也是铁路工人的缘故,有时还关心地询问一下我父亲的病情,这使得我有几次就十分的想家。自从母亲去了父亲的工地,我就没回过一次家,之前是每两个星期就要回去一次吃母亲煮的菜的。所以每当星期六下午,看见其它同学都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回家的时候,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寝室里,就有点酸酸的感觉,就非常想念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不知道,没有母亲的日子,他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们挑水,有没有人帮他们磨米,有没有人陪他们渡过漫漫的长夜。还有地里那些庄稼,小麦和油菜,又是在怎样的生长?心里有时虽然也想起这一切,也很想回去看看,但我不敢回去,我不敢回去面对弟妹们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我在逃避,逃避一种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肩负起的责任。我为自己的弟妹们拥有这样一个怯懦而自私的大哥而感到无地自容。唐升红离开寝室的一瞬间,我也决心要回家看看。我把星期天要做的作业放进书包里,又从压在箱子最下面的那本书页里抽出五张一元的钞票,准备要给弟妹们买点水果糖回去。车站。售票窗口有点挤。没人执勤。我好不容易挤了一张南充——太平(现今的安平)的车票出来,又去到候车室内的小卖部东挑西选了半斤自我认为弟妹们肯定喜欢的糖果,放进书包里。二块五。苗条把价钱和着瓜子壳一起吐了出来。糟糕,我伸进裤袋里摸钱的手半天也拿不出来。明明还有三块钱的,这时我急得翻遍了全身也找不到一分钱。没有钱也想吃糖?苗条的瓜子壳差点吐到了我的脸上。不好意思,我明明准备了三块钱买糖的,可能是刚才买车票时给弄丢了,我得去找一下。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转身就朝售票窗口跑。站住。苗条将手中的瓜子朝我扔了过来,又迅速地从铺子里跳了出来,大声喊着抓小偷。我马上站住不敢动。苗条冲上来,一把抓紧我的衣领。这时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有人在喊打。不容我解释,苗条用力拉断了我的书包带,又顺手给了我两耳光,想来老娘这白拿,你死定了。这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人挤了进来,我就被当作小偷给带进了治安室。苗条从我的书包里翻出那包糖,又把我的书本扔在地上,对那两个制服说,这娃儿装成学生模样来骗糖,你们给我好好地教训一下。我说啥都没用。委屈的泪水流了出来。制服粗暴地搜遍了我的全身,没有找到一分钱,只搜出了我的学生证、文学社会员证、学生记者证、县作协会员证和一张刚买的车票。这骗子还伪造了这么多的本本。苗条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你叫啥名字?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一个制服开始审问我。另一个好似在作记录。这些证件能说明我的一切。我擦干了眼泪。你他妈的还嘴硬,老子问啥回答啥,谁知道你这些本本是真是假?不信可以打电话去问清楚嘛。我捡起了自己的书本和书包。作记录的制服就开始仔细地检查我那几个证件。程坤,你在里面干啥子?这时我看见唐升红在门口喊我。你俩认识?问话的制服问我。他是我一个班的同学,你们可以问他我这些证件是真是假。你进来说话,问话的制服指着唐升红。出啥事了?唐升红走了进来问我。被她误会了。我指了指苗条。拿出你的证件来。唐升红掏出了学生证递过去。作记录的制服把两个学生证拿在手上反复对比。好像是真的。他同先前问话的制服说。真的?我看他们俩人一定是联合行骗的,这些假本本当然也是一样的了。苗条自作聪明提醒那两个制服不要上当。眼看开车的时间快到了,我气得想找块胶布封住她的嘴。就算你们真的是学生,你为啥要骗她的糖呢?我没有骗她的糖。我是买了糖后给她钱时才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我明明还有三块钱的,肯定是挤车票时被人给摸了的。那你为啥子把糖放在自己书包里没给钱就跑?我当时是太急了,想去找回自己丢了的钱。瞎扯,你认为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吗?明知自己的钱丢了,还有找得回来的吗?况且,又有谁能相信你真的有三块钱?又有谁能作证你是买车票时丢了三块钱?有一个人可以证明。唐升红大声说。谁?偷他钱的那个人。你们有本事为啥不去售票窗口维持秩序?为啥给那些扒手放心大胆地摸钱的机会?为啥有那么多的旅客在黑板上提意见说车站治安太差?为啥问这些明知难以取证的问题?我们的记者同学今天只因一时大意被你们竟然如此误解又审问,明天也让我们的日报上以一个记者的亲身体验告诉广大群众,我们的车站,它是我们全市对外的一个窗口,并且是一个扒手横行的窗口,是一个警戒失败的窗口。二位以为如何?治安室门外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唏嘘。好了,好了,你俩走吧。问话的制服动作很快地把证件递给了我们,抢在我们的前面出了门,直接朝售票窗口方向去了。你怎么在这?出来时我问唐升红。我等车嘛。你要回家去看看吗?嗯!几点的车?最后一班,四点半。我看了一眼父亲给我的“上海”手表,此时距发车只有五分钟了。我赶紧和唐升红告别,找到了那辆开往我们镇上的班车。上车时,肥肥司机冲我大声吼叫,眼镜搞快点,全车人就等你一个了,赶车都不急,你妈生你吃了猪尾巴呀?你妈妈的才吃了猪尾巴。我心里骂着,社会上这些他妈的大人不是人,我刚才的心跳还没平静下来,你这肥猪又来欺负我?请问我的座位呢?我把车票递过去时问肥肥。你他妈的这时候才来还想有位置坐?肥肥发动了汽车。明明还有两分钟才够时间开车的,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说出这无用的话来。只有抓紧别人座位后面的扶手,把头扭向窗外。车已慢慢开动。这时我就看见唐升红手上拿着一包东西朝着我们的车跑过来。等一等,等一等,唐升红在下面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司机叔叔请你等一等,我同学还有样东西给我。我连忙挤到窗子边,探出身去,把手伸得老长,向唐升红招手。你想找死啊。肥肥司机大骂了一句,突然加大油门,汽车就冲出了车站大门。我看见,唐升红,跟在车后面,跑了很远很远,肥肥驾驶的汽车,就把他抛得很远很远……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原来母亲托了牛娃子在帮我家守夜。他见了我就说,嗨!程坤回来啦,今晚我就不帮你家守夜了好吗?辛苦你了,牛伯伯。我送走他之后,进了堂屋。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才七岁。他们见大哥突然回家,都高兴地围了上来。大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们?大哥你吃夜饭了没有?大哥爸爸的病好了没有?大哥妈妈啥时候才回来?大哥我们房顶上的瓦被竹枝扫落了几匹。大哥前几天落雨漏到我床上了呢。……我无言以答。最小的弟弟见我不说话,就开始翻我放在桌子上的书包,书本全给掏了出来,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咽了口口水,有点失望的望着我,大哥你的书包带怎么断了呢?用久了就会断嘛。你们吃饭没有?我们刚吃完呢,你就回来了,我去给你煮挂面加点红苕丝好不好?二弟说着就点了盏煤油去了灶房。妹妹这时找了针线来,她用针把油灯挑亮了些,就开始给我补那根断了的书包带。大哥,我看这带子肯定不是它自己断了的。就是自己断了的嘛,干嘛这么多废话。大哥,听说你明年要考大学了呢,不晓得你行不行哟!哦!秀梅,忘记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大哥我写的散文诗得了奖呢。于是,我就在被四弟翻出来的书中抽出那本《中学生文学》大赛特刊,翻到自己的那篇文章,指给她看。写的啥子?《太阳鸟》,一只飞向太阳的鸟。那它不被太阳烧死了嘛!我这只太阳鸟是烧不死的。吹牛,我才不相信呢。因为这是一只热爱太阳的鸟。我才热爱太阳呢。才读小学一年级的四弟接过话去。你还不懂。我笑着对他说。啥不懂?这个冬天都很少出太阳,把我冷惨了,妈妈走了之后就更冷了,前几天又下雪,你看我手都冻烂了呢!四弟把手伸到我面前时,我才看清,他那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萝卜,手指上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也没有包扎一下,就有一些黄黄的液体流出来,散发着和我童年一样的冻疮的味道。姐姐的手也快冻烂了。姐,你也给大哥看嘛。二哥的手和脚也都冻烂了,莫说我。秀梅背转身去不肯给我看她的手。手套呢?爸爸不是拿了那么多手套回家么?你们怎么都不戴手套呢?在这里呢。四弟掀起脏兮兮的外衣,指着里面的一件手工粗糙的线子衣服。妈要走的时候赶时间拆了所有的手套,给我织了这件衣服呢。四弟又说。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什么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建设过程。看着眼前的一切,这种滋味,比我在车站被人打了两耳光的滋味还不是滋味。二弟把红苕丝加面条端给我时,我一边吃着,把头埋得很低,止不住的泪水,涮涮落到碗里…… 第八章 父 亲 星期天下午。 回校。 B寝室。 唐升红先到。见了我,就从他床头拿起那包东西递过来。原来是一大包糖果。 你相信我吗?没有谁比我更信你了。昨天下午全靠你解围,否则我都不知怎样脱身。小菜一碟。你在社会上胆子要大些,不要怕这怕那的。你不如来我们文学社当记者吧。算了,我都说不一定啥时要走了。去哪里?我父亲快退休了,我得去接班。原来是这样。不读完高中吗?手续快办好了,可能读不完了。那你的毕业证呢?我父亲上次来学校与他们联系过,应该没有问题。祝贺你啊!你呢?你父亲啥时退休?不知道。我要写封信。我趴在床上,准备给父亲写封信。亲爱的爸爸还有妈妈:您们好!昨天我回了家,家中一切都很好,弟妹们也好。请不要挂念。我们都十分的希望父亲的病快点儿好。十分希望母亲早点儿回家,家里太需要……我不知道下面该写些甚么,停了下来。这时祥林嫂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你们猜猜我这次带了啥好吃的来?祥林嫂每次回家总要带些诸如炒花生、炒胡豆、臭豆腐之类的特产来给大家品尝。这次他带来的是红苕干,切得细细的,金黄色的,他抓了一把给我,我放在信纸上,看着这细细的金黄色,我又想起了昨晚面条里的红苕丝,心情糟糕透了。我想出去走走。唐升红就陪了我在校园里散步。有陆续返校的学生,经过我们身边时,一些不认识的也主动同我打招呼。现在你在学校很有名气的嘛。可一走出学校我就成了骗子。还在为昨天的事恼呀?我不知道当自己真正的离开学校,一步跨入社会的时候,凭什么去适应?凭什么去改变?你是无法改变这个社会的,只有社会改变你。你太单纯了,无法适应外面复杂的环境。因此你必须学得圆滑些,狡诈些,凶恶些,这样你就会成熟一些,自我保护能力才会强一些。这个社会岂不成了你虞我诈,充满陷阱?本来如此,还要学习会吹会拍。啥意思?给份说明书看看?就是你只能说别人的好处,不要揭别人短处。特别是当你遇到一个无用的草苞上司时。看不顺眼怎么办?买多副眼镜戴上,否则别人同样看你不顺眼,迟早要想办法整你到他顺眼为止。没法改变?人之初性本善,一旦掉进社会的大染缸就变得不善了。你没有读过白杨的《丑陋的中国人》?还有《丑陋的美国人》呢,这些揭露民族劣根性的东西,我不怎么感兴趣。所以说你太正统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多从这两本书中吸收点养分吧。我笑了笑。这时我想起了杨汉春所说的我们要靠在社会大学中吸收的营养,难道竟和唐升红说的一样?我非得去把这些苟且偷生、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真话慌说等等的社会垃圾当作营养吸收吗?也不知道,杨汉春这几天在家中日子过得怎样,他开始在写他的骇世之作了吗?写到这里要套用一句读书时写作文常用的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谢天谢地,父亲的病也基本康复,同母亲回到了家中休养。高三的课程大部分已经结束,来学期主要就是复习备战高考了。张军说要培养文学社的接班人,早两个星期就确定让高八九级的王钰担任了第二届社长,我的工作也大部分移交给了高八八级的杜寒春、赵伟等同学。临阵磨枪,不利也光。班主任是这样说的,我也想给自己十年寒窗做一个总结。最起码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因此当云约我去北塔山散步时问起我什么时候回家,我竟然说不想回去。为啥?这么近的,春节你都不想回家?云生气了。我想留下来静心整理一下这三年所学。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成了穷光蛋,不是没人肯嫁给我吗?你们玩文字的人太坏,人家可没那样说,你自己瞎编乱造的。哪个中学生像你,居然在文章中讨论人家女同学嫁人的事,不知羞的家伙。你们女孩子早迟一天都要嫁人的嘛,杨汉春说这些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有什么不可以写出来的呢?最真实的就是他被记了大过,自动滚回了老家,一辈子从此玩完。云,我警告你不要侮辱我的朋友。咋样啦?有一天他成了大作家,你才知道人家的利害。是吗?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当上作家。凌子,包括你自己在内,务实点好吗?务实点呀?好哇!云先吻一下凌子。我双手揽住了云的腰。北塔山的林间小径,幽静得恰到好处。云不再说话,温顺地依偎在我怀里。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站着,相互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我看见云白里透红的脸上,荡漾着少女的幸福的羞涩,就在想,如果亲一下云是啥味道呢?便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云。当我埋下头去,想进一步证明刚才的遐想时,去突然推开了我,慌张地向我身后望了几眼。我转过头去,原来有两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男女学生从转弯处走了出来。云就红着脸问我,凌子你真的不回家吗?我想你呀。白嘴。我想,一个不爱家的人他怎么知道去爱人呢?有道理。我无言以对。云见我不出声,双眼睁得更大了。云又说,我明天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妹妹,你不可以找任何理由不回家。如果不帮我送到这份礼物,我咬死你。就想等你来咬我呢,咬得越痛,证明爱得越深呢!我说完就跑开了,云气得鼓起小嘴直跺脚,却不肯来追我。云送我上车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纸盒对我说,送给你妹妹的,你不准私自打开看哦!知道了。嘴里虽这样说,可车一出站我就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根雪白的毛线勾针围巾。我肯定是云亲手织的,心里就感觉到美美的有点得意。这种感觉只维持到我回家后不到十分钟。秀梅,这是送给你的。我一进屋就把云的礼物给了妹妹。哇!好漂亮哦!秀梅取出围巾披在肩上,在屋子里不停地打转。大哥你从哪里得来的?大哥买的,喜不喜欢?母亲这时从院坝进了屋,拿过秀梅肩头的围巾看了看,坤娃子你哪里有钱去买这么贵的东西?妈,我写文章有稿费呢。是呀!是呀!大哥上回回家还给我们说他写的文章得了奖呢。秀梅在一边附和着。你读书莫不用心点嘛,写这写那有啥出息?妈你不懂。你坤娃子懂得很。突然听见父亲在隔壁发火了。父亲这时披了件长长的羊皮大棉袄走了出来。快一年不见的父亲,高高的个子,面色黄得可怕,瘦得更是让人担心他能否承受得了身上那件大棉袄的重力。我当时想,我父亲就是书上说的大病初愈的形象代表吧!你说你在学校不专心读书,伙起一些人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啥?父亲气得一屁股坐在老爷椅上。我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回家来学校时班主任给他说了我在学校的事,这时等我回家才找我算账来了。我们那是课余锻炼自己嘛。你锻炼得差点被学校开除你知不知道?你可惜老子在外面整天日晒雨淋,挣两个钱都用在你们几姊妹读书上了,老子这回差点死在外头你知道吗?你这老大是怎样带的头?父亲说得激动起来,站起身要打人了,被母亲拉住,晓得你的病还没有好完,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啥?娃儿回来了,你有啥就给他好好的说嘛。坤娃子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应该懂事理了。我不说话。你晓不晓得现在周围的人在怎样评论我们?父亲还是气得很的样子。你大爷家的两个娃儿都大学毕业端了铁饭碗,别人现在就都把眼睛盯着你了,你给老子争得了这口气吗?你老师给我说你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明年预选你都上不了。混账东西,你有本事靠写那几笔吃饭呀?我不说话。你到底说自己心里有没有数?明年有没得着?我不说话。如果自己都认为没有希望的话,干脆就不球读了。我好把钱拿去买点木料回来,给你修两间房子讨个婆娘就算完成了我的任务,别人要看笑话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话呀?读还是不读?我不说话。我在想,我才不要你给我讨婆娘呢,我要娶云做妻子。又想,要是云这时看见我这模样,她该是什么感受呢?云会跟随我来这穷山沟吗?接下来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了。父亲总是处处看我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火骂人。母亲对我说,书你还是要去读完的,莫同你爸顶嘴,他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肝脏不好,爱发脾气,你自个儿学会忍着点。没过多久,父亲可能是真的不再对我抱有希望,就开始独自去镇上买木料。我也不得不跟在他后面,去十几里远的镇上扛那些大根大根的木头。一开始我扛起木头跑在父亲的前面,可一个来回之后,我就力不从心了,于是扛不了多远的路就要停下来喘气,两边的肩膀都被磨得了红肿,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父亲见了,也不安慰一下,反而说,我看你这要文又文不得,要武又武不得的样子,哪个当农民又戴一副眼镜的?我不说话。我不说话。到现在,我和我的父亲之间依然没什么话说的,即使我在外工作了几年没回一次家,一旦回去见了早已退休在家的父亲,也只是极其简单的几句问候之后,大家都只有沉默相对。这难堪的沉默。每当我看见别人熔融的父子情深时,就会痛恨自己那个半工半农的家庭。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仅仅是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即使是这每年一个月的相聚的日子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也是父亲每次回家听了别人说我的坏话之后,都要打我几次才回工地的。因此到了后来,我都害怕听到母亲说父亲啥时候要回家了。当得知父亲要回来的那些日子,自己做事变得特别小心,生怕惹多了些罪证在身上。唯一记得父亲对我很有感情的日子,是我初中要毕业的时候,父亲特地请了两个月假回家,帮助母亲看管地里的庄稼,不让我沾一丁点儿地里的活。每天早晨,我起床之后,父亲总会把一杯调配好的白糖鸡蛋花端来放在桌子上,我洗漱完毕,喝了这杯据说是非常营养的东西,就捧着书去屋子后面找个清静的地方用功早读。如今,当我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回过头去看我父亲时,总觉得我父亲一颗满是沧桑的心,面对自己的儿女时,竟是一个无言的结局。我不说话。第二天,我就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偷偷跑去邻近的飞龙乡(现在的龙岭乡)寄了。这是故意要让父亲看见的信。果然,第二个当场天,父亲赶集回来时,手上就拿着我写的那封信。你们班有个同学来信说叫你提前回学校补习。父亲把拆开的信扔给了我,他居然没看出一点儿破绽。我于是故作紧张的样子,也不同他计较是否该不该私自拆我的信,匆匆收好了行礼,准备过两天就要回校去参加这个特殊的“补习”。临走时,我去向父亲告别,另一方面是要父亲给书学费和生活费。没有想到,父亲只按开学通知上写的给了我书学费,生活费就不肯支付了。父亲说得很有道理。你不是在搞写作有稿费嘛,有稿费养活自己还问我要什么生活费?我急得眼泪在眼框里直打转。母亲在一旁也不和父亲争执。母亲转过身去,走进屋里,默默地帮我装了一布袋米,又用一个小小的瓦罐给我装满了母亲自己做的胡豆瓣。母亲拉我进屋,眼里也噙着泪,你先拿米去换点饭票,等我再慢慢给你爸做工作。高三的最后一学期,我就是这样流着泪上路,背着大米和豆瓣去备战高考。为了节约车费,我决定到另外一个远点的乡上去赶车。当我走完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来到世阳车站时,最后的一班车也已经开走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如我黯然的心情。 第九章 大 叔 一问旅店,要五块钱一晚上。 我向旅店里一位老太婆要了一碗白开水。坐下来喝的时候,已下决心准备喝完这碗白开水就靠自己的双腿,走到南充去。心想按路程来算,一个通宵应该走到学校没问题。当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小伙子你不是要住店吗?老太婆过来收拾了碗,问我。不好意思,我没有带多的钱住宿。我看你像个学生,优惠你点,四块钱怎么样?我想四块钱够我在学校差不多一个星期的菜钱了。我没有出声,坚决地背起了背篓。小伙子,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里?南充。我本来不想回答她。我说小伙子,这里到南充还有七十多里路呢。白天都这么天寒地冻的,晚上会更加冷嘞。老太婆还在唠叨,你不如今晚就在我这住一夜,明天白天走路去南充也方便些。我心里想,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是能够锻炼一个人的意志,但这话说出来她不会明的。她只不过是在我面前使用她揽客的口技吧了。我摸了摸书包里的电筒说,夜里走路反而热和些嘞。也是啊,现在一个农村家庭要供个学生出来也真不容易的,但只要能够读出来就好了,能够读出来就好了。老太婆仍在我面前哆嗦,你是哪个学校的哟,这么早就开学了?我没有出声。龙门中学还是白塔中学?听说南充这两所中学有名得很呢,每年都要考起很多的大学生,小伙子你也是要考大学了吧?我点了点头。我是说自己没看花眼嘛。老太婆这时蹒跚着走了出来,把右手放在额头前,抬头朝马路另一头望了望,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小伙子有出息嘞,哪像我们屋头那个大孙子,初中还没读完就不想上学了,整天就知道贪玩。听他老师上回来我们家说这娃儿上课不用心,还同白塔中学一个什么社来的勾达上,说是要写啥子文章发表,你说这有啥子出息哟?我无言以对。小伙子你不如再等一等,看我能不能帮你拦一辆货车,能够送你一段路也好过你背着这么重走夜路哟。这句话我听了,有点感动。那就太麻烦婆婆你了。不麻烦,这一路上好多开车的我都认得。要是我们家大孙子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哟,看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正说着,一辆货车一路颠簸着开了过来。老太婆连忙站到了马路中央,同时一边挥手。车停了。老太婆又赶紧向我招手。我背着背篓过去时,听见她正同那个司机说,杨五娃,你反正要去南充河坝拉河沙,就麻烦你把我这个亲戚带进城去好不好。要得,要得,快上车吧。正好后车厢上面有一位中年人,那人就主动弯腰来帮我接了背篓上去放好,我刚爬上去,车就开动了,我赶忙双手抓紧车厢边的铁栏杆。我转过头去时,那位婆婆突然变得可敬起来。我看见那位可敬的婆婆就站在苍茫的暮色中,高兴地在向我挥手告别。我突然感觉到,这时她是多么的像我的外婆。当我离家去上高中那年,我外婆也是送我到今天的地方赶车,临别时,外婆也像她一样,高兴地同我挥手告别。在我高一的下学期,外婆病重。后来听母亲说,病重的外婆只住了几天院就嫌医院的消费太贵了。为了贪便宜,她相信本村的一个土医生也能治好自己的病。到了后来,眼看快不行了,外婆也不肯去医院,说自己这把年纪了,不想再给后人拉债了。外婆就这样躺在自家床上,天天盼望着我啥时回去,说是在这样的季节里真想吃我有一次回家给她买的桔子。外婆说,要是再能吃上一个那样的水果,再能见上我一面,她死了也就安心也就无牵无挂了。外婆最终是带着遗憾去了,我放暑假回家才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很是责怪我的母亲,为啥舍不得花钱去救治我的外婆。当我赶到外婆家时,见到的,只是屋子后面山坡上的一堆新鲜的黄土。坟头,那一串串挂在竹竿上的纸幡,在风中飘荡,仿佛是外婆,还在向我挥手……坑坑洼洼的马路上,杨五娃也把车子开得飞快。这么早就开学了?中年人冲我笑了笑。还有几天呢,我只是想早点回校。我一向都懒得同陌生人搭讪,今天似乎有点例外。因为同在夜幕降临之时搭同一辆顺风车进城,我就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你在哪个学校读书?中年人又问。白塔中学。你也进城去?我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是啊,不过我到了南充还要赶去龙门中学。中年人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拍了拍手里提着的那只黑色公文包,接着说,我托一个亲戚帮忙搞了几份高考试题,要给我在龙门中学读书的娃儿送去。他过年都没有回家,一直在学校补习,翻了年就高考了呢,你说紧张不紧张?是够紧张的了,你儿子成绩不错吧?老师说他考个普通本科没问题,要考重点就还得加把劲,这不,我还要给他多送点钱去,让他生活开好一点,多补充点营养,头脑才够用呢!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我感觉到中年人满面春风挡住了呼呼而来的寒风,他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他,连夜要赶去给自己的儿子又送知识又送粮食,送去更多的,则是一个父亲的关爱,一个家庭的温暖。我不由得想到自己今天的境遇,想到自己的父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酱六醋的瓶子,怪不是滋味。你读几年级了?中年人见我半天没出声,又问。也是高三了。我回答得有些中气不足。一阵一阵的寒风刮到脸上,像刀子。哦!你们白塔中学还是可以的。你是重点班的吗?我摇了摇头。夜色中他可能看不见我的动作,天黑得很快。风太大,坐下来吧。中年人用那只公文包垫在屁股下面坐了下去,我的双腿也已经快麻木了,这时反正也看不清车厢里有多脏,跟着一屁股坐了下去,双手抱住我的背篓。我看你好像是背的米?拿去学校换饭票吗?中年人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些。我慌忙用手把盖在坛子上的报纸按住,生怕再被他发现了自己还背了一坛子胡豆瓣去上学。如此幼稚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问我,就把话题扯开了,好多年没下过雪了,年前的大雪下得真好。我不出声。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那场大雪的好处,只感觉到好冷,于是把背篓抱得更紧了些。我俩开始沉默了下来。这时只有汽车的马达声、车厢在不平的马路上摇晃发出的吱嘎声搀和着呼呼的夜风声,撒在这静静的山顶公路上。偶尔有一两声的狗叫,从山沟下面的村子里传出来,让我有一种远离人烟的荒凉。不由得头脑里突然闪出一个鬼故事来,不记得是谁讲的了。说是一个司机在夜里开车,也是行驶在山高人远的公路上,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惨惨的风吹过来,右边的车头灯就突然熄了。那个司机当时就感觉到这段路有点怪,不敢下去换车灯,壮着胆子继续开车,当行到一个大弯里时,路边突然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里招手,那女人头发特别的长,在夜风中飘舞着。司机的第六感观告诉自己不能停车,车子就仿佛擦着那个女人的身子开了过去。不到一分钟,那个司机突然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站在前方马路的中央在冲着自己笑,头发依然飘在半空。这一吓,尿都吓出来了,连忙一个急刹车。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谢天谢地,这时前面拐弯处来了一辆车,快到面前时,那个司机就探出头去大声朝对方喊话,喂!朋友你去哪里?有没有看见一条狗在路中间?对方驾驶室有两人,其中一人就回话了,我没看见一条狗,看见有一个鬼在路中间,你要小心点哦。说完就大笑着飞驰而过。那个司机又发动了车子,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这一开动,汽车好似被另一种力量操纵着,对直开到深不可及的山沟里去了。讲故事的人最后说,有人说那个女鬼是个好鬼呢,她在提醒那个司机不要再往前面开了,否则要出事,结果那个司机没听劝阻就滚到山沟里去了。又有人说那个女鬼是来报仇的,那个司机一年前曾在此撞死了一个妇女后逃跑了,这次是因果循环,恶有恶报了。讲故事的人就问我们相信哪一种,我当时是啥都不相信的,只是这个时候想起来,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靠紧了中年人,大叔,快到了吧。中年人抬头望了望外面,开始下山了,快了。说完又摸出一根烟点燃,那烟头的星火一闪一闪的,无形中给我壮大了胆量。我站起身来,远远望去,看得见城区上空的夜色,要比四周围光亮得多。车顺利地下了山,进入了市郊的平原,车速也加快了许多。再过去就是火花公社,再过去就是西山坡森林公园,下了西山坡,车就停了。司机探出头来对我们说,我这货车过桥就不敢载人了,你们就在这下车吧!过了西桥河就进城了。于是我们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下了车。你还没吃夜饭吧?中年人问我。没有呢!走吧,我们去吃拉面。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请客,走吧!我于是跟随他进了路边一家小小的面馆。坐下来,他叫了两碗拉面。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大叠试题对我说,你看看,这些题型都是很全面的。我随手翻了翻,不过就是一些高考模拟试题罢了,嘴里却这样说着,是啊,是啊,把这些试题都搞懂完了的话,考大学也就没问题的了。他就高兴地收好了试题,拉面很快端了上来,每人一大碗热辣辣的。吃完拉面出来,他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办,就同我分手了。直到分手的时候,我都没有问他是哪里的乡亲,甚至于连他姓啥都不知道。当时似乎不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一碗拉面有啥特别,事隔二十年之后,当我回想起自己在广东历经无数次饥寒交迫而无人问津的那些日子,就特别地想念那个寒冷的夜晚,想念西山坡下的那家小小的面馆,想念那位不知名的大叔。这位不知名的大叔,你现在还好吗?二十年过去了,南充的西桥河两岸,已变了模样,我再也找不到,那家让我以前每次路过时都要注视许久的小面馆。今天,再说一声谢谢,也感谢那些,我一生中遇到的无数的善良的人们。更要感谢那些,曾经讽刺我鄙视我的人们,感谢他们,使我在逆境中学会了自立、自强。人的一生中,来得最真实的,莫过于自己求靠自己,自己帮助自己,自己爱惜自己。当你受伤的时候,自个儿舔着伤口,像一匹狼。像一匹狼,你就有机会主动出击的一天。哪怕是在苍茫的雪原,世上最凄凉的一声狼嚎,也嘹亮过摇头摆尾的狗叫…… 第十章 裸 云 我就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悲壮的歌子,背着那个刻骨的背篓,像一匹年轻的狼,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越而过。 回到与学校一墙相隔的郊区出租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这是张朝波租来画画的房子,放假时我曾说不想回家,假期里学校的宿舍是不可以住的,他就把自己出租屋的钥匙给了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寒冷的夜晚,我便有了一个暂时安身的角落。男房东是南充炼油厂的工人,女主人种了很少的一点土地,养了一大群的鹅。我第一次跟张朝波来这里时,院子里那一群鹅见了我就大叫起来,有几只伸长了脖子,扑腾着翅膀,凶狠狠地朝我冲了过来,吓得我躲闪不及又一脚踩到一滩鹅粪上,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这鹅们趁机扑了上来,有的咬住我的裤子不放,女主人在一旁哈哈大笑着跑了过来,赶走了那些凶猛的鹅。打那以后,不论在啥地方,我见了鹅这种动物,都十分的小心,能够绕道的地方都最好是避开它们,尽量不要与之发生正面冲突。鹅在我心目中,就成了比狗还不讲理的禽兽。房东一家人还没有睡觉,在堂屋里看电视,这时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女主人就从屋子里走出来查看。还以为是张朝波,原来是程坤。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女主人手上拿着电筒照了照我问。张朝波来了吗?我问。前天来的,每天下午都说过市里去画画,夜里要很晚才回来。刚才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呢!你吃饭没有?吃过了。我一边答着,一边借着女主人的电筒的亮光摸索着钥匙打开了靠着房东堂屋一侧的房间的门。拉开灯,桌子上、床上乱七八糟摆着画报、画纸、画笔、颜料,还有一些完成和没完成的画稿撒落在地上,满屋子都是油墨的味道。我放下背篓和书包,也懒得帮他收拾,和衣倒在床上。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画报翻开,这是一本人体艺术的画刊,有几幅女模特的裸体画看得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冲动。心里就开始想着云,想着明天我怎么样才能够让云知道我从家里来了。离开了十多天,云在想我吗?第二天一大早,张朝波从外面回来叫醒了我。你怎么也来了?他放下背上的画夹时问我。心里想着哥们,就早点来了嘛!还要其它的理由吗?看看手表,才七点半,不想这么早就起身。又问张朝波,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不告诉你。熬了一个通宵,我要睡觉了。张朝波说完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来,给他这一搅,我已没有了睡意。张朝波翻了个身又对我说,忘了告诉你,昨天下午在市里碰到张军,他问我你来没有,叫你来之后马上去他姑妈家找他,不知他要说不说的有啥子好事等着你呢。我于是下了床,从书包里一个塑料袋里拿出还有点湿润的毛巾,擦脸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眼张朝波刚才放下的画夹,上面一幅裸体素描让我大吃一惊。是云?居然是云的裸体画?我头脑里轰地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让人难以接受的画面斜靠在床边,我感到自己都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操起画夹,撕下云的裸画又揉成一团。然后就大声叫,张朝波,张朝波,你快点给我起来。叫啥子?我刚睡着你就吵啥?张朝波翻转身来朝着我。我愤怒地把那团画纸狠狠地砸在张朝波的头上,指着张朝波,一字一句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昨晚在哪里干啥?张朝波捡起那团纸还没有打开就似乎明白了我的愤怒,你千万莫乱来啊,我是在正规场所画的画啊。卑鄙无耻下流,朋友之妻不可欺,昨晚你狗日的大饱眼福了?肯定是你们采用了不可告人的手段欺骗了她。我愤怒地掀翻了桌子。张朝波吓得连忙坐了起来,你听我说,不要冲动,你先冷静点。第一,她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第二,她不一定是真心和你好的;第三,是美术老师通知我们去师院美术室画人体的;第四,我是花了二十元钱买了门票才进去的;第五,我第一天进去了因为灯光的原故最初也没有认出她是谁,开始画了我才发现她好像你的那个云。OK!就算我信你说的,但你认出她了你还没有走,你反而感觉到更有新鲜感,更加够剌激是不是?我为啥要走?你以为这种机会是天天有的吗?我读了两年美术班,以前都是画石膏像,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裸体模特画画,就像你们写文章的一样,遇到轰动全国的独家新闻,你会放弃吗?况且,我们这是艺术,你懂不懂?艺术是纯洁的,高尚的,道德的,裸体是最完美的艺术品。你不觉得云的身体非常的美吗?有一种美丽是应该宣扬出来大家共享的,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当她挽一条翠绿的丝巾站在那里,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停止了呼吸……艺术你妈个屁,你不回去画你姐姐?不叫你姐姐脱光了让我来欣赏?我一脚踢开张朝波的画夹,摔门而去。好大的雾。黎明前的黑暗是对我此时心情的最佳的注释。但此时此地,我确情愿拥有这份黑暗的宁静。北塔山的四周围充满着祥和的气氛,两位晨练的老者,在山顶的草地上打太极拳。我坐在公园门口的石围上,注视着他俩缓慢轻柔的一招一式,感到自己跟随着他们的武姿,心情竟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忘了她吧。头脑里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个现实。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不同的人生追求,我又何必因为云裸了一回而苦恼、愤怒?或许张朝波说得对,艺术是高尚的,裸体则是他们通往高雅艺术的尚方宝剑?我不懂。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亵渎艺术的神灵?忘了她吧。我对自己说,你的思维,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平静下来,就像风一样。许多伤心的日子都会随风而去,愤恨最终表达的,都是脆弱,因为世上值得你愤恨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浓雾渐渐散去。我回到学校,在门卫室给张军的姑妈家打了个电话。张军在睡梦中听见我的声音,大叫你快过来吧。我在河坝等你,我挂了电话。二十年前的嘉陵江两岸,满目苍然,百业待兴。站在北塔山下的江畔遥望对岸,江边零散地停泊着几只乌蓬船和几艘采沙石的机动船;再望上去一点,就是一条狭窄的环城公路,靠路边站着的那些鳞次栉比的黑瓦木屋,似乎隔江都能让人闻到一种无比古老的气息。而我脚下的河滩,夏天还没到来,河床裸露得特别宽敞。宽阔的江畔,被一些采石大军不分昼夜地刨了一个冬季,望过去,就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深坑。细小的石子刨光了,仍有一些采石人还不肯离去,他们就坐在那些坑边,开始用铁锤砸碎河滩上稍微大一点的卵石,据说是专门有人来收购的,有力气而无本钱的人就尽管埋头苦干。白塔中学高八九级有个学生叫冯伟平,曾经对我说,马克思写了《资本论》,他准备写一部《世界论》。书还没有写好,先写了序言给我看,当时感觉到他与一般的学生思维方式不同,就把他的序言先发在了《晨钟》文学社的专版上,希望他有一天能完成这部梦想的世界名著。冯伟平的家境特穷,自己能读到高二已是奇迹了。冯伟平的弟弟,我曾经见过几次面的,一个又黑又瘦弱的小男孩,就从老家远远地赶来,每天都在江边,独自埋头砸着那些坚强的卵石,锤炼着自己的意志。他告诉我,自己不读书了,来这里卖点苦力,每天有一块钱左右的收入,够他兄弟俩的生活了。当时我想,他是在嘉陵江畔砸碎了自己的少年梦企图去圆兄长的世界梦啊。夏天从上游放下来的木排,还没有卖完,一大片的揢浅在河滩上,我就站在这些树木上面等张军。有一种把森林踩在脚下的感觉。张军来到北塔大桥上面就发现了我,大声朝我喊,程坤,快上来,回学校,有新闻……我懒得理他。张军来到我身边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伸手就想拉我走,快走,去大溪中学采访,很重要的新闻。没有啥新闻比解决云的新闻更重要的了。我知道了,相信你有大将风度,该去的就让它去吧。云托赵二转给我一封信,是写给你的。张军说完就从书包里拿出信来给我。云写了简单的几句,意思是说我走之后她一直想打电话给我,可彭家沟确实太荒芜了,查不到电话号码。加之她家人又极力反对,自己还想上大学等等,请凌子原谅。我把信纸揉成一团。看完了?张军问。完了。写的啥?完了。完了就扔了吧!嘉陵江就收到了云写给我的绝交信,江水流得很慢,很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