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次见到演艺事务所的宫木直太郎老板，是在金在中的“和财”饭馆经营的第六个年头。 那是天气刚刚入秋的一个雨后清晨。宫木老板拄着拐杖步伐缓慢地走进街角那家不大的饭馆时，在中穿着一身白色厨师服正站在结账处给装修公司打电话。 “不过我考虑了一下哈，吊柜还有柜门最好还是用木材来做……是，玻璃是好看，可是木头结实还耐用啊……地柜的框架就用水泥好了——对，水泥……啊，这个行，嗯。” 好容易交代完毕，放下电话后在中对负责收账的表弟权焕真皱着眉头说了句：“这些装修公司，总是想尽办法挣客户的钱，一不留神就被他们忽悠了。跟他们打交道啊，啥都得小心才行。” “呵呵呵……”权焕真笑起来一脸实在相，笑完了接着低头算账。 在中的这个表弟为人老实勤恳，不过说话时口吃很严重，所以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讲话。在中的饭店开起来了之后，就把他找来帮自己收账。一晃跟自己也干了六年了。 在中跟表弟说完话后回转身打算去厨房继续准备食材，不料却迎上身后静待多时的宫木老板那笑眯眯的脸。 在中吃了一惊，站在原地望着宫木老板愣了足足五秒钟，才磕磕巴巴地叫出一声：“老、老板！” “呵呵，在中君啊。”宫木老板笑起来眼角堆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说起话的声音也苍老了很多。 一转眼，和宫木老板竟然有十一年没见过了呢。如今宫木老板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家了。 “老板，您快请坐！快请坐！！” 在中慌忙把手在身上擦了几下，把宫木老板让到靠窗的一个座位上。 “老板您什么时候来的韩国啊？怎么找到这里的啊？老板您一个人来的吗？待几天啊？”在中激动不已，等到宫木老板坐好后他半躬着身一连串地问着。 “呵呵，在中君，讲日语啊。”宫木老板和蔼地提醒着。 “啊，我忘了……”在中一抓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得说日语。” ——只是任他低头努力想了半天，脑海中竟也想不出一句完整的日语问话。 “忘了……”半晌后，在中神情恍惚地喃喃道。接着他对宫木老板自嘲地笑着说，“老板，我都不会讲了。” 老板只是微笑着凝视在中，末了点头说：“来之前我就猜你是不是都不会讲日语了，果然呢……呵呵，很正常啊，毕竟在中君离开日本十一年了。不过你不用着急，咱们说着说着话，你就会记起来的。” 在中点头，想了一会儿后脑海中总算浮现出一些零星的词汇，于是赶紧问着老板：“老板为什么来？您的身体还好吧？” “嗯，我和太太来韩国旅游正好到公州，于是就跟人打听了你的地址，来看看你。”宫木老板尽量放慢语速，照顾照顾在中的听力。“身体还好，就是腿脚不太灵便，走路都需要拐杖了。” “哦。”在中发现自己虽然不太会讲日语了，但还是能听懂大概，想到这里他的心底总算有了点安慰。 “这么多年没见了，老板您还是老样子啊。”好容易想出这句话的日语正确表达后，在中笑着对老板说。 “哪有，都老得不像话了。倒是在中君跟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呢。”宫木老板摇头笑，接着问道，“饭店经营的还好吧？” “还好。”在中点头，“赚了钱，虽然不多。” “在中君过得辛苦吗？”宫木老板低声问着。 在中听见他的话后眼神中有一丝闪烁，可他随即就笑着说：“不辛苦，挺好的。” “呵呵呵……”宫木老板笑，“在中君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到自己啊。” “谢谢老板，老板也要注意身体。”在中心底一股暖流涌起，眼睛竟然有些红了。 “事务所三年前正式交给我的儿子孝太郎经营了。”半天后，宫木老板缓缓说道。“以前在中君在时候的那批人，现在基本都走光了。能爬上去的少数人都签了更大更有实力的公司，闯得挺不错。剩下的人就转行的转行，堕落的堕落——”说到这里宫木老板顿了一下，须臾苦笑着说：“死的死。” 在中听见这话脑海中登时浮现出进藤由远那模糊的身影，心头一紧，不由得垂下头去。 “见到在中君过得不错，我很欣慰啊。”宫木老板笑得窝心，轻轻舒了口气。 “……”在中听见他的话后眨了眨眼，半天没吭声。 “啊！老板您吃饭了吗？我们店里的炸猪排很好吃！还有泡菜汤，也好吃。”在中忽然想起来，立刻身子微微向前倾，问着老板。 “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就要走了，不打扰你做生意。”宫木老板说着就站起身来。在中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时腿脚不是很灵便，赶紧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胳膊。 “呵呵，谢谢。”宫木老板站稳之后，感慨地说，“在中君跟以前一样会照顾人呢。” “老板……您咋能这麽快就走了，再多待一会儿吧，我炸猪排给您吃。”在中想起宫木老板要离开，心底顿时难受起来。“您才坐了几分钟啊。” “不待了，你继续忙生意吧。”宫木老板笑呵呵道，“什么时候回日本，有时间就来看看我啊，我在家种了不少好花，到时候送你几盆——不过我已经搬到北海道的乡下住了，如果你去北海道的话，照这个地址来找我就行了。”说着宫木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张用韩语和日语写成的便签纸，递给了在中。在中接过后目光被便签纸上面宫木老板那歪歪斜斜的韩文吸引住，盯着瞧了半天后，他的鼻子再次酸了起来。 “那，我就先告辞了。”宫木老板拍拍在中的肩膀，“在中君加油。” 在中抿嘴点点头。 和宫木老板走到门口时，宫木老板站在门边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是回头问在中道：“在中君，跟沈昌珉还有联系吗？” “啊？”在中一愣，接着点头道：“嗯啊。” “你一直在照顾他？” “嗯。” “他的病好了吗？——我听说他精神方面……有些不稳定。”宫木老板尽量斟酌着合适的词汇。 “不是不稳定，是完全好不了了。”在中跟宫木老板没打算隐瞒，于是他苦笑一下，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七岁前的事情。”说出这话的时候在中的手不自觉地在衣摆处蹭蹭，样子有些窘迫。 “……这样啊。”宫木老板凝视了在中很长时间后，怅惘地笑笑，沉声道：“以前在日本时，我见过他几面——真的是非常耀眼的人呢。无论走到哪里，整个人都像能发出夺目的光亮似的，绚烂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只是……没想到啊……”宫木老板叹了口气后，沉默很久。 “在中君，”半晌后他抬起头来对在中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勉强自己。” “……”在中深垂下头去，没有回答。 那天宫木老板坐到出租车上后，在中扶着车门对他说：“老板，真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把当初欠您的钱还上，您也知道……这期间的事情挺乱的。而且我经营饭店这方面，还是不大灵光——不过好歹现在攒的差不多了，算上利息，我这几天就给您打到账户里。” “哦……”宫木老板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在中很久之后，笑着说：“钱你留着用吧。我现在老了，也不需要那些钱了。” “不行啊，老板，这些钱我都专门存在一个银行账号里的，就是等着攒齐了给您还回去。要不然我现在就给你把存折拿来，虽然钱还不够……” “不必了，在中君。”宫木老板打断了他的话，“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在中皱着眉头，止住了话。 宫木用不流利的韩语嘱咐司机开车去他住的酒店。出租车启动后，宫木老板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对着站在街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在中挥了挥手。 “保重，在中君。” “老板您也保重！” 在中跟他使劲儿摆手，“我一定会去北海道看您的！！” “呵呵呵……”宫木老板笑着坐回身去。 第二章 ！#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在中匆匆换好衣服，骑着店里送货的摩托车赶往昌珉住的疗养院。 自从四年前把昌珉从光州的仁爱全德转院到自己家乡的小型精神病疗养院后，在中除了每个周末去探视昌珉之外，每个月还会把昌珉接出来跟自己住两天。今天又是月底，在中提前准备好了给昌珉换洗的睡衣，还做了他爱吃的饭团和年糕，等到他来了之后好跟自己舒服地待两天。 八姐前天来看自己，顺便送了两张游乐园的门票，说你带着昌珉去玩玩吧。在中拿着票挺高兴，因为老早他就想带着昌珉去游乐园玩，只可惜票价实在是有些贵，而且也不知道昌珉能不能去那种人多的场合。 八姐走了之后在中给疗养院打了个电话，询问医生自己带昌珉去游乐园行不行。医生说应该没问题的，昌珉一直都非常温和，不会做出伤害人的事情的，金先生你照顾好他就可以了。于是在中又让医生把话筒给昌珉，昌珉接起电话后在中问他想不想去游乐园，昌珉笑呵呵地说，好呀，好想去啊。在中对着电话点头，说，过两天哥就带你去，你要乖啊。 嗯，知道了。昌珉在电话那头答应得很乖巧。 ——这么多年来，昌珉的确一直很乖巧。 无论是在疗养院还是在饭馆里，昌珉都喜欢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做数学题。在中每次带他回家后，昌珉都跟着他去饭馆。每当那时都是在中在厨房忙活，昌珉坐在收账柜台里边的椅子上低头做数学题。有时候在旁边收账的权焕真看着昌珉一埋头做题就是一天，觉得他挺累的，忍不住问昌珉：“昌珉啊，老、老是做、做题，你、你不累吗？” 昌珉摇头，眼睛依然不离开纸上的加减题，说：“我要好好学习，这样爸爸妈妈就会高兴。” “那、那你、你为什么只做、做数学题呢？”权焕真继续问着。 “明天要考试了。”昌珉答。 他这么一说，权焕真也没了言语。 听说，昌珉的记忆就停留在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十一年来的每天每天，他都在重复过着那一天的生活。 一晃十一年过去，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本被他翻坏了不下十本，上面的数学题来来回回做了无数遍。有几次在中带他到书店试着给他买二年级的教材，可是昌珉不要，说等到明年开学我上二年级再做题。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每次在中问昌珉要不要往上学学，昌珉都拒绝。 后来昌珉不知怎么的，迷上了做手工。每天除了做题外就是用纸剪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做纸板的变形金刚玩具，还学会了用木板拼模型房子。在中问医生这是不是昌珉的病在好转的迹象啊？医生无奈地说，金先生，昌珉这些爱好跟我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是一样的。 在中叹口气，回头久久看着昌珉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拼木板宫殿。 “在中哥，”昌珉拼了一会儿后抬起脸来轻声道，“以后不要买木板的模型了。” “啊，为什么啊？”在中赶紧打起精神，问道。 “你看，边缘都合不齐，好多块都对不上。”昌珉指着已经拼了三分之二的宫殿对他说，“质量不好呢。” “哦，那以后不买了。”在中点头。 “嗯，就买纸板的好了。木板又贵又不好。”昌珉说着拿起自己拼的纸板航空母舰模型给在中看，“在中哥你看，这个是不是好威风？呵呵，我最喜欢的就是它呢！” “威风……”在中不住地点头应和，“昌珉的手真灵巧。” “我爸爸也夸我了。”昌珉的笑容里是满满的自豪，“爸爸说将来一定带我去看真的航空母舰。” “……”在中只是笑，不接话。 虽然昌珉只能活在七岁的记忆里，不能再拥有正常人的心智，可是却忘记了一切悲痛绝望的心酸过往——这样的他，其实真的很幸福吧…… 两年前在中的小饭馆搬迁，他提前一个月跟昌珉说起了这件事情。然后告诉昌珉说，这个月哥得在新店那里忙装修，不能来疗养院看你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啊。昌珉点头，眨着眼睛问道，新店大吗？ 在中笑了，说，比原来的大一些，现在能放六张桌子了。 昌珉捂嘴嘿嘿笑，故作神秘地对在中说，哥我到时候送你礼物。 哦，什么礼物啊？在中好奇地问。 昌珉摇头，神秘礼物，不告诉你。 死小子，敢瞒着你哥我！在中拍了他的脑袋一下，笑着骂道。 嘿嘿。昌珉只是笑。 后来在中新店开张的前一天，昌珉从疗养院给他打电话，说，哥你来，我给你看礼物。 在中那天傍晚抽空去了一趟疗养院。刚一进昌珉那位于走廊左边第三个房间的门，就看见昌珉手里捧着一个大红盒子坐在桌前等着自己。 见到在中后，昌珉很开心，急忙站起来跑到他的面前。把盒子递到在中的手里，昌珉高兴地说，开业大吉，在中哥。 在中小心地接过盒子，发现里面装满了昌珉用手工纸做出来的漂亮红包。 每一个红包上，都被昌珉画着一个圆形的饭碗，还写着“和财”的字样。 “呵呵……”在中看着红包忍不住笑出来，手指摩挲着那些红包，“还画着饭碗……” “我们是饭店啊！就画饭碗。”昌珉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如果是在中哥结婚，我就画新郎和新娘。” “结婚……”在中心头一刺，抬眼定定地望着昌珉，半晌后低声说道：“昌珉，哥不结婚。” “为什么？大人都要结婚的啊。”昌珉奇怪地问道。 “……”在中喉咙忽然被什么东西刺得发痛，胸口直闷得慌。他低头深憋了口气，半天后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结了婚，就没办法照顾昌珉了。”最后在中强笑着答道。 “我不用哥照顾，我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爸爸妈妈很快会来接我的。”昌珉赶紧摆手，“哥你结婚吧。” “别乱讲话！昌珉！”在中听见昌珉说爸爸妈妈来接他的话顿时神经紧张，厉声道。“你爸妈不会来接你的！” “……”昌珉惊住了，停在原地神色一片茫然。 在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知道自己的话刺激了昌珉，可是他却又说不出任何安慰昌珉的言语。只见他脸色难看地默然片刻后，忍着发颤的嗓音，沉声道：“我不结婚，你爸你妈也不会来接你走的。” 说罢他抱着昌珉送给自己的红包盒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中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脑子里一想到昌珉说的那句：“哥你结婚吧。”心脏就痛到要麻痹。 抱着枕头，在中眼睛发直地盯着窗外清冷的月亮。 慢慢的，眼泪就涌了上来。 昌珉，就算你真的想不起过去的事情……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了…… 可是……曾经的那份感情，至少在你的心底也应该残留着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痕迹吧？至少你应该感觉得到，我跟别人是不同的吧？ 完全记不起来了。 是么？ 完全完全，把我忘了……把以前我们之间的感情都忘光了…… 想到这里，在中的整个身体都仿佛脱力般，瘫在床上，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虽然自己也知道感情方面的事情不应该去计较付出和回报，可是……可是过了这么年痛苦的日子，自己又哪能不去想？ 当时扛住了，过后也挺下来了。但是……自己真的就不会在心情彻底沉淀下来之后，去思索，去后悔么…… 自己为昌珉付出的这所有的一切，到底又能换来什么呢…… 现在的我，还能放手吗……我还能放手吗？ 后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在中瞪着干涩的眼睛，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起进藤由远来。 已经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自己有一次在事务所的练习室里边吃盒饭边看着手里的剧本，看着看着他忍不住问旁边的进藤：“我说由远，我这次演一个痴心汉啊！暗恋女主角很多年，可是到头来还是得不到人家的心啊。” “呵呵，是么。”进藤一边对着镜子剪刘海一边笑着答，“挺好啊，很多观众都有男配控，你越痴情人家越喜欢你啊。” “……我觉得这人好傻啊。人家都不喜欢你，你还死缠烂打干嘛啊。”在中皱着眉头说。 “付出实在太多了，已经不能放弃了。”进藤淡淡地说。 “唉……”在中叹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读剧本。 付出太多……已经不能放弃了…… 现在在中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瞧着天花板，脑子里就是反复回响着进藤当时的话。 付出太多了，已经不能放弃了…… 昌珉…… 现在的我其实不是被你，而是被我自己深深地束缚住，再也逃不掉了吧？ …… 新店定在第二天九点钟开张，前一天四姐和八姐就来帮自己忙活。那天早上五点，在中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洗过脸后换上新定做的一套雪白的厨师服，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到店里。在中把昌珉做的红包里塞上小小的打折券，八点左右他和八姐一起站在店门口，跟每一个过往的路人鞠躬并发放红包，口里一遍遍地高喊：“新店开张，欢迎光临！新店开张！欢迎光临！” 昌珉一共做了200个红包。在中和八姐发了半个小时左右，两人手里还剩下10个红包。八姐把红包给在中，说剩下这几个你发着，我回店里帮他们干活。然后八姐就回店里帮着伙计最后再擦一遍地板和桌子。 在中一个人站在街边，不经意地低头，发现马路上有几个被路人接过后就随手丢掉的纸红包。 在中赶紧走上去，把红包挨个捡回来。 捡了几个后，又发现在路边垃圾箱里也有不少被丢掉的红包。在中心里有些愠怒，想着昌珉辛苦做的东西这些人怎么这么不爱惜。于是他不顾路人的眼光蹲在垃圾桶前，伸胳膊进去把揉得皱巴巴的红包重新捡到手里。 捡了二十来个后，在中想到了什么似的，缓缓直起身来，站在垃圾桶边呆磕磕地愣神很久。 末了，他不可自制地哭了起来。 第三章 ！# 在中每次骑摩托去疗养院接昌珉，都要路过一座临江石桥。那天他兜里揣着游乐园的入场券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地赶到疗养院时，昌珉已经穿好外套戴好帽子，拿着装书的小纸袋站在疗养院门口等在中快半个小时了。他的主治医生朴志厚拎着一兜疗养院后山坡上结的柚子，一直跟在昌珉的边上。 听见远处传来在中哥摩托车的“突突”声音，昌珉很高兴，急忙往前跑了几步去迎接。见到在中哥的身影后，昌珉挥着胳膊兴奋地大喊：“在中哥！在中哥！” 摩托车驶到昌珉的面前，在中停下了车。伸手摘下头盔，露出他那笑得弯弯的温和眉眼。 “昌珉啊，等久了吧？”在中喘了口气后，先跟不远处的朴大夫点头笑笑，然后扬脸问着面前的昌珉。 昌珉听了急忙摇头：“不久不久！——哥你终于来了！” “呵呵呵……”在中摇头笑着昌珉两句话的矛盾，笑过后伸手接过了昌珉手里的小纸袋挂在摩托车把上。而此刻昌珉已经迫不及待地跨坐上在中的摩托车后座，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哥我们走吧！” 坐好后昌珉高声说道。 “呵呵……”在中忍不住笑出来。 朴医生微笑着走过来，把手里的柚子递给了在中，说：“金先生，这是咱们院今年结的柚子，这兜是昌珉自己摘的——他说很想吃你做的蜂蜜柚子茶。去年你做的柚子茶他到现在还惦记呢。” “呵呵……”在中笑着接过柚子，挂在左侧车把上。“这小子就是嘴馋——朴大夫，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今年我就多做点柚子茶，到时候给院里的大家伙儿都分分。” “哦，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朴大夫很高兴，“金先生的手艺真的不错呢！事实上我家小孩也很喜欢喝您做的柚子茶——那这样，您后天送昌珉回来的时候我再给您多送点柚子吧。呃，当然，就是比较麻烦您，很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昌珉一直承蒙您还有院里其他人的照顾，我十分感谢啊，做这点事情是应该的。”在中不住地点头说着。 “那麻烦金先生了。”朴大夫稍一欠身，在中也赶紧跟着欠身还礼。“不客气不客气。” “哥我们快走吧！”昌珉从在中背后探出脑袋催促道。 “你别急啊，我还有东西给你看呢。”在中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两张折得很平整的游乐园的门票，递给昌珉看。“你看，游乐园的票。我特意带来，先让你看看过瘾。” “哈哈……”昌珉接过门票，举到面前左看右看。“真的可以去游乐园啦！” “嗯，不过你要听话才可以啊。朴大夫说了，你要是不听话就直接把你送回来，还罚站。”在中虎着脸吓唬昌珉。 “……”朴大夫听闻此言在一旁尴尬地笑笑。 昌珉微微嘟嘴眼神埋怨地瞅瞅朴大夫，然后说，“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也从来没有被罚站过。” “嗯，反正乖乖的就对了。”在中说完转过脸来向朴大夫点头告别，“大夫，我这就先接昌珉走了，后天傍晚我把昌珉送回来。” “嗯，好的，金先生路上小心。”朴大夫笑着说道。 那天昌珉坐在在中的摩托车后座上，一路上耳边疾风呼呼作响，他尽量扬高声调跟在中哥汇报自己这个星期来都做了什么事情。 “然后！！我摘完了柚子！！李小姐要帮我洗！我说，我自己洗！然后就自己洗了柚子！” “是吗？昌珉自己洗了柚子啊？！”在中歪头高声道，“进步了啊！” “我还自己洗了帽子！！”昌珉继续报告。 “厉害了啊！回家给你奖励！！”在中左手稍微加点力，抓牢车把上的柚子兜。 “呵呵……”昌珉满足地笑，戴着头盔的脑袋埋在在中的后背上。 第四章 ！# 车子开过大桥的时候，昌珉忽然大叫：“啊！！在中哥停车！停车！” 在中赶紧刹下车来，不一会儿车子停在了大桥中央。 车子停稳后，在中奇怪地回头问昌珉怎么了，昌珉不回答，直接下车跑到大桥的围栏前，双手扶住围栏，微探身子望着金色阳光映照下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河面。 在中把摩托车脚架支好，跟着走了上来。 走到昌珉身边后，他听见昌珉轻声说：“在中哥，你看，水面多好看。” 在中听他的话，抬眼静静地望向面前漾漾粼光。 临近傍晚的阳光倾泄在河面上，盈盈水波仿佛是融化了的金子，顺着河床缓缓流淌。 初秋的风轻轻撩起在中青黑色的发丝，夹着发梢间清香的气息，悄然拂过身边昌珉的脸庞。 昌珉的双臂叠在栏杆上，弯下身子用下巴轻抵住胳膊。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风中微绷的情绪。 河水似乎有一种魔力。在中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因为日日劳累而疲惫不已的心情，由于面前万顷金波而莫名地沉静下来。 两个人对着河水沉默了很久之后，昌珉忽然对在中说：“哥，将来我要有一艘船。” “嗯？” “想有一艘船……带着哥，我们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昌珉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着。“船是白色的，它一直在水上漂啊漂……我们两个人坐在船上，一起去了大海，去了银河。” “呵呵……船怎么会去银河。”在中轻笑。 “会的，我们的船就会去的。”昌珉睁开眼睛，盯着在中语气笃定地说，“因为我会造出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发动机，装在船的尾巴上，这样我们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在中被昌珉清亮的双眸凝视着，心中砰然一震，顿时说不出话来。 “天上星星汇成的河啊，就是银河。”昌珉转过脸来对着河水继续幻想着，“我在书上看过，有仙女和仙子住在银河岸边。我们到时候还可以跟他们见面。” “呐，哥你想跟我一起去吗？”昌珉扭头认真地问着在中。 在中的手把栏杆攥得紧了些，心底五味杂陈。半晌后他轻叹了口气，对昌珉点头笑着说：“当然想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到心脏有微微的痛感。 “那好，哥你等着我把船造出来。”昌珉挺起身子，信心满满地宣布道，“我一定会造出船来的！” “呵呵……”在中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下头去。 “昌珉啊……那我们如果坐船走了的话，你爸爸妈妈怎么办？” 许久后，在中抬头悠悠地问道。 他的眼底，微微闪烁着几许期待的神采。 ——昌珉，你忽然想跟我一起走，是不是因为……你想起了什么？ 你想起了……什么吗？ “爸爸妈妈会等着我们回来的。”昌珉歪着头，表情有些朦胧，轻声笑着。“……在家里一直等着我们。” 等着，你和我。 …… 骑着摩托车带着昌珉继续往回走的一路上，在中都没有说话。身后昌珉伸出双臂把自己搂得很紧，跟从前比起来消瘦不少的胸膛贴着在中的后背。他那一声一声的心跳声，缓慢而又有节奏地传到在中的心房中。 还是被他抱着，只是这种感觉却再也不能跟从前一样，让人感到那份熟悉的温存…… 第五章 ！# 那天晚上临睡前在中给昌珉铺睡床，昌珉站在门口一边擦着刚洗完澡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哼着今天和财饭馆里放的流行曲。 在中埋头整理好了后，回头对昌珉刚说声“铺好了。”昌珉就甩开毛巾张开双臂，一个纵跳“呼”地扑到床上去，并且迅速用被子把自己滚成春卷。 脸颊埋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昌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着他这副样子，在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傻笑了，好好睡，明天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在中走上前隔着棉被拍拍他，“起来，把被子好好盖着。” “呵呵……”昌珉从棉被里露出一双带笑的眉眼，“在中哥，我们明天会坐摩天轮吗？” “这个……”在中稍微想了想，然后点头道，“应该可以的。” “还可以坐过山车！！”昌珉噌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兴冲冲地道。 “又是摩天轮又是过山车的，你不怕吐啊？”在中皱眉。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昌珉赶紧摆手，“我们还可以玩激流勇进！！” “……你小子安生点吧，啊！”在中拍他脑袋一下。 “不！”昌珉回答的坚决，“一定要玩！我都问好医生了，游乐园有什么好玩的，医生说这几个好玩！” “……这个朴大夫，不出好点子。”在中心底嘀咕着。 “在中哥……”昌珉揪着他的袖子，央求着，“你带我去吧，去吧，玩这几个！” “……”在中一番心理斗争后，终于因为扛不住昌珉的撒娇攻势而败下阵来。“好好好……去玩，玩这几个。” “哈哈哈！”昌珉拍手大笑，笑过后抱着在中就“啾”地亲了他的脸一下。 “谢谢哥！”亲过后昌珉松开了在中，瞅着他嘿嘿笑。 在中被他这突然举动搞得脸红成了番茄，眼神晃闪着，垂着脑袋半天没吭声。 “哥，哥你怎么了？”昌珉奇怪地凑过身子来，瞪大双眼盯着在中红通通的脸瞧。 在中只是垂头沉默，右手不自觉地搓着被子。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后，正当昌珉准备重新钻回被子里，不料在中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猛拉到自己面前来。 “哥？你——”昌珉刚要问出，嘴唇却已经被在中灼热的吻牢牢封锁住。 “嗯……”昌珉身体被在中结实的双臂用力拥住，丝毫挣扎不得。脑海中一片茫然，所有的思维一刹那间都停止了转动。 那令人眩晕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昌珉觉得自己的舌尖快要麻痹掉，呼吸也慢慢变得困难起来。他想推开在中，于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抚上在中的胸口，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 在中向前一倾，顿时就和昌珉一起倒在了柔软的床上。 微肿的嘴唇移离了昌珉的唇，在中双手撑在昌珉身侧，低头怔怔地凝视着昌珉清澄而又慌乱的黑眸。 “在中哥？” 昌珉小声问着。“你干嘛？” 在中只是苦笑着摇头，看着面前的一脸茫然的昌珉，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漫上眼眶。 昌珉发现了在中的泪水，不禁慌了神。只见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摸向在中湿润的眼角，嘴里不住地说着：“在中哥不要哭，不要哭啊，大人不可以哭的……你被人欺负了吗？” 听见昌珉的话，在中无力地苦笑着。笑过后，他死死咬着下唇久久说不出话，嗓子里仿佛扎了根尖锐的刺，持续地痛。 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又要掉下来吗？ 自己嗓间的痛，心底的痛……单凭这一场泪水，又能缓解多少呢？ “在中哥？”昌珉依旧疑惑地瞅着在中，喃喃问着。 “以前……在很久以前……” 在中的喉咙里刚刚发出一个音节，眼泪就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淌下。他顾不上擦拭，只是泪眼模糊地凝望着面前满脸懵懂的昌珉，哽咽地说着：“……你是，这样吻着我的……” 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在中的眼泪噼哩啪嚓地掉了下来，砸在昌珉的脸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的冰冷。 “只是……只是你再也想不起来了……已经彻底忘了……” 过去所有的一切……你都不记得了……曾经陪在我身边的你，曾经深深爱过我的你，都随着刺进你父亲胸口的那一刀，一同死在十一年前了…… 这么多年来，我陪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同时，独自承受着属于你我两个人的回忆和孤独。 纵使你还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可是却真的再也记不起来曾经我们那泪水浸透的往事。 不会再跟我斗嘴，不会再用深切的吻来敷热我的心…… 呵……此时我的泪水，又有什么意义呢？又能唤醒些什么呢？ 既然是没有意义的眼泪，可它为什么还要止不住地流淌呢？…… ………… 第六章 ！# 那一夜在中抱着被子睡在沙发上，用毛巾裹着冰块敷了好长时间的眼睛。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他想着，自己可能把昌珉吓到了。 昌珉一个人在卧室里待得很老实，一整夜连卧室门都没敢出，更别提像平常那样借着起夜上厕所的功夫偷偷溜到沙发前逗逗在中哥了。 凌晨三点左右，在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在中愕然发现自己竟坐在一辆行驶着的火车车厢里。 窗外阳光明媚，火车正经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青色草地，草地里一簇簇不知名的洁白花朵正向着蓝天昂然绽放。 “金先生，金先生。”年轻的男乘务员轻弯着身子，唤着在中。 在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待看清楚四周情况后，顿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金先生。”乘务员还在微笑地叫着他。 “啊？”在中喘着气，满脸惊讶地瞅着乘务员。 “金先生，您该下车了。”乘务员和善地提醒着。 “下车？”在中脑子都被搅糊涂了，只是反问着，“什么下车？” “在中哥，你的终点站到了。”旁边响起了昌珉的声音。在中浑身一抖，猛扭过头来瞧着身边笑得温和的昌珉。 “昌珉？”他呆磕磕地唤着。 “呵呵，哥。”昌珉扬着眉毛笑盈盈地望着他，“干嘛一脸呆傻样地看着我啊。” “你……你……好了？”在中半晌后才小心地问出来。 “什么好了坏了，我不一直这个样子么？”昌珉摇摇头，“在中哥你又犯糊涂啦。” “……”在中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昌珉瞧个不停。 “金先生，火车马上就要停车了，您要在这一站下车。” 面前的乘务员继续提醒着。 “停车？这是哪一站啊？”在中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坐上了这列车，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下车。 “这是您的终点站。”乘务员笑着说。 “我的终点站？”在中懵了，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这列车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站啊，哥，你的到了。”昌珉解释着。 “哦？”在中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正说着，火车缓缓停在了一片青油油的沃野上。 车门被乘务员动作娴熟地打开，接着对在中欠身道：“金先生，请下车吧。” “啊……”在中慌忙站起身来，旁边昌珉给他让开了空间，让他走到过道里。 “你什么时候下车啊？” 临下车前，在中扶着车门回头问着昌珉。 昌珉在座位上朝他轻轻摆手，笑着说：“下一站，很快的。在中哥你等着我。” “哦。”在中点头，同时走到月台上。 “铃……”一阵手机铃响，在中浑身大汗地从梦境里惊醒了过来。 天刚蒙蒙亮，清冷的房间里漂浮着肉眼看不到的细小浮尘，在暗微的光线中无声地落下溅起。 心脏在胸口里乱跳不停，在中急促地呼吸着，睁大双眼仔细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好久之后他才意识过来刚才是做了个梦。 ……一个梦，而已。 好奇怪的梦…… 手机还在沙发边上的茶桌上响个不停，在中伸胳膊抓过手机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地浮现着梦里的乘务员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很熟悉的脸。 是谁呢？……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公用电话的号码。 “喂？哪位？” 话筒贴在耳边，在中嗓音沙哑地问着。 “表、表哥！”是表弟权焕真焦急的声音，“你、你快来、来咱们店、店里！！” 在中心中一紧，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状况，慌忙对着电话说：“焕真，你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咱、咱们店被、被半、半夜捣乱的流、流氓，给、给砸了！！” 在中匆匆穿上衣服登上运动鞋准备奔出门的瞬间，他却忽然扶着门框站住了。 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他的脑子里呆呆地想着： ——梦里的列车乘务员，居然是…… 进藤由远啊…… …… *** 昌珉那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在中哥没有像往常那样已经给自己准备好香喷喷又有营养的早饭，也没有在卫生间的洗脸池里放好温度适中的洗脸水。 “在中哥？”昌珉揉着惺忪的睡眼，挨个房间找着在中。“在中哥？我起床啦！” 在中哥，你去哪里了？ 在中哥啊，你在哪？ 在中哥？ 你去哪了？ 后来这个问题昌珉每天都在问着朴大夫。 “大夫，我在中哥去哪里了？” 抱着数学作业本，昌珉一脸认真地问着朴大夫。 “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好久好久啦。” 朴大夫面对昌珉的提问，一开始还能微笑着说：你在中哥出门了，过几天回来。可是天长日久，他终于还是承受不住昌珉的反复追问。在一个深冬的夜晚，他对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昌珉含着眼泪说： “昌珉啊，你在中哥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死了？”昌珉怔怔地问着，“死？……” “你在中哥，在答应带你去游乐园的那天早上……因为有急事往饭馆赶的时候，出交通意外，死了……” 朴大夫忍住泪水，沉声说。 “死了……”昌珉眼睛里原本每刻都闪着炯炯光亮的火焰几乎在一瞬间熄灭。 他的双手无措地绞着被角，呆怔神半晌后，就只是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死了……在中哥……死了……” 死了……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 “昌珉，你不要难过……”朴大夫叹了口气，“我们会继续照顾你的。” “不难过……”昌珉微微一笑，接着把脑袋蜷缩进被子里，身体也曲成了一团。“我要睡了，大夫。晚安。” “嗯，晚安。”朴大夫瞧了他半天后，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房间的墙灯被关上的刹那，昌珉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第二天早上查房时，朴大夫发现昌珉不在房间里。 叫了几个护士一起找了大半天之后，他们在疗养院后山坡的树下发现静静地睡着的昌珉。昌珉穿着去年圣诞节在中哥送给自己的黑色高领毛衣，白色的裤子。轻闭着眼眸，悄无声息地躺在洁白的雪地上。 殷红的血流漶漫浸透了他身下的雪地，也染红了他手中握着的那张白色的便签纸。 便签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昌珉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话…… 爸爸，妈妈： 对不起，我去找在中哥了。 爸爸妈妈不要等我回家了。 再见，我爱你们。 ——昌珉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