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的里士满笼罩在一片青色的暮霭中,城市摩天大楼的制高点上映射着耀眼的玫瑰色,它们就如同盛装打扮的少女,一早醒来,高傲而矜持地俯视着这个繁华的都市。虽未到上班的高峰期,街道上却已排起了长长的车龙。这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城市。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杯中的咖啡在慢慢地失去热度,从三十层楼的高度望下去,心中难免会感叹生命的渺小,更何况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我所面对的正是一具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的躯体。 凯瑟琳•马科罗讷,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只是一块苍白的名牌。她的兴趣,她的声音,她喜爱电影的名字,她的悲伤,欢乐,爱情……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生命的远去,而消失无迹了。她留给人们的仅仅只有一具倍受蹂躏折磨的躯体,残破而无助。我无法忘记在她那苍白而微张的眼皮下,那早已失去了生命力的蓝色的眼睛,它曾是多么的活泼而明亮,如今,死亡使它暗淡无光,冤屈使它令人心悸,我无法释怀。 是的,我是一名法医,二十六岁的我已从事这个职业整整五年了,也许你要问,如此特殊的职业为何没将我的心锻炼得无比坚硬?为何面对被害人的尸体,依然唏嘘不已?的确,我握着手术刀的手从不曾颤抖过,我出庭作证时也从不改公式化的面孔,但是,我要说的是,我对于被害人的同情和伤感,在一定程度上非但没有影响工作,反而令我的眼睛更为敏锐,触觉更为细致,思考更为周全,因为我所有的同情和伤感,都转化成了对犯罪者的憎恨和诅咒。我要亲手送他们下地狱去,这是五年以来我唯一的座右铭。 “何,你还不回去吗?已经快七点了!” 艾德华是我的助手,三十七岁的白裔美国人。在美国,法医这个行业,女性从业者本来就寥寥无几,像我这样的东方女子,恐怕就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而且我还不是“香蕉一族”,即黄色皮肤却从小接受西方教育,我在国内毕业,因为家庭关系迁来美国,通过托福等等一系列严格的考试,取得了在美国的从业资格证,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黄种人在美国,多多少少都会受到歧视,初来乍到,艾德华没少给我脸色看,我当然也不示弱,一男一女,相差近三十公分的身高和两百多斤的体重,每天硝烟滚滚,针尖对麦芒,不少人幸灾乐祸,也有不少人暗暗为我捏了一把冷汗。再后来,工作时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他邀请我去他家过圣诞节,并且向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介绍:我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想再看一下资料,你先回去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温妮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吗?”我放下咖啡杯,艾德华将迎来他的第三个孩子,他曾请我为他的三个孩子起一个中文名字,我照做了,他们依次叫:“土豆,洋芋,马铃薯。” 艾德华看了看我,有点不高兴:“我觉得你该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美美的睡上一觉……”“然后画好妆,邀请一位绅士出去吃顿法国菜,借机发展一段美好恋情!” “你知道就好了,我觉得一个女孩子,除了工作以外,还是应该有一些社交活动的。”他无奈的耸了耸肩:“随便你,我走了。” “再见,还是要多谢你,帮我带问温妮好,还有孩子们。” “好的。” 他消失在门边了,突然又折返了回来,探了下脑袋:“早安,女士。” 我疲惫的笑了笑,动手整理起办公桌上一叠叠的文件来,一个毫无变化的一天又即将开始,我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每天在相同的轨道上旋转,也许艾德华说得对,我的确该做一些改变了,可是美国人玩笑似的交往方式,和以往电影上的不良示范,让我实在不想将自己的爱情托付给一个美国人,就像刚才所说的,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 “早安。”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另一头一个焦躁不安的声音传了过来:“何?!谢天谢地,你果然在办公室,他来了吗?那个混蛋!居然没有通知我就自作主张!我是刚刚在接到律师楼的电话,说他已经去你那里了!我现在就在去你那里的路上,马上就到!#¥%……” “等一下,肖恩。等等,”我揉了揉眉心,这个年轻的美国警长有种西部牛仔式的莽撞和热情,因为工作原因,我们常有所接触,艾德华甚至暗示过我这个男人有可能在追求我,不过对于美国男人,我实在是敬谢不敏:“慢慢来,你先说清楚,是谁要来见我?” “怎么?他还没来吗?” “谁?……” “塞纳斯•李!那个帮总统打官司的律师!你没听说过吗?” 我当然听说过,里士满炙手可热的红人,在前段时间帮总统漂亮地处理了一件经融案件,身价在一夜之间陡然攀高,他在法庭上的犀利和敏锐让我印象很深,据说现在只有家产过亿的人才有资格请他打官司,不过……“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干嘛来找我呢?” “那是因为……” 就在这时,秘书小姐在敞开的门外对我挥了挥手:“对不起,何医生,有位先生急着要见你,他说有预约。” “请他进来吧。”我转头对着话筒低声道:“回头见,肖恩,他来了。” 我刚把电话放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昂首阔步的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塞纳斯•李,这个叱咤风云的大律师比电视和报纸上看起来更年轻,三十四岁,中法混血儿,有较之东方人更为深刻俊俏的五官,他留着一般律师都不会留的很短的头发,身穿昂贵的名牌西装,我的工资并不低,但通过目测,他这一身行头,包括西装外套袖口下那若隐若现的宝石袖扣,至少要花去我两个月薪水还不止吧。我讨厌这个男人。 “何清水,你可以叫我何。”我站起身,礼貌性的微笑着:“很抱歉我不想说很高兴见到你,塞纳斯•李先生,至少在我确定自己没有吃官司之前。” 他笑了笑:“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我今天来是为了其他事情。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简单的说,相信何医生还记得昨天傍晚送来的那个姑娘,叫凯瑟琳•马科罗讷的。” “是的,我刚刚为她做完了检验。” “相信何医生也知道,发现尸体的同时警方还拘捕了一名嫌疑犯,经过你在现场的初步调查,他已经成为了重要嫌疑人,正在接受警方的调查。” “是的。”我怀疑的看着他:“难道是我的检验有问题?如果真是这样,也应该是ABP(美国病理协会)的人找我啊……” 塞纳斯•李摆了摆手,这个男人会成为大律师是有原因的,他的每个手势和表情都能为他控制局面起到很好的作用,我马上闭了嘴:“你误会了,何医生,在法医这个行业里,你算得上是个名人,我无权对你的职业技术枉加评论,我来只是想知会你一声,现在关在监狱里的嫌疑犯——汤姆•艾森华斯,不巧正是艾森华斯财团的第三代接班人,而我,则是财团总裁施蒂芬先生请来,为他的宝贝孙子做辩护律师的。” 我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这倒让我更明白了律师的工作内容,就是将已经铁证如山的案子扳倒再判。试问一下,在当事人已经承认,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你有什么办法翻案呢?塞纳斯•李先生。” “错,你错了,何医生。第一,你所谓的当事人已经承认,这只是事发突然,我的当事人在恐慌下的呓语,对此,小艾森华斯先生已经全盘否认;第二,你所谓的人证,只是几个街头混混,你能保证他们对警方说了实话吗?你能保证他们在法庭上会做出一样的证词吗?你的所谓物证,只是一具已经遭到了严重毁坏的尸体,50%焚烧,不是吗?就凭这些,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何医生。” 他悠然地靠在沙发背上,双手轻松的放在交叠的膝头上:“不过,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女士,事情的发展会对你我都有利的。” “说了这么多。”我冷冷地笑了:“我听到的都是金钱交易下的阴谋,律师先生,我话说在前头,如果说你的工作是混淆是非,那么我的工作就是还事实以本来面目,在这一点上,想来我们双方都没有妥协的余地吧。” “我可以不对你在言语上的诽谤做以回应,但也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我刚才的提议。”他站了起来,身高上的差异令我感到了莫名的愤怒和压抑,我抬起头,勇敢地看着他:“女士,希望我们下一次的会面会在比较轻松的情况下进行。” “衷心希望,先生!” “何!!……” 人高马大的肖恩喘着粗气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女秘书:“医生!警长说……” “好了,史密斯小姐,你先回去工作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一头红发的肖恩正怒目圆瞪得看着塞纳斯•李,后者轻松的摊了下手:“这里一切正常,警官先生。” “希望如此,我可不想以妨碍司法公正而投诉你,律师先生。” “李先生正要离开。”我走到门边:“也许今天的谈话没有令你感到愉快,很抱歉,我非常的不善交际。” 塞纳斯笑了笑,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用十分标准的中文说了句:“逐客令,是吗?” 我完全不为所动,板着面孔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肖恩大力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低声骂了句:“我最讨厌的就是律师,多少人渣就是因为他们逃脱了惩罚!妈的!这小子别落在我手上!” “人权,先生,人权。”我疲惫的坐下来,未喝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这种事情见多了,律师就是以此为生的啊,真要有一天世界大同了,你和他一起失业。” “那这桩案子究竟如何啊?警方到时那小子正在焚尸,这证据还不够吗?!我就想不通,他们还折腾什么?!” “不,他说得没错。”我重新打开了刚刚完成的尸检报告副本:“我们手上证据不足,那几个声称看到汤姆进入房间放火的小混混,虽然当初是他们报的警,那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被收买,在开庭当日临时翻供。我看,尸体不能动,还要再验!” “再验?会有什么新发现吗?” “那可说不准,尸体会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这些事情,也许不是一次就听得完的。”我拿起黑色的公文包,将卷宗和一叠解剖用的手套塞了进去:“能送我一下吗?我看我还是回去休息一下的好,以后会很忙碌的。” “当然,乐意效劳。” 我点了一支烟,冬天的里士满寒风刺骨,告别办公室里的温暖如春,站在这有名的贫民窟——克舒卡区里,再昂贵的羊毛外套也抵挡不了这可怕的寒冷,不用照镜子,我知道自己的鼻头一定滑稽得通红。 面前这间乱糟糟的小房间,就是几天前发现凯瑟琳•马科罗讷尸体的地方。 这是位于克舒卡区最南端一栋破旧的公寓里的房间,不足十八平方,只有一张简陋的小床和一张旧木桌,这是间租来的房子,房东是位整日醉醺醺的孤老太婆,面对警方的询问,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来覆去的抱怨她那点微薄的救济金。凯瑟琳•马科罗讷被发现时就躺在房间的那张小床上,尸体大面积烧伤,颈骨折断,这就是令她死亡的致命伤。 “现场破坏很严重,就是因为那该死的混帐放了一把火,他好像想和她同归于尽,幸亏发现及时!”肖恩长出了一口气,整个房间被熏得焦黑,听说凶手也因此受了些轻伤。 “那就是说没有什么纤维可以提取了?仔细检查过?” “证物组的人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天,毫无发现。” 我将烟头熄灭,扔进走廊角落一个生锈的垃圾箱里,这才走了进去。 木桌上放着几本落了尘的旧杂志,我随手翻了下,最下面一本是本月初出版的时装杂志,页面不平,我打开书页,发现中间有一页被齐齐地撕下,只留下两指宽的空白处。 “移民局的资料,凯瑟琳•马科罗讷,22岁,是两个月前由加拿大移民的,之前在一间低档酒吧工作,后来突然辞职,搬来了这里。”肖恩站在门外,烦躁的吸着烟:“汤姆•艾森华斯矢口否认他认识这个穷苦的女人,他说他在这里出现是因为无聊开车经过,发现这层有烟冒出,才特地上来看看。” “显然他是在撒谎,车道是在这个房间窗户的背面,在那里他不可能看见有烟从窗口冒出。” “我也是这么想的。”肖恩一向不喜欢我在他之前得出结论:“可是试想一下,一个含着金汤匙的少爷,怎么会有机会认识低档酒吧的侍女呢?他们之间会是什么关系呢?” 我放下杂志,收紧了衣领:“那得问问他自己了,我想去下监狱,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不过那种地方,我觉得非常的不适合你。” 我笑了下,走出房间,在肖恩之前走向了楼梯。这段楼梯在我个人看来很有可能修建于上个世纪,破败阴暗,真得不明白凯瑟琳•马科罗讷怎么会租住这里的房子,在这个区,相对更好的选择还很多,她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偏僻的,没有几户人家居住的破楼上呢?! “小心!” 肖恩粗壮有力的手臂拖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上一秒我踏脚的一片楼板无力的垂了下去。我惊吓得连连喘气:“见鬼!……” “这个地方同样不适合你,亲爱的小姐……” 他的呼吸吹在我脑后盘起的发髻上,温暖而暧昧,我心中的不安骤然加剧,不由得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臂,肖恩怔怔的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轻轻得出了口气,尽量温和的说道:“走吧,今天的时间快不够用了。” 监狱一般不是法医到来的地方,我们的工作场所是解剖室和凶杀现场,所以今天当我头一次踏进这里时,心里竟怀有第一次上解剖课时的紧张和恐慌。跟在肖恩后面,我们穿过了几个狱区,狱警打开了一间不大的闻讯室,我要见的人已经被带进了那里。 汤姆•艾森华斯,比我印象里要瘦小白净很多的年轻人,穿着蓝色的囚衣,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上,身后是身材高大的狱警,看到我们进来,便敬了个礼,走了出去。 我坐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几天内闻名了整个里士满的年轻人,财富,凶杀,知名律师的介入,都是时下媒体的宠儿。他很瘦弱,纤细的像个孩子,苍白的面孔,灰蓝色的眼睛,无精打采的看着地板,你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人在几天前,居然残忍杀害了一位手无寸铁的女子。他很难和英俊潇洒沾上边,甚至缺少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在我的经验里,这种人很容易对女性产生敌对的情绪。 “汤姆?我可以叫你汤姆吗?”我小声问道。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这显然是一双因为吸食大麻过度,而显得呆滞的眼睛),缓缓的点了点头。 “凯瑟琳•马科罗讷是你的朋友吗?汤姆?” “不……我不认识她。” “是吗?”我小心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证物袋,透明的袋子里装的正是我从贫民窟里发现的那本时装杂志:“见过吗?江诗丹顿的专刊,很凑巧,我也订了这期杂志,定价55.2美元。”我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杂志彩页,摊开来:“这个也见过吧,这一期专刊的推荐时装,冬季女士套装。当然,这一张是在我的杂志上裁下来的,而袋中的这一本,正好缺失了这一页。” 他不自然的扭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当然知道,在银行为我们出示的,你在这个月的信用卡细目上,正巧有这一款时装的开销,你不会说是买给自己穿用的吧?而在警方整理凯瑟琳•马科罗讷的遗物时,在她那些乏善可呈的衣物中,很奇特的竟有一件标价5874美元的江诗丹顿女士冬装,汤姆先生,对此,你可有合适的解释吗?” 他沉默不语。 肖恩涨红了脸,这是他发怒的先兆:“见鬼!如果不是你这位财团的少爷,一个刚移民的穷女人买得起这些杂志和衣服吗!?” “不许你这样说她!”汤姆•艾森华斯突然吼叫了起来。 “她?”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光明:“那么就是说,你承认自己认识凯瑟琳•马科罗讷……?” “我的当事人什么也不知道!” 塞纳斯•李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瘟神一般,突然出现在门边,他略带怒气的脸色让我突然心虚了下,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肖恩见到他,就像一只面对挑战者的公猫似的,树起浑身的毛迎了上去:“我们在做一些例行的询问,我想不应该遭到无理的干扰吧!李先生!” 塞纳斯冷冷地笑了下:“很抱歉,我现在是小艾森华斯先生的专属律师,以后无论任何问话必须通知我在场,否则的话,我随时可以控告你们!” “我们发现你的当事人似乎和被害人有很深的关系,”我将证物袋不动声色的装了回去,面无表情的瞪着他:“你可以否认,我可以不再追问,但是……”我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汤姆:“只要存在过的,就不可能无迹可循!” “你很坚持,何医生,对此我很抱歉。” “我很荣幸,先生。” 肖恩走上前来,他放在我肩头的手掌,令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坚持:“不必和他再说了,何,我们走吧。” “如果我说有一些重要的案情要与你商榷,何医生,”塞纳斯笑得像一只狐狸般的狡猾:“你会和我去吃晚餐吗?” 第二章 中国有句古话:“女人心海底针”。 这句话最初据说是男人说的,可是现在我个人觉得,虽然我是一个女人,但不要说这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女人心了,就我自己胸膛里这一颗小小的心,我都真得不太明白,真得不明白。 坐在宝石蓝色的林宝金妮舒适的座椅上,我的心在因为不明白而悲叹着。 “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塞纳斯•李一边驾车,一边问道,声音里并没有令我生气的幸灾乐祸,但听上去依然很不顺耳:“谢谢关心,我只是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接受你的邀请。” “是吗?这你就伤我的心了,和我出游的女伴还没有如此痛苦的。”他微笑着,线条深刻的侧脸很容易令人印象深刻,他如果去做模特一定也会非常成功的吧。 “从我的名字你应该可以看出来,我是中法混血儿。” 我没有搭话,他自顾自地说着:“我父亲是中国人,所以可以这样说,我有很强烈的中国情结。我的父母是在贝宁的国际医疗队里认识的,他们都是外科医生,那时的父亲高大而强壮,有中国男人特有的稳重和责任心;母亲正值青春,她有一头迷人的金发,非常美丽,有法国姑娘特有的浪漫和快乐,他们被彼此深深吸引了,不可抑制的坠入了爱河,可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在国内已经有了未婚妻……” 我听得入迷了,不由插话道:“后来呢?他们不会分手了吧?!” “母亲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心,”他微笑着偏头看了眼我:“她抛下一切跑到中国去了,历经艰难的找到了父亲,她说父亲看到她的时候居然像小孩子一般的哭了……我真得想不明白,像他那么严肃的男人怎麽会在女人面前流泪呢,这里也许是母亲在夸口吧……后来他们就私奔了,跑来了美国,开了家诊所,后来就生下了我……” “很浪漫啊……”车窗外,里士满的夜已降临,华灯初上,繁忙城市的冬夜,竟因为我所厌恶的一个男人讲的一段往事而变得温暖了:“想不通,你这样一个人见人厌的铁面律师,竟然有那么浪漫温情的父母,这就是所谓的基因突变吧?” “话里别带刺啊,工作是工作。” 我们在一家店面不大却装修考究的中餐馆停了下来,推开门,温暖,饭菜的香味,熟悉亲切的乡音扑面而来,塞纳斯微笑着帮一脸惊喜莫名的我脱下外套,拉开座椅,热情的中国侍应生递上一份精致的菜单,宫保鸡丁,蛋炒饭,葱爆羊肉……一个个熟悉的令人想哭的菜名令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回头看着他,那时脸上一定带着灰姑娘式迷茫的笑脸。 “今天不谈工作,我们就像好朋友一样一起吃顿饭吧!”他点好菜,微笑着说道。 “好朋友?我们才见过两次面,就成好朋友了?” “塞纳斯•李,认识你很高兴,你可以叫我塞纳斯。”他认真地伸出手来,我笑了:“何清水,你可以叫我清水,如果你的中文够标准。”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握手的力度也很合适,不像我所遇到的很多警察和律师,为了炫耀男性的力量,几乎可以将我的手骨捏碎。 塞纳斯拿起桌上的筷子,熟练地挥了下:“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让我不间断的学习中文,她教我中国人的礼仪,自己做了一手不错的中国菜,可以说,我虽然生长在美国,但我一直是像一个中国人那样生活。” “那是不一样的,”我摇了摇头:“东西方文化实在是大不相同,可不是仅仅在语言和饮食上,你没有生长在那个文化氛围里,就永远不能成为一种文化造就下的人,这是一般规律。” “你的意思是,你我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文化鸿沟?” “的确是这样的,在你心目中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无论做了什么都问心无愧,理所当然,而我却不同,在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太多对于礼孝廉耻的定义,这是文化所灌输进去的,每个中国人都是如此,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约束我们的行动,也正是如此,才会使你的父亲为了和你母亲结合,不得不离乡背井,远走大洋彼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又在指责我了,是吗?你想说我为了金钱出卖正义,寡廉鲜耻。” “也许不是为了钱,也许你只是想将一切玩弄于自己的鼓掌之间,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这倒是雄性动物的天性。” 他笑而不语,听着我说下去。 “而在我看来,案件的明了正确,关系着受害人的冤屈能否洗清,害人者的罪行能否被揭发严惩,这是永远都含糊不得的事情,听过这样一句话吗?‘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说的就是我的工作的重要性,对于案情的验准查明,是关系着人命的大事,说这句话的人就是世界法医的鼻祖,中国宋朝人宋慈。所以,在我的观念里,人命是比一切欲望都要重要,都要不可侵犯的。就这一点看,我们之间的鸿沟看来真的是一辈子都跨越不了的了。” “今天不是说了不谈工作吗?”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了,我打内心感到了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你特地请我吃晚饭,难道不是为了能让我在法庭上大开方便之门而行的贿赂吗?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抛砖引玉’。” 他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完全是对你个人表示友谊,与工作无关。” “那很抱歉,现在我们是处于对手的关系中,等案件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再谈友谊或许不迟。” “对手?太夸张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些事是含糊不得的。”我端起桌上的一杯清水,轻啖了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餐厅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有几分犹豫地走了进来。 我并非好事之徒,可是这位客人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怎么说呢,他似乎与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四十五岁左右,微秃的白人男子,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稀疏的淡色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向脑后,苍白的肤色和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长外套,令他像一位经济师或政府官员。他站在门口有几秒钟时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显然不是这里的常客,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光临。看到他拒绝了侍应生,径直向我们这边走来时,我将目光放在塞纳斯•李的脸上:“你朋友?”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中年男人已经走到了桌前:“这么巧啊?!李先生,这是我经常光顾的店面,怎么以前没遇到过你呢?” 当时塞纳斯的脸色就像是吞下了一打蟑螂,他缓缓的站起身,握住男子伸出的手短促地摇了一下:“是啊,丹尼尔先生,这么巧。” “这位美丽的小姐是谁呢?帮我引见一下吧,今晚的运气真是好的不一般呢!” 我觉得自己就像在观赏一场蹩脚的演出一般,冷冷得看着面前的这两个男人。 塞纳斯感觉到了,他俊美的脸上就像挂了一层冰,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何,这位是丹尼尔•霍夫曼先生,艾森华斯财团的首席总裁助理,丹尼尔,这位是……” “够了。”我突然站了起来,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我真是想不到,塞纳斯•李先生,你不但是位大律师,还是位出色的阴谋家,你设计的陷阱非常完美,我差点就上了你的当!不过……”我坚决的抬起手,阻止了他意图追来的脚步:“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如果你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就马上报警!我说到做到!” 说完,我便飞快的走出了餐厅。 丹尼尔•霍夫曼惊讶万分的摊了摊手:“怎么会这样……?” “你派人监视我?!”塞纳斯皱紧了眉头,“不……你误会了……”“我警告你,你也可以带话给你的老板,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发誓,一定会告到你们名誉扫地,倾家荡产!” 这时,侍应生端上了第一盘菜。 “慢慢享用吧,先生。”他冷冷得说道,扭头大步走掉了。 凯瑟琳•马科罗讷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平台上。 解剖室里弥漫着药水和熟悉的冰冷的尸臭味,水槽里的水滴声令这个闭塞的空间显得愈发安静。 女孩的手脚及下腹严重烧毁,呈黑色的焦炭状,只有她的脸还算完好。我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小心的滑过她的身体,寻找一丝一毫被遗漏的线索。厚重的门被推开,身材高大的艾德华挤了进来:“何,女尸腹部切片的检验报告出来了。”“如何?”“嗯……” 我直起身子,将口罩拉到下巴下:“她怀孕了?” “恐怕是的,已经三个月了,使即将成形的胚胎……那个狗娘养的!真该下地狱去!”我没有说话,双手在尸检台上抓得很紧。“何,要不要申请DNA检测?这样至少可以找到孩子的父亲。” “汤姆•艾森华斯吗?我怀疑他那位伟大的专属律师会横加阻拦的。”艾德华没听懂我话里嘲讽的意味:“那倒也是……不如通知肖恩,直接从法院取得许可状……” “凯瑟琳吸毒吗?”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艾德华被问得一愣,连忙从手中一大叠卷宗里飞快地翻找:“不,医生,经过检验血液和内脏切片,她不可能有吸毒史啊!” “那么,这是什么?” 我小心地抬起尸体的头部,她的鼻腔里隐约有一颗白色的小固体,藏在那,竟躲过了我多次严密的检查:“没有吸毒,就不可能是死后结晶啊……”我用手术用的长镊子探进鼻腔,将物体小心地拔了出来。 “是什麽东西?”艾德华好奇的凑了过来:“这种样子,好像是……” “虫蛹!”我肯定地说道:“艾德华,看来我们对于死者的死亡时间要重新评估了!” 希尔顿酒店,总统套间的一个装修奢华的起居室里,厚重的窗帷掩上了一半,室内光线昏暗。丹尼尔•霍夫曼就站在地中央,一束阳光恰好射在她身上,这令他就如同审讯室里的犯人,在刺眼灯光的笼罩下瑟瑟发抖。 角落里的阴影中,一个老人坐在宽大的摇椅里,椅子轻轻的摇动着,每一下在丹尼尔看来就如同死神高举着镰刀向他扑来。 “是这样吗?他就是要你这样带话给我?” “是的……先生,塞纳斯的气焰很嚣张,我担心……” “没什麽好担心的,律师界他算得上一等一的好手,他很明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至于你说的那位负责本案的女法医,倒是不能不小心……” “她我也调查过了!”丹尼尔连忙邀功:“先生,她叫何清水,华裔,法医界刚窜起的新星,以威尔士区碎尸案的告破暂露头角……” “我问得不是这些。”老人的语气吓得丹尼尔一身冷汗:“我不需要了解她以前做过什麽,我只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掌握了哪些情况,对我们有没有构成威胁!”“这……请原谅,先生,我马上去查!” 老人戚身向前,脸部暴露在了明亮的光线中,这是一张布满了皱纹和沧桑的脸,瘦长蜡黄,因年老而耷拉着的眼皮后,闪着危险的精光,他就像一头老而不衰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向挑中的猎物:“给我查得一清二楚,一旦她威胁到了我们,你知道该怎麽办。” “是,先生……” “还要继续监视塞纳斯•李,如果这次你又搞砸了……滚吧,没有结果就不要来见我!” 丹尼尔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跌跌撞撞的快步走了出去。 我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下午送来了几具浮尸要求检验。每次听到是浮尸,大家总是叫苦连天,检验这种尸体时,稍不留心就会炸裂开,溅出的液体恶臭不已,沾在身上,无论怎样洗刷,味道都会有六七天无法除去。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妈妈催我考虑婚姻大事时坚决的语调,可是有几个男人愿意娶一位整天摆弄尸体的妻子回家呢,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现在能做得就只有等那位无私的男人出现了,不过对此我深表怀疑,他是否已驾鹤西去?还是压根就还未出生呢? 停车场里没什麽人,我掏出烟来,在手袋里翻找打火机。 宝石蓝的林宝金妮如同夜的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滑到我面前,黑色的车窗慢慢放了下来,塞纳斯•李带着他的招牌笑容出现在我面前:“我等了你快四个小时了,清水。” “请不要这样叫我,上次的话我收回,我们以后还是陌生人。”他说的是一口标准的中文,不过我毫不领情,扭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应该给我解释的机会,”他不慌不忙的下了车,两步就追上我了:“那天并不是我叫来那个霍夫曼的,他一直在监视我……这麽说你可能不相信,为了不泄漏某些秘密,我在为很多政要权贵工作时都会不同程度的受到监视,这次也不例外……” “谢谢你的解释!我相信你!拜拜,再见!” “你这种态度明显就是不信任我!” “对不起!先生!”我愤怒的转过身去,抬头瞪着他:“我实在是不明白,如果不是工作的原因,你究竟为什麽对我苦苦相逼?!又在这里等了四个小时就为了让我信任你?!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话,我会马上报警,看看警方是否能让你想起来!” 他停住了脚步,一脸的迷茫。我冷笑了一下,扭头走向了我那辆黑色的两厢“POLO”。 “就算我没有任何理由,接近你就是违法的吗?!” 我背对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塞纳斯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可以说是“恼火”的表情:“你为什麽要刻意在自己面前树起一道墙呢?我就想不通你为什麽有那麽多的原则和规矩?像一般女子那样偶尔放松一下自己吧!不要和男人吃顿饭就要竖起全身的刺,就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算计你似的!” “你拐着弯在骂我是老处女吗?”我眯起眼睛来看着他。 “你是上帝派来考验我的吗?!”塞纳斯焦躁的扒过他很短的头发,一向如同贵族般一丝不苟,四平八稳的他也会有这种近似抓狂的状态,我推起了虐待狂似的笑脸:“如果真是这样,我很荣幸。所以希望你在想到为什麽原因来纠缠我以后,再来告诉我一声,先生。” “你太固执了!” “你很骄傲。” “至少我不会拒绝别人善意的帮助!” “你要帮助我?笑话!”我用车上的点烟器点了烟,他扶着车门,表情很严肃:“你有危险,再对这个案子如此执著下去,你的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原来你一直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我不屑的伸手出去弹了下烟灰:“谢谢,那麽我可以走了吗?” “你根本不明白!”我真的激怒他了,平时温文尔雅的大律师探身一把取下了我的车匙:“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吗?如果我要害你,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就随你这麽下去,迟早有人会送你上西天的!” “那麽敢问你!是谁和我小女子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我不能告诉你!” “看!” “但我要你明白!这个案子的嫌疑犯不是一般人!他们有钱有势!如果你继续这样追查下去,一旦有不利于嫌疑人的证据出现,为了保住家族的声誉,我肯定他们会做出不择手段的事情来,你做法医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世界的罪恶你还没见过吗?!杀人灭口!懂吗?” 我愣住了。 “我做律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为了掩盖证据,不怕告诉你,我做过很多违法的事情,但也只限于一些金钱上的交易,但这次不同了,你不接受这种交易,我无计可施,下面接手的就该是他们了。是的,我不明白是为什麽,也许是我的中国情结……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可是……”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涸:“我是政府官员……” “他们可以让你像是死于意外,车祸,瓦斯爆炸……等等,没有人会追查下去,为你伸冤,然后嫌疑犯被无罪释放,当然,有人会做他的替死鬼,你将死得毫无价值。” “但是,如果我也放弃了,又有谁为凯瑟琳•马科罗讷伸冤?!她的死又有谁来负责呢?”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 “这是事实!我的工作就是还事实以本来面目,这在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了,”我的话为自己鼓起了勇气:“你知道吗?这女孩死的时候已经怀有了身孕,就算为了那个可怜的,还没从未见过这个花花世界,就被扼杀了出生权利的孩子,我都不能放弃!” 他看着我无比坚定的表情,无奈的笑了下:“没见过比你还固执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麽了……” “我自己会小心的,还是谢谢你,”我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温和的跟他说过话:“你能为我担心我很高兴,真的谢谢你。” “有你这句话,我那四个钟头也不算白等了。”塞纳斯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彬彬有礼的将车匙递还给我:“我为刚才的举动向你道歉,小姐。” “你还是叫我清水吧,”我笑眯眯的看着他:“上次的晚餐被搅了局,我可是一口都没吃到,今天有空吗?先生,我是否有幸和你共进晚餐呢?” “我很荣幸,不过请还是不要在餐桌上教训我了,留些时间我自己反省吧。” “呵呵!” 第三章 肖恩的脸色铁青,在去监狱的路上一直如此,我故意没有理他,直到我们走进了监管区大门,他实在忍不住了,刻意压低声音道:“你最近和塞纳斯•李走得很近?是吗?” 我惊讶的挑高了眉:“不知道你什麽时候对我的私生活发生了兴趣,肖恩,你是我的好朋友,有事我自己会告诉你的。” 他的脸涨得很红,连脖子上都青筋暴起:“对……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担心……” “我自己会处理的。” 传讯室的门打开了,一身蓝色囚衣的汤姆•艾森华斯依旧低着头坐在上次的位子上,他看上去愈发憔悴,相比之下,站在他身边的专属律师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昂贵的三件套西装,风度翩翩,完美的就像刚从T形台上走下来的男模。 爱现的家伙。我微笑着走了进去,心中对再见到他竟有一些欢喜。 我的表情没有逃过肖恩的眼睛,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听说你找到了新的证据,医生。”塞纳斯快步走过来帮我拉开椅子:“我急不可耐的想听听了。” “这个证据在你的当事人看来也许是早就知道的事实,”我紧盯着颓废的汤姆,他一直没抬过头,仿佛这个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塞纳斯,也许你该问问他,为什麽要烧毁一具在五天前就已经死亡的女尸呢?” “死于五天前?!”塞纳斯皱起了眉头,汤姆依然沉默不语:“这是怎麽一回事?!” “死者死去多久?作案时间在何日?由于尸体被焚烧破坏较严重,无法从尸身腐败的程度来推测时间,由于是警方接到报案,抓获嫌疑人的,我们就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凶手在杀人后焚尸灭迹,但是,我在死者的鼻腔里发现了这个。”我取出了一只小玻璃瓶,里面装的就是当日我在女尸身上找到的白色虫蛹:“人死后不久,苍蝇就会在死者口角、鼻孔、眼角等处产卵。在30℃气温下经8~14小时即可孵化成蛆,在同样温度下,蛆每天可增长0.24~0.30cm,现在案发地的气温在15℃左右,而我发现的蝇蛆约长1cm,估计已生长了5天时间。” “蝇蛆吗?”肖恩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汤姆:“这样说,他进入房间时死者已去世五天了,他一定知道啊,为什麽不说呢?这是对他很有利的情况,尸体破坏那麽严重,如果不是何的细心,这点小细节谁能发现啊!” 塞纳斯没有急于追问,转向我道:“这份验尸资料可否给我一份呢?确实,这对案子非常重要。” “可以。” 他对我感激的一笑:“你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法医。” “谢谢,不过,还有一点很重要的细节。”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汤姆:“这点就不确定你的当事人是否知道了。凯瑟琳•马科罗讷在死时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响雷一般几乎将汤姆•艾森华斯从椅子上震了下来,他猛得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塞纳斯又皱起了眉头,肖恩愤愤地说道:“要是这杂种再什麽都不说,我就以警方的名义申请法院许可状!DNA检测下来,我就不信他还能沉默下去!” 塞纳斯来不及阻止了,汤姆像遭受了不可抵御的重击一般,双手抱头弯下腰去:“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不想的!不是我的主意!……” 狱警听到了他的嘶吼声,两个彪形大汉冲进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架起他,向门外拖去。 “我想他需要一些镇静剂。”塞纳斯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 “他隐瞒了很多事情,律师先生,”肖恩有些幸灾乐祸的走上前来:“我看为了大家方便,你最好让他都说出来。” “我会妥善处理的,警官先生,但在之前我不承认我的当事人的所有言论。”塞纳斯面无表情地说道,显露出他冷血律师的一面。他很快收好所有卷宗,看到我们正要离开,又几步赶了上来:“清水!” 这个称呼让肖恩的脸又涨红了起来,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我马上转头抢前几步,以便在我和塞纳斯交谈时与他拉开距离。 “这是什麽?”看着被塞到手里的一只精致的粉红色的小信封,我疑惑的问道。“圣诞节的邀请!还有两天,你说过你母亲和继父去夏威夷旅游了,刚好我妈妈又很想见见我的这位华裔朋友,所以她就让我拿这个来邀请你……和你的风格不太相配,不过是她亲手做的……” “这样合适吗?”我不能否认自己在接到这份邀请时,真得非常开心,因为很多原因,大概有两年以上我都没有好好过过圣诞节了,也许是我发亮的眼睛泄漏了我的心思。塞纳斯笑着说道:“能够邀请到如此美丽的客人,是我们全家这个圣诞最好的礼物了。” 一张小小的粉红色邀请函,勾起了我丢弃多年的关于过节的快乐,这两天我想得最多的是小时候过春节的回忆,那个穿着红袄红裤,扎着两条羊角辫,在鞭炮声中跳来蹦去的小姑娘的形象愈加鲜活起来。真得很久没有休息一下了,我决定暂时告别解剖台和朝夕相伴的尸体们,给自己放三天假,也好让自己不至于忘却身为女人的身份。 圣诞节的前两天,我忙于为亲朋好友购买礼品,寄发圣诞卡片,里士满的冬天很少下雪,不过看着满街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平安夜的气氛已是很浓了。 塞纳斯母亲的房子坐落在柯实里尔庄园,这是有名的富人区,社区收拾得整洁而有品位,在我的记忆里,这里自建成起就没有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社区一栋栋独立的洋房都安装着中央空调,可以令住户不必开窗就能享受到新鲜而温度适宜的空气。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却在一定程度上买得来安全。 塞纳斯今天开得是一辆黑色的宾利,他特地去市区接我,带着我和我为她妈妈挑选的礼物一起来到了柯实里尔庄园。 “我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了,”他一路难得的沉默,直到快到目的地时突然开口说道:“他给我们留下了不少钱,前年我妈妈搬到这里来时拒绝了我的资助,她说这是属于她和我父亲的房子,她将和他一起生活,直到生命结束。”“我……我很遗憾……”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话题,幸亏塞纳斯笑着转过头来:“她说话时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甚至相信父亲的灵魂真得一直没有走远,他就在我们身边,守护着我们,妈妈一定看得到他,说不定在没人的时候,她还会和他说悄悄话呢。” 我笑了,圣诞节的时候,再没有什麽能比这样的想法更能温暖人心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塞纳斯妈妈的房子并不是古典式样的,几扇落地的玻璃窗连接着灰色的门柱,两层结构,非常有艺术气息的单边倾斜的屋顶,在二层制造出了一块温馨的小阁楼,整栋房屋给人的感觉是简洁而不失典雅,最有可能属于一对富有的年轻夫妇,而不是一位独居的老人。 门铃响过,一个娇小的老妇开了门。 玛丽安•雷诺•李,塞纳斯的母亲,有一头挽起的淡黄色头发,脸庞娇小而精致,布满皱纹但不难看出曾有的美丽风韵。她微笑着拥抱了我:“亲爱的,我等你们很久了,快进来,我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虽然在美国度过了大半生,她的口音里仍稍带着法国腔。我走进了房间,迎面竟是一堵中国味很重的萧墙,上面用檀木雕刻着一个大大的“福”字,绕过去,整个客厅的装修也同样是传统的中国式,红木家具,青花瓷瓶,古玩架上摆放着木刻和玉制的工艺品,落地窗的窗帘是绣着暗花的厚重绸缎,直拖在地上,显得无比华贵。在异国他乡忽见如此风格的房间,我有种恍同隔世的感觉。 餐厅里摆放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烤得焦黄的火鸡和苹果派提醒我,这毕竟是在美国。 “夫人,对于你的盛情邀请,我真得不知该如何感谢,”从进门起,我就没有什麽说话的机会,一落座,我连忙对主人表示谢意,玛丽安微笑道:“我们家很少有中国人来做客的,塞纳斯也从没有带朋友回来过,今年圣诞我不用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度过了,所以我才要感谢你呢!”“妈妈其实是个很爱热闹的人,”塞纳斯忙着将火鸡切片,分发到女士的盘子里:“我工作忙,没什麽时间陪她,她总是在抱怨。”“从来没有!我可不会像一般的老人,我从来不会寂寞!我只是在抱怨你来探望我时总是在深夜,要知道那个时候听见门铃声,谁都会不开心的!” 他笑着看着我,我无奈的摇了摇头:“都一样,夫人,如果我决定要去探望我妈妈,就一定会在路上被召回三次,等我见到她时,可能已经是几天后了。” “何,你是做什麽工作的?”玛丽安喝了一小口红酒,问道。 我突然有一些紧张,这不是没有原因的,经常听说我的同行在宴会上被人知道职业后,有的遭受了嫌弃和不友好的眼光,有的甚至被直接赶了出去。我并不怪世人的反应,毕竟没有多少人在想起我们的双手整日碰触过形形色色的尸体后,会面不改色得让我们使用他家的餐具。我开始在心里怀恨塞纳斯,为什麽事先不说清楚呢?!现在与其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露出厌恶的表情,还不如当时就拒我于门外更让我感到舒服。该怎麽回答呢?说实话吗?还是……? 我的手下意识的向餐桌下滑去,却在半路上被一把抓住。 “法医。”塞纳斯坚定不移地看着他的母亲,口气里带着原本属于我的自豪:“清水是我见过最好的法医了,她很细心,坚强,很有正义感,是一位值得人敬佩的女性!” 他的手大而温暖,传递着绝对的支持和理解,我一下子镇定下来,甚至为了自己刚才的退缩感到耻辱。 “法医?”玛丽安惊讶得放下杯子:“我们是同行呢!我的丈夫时常赞美这个职业,说唯一能在人死后倾听他们的遗言的,就只有法医了!就像灵媒一样神奇!我们一直遗憾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甚至还记得这样一段话……”她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胸前,就像歌剧院里的女演员一样大声背诵道:“‘其实这些尸体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只不过我们没有注意去听而已。死人告诉我们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用他们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教训,若是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情。’!” 这是古龙书中的一段话,如今听到一位法国母亲用中文朗诵出来,感觉竟是如此强烈!我忍不住鼓起掌来,塞纳斯紧随其后也拍起手,玛丽安开心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顿丰盛而愉快的晚餐过后,老人先去休息了,我独自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漫天的星光下,是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万家灯火。 塞纳斯提着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走了出来,将一件老式的羊毛披肩放在我肩上:“我妈妈的。外面很冷,如果你病倒了,我们很多人会从此迷失方向。”“是吗?看来我不想好好保重都不行了。”我微笑着看着他,接过半杯闪着琥珀色的红酒:“你妈妈人真好,那麽有活力,那麽开朗,还那麽善解人意,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她。” “她的心一直充满了爱。对我父亲的,对生活,对这个世界。”他靠在围栏上,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我就不行了,可能是选错了职业,看见了太多的残酷和黑暗,我血液中继承母亲的那一半似乎已经死亡了;而源自父亲的那一半又远远没有他来的坚强,来的严谨,结果你说对了,我成了一个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更不是美国人的半调子。” 我讶异地看着他:“你不是个自卑的人啊,怎麽会有这种感叹?!要知道在整个美国,知道你羡慕你的人可不在少数啊。”“每个人都有他的阴暗面。我还记得当初决定报考法律系的心情,就像一般年轻人那样,想名利双收,顺手拯救地球……你别笑,是真的,当时是抱着如此的理想进入大学,可是,当我真正明白了这个行业所代表的精神时,拯救世界这个想法,就无声无息的被删除了。你说得对,律师的工作内容,就是将已经铁证如山的案子扳倒再判,这样下来,自然有许多冤屈无法被伸张,穷人被夺去了财产,害人者逍遥法外……我相信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我理所当然的重覆着这样的工作。可自从遇见了你,清水,我有些迷惑了,是不是这些年来,我已经丢弃了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是不是我许多信条和理念,原本就是错的呢?……” 一阵夜风吹起,清冷彻骨,我收紧肩上的披肩,目光放在远方不知名的一点上:“我不知道,塞纳斯。可我坚信,弱肉强食是绝对不正确的。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了,不完美,甚至从它诞生那刻起就从未曾完美过,但我们还是要在这里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值得人感动和留恋的。”我回头看向他,迎接我的是一对炙热的目光,黑暗里他的眼睛就像是闪亮的星星,从中划过一道更强烈的光芒,就像是子夜的天空中那一闪而过的雷电,准确无误的击在我的心坎上,我几乎颤抖了一下,还不是很明白心中那突然涌上的温暖究竟意味着什麽。 他将酒杯放在大理石的护栏上,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我知道该拒绝这无礼的举动,可心跳得这样快,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四肢,我的双手是那麽沉重,双腿几乎要失去力气了……“我想可以回答你了,亲爱的清水,”他的声音就像梦吟一般轻柔,温暖的气息吹在我的发际,像是催眠一样,让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什麽?……”“为什麽一直纠缠你,我可以回答了。一直不明白的,我终于想通了……喜欢你,清水,我喜欢你……” 我手中的杯子掉落了,可没有人在意。我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如果不是这样,我害怕自己会跌坐下去:“我不懂……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怎麽会……”“是真的,我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也许在第一次见面时,也许是在那之后,清水,我要你在我身边……”“不……你把我弄糊涂了!”“你明白!如果对我没有好感,你为什麽会接受我的邀请呢?”“那是因为……” 他抱住了我,紧紧地,让我的所有理由都溶化在了他火热的体温中,我突然发现,对于这个男人我并非毫无知觉,他的靠近能让我感到幸福,让我的心,在告别少女时代很久之后再一次激烈的鼓动起来,我为他感到头晕目眩。很明显,我恋爱了。 请不要嘲笑我。所有女人,当她们长大,已不再天真,不再要求青涩和暧昧的恋情时,她们对于恋爱的感知能力反而提高了不少,两个人的相互吸引变得简单明了,或许可以这样说,对于成年女子来说,恋爱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而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令她们更加美丽温柔的催化剂。我虽然不曾沦落到以此为乐的地步,但毕竟也是个涉世已深的大龄女青年了。 我抬起头来,塞纳斯俊俏的脸近在咫尺,他充满期待的看着我,双手就像任性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环在我的腰上。 就像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正在进行中,美丽的乐章令观众如痴如醉,他们忆起了生命中最美丽的片断,忆起了最珍爱的人,感动不已,为之泪流,音乐的力量让他们都变成了单纯的孩子,心目中只剩下天真美好的想法,彼此爱恋,相互拥抱……而就在这个时候,指挥不慎从台上掉了下来,乐队群龙无首,好好一场音乐会被迫中止了!…… 阳台的照明灯嘎然亮起,一个满脸怒气的女人站在门口:“塞纳斯亲爱的!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左胸伤口成弧状,三英寸,伤口边缘齐整,右胸并排四个刀孔,力度很大,刀柄在皮肉上造成出血点……” 我小心得翻看着,艾德华在一旁飞快的纪录:“凶器应该是一柄沉重锐利,宽刃的砍刀,刀刃长六英寸,宽二到三英寸,有些像伞兵刀。”“能看出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吗?” 这是个警察才问的笨问题,我抬头看了眼穿着防护衣站在一旁的肖恩,很有耐心的答道:“这要看他们所处的位置了,左宽右窄的伤口有可能是由一只左手造成的,但调换凶手和被害人的位置后,同样会有可能是一只右手造成的。”“这样啊……”他摸着鼻尖,我却很怀疑他是不是真得清楚了,摘下手套,这部分的检验就告一段落了。 “凯瑟琳•马科罗讷的案子下周就开庭了,你有什麽意见吗?”“警方再没找到其他的犯罪嫌疑人,我个人认为一定是那小子没错了!”“可我觉得他对死去的女孩好像感情很深,而且凯瑟琳还怀了他的孩子,他怎麽下得了手呢?”“这样的人渣咱们又不是没见过!那女孩是个孤儿,又是刚移民来的,身无分文,无亲无故,谁又想对她下毒手呢?!” 我沉默了,艾德华拿着报告回去整理,肖恩忽然神秘兮兮的问道:“艾德华说你今天早上来上班时眼睛很红,昨晚没睡好吗?” ……想起来了,昨晚我狼狈离开了玛丽安的家,像逃跑似的离开了塞纳斯和那个怒气冲天的女人,他似乎在解释什麽,不过我没有听见,跳上出租车飞也似的将他抛到了脑后,我只记得那女人说她是他的“未婚妻”……这就足够了。我用一早上的忙碌工作试图将这一切都忘掉,不过肖恩的一句话让我前功尽弃。 我愤怒的看着他,肖恩讶异地拉住我:“出什麽事了?一定出了什麽事吧!” “我和塞纳斯在他母亲家的阳台上拥抱,结果他的未婚妻跳了出来,我就像一个小丑一样被三振出局。怎麽样?很精彩吧?”我极力克制着自己,让语气显得稀松平常,他仍是被惊呆了:“什麽?!……你们……果然……!” “我是个傻瓜!我承认!我在此之前的确认为自己对他有好感!但现在我学聪明了!”“何!”我奋力脱下手术服,他抓住我的肩头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家伙是个混蛋!不是吗?!忘了他,别再让他接近你!如果他又在骚扰你,马上告诉我,我会帮你处理的!” “不要这样,肖恩……”我轻轻的拨开他的手:“我想他应该不会来找我了,我现在心情很乱,真的,我不想再发生任何事情,就让我们像从前那样吧,就当不曾遇见那个叫塞纳斯•李的人……”“何,”肖恩怀疑的看着我:“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对他动了感情?”“我看上去像是为了好玩,和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在他母亲家阳台上拥抱的女人吗?” 他的脸涨红了:“我明白!他是富有而成功的大律师,英俊潇洒,可以开着昂贵的跑车带你到处玩乐!可你也要把眼睛擦亮啊!那家伙本来就是个花花公子,我警告过你的!”“够了!肖恩!”我愤怒得扔下手中的卷宗:“我说过!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而且我现在不想为这件事情分心,太无聊了!所以请你别再像我爸爸一样教训我了,好吗?!” “见鬼!我不是在教训你!”他烦躁得抓了抓头发,足有两米的大块头在解剖室里走来走去:“妈的!我为什麽要在这种鬼地方和你说这些事!我想说的不是要教训你,何!”他紧张得左顾右盼,仿佛解剖台上的尸体会偷听他说话似的:“我是……我是想说,你别再为那小子伤心了!说句实话,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和优秀的女人,为了那种人,真的不值得!我想说……我想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就像被硬骨头噎住了似的,怎麽也说不出来。 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他想要说的话……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是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朋友就永远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他不符合我挑选男友的类型,却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所以明知道这样做很自私,我也不愿意他说出口来。 肖恩仿佛同样明白这一点,他不再出声了,默默的看着我。 “你是我在美国最好的朋友,肖恩,我会将你的忠告记在心上,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我诚恳的看着他,直到他在我的目光下低下头去:“你明白就好,何,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心……我要回局里去了,明天见。” 回到办公室,史密斯小姐告诉我塞纳斯•李打来了很多电话找我,取出手机,上面有接近二十个未接电话。 我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面对眼前的卷宗,脑子里一片空白。 感到很耻辱,我承认,也很伤心,就好像一场美梦被硬生生的打断了,不过我同样庆幸自己还没有陷得太深,感情的事对于我来说真得太陌生了,我不懂得什麽叫收放自如,什麽叫快刀斩乱麻,我只是凭借人类对于危险的预警意识,模糊的感觉到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将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距离汤姆•艾森华斯案子的最后开庭,还有一周时间而已,之后我和塞纳斯就会像两个陌生人,两条平行线,再也没有交集的可能,我会过回以往快乐的单身生活,回到认识他以前,这将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傍晚,我走出办公大楼。一出门口,就看见了那辆眩目的宝石蓝色林宝金妮停在路边。 塞纳斯靠在车上,没有穿大衣,看到我出来,马上跑了过来,仿佛怕我会凭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我找了你一天,为什麽不接电话?!”“你还来找我干什麽?” 我态度坚决的看着他,心里不停的告诫自己,狠下心来!狠下心来!再让他感动你的话,这辈子就永无宁日了! “我……你昨晚什麽都没说就走了……”“你让我说什麽?恭喜你们?祝福你们?说个笑话然后优雅的下台一鞠躬?!”“清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与温柔,我没有忘记他们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于是调转头去不再看他。“你听我解释!雪莉是我青梅竹马的邻居,我们从小一块长大!那时父母在佛罗里达州开了家诊所,和她的父母是至交好友,当双方的妻子都怀有身孕后,我父亲便开玩笑说若是一男一女长大后便结为夫妻……” “中国式的浪漫,指腹为婚。”我打断他。今天真冷啊,冷到人心里去了,就像成千上万只小虫,一点点在吞噬着我的身体。我摆脱了他,向停车场走去。 “清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臂:“我承认,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确实与雪莉有过一段感情,可自从我上了大学,举家搬到里士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与她有过更亲密的接触,更不用说订婚了!现在占据我的心的女人是你,清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我说过,我有我的原则。我不想插入你们之间,我不想涉足这段麻烦的恋情,我想过回我原来的生活,我想过回从来没见过你那时的生活!所以,现在!请你放手,律师先生!” 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一闪而过的难过的神情,几乎令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心防全线崩溃。我又一次强烈而惊恐的感觉到了,我对这个男人所怀有的感情之深,或许早已超出了我所估测的范围。 他慢慢的放开手,我倒退了几步:“那麽,我们法庭上再见吧。在此之前或之后,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又回到了原点,不是吗?”他苦笑了下:“我不会放弃的,清水,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永远不会放弃你。” 我猛地回头,以我所能及的最快速度逃离了他。他没有追上来,所以没看见我眼眶里闪着的泪花。好心痛,这是我无法解释的心痛,这样一段还未开始就将结束的恋情,为什麽如此令人欲罢不能?!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我一直自以为坚强坚定,可为什麽偏偏这一次会像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想要将心爱的男人揽入怀中,抚慰他每一丝难过的心情…… 心爱的?!我的措辞将自己吓了一跳,手中的车匙应声掉在了地上。 是工作太累了吧,这样胡思乱想,作茧自缚。我自嘲的抹了抹眼角,拾起钥匙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就在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后,车内静默的空气突然令我惊恐了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坐在了炸药包上,那流动着的危险和歹毒的气流刮割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令我汗毛直竖,浑身发冷! 车里有人!! 我一把抓住把手想逃下车去,冰冷而锋利的匕首已抢先按在了我的颈侧! “何清水医生,你好。”后座上传来一个男人沙哑混浊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稍许的犹豫令架在颈上的刀刃前进了几许,我感到了一种刺痛感:“你是谁?想要做什麽?!”我的大脑异常清醒,恐惧令它发疯似的运作了起来,思考着逃生的途径。 “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男人阴沉地笑了一下,就当我努力会像回想得罪过什麽人的时候,后脑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痛,我猛地俯趴向方向盘,随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四章 里士满市中心一座高级公寓里。 雪莉•瓦格里坐在沙发上,这个农场主的女儿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金黄色的头发松松的在脑后结成麻花辫,她瞪着圆圆的深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的男人。 塞纳斯沉浸在雪茄的轻烟中,半晌,缓缓的开口道:“你回去吧,雪莉,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再没有可以称得上‘爱情’的东西,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明白!以前我们在一起时多麽的愉快,我不相信你已经全都忘了!是因为那个中国女人吗?!你说她不是你的情人啊!” “但我喜欢她。”“你并没有说你爱她!不是吗?可你对我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 “雪莉。”他忧郁的看着她:“我们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年纪了,应该能够明白‘爱’这个字沉重的分量,我已不是总将这个字挂在嘴边的毛头小子了,你也该清醒的面对现实。”“可我爱你啊!这我明白得清清楚楚!”雪莉含着泪,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是因为我不是那样穿着华丽的都市女性?是因为我不如她聪明能干?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麽是她不是我?!” “我们分开太久了,对彼此的性情和生活都很陌生,雪莉,你该看得出,我变了,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可我仍然爱你!如果你给我机会,我会比她更了解你,更能理解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塞纳斯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时,门铃响了。 “是她?!”雪莉紧张了起来,备战似得直起了身子。“我很遗憾得告诉你,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苦笑着站起身,摁灭了雪茄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沉重的拳头!在雪莉的惊叫声中,塞纳斯狼狈的躲了过去,抓住袭击者的身子,两个人撕扯着撞进门来! “是你!?” “别装傻了!你这混蛋!你把她弄到哪去了?!我告诉你,我这次以定不会轻饶了你!再把你抓回去之前,我会打得你连你妈妈都认不出来!”“等等!你在说什麽?!我真的不明白!向上帝发誓!” 肖恩的拳头停在离塞纳斯那张俊脸仅半寸的地方:“你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麽了?!就算是警察也不能随便就闯进来打人吧!” “何不见了!!她下班后我就在不停的找她!住所没人,手机关机!她所有的亲友那里都找不到人!后来保安说你在她下班后纠缠过她!到底是不是你?!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我也想知道!”塞纳斯心烦气躁的甩开他:“我们见过面就分手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去了酒吧,你没必要这麽大惊小怪吧。”“我告诉你!”肖恩涨红了脸,咆哮道:“我认识她五年了!这五年里她没有一分钟关闭手机,随身带了三四块电池,就是为了办公室能随时召唤她,不耽误一点验尸的最佳时机!而现在,她的手机关机已经超过四个小时了!如果你的脑子还算是人脑的话,就能明白有什麽不妥了!” 塞纳斯紧张了起来:“完全找不到她?” “如果还有一点希望,我会来找你吗?!” 他猛地推开肖恩,疾步走进客厅,雪莉看着他狂乱的抓起外套和车匙,不顾一切地拉住他:“塞纳斯,不要去!求你了!不要去!” “她不能有事,雪莉。”他温柔而坚定地挥开她的手,在肖恩之前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眼睛。后脑传来的疼痛令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扶着头艰难的坐起身。那混蛋下手真狠,发迹粘稠的质感明显是还未凝固的血液,由此判断,我被劫持到现在应该还不超过三个小时。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地下室里,地面满是灰尘,四周堆积着破烂的杂物,我不能看得更清楚了。他们拿走了我的手袋——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里面有我的手机和证件。 这到底是为什麽?绑架勒索?!还是别有所图?! “你醒了?”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发现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她慢慢的爬过来,右手好像抱着个很大的包袱,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子,很消瘦,这着实令我放心不少。“有烟吗?你身上带着烟吗?” 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我摇了摇头:“他们拿走了我的手袋……你是谁?也是被抓来的?” “妈的……”她低声骂了句,靠在我身边的一只木箱上:“罗拉,罗拉•基德曼,你看上去像个有钱人,他们也做绑架的生意吗?”“他们是谁?你为什麽被关在这?”“我不知道,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就这个下场吧。” “你看到了什麽?”我知道自己问得很唐突,不过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讲究礼貌了。她的头动了动,没有说话。“我叫何清水。我想,我们应该想办法一块逃出去。”“别天真了,大小姐,这不是游乐场,你说走就能走的。”“难道呆在这里等死吗?” 她又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沉默的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罗拉怀中的包袱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那是什麽?!”“别多管闲事,你还是为自己操心一下吧。” 我没有管她,双手伸进她怀里的包袱,她没有反抗,任我从里面抱出一个大约不到一岁的婴儿! 虽然在黑暗中,但我仍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情况非常不好,他的呼吸异常急促,浑身滚烫,大小便失禁,还伴随着间歇的痉挛:“罗拉?!是你的孩子?他怎麽了?!”“不知道,总是这样,这次好像严重了些……别管他,很快就好了。” “你怎麽……?!”我已经找不出语言来形容她了:“他有很严重的呼吸系统障碍!已经开始痉挛了!再这样下去,就算能捡回一条命,也会因为脑部受损终身残疾的啊!”“你是医生?”她的语气里有很大的怀疑。“我是法医。”“法医懂什麽!”罗拉从我手里抢过孩子:“你不就会摆弄死人吗?!我孩子得了什麽病你怎麽会知道?!” “在成为法医之前,我是在医学院就读的,这样的症状并不算是疑难杂症。”我耐心地对她解释:“他必须马上到医院接受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去医院?”她冷笑了下:“我怎麽忘了,我们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啊,法医小姐,你可不是一般的聪明。”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来,一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几乎又让我倒了下去,轻微的脑震荡,我自己诊断到。这间地下室只有一扇木门作为出入口,在那门后一定有人在监视着。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其它地方可以逃出去了。“你被关了多长时间?罗拉?”“不知道。这里看不到日落。你有逃出去的办法了?”她的声音充满了嘲弄。“你见过那些人吗?他们有没有来送过吃的?”“没有。”她停顿了一下:“奶水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我心中萌发的愤怒早就已经超过了恐惧,就像面对那些被凌虐和摧残的尸体时所怀有的仇恨,我忘了自己如今同样扮演着弱者的角色,此时这样的仇恨足以为我招来灭顶之灾。 我脱下外套,不由分说裹在了罗拉怀里的孩子身上,她抬头看着我:“你要做什麽?”“我说过,我不要坐以待毙。要想逃出去,就必须做些事情了。”“我劝你还是不要犯傻了,他们根本就没想要我们活着,现在再作无谓的反抗只能将我们的生命提前结束。”“反正都要死了,还怕什麽呢?!” 我挽起衬衫的袖口,摸索着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块坚硬的木板,我把它拖了出来,直拖到那扇木门前,我感到罗拉的视线一直紧盯着我。我抱起木板,架在肩上,就像古时候士兵攻城似的将它高高举起来,再用尽全身的力量狠狠的砸了下去! 门与木板之间发出了吓人的轰鸣声!每砸一下,紧闭的门缝外就会投进些许的亮光,这亮光就像是我的希望和生命,鼓励我继续下去! “住手!你会害死我们的!你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会杀死我们!”“像你那样枯坐下去,一样是死!我要出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不可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我一下下的砸着,就当那亮光越来越明显,我的希望近在眼前时,我听到了比砸门声更加巨大的响声,那声音很熟悉,这时候我的脑子停止了工作,心中一片空白,有一种巨大的冲力扑了过来,一下击在我手中的木板上,它应声断为两截!一下击在我的腰上,没有疼痛,只是滚烫的感觉贯穿了我,它将我高高地举了起来! 当我飞向半空中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呐喊:塞纳斯!! “她的车就在这里被发现的!”肖恩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这里是东区,但我们不排除如果是歹徒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故意将车遗弃在这里。”“那就是说三个小时过去了,你们只找到一辆车?!”塞纳斯焦急的盯着地图:“能不能将搜索范围再扩大一些?现在这些人手明显不足啊!”“你以为我不着急吗?!但失踪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是不能正式立案的!现在这些人手都是我私自调遣的!” 这时,塞纳斯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的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你好……”“塞纳斯•李先生?很高兴能和你通话,我是施蒂芬•艾森华斯,你没有忘记吧?”“当然,先生,不过你要关心你孙子汤姆先生的案子——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会不会显得太晚了呢?”“嗬嗬,的确是,不过律师先生,你不是也还没睡呢吗?” 塞纳斯心里“咯噔”一下,他将电话换到另一个手上:“请问你是什麽意思?施蒂芬先生?”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派人在监视你,不过这很正常,相信在你的律师生涯里也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不过现在我们有了个很不好的情报,希望能说给你听听。”“请讲。”“听说负责此案的法医何清水女士与你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关系,而她手上此时好像掌握了很多很不利于我们的证据,不知道律师先生可曾知道这件事呢?” “是的。何医生是我……比较要好的朋友,但我不能因此而过问她的工作,就算如此,难道你是对我的工作能力有所质疑吗?”“不敢不敢。李先生,我没有别的要求,如果你能使她在法庭上改变主意,我想这对我们大家都会有好处的。”“是你绑架了她?!”“你在说什麽啊?!我怎麽会做那种事情?!不过如果你想明白了,不妨给我一个电话,我倒是可以安排一个会面……就这样吧,晚安,塞纳斯先生。” 电话被挂断了,塞纳斯脸色铁青,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候。这只老狐狸,他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快走!”肖恩冲了过来,脸上带着令人心惊的神色:“刚才有人报警!克舒卡区听到了枪声!还有女人的惨叫声……上帝保佑!” 清水?! 塞纳斯的双手不可克制的颤抖了起来,他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心脏疯狂的跳动着。清水!你要坚持!你不能有事!如果你要以这种方式离我而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清水!…… 我没有昏过去,随之而来的疼痛留住了我,当然还有罗拉高分贝的惊叫声。门打开了,借着刺眼的光亮我看清了她,披头散发,两颊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睛下有深黑色的痕迹。她万分惊恐的看着我,就像我才是在门外开枪的人。 子弹击穿了我的腰部,从出血的情况来看,应该没有击中肝脏。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满脸横肉,手臂上刺有文身,光秃秃的头上闪着凶狠的亮光,他提着一支来福枪,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头发,将我从地面上拽起:“臭婊子!你不想活了吗?!你想干什麽?!从这里逃出去?!” 他满口的酒味,我敢断定,这不是将我抓来的那个人。 他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像一只破布娃娃似的摔了出去,撞在罗拉靠着的木箱上,她惊叫着躲开来,朽坏的木箱在撞击下四分五裂,里面装着的玻璃器皿在我身下纷纷破碎! “怎麽样?这样就舒服了吗?”光头狞笑着走过来,玻璃碴在他脚下发出绝望的声响。我侧过头,两只眼睛看着蜷缩在一边的罗拉,我不想死,真的不想就这样死去,我试图向她求救,她却哭泣着将眼睛闭了起来。 光头步步逼近,他又一次将我拽了起来,黑漆漆的枪口就指在我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我的父母,儿时快乐的回忆……还有那张笑脸,温和的,满是柔情的看着我,还有他临别时难过的神情……我好后悔,为什麽那时不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不论如何,我都爱他,我都愿意接受他,就算有再大的困难,我愿意和他一起去面对……可是现在,什麽都晚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会不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呢?还是把我当作一个绝情的女子就此忘掉?然后回到雪莉的怀抱,和她结婚生子,一齐生活下去。就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去他的,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你说什麽?!”光头皱起眉来靠近我的脸:“临终祷告?” 这个间隙对我来说已经太长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猛地抬起左手,手中暗藏的那一小块玻璃准确的划过他的右臂内侧,对我来说十分熟悉的切割皮肉的感觉,如今变态的充满了快感!他惨叫了一声放开我,丢下手中的枪用左手捂住伤口:“臭婊子!见鬼!你他妈的是不是嫌死得太舒服了!你以为这麽个小伤口就能把你从我手里救出去?!……” 他突然停止了咆哮,脸色骤然苍白,就像有千斤重雾突然落在了他的肩上,压得他直不起身子:“怎麽会……” “第十级动物动脉。”我躺在地上,已没有太多的力气了,就连高声说话都觉得力不从心:“这个伤口每分钟会从你的体内抽取三十公升的血液,而人类体内的血液……总共只有五公升……” 光头无声得倒了下去,从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里我看得到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的情绪,面对尸体,我第一次有了想发笑的感觉。 罗拉慢慢的爬到我身边,同样一脸的不敢相信:“你……你还好吧?”“有些失血过多,其他的应该没什麽。扶我出去好吗?这些人不只这一个,我们要乘他们返回之前逃出去。” 这里竟然是克舒卡区。 当我们从破旧的楼洞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时,我看着周围笼罩在夜色中的楼群,心里满是疑惑。为什麽又是这里?! 罗拉带我钻进了一个废弃的通风管道。“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再想办法吧。这里每个出口都有人把守,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她用破烂的报纸将入口堵了起来,这样既可以挡风,也可以躲避追踪者的视线。我看着她怀里的婴儿,他现在显得平静多了,但我担心,再一次的发作会夺去他幼小的生命。 “你住在这一区吗?罗拉?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是的,我和我的几个兄弟都住在这。出事后,他们都跑掉了,就剩我,带着孩子,是没办法跑多远的。”“出事?到底是什麽?你曾说你看到了什麽……”她看着怀里的孩子,面无表情:“有一天,我们看见有一辆高级轿车开进来。要知道在这里是很少见到这种车的。我的兄弟们跟了上去,我们本来是想乘车主人不注意时,偷一些值钱的东西……后来车子停在南边的一栋楼下面,我负责上楼去把风,一见到有人下来,就向他们预警。……我没有想到,我上去没多久,一间房里开始往外冒烟,我就想是失火了吧,于是就跑了过去……那姑娘躺在床上,浑身都着火了……” “凯瑟琳•马科罗讷……” “你怎麽知道?”她讶异的看着我。“我专门负责她的案子。”我收紧了勒在腰上的带子,阻止血液继续向外流,好冷啊,我的手指好像都已经僵掉了:“罗拉,我们被人劫持看来是为了一件事情。” 她没有多问,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尽力阻止自己睡过去:“孩子叫什麽名字?他爸爸呢?” “吉姆。没有姓,因为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我们又沉默了很久,她突然问道:“你结婚了吗?”“没有,还是单身。”“有情人吗?你被枪击中时,我听到你低声叫了一个名字,还以为是你丈夫呢。”“是吗?”我的脸颊有些发热:“是……一个朋友。”“他会来救你吗?我是说,当他发现你失踪了,会不会来找你呢?” 我愣了下:“怎麽会呢……我们分手时大吵了一架,我想……应该不会吧……他现在应该正躺在床上美美的睡大觉呢。” 罗拉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包烟来:“我在刚才那人身上找到的,也许可以让你的疼痛缓解些……刚才,真的多亏你了。谢谢你,何。”“不用,我也是在救自己,不过作为一个母亲,你还是缺乏保护孩子的勇气啊。”我接过她递来的一根烟,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颤抖的无法夹住它了。罗拉发现了:“你怎麽了?感觉很不好?!” “不……” 由远及近响起的警笛声打断了我的话,罗拉慌忙揭开一角报纸,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停下了四五辆警车,闪烁的灯光照亮了夜幕,警员们从车上下来,很快的分散开了。 “我们有救了!”罗拉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一手扶着我,一手抱起孩子,就当我们即将钻出通风管道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怎麽了?”“你看那个男人!” 一辆黑色的轿车开到了空地上,车上下来了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有一个头顶微秃,带着金边的眼镜。“丹尼尔•霍夫曼?!”“你认识他?”罗拉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车后座上的男人,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是他!?”“就是他把我抓来的!”罗拉气愤地说道。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所有的线索都连接在了一起,让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丹尼尔在人群中寻找着,最后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而当那个人同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要立时晕了过去! 塞纳斯•李?!! 他怎麽会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难道他不生我的气?难道他认为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罗拉吃了一惊:“你的伤……”“看到那个和丹尼尔说话的男人吗?快!快跑!跑到他那里去!不要理会任何人,他能够保护你!”“可是,……”“快去!” 她看了看我,一咬牙,冲出了管道,我看着她向空地跑去,看见了丹尼尔脸上惊恐的表情,看到了她大声向塞纳斯说着什麽,看见塞纳斯发疯似的向这边冲了过来!…… 当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想自己一定看上去很凄惨,不然他不会露出那种愤怒到极点的表情。 “清水!清水!”他像那天在阳台上一样抱着我……不,是比那更热烈,更让人沉醉的拥抱,我露出了一丝微笑,却没有更多力气来表达我的感情了:“塞纳斯……我刚才很勇猛……”“你是白痴啊!女人就是要乖乖等着男人来救的!我找了你一个晚上,你却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我感到自己真的要晕了,在他的肩头上,我觉得自己可以永远睡下去:“不要……放过丹尼尔……汤姆是冤枉的……”“我明白!我已经明白了!你别再担心了,我马上送你上医院!清水,清水!坚持住……” 他的声音渐渐远了,但我并不担心,就这样睡一觉吧,真的是个忙碌的晚上呢…… 我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里士满市一件前所未有的丑闻变得街知巷闻,各个媒体竞相跟踪报道的,关于艾森华斯财团总裁,施蒂芬•艾森华斯买凶杀人,为毁灭证据,又企图杀害证人及涉案法医,被警方以多重罪名逮捕的新闻。人们谈论着著名律师塞纳斯•李如何在发现阴谋之后,奋不顾身,勇于揭发的英雄行为。 “我这叫替别人做嫁衣裳。” 我躺在病床上,头上和腰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塞纳斯坐在我身边,微笑着将我手中的报纸轻轻拿开:“也不是我叫他们这样写的,对于你的英雄事迹,我看没有被提及反而是件好事,不然何医生难道要在全美国人心中留下一个打倒了七尺大汉的悍妇形象?”“话是这麽说……不过这个施蒂芬也真是夸张,嫌弃孙媳妇出身卑微,竟然能对她痛下杀手,为了保全自己又不惜将孙子送入监狱,再想方设法的除掉我和罗拉,拯救他的孙子……真是充满矛盾的一生啊!”“汤姆将情人安排在那麽隐秘的地方,可能也是想到了爷爷的性格,是决不会放过她的,但最后悲剧还是发生了,他又想和她同归于尽……施蒂芬老头的计划倒也算是周密,可惜他用错了人,丹尼尔•霍夫曼根本就是个草包,屡屡出错。”“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也不会去为老板干这些杀人越货的事情。汤姆被起诉侮辱尸体的罪名,希望他能在牢里好好反省自己懦弱的性格吧。倒是他和凯瑟琳•马科罗讷究竟是怎麽认识的呢?”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每段恋情都总是有个美丽的开始,”他的大手慢慢的扶过我的发际:“我相信凯瑟琳生前还是很快乐的,汤姆给了她梦想和对未来的希望,就算她的人生是这麽短暂,应该也是没有遗憾的了。”“怎麽会呢?!”我抬头固执的看着他:“一旦失去了生命,就再也看不见爱人的笑脸,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就算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也都再也没有办法让他听见了!这也能说是没有遗憾吗?!” “清水?”他看见我眼里的泪,正在慢慢凝集,终于夺眶而出,一下子慌了手脚:“我道歉!我说的都是胡话!别哭,别哭啊……”“你什麽都不知道……”我靠在他的肩头,仿佛对这种温暖的依赖已经成瘾了,他的手指轻轻的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温柔的搂着我的肩,缓缓的摇着:“我是傻瓜,如果那天没有放开你,一直纠缠你,或者索性将你丢到车上带去一个没有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你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清水,原谅我,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能够保护你,我是最差劲的男人!” “可我是因为你才那麽勇猛啊。”我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花:“那个光头要杀我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塞纳斯。我那时好后悔,为什麽一直对你态度那麽差?!就算你有成打的未婚妻,那又怎麽样?我依然有爱你权力,不是吗?”他露出了惊喜莫名的神色,我抬起手轻轻的掩住他的口:“听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愿意,我会和你一起去面对所有的困难,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你身边,不论谁来阻止,我都不会再懦弱的想要逃开了。你愿意吗?塞纳斯?让我们站在一起?” “我愿意!我愿意……”他紧紧地抱住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爱你,清水!就当我感到有可能会失去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爱你!谢天谢地!……” “皆大欢喜?” 我们看向门口,玛丽安微笑着站在那,她将身后的肖恩推向前来,后者脸色铁青,一直不愿意看我们:“我进来时看见这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是你们的朋友吗?” “肖恩!”我开心地招手让他进来:“听塞纳斯说你也找了我一个晚上,一直还没有向你道谢!等我出院了,请你吃法国菜啊!” 塞纳斯放开我,站起身走到肖恩面前:“我也要表示我的谢意,没有你,清水不会平安的回到我们身边。”“这是我愿意为她做的。”肖恩生硬的说道,他看了看我:“何,见到你没事就好了。你妈妈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已经赶回来了,就在来这里的路上,想必很快就要到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祝你们愉快。”“肖恩!” 他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玛丽安无奈的耸耸肩:“这就是青春啊,要在无数的战斗中度过……何,亲爱的,你感觉好吗?”她走到床边拉着我的手坐下了。“很好,谢谢你来看我!”“我这个傻儿子从平安夜那天你不辞而别开始,就像是掉了魂一样,他还对我说你只是个普通朋友,骗鬼呢啊!”“妈妈!”塞纳斯扶着他母亲的肩,充满了笑意的眼睛深情的注视着我。 玛丽安帮我整了整枕头,慈爱的握着我的手:“至于雪莉的事情,你确实不用担心太多,她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我会劝劝她,相信她很快就愿意回到父母身边去了。”“我想过了,如果为了塞纳斯,我必须接受这一份怨恨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了!我发誓!”他俯身紧盯着我,我熟悉这个眼神,就像害怕我凭空消失似的,我笑了:“是的,我相信,现在整个美国都要知道你这位大英雄的事迹了!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清水!” 玛丽安开怀大笑了起来,但就当她的眼睛无意中看向门口时,那笑声嘎然而止。 “妈妈?!” 我的母亲就站在那里,她是位身材娇小的中国女性,年过五旬的她仍然保留着年轻时候的美丽风韵。而此刻,她白皙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嘴唇后细白的牙齿紧咬着,就像恨不能扑过来将谁咬上一口! 我从没有见过妈妈这个模样,心里有些发慌?:“妈妈?你怎麽了?……” “娟丽?!”玛丽安突然喊出了妈妈的名字! 我大惊失色,和塞纳斯对视一眼,他显然也什麽都不知道,一脸茫然地对我摊了摊手 “玛丽安•雷诺。”我妈妈——陈娟丽——咬着牙露出了一丝冷笑:“你还活着?想不到四十年过去了,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没想到。”“娟丽……”玛丽安的声音非常柔弱,她仿佛遭受了很大的打击,将手从我的手掌里抽了出来:“原来何是你的女儿……前些年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可一直没有音讯,原来你结婚了……”“是的。还结了两次,先是中国人,后来又是美国人。你过得很幸福吧!真是可喜可贺呢!” “他……在十九年前去世了。” 我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续而发出了一阵凄凉的笑声:“是吗?这难道不是你的报应吗?!如果……!如果……!!”她突然说不下去了,目光放在了塞纳斯身上:“他的儿子?”“是的,赛纳斯•李。娟丽,我们的事情和孩子们无关,他们什麽都不知道!”“怎麽会无关呢?!如果不是当年你厚颜无耻的闯到我们的婚宴上!现在为他生儿育女的就是我!是我!陈娟丽!” 我震惊了!一边的赛纳斯也是,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分明是恐惧!我知道他在怕什麽,我同样也在害怕着。 玛丽安缓缓地站起身,默默地向门口走去,塞纳斯抢前几步:“妈妈!……”“我们走。”“妈妈!”“走。”她从我妈妈身边走了过去,塞纳斯焦急的看了我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病房里保持了几分钟的静默,妈妈来到我床边坐了下来:“伤的重不重?医生怎麽说?……” “妈妈!”我抓住她的手臂:“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你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过?!”“有什麽好说的,过去的事……”“可是塞纳斯和我……!”“别跟我提那个小子!”她突然发怒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如果你还是我的女儿,就不要再和他纠缠不清了!”“为什麽!就因为他的母亲在四十年前抢了你的未婚夫?!可这和我有什麽关系?!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难道你要让悲剧在发生到我身上吗?!” “住口!”她猛地挥起手,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我脸上! 我捂着脸颊,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一向温柔似水的母亲:“妈妈……”“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她哭了,颤抖地站起身:“清水,为了我,妈妈求你了!”“妈妈……”“我去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谈……”她捂着脸,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坐在床上。这就是人生吗?半小时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半小时后,我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似的。梦醒了,又是我孑然一身…… “简直就像是小说上的情节……” 我们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塞纳斯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明白他内心的震惊,因为我也是到现在都还不太能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凯瑟琳•马科罗讷案情的剧变,开庭推迟了整整四个月,这让我在出院后还能有些空闲与他见面。 “我妈妈现在就像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我的手机,口袋,公文包全部都要检查,还逼着我搬回家里去住……”我烦恼的揉了揉眉头:“看来她是决定对你进行彻底封杀了。”“你还好吧?”他关切的看着我,因为之前的创伤仍然令我的面色很是苍白,我摇了摇头:“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放弃你不就行了嘛。” “开玩笑吧!你忘了!?是你自己答应我不管有什麽阻碍,都不会再逃避了!难道又反悔了?!我可以告你欺诈的!!”他紧张得抓住我的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逗你玩的,你以为我真的这麽不堪一击吗?我记得我们的大律师以前可不是这麽没自信的人啊!” 塞纳斯松了口气,一手潇洒地放在椅背上:“我就说嘛,你长得丑丑的,除了我应该也不会有人要了。你要是不把我紧紧抓住了,恐怕要想再找个恋人就难了。”“臭美,你自己也好看不到哪去啊,眼睛小小的,鼻子太大了,嘴巴长得像女孩子一样,你看这线条……”“报纸上说我是本世纪十大有魅力之成功男士之一,你没看新闻?”“嗬嗬,你真会讲笑话!” 他靠近我,横过桌子将我冰冷的双手合在掌中温暖着,我微笑着看着他,那双令我沉迷的黑眼睛。不像玛丽安,和他的父亲一样吗?那就不难解释,为什麽妈妈的怨恨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那麽强烈。 “清水。”“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以前你总是板着脸看我,好像我做什麽你都不满意。现在微笑着看我,就像是圣母玛丽亚的笑脸。”“奇怪的比喻,”我又笑了:“你妈妈怎麽说呢?也是不让你再和我交往?”“她什麽都没说,一回去就把自己锁在房子里,整天翻看父亲的照片。我想她现在心里应该很乱吧。”“真是想不出什麽好办法来帮帮她们,而且我自己所处的立场似乎也没有那麽有说服力。雪莉最近怎样了?”“还是不肯回去。妈妈最近这麽多事,估计也没有时间理睬她了。要我说,只要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变,不用理会那麽多其他事情,时间会带走一切,也会治愈一切。” 我摇了摇头:“已经四十年了,人生里能有多少个四十年呢?……” 塞纳斯用一只手捧起我的脸,脸上带着微笑:“既然我们连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无法预测,何必担心太过久远的呢?你放心,我总会想出办法来弥合一切的,你就这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每天让我看见你的笑脸就足够了!”“那样什麽都不操心,不就和猪一样了吗?!”我故作惊讶,心里却暖洋洋的,从小到大一直为自己打点一切的日子,因为这个男人将有所改变,我信任他,他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而在他身边,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无所忌惮,将全部的自己交付给他。 这时,咖啡馆的玻璃窗外,有个男人向他招了招手,我认识那个人,是他事务所里的同事。“见鬼,我忘了下午还有一个合同案,亲爱的,”塞纳斯站起身,在我的额头上重重的亲了一下:“我们晚饭时再见,我一下班,马上给你电话!”“好的,你去忙吧。” 我目送他匆匆地离开咖啡馆,低头在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未完成的卷宗,想在傍晚之前处理完,明天凯瑟琳•马科罗讷案就正式开庭了。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对面的位子上已经有人坐下了。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认出了她——雪莉•瓦格里。 “听说你受伤了,现在还好吗?”看得出来,她在极力保有礼貌的态度。我放下卷宗,向她点了点头:“谢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塞纳斯刚走,你没有碰到他吗?”“我今天是来找你的,何医生。”“我?”“是的,我想请求你,将赛尼斯还给我。” 这下我真的有些惊讶了,实在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虽然这样的话题并不在意料之外:“你这就难住我了,他不是一件物品,不是说能还就可以的。”“我不是来跟你打嘴仗的,”雪莉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妈妈:“你是事业有成的女人,有房有车,你比任何人都要独立;而我只是个农场主的女儿,没有你有学问,没有什麽远大的抱负,我只想要我心爱的男人在我身边,我可以为他洗衣做饭,照顾他的一切!把他还给我吧,如果没有你,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可以愉快的生活在一起!” “你说得没错,是的,你们在一起的重要前提是如果没有我的话。”我严肃地看着她:“你认为这样的感情很可靠吗?!就算是没有我,还会出现张清水,马清水……你认为你真的能够拥有他吗?”“这不是需要你担心的事!只要你答应不再见他,我就有办法让他回到我的身边!我听说了你妈妈和玛丽安的事,难道这样的历史摆在眼前,你还有立场与我争夺塞纳斯吗?!” “瓦格里小姐,”我有些生气了:“我妈妈的事情和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两回事,如果你觉得塞纳斯对你还有感情,尽可以和我来争夺他。每个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你们还没有正式成为夫妻,我想我的行为还谈不上不道德吧?” “他只是一时的迷惑!是你迷惑了他!让他以为和你在一起是幸福的,可是他错了!你也错了!你们是没有可能会在一起的,只有我才可以给他安定幸福的生活!” 我别过头去看着窗外,明显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雪莉全身有些颤抖,她紧盯着我,半晌,用桌上点餐用的笔在餐巾纸上匆匆地写下了什麽,扔在我面前:“我明天就要回加尼福尼亚去了。我不会放弃他,也希望你好好考虑我的话,这是我的电话,等你改变了主意,请和我联系。” 她扭头走掉了。我说不上心里是一种什麽样的感情。是怜悯吧,我同情她为了爱情而舍弃自尊的做法。女子多情,却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不再爱她的男人花如此心机,该放手时就潇洒的让他走吧,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受到更多的伤害。就像结束一场辛苦的追逐游戏,洗把脸,明天太阳照样会升起来啊。 我苦笑了下,将这诸多的不愉快抛在脑后,继续埋头于我厚厚的卷宗中。 第五章 妈妈将一大叠照片摔在我面前。 刚进家门的我不明就里,一边换鞋,一边问道:“怎麽了?叔叔一时还回不来吗?别生气,他只是工作忙……”“你自己看看这些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我的女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捡起照片来,那上面竟然是我和塞纳斯约会的场景!显然是偷拍,却连我们去了那家店吃饭,那个酒吧喝酒都拍的一清二楚!:“妈妈!你竟然跟踪我?!” “我请了私家侦探。”她愤怒地看着我,我也愤怒地看着她,母女俩在玄关怒视对方很久。“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我和谁交往恐怕是妈妈无法插手的吧?!”“不要忘了你的生命是我给的!我想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你倒是说说塞纳斯有哪一点令你不满意!为什麽非要拆散我们!?”“告诉你,没有理由!就是因为他是玛丽安•雷诺的儿子!”“可他也是你初恋情人的儿子,不是吗?!” 妈妈恼怒的抓住我的肩膀,拼命的摇着:“你给我听清楚!他什麽也不是!我巴不得他根本就不存在!你怎麽这麽没出息!你知道那个贱女人让我吃了多大的苦头!你知道吗?!就因为她,我变成了嫁不出去的弃妇!不得不背井离乡,远嫁他人!我和明哥是青梅竹马的情人啊!她凭什麽横刀夺爱,就这样毁了我的一生!?” “我看妈妈才是最没出息的人吧!”我奋力甩开她:“已经是过去四十年的事情了!你却还这样抓住不放,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平复心中的仇恨?!毁了我的幸福,毁了我的一生,让我和你一样,整天活在怨恨和痛苦中吗?!”“不会的!离开他,清水!妈妈向你保证,你还会遇见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你会幸福的!只要你离开他!” 我冷冷地看着她,面前这个疯狂的女人仿佛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母亲:“妈妈,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明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意思,我也清楚的知道什麽是爱情,知道它有多麽甜蜜和残酷,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爱塞纳斯,我可以为他变得更加坚强,坚强到足以抵挡一切阻碍。你没办法拆散我们的,因为我相信,他的心和我一样坚定。” 她看着我,就像我们是陌生人一般。我不再说什麽,转身向楼上我的房间走去。 背后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我连忙回头,妈妈倒在了大门口的地板上! 医生离开时,已是华灯初上。 妈妈服了镇静剂,在卧室里沉沉的睡着了。我回到客厅,医生说晕倒的原因,是因为长时间的焦虑而造成的贫血,这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做的是对的吗?据理力争,让她陷入更大的痛苦中。这麽多年来,她自己背负着仇恨,在这时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和塞纳斯断绝关系?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却不知该怎样平和的说服妈妈。 我用手机拨通了塞纳斯的电话,将妈妈晕倒的事情告诉了他。 长时间的沉默,他缓缓的开口:“清水,你有什麽想法?”“也许最近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你选择放弃我?!”“不是。我只是担心妈妈的身体,她很虚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几乎丢掉了性命,现在却因为四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不知所措。”“你现在在家?”“是的,医生刚走……”“你等我,我马上就到!”“可是妈妈……” 我还没说完,他便匆匆的挂掉了电话。这个男人的霸道有时候的确令人生气,可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我需要他的支撑。 没过半小时,蓝色的跑车很快的驶进街口,我马上穿上外套,飞快地走出房子。街边,塞纳斯正站在车旁等我。我们紧紧地拥抱后,我对他说:“不能说太长时间,妈妈正在睡觉,万一她醒来了找我就糟了!” 他的回答是一个绵长的吻!直到我头晕目眩,两腿无力时才将我松开:“清水!在这样下去我也会贫血的!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什麽办法呢?让两个已经当了母亲的情敌坐下来好好谈谈?”“估计还是会以争吵结尾,或者更糟……”“我已经筋疲力尽……妈妈晕倒前我们大吵了一场,她甚至雇佣了私家侦探来对付我们。” 他皱了皱眉头:“这麽夸张……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不难查出是哪家侦探社接了这份工作,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这不是事情的重点。塞纳斯,现在我们终于站在一起了,可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迫分开……”“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腰,黑色的眼睛在夜空的衬托下愈发明亮,令我沉迷:“清水,你说过,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在我身边,不论谁来阻止,你都不会再懦弱的想要逃开了,我记得你的话,永远都记得!而我需要你,不光是现在,以后,以后的以后,我都需要你在我身边,我们要站在一起!清水,只要你愿意在我身边,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塞纳斯,……”我将头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肩膀上,比任何时候更要确定,这里将是我最终要回来的地方,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多少羁绊,我都会最终回到这里,在他身边,是我最安宁美丽的家园。 他温柔的扶摸着我的头发:“清水,我们订婚吧……” 轻轻的一句话却像在我耳边炸了个响雷,我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什麽……?!”“你不愿意吗?!”他威胁地看着我,好像一旦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就会马上发飚,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如果我们订婚了,谁还能强迫我们分开?!是的,你妈妈会极力反对,可我们能提前办理手续,有法律的保护,她最终也只能接受现实!这是现在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清水,我会给你幸福,你相信我!” 我仍然呆呆的看着他,他急了:“你觉得我没有诚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买戒指!我认识很多法官,现在就可以去找他们!……” 我拖住他急拉我上车的手臂,眼泪不争气的从眼眶里掉了下来:“笨蛋……”“你怎麽了?”他连忙扶住我的肩膀:“我弄疼你了?!还是你不愿意……”“你要求婚,不能找个更浪漫的地方吗?!”“啊……” 这下轮到他呆呆的看着我了。 “哪有人把求婚弄得像抢亲似的!你就不能捧一朵玫瑰来吗?烛光晚餐呢?你非要把我一生一次的浪漫弄成最大的遗憾吗?!” “清水!”他紧紧地抱住我,我尽情的将眼泪流进他的怀里,这是我所能表达幸福和喜悦的最好方式了,是语言和感恩都无法替代的方式!“等我们订婚了,我会给你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最美好的婚礼!我要用玫瑰包裹我最美丽的新娘!但在此之前,我的清水,”他吻着我脸上的泪珠:“我要你得到你妈妈的祝福,在我们的婚礼上,我要我们得到全世界的祝福!所以就算我没有办法让我们的订婚式也风风光光,但我向你保证不用多久,你会是所有女人嫉妒的,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我泪眼模糊的看着他,这个男人为我想得如此周到,令我更加确定了我的选择:“可是……明天就是开庭的日子……”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谈这麽大煞风景的事情吗?”他哭笑不得的揉揉我的发顶:“那明天开庭后,我们就去办手续!我可一分钟都不想等了!只要你一天不是我的,我就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我微笑了,心中已开始为明天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塞纳斯捧起我的脸,温柔的低语道:“明天,一切会更好的,我要你再也不会难过伤心,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住在我为你建造的城堡里,永远快乐,无忧无虑……” “明天……”我紧紧地环着他的腰,相信全世界再不会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不属于成年女人的梦——我坐在华丽的马车上,穿着公主美丽的长裙,玫瑰花在我身边歌唱着,一直将我引领到一座宏伟坚固的城堡下,我的王子在那里等着我,俊俏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迷人的黑眼睛深情的看着我,他伸出手,带我在辉煌的大厅里翩翩起舞,那里花瓣成雨,仙乐飘飘,从此再没有忧伤难过,我们将一起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 次日的开庭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可言。塞纳斯摇身一变,成为了受害方的辩护律师,加上施蒂芬•艾森华斯的被捕,情势急剧逆转,我在法庭上的陈词,罗拉•基德曼的证词,塞纳斯没有任何瑕疵的辩护,陪审团当庭就进行了宣判。老施蒂芬以前怎麽也不会想到,数罪并罚,他将在监狱里度过他的余生。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对埃森华斯死忠的丹尼尔•霍夫曼在转狱收押时,打伤狱警逃跑了。早上肖恩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就不来看我出庭了,现在全城的警力都在抓捕那名逃犯。 汤姆•艾森华斯被判三年刑期,法庭上他依然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一点为自己洗清了冤屈而高兴的神色。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同样是不被家人祝福的恋情,他们为什麽就不能像我们一样,勇敢的为自己做一次主呢?结果母子俩人的生命都悲惨的过早逝去了,留给活下来的人无尽的悲哀和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他们完全可以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啊…… 休庭后,我和塞纳斯在法庭门口遇见了,面对媒体狂轰乱炸的询问和一拥而上的簇拥,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避免我被他们冲撞。我们一路沐浴在镁光灯下,直冲到大厅门口时又被从街道上涌来的记者团团围住! “李先生!现在盛传,你之所以反告艾森华斯,是因为一名联邦女法医的原故!请你告诉我们这是不是真的?”“李先生!听说你与何清水医生之间有着恋情,她是否就是你身边的这一位?!”“李先生!听说你在佛罗里达州已有一位未婚妻,对此你如何解释?!”“李先生!……” 问题接踵而至,我有些失措,塞纳斯却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将我用力地抱在胸前:“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何清水医生!我们现在就要去法官那里办理结婚的相关手续!也就是说,不用多久,她就是我只差一场盛大的婚礼娶进门的妻子了!你们要报道就别忘了帮我加上几句,她是一个真正的天使,让我的生活充满了光明和希望,是我要一生一世与之相伴的人……!” 我的脸颊滚烫,面对无数摄像机和相机,镁光灯下的我收不住幸福的微笑,我想这时的我一定很美,因为爱情是全世界最好的化妆品,他的拥抱就像是一支魔棒,可以令我如同十几岁的小姑娘那般娇美! 这时,一个男人手端着相机挤了过来,他之所以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那一直低垂的头和刻意压低的帽沿,我的心中莫名的泛起了一阵不安,抬头看塞纳斯,他一脸喜气洋洋,正在接受周围人们的祝福:“塞纳斯,塞纳斯……” “何小姐,请允许我表示我的祝福……”那男人已挤到了近前,离我仅有几步之遥,他慢慢的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张形容憔悴的脸,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丹尼尔•霍夫曼!!我惊叫了起来,下意识退进了塞纳斯的怀里!所有人对我的突然失态惊异不已,塞纳斯拉住我的肩,那时我正想逃回大厅去:“清水!你怎麽了?!……”人群拥挤,我只觉得有人在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肘,猛地将我拉向后去! 我看见了丹尼尔近乎疯狂的笑脸,塞纳斯也看见了他,他开始大声地呼唤警卫,一边将我往身边拉扯! “……我替施蒂芬先生……向你问好……!” 我还没明白过来,一股带有浓重气味的液体扑面而来!我的眼睛就像是揉入了千万个细碎的小钉子!剧痛立时让我捂着脸弯下身去! 塞纳斯愤怒的拳头将丹尼尔击倒在人群中,姗姗来迟的警卫迅速将他制服了!“清水!清水!你怎麽了!?快告诉我!”塞纳斯一把拉起我,我的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他焦急的脸变得那麽模糊,我恐惧的发现我已经看不见那双黑色的眼睛了!:“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快叫救护车!快!!” 我又住进了医院,在我们即将订婚的那天。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来看望过我,他们在病床边徘徊,我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几声啜泣。我坐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知道塞纳斯一直在我身边,他温暖的手掌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我却什麽都看不到。 厚厚的纱布阻隔了我的视线,但我知道,就算没有它们,我能看到的世界也只有模糊的影像。浓碱水烧伤了我的眼睛,这脆弱的器官几乎已经失去了它全部的功能,我的世界就这样崩溃了。 妈妈来过,她在塞纳斯身边哭喊和叫骂着,他没有说话,不管妈妈怎样的拉扯都无法让他松开紧握着我的手,后来她被护士们带走了,我的身边又恢复了静默。 “清水,你说句话吧……”他的声音低哑苦涩:“和我说句话吧……你不要担心,会好的,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清水……” 他的声音就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敲打在我的心上,激起一阵阵的痛。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回答这个我倾心相恋的男人,我想让他远远的离开我,我不想让他见到我现在这副丑陋的模样,我曾经美丽的梦,最美好的前途,都已在我脚下纷纷破碎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好吗?”我开口了,那仿佛不是我的声音,那样的平板冷淡,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好像被子弹击中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慢慢的放开我的手,站起身,我听见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清水,我就在门外,有什麽事你就叫我……” 我点了点头,他终于出去了。 我摸索着,将缠在眼睛上的纱布一层层揭了下来,当眼睛感觉到光线时,钻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环视四周,白色的病房只有个依稀的轮廓,我抬起手,除了一片肉色,连指头都分辨不清。 泪珠滴落在手上,我低着头,眼泪像开闸的水,就连疼痛都无法将它止住,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不让这哭泣发出声音来。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我要受到这样的伤害?!为什麽就在我认为自己已站在了幸福的顶端时,又用这麽残酷的方式将我拉扯下来?! 我的心在比肉体更疼痛百倍的煎熬里被撕扯着,我觉得自己正在向黑暗的深渊里坠落,无法阻止地向更深处落去,落去…… 一双手臂将我紧紧地搂入那熟悉的宽厚而温暖的胸怀中,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泪水,塞纳斯痛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就知道,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来……我不是说过吗?会好的,会有办法的……”“你骗人!我什麽都看不清了!连自己的手指,连你的样子……我不会有救了!”“清水!”他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一切!我发誓!你会好起来的,就算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我都会让你好起来的!”“你让我再怎麽相信你?!你也曾经发过誓,说会保护我!可是现在呢?我就在你身边被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是怎样保护我的?!怎样保护的?!……” 话说出口,我立刻后悔了。他的手在颤抖,有力的手指变得僵硬,我眼前模糊的他突然向下一沉,单膝跌倒在病床边。“对不起……”我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颈:“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原谅我,塞纳斯,我不该这麽说……”“不……”他紧紧地抱着我,呼吸沉重,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是我的错,我没有办法保护你……是我让你受到了这麽大的伤害,是我的错……” 我哭出了声音,就在他的肩膀上,将所有的委屈和心碎都在他面前渲泄了出来。他默默地拥抱着我,就这样帮我撑起了整个破碎的世界。这一天,本该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最快乐的一天,却在这破碎和绝望中落下了帷幕。 “塞纳斯呢?这种时候他不陪着你吗?” 肖恩小心的扶着我的手臂,我们正走上医院的电梯:“他已经许多天没合眼了,今天是我硬逼他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我没有康复,他就先倒下了。” 他按下楼层的按钮,回头来面对着我:“还是因为今天要领取最后的检验通知,你不想他跟着来?”“有这个原因吧,这种时候女人总是来得坚强些。”我穿着医院的病号服,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拆除了,这样反而令我在人群中有种自卑感,我扶着肖恩的手臂,尽量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些:“幸亏今天你休假,不然就得让护士小姐陪着我了。” 电梯门开了,上来了不少人,他将手拄在墙壁上,用身体为我阻隔出了一个较为宽松的空间:“你真的很坚强,何,要是换成我,早不知道会颓废成什麽样子。”“这要感谢塞纳斯,没有他每天的悉心照顾和开导,我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那片阴影,为了我,他把事务所里的工作的放下了,整天呆在医院里。”“是吗?……”他的声音很低:“看来你们真的很相爱啊……” “肖恩……”我的手摸索着向前伸去,轻轻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的很抱歉,这麽多年,你对我真的很照顾……”“傻瓜!道什麽歉嘛!”他用力地握了下我的手,在我的脸颊上拍了拍,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你觉得幸福就好了!我可比赛纳斯那小子优秀多了!你最终没有选择我,才是你最大的失误呢!真见鬼!我怎麽就没有他那麽好的运气呢!……” 我由衷地笑了,就算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仍然觉得上帝还没有抛弃我,我有最好的朋友和情人,我并不是孤单无助的。 “两只眼睛的角膜都严重烧伤,视神经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护士将我扶下诊疗台,让我坐在椅子上,医生在我耳边用沉重的语气说道:“用手术更换角膜,确实可以让你暂时恢复一部分视力,但一来无法在短时间里找到合适的角膜,二来……”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视神经的损伤会让你渐渐失去全部的视力,也就是说……”“我不久就会完全失明?”我的声音很镇定,医生叹了口气,无奈的点点头:“恐怕是这样的,何小姐,你本身也是医生,应该很清楚,视神经的损伤将是很难弥补的创伤。所以在我个人看来,更换角膜对你来说是不太现实的手段,可能就在你寻找合适捐献者的时候,你的视神经就已经完全萎缩……” 我没有流泪,这个结果在我来说,并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毕竟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得最为清楚,我之前只是抱有那麽一点渺茫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心中倒没有太大的绝望:“可不可以请你……先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男友,我想自己对他说。”“当然可以,我也会继续为你制定下一步的治疗计划……” 护士将我送出门,一直等在走廊上的肖恩过来扶住我,焦急地问道:“结果怎麽样?” “先不要告诉塞纳斯。我很快就要完全失明了……”“什麽?!没有治疗的办法吗?医生怎麽说?!”“别忘了我自己本身就是医生。视神经损伤,我看是真的没法救了……”“你怎麽还能说的那麽轻松!一定让塞纳斯知道,也好一起想办法啊!”“不要。”我坚定地向前走去,他在身旁搀扶着我加快了脚步:“难道你怕他知道了会离你而去吗?!要是真的这样,我一定打到他满地找牙!……”“他已经不能再承受有关我的任何负面消息了!现在的他将我受伤的全部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个消息,我真的怕他会崩溃的!肖恩,”我抓住他的手,恳求道:“我宁可自己受再重的伤,都不要他从此一蹶不振,你明白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艰难的点了点头,我模糊的看到了这个动作:“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没什麽……想去中庭散散步吗?我陪……看来不用我陪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一双温暖的大手已将我从肖恩的臂弯中接了过去,我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嘴角不由得上扬了起来:“不是让你在家里多休息会吗?怎麽这麽快就回来了?” “我梦到你又在一个人哭鼻子了。”塞纳斯将我温柔的揽在怀中,宠爱的抚摸着我的头发:“谢谢你陪她,肖恩。”“我今天真作了什麽伟大的事情吗?拼命的有人向我道谢,”肖恩挠了挠后脑,悻悻地说道:“我先回去了,不在这里当电灯泡,看得怪肉麻的……回头见啊,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他转身走开了,塞纳斯搂着我向病房走去:“今天不是约了医生吗?怎麽说的?”“没事啦,就是角膜出了问题,现在的医学这麽发达,医生说只要找到合适的捐献者,随时可以做手术,我就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了!”我尽力用欢快的语气说道。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如果有合适的,再大的价钱我都能给你弄到,清水,这样你就放心了吧!我回去时还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们要订婚的事情,她什麽都没说,你妈妈那边我会继续想办法的……” 我停住了脚步,他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快乐地说道:“过两天我们就去挑选戒指吧!虽然你现在还看不见,不过我保证,一定挑一个最漂亮的,绝对配得上我美丽的未婚妻!等你的眼睛好了,一定一眼就让你喜欢上它!……” “塞纳斯!”我打断了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我觉得有些累了,带我回病房吧,我想歇息一下。” “是吗?!好的,要是有什麽其它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说啊!”他突然俯身将我横抱了起来!“哎呀!你干什麽?!很丢人啊!……”“我送我的公主回去就寝了!坐稳了!你的专属马车这就开动了!” 他的快乐让我深深的不安起来。事实并不是那样的!我即将变成一个废人,再也无法成为他幸福的妻子,为他洗衣做饭,照顾他的生活,我甚至再也无法看到他的样子,看到那双为我展露出深情的,漂亮的黑眼睛……我即将永远的时候生活在黑暗之中,我又有什麽权力将他也拖入那深深的谷底呢?! 塞纳斯执意要为我张罗一顿中式的午餐,他外出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房里。 门慢慢的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这是一双娇小柔软的手,皮肤光滑细致,正是它们牵着我走过了许多年懵懂幼稚的岁月。“妈妈,你来了。” “感觉还好吗?我刚才去见了你的主治医生,他说……”她抽泣了起来,我安慰的握紧了她的手:“没关系,妈妈,我能挺住,不就是眼睛看不见了吗?世界上多少盲人不都好好的生活着吗?你就别难过了。”“塞纳斯呢?他怎麽说?”我愣了下:“我……我还没告诉他……”“我就知道,刚才在大厅遇见他,还向我欢天喜地的打招呼!要是让他知道了真相,还不立刻逃得远远的去了!……”“妈妈!”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清水。”她恢复了温柔的口气,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妈妈的确是反对你们在一起,这对你没有好处,现在你的眼睛又成了这样……要是当初你听妈妈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这不是塞纳斯的错!”“可你就要完全失明了啊!你要怎麽再和他一起生活?!你以为当他知道了真相,还会愿意娶一个注定要拖累他一生的女人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无声的滑落了下来。 “就听妈妈一句话吧,离开他,回到妈妈身边,我会带你去全世界每个最好的医院,我一定会治好你!难道你真要看着他在知道真相以后,转身走开,再也不愿意见到你吗?!”“不会的,塞纳斯不会这样对我的!……” “就算他不会,”妈妈的声音冷到我骨头里去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说你爱他吗?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让他不得不一世照顾一个失明的妻子,放弃了事业,放弃了前程和幸福?!他本来可以认识一个更好的女子,和她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享受着妻子为他带来的舒适和快乐。而你能带给他什麽呢?亲自下厨为他烹饪一顿晚餐?还是亲手照顾你们的孩子?……” “不要再说了!” “你不能再逃避现实了!就算现在你能活在他的深情呵护中,但是别忘了,这靠的是你的谎言!只要是谎言,就必然有被拆穿的一天!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麽办?继续纠缠,还是放开手让他彻底解放?!……” 我将头埋在枕头中,不想再想,也不想再听了。妈妈的话就像刀子一般,一下下割在我的心尖上,痛得我无言以对。她不再说什麽了,俯下身轻轻地在我的发际吻了下,慢慢的走了出去。 话说得没错,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能为了自己幸福,将一个我深爱的男人永远置于痛苦的深渊。是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将我抛弃,但每天面对一个瞎眼的女人,一个他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导致瞎眼的女人,他的心情,我又怎能不在乎?我是那样的爱他,即将把自己的终身都要托付给他,我又怎麽能那样残忍,把他的生活变成没有止境的地狱?! 我坐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好像出事以后就再也没有好好的收拾自己了。我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找到了梳子。 我细细的梳着过肩的长发,平时总是高高地挽着发髻,如今温顺的垂在脸颊边。我想问它们,如果有一天,不再有那双温厚的大手将它们轻轻爱抚,这世界是不是会从此阴冷而孤寂?我不敢想,也不愿想。但愿从今往后所有灿烂温暖的阳光,都照射在他一人身上,就算我此生注定要与孤寂为伴,当我想起我曾深爱过的人,正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也会由衷的露出微笑的。 塞纳斯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我熟记着这个节奏,就算一群人走过来,我也会从中听出有没有他的存在。 “饿了没有?!我可是快马加鞭,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啊!” 他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饭菜的香气推门而入,我将头转向门口,脸上带着微笑:“好快呀,现在不是用餐的高峰期吗?”“这就是熟客的好处,我拜托老板提前做的!有宫保鸡丁,糖醋鱼,盐煎肉,还有……” 他忙前忙后的将餐桌支在我的病床上,把一份份就算再来四五个人也无法吃完的菜肴摆开在我面前。我看着他模糊的身影,眼泪不小心又落了下来。 “怎麽了?!哪里不舒服?!” 塞纳斯紧张地抓住我,捧着我的脸焦急地问道:“眼睛又疼了?!你坚持住!我马上叫医生……!”“等等……”我伸手抱住他的腰:“眼睛不疼……我只是太激动了,一下子有这麽多好吃的……”他松了口气,手指在我头顶轻轻地敲了下:“傻瓜,哪有人为了这麽点东西就能流下泪来!你坐好,要吃什麽就告诉我,我夹到你碗里去。” 他用手掌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将筷子塞到我手里:“不许再哭了,快吃饭!我把鱼刺剔干净了你再吃啊……”“塞纳斯。”“嗯?”“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麽好啊?要是哪天没有你在我身边了,我真的会很难过的。”“又说傻话了!我们都要订婚了,从今往后,就再也不分开,永远都粘在一起!我要你每天给我做好吃的中国菜,再给我生一堆小娃娃,都挤在我身边,‘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 我“噗哧”一下笑了出来,他也笑开了,将一块鲜美的鱼肉放在我口中:“就要这样笑嘛,清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也就开心,这样就算一起活到了一百岁,我们仍然拥有最美丽的心情!那时我们的一堆小娃娃都长大成人了,每天围着我们问:‘妈妈啊,爸爸啊,为什麽你们都已经这麽老,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牙齿全都掉光了,却还像年轻人那样恩爱?!为什麽那麽快乐,无忧无虑?!’……” “呵呵,别闹了……”我笑出了眼泪,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样的场景:我们变成了老头老太太,手挽着手坐在沙发上,许多的小塞纳斯围绕在身边,全家人又笑又闹,就好像每天都在过圣诞……“塞纳斯,你猜我想起了什麽?”“小娃娃?”“不是,都说你别闹了!”我拍了他一下,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在我的办公室里,你的西装,还有宝石扣子……”“你穿着银色的套裙,高傲的像只天鹅,却显得那麽疲惫……”“我那时想,这是个多麽令人厌烦的家伙啊!他用金钱来权衡是非公理……”“我在想,那是个多麽可怜的女人,她认真严肃,一板一眼,却显然除了工作以外,生活里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实际上,她是一个多麽迷人的天使啊……” 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我现在是多麽希望,哪怕用我十年的寿命,来换取恢复光明的一分钟,我想好好看看你,塞纳斯,我要将你的模样深深的刻在心里,不论再过多久,我都会记得每一点细节,你高兴的样子,生气的样子……”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清水。”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语气里带着担忧:“发生了什麽事情吗?净说些傻话,等你眼睛好了,我一定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只要你不嫌我烦!” 我微笑了,紧紧地靠着他:“塞纳斯,你一定要幸福啊。”“有你在这里,我怎麽会不幸福呢?”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 “何小姐,你怎麽自己在外面走动呢?!” 护士小姐连忙站起身,将自己摸索到值班室的我扶了进去:“有什麽事需要我帮忙吗?”“这个。”我将一张咖啡馆的餐巾纸递到她面前:“帮我拨通这上面的电话好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她明显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仍体贴的将电话听筒递到我手里,帮我按下了号码。片刻,电话接通了。 “你好,瓦格里农场,请问你找谁?”“是……雪莉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下:“何小姐?!”“是我。突然冒昧的给你打电话,十分抱歉。我是想问,最近你是否有时间,到里士满来一趟?”“做什麽?参加你们的婚礼?!对不起,我很忙……!”“请等一下!”她几乎要强行挂断电话了,口气十分的不耐烦:“何小姐,你究竟想养干什麽?!想看我惨败之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是的!你胜利了!只是做事不要太绝……!!” “我要离开了。”“……什麽?!”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要离开了。再也不会出现在塞纳斯面前,永远的离开这里。雪莉,我知道你是真心爱他的,现在只有你能照顾他,带给他幸福了。不必担心我再来骚扰你们,我是真心的想要离开。从此以后,他就拜托你了。” “出了什麽事吗?”她沉默了很久,开口问道。 “你就当我是良心发现吧。”说完,我将电话轻轻地放下了。“护士小姐,请再帮我拨一个电话。还有,我想马上出院,请问在那里可以拿到医生的许可签字?” 塞纳斯脚步轻快的走进医院,口袋里装着只小小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枚用钻石与粉色的祖母石镶嵌的美丽的戒指。他揣着对心爱女子一生一世的承诺,心里装满了幸福和快乐。他相信,当最后一片乌云自他们头顶散去的时候,永远留下的将是无边的晴空和灿烂的阳光。 “清水!……” 推开病房的门,他却没有看见爱人的身影,病床上空荡荡的,铺被整理得很整齐。陈娟丽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肩膀微微的颤抖着。“伯母……”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的女儿呢?!你把她藏在哪里?!在哪里!?”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泪花,疾步冲了过来,紧紧的揪住赛尼斯的衣领:“告诉我!快告诉我!她的眼睛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麽还不放过她?!为什麽?!……”“你在说什麽?!清水呢?她在哪里?!她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呆在病房里吗?是不是去散步了?护士呢?!……” 陈娟丽慢慢的放开他:“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我现在就去找她!一定还在医院里……”“她办理了出院手续,今天早上就离开了。” 塞纳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倒退了一步:“不可能!出院了?!……一定是回她的公寓了!我现在就去找她!”“等一下!” 他诧异的回过头,看着拉住他的陈娟丽:“伯母?”“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她一定要离开里士满了,一定要离开你了!她要去哪里就连我都不知道,你怎麽还能找到她?!”“她要离开我?!这根本不可能!!”“她的眼睛就要瞎了!!她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个蠢蛋再继续纠缠她!她的眼睛没得治了!一辈子都要在黑暗里度过,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天似乎就在这时彻底崩塌了。 赛纳斯感到自己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从头到脚如同掉进了冰窖,瞬间失去了温度,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面前陈娟丽的嘴巴一开一合,他却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了。眼睛要瞎了?她要永远离开了?他就这样失去了她,就在幸福触手可得的地方?…… 他用力摔开了陈娟丽的手,发疯似的从门里跑了出去。 里士满国际机场。 塞纳斯直觉她会在这里。既然这样绝情离去,就一定会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让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狡猾的女人!如果她真的将要失明,再看不到他的样子,难道也要让他再也看不见她才会觉得公平吗?! “清水!清水!!……” 他无视周围人们的侧目,一边大声呼唤,一边奔跑着在人群里寻找那熟悉的身影。他挨个在每个登机口搜寻着,就连餐厅和商店都没有放过。时间一分分过去了,他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逝。到最后他颓废的跌坐在候机室的长椅上,感觉生命的一部分,仿佛已经从他的身体里被血淋淋的剥去了。 “清水……”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猛地抬起头,站在面前的却是肖恩。 “她在哪里?!”塞纳斯抓住他的领子,咆哮着问道。“我不知道,也许已经登上飞机离开了……她只拜托我送她来机场,其他的我什麽都不知道……”“畜牲!”重重的一拳打在肖恩脸上,他被迫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在地上!周围的人们一阵惊叫。“为什麽不阻止她?!为什麽不留住她?!难道你要让她再也回不来了才满意吗?!” “你知道狗屁!!”肖恩也愤怒了,扑过去撕住他:“她为什麽离开?!还不就是为了不让你在知道了她的真实病情后过度自责!她宁可自己承担所有的悲伤,也要你的下半辈子幸福!你到底明不明白?!是的!你很痛苦!可我比你更痛苦!到最后,我还只是个在她傻傻哭泣的时候,都没办法站到她身边去的角色!她能微笑着对我说再见,却连你的面都不敢见一下!现在我心里的难过,比你不知道多了多少倍!!你又凭什麽责备我!!” “我只要她回来!!” 塞纳斯用力的推开他:“不懂的人是你!就算是瞎了,就算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重见光明,那又怎麽样?!还有我的眼睛能看见!我要她在我身边,就算是一辈子要将她抱在怀里生活,我都觉得幸福!可是现在这样算什麽?!是她抛弃了我!是她做了逃兵!而且还是在你的帮助下!!如果再也找不回她,我的生活还能有什麽意义?!” “要离开是她的意愿,我没有权力阻止!” “那就帮我找回她!”肖恩瞪大眼睛看着他:“世界这麽大,哪里去找啊?!”“你不是警察吗?就使用你的权力呀,帮我查到她所乘航班的班次和目的地!我们就一点一点找下去,不信会找不出她!……” 塞纳斯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抓着那只小小的首饰盒。清水,你就是我全部的幸福,就算要我将这世界翻个遍,都一定要把你找到!你耐心的等待吧,不久之后我就会让你披上洁白的婚纱,成为我最美丽的新娘,就这样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分开!…… 第六章 时间过得飞快,我来到这座美丽的小山城已经两年有余了。 我坐在房前花园的石栏上,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睡觉。周围的空气里有花的香味和草的清新,偶尔吹来的清风里,传来孩子们在下边街道上玩耍的欢笑声。夏末的天气也并不都是那样沉闷,昨夜的一场暴雨后,泥土的湿气和头顶上时有时无的蝉鸣,让我的心情无比的轻松惬意。 我的膝头上放着一本盲文书。 半年前,我的眼晴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明,便开始学习用手指读取盲文。我学得很快,书籍带给我的快乐和精彩的世界,陪我度过了无数黑暗的日子。我渐渐开始习惯了这种安逸的生活,日子变得不再那样漫长和苦闷。 除了有时不期然冒上心头的那双黑色的眼睛。他总是那样忧郁的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狠下心来将他推拒在心门之外。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与雪莉的生活一定甜蜜而美满吧。…… 这些事仿佛离我已经很遥远,却又每天在我的心头过上几遍。里士满,那座有着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的城市,我们已经相隔一个大洋的距离,我要开始学着遗忘了。 “又在看书啊,太阳这麽大,还是进到屋里去吧!” 说话的是邻居老奶奶,每天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到自家的院子里照顾花草。我听说她种着满园的玫瑰花,是为了纪念在战争中阵亡的丈夫,她对这些花像对孩子一般细心爱怜,每天服侍周到,却从不采摘它们,任它们在院子里繁茂盛开,周而复始。 我扶着头顶的草帽,微笑着转向老奶奶的方向:“我觉得很舒服,谢谢您了。”“是在等张牧师吗?他到山顶的那个镇子里布道去了,今天怕是回不来了。”“他走的时候说,今天一定会回来的,还要我帮他准备晚饭呢。”“那就一定会回来。”老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让人觉得羡慕呢!” 我没有说话。一片叶子飘落到了书页上。 张溥是我念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成绩相当优秀,大家纷纷推断,他毕业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而他自己也一直以此为目标。我们当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志趣相投。那时的他活泼好动,有很强的组织能力,许多学校活动都是由他来策划的,总而言之,他在大学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白金学生。可是就在我们即将毕业的前一个礼拜,传来了他父母因车祸双亡的消息,他匆匆收拾行装赶回家去,连毕业典礼都没来得及参加。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在美国的时候接到过他的电话,说他已经接受了教职,准备前往一个小山城赴任。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留下了联系电话,说有事可以找他。 两年前,当我一路跌跌撞撞,摸索到他家门口时,他默默地接纳了我,将我安顿下来。现在的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沉溺在传教布道的工作中,我不知道,除了六七年前的那场惨祸,他到底还经历过什麽。 作为牧师,他在这个朴实的小城里很受欢迎。人们猜测着我的身分,张溥对此保持沉默,我也不好说些什麽,结果大家纷纷认为,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友,如今终于破镜重圆。实际上从我搬来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住在教堂的职员室里。 太阳的热度渐渐降低,我感觉得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在我站起身,摸索着准备回到屋里的时候,花园的木栅栏响了一声,一双手默默的扶住我,引领我往家门口走去。 “这麽快就回来了?我还没有准备晚饭呢。”“不用了。山上的教民留我吃了饭。我还为你带了一份。” 张溥的声音低沉有力,这为他成为一名牧师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他的话总是容易让人信服,这一点和我多年前熟识的一个男人很是相像。 我们一起进到屋内。这间不大的,我已经居住了两年多的房子里的陈设,我已经十分的熟悉。我走到橱柜前倒了两杯水,放在餐厅的木桌子上,张溥拉开椅子让我坐下来。我们通常都是这样度过傍晚的时间,我看书,他做功课,准备布道的演讲词。直到月上树梢,他再回到教堂中的职员室去。虽然很少聊天,不过他坚持每天这样陪伴我一会。我想他可能觉得我一个人坐在黑暗当中很可怜。其实对我来说黑暗和光明并没有什麽不一样,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的陪伴,这样会减少我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今天在山上见到了一个回国来安度晚年的老人。” 张溥很稀罕的拉开话题,往常都是我不开口,他也就不说话的。“是吗?现在这样的老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毕竟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传统嘛。”“他到山下来过,见过你。今天见了我,他说以前在美国时,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清水,你在美国不会是个什麽不得了的大人吧?“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怎麽会呢!老人家眼花了,兴许是认错人了……” 他又沉默了。我将手放在书上,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清水,”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道:“你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问过你,你决定回国前那段日子里,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当然,现在也不会逼你说出来。但是,如果有我可以帮到忙的地方,请你一定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帮你。”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他。就当我认为上帝已经将我彻底遗弃的时候,这位神的仆人无私的收留了我,安慰我,允许我在他的保护下舒服度日。这样的恩惠不是用一两句话就可以报答的。 我轻轻的合上书:“张溥,谢谢你。如果可以,我想忘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想让自己像一个重生的人一样,开始崭新的生活,不让再被羁绊,纠缠。而你,就像是我的救命恩人,给了我这辈子所接受过的最大的帮助,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只是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呢?如果有,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过现在,恐怕我也没有什麽地方能帮到你……” “谢谢你帮我做了那麽长时间的饭,虽然不怎麽好吃,不过让这间屋子更像一个家了。” 他的语气平板,鲜少有情绪的起伏,可说出的一字一句都让我感到温暖。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赐给这善良的男人,一个能让他恢复往日风采的女人吧,也许只有爱情,才是灵魂伤口最好的治疗剂。 我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包烟,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他又皱起了眉头:“不是说要戒烟了吗?” “明天吧。”我模糊的说道。 今天是星期天,邻居老太太坚持要我陪她上教堂去。 在中国,像这样世代笃信天主教的小城并不多见。在我的家乡就是以佛教和道教为主,我还记得那些香火旺盛的寺院庙宇,小脚老太们虔诚得跪在大殿前。那仿佛已是久远的记忆了。 我们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张溥在台上颂讲上帝创世纪的故事。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里才能听到些许激情和希望。他对宗教的虔诚一直令我心生疑惑,是有什麽无法实现的夙愿,要祈祷上帝的帮助才能得到慰籍吗?他原本是一个多麽自信,甚至有些自大的人啊,好像全世界都可以被踩在脚下,任他遨游。现在却无助的蜷缩在神像的阴影里,将人生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神灵…… “是资助人进来了。”邻居老太太突然伏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他们住在山下的大城市里,听说是有一家很大的企业,很有钱的一家人!他们资助这里盖了这座教堂,以后每年都回来这里一次……多好的人啊!” 自从我的眼盲之后,感觉器官变得越来越敏锐了,我听到自从资助人一家进来之后,张溥的声音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不再那麽全神贯注,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声音不易察觉的稍有些颤抖,里面还有些不知情者无法体会的复杂的感情。他甚至说错了一个典故,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太太,资助者一家里都有些什麽人啊?”我装做只是随便问问,邻居太太张望了下:“有夫妇俩,还有他们的女儿……这姑娘真是越大越好看了,今年得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不知道有没有说婆家啊……” 问题就在这里吗?年轻的姑娘? 直接问他注定是不会有答案的,我决定自己去解开张溥身上的谜题。 邻居老太太说,每当资助者一家人来到小城的时候,张溥都会去山顶的村子里布道。就好像是躲避什麽似的。果然这天中午他从教堂一回来,马上就带上我为他准备的干粮,急匆匆地上山了。我等他一出门,立刻也换上了鞋子,从门口取来一根细长的棍子,一路敲敲打打的出门了。 我不常上街,可有很多人认识我,大家擦肩而过时的问候,我往往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只是微笑着频频点头。 走了不少弯路,我终于找到了那间全城最大的旅店,资助人一家据说就住在这里。 我在门框上摸索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门铃的踪迹,索性抬手在门板上敲了敲。“请进。”门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请问,是安琪小姐住在这里吗?” “是的……”坐在窗边藤椅上的女子站了来,看到我她好像有些诧异:“你是……?!”“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我就是和张溥……”“和他同居的那个盲女人?!”她的话说出口,马上就发现了不妥:“对不起,我是说……”“没关系的,我的眼睛不方便是事实。不过我们并没有在同居,我遇到了些困难,他让我住进他的房子,自己一直睡在教堂里。” 安琪扶我在床沿上坐下,这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子,她再开口时,声音里仍带着深深的歉意:“还是很对不起,我听说过你,何小姐。只是你一直没来过教堂,这两年里我们没有遇见过。”“我和张溥是大学同学,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成了牧师。你们认识吗?安小姐?”“不……不太熟。”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撒谎。 “我不知道是什麽令你无法说实话,安小姐,如果真的不太熟,你怎麽会清楚地记得我在张溥家呆了有两年?也许作为一个陌生人我不方便说太多,但请你原谅,我和张溥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的情况真的很差,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我只是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让好好一个人变得那麽冷漠,那麽无所谓?!” “我很抱歉。”安琪不易察觉的叹了一口气:“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麽对付她了:“是吗?那是我多管闲事了……”“不……你这麽关心他……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上帝看着我们,总会妥善安排我们每个人的归宿……有些事情,就算是强求……” 我坐在餐桌边,肚子里鼓鼓的都是气!原本以为,白天时去找过安琪,事情就会真相大白,谁知到人家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就把我挡回来了!我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真的再没有办法了吗?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难道就把他一个人这麽半死不活的丢在这个小城里?他和塞纳斯不同,他没有足以自傲的事业,没有人照顾…… 我怎麽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起的人?! 我烦躁的将烟头熄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邻居响起了电视的声音,天应该已经黑了。这时张铺不知道在哪里自怜自叹呢……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我很惊讶这时候还有访客到来,走到门边去打开锁。门开了,我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水味。“是我,何小姐,安琪。” 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将她让进门来:“你要喝咖啡还是茶呢?对了,等我把灯打开,要知道我自己在时都不需要开灯的……”“何小姐,你的眼睛……恕我冒昧,是怎麽弄成这样的呢?” 我的手头顿了下,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一次意外。你先坐吧,我去冲壶茶……” 她拉住了我的手臂,让我和她一起坐在桌边:“你别忙了,我来是想和你聊聊天,一个人闷在旅馆里,还是挺无聊的……张溥又上山了吗?”“是啊,明天应该就能回来了,要是你想见他……”“我不能见他。”她的声音里有令人心疼的忧伤,我静静地听着,好让她继续说下去。“今天在旅馆里,很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和张溥非但认识,就在七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差点就成了他的新娘。”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她缓缓的点了点头:“是真的。我们的双亲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我和他则是从小长大的玩伴,我们之间一直有着深厚的感情,双方父母也默许了我们的婚事,我们计划着,等他大学毕业了,就马上举行婚礼。可就在他即将毕业的前夕,他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当他匆匆赶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父母的生意实际上已经濒临破产,他们留给他的只是很多债务和为数不多的期票……”“就因为这样,你们被迫分开吗?!”“是的……我的父母开始反对我们的交往,我在家中是独女,他们原想指望我的婚姻带来一份丰厚的嫁妆,而张溥显然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他背着沉重的债务,走投无路,我除了整日哭泣,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后来我的父母为了让我们彻底分手,让我在他们面前立誓,再也不与他来往,两个人从此形同陌路,他们就愿意帮他还债,也愿意为他觅一份工作,让他有所栖身……” “于是你就妥协了?!”“我那时只有十八岁……而且,何小姐,不怕你笑话,我是个笨女人,连大学都没有考上,一直到现在都在依靠父母养活……其实我并不恨他们,他们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但帮他偿还了债务,还在这里盖起了教堂,满足他想获得教职的心愿……其实每年能在这里看到他一次,听一次他的布道,我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真的这样就满足了吗?!”“嗯?” 这个乖女孩让我有种忍无可忍的感觉,就好像几天没饭吃的人看见了有人将剩饭喂狗一样……这种比喻着实有些粗鲁,却是我真实的心情:“你刚才不是问我眼睛的事吗?我就告诉你!在美国,我有一份很好的,我很热爱的职业,我还有一个真心相爱的恋人,我们中间却横着一道鸿沟——我妈妈和他母亲有着四十年无法化解的宿怨,我妈妈甚至雇佣了私家侦探来阻碍我们的交往。可是我们没有退缩,就在我们准备订婚的那天,我却被一个为他应当接受的惩罚,而心怀怨恨的男人泼了一脸浓煎水……我的眼睛被烧坏了,我的爱人并没有抛弃我,他依然细心温存的照顾我,满心期盼我重见光明的一天……” 我有些说不下去了,安琪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你为什麽还要离开他呢?”“因为我的眼睛再也治不好了……我注定会成为他的包袱和拖累,这是比杀了我还要残酷的事情!安小姐,你们原本可以多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啊,每天注视着爱人的微笑,这样的幸福难道还害怕区区的债务吗?你是爱他的,不是吗?你会嫌弃他的贫穷,而不愿和他厮守吗?!” “不是的!我怎麽会嫌弃他?!”安琪伤心的落下泪来:“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伤了他的心,我在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离开了他!你要我再以什麽面目见他呢?”“可当时你是为了他才做出那样的决定的,我相信张溥还是爱你的,他并没有忘记你啊!” 她放开我的手,悲哀的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注定了的结局,我没有办法忤逆父母的决定,他们会让我一生都无法再见到他,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安分的享受这每年能看见他的几天呢……” 我虽然看不见,但空气里那种绝望和沉重的悲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该怎麽帮助他们,这种焦急让我恨不能再生出一个大脑,让我能更聪明一倍,想出一个办法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很晚了,何小姐,我得先回去了。”她站起身,轻轻地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留在原地:“谢谢你听我说了这麽多。请不要将我今天来访的事情告诉张溥,我在这里只能再呆一个礼拜,我不希望在此期间出现什麽变故……我走了,再见。” 我听着她走出去,轻轻地将门带上,心情却依然无法平复。这就是爱情吗?非要人肝肠寸断,夜夜无眠,流尽了眼泪都无法得到想要的幸福吗?我不明白,明明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麽要饱尝分离之苦?为什麽偏要生出这许多的事端,让他们吃尽苦头,都没办法看到未来的希望? 她是这样,我亦如此。 对张溥他们的同情,仿佛正是对我自己的可怜,只是我要来得更加绝望,更加没有尽头……也许安琪是对的,如果能让我每年能看到赛纳斯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在远远的地方,我也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啊……只是这种不着边际的愿望,对我来说只是痴人说梦一般…… 没想到张溥第二天中午就回来了,我正坐在餐厅里喝茶,他打开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喝茶吗?我刚沏好的,等我给你拿个杯子……”“不用了。你坐下。” 虽然平时他说话就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今天却显得格外冷硬,我猜想着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乖乖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等着他先开口。 间隔的时间几乎又可以让我再泡两壶茶,他才缓缓的开口了:“我已经向教会递交了申请,准备调职到别的地方去了。”“什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调职?为什麽?”“有些地方的环境并不好,作为一名神职人员,我有义务到那里去。而且,我懂得些许医术,可以帮助更穷苦地方的人们……” 我真的想骂他“骗子”,可是答应过安琪的事情又不能食言:“可是,你要是走了,我怎麽办?……现在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啊!”“关于这件事情,我昨天想了一晚……” 他站起身,转过桌子坐到了我身边:“清水,从上大学的时候,你就是一个现实的人,我一直很佩服你这点,可以将身边的事情看的那麽透彻,不作无谓的幻想……请原谅,我这样说没有一点想要冒犯你的意思,我是想说……你抛下了在美国的一切,你的事业,家人,或者还有爱人……你没有说过,但我相信你一定怀着很大的痛苦回到国内,既然你下了那麽大的决心,要重新开始生活,我想我的这个提议,你也一定不会反对了……” 我很惊讶他一口气说了这麽多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什麽提议呢?” “嫁给我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我会好好的待你,虽然我很穷,但我会尽量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清水,你同意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吓呆了。 “我们之间并不需要爱情,”他继续说道:“你只需要成为一个牧师的妻子,我们互相照顾,相敬如宾,这比那些被俗事纠缠的婚姻要简单,舒适很多。何况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和语言,一定可以相处得很好……” “我并不适合你,张溥。”我觉得自己在冒冷汗,事情这样的发展已是我无法控制的了:“去寻找合适你的姑娘吧!我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你聪明,你有一技之长,你可以用你的智慧帮助我,帮助很多人。清水,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就和我一起渴望上帝的救赎吧。”“我不能同意。你的提议太荒唐了,难道你就没有爱过什麽人吗?怎麽能把婚姻这般儿戏?!” “是的,我爱过!”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控诉:“我的确爱过,我曾沉迷在她的美丽中,她的天真,善良,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迷药,可以令我神魂颠倒,不思茶饭……可那是错误的……爱情终究只是一场幻影,梦醒了,我两手空空,什麽也没有得到……她仿佛就在咫尺之间,我却怎样也不能将她抓住了……清水,我们不需要爱情,那种东西只会令人们互相猜忌,平生痛苦,没有丝毫益处。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真的想轻松的过生活,想就那麽简简单单,不再有任何遗憾和痛苦的度过余生,难道你不想吗?清水……?” 我感到他仿佛是一个,从行驶过湍急大河的游艇上不慎落水的可怜人,就算我自己也只是栖身在一根小小的树枝上,却仍然不忍心对他伸出的渴望获救的手无动于衷。他握着我的手,手指冰冷而松弛无力。 “如果你给我时间,我想我会好好的考虑的……” “谢谢你,清水,谢谢你……” 他显得有几分激动,站起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个吻就像碰在了大理石上,坚硬而冰冷,让我冷彻心肺:“我明天会再来找你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仿佛害怕我在这一时间改变主意似的。当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也许我们能爱上对方,也许……” 怎麽可能呢?! 我曾被人那样热烈的爱过,我接受过能将全身筋骨融化的热吻,当我被爱我的人拥抱在怀里时,那种幸福和安宁让我至今都无法忘怀……我知道什麽是爱,那绝不是逃避和忘却,就算我现在每天都叫嚣着要将一切重新来过,却从没有一天能忘记那双黑色的眼睛,他的忧郁仍能让我心痛,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一样…… 塞纳斯,如果你遇到了我现在的处境,会想出什麽办法来度过难关呢? 第七章 通往高层的电梯里,塞纳斯•李松了松领带,双眉习惯性的微皱着。他看着观景电梯的玻璃墙外。熙熙攘攘的里士满大街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摩天大厦巍峨的身影,落日的余晖让他们沉在黛色的阴影里,没有了白天飞扬跋扈的气势。 “八点钟有科特议员的家宴,议员先生三天前就寄来了请帖,请你务必到访……” 雪莉站在他身旁,翻看着手中的日程簿:“十点钟有一个电话会议,是有关韩国食品公司委托的侵权官司,明早请你务必在九点钟回到事务所……”她抬起头,发现当事人早就没在注意听她的话,思绪好像已经飞去了九霄云外。“塞纳斯!” 他回过头,有几分不悦地看着她:“议员家宴我为什麽要去参加?帮我打电话推掉。”“可是……你知道的,科特议员现在如日中天,在下一轮的总统竞选中有非常强大的优势……”“就连现任总统也不能对我随叫随到!你让他当选了之后再来请我吧。” 电梯门开了,塞纳斯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雪莉一脸委屈得跟在后面:“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今天再没有特别的事情,你还是应该去露个面的。”“我今天有重要的约会,没时间去了。十点钟我会赶回办公室,在那之前请你帮我整理好会议资料。” “我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停住了脚步,雪莉抢前几步,站到了他面前:“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你还不放弃吗?!她离开你已经这麽久,没有一点音讯,就连她的母亲都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会找到她的。”“我听你说这句话已经听了上万遍了!可是她人呢?你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已经为她举行两个只有你一人参加的生日宴会,今年又是第三个……塞纳斯!你看看我!我已经在你身边这麽久,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努力,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雪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不管她身在何处,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的妻子,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停止对她的寻找,直到能将她确实带回到我身边,不然我是决不会就此放弃的。”“那我怎麽办?!你有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不论她在与不在,你都从没再好好地看过我一眼,难道我们过去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毫无意义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他的眼神温柔了些,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你给了我很美好的回忆,我永远忘不了在那片金黄色的农场里,那个金色头发的美丽的小姑娘带给我的欢乐和慰籍。特别是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肩并着肩坐在墓地上,你为我留下了不少泪水……但是,雪莉,那已经是回忆,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你继续抓着它不放,继续要求我倒回去重新来过,只会将这段美好的回忆彻底毁灭,让我不敢去记住它,珍惜它。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让我觉得我们的相遇根本就是个错误?” “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希望!” 雪莉眼里含着泪花,固执得转过身去:“你快去准备你的宴会吧!真不想管你了!告诉你,除非你找到了她,不然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你的!”“雪莉……”“这是她的意思!她在离开前打电话给我,让我代替她来照顾你,既然她都放心不下你,我又怎麽会任你放任自流呢?!赶快找到她!到那个时候我再和她分个胜负吧!” 这个坚强的佛罗里达女子大步离开了走廊,将她所有的软弱和泪水都小心的隐藏了起来。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知道,那不是爱。 餐桌上摆放着近十盘精美的中式菜肴和小点心。 塞纳斯点燃了两只雪白的蜡烛,坐在烛光中,忧郁的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座椅。 “清水,今年你二十九岁了。我依然没有准备蛋糕,你说过不喜欢吃甜食的。这一年你过得好吗?有没有遇见对你好的人?有没有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了他的追求?告诉你,我可一直在等你啊。也许你会遇见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可是我告诉你,他可以爱你,却绝对不会比我对你的爱更深,更强烈……前两天去看望了你的母亲,她仍然不愿意原谅我,却没有像去年那样直接将我赶出门。清水,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真的还在努力,为了我们的希望和幸福,我想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这个愿望从来没有改变过……妈妈经常向我打问你的消息,她虽然没有说什麽,但我感觉得出来,她也在思念你,渴望你回来,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能让她的儿子感到幸福,那就是你。……”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难为情的低下头去:“你到底在哪里呢?我费尽心思,动用了所有人脉和关系,却连你的一点音讯也无法找到。你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吧?现在谁来照顾你,哄你开心呢?我们曾经那样热烈的相爱过,你怎能忍心让它就此成为一段回忆,再没有继续的可能?!……”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令他眉头一皱,他连头都没回,坐在原地希望讨厌的来访者能知趣离开。可是对方似乎笃定房内有人,敲门声非但没停,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发展为两手两脚齐上阵,敲声震天的摧残着可怜的大门。 塞纳斯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猛地将门拉开:“天崩地裂火山爆发了吗?!你再不给我离开,我马上报警!!” “那我就告你袭警。” 肖恩晃悠进门,塞纳斯一把抓住他:“你有什麽事?我现在正忙,请你尽快离开。”“我知道你在忙什麽。”他推开他的手,几步走进大厅里:“哇!这麽丰盛!怎麽没有蛋糕呢?今天不是清水的生日吗?怎麽不邀请我呢?”“你再不给我离开,我就把你丢出去!和我打官司的话,最好要考虑清楚,警官先生。” 塞纳斯脸上的表情很可怕,肖恩想了想他话里威胁意味的严重性,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这是什麽?”上面是一个地址,而且是位于中国大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地方,塞纳斯狐疑的抬起头。“还记得清水失踪的第二年,你在联邦新闻台上播过寻找她的启示吗?一个华裔老头看到了……”“他知道她在哪里?!”“你先别急,听我说完。这个老头今天傍晚将电话打到电视台,你的手机一直关机,他们就将电话转给了我。老头说他在今年夏初的时候回国探亲,在家乡看到了一个女人,和启示上的女人很相像,他觉得那就是清水。”“我马上预定去中国的机票!” “等等。”肖恩拉住他:“这几年里我们接到过多少类似的电话,你几乎跑遍了整个世界,要是这一次……”“只要有希望就要去证实!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可就算那就是清水,你有没有想过,你找到她之后又如何让她重回你身边呢?不要忘了,当初是她自己要离开你。她双目失明已经是既成事实了,你又如何说服她不要在意呢?” 塞纳斯甩开他的手,神色坚定:“我爱她,我忘不了她,我坚信她也一样。就算她再从我身边逃开一万次,我都会再把她找回来!如果上帝注定要这样折磨我们,我会把它当快乐来享受的!” 肖恩愣愣地看着他,续而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老头还说,那个酷似清水的女人已经接受了本堂牧师的求婚,婚礼就定在后天举行。” 我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窗外零星的几声鸟叫告诉我太阳还没有升起。而我,就将在这新的一天里嫁给一个我不爱,也不爱我的男人。 厨房里,早早来到的邻居老太太和几个自愿帮忙的妇人,正在准备我们婚礼上宴客的食物。她们低声的笑语和时时飘进来的饭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一场令人幸福快乐的婚礼。我幻想将新郎的脸换上别的面孔,换上那迷人的黑色的眼睛,他就在那红地毯的另一端等我,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好像能看到他对我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要在众人面前宣誓对我的爱情…… 不期然,我落下泪来。 这就是我的婚姻最终的归宿吗?我舍下了深爱的人,就为了来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这是一种多麽悲惨的境地。当我想象和张溥的婚后生活时,全身会因为恐惧而哆嗦,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那种冷如水,静如冰的生活,我心里的激情和爱恋会全部死去,我会变成一个丧失灵魂的木偶,整日枯坐在黑暗中,聊以度日…… “你在干什麽?!” 安琪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衣柜里摸索着衣物,脚下是摊开的箱子,我将最后一件丢了进去:“很明显,我要逃走。”“你不能走!如果你在这个时候撇下张溥,他要怎麽面对那麽多前来祝福的乡亲啊!”“真奇怪!你不是爱他吗?!这种时候你该帮助我离开他,而不是阻止我!” 她抓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何小姐,你是好人,你愿意帮助他,我求求你,就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吧,让他彻底忘了我,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你以为他娶我是因为爱我吗?!”我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着,真希望这样就可以将她摇醒:“你不明白吗?可以找人来替代的感情就不叫爱情!他决定娶我不是因为爱我。因为他想忘了你,在他看来婚姻似乎是个好办法,而无依无靠的我,似乎是个好选择,我呢,我之所以答应他,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在离开此地以后继续消沉下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苦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想自己能报答他的,可能就只有嫁给他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颓废的坐倒在床边:“但这个决定看来是错误的。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以后的生活将成为无止尽的噩梦……”“怎麽会呢?他是那麽好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幽怨,在我身边轻轻的坐下来。“小姐,那是因为他是你的爱人,你们彼此相爱。如果今天和他结婚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话,结局该有多完美啊……” 无意的一句话,在我的脑海里激起了一个闪亮的火花! 我站起身,开始将礼服从身上脱下来,安琪着慌了,紧紧抓住我:“何小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今天由你来穿上这件礼服!该嫁给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可以!我的父母不会同意的!他们也应邀出席今天的婚礼啊!”“你害怕什麽?!是他们再不容许你见到他吗?!告诉你,过了今天,不,是婚礼结束以后,张溥就要调职到另一个地方去,你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什麽?……”她攀着我的手慢慢放下来:“这不可能……” “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吗?新来接任的牧师已经在路上,估计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他为什麽要走呢?是再也不想见到我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真想给她当头一棒,让她快点觉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帮厨的妇人们贺喜的声音,我赶快抓起安琪,将她往衣橱里推:“快躲起来,张溥来了!” 衣柜的门刚关上,张溥便进来了。 “都准备好了?来帮我们主持婚礼的牧师已经到了,我先来看看你。有什麽要帮忙的吗?”“在我们结婚以前,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我的声音很严肃,他稍稍顿了一下:“请说。”“我听说了,你跟资助人安氏夫妇的女儿曾经有过一段恋情,是吗?”我背后的衣橱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幸亏张溥并未察觉。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谁告诉你的?”“这并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我,你还爱她吗?”“清水,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娶你为妻……”“上次你说过,你曾经深爱过一个人,是不是安小姐?你现在依然爱着她,对吗?” “我们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只要回答我。我已经答应了这场婚礼,现在只希望你回答我实话。” 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他缓缓的开口道:“是的,我爱她。以前是,现在也是。她为了帮我还债,让我有机会重新站起来,甚至答应父母不再见我的要求。她比我有勇气,比我坚强,我欠她很多很多……”“既然如此,为什麽不向她求婚呢?我相信如果你开口了,她一定会愿意跟你走的……”“我能给她什麽?!舒适无忧的生活?漂亮的衣服?还是名贵的首饰?!我不能毁了她一生的幸福……清水,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不然,你怎麽要离开那个身在美国的大律师呢?” “你说什麽?……” “很抱歉,我向你有所隐瞒。还记得那天对你说过的,从美国回来安享晚年的老头吗?他不但觉得你眼熟,而且认出了你。他说在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律师在寻找他失踪的未婚妻……清水,你因为双目失明离开了他,一定是不想拖累他,这和我不愿毁了安琪的一生,是一样的意思啊,你明白吗?” “不……不一样!”我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了:“我的遗憾是终生都无法弥补的,你们却可以!身为男人,你没有给她幸福的自信吗?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头来过,难道非要像胆小鬼一样逃离此地,留下她一人整日以泪洗面?!” “总有一天,她会忘记我的……”他走过来,轻轻地搂着我的肩:“清水,圣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上帝惊怒于人类的堕落和贪欲,决定毁灭城市以示惩戒。他将消息提前通知了城市里唯一的一名贤者,让他赶快携带家眷逃离此城。在逃亡的路上,不管身后发生了什麽事情都不能够回头,不然,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贤者照做了,可就在他们翻越山岗的时候,身后的城市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结果变成了一根人形的盐柱,再没有复原的可能……我们也一样,清水,不能回头,就这样逃命去吧……” 说完,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身后的衣柜门慢慢的打开了,安琪满脸泪水地走了出来。 牧师的婚礼简单朴实,只在花园外面的人行道上摆上了四五桌筵席,供安氏夫妇和愿意来观礼的乡亲就座,结果位置显然非常的不够,很多人只得站在马路上。 牧师的神坛就设在房子入口处,人们用花朵编制的门楣环绕着它,上面还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气球。 在初生太阳明媚的照射下,新婚夫妇从马路上缓缓地走下来,新娘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捧着花束,洁白的纱巾遮盖着她的面容,新郎穿着牧师的黑色长袍,双手小心的搀扶着她。他们穿过人群走到了神坛前。 “琪儿呢?你有没有看到她啊?” 安先生低声问道,他身旁的安夫人神色悲伤的摇了摇头:“没有。这种场合……我想她一定躲开了……” “……不论疾病,悲伤,灾难都不能将你们分开……” 身穿白色法医的牧师将手放在圣经上,低头向年轻的新郎新娘:“你愿意娶这位女子为你的结发妻子吗?” “我愿意。”张溥的眼睛空洞的看着前方,声音不带一点感情,严肃而斩钉截铁。“新娘,你愿意嫁给这个男子,从此不弃不离,以他为你的丈夫吗?” “我愿意……”面纱下新娘的声音微弱,稍有些颤抖,不过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麽我以上帝的名义宣布,这段婚姻正式生效,在没有任何人能将它破坏。现在,请交换结婚戒指。新郎,你可以吻新娘了。” 他们互换了结婚戒指。张溥将新娘脸上的面纱轻轻的揭了起来。 就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将在场的所有人冻住了,冻住了他们欢呼雀跃的动作,冻住了他们脸上快乐的笑容,包括新郎在内的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揭开面纱的新娘。她本来应该是个双目失明的女人,此时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忐忑不安的看着四周! “琪儿!!?” 安先生拍案而起:“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张溥!!?” 张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已成为他妻子的女人:“这……我是在做梦吗?……”“我是真的,就在你身边。”安琪拉起他的手,幸福的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我不在乎你是有钱人,还是穷光蛋,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这是时间无法带走的思念。就算你躲到了天涯海角,我依然会找到你……溥哥,我是个笨女人,一点也不聪明,一点也不勇敢,这样的我,你愿意接受吗?” 张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心中的防线已全面崩溃,伸出手紧紧地将妻子抱入怀中,将脸埋在她芳香的颈窝里。安琪带着甜蜜的微笑,就像抚慰孩子一般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不承认!” 安先生大步走了上来,一脸盛怒的抓住女儿的手,要将她从女婿的怀抱里拉扯出来,张溥紧紧地抱着妻子,一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安琪被拉得吃痛,用力甩开父亲的手:“爸爸!我们都已经结婚了!你还要做什麽?!”“我不承认!!这场婚礼无效!我的女儿不能嫁给这个穷小子!!”“妈妈!”安琪绝望的看向一旁的安夫人:“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难道要为了钱,毁掉我一生的幸福吗?!!” 安夫人默默地转过头去,偷偷的抹着泪。 “我说不嫁就不嫁!你是我的女儿,这点主我都做不了吗?!”安先生又要伸手来抓,张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岳父……”“谁是你岳父?!想娶我女儿,就把以前我替你还的债,连本带利得给我还回来!不然,休想!!” “只要还给你钱就可以了,是吗?” 我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虽然看不见,但投在我身上的无数条关注的目光,就像无数渴望窥探我秘密的小手,将我的全身上下搜罗了个遍。他们也许不明白,为什麽这个临了被换掉的新娘,居然还有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何小姐无关。”安先生态度冷硬的说道,他大概也猜出了,我在这场荒唐的婚礼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的确无关。不过张牧师有一笔钱保管在我这里,你刚才不是催他还钱吗?” 我循着声音将一个存折递了过去。 安先生接了过来。 片刻的沉默让我骄傲的感觉到他有多麽的震惊。“这……这怎麽可能?!二十万美元?!!这穷小子怎麽可能有这麽多钱?!!” “既然钱已经还清了,剩下的就当是你嫁女儿得的嫁妆吧,相信张牧师也不会和你斤斤计较的。是吧,张牧师?” “清水……!” “可是……我还是……!” “老头子!”一直保持沉默的安夫人突然开口了:“你就放过他们吧……这麽多年了,两个孩子真的也不容易,感谢上帝有了这样一个结局……安琪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啊!你忍心她一生都活在痛苦中吗?!这场婚姻已经得到了上帝和这麽多乡亲的祝福,你怎能再把他们拆散呢?!”“妈妈……!” 安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推开人群向马路上走去。 “爸爸!”“老头子!” “既然很快要调到那麽远的地方去了,”他回过头艰难的说道:“今天晚上都回家里来吧……我们自己家的人再聚一聚……” 人群里爆发出了欢呼的声音!大家都为这件事的圆满结局感到无比的高兴,我微笑着想走回屋里去,安琪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上帝!!祝福你!!你是我们的救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感谢你了!!……”张溥拉起我的手,语气里除了欢喜,还带着几分担忧:“那麽多钱……是你全部的积蓄吗?你把钱都给了我们,你自己要怎麽办呢?!”“我们会好好工作!挣钱!一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钱还给你啊!” 我笑着摇了摇头,张开手拥抱了他们俩:“这只是一点我的贺礼,当作祝福你们的小小礼金。你们就别再想着钱的事情了,好好当一对最幸福的新婚夫妇吧!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可是你要到哪里去呢?”“溥哥!让何小姐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俩照顾她,一起生活不是更好吗?!”“是,这是个好主意!……” “我才不要当电灯泡呢!”我开玩笑的推开他们:“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了,你们忘了我还有一个父亲在国内吗?虽然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我可以去找他啊。”“可是……” 欢闹的人群突然又静了下来。我听到安琪低声说:“是新来的牧师到了啊……” “请婚礼暂停!!” 三四个男人走进了院子,有人高声说道:“张牧师在哪里?” “我在这。”张溥走了过去,和那同样穿者黑袍的中年男子面对面站着:“婚礼有什麽问题吗?我们已经完成了仪式……”“我是新来接任的牧师,在路上碰到了一位先生,他对我说你的妻子实际上和他早有婚约,你们的结合是不合法的!” “什麽?!” 所有人都惊呆了。我身边的安琪委屈的叫道:“胡说八道!我不曾和什麽人有过婚约啊!” “先不必忙着辩解,小姐,那位先生今天和我一起来到了这里,你们当面对质,事情便会立见分晓。” 一个人迈着大步走进了院子。 看清他模样的我瞪大了双眼愣在原地,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真的,那脚步声就像是一下下踏在了我的心上,让我茫然而无所适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杀人潜逃的凶手,突然有天在街上见到了被害人的鬼魂一样惊恐。我的双腿在颤抖,几乎已经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我重重地靠在安琪的双臂中。 “何小姐,你怎麽了?!……” 第八章 张溥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他似乎是个混血儿,面容英俊,身材高大,穿着衬衫和西裤,外套悠闲的搭在肩上。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可并不是那麽悠然,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危险的亮光,双唇紧抿着,好像正在克制心中熊熊的怒火。张溥不由有些紧张,一旦这个像熊一样魁梧的男子扑上来,他恐怕对付不了多久。 “是你说的吗?”张溥清了下嗓子:“我的新婚妻子和你有婚约在先?” 她就在那里。 塞纳斯•李紧紧盯着那个蜷缩在屋檐下的小女人。她瘦了,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单薄的身子吹走。就在那里好像一只没有人要的小狗,可怜兮兮的露出恐惧的神情。这麽害怕他打断他们的婚宴吗?就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竟然说那是他的妻子?!] “既然要娶她,为什麽没有好好的照顾她?!” “什麽?”张溥的衣领被一把抓了起来,塞纳斯咆哮道:“你看她的样子!好像已经几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了!你不是爱她,要娶她为妻吗?!就这样照顾她的?!要是这样的话,为什麽不早点将她还给我?!”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都被他莫名其妙的质问冲昏了头。 牧师走上前去,尽力将张溥从禁锢中救了出来:“李先生,有话好好说嘛……你到底有什麽证据证明新娘和你有婚约在先?”“还需要证据吗?!她就在那里!你们可以去问问她啊!” 我感到隐隐有些头疼。他就不能好好想想,为什麽我穿着普通的衣服,而身边的安琪穿着新娘的白长裙呢?我不记得他是这麽一个莽撞的人啊…… “小姐?” 牧师转过头来。 “我真的,不认识这位先生啊……”安琪可怜兮兮的说道。“我又不是来找你的,闪一边去!”“你凭什麽和她这样说话?!”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咆哮了起来,箭弩弓张,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我似乎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一己之私毁了这场得来不易的婚礼。 “塞纳斯。” 我的声音令争执马上平息了下来。我悲哀的发现,今天我似乎抢了新娘所有的风头。 “别在那丢人了,跟我进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木桌边。 听了我简短的解释,塞纳斯沉默了一会:“那就是说你并没有嫁给那个牧师?”“是的。”“那为什麽要从我身边逃掉?” “我不是逃跑,塞纳斯。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双目失明了。”“那又怎麽样?!我可以照顾你,会比任何人更细心的照顾你!”“我不要这样!”我痛苦的大声说道:“如果我要成为你的妻子,就不要像个废人一样每天接受你的照顾!我想为你洗衣做饭,想亲手照顾我们的孩子!可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还记得以前的我吗?大名鼎鼎的女法医,论专业技术无人能与我项背,我独立,我有理想,我可以帮助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现在呢?我什麽都做不了了,就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他就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容抵抗的力量让我无法将手抽回来:“塞纳斯,你走吧……”“不!快三年了,清水,我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你,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就别想让我放开!!”“雪莉小姐呢?你有她就足够了……”“这就是你想说的吗?!这就是我爱恋的,一向聪慧的清水所说的吗?你以为我是一件东西,是你不想要了就可以推给别人的破玩偶吗?!” “我没有不要你!” “那就回到我身边来!!” 我不说话了,眼泪在颊边无声的流着。他捧着我的脸,声音里是浓浓的爱怜和心疼:“知道你一声不响离开我的那天,我感到世界都崩塌了一般,再也没有什麽能打动我,再也没有谁能让我露出笑容……当我想起我的天使正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个人伤心地哭泣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现在,它正因为你的出现欢欣鼓舞着,这几年里你带给它的无数条残忍的伤痕,都正在慢慢的复愈,你忍心吗?再让它掉进长满荆棘的深渊,再忍受那没日没夜的折磨?!” “塞纳斯……”我虚弱的叫道:“别再说了……” “我不能不说!几年里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讲,我甚至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当我们重逢时的情景,我想再见到你的时候,要紧紧地拥抱你,要狠狠的打你的屁股……可当我真的见到你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麽办了……清水,你要我该怎麽办呢?怎样你才愿意重回到我身边?” “我不能太自私了,我不能为了自己,让你一生都要和一个失去视力的赘物生活在一起……”我轻轻地摇着头:“你是那麽优秀,塞纳斯,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什麽是更好的?!”他发怒了,放开我的手,站起身在房里烦躁的踱着步:“是更漂亮的?!更聪明的?!还是只要有一双眼睛,是母的就行?!”“塞纳斯!……”“你当我是什麽?畜牲吗?!既然你这样想,那又为何要撮合门外的那对新人?!如果他们分开了,岂不是都能找到更好的归宿?你害了他们!害了他们!”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也激动了起来:“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解决所有的问题!而我只能企盼奇迹的降临!这之间的差距你不明白吗?!”“有什麽差距?!这世界上有多少的盲人,他们都是在努力的生活着,自己学着做所有正常人能完成的事情!你就不行吗?是你不够坚强,还是不够聪明?!为什麽要用这种借口终结我们的爱情?就这样断绝我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这才是你最自私的地方!!” 我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长出了一口气,来到我身边紧紧地抱着我:“清水,我记得,你是一个那样勇敢无畏的人。就在我动身来找你的前两天,罗拉——记得吗?那个你从丹尼尔手中救下来的女人——她来找过我,带着她的孩子。那男孩已经会走路了,活泼可爱。罗拉让我见到你以后告诉你,她已经戒掉了毒瘾,在社区找到了一份工作,她说她要好好的抚养自己的儿子,因为你对她说过,要有一个母亲应有的勇气……” 我哭了,在他的臂弯里。 “你帮助了很多人,清水,他们都记得你。在我疯狂的到处找寻你的时候,他们纷纷向我伸出了援手……所有人都期待你回去。因为你是那样勇敢的人啊,你怎麽会为了小小的病痛就要抛下最爱你的人,让他那样痛苦,恨不得挖下自己的眼睛送给你……” “塞纳斯!”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就像以往所有时候一样,他是我的依靠,我全部的信念和支撑所在:“我爱你!!我爱你!我可以用整个生命去爱你!!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要是因为我而令你感到不幸得话,我宁可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他温柔,溺爱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以往一样:“亲爱的,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在他怀里拼命的点了点头。 他欣喜若狂,一把将我拦腰抱了起来!我带着泪笑了,他将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感到那里一片潮湿。 张溥和安琪将我们送到了机场。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安琪落下了不少眼泪,一路上她一直紧抓着我的手,嘱咐着我一定要幸福:“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你是那麽好的一个人啊……” 张溥没有说什麽,幸福的新婚生活还没有完全改掉他沉默寡言的习惯,不过当我们即将踏进安检口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要是那个坏脾气的家伙欺负你,记得回来找我们……” “要是有心,你该让她吃得更胖些。”塞纳斯皱着眉说道。 “对不起,我实在太穷了……”张溥同样皱着眉说。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片刻,便直冲云霄。再过十几个小时,我将再次踏上里士满的土地。在那里,将会有什麽等待着我呢?妈妈将会怎麽说,仍然不原谅我们?仍然想尽办法拆散我们?四十年的恩怨,要如何化解呢?…… 仿佛感受到了我的不安,身边的塞纳斯轻轻地抓住我放在扶手上的手,暖暖的体温传过来,让我不由心情愉快了起来。有什麽好担心的呢?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情,虽然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迟了近三年。 门铃响了。 陈娟丽打开门,惊讶得看着门外金发的陌生女子:“请问你找谁?”“我是塞纳斯•李的前女友,雪莉•瓦格里。可以和你谈谈吗?夫人。” 雪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递上一杯果汁后,陈娟丽一脸狐疑得看着她:“请问小姐来找我是什麽事?我的女儿失踪已经快三年了……”“我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夫人。”雪莉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我刚接到塞纳斯的电话,他已经到达里士满机场,身边,还带回了你的女儿。”“什麽?!”陈娟丽惊喜莫名,但很快又换上一副冷峻的表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塞纳斯是你的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吗?” 雪莉咬了下嘴唇,坚定地说道:“请你成全他们,让他们结婚吧!”“你说什麽?!” 陈娟丽挑高了眉头,轻屑地说道:“你不是自称塞纳斯的前女友吗?怎麽说起话来,倒像是我女儿的说客。”“我和令媛交往并不深。当我已经绝望,回到老家的农场时,是她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眼睛的事情,她只是说要离开了,让我代替她照顾塞纳斯而已。后来,我来了,塞纳斯却已经变成了一具空壳,没有灵魂,没有笑声,整日只知道工作和满世界发疯似的寻找她……她带走了他的生命,我清楚的明白这一点。”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继续努力赢得他吧。我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仇人的儿子的!” “你爱李明叔叔吗?” 陈娟丽转过头,诧异得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女人。 “小时候在家乡,我和玛丽安阿姨他们是邻居。”雪莉平静地说道:“他们生活得真的很幸福,那样和谐,那样温馨,令小小的我都不由心生羡慕,发誓以后,一定要组成一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家庭。……”“不要再说了!”陈娟丽痛苦的捂上耳朵:“我不想听他们的事情!” 雪莉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农场上有能令上帝震慑的落日美景。我,塞纳斯,还有李明叔叔,我们坐在木栏上,玩笑似的说起了我和塞纳斯的婚事……” 陈娟丽的手渐渐放了下来,静静的聆听着。 “……我那时只有十岁,兴高采烈的描绘着未来家庭的陈设,我说塞纳斯喜欢读书,我要在屋檐下为他安置一个大大的书架,还有一个非常非常舒适的躺椅,让他能高兴得躺在那里,一伸手就能拿到书本……李明叔叔微笑着看着我,他问我,小雪莉啊,你真的能让我的儿子那样幸福吗?我记得那时肯定的回答他,是的,我要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就像叔叔和阿姨那样幸福……” 她轻轻地抹了下眼睛,将一粒泪珠偷偷的弹在空气中:“现在,塞纳斯果然找到了那样的幸福,可是却不是我带给他的,而是你的女儿,夫人。我现在和你当年是处在同样尴尬的立场上,但是我记得我的誓言,要让他幸福……我是那么爱他,就算幸福不是我带给他的,我也想要帮助他来守护它。只要他是幸福的,就算只能在一边偷偷得看着他们,我也会感到心安理得……夫人,你爱李明叔叔吗?” 陈娟丽呆呆得看着地板,一言不发。 “爱和仇恨,永远都是无法共存的。何小姐爱塞纳斯,不然她不会断然离开他,多年后又因为他的恳求重新回到这里。如果你再不能分清在自己心中的到底是爱,还是仇恨,你将失去唯一的女儿。这不是危言耸听。”雪莉站起身,轻轻地说道:“如果不是已经明白,这两个人是什么都无法将其分开的,我那么爱他,你想,我会这么轻言放弃吗?……谢谢你的招待,夫人,我告辞了。“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陈娟丽想起了那个,她曾认为会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美丽的凤凰图案,镜中的她就像花朵般娇嫩,妩媚。她将要嫁给她最爱的男人,成为他的妻子,这让微笑就像一片粉红色的云霞,笼罩在她十八岁,美丽而稚气未脱的脸上。 门被推开,他走了进来。脸上分明带着一抹忧郁的神情,可沉浸在欢乐中的她并没有发现。 “明哥!!”她幸福的扑过去,撒娇的抱住他的腰:“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啊?!”“好看……”他扶过她盘好的发髻,那深邃的目光显然是透过她在凝视着另外一个人,可是她依然没有察觉:“明哥!我好爱你啊!真高兴我们终于不用再分开了!结婚以后,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你,我要给你生一大堆的孩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窗外,盛开的桃花在微风中落下一地夭夭的花瓣。他凝视着那漫天的花雨,轻轻地问道:“娟丽,你幸福吗?”“幸福!好幸福!这样在明哥身边,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明哥,你幸福吗?”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轻轻地搂在怀里。 “明哥,你一定要幸福啊,只要你幸福,就算让我没饭吃,没漂亮衣服穿……我都会觉得快乐的!!……” 那是个桃花夭夭的季节,她自以为会永远幸福的婚宴前夕…… 陈娟丽将头枕在沙发扶手上,泪水沾湿了脸下的一大片。 后来就在他们正在行礼的时候,礼堂里闯进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外国女人,她和明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对吼着,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害怕,直到她看见心爱的男人对着那女子落下了泪水的时候,她明白什么都完了,她的婚礼,她的幸福,她多年来最大的心愿……都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化为了乌有。 明哥背负着全族人的唾骂,带着金发的外国女子离开了。 她追他到了村外。在开满了桃花的大树下,他的眼里闪烁的不是悲伤和哀怨,而是那种可以说得上幸福的东西:“娟丽,”他扶着她油亮的发髻,一手紧紧地搂着金发的女人:“你一定要幸福啊……” 我怎麽会幸福呢?! 你抛弃了我,却又说让我幸福,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紧握着双拳,一直追在他们的车后。直到再也看不见了,那深爱的男子再也不会回到身边了,她倒在路边,放声痛哭着。 是恨吗?她恨过他们,为什么要抢走属于她的幸福?!她在心里诅咒着那个金发的外国女人,如果没有她,明哥就还在她的身边,幸福的过日子,有一大堆的孩子……!可就在她再次见到她,看着她用悲伤的口吻诉说着他去世的消息,心里却一下子变得可怕的空荡。是恨吗?如果真的是,她大可以狠狠的嘲笑她的悲伤,毫不留情的揭起她心底最最难忍的创伤,甚至可以用祖训强行将他的尸骨迁回家乡安葬,让他们永远不得相见……可是她没有。在那一刹那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怜悯,她可怜她经受了爱人慢慢走向生命终点的那段黑暗的日子,又孤身一人将年幼的儿子抚养成人,虽然在心底她宁愿承受一切苦难的人是自己,但她同样为了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心存敬意…… “明哥,你幸福吗?……”她喃喃的说道,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他在她身边,头顶上是一树夭夭的桃花,还是年轻俊朗的样子。他温柔的微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彩,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发髻:“娟丽,你要幸福啊……” 按响了妈妈家的门铃,我的心里对于几年不见的母亲,即兴奋又紧张,当她看见我身边的塞纳斯时,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门呢? 门开了,短暂的静默后,我被紧紧地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亲切的气息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妈妈,我回来了……”“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让人操心呢?”她慈祥的拥抱着我,也是一脸的泪水。塞纳斯放开一直搀扶着的我的手臂,退后了一步:“伯母,我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吧……” “你不进来吗?”妈妈抬起头,声音里没有一点不悦:“不讨论一下你们结婚的事情吗?难道你要把我的女儿抛给娘家后就不再理睬了吗?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惊喜莫名已经不能代表我们此时的心情了,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在妈妈家门口又叫又跳,拥抱着她,就像虔诚的教徒在拥抱神像一般!我无暇去想,究竟是什么令她改变了主意。直到若干年后,我们在参加雪莉的婚礼时,她才得意洋洋的说出了真相。 “真正称得上强烈的感情绝不是仇恨,”她当时穿着洁白的婚纱,像公主一般坐在宴席上:“能让人持续四十年不变的执著,只可能是爱情,而不是怨恨。我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请叫我恩人吧,是我拯救了你们的爱情。” 之后对于婚礼的准备忙碌而令人激动。我每天忙于试穿各种各样的礼服,塞纳斯陪着我,我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目前穿在身上的衣服究竟适不适合我。“嗯……不错……”就说明我看上去像个丑小鸭;“很好,就它了!”说明我看上去还凑合着可以;“太美了!你是我的天使!”就说明这件衣服真的还不错;当他一言不发走过来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挑这件准没错了。 妈妈和玛丽安忙着准备发给亲戚朋友的请柬,挑选婚礼场地和委托专门的婚礼策划公司。令人欣慰的是,她们虽然谈不上和睦相处,但至少已不会再为了过去的事情争吵。前两天,我甚至听到妈妈对玛丽安说了声对不起,那是因为她无意中弄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当那个激动人心的日子来临的时候,我虽然再次祈求上帝,让我恢复光明哪怕只有一小会,但就算他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我也不会再因此而感到悲伤。 我们的婚礼在圣玛丽亚大教堂举行。 艾德华的两个儿子——土豆和洋芋为我托起身后长长的白纱,马铃薯乖乖的呆在她妈妈的怀抱里,手里捧着我们放置戒指的天鹅绒垫子。 我在悦耳的风琴声中,在肖恩的搀扶下走进了教堂。 他对这项工作颇有微词,认为是对他感情的最后践踏,但当我们考虑换人的时候,他又主动找上门来了:“我会把你亲手交到那家伙的手里的,不过要是有一天你再也受不了他了,这双手还是会亲自把你接回来的!”(“让那家伙死心吧,”塞纳斯说:“以后他和他妻子离婚时,赡养费的问题我会多帮他想想办法的。”) 张溥和安琪也从中国赶来了,还有我的邻居老太太,她从自己的花园里,破天荒摘下了一把最美丽的玫瑰花,作为我婚礼上的捧花。 我就这么多人的祝福中,像我梦想中的那样,沿着红地毯,向我深爱的伴侣走去。他黑色的眼睛里此刻一定充满快乐和幸福的光芒,这一定令他俊美的面孔更加迷人。他站在那,向我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手。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握住我的手,引领我走到圣坛前。牧师庄重的声音响起,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还用问什么愿不愿意呢?我们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我们蹉跎了那么多的岁月,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就算上帝都不容许我们相依相偎,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所谓呢?! 当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马铃薯不甘心美丽而亮晶晶的小东西,就这样从自己手里被取走,仰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不管什么人哄劝都无济于事,最后,艾德华不得不摘下自己的结婚戒指,作为小天使的玩具,她这才止住了哭泣。就这样,我们的婚礼在亲朋们的欢笑声中落下了帷幕。 走出教堂的时候,我偎在塞纳斯身边,听着教堂为我们祝福而拉响的钟声。 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这让几年来生活在黑暗中的我,感到无比的剧痛。我呻吟了一声,痛苦得弯下腰去。 “清水!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塞纳斯紧紧地抱住我,声音里充满恐惧:“说话啊!哪里痛?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塞纳斯,”我虚弱的说道:“你的领带夹,真的是银白色的吗?……” 原定的蜜月旅行因为我突然入院被迫中止。 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欢天喜地的住进医院。塞纳斯也一样,当被告知,我的右眼很有机会复明的消息时,他抱起年过半百的老医生,在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重重的亲吻了几下! 我的新婚生活就在手术室里正式开始了。 在之后的几年里,为了有更好的复明效果,我们去过世界上很多有名的医院。就在我的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我把他放在膝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承自父亲的漂亮的黑眼睛,就像两半小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现在的我,除了完全胜任日常的生活起居外,还可以自己书写信件,而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能让我重新回到法医的队伍中去,毕竟那是我热爱的职业。 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叫何清水,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法医。现在的我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一如既往深爱着我的丈夫。我们的生活也许并不会总是一帆风顺,但我相信,只要有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无所畏惧! 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敢妄言它究竟是甜的,还是苦的,还是酸甜苦辣样样具备,毕竟它在每个人眼里都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我只知道,它不是一味的逃避,也不是懦弱的屈服,不是壮士断腕般的遗忘,也不是巧取豪夺似的强迫;它是世间最温柔的情感,可以将荒芜的大地变成肥沃的农田,可以安抚盛怒中的波涛,让它回归甜蜜的宁静。 爱情的温柔,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它作为借口,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 耐心的等待吧,那个命中注定的男子,他终会在你最美丽的那天来到你的身边,握着你的手,带你前往那童话的国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