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看着候车室中的黄莉娟,叶韶北一脸震惊,几年不见,黄莉娟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要不是黄莉娟左边眉毛之间的那一颗黑痣,叶韶北差点没认出来。 黄莉娟早就看到了叶韶北,叶韶北发现她的同时,她正在盯着叶韶北打量。 来来往往的旅客、红红绿绿的灯光、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包括站在叶韶北面前的黄莉娟。 叶韶北脸上神色急剧地变化了一阵,最后恢复了正常,他嘴巴嚅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眼角隐隐藏着一丝恨意。 “你怎么来了?”黄莉娟似乎从叶韶北的神色变化看出了很多东西,她歉然一笑,主动招呼道。 叶韶北没有吱声,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黄莉娟,心中五味陈杂。 “你回去吧,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座城市,谁劝说都不管用。”黄莉娟捋了捋额头处一绺沾着汗的长发,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却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味道。 叶韶北还是没有说话,不过他的目光却随着黄莉娟的动作,看到了她脸上的几点雀斑,以及她眼睛的浮肿和细纹,还有她干扁枯瘦的手。 叶韶北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黄莉娟曾经曼妙婀娜的身姿,黄莉娟的脸始终是圆润而饱满的,美丽的面庞随时都会璀璨发亮,让人不敢直视,现在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显然是岁月在她身上剥夺了一些东西。 “你心中肯定还恨着我吧?”黄莉娟的语气有点急促,一句话说出嘴后,她随即非常肯定地说道:“肯定是这样的,你为了躲我,连家都很少回,更是从来不去你舅舅家。” 说完这句话,黄莉娟转身就走,甚至因为动作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黄莉娟的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击中叶韶北,让他身子一颤。 叶韶北原以为,有些悲痛埋在心底,它就会慢慢地消失,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燕去了无痕,黄莉娟的一句话却瞬间撕裂了叶韶北尘封了多年的心扉,让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变得红肿。 叶韶北跟黄莉娟都是蔡家镇化龙村人,他们不仅仅是小学同班同学,初中同班同学,高中还是如此。 高三时,两个人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尽管两个人都被老师约谈过,但是陷入热恋中的他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语,依然我行我素地你侬我侬,天天黏在一块。 就在叶韶北以为自己可以跟黄莉娟考上约定的大学,大学同样可以黏在一起时,高考前夕,黄莉娟却一声不响地消失了,连高考都没有参加。 跟黄莉娟一同消失的,还有黄莉娟的母亲。 黄莉娟刚消失那段时间,叶韶北疯了一般到处寻找黄莉娟,却打听不到黄莉娟半点音讯。 黄莉娟母女俩悄无声息地从化龙村消失不见,仿佛她们从来没有在化龙村生活过。 一年后,叶韶北才无意中从村人的嘴中得知,高考前两个月,自己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到黄莉娟家中大闹一场,不仅仅严重影响了黄莉娟的学习,也影响了她们母女俩的生活。 得知黄莉娟母女俩是被母亲逼着离开化龙村的后,叶韶北跟母亲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叶韶北再次听到黄莉娟的消息时,黄莉娟已经要结婚了,黄莉娟结婚的对象赫然是叶韶北一直在广东打工的舅舅柏建军。 叶韶北完全无法接受昔日恋人变成自己舅妈的事实,从那以后,叶韶北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少再回农村老家,即便过年过节时不得不回家,他也基本上不串门走亲戚,总是来去匆匆,完全将家当成了旅店。 “我恨么?或许吧。”目送黄莉娟的背影消失在站台转角处,叶韶北点燃一根华子,狠狠地吸了几口,却被烟呛得直流眼泪。 叶韶北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叶韶北快步走到偏僻处,按下接听键。 “韶北,你去火车站了么,看到你舅妈了么?”电话刚接通,外婆便在那头焦灼地问道。 “外婆,我看到舅妈了。”叶韶北说出舅妈两个字时,心中感觉怪怪的。 “韶北,你一定要想办法劝你舅妈留下来。这个家不能没有她,她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电话那头,外婆特别激动。 “外婆,我没能拦住舅妈,她已经进车站了。”说这句话时,叶韶北有点心虚,因为他看到黄莉娟之后根本没吭声,更别提没有开口劝说黄莉娟了。 其实从外婆嘴中得知黄莉娟遭遇家暴时,叶韶北就没打算劝阻黄莉娟,只是在外婆的苦苦哀求下,叶韶北不得不答应来火车站一趟。 来火车站的路上,叶韶北情绪激动,他心中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他想问黄莉娟当年为什么不参加高考。 他想问黄莉娟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他想问黄莉娟为什么要跟自己舅舅结婚,而不是等待自己大学毕业后,跟自己结婚。 他还想问黄莉娟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可是看到黄莉娟之后,叶韶北发现自己完全开不了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叶韶北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涌出李清照一首词中的句子,他觉得此时此刻特别应景。 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香烟,想了想刚刚被呛的滋味,叶韶北眉头一皱,掐灭烟头,随手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这么大个人了,还没学会抽烟?”叶韶北刚刚转身准备离去,耳边突然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叶韶北闻言身子一僵,他艰难地回头,然后看到了柏建军。 柏建军中等个儿,黝黑的皮肤,酒糟鼻,面孔略显憔悴,他正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叶韶北看。 “王八蛋!”短暂的沉默后,叶韶北咬牙切齿地吼出三个字,然后狠狠一拳抡向柏建军。 柏建军任由叶韶北的拳头落在他的嘴角,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看到柏建军脸上瘆人的笑容,叶韶北的第二拳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揪住柏建军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道:“她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要家暴她?” “她跟你什么关系,我打他关你屁事啊!”柏建军红着双眼,厉声质问道。 叶韶北闻言,心中气极,又忍不住想动手,可是想了想对方的身份,叶韶北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柏建军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叶韶北的身后。 “咦,这辆车不错啊,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揍黄莉娟么,你请我喝酒,我就告诉你。” …… 上了车后,柏建军的嘴巴就像开闸的洪水一般说个不停。 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聒噪声,叶韶北觉得莫名烦躁,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路况,懒得搭理柏建军。 “韶北,你现在混得这么好,是不是可以每个月给你外婆一点生活费?”突兀地,柏建军一句话传入叶韶北耳中,让愤怒之极的叶韶北猛地踩下刹车。 猝不及防之下,柏建军一头撞在车前窗的玻璃上,他看了看前面畅通无阻的道路,一脸茫然地看向叶韶北,“怎么了?” “到吃饭的地方了,下车!”这是叶韶北见到柏建军之后说的第二句话。 柏建军“哦”了一声,然后下了车,跟在叶韶北的身后,钻进了马路边一家名为“梯坎豆花”的饭店。 “你嫩个有钱了还请我吃路边摊,就不能去大酒店么?”看了看四周破败的景象,以及楼墙外壁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柏建军忍不住嘟囔道。 “你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拉倒,没人逼你。”对于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舅舅,叶韶北从来没有将他当长辈看,甚至内心有点鄙夷。 “不行,你要是想从我嘴中打听黄莉娟的事情,必须请我到大酒店搓一顿才行,这路边摊我看不上!”柏建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叶韶北闻言冷笑,“你应该是一路跟着黄莉娟到火车站的吧?那你应该看到我们俩见面的场景了?我要是真想知道黄莉娟的事情,我直接问她本人不就行了,用得着你告诉我?” 两个人鼓圆了双眼,互相瞪视了一阵后,柏建军有如斗败的公鸡,脸上的痞气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气馁和颓废。 第二章 男人的战争 见柏建军不说话,叶韶北直接走向门口一张桌子,跟老板要了一份红烧肥肠、一份红烧蹄花,一碟花生米和一箱山城。 凝视着马路对面的母校,一幕幕温馨的画面在叶韶北的脑海中浮现,让叶韶北浮躁的心绪渐渐变得宁谧,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 只是当叶韶北想起同样喜欢美术的黄莉娟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时,他不由一声叹息,目光落到了柏建军身上。 “这个店红烧蹄花味道太巴适了,不愧为主城区,一个路边摊的厨艺都这么霸道。”柏建军正拿着一个蹄花在啃,见叶韶北看向自己,他愣了一下,随即赞不绝口道。 叶韶北早就预料到了柏建军会是这种反应,他当年踏入川美时,也是第一时间被梯坎豆花的味道征服了味蕾,然后这里就成了他们宿舍那帮吃货的根据地,也成了叶韶北记忆最多的地方。 叶韶北也不说话,跟老板要了两份河水豆花跟调和,又去自助区取了一份侧耳根和两个凉炒,这才坐下来,帮忙自己和柏建军的酒杯满上。 “这些年你错怪你妈了,黄莉娟当年不辞而别,不完全是因为你妈的无理取闹,主要是因为黄莉娟父亲黄洪庆突然间冒了出来。” “黄洪庆出去打工十几年没回家,黄莉娟母女俩都特别想念他,所以黄莉娟母女面对黄洪庆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收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便去了广东。” …… 跟叶韶北预料的情况一样,几瓶酒下肚的柏建军便打开了话匣子,这也是叶韶北一直忍住没有主动询问柏建军的原因。 骤然间得知黄莉娟还有一个父亲,叶韶北一脸的诧异, 因为叶韶北从来没有听黄莉娟提起过她的父亲,他一直以为黄莉娟是单亲家庭。 “黄莉娟的父亲是一个畜牲……”柏建军说着说着,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叶韶北还是第一次看到柏建军如此失态,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甚至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黄洪庆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在外面打工没有回家,是因为他陷入了一个传销组织,而且被洗脑得特别厉害,脑海中一直装着当老板发大财的梦,被传销组织中一个女的骗得团团转。” “他不仅仅自己所有的积蓄被骗得精光,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黄莉娟的母亲才彻底跟他断绝来往。没想到十几年后,黄洪庆一个电话就将黄莉娟母女俩骗了过去。” “到了广东后,黄莉娟母女俩便被关起来,彻底失去了自由,成为了黄洪庆和那个女人赚钱的工具。” …… 尽管叶韶北在看到柏建军失态时,便猜测到黄莉娟在广东肯定遭遇了不测,可是当他内心的猜测从柏建军嘴中得到确认时,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完全无法接受发生在黄莉娟身上的事实。 柏建军没有注意到叶韶北脸色的变化,酒精上脑的他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后面的事情。 二十五岁的柏建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拿到工地发的工资后,便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家发廊逍遥快活,完事之后,才认出跟自己发生关系的居然是同一个镇上的黄莉娟。 得知黄莉娟的遭遇,匪气十足的柏建军花了一万块钱租下一辆面包车,又买了几条好烟,喊上工地上几个好友,直接闯进黄莉娟所在的发廊,将黄莉娟母女俩抢了出来。 在那之前,柏建军早就拿到了黄莉娟母女俩的身份证,并且帮忙她们买好了返渝的火车票。 听柏建军讲述他带着黄莉娟母女惊心动魄逃离传销组织的过程时,叶韶北的心是揪紧的,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跟镇上小孩打架时,柏建军挺身而出的场景。 原来,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大英雄。 原来,自己错怪了柏建军。 叶韶北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在大酒店请客,而是选择了梯坎豆花。 叶韶北起身走到旁边的烟草专卖店,拿了两瓶飞天,帮忙柏建军倒上满满的一杯飞天。 “叶韶北,这是我第一次跟外人说黄莉娟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最后一次。” “叶韶北,我还是喜欢小时候的你,活泼开朗,热情善良。可是现在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就多读了几年书,不就多赚了几个钱么,每次看到我们都鼻孔朝天……” 听到柏建军的吐槽,叶韶北不由苦笑。 原本没打算喝酒的叶韶北犹豫了一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朝柏建军举了举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愁肠百转的叶韶北根本就不用人劝,他越喝越快,很快便将自己灌迷糊了。 “王八蛋,即便黄莉娟真的曾经失身于人,也不是你家暴的理由!” “你救了她性命,更不应该成为你家暴的理由!” “老子这一辈子最看不起的,便是对女人动手的男人!” 就在柏建军以为叶韶北已经原谅他,两个人关系完全恢复正常时,叶韶北突然间站直身子,拎着一个酒瓶便砸在了柏建军的头上。 柏建军正手舞足蹈地说得起劲,冷不防被叶韶北在头上砸了一个瓶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叶韶北。 叶韶北也毫不示弱地看着柏建军,他伸手指着柏建军大骂,手指头都快碰到柏建军额头了。 愣了片刻,柏建军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把揪住叶韶北的衣领,几乎一只手将叶韶北提了起来,伸手便是两记耳光扇在了叶韶北的脸上。 “你个瓜娃子,把老子灌麻了就拿酒瓶砸我,还装莽,看老子今天啷个收拾你瓜儿子,不要看你楞个大块头,沟子都给你瓜娃子的打肿!你还跟老子两个涮坛子,不把你瓜娃子打得惊叫唤,你娃娃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叶韶北被柏建军两记耳光打得头晕目眩,他想还手,却发现身体软绵绵地完全不听使唤,肚子中也翻腾得厉害。 “今天老子就站到这堂沟,你再碰我告一哈。不要以为你长得莽戳戳的,毛了我直接捡块砖头焊你娃儿脑壳高头!” “瓜娃子把老子惹毛了,老子拿一块石头给你焊起来。不信就告!” …… 柏建军也是动了真火,他一边对叶韶北拳打脚踢,一边厉声呵斥。 被柏建军拳拳到肉地教训了几下后,叶韶北脑子清醒了很多,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一件事情,柏建军嗜酒如命,而且醉酒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性情变得非常暴躁,柏建军每次都是酒后才家暴的。 很快,叶韶北就变得鼻青脸肿,身上也是传来一阵阵剧痛。 迷迷糊糊中,叶韶北酒意上涌,嘴巴一张,各种污秽喷薄而出,吐了柏建军一脸。 柏建军骂骂咧咧松开叶韶北的衣领时,叶韶北再次拎起一个酒瓶,重重地砸在柏建军的头上。 柏建军显然没有料到叶韶北还有还手之力,而且出手快狠准。 他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叶韶北看了片刻,然后不甘地一头栽倒在地。 叶韶北见状咧嘴笑了笑,也身体瘫软倒地。 第三章 被绿强迫症 叶韶北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泛黄的白色天花板和昏暗的长条日光灯,鼻端也传来一阵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打量了一眼房屋内的摆设,叶韶北判断出自己应该是被送进了医院。 除了叶韶北自己外,病房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以及另外一张病床上的柏建军。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最讨厌你们这种喝酒滋事的人,严重浪费我们警力。”看到叶韶北醒来,坐在叶韶北身边的短发女警满脸厌恶地说道。 叶韶北没有吭声,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针赫然指着凌晨三点。 “你下手真够狠的,什么仇什么怨啊,直接将人往死里整。要不是饭店服务员报警及时,估计这哥们可以直接送太平间了。”国字脸男警盯着叶韶北看了片刻,沉声道:“看你穿着打扮,应该是有身份的人,赶紧打电话叫人保释吧。” “保释?不用,我们是亲戚,闹着玩的。”叶韶北愣了一下,果断摇头道。 “你个瓜娃子,害得老子头顶缝了十几针,有你这样闹着玩的么,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将他抓进去关几天。”叶韶北的话刚落音,柏建军便大声嚷嚷道。 “我为什么要对你动手,你心知肚明。”叶韶北冷哼道。 “格老子的,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是不是一直对黄莉娟有想法?” “火车站中黄莉娟跟你眉来眼去的,不要以为我没看到!” 柏建军闻言激动地大骂道。 听到柏建军的话,叶韶北不由愣住了。 难道黄莉娟被家暴,不仅仅是因为她当年在广东的不洁,还有自己的原因? 叶韶北忍不住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他的心思能如此细腻? “柏建军,你能说句人话么?你跟黄莉娟结婚这么多年,我除了结婚时去过你们家,之后几乎没跟你们见面,你是有被绿强迫症么?”尽管有点心虚,叶韶北嘴中却是丝毫不肯让步。 “你这些年一直不结婚,也不耍女朋友,鬼知道你们有没有背着我偷偷来往!”柏建军嘟囔道。 “柏建军,你要是继续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再拍你两个酒瓶!”叶韶北闻言恼了。 “警察同志,你们看,他们当着你们的面威胁我,抓他,必须将他抓进去关几天。”柏建军斜睨了叶韶北一眼,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病房中的两个警察求助。 “柏建军,不要让我看不起你,有本事你真让警察抓我,看最后谁难堪!”叶韶北一眼便识破了柏建军的伎俩,不屑冷笑道。 “我……除非你答应送我十瓶好酒,不然我今天拼着被你妈揪耳朵的风险,我也要争这口气。”柏建军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他瞬间认怂。 “警察同志,实在抱歉,今天耽误你们休息了,我们是酒精上脑,一时冲动才干架的,感谢你们今天送我来医院,回头我给你们送一面锦旗到派出所。”叶韶北并没有搭理柏建军,而是转身跟两名警察道。 “谁稀罕你们的锦旗,你们安分点,少惹事就万幸了。”短发女警冷冰冰地白了叶韶北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国字脸男警接过叶韶北递过的烟,将烟往耳朵上一夹,朗声道:“王警官说得没错,以后少喝酒,既然你们双方已经协调好,待会签字就完事了。” 听到叶韶北和柏建军的对话,两名警察基本上清楚了情况,知道受害人不会起诉和追究责任,他们也乐得轻松。 国字脸男警熟练地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分别询问了叶韶北和柏建军一些案件的基本信息,记录在案后,分别让两个人签了字,这才离去。 两名警察离开后,病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两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女人而心事重重。 “其实我知道你跟黄莉娟没什么,我也从来没嫌弃她在广东的经历,我能够娶黄莉娟,是我积了八辈子德。” “我之所以家暴,一方面是因为喝酒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不想她跟着我受一辈子苦,跟她在一起压力太大了。” …… 叶韶北还在纠结自己如何跟柏建军说什么时,柏建军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有病!”听完柏建军的话,叶韶北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将黄莉娟撵走了,外婆怎么办,表弟表妹怎么办?那个家还是家么?” “黄莉娟走了又怎么了?我们村是光棍村,像我这么大岁数的,没娶婆娘的多了去了,我至少结过婚,还有了娃,而且我娶的婆娘还是村中最漂亮的。”柏建军自顾自地拿出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脸上也满是得意的笑容。 叶韶北凝视着柏建军,他发现柏建军笑着笑着,竟然偷偷地揩拭了一下眼角。 “我是发现了,你们这些在外面上过学的高材生,根本就跟我们农村人生活不到一块,你是这样的,黄莉娟也是这样的。” “明明都是山旮旯出来的,怎么读了书后,山旮旯就留不住你们了呢?书就那么神奇,外面的世界就有那么大的魔力?” “我原以为,黄莉娟跟我结婚之后,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折腾下,慢慢地就会跟村里其他婆娘一样,安分守己地跟我过一辈子,可是她的心一直都在外面。” …… 柏建军说着说着,再也顾不得掩饰,他直接失声痛哭起来。 听着柏建军的叙说,叶韶北没有说话,只是他对柏建军的目光慢慢地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也是不经意间涌现。 高三那年寒假,叶韶北在黄莉娟的提议下,人生第一次走进了舞厅,黄莉娟仅仅观察了片刻,便学会了交谊舞,然后拉着叶韶北跳舞,可惜叶韶北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无论黄莉娟如何教,他都学不会,后来两个人都气鼓鼓地离开了舞厅。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比如溜冰、下象棋、唱卡拉OK,黄莉娟几乎每一样都能轻松学会,而且玩得很溜,叶韶北似乎对着学习以外的娱乐有着天生的恐惧心理,怎么努力都学不会。 因为这些事情,黄莉娟数落过叶韶北好几次,让叶韶北一度极为自卑,他觉得黄莉娟实在太优秀了,自己根本配不上她。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些事情你自己心中有谱就好,不过你要想好如何跟外婆解释,如何跟表弟表妹解释。” “我虽然跟黄莉娟谈过恋爱,但是我跟她之间并不合适,我是那种安于现状知足常乐的性格,她太聪明,也太强势,跟她在一起太累,即便黄莉娟在高考前没有突然间离去,我跟她也长久不了。” 一番话说完,叶韶北下意识地愣住了。 刚才这番话是自己说的么?这是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么? “哈哈,原来你这个大学生跟他在一起也有压力啊,我还以为我这个大老粗跟他在一起才有压力呢。”听到叶韶北的话,柏建军不由哈哈大笑。 只是柏建军笑了两声后,声音便戛然而止,脸上肌肉也是一阵抽搐,却是笑得太起劲,扯到伤口了。 柏建军又嘀咕了几句化龙村的事情,见叶韶北不感兴趣,他也觉得没劲,索性点燃一支烟,在房间中吞云吐雾。 叶韶北有心阻扰柏建军抽烟,看了看柏建军裹得跟木乃伊一样的脑袋,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关掉房间的日光灯,蒙头而睡。 第四章 天空之鳍不香么? 叶韶北是一名室内设计师,精湛的专业知识和细腻的情感,让他在室内设计领域别具一格,独占鳌头,也让他在公司如鱼得水,生活得特别滋润。 叶韶北休完假回到公司时,感觉公司的氛围有点不对劲。 “韶北,你上次陪客户去买建材时,是不是又没有去步行街陶瓷市场二楼的艾汀陶艺?”叶韶北在自己办工桌前坐下时,跟他背靠背坐的郭云飞突然间椅子往后一滑,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艾汀陶艺以次充好,我为什么要将客户往他们家带?”叶韶北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道。 “可是……”郭云飞想要提醒叶韶北一声艾汀陶艺的背景,不过他知道叶韶北是明知故犯,最后满腔话语化为了一声叹息:“有些事情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客户又不识货,你没必要那么较真的。” “很多客户一辈子只能买得起一套房子,他们装修后一住便是一辈子,我怎么忍心辜负他们的信任,故意坑害他们?”叶韶北提高了声音说道。 见叶韶北动了怒气,郭云飞不再说话,而是将椅子滑回自己的位置,只是他看向叶韶北的目光多了一抹担忧。 “叶哥,公司昨天接了一个新的单子,其他设计师暂时没空,你有时间处理不?”叶韶北正在等待电脑开启时,一道亭亭玉立的身影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黄莺般清脆的声音也传入了他的耳帘。 颜欣一边说话,一边递给叶韶北一张单子。 叶韶北没有回答颜欣,而是接过颜欣手中的单子,翻看客户的基本信息和主要诉求。 颜欣的字迹工整娟秀,正如她的相貌。 看到客户的装修预算时,叶韶北笑了,“颜欣,恐怕不是其他设计师没空,而是业主经济能力有限,你才将这张单子甩给我的吧?” “嘿嘿,叶哥最聪明了。”颜欣闻言,脸上露出了赧然的笑容,“我看客户穿着朴素,而且是跟年迈的父母和怀孕的妻子一同过来的,特别重视房子的装修,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估计也只有叶哥愿意接这个单子了。” “没问题,这个单子我接了,你回头拉一个群,我跟客户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叶韶北朗声应道。 “谢谢叶哥,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颜欣兴奋地挥舞了一下小拳头,随即压低声音道:“叶哥,我看李总今天很不开心的样子,估计是因为艾汀陶艺的事情,你要小心了。” 叶韶北瞟了一眼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收敛,然后点了点头。 想起公司跟艾汀陶艺的关系,叶韶北一阵头痛。 每一个行业都有约定成俗的规矩,“默契宰客”则成了很多建材商店的潜规则。 很多业主在装修时,因为不了解建材,在购买建材时会让装修公司的人帮忙参谋,事实上,很多装修公司跟建材商家都存在合作关系,业主找装修公司的人帮忙,相当于自投罗网。 如果装修公司的人去买建材,商家给的折扣会低到4-5折,有时甚至是2-3折,这种折扣最后进了装修公司的人腰包。 叶韶北所在的齐律装修便跟很多建材商家存在合作关系,在建材商家产品质量过硬,价格不离谱的情况下,叶韶北并不介意在帮忙业主争取到实惠价格的同时,自己也赚点小钱。 可是艾汀陶艺产品质量一般,价格却贵得离谱,服务态度更是极为恶劣,仅仅因为艾汀陶艺的老板王永发是齐律装修公司总经理李珂的小舅子,齐律装修便处处关照艾汀陶艺,这让叶韶北极为不齿。 “李老虎这是利欲熏心,舍本逐末啊!”摇了摇头,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甩掉,叶韶北迅速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颜欣的动作很快,回到前台后,她便建了一个微信群,将业主夫妻和叶韶北都拉了进去。 简单地介绍寒暄之后,业主便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其中大部分跟颜欣之前记录的差不多,不过业主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又多了一些新的想法。 看到业主夫妻在群中迫不及待地叙说着对新房装修的想法,叶韶北没有丝毫的不耐,脸上反而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叶韶北之所以喜欢设计师这个职业,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份职业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他能够从业主身上看到生活中的幸福、美好、温暖和希望,而他又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将这份幸福、美好、温暖和希望更好地延续下去。 “冒昧地问一下,老人以后会跟您们一起住么?”看到业主夫妻在卧室装修的事情上存在分歧时,叶韶北忍不住插嘴道。 “我爸妈会偶尔过来看孩子,不会跟我们一起住。但是我担心爸妈老了之后没人照顾,所以我想多弄一个卧室出来。”男业主沉思了片刻,认真回答道。 “正常情况下,一套房子最多住八到十年,您父母现在还年轻,十年后他们老了,您们说不定已经换了更大的房子,所以我建议您们现在的房子弄两个卧室就好,开发商赠送的院馆可以改成书房,书房中放一张折叠式沙发床。” “平时你们夫妻主卧,孩子次卧,老人来了,次卧就让老人住,孩子睡沙发床,有了书房,你们夫妻下班后有办公的地方,孩子也有了学习的地方,一举多得。” “而且老人不跟你们常住的情况下,买电视机的钱你们也可以省了,直接投影仪搞定,装修风格也可以更加简约时尚。” …… 叶韶北根据业主夫妻的职业特征、性格以及他们的家庭成员构成,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听到叶韶北的建议,业主夫妻眼睛一亮,在群中一个劲地回复“嗯”“嗯”,字里行间全是感激之情,对叶韶北的佩服也达到了极致。 仅仅半个小时的功夫,这对业主夫妻已然完全信任叶韶北。 简单寒暄几句后,叶韶北便关掉了聊天界面,开始修改和完善电脑中的另外几张设计图和效果图。 “叶哥,你今天下班后有空么,老川美附近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我们晚上一起去试毒啊。”电脑微信弹出一个对话框,是颜欣的。 “我没钱买马应龙啊o(╥﹏╥)o”叶韶北迅速地敲下一行字,后面还附了一个颜文字符号。 “我会提前给叶哥准备好酸奶的^_^” “我好像找不到不去的理由了?” “嘿嘿,叶哥最好了,晚上不见不散。” 颜欣发完信息后,忍不住看了一眼叶韶北的方向,四目相对,颜欣脸上涌起一抹羞红,随即螓首低垂。 “叶韶北,晚上有空么?艾汀陶艺王总请吃饭,他在解放碑的天空之鳍订了座位,我们一起过去啊。”临近下班时,李珂突然间走到叶韶北身边,微笑着跟叶韶北招呼道。 “啊……”叶韶北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跟颜欣一块去吃火锅呢,听到李珂的话,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王总很早之前就想请你吃饭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让我今天晚上务必将你带到天空之鳍……”李珂并没有注意到叶韶北脸上的为难神色,继续热情地招呼道。 “李总,实在抱歉啊,我已经跟朋友约了晚上一起吃火锅,临时放鸽子多不好的,要不下次再跟王总一起吃饭?”叶韶北心知肚明王永发请自己吃饭是怎么回事,他自然不愿意过去。 “你已经有安排了啊?”李珂显然也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他脸上神色一滞,随即沉声道:“要不将你朋友也一起叫上吧,你的朋友便是王总的朋友,王总应该会很高兴认识你的朋友的。” “谢谢李总的邀请,我朋友性格内向,不习惯人多的场合,还是下次吧,劳烦李总帮忙跟王总说一声感谢和道歉。”叶韶北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既然是这样,那只有等下次了,我下次提前通知你,你可不能放我鸽子。”盯着叶韶北的眼睛看了片刻,见叶韶北眼神坚定,李珂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韶北,你居然拒绝了李老虎的请客而去吃火锅,难得天空之鳍不香么?”看到李珂走远了,郭云飞忍不住嘀咕道。 “李老虎有请你们去吃天空之鳍么?”叶韶北微笑着问道。 “没有。”郭云飞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不就得了,天空之鳍不是那么好吃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郭云飞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不过你不吃天空之鳍,你也躲不过李老虎这一关么,除非你不打算在齐律干了!” “再说吧。”叶韶北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叹气道。 叶韶北收拾完东西时,他看到前台处的颜欣朝自己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叶韶北点了点头,又掏出手机折腾了十几分钟,收到颜欣的微信信息后,他才起身离开公司。 第五章 初恋是一种执念 叶韶北走出公司大楼时,颜欣已经在出租车中等着了。 “叶哥,我太感动了,你居然因为我的火锅拒绝了李老虎的天空之鳍,天空之鳍可是人均五百多块的自助餐也,不仅仅无限量供应世界各地海鲜,还可以俯瞰整个重庆夜景,我做梦都想去。”叶韶北刚刚上车,颜欣便激动地说道。 “没事,你今天请我吃火锅,回头我请你吃天空之鳍。”叶韶北淡然道。 “叶哥,今天王永发和李老虎邀请你去天空之鳍,肯定是想让你以后多带客户去艾汀陶艺,你今天婉拒了他们,接下来除非你主动向他们示好,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对付你的。”颜欣担忧地说道。 叶韶北闻言点了点头,他在开口拒绝李珂的邀请时,便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内心的坚持让他在某些事情上不愿意妥协。 接下来的时间,车内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叶韶北没有说话,颜欣也没有出声打扰他。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在黄桷坪街的一家火锅店门口停了下来。 叶韶北看了一眼古色古香的门匾。 “渝香耙牛游”几个字龙飞凤舞,苍穹有力。 “我知道叶哥不喜欢吃火锅,不过这家火锅店主要是吃牛肉,听说他们家的牛肉炖得很烂,很入味,尤其是牛筋入口即化,巴适惨了。”见叶韶北盯着门匾出神,颜欣兴奋地说道。 “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流口水?”叶韶北瞄了颜欣一眼,轻声打趣道。 颜欣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发现自己被骗了,立即不依地要追打叶韶北,叶韶北却早就进了店。 叶韶北跟颜欣运气还不错,进店后,刚好看到店里有唯一一张空桌,两个人连忙坐了过去。 “叶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坐下后,颜欣沉默了片刻,关心地问道。 “……”叶韶北疑惑地看了颜欣一眼,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 “你不会打算一直在齐律待下去吧?你不愿意帮忙艾汀陶艺揽生意,估计李老虎会想办法撵你走的。” “要是李老虎撵我走,我正好可以休息。在齐律干了八年,我也腻了。” “叶哥这么淡定,肯定有退路了。叶哥,你要是有好的去处一定带上我啊,我保证不跟公司其他人透露。”颜欣一双美眸紧紧地盯着叶韶北,期待地说道。 “你对新媒体传播有研究么?”盯着颜欣看了片刻,叶韶北突兀出声道。 “我经常刷抖音,也关注过一些微信号,这个算不算有研究?”颜欣笑嘻嘻地说道。 “你在抖音和微信号上搜索灵魂设计师,就知道我以后的打算了。”叶韶北白了颜欣一眼,轻声道。 颜欣闻言,立即掏出手机,很快便沉浸在灵魂设计师的微信号和抖音视频内容中。 叶韶北则是下意识地打量店内的装修,然后在脑海中对店内的装修点评了一番,最后又脑补了一下店内的装修设计图和效果图。 “叶哥,这个灵魂设计师太厉害了,上面文章居然每篇阅读量都超过了10万,每一个抖音视频的点赞数量也在10万以上,而且文章和抖音视频评论数量也基本上保持在一万以上。” “我看到评论区很多人都在向他求设计图,还有想邀请他成为合伙人的,高薪聘请他的,高价寻求广告合作的,可是他太高冷了,压根不给粉丝留联系方式,也不给粉丝任何设计图,纯粹跟粉丝交流经验和技术。” “我们公司好像也有经营微信号,不过阅读量只有几十个,评论几乎没有,跟灵魂设计师这个号差远了。要是我是这个灵魂设计师就好了,我会赚得飞起。” …… 刷了半天手机,颜欣才想起自己还在火锅店,她朝叶韶北吐了吐舌头,这才兴奋地跟叶韶北分享自己的感受。 “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成为网红,赚钱的机会无处不在,你有想过自己去经营一个自媒体账号么?”叶韶北微笑着听完颜欣的感慨,这才轻声问道。 “我……我也想啊,可是我很笨的,既没有灵魂设计师的文采,也没他天马行空的构思,根本做不起来的。”颜欣面红耳赤地说道。 “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叶韶北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还年轻,只要认准了目标,并且一直坚持下去,肯定会有好结果的。” “哦,我知道了。”颜欣显然没料到叶韶北会突然间变得这么严厉,她眼圈一红,心中也无限委屈。 叶韶北说了一会,才发现颜欣表情不对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叶韶北赧然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叶韶北不说话,颜欣就变得更加紧张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瞟,双手也不知道应该放什么地方。 “哥哥,你要买一朵花送给姐姐么?”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间在两个人耳边响起。 却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捧着一把玫瑰花站在两个人的桌子旁,一脸期盼地看着叶韶北。 “你手中的花一共多少钱?”看到卖花的小女孩,叶韶北仿佛看到了救命恩人。 “我手中的花十块钱一朵,要是哥哥全部买下的话,给我一百块钱就可以了。”小女孩眼睛一亮,脆声道。 “好。”叶韶北接过女孩手中的花,然后拿起手机扫了一下女孩胸前用吊绳挂着的二维码。 “谢谢哥哥,祝哥哥和姐姐天天快乐,白头偕老。”小女孩看到叶韶北支付成功后,她朝叶韶北和颜欣鞠了一躬,笑靥如花地说道。 “呃……”听到小女孩的话,叶韶北脸上一黑,尴尬地看向颜欣,却发现颜欣一脸通红,并没有生气。 “颜欣,我刚才说话太过严厉了,这些花代表我的歉意。”叶韶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花递给了颜欣。 “谢谢叶哥。”伸手接过玫瑰花,颜欣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叶韶北,欲语还休。 叶韶北此时再白痴,也明白了颜欣对自己的心意,他有点后悔自己送出玫瑰花了。 跟黄莉娟分手之后,叶韶北也尝试过交往新的女朋友。 可是每次跟女孩子相处时,他总会下意识地将女孩子跟黄莉娟相比较,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失败,叶韶北对女朋友的要求也越来越挑剔,以至于叶韶北大学毕业八年了,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人。 “黄莉娟好像远远没有颜欣漂亮啊。”叶韶北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火车站中黄莉娟的形象,再看看面前明眸皓齿的颜欣,他的神情一阵恍惚。 “或许,我心中的‘黄莉娟’并非现实中的黄莉娟,而是我对初恋的一种臆想和执念,现实中根本不可能有女孩能够像臆想中的‘黄莉娟’那样十全十美。” 电光火石间,叶韶北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叶哥,叶哥……”叶韶北神游物外时,隐隐听到一道声音在呼唤自己,然后看到了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掌在自己面前挥舞。 “嗯,你刚才跟我说什么了?”叶韶北发现自己跟颜欣聊天时居然走神了,他歉然地笑了笑。 “叶哥,灵魂设计师是你,对不对?”颜欣兴奋地说道。 “你刚刚还说自己笨,怎么突然间变聪明了?”叶韶北斜睨了颜欣一眼,故意一脸嫌弃的神色。 “哈哈,居然是真的,被我猜对了。”见叶韶北默认,颜欣激动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刚刚就在想,叶哥让我看灵魂设计师的微信号和抖音号,肯定不会无的放矢。” “而且灵魂设计师自媒体账号上的内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幸福、温暖、美好和希望的感觉,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不可自拔,除了叶哥的设计理念和效果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设计师能够给我这种感觉。” 颜欣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韶北,双眼绽放出绚丽的光芒,刺得叶韶北眼疼。 叶韶北的眼神仅仅跟颜欣碰撞了一下,便连忙低头,心跳也是骤然加速。 “灵魂设计师的确是我!” “微信号是我三年前开始弄的,当时只是想在网上分享自己的设计理念,以及自己看到的一些唯美设计,然后发现志同道合的朋友越来越多,我便利用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一直坚持了下来,没想到三年下来会积累这么多粉丝。” “抖音号则是我年初才开始弄的,我觉得随着4G网络的普及,短视频会成为趋势和潮流,要想在未来的互联网大潮中不被淘汰,就必须掌握短视频技巧,没想到这个号也莫名其妙地火了起来。” …… 在颜欣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叶韶北目光游离,将自己无意中接触和经营新媒体账号的过程娓娓道来。 第六章 心凉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叶韶北没有去找李珂沟通,也没有带客户去艾汀陶艺,他依然我行我素地向客户推荐着质量过硬价格实惠的建材商家。 公司一众同事想劝说叶韶北几句,让叶韶北稍微照顾一下艾汀陶艺的生意,可是大家都知道叶韶北的暴脾气,所以众人看向叶韶北的目光除了佩服外,也有一丝丝担忧。 尽管李珂这段时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没有将叶韶北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 时间一晃到了周五,办公室众人暗地里讨论着周末去哪玩时,门口突然间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花格子衬衫男人走进了办公室。 来人在办公室内扫了一眼,随即径直走向叶韶北。 “叶韶北,你是不是收了黑心钱,为什么你介绍我买的木地板这才贴了不到一周就发霉了?” “周老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给你推荐的大自然地板是国内一线品牌,不可能存在质量瑕疵的。”听到来人的话,叶韶北眉头紧皱,下意识地辩解道。 “我知道大自然是一线品牌,但是你有可能欺负我们不识货,拿假冒伪劣产品替代大自然地板糊弄我!叶韶北,我是信任你,才将装修的事情全部委托给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周成峰斜睨着叶韶北说道。 “周老师,您别急,我带您去的那家店是品牌连锁店,不可能卖假货,这样吧,我跟您去装修现场看一下,要是确定是地板质量问题,我联系商家帮您换新的地板。”叶韶北并没有跟周成峰置气,而是直接站了起来,一脸诚恳地说道。 周成峰见叶韶北始终和颜悦色地跟自己沟通,而且愿意帮忙自己解决问题,他心中火气瞬间消散了一大半,脸上也露出了赧然的神色,“叶韶北,实在抱歉啊,我也是看到房子装修出了问题,这才着急上火的。” “理解,周老师稍等,我收拾一下东西就陪您去现场。”眼看就要到下班时间了,叶韶北也没打算再回公司,他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物品,便跟着周成峰离开了办公室。 目送叶韶北跟周成峰离开办公室,办公室众人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客户因为叶韶北推荐的建材有问题而找上门。 半个小时后,叶韶北抵达了南府花园,也就是周成峰所在的小区。 “叶韶北,这套房子是我打算结婚用的,所以你务必帮我将问题妥善解决了。”电梯中,周成峰嘟囔道。 听到周成峰的话,叶韶北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 进入房间后,叶韶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因为他明显地闻到了一股潮味。 叶韶北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变黑。 “叶韶北,你看看这个角落全霉了,而且还有小黑点,我没有骗你吧?” “不仅仅客厅是这样,书房跟两个卧室更严重!” …… 叶韶北还在检查房屋内地板情况时,已经絮叨了一路的周成峰直接开启了话痨模式,滔滔不绝地在叶韶北的耳边说个不停。 “周老师,我刚才仔细检查过了,大自然地板没有任何质量问题,应该是我们在施工过程中出了问题,我们公司会帮你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对于因此而造成的损失,我很是抱歉。”叶韶北犹豫了一下,诚挚地跟周成峰说道。 “你们不是老牌装修公司么,怎么还会存在施工问题?”周成峰一脸困惑地问道。 “按理来说,装修过程中门窗应该保持敞开状态,方便通风透气,可是我们进来时,所有的门窗都是紧闭的,还有……”叶韶北说了一半,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还有什么?”周成峰下意识地接嘴问道。 “周老师,我得先跟项目经理和装修工人沟通了来,有些事情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我今天晚上给您具体答复好么?”叶韶北怔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 告别周成峰之后,叶韶北看到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他并没有回公司,而是坐进自己的车中,拨响了周成峰房子项目经理的电话。 不过叶韶北拨打了项目经理十几次电话,对方也没有接听。 叶韶北又拨打了装修工人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 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叶韶北的一颗心也沉入了深渊。 叶韶北知道,这是李珂在对自己出手了。 其实在周成峰的房间时,叶韶北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周成峰刚刚贴了不到一周的木地板发霉,并不是质量问题,也不是其它原因,而是人为的。 跟进这个项目的经理和装修工人都是老手了,不可能不知道装修时通风透气,也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们偏偏这样做了。 让叶韶北更愤怒的是,他从墙壁上和木地板上看到了用水浇灌的痕迹。 身为一名老设计师,叶韶北见过太多的猫腻。 装修公司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他们往往会给业主推荐建材商家,从而赚取返点费用,但是很多业主为了省钱,他们会货比三家,然后挑选自己认为实惠的建材。 这个时候装修公司会故意在装修过程中动手脚,让业主误以为自己购买的建材不合格,或者不达标,从而不得不听取装修公司的“专业意见”,购买他们指定的建材。 叶韶北怎么也没有想到,公司会跟自己玩这一套把戏。 静静地在车中坐了一个小时,叶韶北忍不住又拨打了一遍项目经理和装修工人的电话,结果还是没人接听。 很多时候,不回应同样是一种回应。 叶韶北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的心凉了,也被公司的行为恶心到了。 “李珂,周成峰家的房子在装修工程中出了质量问题,可能需要公司帮忙返工,还请你跟高经理说一声。”叶韶北沉默了半晌后,拨打了公司老板的电话。 “叶韶北,你有点飘啊,居然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电话那头的李珂冷笑一声,根本不接话。 “周成峰家的房子质量问题是怎么回事,你心知肚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所以我会主动辞职,不过我希望在我辞职之前,你将周成峰家房子的装修返工,否则的话,我只有将这件事情在天天630曝光,你自己看着办!” 叶韶北一句话说完,根本不给李珂拒绝的机会,便直接挂掉了电话。 “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王府菜饭店的一个包厢中,李珂听到电话那头的嘟嘟忙音,他愣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 跟李珂一桌的,赫然有艾汀陶艺的老板王永发,以及跟进周成峰房子装修的项目经理和装修工人。 叶韶北给项目经理和装修工人打电话时,包厢中几个人都听到了,但是他们任由手机铃声飘扬,只顾杯觥交错,吐槽叶韶北的种种不是,包厢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包厢中众人都知道,周成峰的项目就是一个局,一个逼迫叶韶北低头的局,只要叶韶北低头了,周成峰的项目问题很容易解决,艾汀陶艺的生意也能够得到照顾。 只是这几个人做梦也想不到,叶韶北会这么头铁,居然直接选择了辞职,而且还用新闻曝光来威胁李珂。 李珂在接听电话时,故意摁下了手机的免提键,所以包房中众人将叶韶北的一番话听得非常清楚。 原本众人是想看叶韶北笑话的,未曾想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一时间,李珂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他们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包厢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下来。 叶韶北要是在乎齐律的工作,包厢中众人自然可以通过这一次的项目事件将叶韶北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叶韶北都不在乎齐律的工作了,他们的行为就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笑话,反而成为了叶韶北威胁李珂的把柄。 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妙,当你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以高高在上俯瞰自己眼中的蝼蚁时,却不知道下一秒自己就会被人踹落深渊,而且踹落你的还是你眼中的那只蝼蚁。 “姐夫,你不是早就想开除叶韶北了么?现在叶韶北主动辞职多好,你都不用支付赔付金了。”王永发嘿嘿一笑,打破了包厢中的沉默。 “滚犊子!”李珂没好气地瞪了王永发一眼,大声吼道:“我是看叶韶北不顺眼,恨不得将他开除,但是我也只是嘴上说说,你以为我真舍得开除他啊,没了他,我公司的业务至少要少三成。” “啊,叶韶北有那么厉害?”王永发闻言愕然地瞪圆了眼睛,他一直听到的都是姐夫对叶韶北的抱怨,还是第一次知道叶韶北在齐律的重要性。 “叶韶北脾气是臭了点,但是他是有真本事的人。”李珂揉了揉额头,朝旁边的项目经理道:“老高,周成峰的房子,你回头返工一下,所有费用公司负责,记得不要再出任何纰漏,叶韶北既然选择了辞职,这个项目他肯定会负责到底的。” “老板放心,我知道叶韶北是一个较真的人,项目返工的事情我绝对不敢打马虎眼。”坐在李珂右手边的项目经理点了点头,神色凛然道。 第七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哥,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么?”跟在叶韶北身后,颜欣依依不舍地问道。 叶韶北回头看了一眼公司大门,又透过落地窗看了一眼办公室中的一众同事,他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在齐律工作了八年,叶韶北早就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骤然间要离开,叶韶北心中也挺难受的。 “颜欣,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里是韶北的伤心地,他怎么还可能回来?以后我们想韶北了,直接去找他喝酒就是!”郭云飞抱着一个箱子路过两个人身边,正好听到了颜欣的话,他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 “哦。” 没有从叶韶北的嘴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颜欣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然后也跟着郭云飞帮忙叶韶北收拾东西。 其实从打算辞职的那天起,叶韶北便开始一点点地收拾自己个人物品了,当周成峰的项目成功交付时,叶韶北这才正式递交离职申请,而李珂也毫不犹豫地批准了叶韶北的离职申请。 在郭云飞跟颜欣的帮助下,叶韶北很快便将剩余不多的个人物品全部搬到了自己车上。 “韶北,你找好下家了没?”叶韶北启动车辆前,郭云飞忍不住关心地问道。 “还没,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我们保持联系,有好事不要忘了兄弟。”叶韶北笑了笑,然后跟郭云飞和颜欣挥手告别。 看到颜欣欲言又止的样子,叶韶北知道颜欣的心思,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虽然颜欣很可爱,他也知道颜欣喜欢自己,但是他觉得自己对颜欣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至少现在没有。 驾车驶离公司后,叶韶北回到了自己在广厦城的房子,那是他工作五年后,用公积金贷款买的一套小户型,然后又自己亲手设计和装修,半年前才正式入住。 没有房子之前,叶韶北始终觉得自己是农村人,直到有了这套房子,叶韶北才觉得自己融入了这座城市。 这套房子对叶韶北来说,不仅仅是一套房子,它更像一个宁馨的港湾,可以让叶韶北在受伤时舔舐伤口,也是叶韶北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标志。 将自己的身体放进柔软而舒适的沙发,叶韶北拿了一个靠枕往头上一放,整个人彻底进入了放松状态。 叶韶北开始脑子还一团浆糊,一会想公司的事情,一会想微信号和抖音账号的内容,慢慢的,他脑子全部放空,陷入了沉睡之中。 “不要!”随着一声大喊,叶韶北突然间从沙发上坐起,好半天后,他才回过神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想起自己噩梦中考研再次失败的经历,叶韶北的嘴角满是苦涩的滋味。 叶韶北本科毕业之后便想考研,奈何家中经济拮据,无力供应,所以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叶韶北不得不毕业后第一时间参加工作。 从那之后,考研便成了叶韶北的执念。 工作这几年,叶韶北一直在备考研究生,只是他的工作实在太繁忙了,这让他没有办法全力以赴,然后每次考研都以败北而告终。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中想得多了,这种执念直接折射进了叶韶北的梦境,有时考研成功,有时考研失败,弄得叶韶北有时睡醒后,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 叶韶北刚刚便是做了一个考研失败的噩梦。 “要不趁着这次辞职的机会,今年全力冲刺考研得了。”想起自己还有小几十万的存款,叶韶北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出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从心中涌出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叶韶北迅速地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集各种考研的资料。 突兀地,叶韶北的手机铃声响起,将他从网络拉回现实。 “韶北,你外婆过几天七十大寿,你有空就请假回来一趟吧。”电话接通后,母亲在电话那头大声喊道。 “哦,我知道了。”叶韶北拿着手机的手下意识地远离了耳朵,轻声应道。 “你小时候是在你外婆家长大的,她对你那么好,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嚷嚷,叶韶北却已经挂掉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叶韶北才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有点恶劣,心中涌起一阵歉然,不过他看了看手机,终究还是没有拨打电话回去道歉。 看了看窗外落日的余晖,叶韶北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的思绪也飘到了外婆家。 叶韶北的母亲怀上二胎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将叶韶北放在了外婆家寄养,这一放便是七年,以至于叶韶北的童年记忆更多的是外婆家,而不是自己家。 在叶韶北的记忆中,外婆对自己很好,几乎每次去外婆家,都少不了荷包蛋面,每次从外婆家离开时,各种糖果零食塞得满书包都是,以至于叶韶北被父母接回家后,他放学后也喜欢往外婆家跑,而不愿意回自己家,他因此没少挨父母打。 半个小时后,叶韶北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从超市走了出来,然后径直驾车上了高速。 化龙村还没有通高速公路,他的车在蔡家高速收费站下道后,又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蜿蜒曲折的省道,晚上十点钟左右才到家。 化龙村位于蔡家镇的深处,交通极为闭塞,到了晚上,很多村民早早地便躺在床上睡了,只有极少数人家开着电视,村里一片宁静,蛐蛐声和蛙声一片。 叶韶北的车刚刚驶入村口,村中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然后一些人户的门窗打开,有人好奇地伸头打量着深夜来村造访的来客究竟是谁。 化龙村的青壮年基本上在外面打工,村里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也就过年过节时会有几辆机动车会进入村里,平时根本看不到机动车的影子,所以村里偶尔来了一辆机动车,村民们都当稀奇看。 叶韶北的父母和弟弟同样站在堂屋门口看热闹,当他们看到一辆崭新的越野车缓缓地朝自己家的方向开过来时,他们一脸的艳羡。 这家伙太大了,也太漂亮了,比村里经常跑上跑下的电动三轮车威猛多了。 在三个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越野车直接在自家坝子中停了下来,然后从上面跳下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妈,还有剩菜剩饭没,我饿了。”叶韶北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母和弟弟,他兴奋地招呼道。 “有,有,你先进屋,我去给你热饭。”柏秀敏应了一声,连忙向厨房跑去。 “哥,这车是租的还是买的啊?太长面子了。”叶韶泽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赞不绝口道。 “车子是我贷款买的,你要是喜欢回头让你试试手。”叶韶北朗声道。 “别,我拿了驾照后还从来没摸过车,你这车太贵了,又是新车,我可不敢碰,磕碰坏了还不心疼死我啊。”叶韶泽先是一阵意动,随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叶韶泽不敢开车,这并不妨碍他对车的喜好。 叶韶北在堂屋一边吃饭一边陪着父母聊天时,叶韶泽一直在车中东摸摸细看看,时不时地大嗓门询问叶韶北一声。 “韶北,你买这么一个铁疙瘩干嘛,都够在县城买一套房子了吧,太浪费了!”叶韶北吃得正欢快时,母亲的话突然间在他耳边响起,让他夹菜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 叶韶北在回家之前,他就在纠结要不要开车回家,因为他太清楚母亲霸道的性格了,家中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按照她的意志来运转,否则的话整个家中都不得安宁。 不过叶韶北也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拿主意,不喜欢跟别人商量,这也是母子俩十几年来冲突不断的原因。 “咳咳……孩子在城里上班,有车更方便,你操那闲心干嘛?”叶韶北还在斟酌如何回答母亲,便听到了父亲的轻咳声,然后叶韶北看到父亲一边疯狂地跟母亲眨眼睛,一边低声劝说。 “我这不是担心孩子贷款买车压力大么,又不是不让他买……”柏秀敏在看到叶韶北脸上神色不对后,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出声解释。 清楚地将父母的反应看在眼中,叶韶北陷入了沉默,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或许是因为父母年龄慢慢变大,或许是因为自己这些年的疏远,父母在自己面前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而是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自己生气。 “妈,我现在年轻,赚得到钱,你不用担心的。我之所以买车,是为了方便回家,现在家中没通高速,每次从主城回家转车都得四五趟,大半天时间浪费在路上,想回家一趟太不容易了,有了这辆车,我回家能节省一半的时间,而且直接到达家门口,鞋子都不会弄脏。”看着母亲偷偷打量自己的样子,叶韶北心一软,耐心解释道。 “妈,你就偷着乐吧,哥买了车,村里肯定很多人都会羡慕,你明天出去也多了吹嘘的本钱。”叶韶北的话刚落音,叶韶泽便在门口笑嘻嘻地接嘴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好久没收拾你了是吧?”见老幺竟然敢打趣自己,叶母脸上挂不住了,她操起身边的一只拖鞋便扔了过去。 被叶韶泽插科打诨一闹,房屋中的氛围再次变得欢快。 第八章 苦涩的味道 吃晚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寒暄了一阵后,瞌睡袭来,一家人便洗漱睡觉了。 “我们家这是在收购橘子么?”跟着弟弟进入楼上卧室,看着堆放在墙角的一大堆橘子,叶韶北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这些橘子哪用得着收购哦,漫山遍野的,随便摘,我这几天闲得无聊,在山上挑大个的摘了一些。” “怎么会这样?以前大家不是都很宝贝自己家的橘子么?我记得小时候橘子熟了之后,村里人会第一时间摘下来拿到镇上去卖啊!” “哥,那都是老黄历了,你这几年很少回家,不清楚家中的变化。随着国家村村通工程的实施,大家进出镇子方便了很多,现在镇上的橘子市场基本上被外来品种霸占,我们本地橘子完全卖不动了。”叶韶泽心疼地说道。 叶韶北闻言默然。 他弯腰拿起一个橘子,剥皮后,掰下一瓣扔进了嘴中。 下一刻,叶韶北不由自主地蹙眉,相对于他平时在门口超市买的砂糖柑,家中的橘子口感实在没法比。 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农村人也对生活品质越来越讲究,这样的橘子自己吃还勉强,送礼却有点拿不出手,所以橘子烂在山上没人摘也能够理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厂里忙不忙?”叶韶北没有纠结橘子的事情,而是转移话题道。 “今年大环境不好,厂里没活干,我只干了两个多月便回来了,与其在外面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带孩子。”说到这里时,叶韶泽神情黯然。 “哥,今天不早了,你先睡吧,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情你吼一嗓子就是了。”叶韶泽帮忙叶韶北整理了一下床铺后,朗声道:“你的被子我白天刚帮你晒过,床单也是我新买的,你应该能够睡得习惯。” 看着弟弟弯腰整理床铺的样子,叶韶北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鼻子也有点酸。 想说一声谢谢,话被堵在喉咙中,怎么也吐不出来。 目送弟弟背影离去,叶韶北思绪翻滚,怎么也无法入眠。 叶韶北虽然是家中长子,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 叶韶北跟叶韶泽上学那会,国家还没有推行义务教育,每个学期的学费对叶韶北家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化龙村的穷在蔡家镇是出了名的,外出务工是村民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叶父叶母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自然没法外出,只能在村里给土地承包户打点零工赚取日常开销。 叶韶北比弟弟大了三岁,他们读书也相差了三届,因为交不起课本费,叶韶泽经常捡叶韶北的旧课本用。 叶韶北高三那年,父亲叶文德突发性甲肝进了医院,虽然最后侥幸医好,家中却欠下巨债,然后兄弟俩同时面临着交不起学费的情况。 叶韶北还好,读高三的他因为成绩一直位居年级前三,学校发起了募捐,让叶韶北得以继续留在校园,最后考上了大学。 叶韶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当时正读初三的他在班上成绩只是中等,而且性格内向,在他拖欠了两个月的学费之后,教导主任粗暴地将他的课桌搬到了教室外面,然后叶韶泽辍学了。 身为兄长的叶韶北进入大学,徜徉在书海中时,十五岁的叶韶泽却早早地跟着村民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成为了众多流水线工人中的一员。 十二年时间过去,叶韶北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韶泽十二年如一日地在流水线上工作,虽然比在家中种地赚钱多,但是也更辛苦。 叶韶泽二十岁那年,他跟同一个厂里的外地女孩结婚生子,而且还生了一对双胞胎,那个女孩仅仅在化龙村呆了不到两年,便忍受不了化龙村的贫穷和落后,扔下刚刚断奶的孩子跑了。 从此以后,叶韶泽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 “自己是否可以帮忙家中做点什么呢?”看着墙角堆放的占据了卧室三分之一面积的橘子,叶韶北双手枕头,一双眉毛拧成了一团。 皎洁的月亮透过窗户射进房屋。 一阵微风拂过,外面的竹树发出一阵挲挲声,房内竹影晃动,仿佛婀娜的少女在迎风起舞。 叶韶北在床上碾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缓缓入睡。 迷迷糊糊中,叶韶北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微微发亮的天空,好大一会,叶韶北才想起自己是睡在老家。 叶韶北瞪着天花板愣了片刻,耳边的哭喊声时有时无,近乎哽咽,叶韶北凝神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母亲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大早的妈怎么会哭?”叶韶北从床上翻身而起,睡意全无。 走到楼下时,叶韶北才发现母亲瘫软在地上,似乎已经哭得脱力了,父亲蹲在一旁劝说,弟弟则是在厨房忙着做早餐。 从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劝说中,叶韶北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外婆去世了! “舅舅半个小时前打电话过来,说外婆昨天半夜断气了,然后妈大喊一声便晕了过去,然后便哭个不停,爸让我弄好了早餐再叫你起床,我们吃完早餐一起去外婆家。”在叶韶北的询问下,叶韶泽言简意赅地说道。 听完弟弟的叙说,叶韶北的身子也是一阵摇晃,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恨不得马上赶往外婆家。 “你知道去外婆家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我马上去准备!”叶韶北声音急促地问道。 “我对这些也不是特别清楚,得问爸才知道,他懂这些!”叶韶泽一边翻动着锅中的煎蛋,一边回答道。 叶韶北闻言,跑到父亲身边低声询问。 农村里面红白喜事特别讲究,有着各种各样的繁琐规矩,白喜事的规矩和忌讳更多,一个不当便会造成莫大的误会,叶韶北自然不敢大意。 在化龙村,娘家母亲去世后,女儿是不能随便空手前去拜祭的,而是需要准备很多家什。 见叶韶北主动要求置办拜祭用品,叶文德乐得如此,他沉吟了片刻,便将化龙村的习俗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到父亲嘴中吐出的一长串物品,叶韶北一阵头大,他连续问了好几遍,还是没能完全记住,最后索性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将需要置办的东西全部记录下来。 “鸡和鱼你不用管了,我们自己家有,我待会去抓。鞭炮香烛和纸钱多买点……”见叶韶北准备启动车辆,叶文德站在车窗前叮嘱道,叶韶北一个劲地点头。 “要是你手头宽裕的话,再请一个戏班子,你外婆喜欢热闹,她辛苦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热闹过呢,你就让她风光热闹一次吧。”沉默了片刻,叶文德突兀出声道,说这句话时,叶文德脸上神色赧然。 “爸,我知道了,我一定请镇上最好的戏班子。”叶韶北闻言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村里的路不好走,弯拐多,人也多,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要是有什么遗漏的,你想起来了就打我手机,韶泽知道我手机号的。” 叶韶泽弄好早餐出来时,发现哥哥已经不见了踪影,看到空荡荡的坝子,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哥的性子还是那么急啊,早饭也不吃便去了镇上,我还说待会跟他一起去镇上买东西呢。”叶韶泽看着站在坝子中发呆的父亲,低声嘟囔道。 “你哥虽然性子急,办事情还是很靠谱的。你待会陪我去池塘捕鱼吧!”叶文德吧唧一口,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手中的烟,将烟蒂扔进了坝子中的垃圾桶。 “妈不要紧吧?”叶韶泽担忧地看了母亲的方向一眼。 “你妈之前是伤心过度,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她待会负责捉急杀鸡。”叶文德信心十足地说道。 “哦。”叶韶泽应了一声,然后转身走进厨房。 在沉默的氛围中,三个人很快便消灭掉了早餐,然后按照先前的分工,开始忙碌自己手头的事情。 “文德,你跟韶北说要买毛毯没?” “说了的。” “白幡和纸牛呢?” “说了的。” “瓦盆呢?” “也说了的。” …… 叶韶北家的池塘紧挨着他们房屋的坝子,柏秀敏一边拔鸡毛,一边大声询问着正在池塘中捕鱼的丈夫。 听着父亲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叶韶泽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落到了实处。 两个小时后,叶文德一家人坐立不安,准备给叶韶北打电话时,一阵汽车轰鸣声终于在村口响起,几个人下意识地起身看向村口。 “东西全部在这里了,戏班子已经在去外婆家的路上,你们看一下东西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要是没有,我们现在就去外婆家吧。”稳稳地将车停在家门口,叶韶北打开后备箱,让父母检查后备箱的物品是否齐全。 叶文德跟柏秀敏夫妇俩闻言,将物品从后备箱中搬出来一一清点,然后又将物品一齐搬进后备箱,只是这一次塞进后备箱的物品多了一只鸡和几条鱼。 “文德,我们好像忘记跟韶北说要买红包了?”走在半路上,柏秀敏突然间着急地说道。 “妈,我买明灯时跟店铺的老板聊天,他给我提了一些建议,所以我多买了不少东西,红包在我兜中揣着呢,到时我负责给红包。”柏秀敏的话刚落音,叶韶北便在前面笑着说道。 听说叶韶北买了红包,柏秀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即她明白了叶韶北话中的意思,开口道:“韶北,你还年轻,那些钱你自己留着还房贷车贷吧,你将红包给我就行,礼钱爸妈出。” 第九章 一个老相框 叶韶北的外婆家跟叶韶北家是同一个村的,属于不同的生产大队,外婆家在木皮槽,叶韶北家在新屋,两个生产大队之间隔着两座大山,原本只有一条青石山路连通两个村。 国家推进村村通工程之后,有一条硬化的马路将两个生产大队连接了起来,两个地方的人相互来往,可以青石山路这条捷径,也可以选择走平坦的马路,只是需要多绕半个小时。 开着越野车,叶韶北一家人花了不到二十分钟,便抵达了外婆家门前的马路上。 村里人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在帮忙,外婆家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叶韶北一家人挤进人群后,叶母柏秀敏直接扑倒在床前嚎啕大哭起来,叶韶北的眼睛也是瞬间变红。 叶韶北无意间发现,舅舅柏建军鼻青脸肿地站在一边,看向自己一家人的目光有点躲闪。 耳边隐隐传来议论声,叶韶北听了片刻后,他看向柏建军的目光充满了怒火。 叶韶北本来就在纳闷,外婆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了,但是她一直身体很健朗,担粪、锄地、耕田什么重活都干,也没听说她生病,怎么好好地会突然间去世。 听到满屋子的责骂声,叶韶北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舅妈离家出走之后,外婆便心事重重,多次劝说舅舅出去将舅妈接回来,未曾想舅舅非但不听话,反而在家大吵大闹,让外婆很是伤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外婆眼看就要七十岁大寿了,她却选择了上吊自杀。 看到外婆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勒痕,叶韶北无法想象外婆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样的痛楚,才让她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柏建军,你这个畜牲,你枉为人子!” “要不是担心婶婶没人送终,我今天就不是扇你两耳光这么简单,我直接送你去见阎王!” “我今天将话撂在这里,以后你要是敢喝酒,我见一次打一次,免得你马尿喝多了横死在外面!” …… 突然间,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屋外走了进来,他跟叶韶北一家招呼一声,便指着柏建军破口大骂。 刚刚进屋的人名叫柏建国,是柏建军的堂兄,也是化龙村的村长,典型的山里人性格,热情善良又嫉恶如仇,叶韶北对这个堂舅也是又敬又怕。 在柏建国的厉声呵斥下,柏建军嗫嚅着不敢说话,一直低头看着地面,面红耳赤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婶婶走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你也不用太伤心,你先帮婶婶换上寿衣吧。”柏建国吼了柏建军几嗓子后,将柏秀敏从地上扶起,低声说道。 在村人的帮助下,外婆的遗体被抬到了堂屋,堂屋中早就铺了一床外婆生前的被褥,柏秀敏等女性家属合力帮忙外婆换了寿衣,入殓师则是帮忙清洁面部,将脖子上的勒痕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柏建军在村里的人缘和口碑太差了,以至于很多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嫌弃,甚至憎恶。 叶韶北甚至怀疑,要不是有柏建国这个堂舅在,村里人是否愿意前来帮忙外婆办丧事。 母亲跟外婆感情很深,她到了外婆家后,凄入肝脾,悲从心来,几乎不能理事,一直都在哭泣。 叶文德跟叶韶泽则是性格木讷,站在一旁打下手。 叶韶北不懂农村丧事习俗,只管掏钱,将所有的事情全权委托德高望重的堂舅帮忙处理。 当叶韶北将几条硬黄天子塞进柏建国的手中时,柏建国不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要知道化龙村的村民能够抽十块钱一包的龙凤呈祥已经很满足了,叶韶北拿出来的却是五十块钱一包的硬黄天子。 “大舅,您也知道我是外婆带大的,大学毕业后未曾好好孝顺过外婆,所以这一次外婆丧事的所有费用我都包了,就当是弥补我这些年没能尽孝的遗憾了。”叶韶北一边说话,一边将红包塞进堂舅的手中。 按照化龙村的习俗,死者的亲属是不能亲自收礼金的,所有的钱财都是交由亲属们信得过的金官负责收取和开支,叶韶北看得出来,外婆这一次的丧事是堂舅担任的金官。 “好,你舅舅拿不出钱,我还担心你外婆这一次的丧事办得寒酸,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柏建国瞪着叶韶北看了片刻,脸上多云转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说句难听的话,农村办丧,除了亲戚,村里人图的就是那两包烟。 柏建国即便威望再高,让村民们免费帮忙,村民们也难免会兴致不高。 叶韶北直接拿出硬黄天子作为杀手锏,众人想不热心都不想。 当帮忙的村民们一个个拿到硬黄天子,又得知这是叶韶北的手笔后,叶韶北的名字很快便在人群中传开了,然后扎灵棚的扎灵棚,摆酒席的摆酒席,外婆家外面的坝子上呈现出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尤其是镇上最出名的戏班子赶到化龙村木皮槽,开始卖力地演唱时,原本寂静的化龙村瞬间热闹起来。 外婆丧礼的规格和气派瞬间拉高,无论是亲人还是外人看向叶韶北的目光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色彩。 看着戏班子在舞台上卖力地跳舞和唱歌,台下全是嗑瓜子看热闹的村民,叶韶北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原本悲伤沉重的氛围,怎么愣是让这些人弄出了欢庆的气息? 不过村中办丧事,但凡有点经济实力的,都会邀请戏班子前来助兴,久而久之,竟然成了村里约定成俗的事情,叶韶北也不好说什么。 相对于卖力演唱流行歌曲的戏班子,叶韶北更喜欢一直坐在灵棚中的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穿着道袍,戴着道帽,一手打镲,一手敲木鱼,嘴唇一张一翕,好像在唱,又好像在念,叶韶北凝神倾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他在念什么,只觉得阴阳先生念起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 注意到阴阳先生在念唱时,眼睛一直瞟着面前桌子上的本子,时不时地翻动一下,叶韶北忍不住好奇地瞄了一眼。 然后叶韶北看到了书写整齐的一列列毛笔小楷:此是我造听我断,一要人丁千万口,二要财宝自盈丰,三要子孙螽斯盛,四要头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早第,六要牛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库,八要寿命好延长,九要家资石崇富,十要显贵永无疆。 舅舅柏建军则是恭敬地跪在棺材前焚香升表烧纸,脸色肃穆,神态虔诚。 阴阳先生每打一次镲,柏建军则要往阴阳先生面前的碗中扔一次钱,柏建军早就准备了大把的零钱放在裤兜中,每次都是五块钱十块钱地扔。 阴阳先生则是盯着柏建军的裤兜,嘴中好话不断,两个人似乎在较劲。 很快,柏建军兜中的零钱就不够用了,叶韶北的母亲柏秀敏连忙塞了一把零钞到他手中。 又是十几分钟过去,叶韶泽也不知道从哪换了一把零钱递给柏建军。 当柏建军兜中再次被掏空时,他终于恼了,大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啊,我家中什么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 “你们家大学生有钱。”阴阳先生瞟了叶韶北一眼,轻声嘟囔道,不过看到柏建军紧握的拳头,他终究还是没敢继续要钱,而是提着铜铃站了起来,柏建军则是提着装有五谷杂粮的篮子跟在他的身后。 阴阳先生边撒边念:一散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食皇禄;二散西方庚新金,代代子孙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早登科;四散北方壬奎水,代代子孙大富贵;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孙寿比彭祖。 外婆家的房屋由三间土屋组成,中间为堂屋,左边为厨房,右边则是卧室,其中厨房所在的屋子被隔了一个猪圈出来,卧室所在的屋子则是被隔了一个仓库出来。 阴阳先生洒遍了包括猪圈和仓库在内的几间土屋,柏建军为首的亲人则是在后面跟着走了一圈,最后跪在门边焚香升表烧纸磕头。 丧事的流程是繁琐而复杂的,叶韶北跟着走了数十道流程后,觉得头大,心想还好有阴阳先生和那么多村中长辈帮衬着,要是自己负责丧事的话,恐怕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当太阳隐没在山林之间,落日的余晖在云间瓢泼成一幅幅彩色的油墨画时,叶韶北盯着那金灿灿的火烧云一阵出神。 隐约间,叶韶北似乎看到了外婆在地里劳作的画面。 叶韶北每次到外婆家做客,他都能够感觉到外婆毫不掩饰的爱。 因为代沟的存在,外婆不知道自己应该跟外孙说什么,面对叶韶北的询问,她总会很有耐心地解答。 当天空最后一抹彩色消失不见,天色完全变暗时,叶韶北转身走进了外婆的卧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14英寸电视机大小的相框,相框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那些照片绝大部分是叶韶北的,只有一两张是表妹和表弟的。 “外婆很喜欢你,你高中毕业后很少回家,你外婆便每天盯着相框发呆,你表妹表弟出生后,她便跟表妹表弟说你的故事,让他们俩向你学习……”母亲的声音突兀地在叶韶北的身后响起。 听到这句话,叶韶北泪如雨下。 第十章 占着茅坑不拉屎 叶韶北的目光停留在相框中两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上面。 其中一张照片是一个六个月大婴儿抱着奶瓶坐在婴儿车中的单照,另外一张照片是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合影。 六个月大的婴儿是叶韶北,两个男孩分别是柏建军跟叶韶北。 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照片,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 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相机也是稀罕物,所以这两张照片显得弥足珍贵。 除了这两张隐隐泛黄的黑白照片外,相框里面还有十几张彩色照片,有些是叶韶北上高中和大学时的照片,有些是他工作后的照片,只是叶韶北并不记得自己大学毕业后有给外婆邮寄过照片。 “你工作后的照片,是外婆到我们家做客时,看到我们家相框中的照片后跟我要的。”在叶韶北询问的目光中,母亲回答道。 “妈,你们有联系舅妈么,她回来不?”叶韶北从相框上收回目光,沉声道。 听到这个问题,母亲脸色微微一变,她下意识地张嘴,不过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以这样?这种时候都不回来!”叶韶北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她……哎,算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母亲盯着叶韶北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犹豫,正好有人在喊她帮忙,她扔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叶韶北很想质问黄莉娟一声,外婆去世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可以不回来,可是掏出手机后,他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黄莉娟的联系方式。 叶韶北猜测母亲和舅舅应该有黄莉娟的联系方式,不过叶韶北觉得索要黄莉娟的联系方式可能会引起误会,索性作罢。 人总是会变的,或者变得坚强,或者变得脆弱,或者变得麻木。 叶韶北心中这样想着,然后步进了临时搭建的灵棚。 按照化龙村的习俗,人去世之后,要第三天才能入土,在这之前,逝者要在灵棚安放两天。 夜已深,看热闹的村民和帮忙的村民逐渐离去,只剩下阴阳先生和几个亲人在灵棚守夜。 “建军以后不能喝酒了,他不喝酒还是一个正常人,喝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柏秀敏犹豫了片刻,打破了灵堂中的沉默。 柏秀敏的话引起了灵棚中其他人的强烈共鸣,大家纷纷点头附和,将柏建军醉酒之后所干的糊涂事一件件地全部陈列了出来。 比如酒后骑摩托车回家,结果从路边滑下山坡摔得骨折,在家休养了半年才好,整整半年时间没赚一分钱,还将家中积蓄消耗一空。 比如酒后去白家沟打牌,将摩托车输出去不说,还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还是化龙村几个人及时赶到,才帮他捡回性命。 比如酒后打砸家具,家中的锅碗瓢盆已经换了不止一次,有些勉强能用的,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让人看着心中就发堵。 叶韶北虽然知道柏建军酒后有暴力倾向,却不知道柏建军喝了酒之后这么能折腾,他看向柏建军的目光不由充满了厌恶。 柏建军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非但不能将家庭撑起,反而将原本完整的家庭弄得支离破碎,实在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不仅仅叶韶北看不起柏建军,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嫌弃和厌恶柏建军的。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的种种不是,柏建军表情木讷,一声不吭。 事实上柏建军从外婆去世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沉默不说话了,他有如提线木偶一样,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无论谁说他骂他,他都受着,不辩驳,不争执,仿佛完全没了脾气。 “你为什么要打外婆?”众人正说得热闹时,叶韶北突然间起身站到柏建军面前,厉声质问道。 感觉到视线受阻,柏建军抬头看向叶韶北。 柏建军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叶韶北。 白炽灯的照耀下,不到四十的柏建军已然两鬓飞霜,瘦削而黝黑的脸上皱纹密布,深陷的眼睛中露出了凄切、痛苦和迷茫的目光,干裂焦灼的嘴唇似乎风干了很久,微微发白。 “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外婆?!”叶韶北的目光从柏建军的脸上扫过,看到灵棚中的棺材,他忍不住再次怒吼道。 似乎感受到了叶韶北不受控制的怒气,柏建军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叶韶北的拳头呼啸而至,落在了柏建军的脸上。 只听得闷哼一声,柏建军连人带凳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短暂的哗然后,叶文德跟叶韶泽迅速地抱住了叶韶北,柏建国跟柏秀敏则是扶起地上的柏建军,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喝酒,我看到一次揍一次。”被父亲和弟弟抱着,叶韶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继续收拾柏建军了,他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转身便朝灵棚外面走去。 叶文德跟柏秀敏招呼一声,然后带着叶韶泽跟了上去。 外婆家只有一个卧室两张床,显然挤不下叶韶北一家人,所以他们留下柏秀敏在外婆家守夜,父子几个回家休息,第二天早上再继续过来帮忙。 其实叶韶北更想留在外婆家守夜的,只是家里其他人不会开车,走夜路又太危险,家里人也不放心他开车来回跑,所以只能作罢。 在这种压抑而沉闷的氛围中,时间一点点地熬了过去。 六月初十,外婆出殡的日子。 木皮槽万人空巷,无数人黑压压地挤在外婆家的院外,看着出殡前的重头戏。 此时院子外的灵棚已经拆除,棺材暴露在外,上面是用一道道麻绳捆好,在一道道左右横竖的木杠周围,足足围了十六名名轿夫。 这十六名轿夫,是村里的青壮年,小的只有十几岁,大的已经有五十几岁,每次村里有人出殡时,他们都会从劳力化身为轿夫,当然,一两条好烟是少不了的。 柏建军穿着孝服,扎着麻绳,郑重地四叩首后,举起盛满纸钱灰的瓦罐,举过头顶。 只听得嘭地一声脆响,柏建军将瓦罐摔得粉碎,大把大把的纸灰沸沸扬扬,洒了柏建军一身,也撒了众多孝子孝孙一身。 “起灵——出殡——” 随着阴阳先生一声大喊,轿夫们抬起了棺材上的木杠,柏建军为首的孝子孝孙们三步一叩首,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山上走去。 正所谓瓦盆一摔。 轿夫起杠。 正式出殡。 从山上下来后,帮忙的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去,只剩下亲戚们在帮忙善后。 “大舅,我舅舅不靠谱,估计我表妹和表弟还得麻烦您帮忙多看着点。”叶韶北看到柏建国忙得差不多了,他递过去一根天子,沉声道。 “应该的,燕燕成绩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飞飞虽然调皮,不过人很聪明,他们要是好好培养的话,应该能够跟你一样,走出这个山旮旯。”柏建国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道。 “要是他们能够都走出去就好了。”叶韶北闻言,下意识地感慨道。 “韶北,你出去后,有想过回来么?”柏建国瞪着叶韶北,认真地问道。 “我不是经常回来么?”叶韶北愕然。 “我的意思是,你有想过回来建设家乡,为我们村的发展出一份力?”柏建国耐心地重复道。 这一次,叶韶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最后脸上露出了赧然的神色,因为他的确没有想过要回家乡发展。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大家都是想着法子从村里走出去,已经出去的谁还会想着回来呢?稍微聪明点的青壮年,一旦在外面找到靠谱的工作,便在外面安居乐业了,根本没想过要回化龙村,更别说你们这些大学生了。” 说这句话时,柏建国一脸的惆怅。 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枯瘦黝黑的面庞在袅袅白烟中若隐若现,有如被漆黑夜幕笼罩的化龙村。 记忆中,堂舅柏建国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村长了,二十几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他便在老支书的带领下,熟悉着村中的一切,然后将一辈子奉献给了化龙村。 只是堂舅柏建国在叶韶北的印象中一直是那种爽朗乐观的山里汉子,很少有垂头丧气的时候,他今天的表现明显不正常。 “大舅,您是碰到什么事了么?”叶韶北小心翼翼地问道。 “哎,可能我这个村长做到头了。” “您现在才五十岁,正当壮年,这些年兢兢业业为村民们服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论威望论人脉,村里还有谁能够比得过你?”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了,我始终觉得,农民应该好好种地才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以前需要上缴时,我们村每次交公粮都是先进单位,现在不用交公粮了,大家全部解放思想,什么都向钱看,田地荒芜没人种,嚷嚷着只要有钱就行了。” “大家都想赚钱过好日子我也能够理解,要想富先修路,我领着村民们积极响应国家的村村通工程,修了一条村级公路,终于将几个主要的生产大队和省道给连上了,可是他们又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阻碍了他们发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