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沈晓霞的命终结在了她四十七岁的某一天里,元旦才过,被病痛折磨了半年的她终于在病床上闭上了眼,床畔是守候着自己的丈夫,陪伴了她奔波寻医半年,早已消瘦的脸庞上露出几分疲惫。 眼皮沉重得很,沈晓霞想再看看他一眼都没有力气,床边的监测仪似乎发出了尖锐的响声,落进她耳朵里的却只有大片大片的轰鸣声——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身子轻盈得很,迷迷糊糊的,她还以为自己是从医院里出来了,正想从床上起身给女儿做好吃的去,她还记得的,在她最后一次入院之前,女儿说的那句“你还说要给我做我没吃过的好吃的”。 起身的那一瞬间才发觉不对劲,身上的轻盈根本不是简单的拔了管子,她手上粗粝的老茧消失不见不说,穿着的衣裳,还有这还未发福的身子,以及周遭的环境,根本就不是她死去的那一年! 墙上的日历被微风抚过,略略卷起的轻薄纸页吸引着沈晓霞的注意,目光在屋里环绕一圈之后,停留在了那绿色的字体上——1998年2月12日。 刚从床上坐起来的身子又倒了下去,沈晓霞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脑海里乱作一团,她不是死了吗,恶性肿瘤,手术之后才半个月又长了一肚子,医生说过连化疗都没用了,还有最后听到的那轰鸣声,都仿佛是上一刻才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怎么会…… 乱作一团的脑子忽然出现了一丝清明,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在作祟,竟将她的一辈子都给完整捋了出来。 苦,真的苦,母亲生了五个女儿,她排第二,家里穷得很,为了供养一家子,她背上行囊南下赚钱,织了无数件毛衣换来的钱一笔一笔汇给了家里,给四妹买了一辆单车,给小妹交上了学费……后来家里好过一些了,她从南方回来,经人介绍嫁给了自己的丈夫。 嫁得太匆忙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看清,就受限于年纪和丈夫家里有事而匆匆忙忙结了婚,婚后她很快就有了女儿婉婉,可新组建的家庭还是苦啊,丈夫出身农村,是个电焊工,她唯一的本事就是织得一手好毛衣,两人分头奔波着,为了女儿的奶粉钱,为了维持这个家里的生计,他们几乎没有本该属于自己的感情,后来为了女儿,他们争吵过,动手过,吵得厉害的时候她也想过离婚,直到最后在病榻上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的丈夫,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为了钱,她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几天快乐的日子,连带着丈夫女儿也一块疏忽了,等到快死了,才终于听到了女儿跟自己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才终于看到了丈夫握着她的手温柔陪伴在她床边的模样。 怨恨吗,其实是不怨的,只是有些惋惜,一辈子奔波忙碌,竟没有片刻欢愉。 这份惋惜藏在她病重时无数声的哀叹里,都以为她是疼得厉害,没人知道,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对这一生的几分不满。 第2章 不舒服 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经含了泪,顺着脸一路往下滑,没入她乌黑的头发里,湿漉漉的感觉让沈晓霞有些不适。 重新坐起身的时候用袖子粗鲁地抹了把水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时光会倒流,可再来一次,她绝不再过从前的生活。 手摸上了平坦的小腹,这里头有着她的女儿,其实下个月才会查出来,因为她过度忙碌而晕眩才去的医院,说来也是可笑,怀了身孕也不知道,竟然还天天为了钱奔波,惹得胎儿险些留不下来,生下来也是气息微弱几乎保不住。 这一次她可不会让女儿再受那样的苦了,她得好好地把女儿生下来,好好养大她,陪着她,弥补母女俩从前没有好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遗憾。 丈夫陈武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惊扰了沈晓霞的神游,细听一下不难分辨出他又是在跟自己的婆婆许婵争吵,已经听得厌烦的沈晓霞不愿多听,穿了拖鞋走出房门,争吵的声音没了房门的隔挡显得有些刺耳,她平静地站在陈武面前,“今天陪我去趟医院。” 骂骂咧咧的陈武怎么也没想到妻子一起床就跟自己说了这么一句,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只随着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有些不舒服。”沈晓霞没有直说,她查出有孕本该是三月,虽然现在孩子已经在腹中,可无病无痛也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释,还不如就不说。 不舒服自然要去看病,陈武没说什么,倒是从洗手间里端着尿盆出来的许婵细碎地念了一句,“没见过这么矫情的,点大事就要去医院。” 沈晓霞一看那尿盆就知道方才的争吵声是什么,许婵年纪大了,晚上不想摸黑从房间走到洗手间去,就在自己屋里搁了个尿盆,每天早上端去洗手间里倒了,这倒也无可厚非,可偏偏倒的时候总是喜欢弄一地,将好好一个洗手间弄得一股尿骚味,也不肯洗干净,她是媳妇不好说什么,可没少惹得陈武不满,这也就时常爆发这种小争吵。 她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早已经厌烦疲倦,盘算着什么时候搬出去了眼不见为净才好。 陈武见她闭了闭眼,以为她是闻着尿骚味更难受,主动宽慰了一句,“去换衣服吧,一会去医院。” 这男人一生也说过几句好听话,就这已经是他能表现出来的最大温柔了,沈晓霞知道,也没有在意,含糊着答应了一声就挽起衣袖淘米煮粥。 小夫妻俩收拾洗漱完的时候粥正好煮完,沈晓霞给陈武盛了一碗晾着,自己却不打算吃,她是要去做检查的,吃了东西反倒是不好,就只端了一杯水在一旁慢慢喝着。 时光的倒转将沈晓霞给震得有些恍惚,落在陈武眼里就是她很不舒服,连早饭都吃不下,因而加快了自己喝粥的速度,几口匆匆将一碗热粥扒拉下去,就起身要走,“走吧。” 第3章 怀孕了 昨儿是元宵,喜气的日子里没什么人愿意上医院来,连带着今儿人都不多,将自行车停在医院门口,陈武牵过沈晓霞的手就往里头走,见她脸色还是不好看,便关切地问了一声,“很难受吗?” 沈晓霞抬眼对上他那关怀的眼神,沉默了下。 梳洗的时候她照了镜子,总觉得自己还染着死前那股子病气,明明时光倒转是一件好事,肚子里也怀上了女儿,可她就是恹恹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许是太过震惊了,又因为之前病了太久,一时半会还不能转过这阵劲儿来。 情绪转换这事儿急不来,可陈武还等着她回话。 沈晓霞只得悄悄换了口气,朝着丈夫撒了个谎,“嗯,不舒服。” 陈武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心急,但是不敢走急了让她不舒服,只得口头安慰,“忍一忍,就快到了。” 太过熟悉的感觉。 沈晓霞眼神有几分恍惚,她病重的时候丈夫也在她床边时常这么宽慰她,她知道他在,却什么也没法说,难受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块,张了口就只能呜咽着落下泪来,如今她健康平安,这话倒是能说了。 只可惜她跟丈夫都是性子别扭嘴上倔强的人,陈武不会说甜言蜜语,她也不怎么精通,唯一能表达心头那点爱意的,只有言语上细节中的小事,“你啊,喝粥不要喝那么快,才刚煮好的粥那么热,再把胃给烫坏了。” 陈武听不下去她念叨的这两句,一门心思都在她不舒服上头,前方就是急诊,他随口答应了两声,领着她进门直奔急诊室。 医生问诊的时候沈晓霞险些暴露了自己,她本就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想早些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情罢了,突然被问起哪里不舒服,一时半会竟然答不上来,支吾着只能说头晕得厉害,饭也吃不下。 那医生看了她一眼,在病历上写下几笔,让她去查个血。 检验结果出来得很快,只是两人也看不懂,拿了报告单回到急诊仍旧交给那医生,很快听到意料中的那句话,“怀孕了。” 比起陈武瞬间展露出来的欣喜,沈晓霞倒显得冷静许多,早就知道的事情,再来一次也没什么惊喜的,听医生嘱咐了几句,身后自有陈武句句痛快答应着,她只需要坐着什么也不用干,手指在小腹上顿了顿,两个月大的孩子,还不能给她回应,可搁在小腹上的手竟也觉得暖洋洋的,就像这诊室里头的气氛一样。 回去的路上陈武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医院里头喊我有孩子了,沈晓霞看着他那副神情,竟也跟着笑了笑,这还是她再活一世第一次露出笑意来,这样轻松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是了,她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在发觉自己重回年轻时候的那一刻,她不是就笃定了自己不能再过从前的日子吗,这样的轻松,这样的欢笑,不能只有这一天,得以后天天都是这样才好。 第4章 回家 陈武站在医院门口就寻了个小亭子找公用电话,急着给她母亲打报喜,喜笑颜开地将这样的好事说给自己的岳母知道,也不知电话那头都说了什么,他一声声应了,挂下电话付了钱,扭头就跟她说,“咱妈让今晚过去吃饭。” 沈晓霞没有异议,这样的好事自然是给她母亲说一说的,她也许久没见着母亲了,从她最后一次入院以来,母亲只在她稍稍清醒的时候来过一次,可能是知道她病得重了,家里几个妹妹不忍心让母亲见到她,所以只有那一面,只见了那一面,她们母子便阴阳两隔。 能再见到母亲,她很高兴。 回了家,陈武迫不及待地将这样的喜事说给了婆婆知道,早就领教过婆婆那副嘴脸的沈晓霞可没心思听,自己回了房间里躺着。 之前她生孩子,整整一夜婆婆都不曾去妇幼保健院看过她片刻,那时候孩子还没出生,男女都不知,等她出了手术室婆婆终于来了,可居然是空手来的,连一碗清粥一壶汤都不曾带来,看了她一眼就走,连多说几句话都没有,从那一刻她就知道,婆婆分明是根本不在意她的孩子,果然,孩子出生后婆婆就没有给他们带过孩子,小夫妻俩要上班顾不上,她只能辞去自己的工作,专心带着女儿直到她能上幼儿园。 她这份工作是在一个大厂,工资很是可观,没了这份工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家庭经济情况一落千丈,她后来遭受的所有罪所有苦都来源于此,这一次,沈晓霞可不会轻易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婆婆不疼孙女,她就自己疼自己的女儿,不关心她这个媳妇,她就自己关心自己,只要养好了自己,养好了女儿,没什么过不去的日子。 陈武进来的时候脸上的喜色退了几分,沈晓霞知道,约莫是婆婆听到这样的好事也没多高兴,这才让他难过了,可她没有揭穿,只是冲他笑了笑,“现在倒是觉得有些饿了,早上的粥还有吗?” “我去给你盛。”陈武知道,沈晓霞每天都煮三人份的早餐,自然是够一家子吃的,怎么会没有,便答应了一声,出了房门径直进了厨房。 早上只盛出来一碗,就算他们出门后许婵吃过了,锅里也该还有一碗才对,可陈武进了厨房,水槽里放着盛空了的锅,粥已经没了,锅也没有洗。 陈武沉默了下,冷哼一声自己刷了锅又重新淘米煮粥,洗干净手在身上蹭着就回了房间,“早上煮的粥妈给吃了,我给你煮了新的,再等一等。” 沈晓霞还没说什么,外头路过他们房间的许婵开了口,“怎么,我还不能多喝一碗粥了,早上连个蛋都不煮,怀孕了就能什么事也不干吗?” 陈武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有心想反驳,可顾念着沈晓霞怀着孕,不愿意在这样欢喜的日子里争吵,竟也生生忍了。 他能忍,沈晓霞可忍不了,她忍了多少年,也算是忍够了,“我怎么能跟您比,您不怀孕不也什么都不做吗?” 第5章 初次回怼 沈晓霞嫁进来之后一直低眉顺眼的,不曾忤逆过她这个婆婆什么,虽然不至于端茶递水那么殷勤,可许婵说什么,她也大多不会有别的什么意见,这会子这样伶俐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不仅陈武愣了愣,门口的许婵也一挑眉,声音瞬间尖锐起来,“你说什么?” “说您啊。”沈晓霞的手揪在被子上狠狠抓了一把,她从来没有正面跟自己的婆婆顶嘴过,先前生病那会她和陈武被许婵赶出家门她都没有说过什么,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是没法忍了,也不想再忍了,“我刚刚都听见刷锅的声音了,您喝了粥没关系,可总该把锅刷了吧,刷个锅就那么难吗?” 平时她跟陈武要上班,煮了早饭吃了就要上班,有时候许婵没跟上他们的速度,老人家慢慢吃着,她跟陈武自然不会说什么,自己吃完了刷了碗就去上班,等回来的时候,许婵的碗还在水槽里搁着,不刷,也不倒点水进去泡着,没吃完的粥黏在碗壁上,很是难刷。 这回想必又是一样,她听着陈武在厨房里刷锅的动静有些大,想必是带了气的,连带着把她憋了多年的气也勾了出来,从前的事情现在还没发生不好说,就索性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这话说得很不给许婵面子,好似她是多懒一人一样,小老太太要面子自然不会服输,喉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张口就给怼了回来,“年纪轻轻刷个锅怎么了,说得跟我多委屈了你一样。” “您就说您是不是不怀孕也不干活吧。”沈晓霞懒得跟她吵这个,耳畔响起许婵的声音她都觉得厌烦,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不能发散出来,这会子她只想快言快语赶紧堵上许婵的嘴,只要许婵没话可说,她就能舒心一些。 许婵果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哼了一声,从他们房门前走开了,陈武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怀孕了就别跟妈置气,她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沈晓霞也不想置气,可她更不愿意憋着,先前病重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也想过,是不是自己憋屈了一辈子才憋出肚子里长了那么个坏东西出来,如今怼出口了才发觉,不管是不是真的憋出来的病,这不憋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舒心,顺遂。 外头的许婵正给自己的大女儿拨电话,房子隔音不好,她能听见小老太太在外头很用力地戳着电话,只是可惜好像无人接听,老太太的气撒不出去,索性出了门去遛弯,沈晓霞知道,她是去外头找街坊四邻细数自己这个儿媳妇的不是了。 许婵大半辈子都在干这事,外头的人沈晓霞也管不着,顾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也不去搭理那些个破事。 陈武给他们两人的单位都打了电话请假,她可以有一天的时间在家里休息调整心态,病得太久了她一时半会还不能转换过来这种状态,可这幅模样是绝不能让她母亲看到的。 第6章 我好想你 或许是生病那会天天就只能晕沉沉地睡着,再活一世的沈晓霞闭了眼睛没多久也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是中午,陈武做了午饭,从市场上买了只鸡,炖熟了之后将鸡肉撕成鸡丝,就着早上煮完她没喝上的粥重新煮了一锅鸡丝粥,香喷喷的就给端房间里来了。 沈晓霞被叫醒,有些懵,闻着床头柜的香味倒是清醒了不少,她病了太久早就没有味觉了,吃饭都不成,天天靠着输液维持性命,忽然间闻到这样浓郁的香气,饿了一早上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出声。 陈武伸出手来,要托着她的脑袋扶她起身。 这个动作太过眼熟,生病的时候就是陈武这么伺候着她的,可是现在,沈晓霞却觉得有些好笑,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便支起一条胳膊撑在床上坐了起来,“不用这么麻烦,我出去就好了。” “你刚怀孕,今天精神又不好,就在这吃也方便。”陈武在她起身的时候将枕头抽起垫在她背后好让她倚靠着,又端起搁在床头柜上的鸡丝粥吹了吹。 动作顺畅流利,从前他也经常做的。 陈武性子别扭嘴也笨,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对人好只会表现在生活中的小细节里,从前她怀孕生女儿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他都是这么照顾她的,沈晓霞早就习惯了,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着他的动作,不免有些热泪盈眶。 好在陈武低着头吹粥,也没有发觉她的感动,沈晓霞赶在他抬头之前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自己伸手接过碗来,“好了,凉了。” 陈武看着她吃,眉眼里都染着笑意,“吃完了我们早些出门吧,妈早上打电话来说买了些东西想去拜拜佛祖,求他们保佑你。” 沈晓霞没二话,她本就是个特别顾家的人,母亲要去拜神从来都是她跟着去帮忙的,更何况这次还是为了她,睡了一觉又吃了饭,精神比早上好了许多,便换了一身衣裳跟着陈武一块出门,两人搭着公交汽车一路去了乡间自己娘家。 东城这地方是个村中城,大大小小的农村环绕着发展中的城市,随着公交汽车一路往乡间开,楼房慢慢变成田地,约莫着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终点站。 还得再走一段路程,陈武一手拎着买给岳母的东西,一手牵着沈晓霞,怕她累着也不敢走快了,夫妻俩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远远瞧见了出来迎接的岳母,陈武急忙招呼,“妈!” 沈晓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自己的母亲就提着篮子远远地站在路边,见到他们的时候也迎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出门前憋回去的眼泪终于憋不出了,沈晓霞紧走几步,眼看就快到母亲面前,她从陈武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把拥住了自己的母亲,“妈,我好想你。” 母亲沈素英笑着回抱了抱她,“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上礼拜不才回来过。” 第7章 心里有事 沈晓霞后背一僵,想起她如今不是那个病重见不到母亲的她,四十七岁的那个她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人世间了,如今的她青春正盛,是每个星期都能回家一趟的沈晓霞。 悄悄换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沈晓霞松开抱着母亲的手,故意撒娇道,“上个礼拜才来过就不能想你了吗?我每天都想你,见着你了也想你。” 沈素英被逗乐,“你这孩子从前老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甜言蜜语了。” 招呼了陈武跟上,沈素英携了沈晓霞的手,领着她往村里供着佛祖的小庙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咱们先去拜了佛再回家,省得多走路,你今天是哪里不舒服才想到要去医院看看?” 陈武已经在一旁接了话,描述起她早上的脸色有多难看,许是怕老人家担心,末了还补充上一句,说是幸好是这样天大的喜事,又说听说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也是不舒服得厉害,都说男孩子会闹腾,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 沈晓霞听了暗自心惊,陈武这一辈子都想要个男孩,她生了女儿婉婉,虽然陈武也一样心疼,可总归有些遗憾,后来真的怀了个男胎,都成形了,却因为家里穷而不得不打掉,遗憾一个接一个,夫妻俩偶尔想起,也总是觉得可惜了。 她没有陈武那样非要一个儿子的执念,虽说如今重男轻女的遍地都是,自己的母亲沈素英就生了五个女儿之多,小时候她也担忧的,家里没个男的,父亲又早逝,她怕母亲撑不住,后来五姐妹成家的成家,事业有成的事业有成,原本备受诟病的母亲成了被村里人羡慕的对象,都说虽然生的是女儿,可也不输给男孩子,听多了这些话的沈晓霞自然是自豪的,也就不再对生男生女这样的事情太过偏执,可陈武那念头…… 她总是担忧的,陈武心疼女儿是真,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几分遗憾更是真,还有方才提及可能是个儿子的兴奋更是让她恐慌,若是这时候让他知道是个女儿,怕是婉婉就生不下来了。 她要保住婉婉,她的婉婉,她从前没顾得上,这一世可绝不能再来一次。 耳畔是沈素英的笑,“是男是女都好,平平安安生下来最重要。” 陈武应和着,两人脸上都是喜色,沈晓霞左右瞧了瞧,逮住陈武问,“女儿你就不喜欢了?” “一样喜欢。”陈武眼尾都笑出褶皱来,“妈说得对,是男是女都好,平安健康就最好。” 平安健康…… 沈晓霞顿了顿,婉婉出生的时候可不那么健康,不知道是她怀孕的时候还操劳辛累的原因还是旁的什么,导致了婉婉出生之后黑黑小小一团,险些活不下来,要不是陈武舍不得孩子,掏空了家底买了各种好东西养着,婉婉怕是早早就夭折了。 如今提起这个,倒是让沈晓霞心里响起了警钟,早上惦记着的那件事,一会可得跟母亲好好说一说。 第8章 要求 拜过佛祖,将沈素英提着的篮子里的纸钱都烧了,空着的篮子用来装陈武买的水果点心,方才这些东西也都装在盘子里摆放在佛祖面前供奉过,回去的路上陈武便掰了一个橘子,去了皮递给沈素英一半,又递给沈晓霞一半,“拜过佛祖的橘子吃个平安,走了这一路也正好解解渴。” 沈晓霞接过,又分了一半递给陈武,自己将剩下的一半给吃了,稍稍缓解了一下喉间的干渴感,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妈,三妹下个月就要生了吧?” 三妹沈晓珊,去年就查出了怀孕,她记得孩子是下个月生出来的,之前她跟母亲姐妹们也常去医院照顾她,果然沈素英给了肯定的回复,“是啊,医生是说下个月该生了,她听说你怀孕了也高兴,说晚上过来一块吃个饭。” 沈晓霞含糊应了一声算是答话了,又接着自己想说的话说下去,“三妹要生,咱们自然要去帮忙的,就是等三妹出了月子之后,妈能来照顾我吗?” 沈素英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怀孕我肯定照顾你啊,要什么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妈给你做就是了。” “不是。”沈晓霞知道她这是没明白,又解释道,“三妹出了月子也该五六月份了,到时候天气热,妈你也知道,我向来怕热的,一到夏天就浑身是汗,到时候肚子也大了做事也不方便,妈你搬到我家住一段时间,等我生了孩子你再回来行吗?” 她知道沈素英不会答应的,她婆婆在家,母亲还要去她那照顾,怕是会被人说她婆婆不作为,沈素英这人最重规矩,也不愿得罪了亲家,这会子提及,肯定不会同意,再说她也没有提前跟陈武商量过,突然说起,这会子陈武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果然偷眼望了下,陈武的脸色确实瞬间阴沉了下来,一来是她没有商量过就找她母亲上门,二来,怕是也想到了早上许婵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虽然沈晓霞自作主张了,可他母亲做了那样的事,他这会子理亏,有心要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 说什么,说别麻烦咱妈了,我妈在家呢,也能伺候你?许婵早上都干了什么,听说她有孕又是个什么反应他可还记着呢,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好在沈素英拒绝得倒快,“这那行,阿武他妈妈跟你们住一起,我去了像什么话,你要是实在不方便了我去照顾你几天还行,几个月那肯定不行。” 陈武的脸色缓和了些,岳母这话说得他的尴尬化解了几分,急忙接话,“还有我能照顾你,做饭什么我也会,打扫家里我也能做,你就顾着养好身子就是了。” 沈晓霞原本也没有打算今天就能说成,她只是非得今天提一提,好为将来做铺垫,母亲去照顾她是必然的,早早留下这句话来,以后要成事也方便些,因而这会子也没有过多纠结,随口答应了一声就算这事翻篇了。 第9章 三妹 说着话就已经到家了,才到巷子口就听得里头热热闹闹的,沈素英先进了门,陈武扶着沈晓霞的一只手也跟着进去了,迈过门槛,小妹沈晓吟就喊了声姐夫跟他打招呼,陈武答应一声,跟在沈素英身后进了客厅。 沈素英嫁的是同村的沈伦,当年村子里分地的时候,夫妻俩要了块连接在一块的地儿,建起了如今的房子,旁人家里都是四四方方一栋小楼,唯有他们家是成一条形状的,最前头是花园,中间是庭院,最后才是客厅,房间都在楼上,竖着看空旷,横着看狭窄,坐进客厅里,就彻底没了那种空旷的感觉,狭狭窄窄的四方地,坐进去几个人就显得十分拥挤。 沈晓吟主动烧水泡茶,沈素英又拿了些点心来,都是昨天元宵祭祖供奉过的,一样一样的从篮子里掏出来问沈晓霞吃不吃,说着话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 沈素英一直都这样,家里来人就总能从桌子里柜子里掏出些小点心来让人吃,从进门吃到出门,沈晓吟看着不耐烦,嘟囔了两句才吃过午饭二姐哪里吃得下,沈晓霞却很高兴,她生病之后没胃口吃不了饭,也许久没有见着母亲,这会子见到母亲这样熟悉的动作,顿时觉得亲热非常,没搭理小妹在一旁的嘟囔,接过沈素英手里的点心就吃。 陈武打趣了一句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还吃,沈晓霞没管他,从她接过母亲手里的点心那一刻开始,沈素英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她也是当过母亲的人,知道当妈的就是乐意看着儿女多吃点。 说话间外头来了人,两点多正是邻居婆婆婶子们串门打牌的时候,进门见到她也在,其中的珍婶子问了声,“晓霞今天不上班啊,你们夫妻俩怎么有空来你妈家?” 沈素英笑眯眯,将沈晓霞有孕一事说给她们听,话题便顺势引到这上头来,沈晓吟年纪还小,不爱听这玩意,冲了一轮茶又招呼陈武自己来,便借口还要看书就躲回房间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这一群说地兴起的女人们,和独自喝茶的陈武。 牌桌很快支起来,沈晓霞也爱打牌,跟着去分了一个位置,陈武掺和不进她们的氛围里,只得自己一个人边喝茶便看电视,好在很快沈晓珊就带着丈夫陈群来了,沈素英还在牌桌上,陈武便主动起身招呼他们坐下,问候了两句沈晓珊的胎儿,又又陈群这个男人陪着说话喝茶,倒也不觉得闷。 沈晓珊不会打牌,也就没有过去凑热闹,为着沈晓霞怀孕的缘故,话题一来倒是跟陈武聊得投机,说自己有孕几个月就怎么样怎么样,又想吃这个又看不顺眼那个的。 牌桌上的沈晓霞眼里看着手中的牌,耳朵却支起来听着沈晓珊说话,她原本同姐姐妹妹们关系都挺好的,唯有沈晓珊,她总觉得这人不讲道理,尤其是后来四妹开了自己的厂她们都去帮忙的时候,矛盾就越发了,以至于后来看到沈晓珊都觉得有些不耐烦。 第10章 反思 听着听着就听到沈晓珊说了句“二姐以后也会这样的”,看不惯沈晓珊多年的沈晓霞一时没忍住,顺嘴就接了下去,“我可不跟你一样,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矫情呢?” 这话说得太冲,陈武都觉得有些不妥,低声轻斥了一句,“晓霞!” 沈晓珊也愣了愣,不明白自己的二姐怎么突然这么说话,一时半会不能反应过来,倒是陈群心大,乐呵呵地当着和事佬,“武哥你看,我刚刚就说这些孕妇气性都大,晓珊怀了孕之后就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二姐也一样。” 沈晓霞本能地想怼一句谁跟她一样,却在张口的那瞬间整个人都顿住了。 她真是糊涂了,记忆和情感还都停留在从前,见着母亲不能自控也就罢了,还能圆回去,如今她跟沈晓珊又从来都没发生过争执,忽然这么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要不是妹夫给圆了回去,怕是就要尴尬在这儿。 可说到底,沈晓珊不曾对她做过什么,不比婆婆许婵的恶毒,她跟沈晓珊之间顶多就是姐妹意见相左罢了,女人家心眼小,一点事情总是记着,闹到后来本该亲亲热热的姐妹俩倒是成了冤家,要知道在争吵之前她们是多要好的姐妹啊,结婚是差不多时候结的,找的丈夫也都神奇般地找了姓陈的,连两人生的孩子都是同一年出生,只是相差半年罢了。 珍婶子见沈晓霞久久没有打出自己的牌,催促了一声,叫回了沈晓霞飘忽远去的魂儿,她随手打了一张牌出去,正巧是沈素英想要的,一局结束,沈晓霞猛地起身,“我去上个洗手间。” 关上洗手间的门,沈晓霞站定在水桶面前定定地看着水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她还这样年轻,乌黑的头发清澈的眼睛,一丝皱纹都不见,身上却染着浓浓的怨气,从前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一一化为无穷无尽的怨气萦绕子她身侧,叫她看着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早上没忍住怼了许婵是一回事,原本就是许婵做得太过分了,可她对着自己的亲妹妹,竟然也这样的怨吗。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时光倒转将她的灵魂带着久久不能散去的怨气回了二十年前,难道一切重来,她就要用自己的怨气去面对自己的新生命吗,难道她就要一直这么怨怼,看到不顺眼的人不顺眼的事情就怼回去吗。 或许很痛快,可是痛快之后呢? 沈晓珊久久的沉默还烙印在她心中,她病重的时候,她的家人在做什么呢,一定是很痛苦的吧,都是亲生的骨肉,难道她难受,她们就能好过吗? 原本以为的只要自己痛快了高兴了就好,可是她真的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将从前的恩恩怨怨牵扯到现在吗,不,不能,不能这么自私,因为埋藏在恩怨底下的,还有亲情啊! 蹲下身,沈晓霞以手做瓢舀起一捧水来洗了洗脸,凉水降低了她脑海里的滚烫,平息了她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