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情起 001 新婚   仓城三月,四野繁花,喜庆的红色笼罩着整个君府。   与外头喜宴上的热闹不同,此刻一双新人的洞房内,静的只有龙凤喜烛燃烧的劈啪声。   阮怡然忐忑的坐在喜床侧,喜帕下的间隙里停着双黑缎男靴,应是她从未谋面的夫君君未澜。   喜帕后的红唇微抿,怡然紧张的握住双手,等待着喜帕被揭开的一刻。   谁知“嘶”的一声传来,却是身上的喜袍大开,叫人拉去了里面的肚兜。吓得阮怡然顾不得其他,赶忙捂住胸口。动作间,头上喜帕滑落,只见一个男子红衣玉立,修眉如虹,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的瞅了眼肚兜上的花色,便轻描淡写的递回来,十足一幅纨绔模样。   她被这离经背道的开场当头一棒,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君未澜见其不接,眼睛落在自家新娘子根本捂都捂不住胸前的曲线上,邪魅一笑,“原来娘子喜欢为夫帮忙。”   人俯身过去,就要给她系上。   阮怡然脑子里‘嗡’了一声,连忙扭身避开。   君未澜伸出的手落了个空,脸上仍是吊儿郎当的表情,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脸色苍白的她,目光如蒙酒雾,瞧不出喜怒。   怡然被他修拔的影子笼罩着,护着胸口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忽闻外头人喊:“二少是不是看新娘子看傻眼了,舍不得出来应我们的赌了吧。”   君未澜‘呵’了一声,朗声回道,“洞房花烛夜再美,我这个庄家也舍不得各位在外面苦等啊!”说着把肚兜在阮怡然身边放下,施施然踏出屋去。   朱红亮漆的房门飞快开合,众人伸长了脖子也没能瞧见里头的春色。   君未澜把那一丝丝失望尽收眼底,嘴角依旧带着笑,“今晚我娘子肚兜上绣的是……”   “是什么?是什么?”   慢悠悠的调子逼得那些个急性子连声追问,声音飘进屋来,阮怡然煞白着脸穿好衣服。   她早听说要嫁的是仓城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虽然不愿,可也无可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此嫁不是良人,可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浪荡到与人赌自己新婚妻子穿的肚兜花色!   愁思间,外面爆出一声大笑:“我就猜是双凤贡仙嘛,来给钱!给钱!给钱!”   紧接着几声垂头丧气的埋怨,“要说真是双凤贡仙,一般女子如何绣的出来。”   “那是我们二少这媳妇手巧,难不成你还想亲自验货?”   君未澜半真半假的“哦”了一声,微眯的桃花眼扫过去。   那几个埋怨的一时摸不准君二少的意思,可也知道他怒起来的后果,连连摆手。   “我们是认赌服输的君子,哪里敢打扰二少春宵一刻值千金。”   “也是也是,我们还是就此别过二少。”   “二少,来日再聚。告辞!告辞!”   阮怡然真怕君未澜连与人分妻的事的做的出来,听到这里终于长松了口气,却发现喉间满是苦涩,与初听见‘双凤贡仙’四字之时相比,没有半分淡却。   出嫁前,她确绣了身双凤贡仙的嫁衣,是君未澜知道了她的秘密吗?   应该不会。   但若是呢?   阮怡然越想越没底,整个人都无力的靠在床架子上,扶着胸口的手感觉到里面噗噗不稳的心跳。 第一卷 情起 002 白仙   屋外一干人陆续散去,君未澜一身喜庆的站在新房门口,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瞧不出他今日究竟欢喜不欢喜。   桃花眼一转,瞥见那赢钱的人还赖在原地。   “还没赢够?”新郎官笑问。   那人赶紧从怀里掏出叠银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君未澜没接,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月色撩人,是如此的令人觉得寒颤。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有二少提前告知‘双凤贡仙’四个字,他可赢不到钱。但现在二少这态度实在叫人迷糊啊,究竟是嫌分的少还是……   边上下人小声提点了句,“几钱喝酒的零碎,您收着吧。”言下之意,全部的赢钱都不入二少的眼。   那人如释重负,把银票收起来,“是小人不懂规矩,那……那……那多谢二少提点。”   君未澜朝旁递去个眼神,自有人上前送客。   人去院空,红妆繁华的大院里彻底寂静下来。   他转身进屋。   阮怡然顿时心里警钟大鸣,不等抬眸看去,前面一股冷飕飕的风扑过来,人已被君未澜踏踏实实的压在了床上。   “你竟然勾引君白仙?!”头顶的声音明显不悦。   怡然张嘴就要反驳。   凭白遭这句抢白,任谁都不可能还沉得住气。   可她还是忍住了,承受着压在身上的重量,阮怡然深呼两口气吸,尽力平缓着声音道,“一定是我哪儿做的不对,让相公误会了。”   先认错总是没错的。   她苍白着脸,道,“我没怎么读过书,可知道《女诫》中有‘专心’之篇,教女忠贞,不从二夫。我出阁之前闺名正经,是不会做出任何有辱相公的事的。”   君未澜眼眸一动,晦暗难辨。   她见状知道没有说动他,心中凄凉一片,道,“我真不知道君白仙是谁。”   君未澜冷哼一声,“都看见你们一起在床上了,你还狡辩。”   怡然张口难言,她……她哪里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过?!   君未澜从她后面的被子里扯出个白乎乎的东西,有力的晃了晃,“瞧见没,这就叫人赃并获,抓奸在床!”   阮怡然瞪着那只雪团般的小白貂,一双水亮的圆眼睛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   而姘夫君白仙吃完爪子里的花生米,正想要挣脱出君未澜的掌心,回到满是好吃的喜被里去,乍一眼看去却像是要扑入阮怡然的怀抱。   君未澜结结实实的拍了一记白貂肥臀,“小东西!有奶便是娘!”   痛的君白仙龇牙咧嘴,马上讨好的舔舔主人的手指。   可笑的模样让怡然想笑,又半分都笑不出来。   君未澜警告道,“以后不许再碰白仙!”   “我知道。”阮怡然点头,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小白貂的毒牙能放倒两个大汉。只是凭着在非之地的阮家长大的经验,敏感的知道不要去忤逆眼前这个人。   他放开她,翻身下床把白貂丢回笼子里。   怡然还有几分惊魂未定,目光小心的跟随着他。心里猜不出君未澜对双凤贡仙嫁衣的事到底知道几分。   正好君未澜回头,就对上了她的眼睛。   见过一双类似的眼睛,其中的东西却全然不同。   那对黑珍珠一样的瞳仁质地坚韧、柔光含藏,会令见者皆然希望被这双眼睛所在意注视。   而不是现在这样。   君未澜嗤笑一声,忽儿感觉自个儿身上的酒味格外熏人。    第一卷 情起 003 香汤   酒气之外,新房中还有股喜烛燃烧的辛辣味。   君未澜消失的那扇门后,有袅袅水声传来,阮怡然才明白隔壁其实是间浴室。她独自坐在床前,悄无声息的把周围打量了一番。   宽敞的新房中放满了贴着喜字的家具用什,一个人都没有。   青桃的性格她是了解的,本来就不情愿跟着她一个不吃香的小姐来陪嫁,更何况嫁过来的姑爷名声不好,此时多半躲在哪里偷懒。可君家是仓城富硕之家,竟然也没在新房中安排个听使唤的人。   冷不丁,浴室里传来君未澜要换洗衣服的声音。   阮怡然没动,猜想屋里没有侍奉的人,屋外也应该有。   君未澜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答,声音越来越不耐烦。   怡然权衡着这件事本也属于做妻子的本分,便从屏风后的衣箱里取了身月白色的寝衣,忐忑的走向那扇门。   推门入室之际,只看见一方硕大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浴池,临近的一角有水柱从弯身跃出水面的鲤鱼口中飞泻而下,腾起一室热气白浪。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如此奢华的一座浴池。   常闻君家家风严谨,不兴奢华。君家二老身体力行不说,长子子承父业,常行善举,开仓济民。三子尚且年幼,也知步行上学,借书而阅。   唯独二子君未澜格外特别,据说是小时候生过场大病,差点儿就丢了性命,因此君家二老对他恩宠娇惯,即便名声狼藉在外,也很少管束。可要在内室修搭一座玉质浴池,还引温泉水自由进出,也实在超人想象。在怡然的脑子里,只觉得当今大楚皇帝的澡堂也不过如此。   水汽妖娆,比之前更甚,目及之处一片模糊,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踏错步子,弄坏了什么。   好不容易摸索到池子边的软榻,怡然放下衣服,突然一只手从水池里伸出来,扼住了她的手腕。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阮怡然这次稳稳的站着,只一双眼睛睁惊得巨大,看见雾气后的男子半裸上身站在及腰水中,身材高挑,肌肉紧致。   两人四目相对,君未澜一改之前的态度,嬉皮笑脸的靠过来,“娘子是想一起?”   男子的气息充满了鼻息,阮怡然的脸噌的一下红了,就好像被直接按在炭火上烤一下,把浑身的血流都吸上了头脸来,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落下来。   连君未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背那颗突然多出来的血珠,也是一愣。   阮怡然赶忙捂住口鼻,挣出他的手掌,奔出浴室,掌心里热流不断,还有血在往外滴着。她不安的站在房间当中,又窘又无助。   耳听一声呵斥,“笨蛋,流血不知道抬头吗?”下巴就被人重重的勾了起来。   那双桃花眼近在咫尺,粗鲁的拨开她的手心,用力的往里面压了团棉花,道,“进去用水洗洗,别把血弄的到处都是。”   阮怡然洗漱干净,等血完全止住了,才敢取下那团棉花。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半空没有着落,脑子里混混沌沌,明明无法思考,又清楚的知道,可能这就是她今后每一日的生活。   你后悔把双凤贡仙拱手送人吗?   心底轻叹一声,怡然站起来离开浴池。   君未澜半依在床上,长臂搭在曲起的那条腿上,见她出来,他拍拍里侧的空处,道,“过来。”    第一卷 情起 004 忐忑   出阁之前,继母提点过婚后圆房的内容。   怡然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摘凤冠,脱霞帔,躺到床里,她感觉到旁边的人抬手勾落了帐子。   外面的烛光透过大红的帐帘落进来,染得眼前一片鲜红。   怡然干脆闭起眼睛。   君未澜玩味的笑了一下,人往里面靠了靠,她浓密的睫羽立刻猛烈的抖了抖。   其实是害怕的,只能小心翼翼的做着每一次呼吸,好像这便能提前感知他的动作,做好准备一样。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多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小鹿,而一个好的猎手,从来都懂得伺机而动。   君未澜抬手,忽然把人往怀里一拉,阮怡然惊得浑身一僵,随即一只温热的掌心压下来,把她发出的尖叫捂在了喉咙里。   “嘘——”君未澜伸手往屋顶指指,“家猫和野猫打架呢!”   她完全陷在那个陌生又炽热的怀抱里,呼吸混乱,面红耳赤,哪里有心思听什么猫打架。   可他却很认真,一直都一动不动的听着,透着几分孩子气。   君未澜,她此生的夫君。   怡然第一次用这个概念思考,因为他似乎有很多面,嗜赌成性,脾气急躁,又或者现在这样,总之叫人捉摸不透。   一直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怡然心头的紧张散了些许,这才发现屋顶上的动静当真不小。不仅有瓦砾接二连三碎裂的声响,还有乒乒乓乓的金属击鸣。那两只猫的爪子难道是铁打的?   怡然皱了皱眉,心说都闹成这样了,竟也没有家丁出来赶一赶。寻思间,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扭头一看,发现君未澜竟然睡过去了。   头一次与男子离得这么近,彼此呼吸互探。   他身上有股沐浴后特有的味道,细腻的肌肤在红色的光线中剔透如玉,闭起的眼帘下,睫毛修长绵密比好多些女子都要漂亮,还有一管高挺的鼻子,又直又正,很容易叫人觉得其实是个一身正气的人。   可是正经点的人,又怎会做出之前那些事来呢?   阮怡然的心抽了抽,不自觉的抱紧自己,掌心覆盖在肚兜的花色上,那是一幅新竹报喜。   出阁之前,她花了无数个晚上赶双凤贡仙的嫁衣,累的双眼模糊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绣自己的嫁衣时,只能把重点放在衣裙外旁人会瞧见的地方,而像肚兜之类贴身的东西就只选了简单的新竹报喜——一丛坚韧的翠竹、几点鲜嫩叶芽。   其实这种素净的花色才是她心中所喜,而不是那次夺得绣品大赛的映月观音和双凤贡仙。   只不过,她已经进了那个局,要想脱身出来又谈何容易。   两只猫没斗多久便消停了,阮怡然却一直都睁着眼睛,先是怕君未澜突然醒过来对自己不轨,后来又变成了担心两人身下铺着的白色锦帕上如果没有落红,明日如何跟婆家交代。   直到天将明了,人才迷迷糊糊的合了眼睛。   睡梦中,她觉得身边有双眼睛温柔的注视自己。可惜眼皮太重,怎么都睁不开来,等真睁开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身边空空的,没有君未澜的影子,而床上那方白色锦帕却跑到了桌子上,上面还留着两点鲜红的血迹。    第一卷 情起 005 青桃   这就算圆房了?   怡然诧异,心知女人一辈子最疼的是生娃,第二疼的就是圆房。可她也没觉得疼,不疼哪能流出血来,再者贴身的小衣亵裤还好好的在原处,上头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待确认过这两点,怡然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生了出来,再无法拔除。   君未澜做的这个假,是因为那个人吧,全仓城人都知道他梳拢了玉阶楼的花魁珈伊姑娘。   原来他跟自己一样,娶的不是心头之爱,嫁的并非心中所想。   虽然这感觉有点儿怪异,她却反而像看到了黑夜中的一丝曙光。   君家家风严谨,想来不肯让风尘女子进门。倘若君未澜真知道双凤贡仙的事,她愿帮他达成所愿,换他三缄其口。又或者他并不知道,她也愿意卖他一个人情。毕竟,也许……双凤贡仙的事会纸包不住火,到时她能求的人,可能就只有他了。   未及深思,外头传来声询问,“二少奶奶醒了吗?”   “外头是谁?”怡然一听不是陪嫁丫鬟青桃,不禁有些警觉。   “婢子莲房,来侍奉二少奶奶洗漱的。”   门外人答着,得了准许推门进来,一见站在床前的怡然,低声惊了句,“少奶奶小心着凉了。”   莲房快步上前拿了件披风给怡然拢上,方才退后一步做了个福,身后两个端着水和用具小丫鬟也跟着行了礼。   怡然不动神色的问莲房,“姑娘在这儿当差多久了?”   “回二少奶奶,莲房是家生子,原本在夫人身边侍奉,今次二爷大喜,调来沁院,以后在二少奶奶跟前当差。”   原来是君夫人调教出来的人,难怪如此礼数周全。怡然了然。如今夫人的人都到了,她自己的丫头却至今没有出现。可惜不熟悉君府,无从找起,只能握住莲房的手,道,“我有个陪嫁丫头青桃,姑娘见过没有?”   “青桃妹妹在院子外住,可能不认得路所以来迟了。”   “为何不安排她住在院子里?”怡然问。   “二爷喜欢清静,夜里不许人住院子里。”   难怪昨晚上猫打成那样,也不见人来赶。怡然暗暗皱眉,心思随即回到青桃身上。她知道以青桃的性子,此刻还没来,只怕未必因为不识路。   莲房见她沉默不语,道,“少奶奶莫急,婢子这就安排人去找青桃姑娘来。”   怡然点点头。   莲房吩咐了一个小丫鬟下去,转身拿了锦帕垫在怡然胸口,侍奉她洗漱。另一个小丫鬟把桌上那方有落红的白锦帕妥帖的折起来,收在托盘里端了出去。   小丫鬟年纪不大,一张脸红的跟只苹果似得。弄得怡然也很不好意思。   莲房浅笑道,“二奶奶不用等二爷,二爷早上要先练会子功夫才去饭厅。”说话间帮怡然弄好了头发,又帮她选了身桃红色衣服换上,道是穿的喜庆些,大家见了一准高兴。   的确,今个儿早饭是第一次与君府老少同桌,怡然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具体是番什么情景。见天色不早,一穿戴好便出了门。   莲房走在后面,小声指引往饭厅的路。   两人行到沁院门口,前面有片古树围着场子。隐隐绰绰的枝叶间,忽然一道剑影闪过,只一刹那,惊如飞鸿。   莲房骄傲,“那是咱们二爷。”   可见糟糕的人也总是有可取之处的,怡然拨开枝叶看过去。   点点晨光从天空中洒下来,空气中有股春花的浅韵,连那边传来的声音也带着股醉人的娇甜,“姑爷累了吧,青桃给您擦擦汗。”    第一卷 情起 006 金花   莲房小心的看了眼阮怡然,正见她示意自己莫要惊扰两人。   也许是才十六岁的缘故,眼前女孩的身板儿格外单薄。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散着淡淡的光泽,乍一眼看去,就好像一棵水灵灵的……豆芽菜……   莲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面努力不让自己再想那三个字,一面还是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番怡然。   她的眉宇间带着股稚气,五官却相当精致,真打扮起来一定比狐媚的青桃漂亮的多。可惜刚才想给她上妆的时候,却发现这位阮家嫁来的小姐连基本的胭脂水粉都没有,而且五指和掌心都有些粗糙,一点儿不像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这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莲房看着怡然,心念百转。因她个子更高些,根本瞧不见怡然眼底的黠色,自然也不知道,在怡然的生存守则里,最好的自保就是做只吃亏闷葫芦。何况当初继母点青桃做陪嫁,就是为在君家后院牵制和监视她。   嫩色的树枝一松手就弹回来遮住了视线,怡然用帕子擦了擦指尖沾到的灰尘,她生来一张不笑自弯的嘴,总让人觉得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因为,遇到的都不是在意的人或事罢了。   莲房看到怡然抬步,连忙跟了上去。两人顺着场子的外延,悄无声息的出了沁院。   同一片天空下,青桃的心跳的分外厉害。   她完全没想到名声恶劣的君家二少长得如此俊秀挺拔,比她跟采晴小姐上次偷看的李家长子不知好看了多少。要知道刚得知要来君家那会儿,她还连哭了好几天,求采晴小姐别让她去,她怕被全仓城都晓得的浪荡公子糟蹋。   而今她怕的男子正靠过来,他摸她鬓角的手炽热干燥,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魅力。青桃脸红至极,要早知是这么风情的男人,她才不会浪费那些眼泪水呢。好在知道的也不晚,君家又比阮家李家更有钱,阮怡然也是个软柿子,只要能榜上这个姑爷,她将来的好日子妥妥的。   君未澜把青桃满脸的期盼看在眼里,嘴角噙着笑,道,“你主子对你不错。”   “啊?”青桃不解其意,眨着一双俏眸。   君未澜往后靠了靠,收回的手里金光璀璨,桃花眼斜斜往上一挑,魅的青桃呼吸困难。   君未澜见之一笑,抖了抖那朵镶珍珠的金花,“这样的金花在她的嫁妆里都没有,倒舍得给你。”   青桃的目光有些躲闪,那金花是以前的主子赏的,阮采晴是嫡出小姐,哪像阮怡然,亲娘死了,弟弟是个傻子,在老爷夫人眼里简直是个累赘,自然没有体面的嫁妆跟出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含糊的‘嗯’了几声。   “我记得府里的丫鬟都不许戴花。”君未澜状似无意的想起来。   青桃的心漏跳了一拍,君未澜脸上的笑丝不减分毫,可他眼眸中的东西却叫她害怕。不知怎么的,一句辩驳就从嘴角溜了出来。   青桃道,“我看其他人都戴。”   “是吗?”君未澜又是一笑,“我院子里的,好像就不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压的人呼吸困难,青桃不得不长大了艳红的唇,努力喘息,一对俏乳也跟着起伏不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金花在君未澜手里扭曲成条,连同那中间的珍珠亦碎成了粉末。    第一卷 情起 007 孝子   怡然到饭厅时,清粥小菜已经上桌,君家大媳妇苏思兰正在指点下人们摆放碗筷。   怡然上前见礼,被苏思兰热络的拉住,“好弟妹可别客气,我正高兴以后又多了个说话的人呢。”   两人在一旁坐下,怡然的屁股只沾了个边儿。   苏思兰是过来人,晓得新媳妇进门的忐忑,往旁边招招手,“把简儿抱来。”   奶妈子抱了个一岁多的女娃娃过来,苏思兰搂过来,抓着娃娃粉嫩的小手教她喊怡然‘婶婶’。   简儿奶声奶气唤着‘笋笋’,听的怡然心里头莫名的松了开来,从怀里拿出只藕荷色的荷包在简儿面前亮了亮,荷包上一对栩栩如生的蝴蝶用的是丝光的绣线,光影间闪动着要飞舞出来。   简儿欢喜的笑咯咯直笑:“虎蝶!虎蝶!”伸出双手想抓过来。   怡然顺势递了过去,道,“婶婶的一点小见面礼,简儿莫要嫌弃。”   苏思兰笑,“弟妹的手真巧,偏生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人,连简儿身上的小老虎都绣的跟猫儿似的。”   旁边几个丫鬟听了低声笑了出来,苏思兰笑着嗔她们,对怡然道,“你瞧瞧,可不见过我几回丑吗?一个个没大没小的。”   屋里笑声更大了。   “大嫂二嫂说笑什么呢?”   一声轻朗的笑声传来,君家大少爷、三少爷陪着二老走进饭厅,那笑眯眯问话的正是君家三少爷君未潇,十来岁的年纪,出落的仪表堂堂。   “老远就听见大嫂的笑声了,可千万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开心。”   “自然是笑家里有好事啦。”苏思兰从夫君手里接过君夫人的手腕,扶着道,“母亲,二弟找了个好媳妇呢,思兰一见她的女红功夫就羞的不行,正想让弟妹帮忙给简儿绣花呢。”   君夫人握着大媳妇的手,往怡然的方向看去,怡然这才发现老夫人眉目慈祥,但是眸中无光,似乎视不清物,连忙扶住君夫人伸出的另一只手,温声唤了句,“母亲大人。”   君夫人点头一笑,头上的流苏跟着颤动起来,道,“听声儿就知道是个暖心懂事的人儿,难怪老二闹着非娶不可。”   这话让怡然心里五味杂陈,就好像从来只有苦药喝的人,忽然一日品到了糖,不敢相信其中的滋味是甜的一般。   君夫人的手很温暖,像她娘亲,这一屋其乐融融也完全没有阮家那样的暗波涌动,可她嫁的是君家的异类君未澜不是吗?   怡然浅浅的笑着,知道什么都可以当真,唯独‘非娶不可’这四个字,不能。   一家人坐定,君未澜才施施然的过来,一进门就笑着赔礼,“不好意思路上被狗拦了会路,让大家久等了。”   狗拦路?怡然惊愕的看过去,青桃可是阮家男丁眼里的天仙美人,在君二少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再看莲房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怡然了解了,她的夫君心里果然只有玉阶楼的珈伊姑娘一人啊。   君未澜头发还湿漉着,随意的披在身后,看样子是习武出汗,来之前刚刚沐浴过。   君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君老爷见状,少不得说了他几句不懂仪容,君未澜在父母面前很老实,都一一应了。   君老爷又道:“你如今成家了,以后有空就到铺子里帮帮你大哥,别老赖在外面玩闹。”   不想君夫人立刻在无形间拆了自己夫君的台面,蔼声对两人道,“老二也别太顾着生意什么的,给家里添子添孙才是头等大事。”   这话理应还是由君未澜回答,怡然规矩的没有作声,君未澜却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的踢过来一脚,逼得她抬头看过去。   两人四目相对,君未澜答的深情款款,“母亲放心,我和怡然会努力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欢,唯独怡然暗自揉了揉被踢的地方,腹诽了句:真会演戏。   她很少编排人,可君未澜真不是常人,也不想想做的如此如漆似胶的,她将来怎么帮他把心上人迎进门来。    第一卷 情起 008 上街   早饭后,君夫人去香堂礼佛,君老爷与君家大少爷一同到账房,三少爷上学堂,大嫂要操持家事,君家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很有规律。也就君未澜突兀的像个什么似得。   可就是和大嫂在饭厅门口两句话的功夫,怡然发现他不见了。   这样也好,反正两人在一起也没有话说。   回到沁院,怡然换下外面的褂子,穿一身居家的绵布衣,套上护袖,坐在绣架前面,将一股暗紫色的线劈开。   她反正闲着,就算大嫂不开口,也打算绣些东西给可爱的简儿。   莲房把茶水放在矮几上,看着怡然连花样都不用描,三下两下就绣了朵盛开的丁兰来,不禁感叹,“少奶奶绣的花真好看。”   怡然笑笑,“绣多就熟了,算不上本事。”   “是少奶奶谦虚。”   莲房拿起怡然刚换下来的桃红褂子,心里‘咦’了一声,二少奶奶这件衣服上一点儿刺绣都没有,素的寒颤。   可话又不能明说,莲房委婉的道,“少奶奶的女红好,可似乎不喜欢穿绣花的衣服呢。”   的确,她不喜欢。   且这份不喜欢,不是世上独一份。   怡然换了根墨绿色的丝线眯起眼睛穿,丁点儿大的针眼那头灰蒙蒙的,好像那道隔着彼此的帘子,一个清澈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她朱唇轻启,道了出来,“遍身织锦者,皆非绣花人。”   “噗嗤”一声笑从门口飘来,针头扎在了怡然指尖,就好像笑声中的讽刺,刺痛了心。   “二爷回来了。”莲房往门口作福相迎。   怡然含了含指尖的血珠子,正要站起来,被君未澜大步流星的上前一把抓住。   “既然觉得绣花累,还绣它做什么。”   他看着她,目光嘲弄,说话间拉起人就往外走。   君未澜的力气奇大,脚步迈的又急又大。怡然被拽着一路小跑,直到站在满是人海车流的大街上,才明白过来已经出了君府。   “中……中午还要与母亲一起吃饭呢。”怡然拉住君未澜,双脚钉在地上,再不肯往前一步。   君未澜毫不在意,“是我带你出来的,没人会说。”   两人杵在路中间,已引来不少人侧目,弄的怡然越发不自在。   君未澜鄙视道,“你怎么跟从来没出过门似的,连白仙都不如。”   可不是,怡然瞧瞧他另一只手里头拎的笼子,君白仙正安如泰山一般躺在里面瞧热闹。   她顺着君未澜的意思点头,“白仙还真是见过市面的。”   君未澜得意,“这东西自己就是个市面——千金难买。”   他脸上有金子般的阳光反射,像个天神一样,整个人带着股一掷千金的豪迈。   不过在怡然眼里,是这人一定没为五斗米折腰过。她看着自己被抓的手腕,道,“我陪相公走走吧。”   他其实抓疼她了,怡然不敢皱眉,那种强忍的表情含五官中,是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楚楚可怜。   君未澜看了她一会,难得好脾气的松开手。   路上忽然喧乱起来,说是玉阶楼的珈伊姑娘的香车正在过来,大家伸长了脖子都想一睹仓城第一花魁的模样。   君未澜亦站定了,那辆油壁香车不疾不徐往两人这边驶来,怡然自觉地往路边走了几步。   珈伊是君未澜梳拢的,郎情妾意,却无法婚嫁。想必这两人谁也不乐意她在中间杵着的。如此一想,也便明白了自己就是君未澜出门见相好的幌子。   怡然转身在一个摊头前,刚打算假装路人,又被君未澜抓着手扯回到他身边。   怡然眨眨眼,看着仍然盯着香车不动的君未澜,下意识的就要挣脱,她可不想成为这对小情人怄气的牺牲品。    第一卷 情起 009 丢脸   怡然的挣扎对君未澜来说就跟小猫挠痒一样,不仅不放手,他还把君白仙的笼子递了过去,同时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   纵然那一眼在旁人眼里多少含情脉脉,可还一下浇灭了怡然的勇气。   顺着这个怪人一点为妙,反正身上这身打扮一点不气派,她就装给君二少爷拎宠物的丫鬟好了。更何况周围的眼睛都盯着这里,人人一脸等看八卦的模样。再多动作下去,也不知明天仓城里会传出什么惊悚的段子。   一阵甜美的花香袭来,是珈伊的油壁香车近了,怡然连忙把头埋低。   香车停下,车边的婢女欲打开车帘迎美人下来,被里面香酥的声音制止,“别——奴家染了风寒,万万不能过了君公子。”   “我还怕那点儿小病不成?”君未澜不以为意。   车里的美人笑嗔过来一眼,隔着半透明的车帘子也满是风情。   怡然感觉到珈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暗庆君未澜的衣袖宽大,盖住了彼此牵扯一起的手。   但闻珈伊笑吟吟的道,“公子新婚,奴家还没有道贺呢,在此恭祝公子与夫人百年好合了。”   君未澜笑笑,“迟了一日吧,你若不送份墨宝做补偿,我可觉得这礼太轻了。”   听的出来两人的确熟稔,珈伊爽快的应了,“字画自然好说,奴家今天是特意在寺中求了一对姻缘符做送给公子的新婚之礼,这份礼公子可不能嫌弃太轻了,是奴家一片诚意呢。”   一只红酥手自车窗里伸出来,阳光下那对绣有鸳鸯的姻缘符红艳至极,越发衬的托着符的手皓白夺目。   反之怡然看看她拎着君白仙的手,一手一畜生显得好生登对,果然是再给她十年的珍珠粉雪花膏,也养不回原来那双手的娇嫩模样了。   君未澜笑着姻缘符把接了过来,收入衣袖之际摸到绣在背面的字,口中了然道,“辛苦你生病还专门跑一次。今日有事,过几日我去看你。”   “公子请便,奴家不敢叨扰。”   两人话别,珈伊命车离去,君未澜继续往前。   怡然被拽着,也不得跟上他的步伐。发现君未澜面色凝重,眼眸间似有一点犀利。   怡然斟酌半响,小心的问,“您哪儿不舒服吗?”   “哪儿都不舒服。”君未澜极为不悦的看过来,“你成天弄成一幅丫鬟样,不丢我的脸吗?”   她让他丢脸?怡然很快反应过来,要不要现在就认错?错在她一点不像君家的二少奶奶,害他在心上人面前没面子了。   君未澜已经伸手往她身上虚点几下,责怪道,“你看看你,脸不上粉,头不带金,衣服素的连多花都没有,要不是我拉着你保全地位,以后你出门,别人把青桃当夫人,把你当丫鬟,我君二的脸都可以直接当狗屎给猪踩了。”   怡然忍笑,把他的脸当狗屎给猪踩……这主意真不错。   原来他是为青桃这幺蛾子不爽。   那还真亏君未澜有不让旁人在院子里过夜的规矩,否则昨晚上青桃就该花枝招展的来‘闹’洞房了,那他的脸面才真叫荡然无存。   想归想,怡然很是积极的认了错。   君未澜冷看了她一眼,甩手走在前头。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君未澜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来,指着路边一间装修考究的铺子,命令道,“进去!”   怡然不知道里面做什么,眼瞅着门楣上三个大字霸气非常,心跳的突然厉害起来,“进去做什么?”    第一卷 情起 010 忍功   两人走的这条是仓城最繁华的路,两侧的商铺内南北商货琳琅满目。唯独眼前的这间不同,一眼望进去是间古色古香的厅堂,沿墙靠着四对沉木雕花的座椅,应该是给客人等候休息作用,可堂中却没有货柜或者任何货物。   怡然往后退了些,仰看着上方,招牌上的三个墨书大字映在她的眼睛里,相看不识。   “别看了,那三个字是君宝斋。”   君未澜抬手把她抬起的头按下去,里头的掌柜在他的暗示下本分的站在里面没有出来。   这是仓城最有名的珠宝店,店中常客都是城中有地位的夫人小姐,不会像市井小民抛头露面,故而店后专设雅间,货物皆由伙计端去雅间给客人们挑选。   仓城人就算没进君宝斋买过东西,也都知道这前厅后店的店铺只有君宝斋一家。可他娶的堂堂商富之家,城中上流的阮家大小姐却不知道!   君未澜脸上的笑越来越冷,把怡然看的浑身不舒服。   以前继母管的紧,她需要偷卖绣品都是托看后门的小狗子出去做的。只有一次小狗子病了,她才不得不自己去,也就是那一幅映月观音,后来夺得了绣品大赛的头筹。   不,也不止,还有那一次……   思绪远了一下,又拉回来,怡然嘘嗫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认不出君宝斋的招牌,却晓得用《女诫》中的话为自己辩驳。君未澜半眯桃花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丫头明明有许多想法,却只做乖巧愚钝之态,倒是有趣的紧啊。   “这么说来,‘遍身织锦者,皆非绣花人’这句话,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怡然心头一惊,以为他又知道了什么,君未澜后面的话却是对掌柜说的,“每样挑最好的包起来,送去君府,跟账房结算。”   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怡然看着君未澜。   纵然知道他是为了脸面,可有人肯为她一掷千金,说不动容绝不可能。   感觉到她的注视,君未澜目光收回来在怡然一头青丝上扫了半响,似乎在想象上面戴着五彩饰品的模样,然后,嘴角一扯,他丢下句,“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   刚有的感动顿然熄灭,怡然忍不住嘟喏,“那就别买啊。”   她的声音极小,咬字含糊不清,可君未澜的眼睛还是转了过来,怡然赶紧闭紧嘴巴做出一幅贤良模样。   真是奇了怪了,在家的时候不论受多大委屈,蒙多深冤枉,都没跟人顶过一句嘴,今天她明明不想招惹君未澜,却总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他在心里犯嘀咕,这次还直接说了出来。   阮怡然啊阮怡然,过去经历的事情还没让你长记性吗?   忍功无止境,千万要继续努力。   君未澜看着她怡然一个劲的自我鞭策着,突然伸臂把人往怀里一拉。   怡然始料未及,这可是大白天啊!大庭广众之下,就是夫妻也不能这样啊。   君未澜已经放开了她,曲指弹了弹怡然腰间刚多出来的姻缘符。   怡然一张脸红的跟猪肝一样,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笼子里的君白仙蹦来跳去表示它强烈的不满。   “这是珈伊姑娘送给你的。”怡然呐呐。   “是送给我和我夫人的。”君未澜纠正,“你要觉得受之有愧,就跟我弄笔钱把她赎出来。”   心里咯噔了一下,怡然不相信的摸了摸胸口。本来就打算让君未澜把心上人娶进门的,这会儿怎么会觉得这么不舒服。   一定是他说的太突然,没能准备好。她抬起头,故作平常的问,“那怎么弄钱?”   君未澜看着不远处有捕快进出的府衙,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大把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