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纽约2011年 由V&M的奇趣派对出来,两个依然还算年轻的女人都很兴奋,于欢手提高跟鞋赤脚走在前面,一摇一甩的,耿天脸色酡红,怕摔倒而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她们俩一起在入夜后空荡荡的纽约街头上晃荡了将近十分钟,从后门回到瓦格里酒店,搭电梯回到耿天房间所在的五楼。走廊上她们碰见梁凡和安晓亮,他们两个正讨论第二天纽交所敲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事。 见耿天回来,安晓亮忙递上几份文件给她签署。签署完文件,以及看过昨日天晨旗下的所有网游在线人数和收入报表之后,梁凡要她早些回房休息,明天是个过去未来几年内都最重要的日子,一定要精神焕发才行。 “我们顺便把采访做了,二十分钟就好。”耿天对梁凡也是对于欢说,这是她们出去疯这一趟之前就计划好的,“小安,你回房睡吧,不用等我们完。” “在吧台,还是在你的房间?”于欢同样干练地问。 耿天径直转身去,挥手招呼于欢快跟上,于欢飞快地跑回房间拿了录音笔、笔记本和相机,来到耿天房间,耿天已经在客厅里摆好了位置,两人分别坐下。 “都准备好了吗?”于欢问,采访的提纲出国前就已经给了安晓亮。 耿天微笑着,对于欢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们开始了。”于欢打开了录音笔,放在了两人之间最适合拾音的角度。 耿天收敛了飞扬的情绪,严谨睿智回到了脸上。她稍微歪着头,听于欢提出的问题,一一地快速回答,证券周刊准备的七个主要问题很快就回答完成了,花了还不到十分钟,她有些放松起来,一只脚抬起来盘在了椅子上,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她已经记不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于欢说道,伸手拿起录音笔关掉。 “什么问题?”耿天惊讶,但不以为意。 于欢神情忽然有些紧张,比刚刚行礼如仪的采访更为拘谨,脸上透着坚毅的神情,“有一个消息渠道说,你和段总已经协议离婚了,这是真的吗?” 耿天一惊,盘在椅子上的脚立即放了下去,她想要站起来,但没找着鞋子,赤脚踩在了地板上,不平衡的预感使她决定还是安然地坐着;脑子里念头乱转,下意识地问:“这是谁说的?” “这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于欢说道,轻轻叹了一口气,半小时前那个和耿天一起狂放起舞的女人不见了,换成一个不认得的人,面目严肃的人,女人。 “没这回事。”耿天心里面已经大致想到,身体微微地战抖,既是被背叛,也是被羞辱的感觉让她无法愤怒,像有两个人旁边拉着她,固定着她,让她没法展现有多恨。 “这个消息如果现在就公开,天晨网络明天才上市,就会立即被深度做空,向下跌百分之三十或许能稳住,这其实是较好的选择。如果现在不公开——但事实总有被公开的时,六个月以后你们就可能因为这件事被SEC指控欺诈,那个时候是另一波做空的时机,我没算过那时候会跌几成。无论如何,江山投资和大禹基金谁也跑不掉,而你,可能会被送进监狱,美国的监狱,除非你放弃一切。”于欢语气冷冰冰的,眼神更是没有了丝毫的情谊。 “是段泽晨自己告诉你的?”耿天哆嗦着问,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希冀着是这样。 于欢嘴角轻轻翘起了一下,一闪即逝,又恢复了冷酷的平直,“我是在帮你,你做了错事,结果是糟糕的一个和更糟糕的一个,你必须在两个里选择一个,没有更多的选择。” “这个时候,你是在代表谁来和我谈判的吗?段泽晨,还是其他人,条件是什么?”耿天稍微发起一丁点怯懦的反击,被突袭之后她可以暂且示弱,像海参吐出肠子一样诱敌,要知道敌人究竟是谁,以及问题究竟安在。 “采访结束了,下周二刊发。”耿天麻利地收拾好录音笔和笔记本、相机,径行起身告辞出门。 耿天弯下腰去找着鞋穿好,走到窗户边上,望着几公里之外自由女神像,灯火通明,和周遭的夜空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本身就像是个梦境。她发了会儿呆,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拨通了梁凡房间的内线电话,约他立即到七楼的露台上见面。 几分钟之后他们先后地来到露台上,扶着围栏站着。 “段泽晨把离婚的事情捅了出去,刚刚于欢问到了我这个问题。”耿天低声地说道。 梁凡哦了一声,稍微思索,并不十分惊讶,“你们都还是中国国籍,所以,其实你们并没有离婚,离婚协议不等于离婚。” “我想过这个,但在实务上它是等于的。”耿天说道,实务是指股市层面的传闻和做空动机,乃至SEC的指控,这统统都会成立,不用说梁凡也能明白。 “我相信协议原件都还在你们各自的手上,回国以后,你们再找个时间聚一回,好好地谈谈,把协议烧了,以后的事半年一年以后再说。” 耿天叹了一口气,焦灼地说道:“老梁,你还不明白吗,这消息就是段泽晨自己放出来的,他不惜把所有人都刺一刀,赌我会让步,换取他自己的利益。” “那要看他要的是什么了。”梁凡语气浑浊,语焉不详,既好像他站在耿天这一边,不屑段泽晨的作为,可听起来又好像是在劝耿天试着接受段泽晨提出的条件。 “老梁,麻烦你了,你回去吧,我再和他打个电话。”耿天摸出手机来。 “你最好回房去打,不用担心被窃听,反而这儿没那么安全。”梁凡告诫说道,挥挥手,离开了露台。 耿天听从建议回到房中,拨打段泽晨的号码,被无视了几回,最后段泽晨还是接了。 “我在吃饭。”电话那边的人不耐烦地说道。 “你把我们离婚的事情放给了于欢?”耿天直入就里地问。 电话那边段泽晨似乎笑了一下,默认了指控,“她已经采访过你了吗?” “你这样会伤害所有人的,包括你自己,你是第二大的自然人股东。”耿天知道说这话并没用,但想听听段泽晨对此的反应。 “我不在乎。”段泽晨声音有些沙哑,疲惫,听起来像是真的不在乎。 耿天想象得出他此刻拿电话的姿势、神态,走了一下神,赶紧收回来,问道:“你确定你能控制得了于欢吗?” “为什么要控制她?我怎么能控制她?”段泽晨哂笑,但这也等于回答说他有把握控制得住于欢。 “你是个男人,为何不能坦白地说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我给你!”耿天声色俱厉地说道,她一直都知道段泽晨想要的是什么,之前坚持不给,但段泽晨这次抓的时机和理由俱痛。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耿天能听到熟悉的呼吸声在加剧,最后段泽晨说道:“我想要林军加入董事会,具有投票权。” 林军是段泽晨中学同学,此时是一家天晨旗下一家关联公司的总经理,也是他绝对可以控制的棋子,林军加入董事会,董事会天平将会偏向于他;这是个以小博大的关键。 “等我回国,我可以召集……”耿天还想再拖一拖。 段泽晨打断她的话,“马上安排一次电话会议,我想现在所有人都在,电话投票,过了的话你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否则……” 耿天被噎住,好一会儿才骂出来:“你这样做,太卑鄙了!” 电话被挂掉。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两个人隔着两万多里不能见面,时间又紧迫至极,没法一厘一厘地抠字眼谈判,甚至没有字据留下,而林军一旦进了董事会就无法撤销,消息如果还是在两个时间点上散布了出去呢?看在段泽晨持股11.2%的份上,以及那之后公司的控制权其实在他手里,他没有利益驱动这么做,这么做就是为了对她一个人的赶尽杀绝,杀敌八百,自损三千。 握着电话,耿天无声地落泪,觉得这事未尝不会发生。 她到盥洗室去卸了妆,洗个热水澡,回到卧室床上躺下,用手机拨通了住隔壁房间的安晓亮的手机,要他发起一场所有具投票权的董事电话会议。她藏在被窝里,听着Skype里成员一个一个地接通,包括刚刚才和她通过电话的段泽晨,心里的念头如万马奔腾。 “耿总,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不知道这次会议的议题,所以还是请你……”安晓亮哆里哆嗦地说道。 “趣盈万方的总经理林军,我提议任命他为董事,加入我们,具有投票权。就是这个事情,请大家抓紧时间考虑一下,五分钟之后我们进行一个简易投票程序,小安做好会议记录和决议记录。” 听筒里沉默了一下,一个声音提出问题:“增补董事不是件小事,这件事的紧急性是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进行这个变动?麻烦耿总解释一下。” “这件事和一件并购案有关,但现在还不能披露相关的信息。”耿天不动声色。 “是境外还是境内的并购?”那个人接着问,语气已经松动。 “境内的。” 没有人再有问题,几分钟之后,安晓亮挨个地询问投票结果,最后一个问耿天,耿天投了同意票,加总以后5:2通过。 挂了电话耿天眼睛困得快睁不开,闭上眼又亢奋得睡不着。她难以摆脱地想把这变化给自己造成的损失量化,但根本做不到,从零到无限大都有可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失去,一会儿又觉得这会让自己输掉所有。翻来覆去许久安不了心,她想到还有一个电话可打,挣扎着拨了过去,响几声之后对面接了。 “见鬼,你那边现在不应该是深夜吗?干嘛这个时候打给我?”杨沛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耿天听得出这是他嗔怪的语气,也有些欣幸的味道,欣幸她打过来。 “你在干嘛呢?”耿天靠在床头半坐起来,大着胆子接着说道,“杨叔叔。” “哈,”杨沛然对这称谓先打了个哈哈,沉默一下,“你很久没有打给我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所以你问我在干嘛,是问我这两年,还是问我这会儿?”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又从容不迫。 “both。”耿天闭着眼,微笑着说,浑身放松,她觉得这是熟谙的感觉,但确切地说并没有过这样类似的情境,有也只是她想象的。 “前年年底我从网页游戏也撤退了,没意思,打不过渠道是一层意思,内容上也突破不了,表现力有限嘛,所以转回去重新做单机游戏,就像从前那样,很少的几个人,每个月几万块成本,投资不大,没有资本的压力,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要的游戏,做了有十个月了吧,现在差不多成了,在做最后的测试。”杨沛然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在腾出手去接另一个电话,很快就转回来,“预备上steam,定价68块钱,差不多卖出一万四千份能回本。” 耿天心算一下,杨沛然大约投了四十来万进去,收回来且有盈余的概率还是蛮高的。这下她知道了他过得很清淡,但很平稳,自己过得很好,但也崎岖得很,这让她有啼笑皆非之感。 “我和段泽晨离婚了。”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是你出轨,还是他出轨了?”杨沛然语气平淡地问,问得却不客气。 耿天几乎脱口而出“both”,幸好及时地忍住了,“neither。” “你打电话来是来找我做婚姻指导,还是情感辅导,我现在最擅长这个了。你应该在纽约,几个小时以后就是你们敲钟的时候吧,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杨沛然话里有淡淡的疑惑,但不论什么样的疑惑在他这里也淡。 “没别的事,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是你引导我走上这条路,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我。”耿天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说说话算什么想呢?只是杨沛然的声音此时大概能熨平她内心的皱褶,她曾经的喜欢,她的幻想,和她现在正历经的相比既不值一提,又傲然独立,像朴素的简爱面对着穿Prada的女魔头。 “我猜你这不是在怪我。”杨沛然的声音有些自嘲的意味。 “要是怪你,我就太矫情了。”耿天幽幽地说道,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矫情的,至少和许多年前的那个自己相比是这样。 “我是把你领上这条路,但仅此而已,你走到现在,全靠你自己的努力和机运,以及资本的力量,和我没关系。你现在是资本的代表,红人;实际上,我想说,去他妈的资本,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我不跟你玩儿了。这是你现在想听到的吗?”杨沛然话里嘲讽的意味更浓郁了。 “杨叔叔,我困了,改天我再打给你,晚安。”耿天挂了电话,这一瞬间她恢复了主导事务的魄力。 这个电话令她平静下来,在接下来这个短促的夜里,耿天久违地梦见十几年前那个还什么都不是的自己,以及几乎是另一个段泽晨,还有杨沛然,那时的故事,那时所有人都还年轻,像刚铸造出来的硬币一样闪闪发亮。 第2章 1995年北京 出了学校往长途汽车站方向走,开始两人还并肩地走,聊耿天天退学回家以后的事,寝室里的姐妹们会想念她,平时如何保持联系云云,细细碎碎。柳洁不自觉地越走越快,走在了前面,一不留神回头不见了耿天天。柳洁气得跺脚,背着沉重的背包往回走了二十几米,见一家电脑游戏室门开着,帘布缝下黑压压的。她不知为何确定耿天天就在里面,撩开帘子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耿天天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电脑打开着,正进入一个简陋的蓝白色的图形界面。 “你在干什么啊!”柳洁快步走到耿天天背后,把背上的包往她怀里一掼,“去你们那儿一天就一班车,还有半小时就开,你想咋的?” 耿天天捧住背包,笑嘻嘻地抬头,由下向后地望着柳洁,“我招呼你没听见啊,我想你反正会回来找我,你看,我猜对了!” “你不要赶车了吗?”要不是这是公共场合柳洁早喊了出来,现在她压低了嗓子威吓道。 “我……我都要回我的乡下了,以后谁知道还能不能出来,我们那儿没有游戏室,我想好好地玩一会儿再回去。”耿天天已经熟练地进了一个游戏,《凯兰迪亚传奇3》,明丽的卡通图案像电影镜头一样展现和外面粗糙世界迥然不同的色调。 “一会儿,一会儿是多久?”柳洁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她和这里格格不入,总感到暗里似乎有闪烁的目光正打量着她,恨不得立即闪身就走。 “那就一天吧,我玩一天,明天大概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去赶车回去!”耿天天眼睛盯在屏幕上,头也不回,难说是敷衍还是认真地对柳洁说。 柳洁气得眼睛发花,怒气充盈在胸口,想也不能想,挥手啪的一下打在耿天天肩上,“你都活到被休学的份上了,还这样任性,一点儿都不改,我看你以后该怎么着!” 耿天天只是目视着屏幕,嘴唇轻咬,手上点着鼠标,画面上的场景和人物切换着,不搭理柳洁的责问。 “好,你行,我是王八蛋!就不该心软来送你!”柳洁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背,奎怒地转身而去。 柳洁走出去好一会儿,耿天天才舒了一口气似的弓下腰来,舒适地躺在椅子靠背上,退出了凯兰迪亚的世界,点开了一个新的游戏,《大航海时代2》,这是她真正想玩的游戏。她的进度甚至就在这个游戏室的这台电脑上,卡特琳娜舰长,1524年,塞维尔港,搭载的旧世界随着悠扬的音乐展开在她面前。 游戏室里光线黯淡,屏幕上变幻的光影打在耿天天专注的脸上,那是一张下巴廓线条温柔,鼻梁高挑,眉目俏丽,但透着倔强的青春气息的脸;是大部分时间藏在了冷漠下,只有望着最喜欢的游戏画面时才流露出来的本来面目。 她盯着屏幕,屏幕也盯着她,相看两不厌。 一个男人走进游戏室里,扫视一遍屋子里的人们。这是间不大的游戏室,统共就二十来台电脑,开着的不到一半,张开嗓子喊,“吃饭了,吃饭了,有没有要订餐的?盖浇饭、面条、饺子、炒菜,有没有人要点的,过这个点儿就没了啊!” 有人招手,男人走到那人机位旁,低声询问,用纸笔记录了要点的餐,又回中间继续吆喝,不嫌呱噪。 耿天天肚子也饿了,又不算饿得多狠,她盘算了一下,还是两顿并作一顿,中午就忍了,晚上一起解决,稍微分神又回到游戏里。 卡特琳娜是个狠角色,但那不过是游戏的设定而已,其实数值上成长得一点儿也不比孱弱的皮耶德更好。耿天天做了个错误的判断,探险好不容易才赚得的一点金币全投在安德卫普提升工业,等大轮船出来之后却没钱购买,不得已又回头去经商,被海盗在海面上偶遇好几次,费近心力才脱离,窝火至极。 “时间到了,你要下机吗,还是补押金?”一个半大孩子凑到近前低声问。 耿天天哦了一下,抬手看了看时间,觉得时间大致对得上,已接近晚上,对那小个子管理员说道:“你们这儿包夜多少钱?” “包夜十四,晚上九点到早上九点,差不多一块钱一个钟头,便宜!” “那我给你十五吧,就不用押金了,从现在到明早上。”耿天天商量道。 大孩子管理员稍微心算,慨然允许:“也行吧。” 耿天天递了两张十元给他,“等会儿帮我点一份土豆牛肉盖浇饭。” 管理员接过钱,“收你二十,不找。”他又狡黠地绕了耿天天一元钱。 卡特琳娜的局势缓解过来,耿天天按照游戏设定本身的倾向走,尽量不走容易的经商路线,而采取和列强海军硬怼的纯正路线,这是这游戏最难的部分,她之前断断续续由学校溜出来玩,要么时间短,要么占不到这台机器而进度一直不前,这次她由学校退学回家,在回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甚至也有足够的积蓄完成这个历程。 游戏室里客人来了又走,只有几个人始终不动。饭点儿之后一叠空盘子堆在桌上,管理员不时对空喷点儿清新剂,不然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就太难闻了。 晚上十二点时,所有不包夜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继续守夜的半大孩子管理员和耿天天,还有另外两个,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以及一位藏在角落里看不清面目的人。半大孩子拉下了卷帘门,就在门后铺床早早地躺下,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耿天天退出了《大航海时代2》,一直玩同一个游戏谁都受不了;她也不想那么快完成卡特琳娜线的剧情,最好的体验要留在更好的时刻;她随意地打开别的游戏,按部就班地玩起来,对她而言每个游戏都有不同的体验,各有各的精彩。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耿天天眼皮打架,意识模糊而迟钝,就快要打盹儿了。 半大孩子起身来给包夜的客人加热水送干嚼的方便面,他先给那两个客人送,后给耿天天,顺势坐在了她旁边。 “我记得你,你应该是联大的学生吧,怎么敢出来包夜?”半大孩子盯着耿天天脚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包,故作不明白地问。 “我休学了,回河北的乡下去,我们那儿没游戏机房。”耿天天清醒一些,也乐于和这个管理员聊会儿天。 “休学,你爸妈同意的,还是你自个儿决定的?”半大孩子接着问。 “各一半吧?”耿天天模棱两可地说,语锋一转,“我挺羡慕你的,你成天在这儿,我要是可以找个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好什么好啊,我看你挺喜欢玩游戏的,女生玩游戏更少了,我也喜欢游戏,就是不敢沾,沾上了我妈得打死我。”半大孩子做了个穷凶极恶的样子,立即又转为堆笑讨好。 耿天天叹了一口气,“玩游戏有什么错呢?” “玩物丧志啊!”半大孩子心里特明白地说,更像是讥讽。 “我不这么认为。”耿天天认真地说,她有许多话说,但在游戏室守夜的半大孩子不是她想要与之辩论的对象。 半大孩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天亮就走,还是接着一直玩?一直玩的话我帮你申请会员价,折合下来几毛钱一个钟头。” 耿天天没做更进一步的计划,柳洁送她经过这里时她一眼瞥见这台电脑空着才打算进来看看自己大航海进度的,看一眼就走,甚至没打算玩,更别说待一整天,但后来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使她这个决定变得绵长,她先是决定玩一整天,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了。 “我要玩,玩到吐了才算完,把我这辈子该玩的游戏都玩完,玩到不想玩了,我才走。” 半大孩子对耿天天比了个大拇指,“那我们有段时间相处了,我叫林海,你呢?” “耿天。”耿天天脑子里念头转动,飞快地给自己名字做了个裁剪,听起来简洁明快些。 就这么着,转天林海帮耿天在老板那里申请了一天十块钱的特价优惠,耿天留在游戏室里,昏天黑地地玩,玩所有硬盘里有的游戏,由她熟悉的到不熟悉的,到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玩的游戏类型,囫囵吞枣地胡乱玩个一气。 大部分时间耿天都坐在自己那台366电脑前,困了累了就躺着趴着打个盹;差不多每两天油泥遮面的她拿着林海给的钥匙去他的住处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回来时就又是清丽爽朗的一个。 这兴诚游戏室平常不过半数多的上座率,包夜的不过两三人,她常驻这里之后,平常来玩游戏的人见涨,夜里包夜的人也多了一两倍,最多的一天晚上能有八九个人。游戏室来的都是小年轻,先是都不怎么彼此说话,一两回擦身而过,几回背后的点评,全都因为游戏的爱好而迅速地升温熟络起来,像是一起玩游戏好多年。 这当中不是没人动坏心思,想挑逗她。耿天要么一句话怼回去,要么一巴掌扇过去,哪怕不靠着林海在旁边助阵,她自己也尽可以撑得住,凛然不可侵犯,绝落不了下风;谁要是和和气气地跟她讨论游戏,她便立即又是另一个样子,既能指点迷津,同时又能把趣味拔到一个高度上去,令人仰之弥高。 “耿天,你实际上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头发短点儿,把头发留长一点,收拾收拾,我觉得挺像不知火舞的,可以直接上电视。但现在你就跟我一哥们似的,这样好吗?”一个家伙不知犯了什么蠢当面对她说道。 “滚犊子你!”耿天一巴掌呼过去。 另一次,一个游戏玩得也不错的家伙尽量掩饰自己色迷迷的用心趴在耿天的电脑旁,看她熟练地玩着3D的《毁灭战士》,这游戏最初还是他教她怎么玩的,开始时耿天晕3D,吐了好几回,枪也打不准,但现在已经比不上她,纳闷儿地问,“耿天,你一女的,怎么就那么能玩游戏?” “基因里写着呢,没办法。”耿天轻蔑地答。 “玩游戏有什么用啊,玩游戏玩得好有什么用啊?”那人继续哀叹。 “你是为了有用才玩游戏的吗?”耿天反问。 “你说,玩游戏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成为一种职业啊,玩游戏,还能赚钱的那种。”那人接着问。 “谁知道呢,赚钱不赚钱我没兴趣,我希望以后爱玩游戏的人不要低人一等就够了,玩个游戏被人看不起,不当作是正常人,谁不是正常人啊到底?我觉得还很难说呢。现在我就是不正常人,我偏玩儿!”耿天哼着声说道,一路开枪干掉了好几十个怪物,屏幕上血红一片。 那人听了触动,唉声叹息,在游戏室里玩的人,大部分都有相似的感受,既爱玩游戏,又充满内心挣扎,甚至内疚,像耿天这么自信的人一个都没有。 游戏室里难免会有小学生混进来,偶尔林海也允许他们开机,这会导致街坊执法队上门干涉,罚款,搬机器,关门的雷随时都可能触发。耿天遇到过给来不及逃的小学生打掩护的情形,那样的时刻她也心里暗暗愧疚,觉得小学生的确不该玩游戏;林海是个混账东西,连自己这个成年人也不该这么放纵地玩游戏,自己该赶紧回到家去,给爸妈说明情况之后赔礼道歉,该复读复读,该打工打工,自己快二十岁居然成天住在游戏室里,这算什么事儿呢? 只不过,她也想,游戏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绝不是坏东西,不是电子海洛因,游戏本身是美好的东西,可以是美好的东西,值得人托付一生,那是人的基因里写着的。 第3章 想往 星期天段泽晨醒得比平时晚一点,轻轻穿好衣服,背上包由自己房间出来,蹑手蹑脚预备出门去的时候,他妈妈何玉琴在厕所里问:“你今天又要加班啊?” “不算加班,妈,我是去上机;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是准备中级程序员资格考试,是自己的事,这肯定不能算成加班。”段泽晨无奈地站住,隔门耐着性子解释。 “你上班也是可以抽空准备的啊,平时工作没那么紧,平时就可以准备,周末了不好好休息,去见见杨岚,你们现在谈得如何了?”何玉琴接着问,一点也没要收的意思,反而像是要展开来。杨岚是一个亲戚给介绍的女朋友,段泽晨和她已经交往了三个月。 “我要走了,没时间和你说了。”段泽晨没好气地说,开了门出去,快步下楼。 “记得吃早饭,晚上回来我还是要好好问你。”何玉琴的声音远远地追上来。 段泽晨下楼,在两三栋外的自行车棚取了车,骑上往单位去。单位在两公里外,是在工厂厂区一隅隔出来的个风景绮丽的小园林中的两栋楼,日常办公在一栋楼,计算机机房在另一栋。段泽晨不用去办公室,直接到计算机楼一层换了白大褂和拖鞋上三楼,进了自己组的机房中。周末无人,关上门独在小楼成一统。 他没在路边吃早饭,也没有要预备程序员等级考试,去年就已经考过了中级,但一直没给家里说,为的就是有个理由可以在周末偷跑出来到单位来上机。他也没有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而是坐在了组长黄晟的工位上,那儿有一台全所最新的486DX2电脑,甚至还有光驱。 段泽晨打开电脑,dos黑白字符界面在屏幕上安静地展开,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叠磁盘摊在桌上,像是个有佳丽三千的皇帝,捡了封皮写着沙丘1字样的磁盘插入电脑软驱中。 一会儿,表面黄澄澄的亚瑞克斯星球以及保罗凝重的面容滋滋嘎嘎地出现在14寸的显示屏上。段泽晨点着鼠标,让剧情开始进行。 他早就通关过了《沙丘》,之后每次再打开都好像是回味,而不复有第一次体味时的好奇和激动,从体验上来说当然是弱了很多,但这样也很好。 那是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既然现实世界他每天都生存在其中,按部就班,毫无波澜,令他心生厌倦,可以轻易进入和退出的虚拟的游戏世界就非要以纯粹猎奇的心态追求最大化刺激吗?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回味是更好的体验,只要不强迫他一直留在里面,他喜欢慢慢地品位游戏里每一个细节的设定和背后的缘由。 在桌面那一堆软盘里还有《沙丘II》,他刚刚踌躇了一下。今天他原本是计划来玩《沙丘II》的,那是一种全新的游戏类型,他才刚刚开始探索,这好像凡事把好的东西留在后面享用一样。他也不止是玩,同时也是研究和学习。 他轻轻惊叹了一下,屏幕上张开着三瓣大嘴的巨大沙虫由黄沙中蹿出的画面没法再像第一次那样吓着他,但仍然震撼有力,富有诡异的美感。那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恐惧感,和现实世界有着最遥远的距离。他是如此喜欢这个设计,以及美术上的表现,甚至感觉到了真切的妒忌,妒忌这不是由自己想象和创造出来的。 “说真的,就这个沙虫,我们能想象出来吗?能画得出来吗?”几个月前,在一次闲聊时他感慨地对皮建华这么说,林军也在一旁。他们三个是高中同一班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殊途同归地回到了厂里,各有所长,他专业是计算机,林军是美术,而皮建华系出市场策划,玩游戏玩得最多,见识不凡。 皮建华撇了撇嘴,一付不屑的神情,“这有什么难的,看我回头给你做一个类似的,林军把它画出来。” 林军不置可否地鼻子哼了一声,好像他首先看穿了这个组合的实质,虚弱浮夸。 果不其然,皮建华的回头到底是多久没人说得清,三天还是五天还是三个月五个月?实际上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情。段泽晨偶尔想想也觉得能够理解,仅仅做个怪物设计大概没什么驱动力,林军把它画出来有什么用?这距离三个人发愿要做一个游戏相差得太远了。 做一个类似《沙丘》的游戏大概需要一本设定非常复杂的原著小说,这是皮建华这样的新手肯定做不到的,至少短期内做不到。相较而言,《沙丘II》完全不同,在设计上是一个简单得多的游戏,段泽晨觉得甚至自己也可以照着《沙丘》的原样做一个,只要变换元素就可以做出看上去完全不同的游戏。当然这类游戏的程序底层是如何实现的他还不大清楚,但这给了他启示,这是可以努力的方向,只要花时间就可以克服。他宁愿皮建华可以做他自己能做的,林军可以做他自己可做的,而自己来啃这块硬骨头,没什么是程序员办不到的事。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事不宜迟的紧迫感,把《沙丘》退出来,把《沙丘II》插入软驱,安装,启动游戏。 游戏开头动画简略地描述家族态势和选择势力后,很快就是交战场景地图,这和《沙丘》相比,好像直接从后半段开始,并且角色也完全变了,玩家由疲累又脆弱的保罗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战地指挥官,负责基地建设的规划,采矿和生产训练更多的士兵和武备,对抗沙虫和敌对势力的侵扰。 先前几关极为简单,段泽晨不到二十分钟连过三关,甚至他操纵着矿车压死了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兵,噗呲的声效,一汪血迹,像在屏幕上被打死的蚊子。 他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欣喜,中止了游戏,把座机拽到面前,拨打出去。 “林军吗,哦,阿姨啊,我找林军。”他先拨通林军家的电话,等了一会儿,林军来接了电话,“干嘛?” “下午有空吗?到我这边来,我在机房,我们讨论一下游戏的事儿。” 电话那边轻轻地嗯呀了几句,林军在和他妈妈简略地交谈,“好,三点半以后怎么样?” “行。”他愉快地挂了电话,接着又打另一个电话,“喂,喂,是叔叔啊,我段泽晨,找皮建华……哦,他不在家?要不这样,麻烦你让他回来以后给我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他把这个座机的号码报了过去。 挂了电话段泽晨回到屏幕面前,恢复游戏,搭建地基,部署工厂和电厂,以及兵营,这一关开始多了防御炮台。炮台可以维修,比部署士兵和坦克车辆划算多了,他试着往沙地那边部署炮台来防御沙虫,稍微试了一下便放弃,显然游戏设计者并不这么想,炮台只是用来防御基地的,不可用来防护矿场,这是设计者们想要确保的变数,关于游戏性的变数。 他既享受着游戏本身,香料采集数字的上升,基地和军势的壮大,击杀敌人的快感,这些数字和画面的变动总会令游戏者感觉愉悦;同时他也揣摩着设计者的用心,时时困惑,时时有所得而喜悦;这两方面都使得他身心充盈,浑不觉得时间流逝,腹中雷鸣。 电话叮铃铃地想起,把他从沉浸中惊醒,他暂停游戏,接起电话。 “段泽晨嘛,我皮建华啊,找我干嘛?”电话那边有气无力地问。 “下午有没有空,聚一下呗。” “有什么事情啊?”电话里皮建华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差不多在说NO。 “嗯……”段泽晨无端地犹豫起来,对林军直说是为游戏的事,对皮建华忽然踌躇,他觉得早先关于合作组建个开发工作室说法不过是皮建华随口一说而已,说过就忘记了,他根本没觉得这件事真的会往前走,“我这有一个新游戏,上周才拿到拷贝,你来看看呗。” “什么游戏啊?”皮建华接着问道,听起来只有淡淡的兴趣和足以溢出的不耐烦。 “《沙丘II》。”段泽晨轻轻地报出名字来,几乎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他还没有独立开发过一个软件,但可以想象制作一个游戏作为一个系统工程该有多难,如果皮建华开始就不怎么热心的话,这件事等于已经结束了。 “好,等会儿晚点儿过来,你要什么,我给你带过来。”皮建华说的是啤酒卤菜之类。 “什么都行。” 段泽晨挂掉电话回到游戏中。他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如果说之前就有预感,这一刻觉得更加清晰了,他大概会永远是玩游戏的普通人,但实在不可能成为一个游戏的设计者。在杨岚喜欢玩的《枫之舞》里,主角辅子彻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遇见许多奇怪的人;对辅子彻而言是奇怪,但对玩这个游戏的人而言则有着别样的感受。那些人其实是被写进游戏代码里的真实世界的人,《枫之舞》世界的创作者domo工作室的人们,忙来忙去,和他们所创造的辅子彻刻意地对话,十足的傲娇与自矜。 那时他坐在杨岚背后,看着她玩到这一幕,那是他想要的花火,几乎想要一头撞进屏幕里的那个世界,心中澎湃起伏,不可自抑。 也许我更想要一个外星球世界,和地球迥然不同,我要面对奇形怪状的生物和故事,这更符合我的本性,段泽晨心想。这是具体方向和审美的不同,不同的人在这上面有不同的想法,古今中外,虚拟的,科幻的,武侠的,什么都好,创造和此时众皆生活着的世界不同的虚拟存在,对他们而言,他假设有很多人是这样,是不可撼动的诱惑与冲动。 他不是策划,也不是美术,而是虚拟世界皮肤之下的架构者,他思绪敏捷,既沉默,又包容万有,无所不能;但现在,还只是国企里毫不出奇的一名单片机开发工程师。 第4章 现实 第二节现实 段晨泽坐在皮建华身后,林军在左边,三人目光都盯在屏幕上。皮建华操作着鼠标,在岩石地上铺上水泥板,部署防御阵型。他们已经进入游戏的第九关,电脑AI分别占据着地图上两个基地,由西南和东南方向联手对玩家的主基地发动攻击。这张地图先是林军在玩,但他实在不熟悉游戏,开局没多久就AI所绞杀,败下阵来;换了段晨泽也没能坚持多许久,同样被偷袭小队由后面攻入基地而崩溃。 皮建华是第一次玩这类游戏,他在林军和段晨泽身后看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接手之后操作还算有条不紊,在开局后杀了对方第一波侵扰,开了双矿场,放下第一座炮台,接着便什么也不干,离开基地操作着采矿车躲避沙虫,碾压AI士兵,引着AI的轻战车到自家炮台面前来,集攒了四五千矿物,全修了导弹塔布设在一起,接着在导弹塔外修筑电厂和仓库,将导弹塔围了个严严实实。 段晨泽先是觉得诧异,看了AI的攻击之后才顿悟,皮建华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敌军容易攻击到电厂和仓库,但随即便在皮建华的导弹群攻击下快速灰飞烟灭,受损的建筑物容易修好,可以赢得很好的交换比。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化为无形,皮建华的矿物一直处于净值增长的趋势,至少站稳了前期和中期,后面可以靠着足够的存储换来的庞大军队毫无悬念地清扫AI。 “玩游戏还是你厉害!”段泽晨恭维地说道,他感觉找到了激励皮建华的窍门。 “你们玩游戏都不怎么动脑子的。”皮建华哼道,毫不推诿。 “你怎么不造兵工厂,出坦克的那个?”林军在一旁问道。 “没意思。”皮建华又放置了一座导弹塔在地板上,接着又是一个,连放好几个,把库存的矿物消耗了一多半。 “图上的资源总量是有限的,你不造坦克打过去,等下过不了关的咧!”段泽晨也忍不住提醒道,说出来时已经觉得自己这么说多半在皮建华那儿犯了某种蠢。 “过关有什么意思,总是一样的过关不烦吗?我想到一个玩法,敌人最好可以源源不绝地出,越来越多,我只要一笔资金就够了,造塔来防御,坚持到一定时候也就胜利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全歼敌军呢?”皮建华反问。 “你这不是抬杠吗,你这样就永远也过不了关。”林军说道。 段晨泽没说话,他觉得皮建华说得有趣,不止有趣,简直令他醍醐灌顶,玩家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设计者的角度去完成任务呢,为什么不能自己想的,喜欢的模式来获得奖赏呢?这太奇怪了。 “游戏是这么设定的,你不想这样,我们可以做个不同的游戏啊!”他意外地找到一个更好的锲入点来推动那个游戏开发小组,顿时喜悦。 “我们?”皮建华诧异地问。 “做游戏啊。”段泽晨尽量把语调放得平淡些。 “呵,你还想着这件事呢,不会是认真的吧,就凭我们几个?”皮建华语气嘲讽,游戏里局势他已经完全掌握,丢开了鼠标,还是背对着段泽晨和林军。 “先分析和模仿一个游戏,做个简单的,然后再按我们自己的想法慢慢加进去做个大个点儿的。”段泽晨理亏似地说道,他自己之前没想过这件事具体的走向,如何做三个人的统筹者,程序上如何架构和实现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思考。 “你是要打算辞职吗,还是觉得就凭这样晚上和周末来加班……也可以?”皮建华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段泽晨和林军。 段泽晨呀了一声,他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潜意识里他甚至还以为这么做之后工资也还是单位给发呢,皮建华一提出,他知道这的确是绕不开的问题。 “就像你刚刚说的,纯粹的建塔来防御怪物,我想过,这样游戏可以做得很简单。”他心里知道即便简化了,也多半不是靠三个人工余时间可以做得到的;或许他自己能行,但皮建华和林军两人正职的工作要死板得多,平时根本没机会接触电脑。 “算了吧,这是不可能的。”皮建华似乎有许多话说,但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无所谓的,主要看你们。”林军在旁平平淡淡地摊了摊手。 “光有热情是不行的。”皮建华似笑非笑地说,轻轻摇头,“你知道吗?你觉得有十个因素里有九个都有利,唯有一个不利你怎么都解决不,结果就还是做不成。我想来想去,十个因素里恐怕连一个有利的都没有,怎么做得出?” 段泽晨脸上有些发烧,他想问是哪十个因素,又觉得这根本不重要,皮建华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他都应该听进去才对,唯一可能不对的是皮建华或许对人的热情估计不足,但这该怎么证明呢? “我有个大学同学在北京做游戏……”他说了这么小半句便消了音,这是他飞快地编造出的谎话,但如果真有一个同学在北京邀请他去做游戏开发的话,那他在这儿撮合林军与皮建华成立游戏工作室便成了显然的鬼话,“算了,没什么。” 这距离段泽晨希望看到的相差甚远,但也说不上不欢而散,他们三人又轮流玩了一会儿游戏,再也闯不过接下来的关卡,天色已晚,他们像过去许多次那样一起出了机房,各自骑上自行车道别回家。 回到家,段泽晨看见客厅桌上摆着两瓶礼盒装的黄酒,桌下一个包扎得华美的果篮,显然有客人来访,何玉琴正在一旁拖地,爸爸的书房灯亮着门关着,“这是谁来过?”他随口问。 “是李岚的爸妈。”何玉琴微微地笑。 “哦。”段泽晨本想问李岚本人来了没有,一想这问题意味深长,便不多说,脚不停步地往自己房间去。 “等一下。”何玉琴叫住他,“过来坐下。”她等段泽晨在沙发上坐下,先进洗手间把拖把放好,出来坐在沙发上对着儿子,“你都不问我他们来说了些啥?” “那……他们都说了啥?”段泽晨发窘地问。 “他们,”何玉琴先说两个字便停下,打量着段泽晨好一会儿,“我问你,你和李岚关系走到哪一步了?” “什么到哪一步了?”段泽晨怔了一下,觉得这问题极为敏感,决定含糊以对。 “好吧,这个问题我不该问得太细。不过,你到底喜不喜欢李岚,打算和她结婚吗?” 段泽晨更加窘迫,“大概……我不知道啊。一般人要交往一年以后才好说这件事吧,我和她连三个月都还不到呢。”他冷静地打着马虎眼,心里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别人的一年是一年,他和李岚的这三个月大概等价于别人的一年,因为两个人谈得来,志同道合,在这小城市里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李岚这样适合他。 “哪有什么要交往一年才说结婚的事?是说一般不要才认识了一年以内就结婚!这是指从议论结婚到准备结婚,申请排队分房,装修,置办家具,领证,到办酒席要一年时间,倒过来推现在不差不多正是时候吗?”何玉琴像绕口令一样说。 段泽晨心猛地提起来,“有这回事吗?他们是来说这件事的?” “他们当然没有明说出口,只是提礼物看望我和你爸,但言下之意不就是这个吗?”何玉琴期待地看着段泽晨,期待着肯定的答案。 “既然都没有明说,我们就……假装还没到时候,好吗?”段泽晨慌乱地说。 他觉得这样说对不起李岚得很,但现在就讨论结婚的事,无异于作茧自缚;哪怕他先让父母觉得短期内还不会有这件事之后,再和李岚自行商量,两人达成默契,始终把这件事控制在两人之间,而不是两家人急吼吼地推动,那才是最好的。 “不好,我就觉得李岚还不错,人家父母也不嫌弃你。你都二十四岁了,难道真想拖到二十六,二十八,三十岁以后去?别人家孩子早就结婚带孩子了……” “我回头和她商量一下吧,看看她是个什么意思。”段泽晨无奈地说道,这等于是把表态的事情推给了李岚,时间上大概有几周时间可以腾挪。 何玉琴挥手,啪的一下打在他肩膀上,毫无征兆,也不像是开玩笑,“另一个事儿,你是假装去单位复习备考的吧,实际上在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段泽晨抗议得无力,站起身准备逃回屋去了。 “皮建华他爸给你爸打电话,说你约皮建华去你那儿上机打游戏了,你爸可很不高兴这个呢!”何玉琴收起笑容,严肃得甚至有些可怕。 “没有,你可别瞎说啊。”段泽晨含混地嘟囔着,不敢把话说得清楚,战战兢兢地,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门很快又被推开,何玉琴站在门口,手撑在门上,冷着脸说:“你爸打电话去问过吴工了,吴工说你中级等级考试早就已经过了,下周起你要想再要用这个借口溜去单位,你爸和我都不答应了,吴工也不答应,他会对你采取一些措施,严加管束,就看你怎么想招儿来对付我们吧!” 段泽晨像犯人被查房一样坐在床沿上,手放在大腿上,眼睛看在地上,这也像他读大学离开家之前的那十几年一样,安静地不说话,只在心里哦了一声。 第5章 谎言 在单位上段泽晨瞅空给李岚打电话,约定了六点钟接她下班,一起在电信公司旁的上海馄饨店吃个晚饭,见面细聊。 段泽晨下班即走,骑二十来分钟车到电信公司接着已经稍微等了一会儿的李岚,两人推着自行车在路边走,段泽晨将昨晚的事给对李岚一一说了,原原本本,包括他妈妈说这是言下之意的那句。 “我爸妈真的这么说吗?”李岚还穿着工装,精致俏丽的脸抽动了一下,有些生气,又有些害羞地瞪着段泽晨,像是既不喜欢按个安排,但又希望这样被推动下去。 段泽晨踌躇了一下,据实说道:“我不知道,是我妈转述的。” 他不确定这是李岚父母的意见,还是其实也包含了李岚的意见,从她刚刚的话和神情看来,她似乎并不知情。 “那你的想法呢?”李岚接着又问道。 “我觉得,可以等等再决定,好些师兄说,结了婚很快就要带小孩,就不好玩了。”段泽晨迟疑着说,他直觉上觉得这对李岚是唐突的,她大概不会喜欢这说法,但难道因此就不这么说?这也无法想象。 李岚稍微思索,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就算他们两个还只牵手,没有接过吻,也知道如果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未来的一辈子将会怎么过。结婚大概是好事,但紧接着就是生孩子,生活会一下子变得沉重繁琐;所有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都会这么想,结婚前好好地玩几年。 两年前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工作时,段泽晨常觉得自己坐上了时空机回到十年前,不仅是生活环境和他读书的大城市有时间流逝的差额,更要紧的是,生活和工作节奏也全都放得慢极了,一成不变,生老病死,好像永远都会这样;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位喜欢游戏不亚于他的女孩,幸甚至哉地成了女朋友。 实际上两人是三个多月前才认识的,李岚比他小一岁,都在厂里的子弟中学读书,按说在中学时曾经打过照面,但段泽晨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反过来李岚也是如此。他们的父母不在同一个单位,住的地方隔着半个城区,凭段泽晨的小姨和李岚的妈妈认得,撮合两人穿过重重阻阻人群见面结识,交谈了一会儿,就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游戏爱好者,仿佛茫茫大海中两条飘荡的小船相遇。 大概是女儿被富养的原因,李岚有绝大多数普通人所没有的电脑,那是一台intel386dx,带十四寸显示屏的电脑,她可以在家玩电脑游戏,这几乎是万中无一的情形。而她的游戏来源是在电信工作的她可以常到成都出差,有在大学的同学帮她拷贝最新的游戏。 他们刚刚发现对方时各自欣喜,因为两人身边周围没有这样的人,难得遇上一位,谈得格外融洽,融洽得不像是男女朋友,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往来一段时间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各自稍微收敛一点对游戏的倾注,像小城市里别的青年男女那样约会,吃饭,轧马路,看电影。 相比这些,他们更情愿坐下来讨论游戏,或在周末李岚到段泽晨单位的机房去,或段泽晨到李岚家里去,各自在自己电脑上向对方推荐自己最近爱玩的游戏,把自己欣赏的经典游戏翻出来给对方看,邀请对方玩一把而自己在旁边充当指导。这就好像又走了回头路,像只是恰好性别不同的两个好朋友。 他们偶尔觉得这不那么对劲,李岚问段泽晨是不是喜欢自己,是不是他是她的男朋友而她是他的女朋友,段泽晨当然点头,有点儿生硬地牵了手,找借口拥抱了几回,但还没到接吻的程度,始终都没到。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有一次李岚这么对段泽晨说,意思很明白,她把世界上所有的人分成两个集合,一个是是玩游戏的人,另一个是不玩游戏的人。两者之间不重叠,也不大能相互理解。 段泽晨先是赞同,随即想到这集合并不对,应该是他和李岚两人共一个集合,而他们两个之外所有人是一个集合,这才是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的正确涵义;但在此时此刻的具体环境而言,这又好像是对的;哪怕他的确还认识几个爱玩游戏的人,我们的集合远不止两个人,但也许李岚指的本来就是这个,玩游戏的人,不玩游戏的人,他们隔着一道墙,墙内是自己人,墙外是外人,各有各的语言,各有各的价值观。 虽说如此,没多久同位于墙内的他们亲密融洽的时间并不怎么长,乃至只有两个人的他们之间也出现了分歧,在游戏上的,这始料未及,也在情理之中。 李岚喜欢中式角色扮演类游戏,而段泽晨则喜欢欧美策略类和动作类游戏,乃至新类型的即时战略游戏,可能在不懂得游戏的外人看来这些游戏都差不多,实则相差甚远。 每每有一个人动情地说起某个游戏的某个精彩处,想要拉拢和同化对方。另一个人开始时还抱着欣赏的姿态倾听,以及愿意尝试的心态去玩玩看,但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先有一个人感觉到对方呱噪,接着另一个也觉得对方呱噪,他们意识到游戏审美差异看起来即便不是大问题,也其实很难弥合。 对方无法理解自己对某个游戏某个片段喜爱的内在原因和动力,而自己也同样如此,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某件事愚蠢、平庸极了,墙内的这个甚至比墙外的那个更可恶,这最好不要流露出来,两人心知肚明,但谁知道持续下去谁不会忍不住呢?他们甚至在一两个问题上曾经吵过架了,于是各自调整心情,改成了彼此尊重,不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对方的原则。 “星期天你有空没,一起看电影吧,《真实的谎言》,刚引进来的大片儿。”从上海馄饨店里吃完饭出来,分头回家之前李岚说道。 “好啊,我来买票。”段泽晨积极地应道,他听说过这电影,这是小城市难得和大城市接轨的东西。 小县城的时间既快又慢,既慢又快,段泽晨觉得不过才晃晃眼,已经飞快过了一周,星期天下午,他们各自从游戏那儿克扣下的一些时间凑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完电影他们由放映厅出来,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走进附近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一份双菌牛柳,一份素菜汤,一份饺子和一碗饭;饺子是李岚的,米饭是他的。 电影是很好的电影,段泽晨坐下许久身子还有些震颤,他隐隐地想到这故事是有什么启发的,但还说不出来。 “想想看,你为什么喜欢玩游戏?”李岚忽然开口问。 段泽晨楞了一下,本想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就为什么喜欢我们是一样的,但他觉得这不是正确答案,思索一下,认真地答道:“因为游戏里有现实里达不到的。” “你是说逃避现实,是吗?”李岚像是在审问,就好像她自己根本不喜欢玩游戏。 “不能这么说吧?就好像我们也爱看电影,看小说,这些都是一样的,道理相通,都是因为有现实里我们触及不到的东西,难道看电影看小说,甚至听音乐算是逃避现实吗?”段泽晨不明白李岚为何像变了个人似的,回答之余反诘一番。 “海伦就是个平凡的人,但渴望现实达不到的东西,就像我们,希望冒险、刺激的生活一样,但她实际上并不拥有这些。如果不是哈里恰好是个真的特工,而且很爱她,拼命去救她,她就会沦为一个笑柄,或者更惨;反而哈里,他拥有这些,但他安于现实,或者至少以平庸的现实作掩护,这……我觉得这像是一个寓言。”李岚侃侃而谈,说起刚刚看过的电影剧情来。 段泽晨不明白李岚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寓言?” 李岚叹息了一下,似乎在感慨段泽晨的愚钝,“这是电影,电影是假的,电影是在告诉你,你尽管幻想好了,但你所想的不会成为真的。” 段泽晨觉得这好像就是刚刚他感觉到但还没法说出来一点感受,几乎想拍手叫好,但有个什么东西压在他心头,“这和游戏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你就是你,不会是辅子彻,所以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是纹锦。”李岚有些着了迷地说道,尽管声音很小,段泽晨还是听清了所有字。 “所以……” “这是我刚刚才想到的,不是先打算好了说给你听,我没那么深谋远虑。”李岚停了一下,自嘲地摇头,“所以……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啊?”段泽晨脸上发僵,说不出话来。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没有安全感。我想过了,我该要结婚的那个人应该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就像我爸那样,像多数人一样。我爱玩游戏,我最知道我们这种人的毛病是什么,也许我接下来就不玩游戏了,长大了,该成熟点儿了,做大人该做的事。” 段泽晨茫然地看着李岚,有些分不清李岚到底是和自己分手,还是和游戏分手,这看起来好像混为一谈了,如果是,自己就很委屈;她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着祈求,是祈求自己看开点儿别那么难过,还是祈求自己改弦更张,和她一起表态接下来戒除游戏了,长大成人,然后还可以皆大欢喜? “你是说,就算我们没来看这场电影,这也是你想说的,对吧?” 李岚点了点头,“我考虑一段时间了。” “你是觉得游戏不好,还是觉得我不好,还是觉得因为我玩游戏所以我不够好,如果戒了玩游戏……我也至少没那么差?” 段泽晨的头沉重得想要垂落,强行梗着脖子,望着李岚,心里堵作一团。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她极了,如果星期一他表态说两人即刻就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此时还会是这样的局面吗?时间过去不可重来,他忍着羞辱把疑惑全问出来。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没那么喜欢对方。”李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狡黠地,替段泽晨说他也没那么喜欢自己。 第6章 脱轨 日子一天天过去,偶有波澜,有坏的,也有好的。 没几天段泽晨接到厂里行政处的电话,说他的助理工程师职称已经评定通过,大约一个月以后就可以拿到证书。接到电话之后段泽晨纠结了一番,不确定该立即就请客吃饭呢还是实际拿到证书再说。这纠结没持续多久就定下来,单位上另一个同期拿到职称的家伙找到他说一起请客,这样负担会小一点。 礼数上单位上所有人都会邀请到,一共四十来人,但真正会到的不过三分之一,除了几位行政领导和直属班组的高工到场意思一下之外,拖家挈口的中年人差不多都告假不到,到的人基本都和段泽晨以及一同请客那家伙一样的人,过了初级评定,中级未达,以及还没结婚生子的年轻一代。 请客的地点设在一个川西火锅的场子,勉强坐了三张桌子,到场的领导寒暄敬酒之后说不打搅年轻人聚会,不动筷子就告辞,三桌并作了两桌。段泽晨以前经历过一次师兄职称评定请客,那次也是如此,并不惊讶,但他作为主人之一,感受却和以往不同,因为领导走了之后,场面也毫不活络,就像单位寻常聚餐那样,夹菜喝酒,三三两两地攒头交谈;和寻常聚餐相似,又有不同的是,他比平时更清楚地看到单位上所有人的分层。 来祝贺敬酒的行政领导是一层,比他们稍微多留一会但不会呆到最后的几位高级工程师是一层,大部分缺席没到的中年人是一层;在场的人们是一层,其实这一层还分着层,才分配到单位的两三个一年级生,自己和另一位请客的同事是一层,已经过了助工但还没到中工的人们又是另一层;严格说这是一道大致上按年龄形成的等级分层。这没那么森严,不仔细分辨甚至不容易看明白,但在自己的庆祝宴会上的某一刻,段泽晨忽然看清,这就是自己以后将会逐次经历的阶段,是自己的人生阶梯。 有两个人先后攀着段泽晨的肩膀敬酒,他们和他熟悉但也没熟悉到问起李岚的程度,“你女朋友呢,她怎么不来,加班啊?” “哪有什么女朋友。”段泽晨强作欢笑地答道。 “你们分了啊?”一个人过分好奇地问。 “早就……”他话说了一半,做个抱歉的手势,起身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池面前他忍住了砸镜子的冲动,很想抓住一位可堪对话的人问问类似那天李岚问他的问题,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所有这些在场不在场的人都在做什么? 答案大概会是一台大型电气设备的一个配件里的一个控制单元的IC部分,这会是一个不甚准确但兼顾了保密原则的答案,同时也暗示了单位上这许多人等级分层的合理性,但这背后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国家需要,讨论几乎一定会回到这样一个笼统的答案上来,虽然笼统,但无懈可击。 他可以想象,自己下一次这么不论亲疏的请客大约还有五年或七年,那时候他大概已经结婚了。不,不是大概,而是一定,周围他认得的人里没有谁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如果结了婚,那孩子也差不多就有了。这是一个多么可预测的未来,相比之下从单片机到那个大型设备上来说也一样,现在是这样,五年七年之后几乎还会是一样,也许是处理能力变得更好一些了,单元组更复杂,整个而言变得更轻便了,但在外在上看不出什么变化,还是粗大笨重。 我根本不喜欢这个工作。他第一次这么对自己喃喃自语,说出这样的话。 餐聚结束之后,同事们散去,段泽晨和那一位一同结完账,分头骑车各自回家。骑到半道,他心有不甘,此刻时间还不很晚,掉转头骑到林军家的楼下,大声喊出林军,两人一同骑车到皮建华家楼下同样叫下来,三人骑车一起到附近路边摊烧烤摊,点些荤素烤物,几瓶啤酒。 段泽晨说这是为他拿到助理工程师资格证书请客,皮建华林军举瓶祝贺,他们为段泽晨感到的喜悦比单位的人要多些,以及真诚得多,可也只是这样,是按部就班的一个阶段,并不是他真的做到了什么应得的,段泽晨对这个奖励先是有所期待,继而心平气和。 “对了,你这是单独请我们的吗,李岚呢?”皮建华问。 “我们已经分了。”段泽晨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以为说出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心痛,完全没有。 “认真分的吗?”还是皮建华在问,林军一旁老实地啃着烤玉米。 “当然。”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一定要打算呢?”段泽晨反问。 “因为……像李岚这样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你该去问她为什么不要你,然后找出让她回心转意的方法。”皮建华诚挚地说道。 “你就没想过是我主动提的分手吗?”段泽晨打了个撒谎的寒战。 “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皮建华有些错愕。 “因为,”段泽晨想到这才是提出自己打算的好由头,当然不是实话,“我打算离职,离开厂子到成都去,所以趁早跟她分开,免得耽误别人。” 皮建华择了一根鸡翅啃起来,林军这时抬头看着段泽晨:“你是认真的?” “计划很久了,拿到助理工程师资格,出去闯荡要容易得多,现在正是时候。”段泽晨意外地把谎话连接起来,文通理畅,心里自己吓了一跳。 “其实,我也想出去,但那不可能……”林军轻轻摇头,“你跟家里说了吗?” “今天回去就说。”段泽晨酒壮怂人胆地说。 他回家时已经太晚,何玉琴和段成勇都已经关灯睡觉,他有一个安静的晚上。 第二天,又如任何一天那样平顺地开始,也像任何一天那样结束,什么事也不发生,段泽晨格外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每天都会有些不同以往才好,要不可预测。 晚饭时,何玉琴表示已经知道了李岚提出分手的事,安慰段泽晨说这是有些可惜,但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以为李岚是那样安分一个女孩,结果预料得不对。她太多变,太不可预测了,这样也好,恰好单位上一个好朋友又给她推荐一个亲戚的女儿,条件不错,看这个星期天是不是见个面认识一下。 “我想离职,到成都去。”段泽晨战战兢兢地开口说,这等于直接拒绝了新的安排。 何玉琴和段成勇都愣住,相互交换眼神,神情顿时严肃。 “为什么?”段成勇开口问道,他话从来不多,因此不可被糊弄。 “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儿,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再过几年就落后太多,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为什么要出去,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个工作安安稳稳一辈子有什么不好?”何玉琴在一旁说道,但她话说得谨慎,把最当说的话留给爸爸来说。 “时代变了,我不想安稳地过一辈子,我想出去看看,我可以……”段泽晨说道,但他没办法说出来爸妈听得进去的前景来,两代之间感受完全不同,他理解这一点。 段成勇沉思好一会儿,轻轻摇头,问道:“你给吴工说了这件事没有?” “还没呢。” 段成勇摘下眼镜来,用眼镜布细细地擦拭,目光不知盯在何处,“那……你已经联系好去处了吗?” “联系好了,在成都,也是做单片机,月薪800块,可以接收档案。”段泽晨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也是国企吗?有编制吗?”何玉琴在一旁问。 “不是……是私营的,档案可以托管在人才中心。”段泽晨胆怯下来,不敢接着撒谎下去,因为国企都不小,是容易查证的。 “私营企业,表面上待遇给你开得很高,谁知道哪天就垮了,你到时候找谁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事情不行的!”何玉琴抬高了声量说,看着段成勇,希望他帮腔,或一击必杀。 段泽晨早料到会是这样,他暗暗叹息,没打算接着争论下去,定下改天再说的战术,说得多说得他们烦了,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那你去吧,我回头找吴工帮你办个停薪留职,最长一年时间,外面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还可以回来。你要让他出去,出去碰点钉子,再回来才会真正安心,你现在强压始终是压不住的,他还怪我们。”段成勇这时开口说道,前半句是对着段泽晨,后半句是对着何玉琴说的。 何玉琴楞了一下,顿时声音高亢地和段成勇吵起来,不可开交,段泽晨在旁边听,知道此事已经起了重大的变化,是有利于自己的,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暗暗地笑。 两天以后,在饭桌上何玉琴对他说:“明天你就不用去上班了。” “啊?”段泽晨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外婆生病了,你去照顾她几天,你爸爸给你请假。” “那我明天就动身去西昌啊?外婆她怎么了?”为这事儿段泽晨有些不情愿,但也是不能推辞的。 “她没事,好了好了,这是我和你爸想出来给你请假的由头。”何玉琴卖了个关子,这时候才笑着解开来,“你不用去西昌,直接到成都就可以了。” “那我什么时候回来办手续?”段泽晨明白过来,顿时有些怅然。 “不用,请假最长是两周,两周之后你爸帮你走停薪留职的流程,吴工会给你爸这个面子。”何玉琴说道,表情平淡。 段泽晨以为要抗争好几个月,甚至激烈的大吵大闹要经历几回的事,就这么悄没声息地办成,他吁了一口气,脑子里有些缺氧似的晕眩,离开体制之后可能遇到的难处以往只是听说过,毫无感受,现在开始略微地浮现出来,硌在心头。 他喜欢的茶杯还放在办公室桌上,办公桌抽屉里还有好多私人物品来不及收拾,现在当然可以急急忙忙地赶去收拾,但那样就太着痕迹了。 “你先不忙跟任何人说,包括皮建华和林军两个;到成都上班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打电话,等你安定下来以后再说。”何玉琴告诫地说道。 “好。”段泽晨答应下来。 “这两年上班你存了多少钱?”何玉琴轻轻地问道,幽幽叹息,“我从来没问过,估计没存下多少吧。你爸和我给你添六百块,就当帮你付半年月房租,其他要全靠你自己。” “哦,好,以后我拿了薪水还你们。”段泽晨觉得有如梦幻,自己的声音也像是隔着层毛玻璃一样浑浊。 他在厂里一个月薪水二百二十几块,各种补助津贴加总在一起一年不到三千三,他吃住全在家里,不花什么钱,两年合计下来存了四千块,听起来不少,但距离买一台自用的电脑还差多半的钱;他预料接下来大概要付之一炬,但他也愿意。 第7章 出发 段泽晨走得太早,到火车站买了票之后发现还有一个多钟头,在火车站外小卖部打电话给林军,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去成都的事。林军立即给他的上司请了假,骑上车飞奔到火车站外见到段泽晨。 “我真佩服你,你是我们年级所有人里第一个敢这么做的!”林军带着钦佩的神情,执意要为段泽晨背包,哪怕只是火车来之前的这么一小会儿,也算是出过力。 “我这是去给大家蹚蹚路,行的话很多人才有胆量出来,不行的话,你们大家就看我笑话呗。”段泽晨微笑着说,当仁不让。 “不会,你肯定行的,这是你们工科生的优势,以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学好计算机走遍天下都不怕。”林军附和地说道,他是个艺术特招生,这才刚刚开始学着用电脑绘画没多久,但他没自己的电脑,单位也没有,没有画板和软件,学习基本靠看书加想象。 “说实在的吧,我去成都,不会接着干单片机。我还是想找个做游戏的公司,学着做游戏。”说这话时他有些心虚,不自觉地哆嗦,像是在说僭越得不得了的什么话。 “做游戏,国内有做游戏的公司吗?”林军疑惑地说道,他还以为段泽晨只是简单地离开工厂去私企闯荡一番呢,谁知道他选择换了一个行当,去做游戏,近乎儿戏似的。 “怎么会没有,你也太小看……”段泽晨说到这里忽然哑住,他想到以他们三个热爱游戏的程度,竟然从没见过一款国内开发的游戏。举例来说,当然有好几款中文游戏,无一例外都是繁体字,是台湾那边做的。 “我还以为你早已经联系好了呢。”林军带着微微的责备语气,显然段泽晨是在行一件危险而不足效法的事,甚至连累他赶来送行也显得稍微孟浪。 段泽晨满不在乎地笑,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已经联系好了再行动,但可以离开的时机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的,他等不及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实际上他估计这件事根本没法预先安排好。 “你等着吧,我会进国内最好的游戏公司,如果已经有了的话,我会和其他人一道做出最好玩的游戏;如果还没有一个国内游戏公司,那我会是首先吃螃蟹的人,接下来的事,参照前一个。”他踌躇满志,有俾睨天下之气。 “你可别吹牛了,你出去之后,先争取活下来,这就已经够你吹一壶的。”林军扭头看了看马路上,马路上有远近往来的大车小车,一切如常,没什么异样,没有人要来拦阻这个先行者。 段泽晨看见了,而且懂得林军这一瞥的含义,林军来之前要么打电话给皮建华了,要么没打,总之皮建华不在这儿,而他本来该在,林军刚刚那句等于是皮建华对他说的。 “我绝对绝对会活下来,而且绝对不会回到厂里。”段泽晨认真地发誓,这是他可以保证的,能不能加入一家游戏公司,会不会做出一款最好玩的游戏,那似乎谁也不在意,只有他自己在意。 上车的时间到了,段泽晨接过背包背上,同林军挥手作别,豪迈昂扬地过了检票口,登上去成都的火车,如脱笼而飞的鸟儿一般快活。 一分钟,他差不多想了一分钟李岚,想到的同时立即否认,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受了分手的刺激才这么做的,这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不为了任何人,他心里想。 两个多小时后,他在成都火车北站下车,搭着27路车循着熟悉的线路回到以往读书的大学,找着研究生在读的同学鄢晓声。半年前他们通过电话,说起如果段泽晨到成都来,长期不敢说,至少短期可以住在他这儿。 鄢晓声问清段泽晨来意,践约地接纳他在自己上铺住下。晚上一起在校外文化巷子吃饭时,鄢晓声告诉他,他差不多来得正是时,最近有好几家电子厂扩充产能,挖有经验的单片机开发工程师到了离谱的程度,月薪可以开到八百块,一年可以领十四个月薪水,他自己是研究生在读没法立即就走,但已经预约了一年后的岗位。以段泽晨将近两年的工作经验,月薪也应该能拿到七百到八百块。 段泽晨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大约是在厂里的超过三倍,心中感慨如果有这个薪水,那是不是有编制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吧?他琢磨过了这个,记起自己出来不是为了这个,“成都有做软件开发的吗?游戏软件。” “游戏软件。”鄢晓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有些迷惑,“你在你们厂里改做软件开发了?” “没呢,一直还是单片机,不过我想改软件方向。” “软件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可以帮你问一下,不过游戏……你小子还那么爱玩游戏,想自己开发游戏软件啊,外国人开发的游戏都满足不了你了啊?”鄢晓声讪笑着揶揄。 “我去人才市场看看,啊,不是,你也帮我问一下,双管齐下。”段泽晨说道。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宁夏街人才市场去,看了看许多招聘和中介的档位,确如鄢晓声所说,招聘单片机开发工程师的岗位不少,大部分他都能胜任,墙上招聘栏上标出来的薪水价码甚至比鄢晓声说的还高,不由站住多看了几眼。 “小伙子找工作哇?”一个秃头中年人抱着茶杯在他旁边说,上下打量。 “我就看看。” “想找个啥子工作喃?”那中年人接着问。 “我学软件开发的,想找个软件工程师的工作。” “填个表嘛,哪怕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就有咯。”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段泽晨顿时警惕,“不要收费的吧?” “分文不收,我们向用人单位收,不向个人收。”那男人原本说四川话,此刻改了普通话,说得歪歪拐拐。 段泽晨填了履历表,递给男人,问道:“如果有了工作,你们怎么通知我啊?” 那男人目光在表上搜索了一番,似乎咦了一下,问道:“你没得寻呼机哇,你现在住在哪里喃,留个座机号码也可以。” 段泽晨真想从他手里抽回那张表,耐着性子说:“我住同学那儿,大学,没有电话。”他的确只是来看看,并没指望这里有符合心意的软件公司乃至游戏公司,是那男子鼓动他填表的,接着事情稍微变得具体起来。 那男子唔了一声,“你在这儿等一下嘛,不要走开。我那儿正好有几个朋友在,我去问一下他们。”说着转身便走。 段泽晨心头一喜,继而觉得奇怪,觉得哪有这般的巧事,左右看看,稍微走动一下,百无聊赖,忽见楼道远处有两个人走来,一人像正是刚刚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转身看去,另一边的走道也走来两人,自然都是不认得的。 不知为何他心头一慌,转身便走进身边巷道,眼见那边似乎门口也堵着人,心中更加奇怪。他随意走进旁边一个敞开的无人档口,那儿正好没人,蹲下身藏在柜台后面。 他似乎听见外面有人大声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大清,好像是有人在问刚刚那个人呢,又有人说可能往另一边去了,接着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段泽晨站起身来走出档口,看看外边无人注意,信步乱找出路,走了一会儿没再遇见那个中年人,恍惚地望见门外的街面风物,脚下加快步伐地出了大门,被冷风一吹,身体冷下来,天色阴晦,景物模糊,仿佛自己刚从一场怪异的梦中醒来。 大概如鄢晓声所说的,单片机开发的工程师此时太紧俏了,紧俏到中介会围堵抓人的程度,段泽晨心想。其实被他们抓去也不错,威逼是不可能的,无非就是利诱一番,自己不会动心,倒是可以借机问成都有哪家软件公司在招人,他们会衔恨而不肯做这笔生意吗?又或者根本是个误会,人家不是来找自己的,自己只是恰好站在了那儿。 他回到学校,晚上和鄢晓声一起吃饭,说起白天在人才市场遇到的事,鄢晓声听了鼓掌大笑,笑完后说道:“你搞错了,并不是你想多了,而是真的会有的事,他们会把你架到一个黑屋子里去,反复地劝你,苦口婆心地劝你,劝你签和用人单位签一个合同,签了,他们可以拿用人单位你的一个月薪水那么多。平常普通求职者最多不过几十一两百块钱,你一来就是四五个普通人那么多,难怪要抢。搞电子的学生又是最好骗的,很容易得手,还好,还好你警醒,没白工作两年。” “我要是不肯签呢?”段泽晨有些替那中年人可惜地问。 “他们又没损失,最多口头损你几句,你晓得成都人的,不会真打你一顿。”鄢晓声笑得停不下来。 段晨泽逃过了一顿损,觉得也挺满意,接着问:“成都本地游戏软件开发公司,你问过了吗?” “我问过我导师了,他说成都肯定没这样的公司,全中国都不一定有,有的话只可能在北京了,你要是真打算改行做游戏,得去北京才行,留在成都是绝对不行的。” 段泽晨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心里觉得形势已明,没别的选择。 吃完饭他立即回寝室收拾好背包和鄢晓声道别,说不用多想,打个出租赶去火车北站买去北京的票,哪怕站票也可以,多待一晚上就怕自己动了留在成都被弄进一家私企搞单片机的念。 第8章 北漂 两年不见,段晨泽差不多已经认不出邝新宇。 邝新宇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段泽晨的名字,挤在火车站外接人的人堆里。段泽晨坐了两天的火车,浑身酸痛,茫然地跟着人群往站外走,本来不会看到,先是听见一声破锣般的叫声,惊讶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正喊的是自己名字,转头过去,才望见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牌子下站着一个人,一张堆满喜悦的胖脸,却完全不认得,他懵懵懂懂地走过去。 那人又吼了一声他的名字,“我操,你不认得了我啊?” 在两人鼻尖几乎撞到之前段泽晨终于想起来,“我操,邝新宇,你变得也太那啥了吧!”他也释放了自己的粗糙风格,隔着栏杆他搂住邝新宇的脖子,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侣一般碰头嗅嗅,肩膀上打几拳。 邝新宇是他的同寝室室友,大学四年相处,不算最好的朋友,至少也是玩得最好的内圈几个人之一。邝新宇是北京人,毕业后回了北京再无联系,两年不见,段泽晨变化不大,邝新宇胖了一圈,甚至高了半个头似的,以及神态什么的,一切都不似段泽晨记得的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来北京的?”段泽晨出了站,在栏杆另一边邝新宇汇合,邝新宇抢过了他的背包背上。 “鄢晓声给我电话,你的车次,让我来接你,给你接风洗尘,照顾你落地,说你在国企干得好好的非要跳出来,还不打算干本行了,要去做什么游戏开发,你是认真的吗?”邝新宇声气昂扬地说,唯恐旁边的人听不见似的。 段泽晨完全没想过要找邝新宇,他甚至不记得邝新宇就在北京,联系方式也没,既然两年都没联系,四年情份大概已经折损多半,他觉得惭愧,既是对邝新宇,也是对鄢晓声,叹息一声,说道:“国企啊,就那样吧,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证明我确实不喜欢我的专业,再不出来恐怕就晚了。” “你找好单位了吗?单位给安排你住宿吗?”邝新宇问道。 “我啊,”段泽晨心里是怯怯的,但不能不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找好,没有单位,没有住宿,我就是到这里来,现找地方。” “我估计也是,鄢晓声给我大致说过是这样,同学一场这个忙我怎么也得帮,是吧!所以,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住我家老屋那边,房子肯定不大,不怎么方便,但稳妥啊,去中关村不算远,离天安门还近!”邝新宇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既是北京人傲慢的梗,也是消解傲慢的方式。 “做游戏开发的公司,是都集中在中关村那附近吗?”段泽晨迫不及待地问,他听说过中关村,也奔着这儿来。 “你可以在那儿转悠一下,如果有,那肯定,必然就在那儿了。”邝新宇说道。 他们在火车站外拦了一辆小面的,邝新宇一路指引,没多久便到一处窄巷子口停下,司机不肯进去。邝新宇交涉了几句只好认怂。他和段晨泽下车来,扛着重重的背包进巷子走几十米,到一处杂合院模样的入口,进杂合院之后各样形状的屋子横搭竖建,迫得道路只能过两自行车那么宽,地面凹凸不平,像忽然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小镇子上,这哪里像是在北京。 邝新宇没多说什么,一直引着段泽晨在一处小屋外停下,那小屋显然是由厢房开了个门违章搭建出来的,长宽不过三四米,里面摆了一张单人床,单人床之外横七竖八地叠着许多旧家具,屋梁上吊下一盏灯,大概是屋子里唯一的电器。 “我呢,就是给你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地儿,条件是不好,但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不收你钱,要是你觉得这儿不舒服,至少你找到合适的住的地方之前也需要落脚,对吧?”邝新宇收拾起了外面路上的粗糙,稍微有点儿害羞地对段泽晨说道,“厕所在外面马路上,晚上起来不方便,床下有个尿盆,将就用一下。” 段泽晨有些瞠目结舌之感,他预料到这里的条件很差,但居然没有厕所,这有点儿冲击他灵魂,楞了一下,说道:“挺好。” 邝新宇给段泽晨留了他单位办公室的电话,有急事可以找他,他有急事现在就要赶着回单位上,“你要是真的打算在北京长待下去,还是得配个传呼机,保证随时别人可以找着你。” 这对段泽晨而言很新奇,没人会有急事找一个单片机工程师,但如果是一个游戏开发的程序员呢,是否会有不同?他不知道。 “还有,要是有人敲门问你是谁,你就报我的名字,说是我的同学,我把屋子借给你住的,有事情让他直接找我,甭给他废话。”邝新宇最后交代道,以及解释了会出现这样的事的原委,段泽晨听懂一些,不完全懂得,张口结舌。 邝新宇走之后,段泽晨打开背包,铺上床单,躺下补火车上欠下的觉。 他这一睡,睡到半夜才醒来,看手表已经两点半,肚子饿得难受,打开门想要出去找点吃的,开门便见外面横放着好几俩自行车挡住去路,以及这时外面一丝灯光也没,料想外面路边摊都收了;而且到马路上的弯弯绕绕的路白天才只走过一遍,怎么能确保走得回来,顿时打消主意,忍住饥渴勉强睡去,睡到早上天大亮才起来,打开门看,夜里停着的自行车都骑走了。院子里到处袅绕着锅底的烟火气和早餐香味, 出门万事难,这免费借得的屋子没有厕所,自然也就没有洗漱台,段泽晨忍着身上跟最里的味道,锁上房门,单带着一把钥匙出门,出门买了牙刷牙膏和洗脸盆毛巾,在距离自己房门外几米远的一个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接了盆水,发现忘记买水杯,草草刷牙,嘴对着水龙头接着漱了口。 一个老太太提着个铁皮桶站在他身后,“小伙子,你是哪家人的客呢?” “哦,奶奶,我是邝新宇的同学,我叫段晨泽,暂时他安排我住这儿。”段晨泽点头哈腰,谦逊地答道,让出水龙头的位置来。 “是小宇的同学啊,到北京来办事儿吗,还是学习,公干?” “我暂时住这儿,单位给安排了住宿就走。” “小段是吧,你是哪个单位啊,做什么的?” 段泽晨怔了一下,有点儿不习惯被这么连番地问,他也没准备好,“我做单片机的,奶奶,抱歉,单位不能说。” “哦,保密,明白,科研单位,这挺好,我就住那边,我是小宇的奶奶,有什么事儿你说话。”老太太手指着一个方向,正是段泽晨住的那屋子背靠着的主屋。 段泽晨想赶紧退回屋子,又觉得不妥,等着老太太的水桶大致接满,上前关水龙头,拎起水桶,“奶奶,我帮你提过去。” “不用不用,咱们不讲究这个,这是气功,我这是练功呢,你别耽误我练功。”老太太声气洪亮,接过水桶拎着,自顾自地往自己屋子走去。 段泽晨回屋子里让自己镇静了一会儿,对着一个陌生人撒谎对他来说并不经常,老太太是他到北京以来见着的第一个普通的北京人,当然邝新宇除外,这代表着他会持续不断地这么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吗?他不知道,但感觉到不安。 他整理好随身的挎包,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支笔,一个小本子,还有一个小钱包,装着几百块钱。收拾好便出门,一路张望一路问地坐车到白石桥。在白石桥站下车,只见道路两边高楼不多,平房不少,样式大多古旧,不要说不比北京别处更具有现代科技的气息,倒好像是旧城改造的待拆迁部分一般;道路只是四车道,还不如自家小区外面的主干道宽;街沿道很宽,却更像个没有菜贩摆摊的农贸市场,大失所望。 但既然来了,也就不能太丧气,他问着人才市场的所在,勉励自己打起精神,看了几家企业直招的档位,都是如雷贯耳的大企业,招聘岗位不少,要求都不低,尤其是对英文的要求很严格。段泽晨虽然是计算机专业,但以往工作方向都是面向硬件,不大对路,这他倒不十分可惜,可惜的是没见着有游戏公司在招聘,一个也没有,一个看起来像的也没有。 “请问,你知道这儿有哪家游戏公司在招聘吗?”他和一个职业中介聊得融洽时问了这么一句。 “你英文或者日文的程度如何?”那中介立即反问。 段泽晨英文还行,但也只是阅读技术文献和写代码注释的程度,口语和听力差不多是哑巴和聋子,日语更不用说,五十音学过一点但全都忘记了,只好摇头,“英文会一点,过了六级,但听和说都不行。” “那不行,都要求流利听力和口语的。实际上,好些欧美和日本公司,都是外企,在我们这儿委托招聘游戏开发人员,基本上是出国工作。国内,你知道吗,我觉得应该不存在游戏市场,至少我没听说过。”那中介眨着眼,透出专业的狡黠,微笑地说道。 这还是段泽晨第一回听到游戏市场这个专门的词,他第一反应是这怎么会,即便玩游戏的人不算多,但加起来还是有几十百万计的吧?这怎么就叫不存在游戏市场呢?他刚想要争辩,心中已经想到了。哦,原来所有人玩的其实都是盗版,都是拷来拷去的拷贝而已,除掉买软盘的钱,他自己没为一款游戏花过一分钱。连他这样痴迷游戏的人都没花过一分钱购买的产品,还会有谁会花钱呢,这可不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游戏市场么? “现在的确是这样,但是我想接下来会有一个很大的游戏市场,在国内,会比电影市场还要大!”段泽晨以肯定地语气说道,这毋庸置疑,无须争辩。 那中介看着他,嘴角撇了撇,没说什么。 第9章 放逐 杨沛然自己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归还给公司,床单被套都收进行李箱,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只好睡在隔壁康仁军屋里。行军床下横七竖八的啤酒罐和烟头,门户紧闭,烟酒的味道和两个男人的汗味混在一起,浓烈得发酽,他在这种环境下反而睡得安稳,脸上表情松弛地展开,放浪形骸,像个年龄比他自己大得多,已经勘破了世情而嘲讽的冬烘先生,眼皮乱转,不知在做着什么样的迷梦。 摆在床头的闹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惊起大床上睡着的康仁军,他手一撑地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看屋里的状况,转头看闹钟上的时间,“糟糕!”,他吓了一跳,顿时跳下床,赤脚跑到杨沛然行军床边蹲下,用力地推他的胳膊,“老大,老大,时间不早,赶紧起来了!” 杨沛然眼睛闭着,头先抬起来,撑了一下又落回枕头,继续停驻了几秒钟,这才猛地翻身坐起,睁开眼看着康仁军,“晚了?”他醒来之后又是另一番样貌,沉着清隽,五官有几分刀刻的力度。 “没晚,就是必须马上起来,一点儿都不能拖了啊!”康仁军强调地说道,他把行军床另一头杨沛然的衣服捡过来放在杨沛然的手边上,然后才回到床边穿自己的衣服裤子,语气缓和过来,“老大,昨天晚上你睡得挺好啊!”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睡?”杨沛然模糊记得不是这样,稍微惊讶。 “没有,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的,但我给你的呼噜给吵醒两回。如果不是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你打呼,我早就把你弄醒了。”康仁军微微笑着说。 杨沛然哦了一声,飞快地穿好衣服,去厨房洗漱,经过客厅时候小心地看了看自己房间和宋昌文的房间,他自己的房间当然是空空如也,既不会凭空地变出另一个自己,也没人偷着进去,宋昌文房间半敞着,床上被子叠得好好的,屋里没人,显然一早上班去了。 昨天晚上杨沛然和常勇在后海边上拎着啤酒,倾吐衷肠,喝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他意犹未尽你,听见康仁军和宋昌文各自早都睡了,打着震天价的呼噜,以那为背景声,在客厅给公司的董事梁凡打了好一会儿电话,大概说了不少涉及具体某些人的话,那时他浑然不觉,此时他意识到如果康仁军和宋昌文那会儿没睡着,或者被自己吵醒,听见几句什么,不见得是好事,心中顿时后悔。 他回到屋子里,检查随身的护照、机票和零钱,贴身收好,背上背包,等着康仁军收拾停当,拖着皮箱,两人一起下了楼。 “老大,你是没睡好,还是不高兴?”康仁军见杨沛然神情似乎不悦,有些忐忑地问。 “没睡好吧?”杨沛然不那么确定地反问,脸上表情看起来就是不高兴。 “这边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想想,你可是要去美国,挣美丽的元,呼吸美洲大陆纯净的空气的了,对比我们什么也都看开了吧!”康仁军既揶揄,也认真地说道。 “可不是嘛。”杨沛然语气模棱而自嘲。 出了小区,两人招呼到一辆面的,议好价拖着皮箱和杨沛然上车,往机场去。 “昨天常勇约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出去,结果你出去不是半小时一小时,我都睡着了你还没回,你现在跟他还能有话啊?”面的开了不远,道路上拥堵起来跑得不快,康仁军找些话打发时间。 “项目上的事他问我意见,我能不说吗?开始是项目上的事儿,后来就聊开了,什么都可以说了,毕竟也是好几年的同事,说起来我要感谢他,是他让我离开这个坑儿,我能怨恨他吗?”杨沛然话语淡然,又难掩郁结之气。 “他那么对你,是我就不搭理他,爱谁谁。我都去美国了,这儿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们,还是有感情在的。”杨沛然说得傲然,说得诘屈,说得不情愿。他稍微停下,话锋一转:“我说你别送我,你非要送,你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和你站队儿了,我是你的人了呗。”康仁军嘿嘿轻笑,“我妈叫我别干这行了,我在想这个事儿了,如果他们真给我一把推力,我就他妈的老子我不伺候了!” “我情愿你不送,但一想拒绝不拒绝你都像在演戏,没法免俗,干脆就不拒绝了。我们老哥们儿最后路上说说话也挺好,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杨沛然轻轻地叹息。 “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康仁军卖关子地说道,等杨沛然来猜。 杨沛然不猜,轻轻摇头,问“谁?” “孙中山!” “你是说,铁拳无敌孙中山吗?”杨沛然哑然失笑。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革命暂时遭遇了低潮,这满清的反动派太强大了,同志们只能分散地保存实力,集聚力量,等待未来的机会,真正的头儿为了躲避满清政府的追缉,只能逃到海外去,宣传革命,向华侨们募捐,支持国内同志起事,你看这像不像我们此时面临的局面,像不像你?” 杨沛然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所以,我是孙大炮,你是黄兴……我俩一个出国,一个留在国内,这什么跟什么啊!” 他这么说着,口中嗳了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神情俨然地黯淡下来。 “有一天,你还在美国忙呢,忽然接到一封电报,说武昌起义了,我们成事了,邀请你回来做大统领!”康仁军脸上带笑,沉浸在自己的戏谑中。 “别胡说八道了你。” “公司现在六七个项目,从《封神演义》到《说岳》,从《机甲战》到《山海经》,哪个和你没有渊源?最初都是你提出的,这不就是以后我们如果哪个项目成功了,你配得上大功的原因吗?当然了,现在这帮孙子到时候肯定不会记得起这个,只会觉得项目成功了是他们自己智慧与汗水浇灌,居功厥伟,你杨沛然算哪根葱。但项目失败了呢?肯定全都记一笔,当初是你杨沛然立项论证错误,他们未能力挽狂澜,这个锅你肯定要背的。”康仁军一口气说了许多。 “所有这些项目都会失败,不会有一个能成功的产品,我在洛杉矶,也不会等到你发的电报。”杨沛然简短而斩钉截铁。 康仁军楞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许多,语气哆嗦地问道:“你……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心离开公司的?” “我和常勇之间没什么掰扯不清的矛盾,和老谢也没有,我们当然会为某个具体的问题吵架,我们各有各的坚持,公司的项目管理制度的确存在着责权上的问题,但我不会因为他们说我坏话,背后做的事情而离开公司。如果说分歧,我想还是和老祝的分歧更大一些,我不赞同他的公司发展战略,而同时没法说服他。从根本上来说,你说得没错。”杨沛然坦然地说道。 不知何时面的已经上了机场高速,车速明显加快,高速路两边树像倒数的牌子一样飞快地向后流逝。 “我觉得,肯定不会每个项目都成功,但至少成功一两个不成问题吧?”康仁军有些为难地说,作为公司最初成功的初代作品《风之影》的助理策划,他现在担纲着一个新立项的策略类游戏《大唐》的主策划,算是置身其中的一个小中层了。 “我不泼你的冷水,现在争论没有意义。不过,所有该说的话我对老祝都说过,他是可以听取我的意见,也可以不听的那个人。”杨沛然有些颓然地说,抱歉地看着康仁军,“我不该对你说这个,你听了除了不开心之外什么也不会有,还会怪我。” “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你会突然说到这个?”康仁军强作欢笑地问。 “是你提到了孙中山,这让我想到我们,不,是你们,面对着的是差不多的困境。游戏行业太超前了,中国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接纳这样一个新的行业。市场没有准备好,技术也没有,甚至连你们以为文化上中国有优势,觉得中国历史是个题材上的宝库,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搞错了,游戏不是历史和文化本身加上游戏的皮,游戏是独立的独特文化,照我看来中国还没有这样的人,足以理解游戏,带领着大家做出真正的国产游戏。唯一不差的可能是美术,但美术是个资金密集型的板块,我们有那么多钱吗?这还是分开来说市场、技术、创意、美术每一样面临的超前困境,游戏是这些东西分开得了的东西吗?当然要整合到一起才是个玩意儿,整合到一起,不是一个怪物的几率有多大?” “可《风之影》算得上成功了,还算不错啊!”康仁军不服气地质问。 “那是太期待国产游戏的市场给我们的一个误会,美丽的误会,《风之影》在产品上也许可以得40分,市场却给了80分的肯定,这是一个荒唐的褒奖,导致原先一个项目组分裂成四个,这种低级生物式的分裂繁殖会带来什么?”杨沛然显得有些冷酷地问。 “听了那么久,原来你们是做游戏的啊,游戏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做出来的啊。”前排的面的司机忽然开口说道,语气不恭。 “你也是个玩家吗?”康仁军毫无眼力见,欣喜地问。杨沛然想要拦已经晚了。 “我不玩游戏,有个侄儿沉迷游戏机,我姐姐夫恨得不行,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初中一年级就戴眼镜儿,学习成绩倒数,游戏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政府就该把游戏这个害人精给禁了才消停。”司机恨恨说道,毫不留情面。 康仁军一下子激动起来,骂了两句,就要和司机开掰,杨沛然忙扯了扯他的胳膊,要他别再说下去,也给同样激动起来的司机道歉,好容易才平息下争端。 车到航站楼,两人下车,康仁军陪杨沛然到柜台办值机,送走两个大箱子,杨沛然只背着一个背包。离边检柜台还很远,杨沛然忽地站住,“就送到这里吧。” 康仁军嗯一声,声音有些哽咽,“老大,我就送到这里了,感谢你这些年照看我,我没能为你做什么,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请你一路保重。” 杨沛然点头,神情换作勉励,“别为我刚刚说的那些乌鸦呱呱呱而在意,阿军,我是个逃兵,不足效法,你们会成功的,别放弃,跟紧大家,作为一个整体,你们一定会成功!” 他说完这句,目光黯淡,不自觉地四处张望。 “嗨,你看我,不耽误你和颜姐相处了。”康仁军意识到杨沛然神态,恍然大悟,轻轻说道,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猫腰,眼睛盯着地上,快速走开。 第10章 加时 一个身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大皮夹的三十岁的高个男子从另一个方向朝杨沛然走来,在他面前两米站住。两人目光对上,神情一时古怪。 “祝总,你不会是来送我的吧?”杨沛然挤出微笑来,先开口说道,不改嘲讽语气。 “为什么不会,我就是来送你的。”祝时雨也勉强地笑,不自在地左右张望一下,问道:“你是没进去,还是已经出来了?” 杨沛然拍拍胸口的口袋,随即意识到这毫无意义,答道:“哦,还没进去呢。” “你的航班,大概还有多久时间登机?” 杨沛然抬碗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左右。” “那好,你先办边检,我在外面等你,你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好好地聊会儿。”祝时雨语气仍是不容置疑,见杨沛然点头,他紧绷的身躯稍微放松下来,侧身指着几米外一排座椅,走过去坐下。 杨沛然转身进边检大厅排队,他没有等来颜媛,却等来祝时雨,心中怪异,既想立即冲出去质问祝时雨这时来干什么,又想干脆躲开自己才算最有姿态,心中左右矛盾,心情凄楚。 他不知平时边检如何,总之不到二十分钟便办完出来,出来时见前面有两个大盆园艺,正好将外面坐着的祝时雨给挡住。他稍微迟疑一下,在不告而别地悄悄走开与大大方方地与祝时雨告别之间选择了后者,施施然走到祝时雨面前。“祝总,我手续办完了。” 祝时雨忙不迭起身,“Jedi,多谢你,我们再好好地聊聊。” 他在等待时早选好了地方,指引杨沛然一起走到附近一处逸品咖啡店坐下,服务员过来询问,祝时雨先自己点了一份加浓意式,问杨沛然想喝点什么。 “祝总,我就要登机,时间不多了。”杨沛然既是提醒又是推辞地说。 “那就一杯美式。”祝时雨代替杨沛然对服务员下了订单。 服务员走后,两人在座位上各自扭动了一下屁股,换到自己最舒适的姿势,望着对方,过去两周一再累积的厌恶和敌意在这一刻似乎重新回来。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对吧?”祝时雨先开口说道,声音有些惶然和惫懒。 “四十分钟吧,还要过安检。” 祝时雨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埋下头稍微沉吟,抬起头来说道:“我是来送你的不假,但我更情愿理解为这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全场九十分钟都闷平,所有人都在等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子,但我还想努力一把,哪怕已经过了加时时间,裁判还没吹哨,球还在我脚下,我就想要进攻。前面九十几分钟没有进球不意味着最后一秒钟也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杨沛然哂笑一下,轻轻摇头,这不是不明白祝时雨的意思,而是否决他的进攻意图,他忍住了想要说你怎么知道球在你脚下这样尖刻的话,淡然地说:“再过十几个钟头,我就在洛杉矶了。” “你说你没有私心杂念,只是为了和我关于公司发展战略的不同而离开,那好,我很认同这个。这最后半小时,时间不多,就好比足球比赛裁判实际吹哨前的最后一分钟,不一定谁能进球,我们只是再最后努力一把,从头再讨论一次,抛开所有关于人和事的细枝末节,仅仅是在发展战略本身而言,究竟应该是你的精品战略,还是我主张的齐头并进,多点开花的战略更对头。”祝时雨有备而来,侃侃而谈,志在必得。 “然后呢?”杨沛然心里不是全无波澜。 “不预设前提,我们说到哪儿算哪儿,说得高兴了,我送你去安检登机,你去美利坚享受你的阳光海滩,说得不高兴,你抽我两巴掌,回去咱们接着干!”祝时雨说得混不吝,连因果都有意颠倒着说。 “好,这半小时是实实在在的,前面的这些算我送你,从此时开始计时。”杨沛然投桃报李,绝不输阵,一边看了看表。 “好。”祝时雨一口答应。 杨沛然抬抬手,示意祝时雨可以开始。 “《风之影》全国经销商承销了两万多套,我们自己各种渠道走了将近七千套,就算按你的说法,经销商承销的部分会有一定比例的退货现在还不知道,哪怕先计提一部分损失,把平均售价压缩到五十元一套,我们也回笼了一百四十八万元。扣除前期投入是盈利的,再算上明年EDG和大禹投资给我们的第三期一百万投资,我们手头有可支配现金两百八十万元,足以支持四个到五个中等投入水平的两年期项目开发,这就是我们现在做的,在财务上这有什么错呢?”祝时雨目光紧盯着杨沛然,谨慎地说;他说到这里停下,等着杨沛然反驳。 “计提的损失恐怕你比预计的要更大,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三个月内,实际上我们想要发行下一个游戏,看到时候我们想要渠道多大的配合力度,《风之影》退货周期最多会长达一年,你说销售均价五十,我看最后或许连四十也达不到。这笔钱哪怕我们不吐出来,也会被从下一个游戏的渠道收入里扣掉。所以,我不认为《风之影》我们盈利了,如果我们现在收手不做,可能是盈利了,但既然我们还投入新的项目,想要连续发行,这个盈亏计算就是错的。” 两杯咖啡端来,意式的杯子小,美式的杯子高。 祝时雨端起那小小的杯子,浅浅地抿一口,“这当然是个动态的变化过程,我承认这一点,新项目会产生新的收入,我们有目前国内最大最完整的研发团队,绝不会收手不做,做一锤子买卖,这简直可笑到了极点。我们要做的是流水不腐,所以决定同时开多个项目,推动公共成本这一块尽量分摊而压缩下来,预期利润部分得以增长,不然按你的模型来分析的话,即便我们做出一个比《风之影》还要好的单一产品,仍然可能是不怎么盈利的。” “如果《风之影》项目组不拆分成五个,那么做出一款比《风之影》还要好的产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有这个自信。但分拆成四个,不到两年工作经验的策划在新项目里担任主创,一年工作经验的程序担任主程,还有完全的新手加入进来,我看这五个项目最终一个也成不了,这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这就好比一边是投资收益百分之十,笃定可以保本,另一边是预期投资收益百分之五十,但很可能会本金全赔掉的赌博。你选择哪个?” “你看兄弟们看得太轻了,凭什么你主导的项目就可以成功,而别人主导的项目就一定会失败呢?这是你招致常勇和雷青松不满的原因所在,还不止是他们这么想。” 杨沛然耸了耸肩,表示知道了,并不反对祝时雨这么说。 “我认为,目前这五个项目,有可能会败掉三个,但也会有两个会成功,总体而言不弱于《风之影》的投资回报。”祝时雨接着说道。 “哪两个?”杨沛然嘲讽地问道,他知道祝时雨的答案会是什么仍然这么问。 “我不知道是哪两个,但会有两个能成,可能不是我们最有信心的那两个,但就是会有两个。成功的这两个财务回报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说,但这就是我们所在做的事情!游戏投资是有风险的事,什么时候我们在做没风险的事?” 杨沛然摇头,废然而叹,“祝总,没有新的东西,这不就是我们已经反复再三讨论的话又再说一遍吗,你追到机场来和我说这个,真的有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我想起我一直都忘记了引用一个数据化的假设,这其实很关键。” “你说吧。”杨沛然的眼睛微微闭上,他不认为之前的讨论还有未涉及的道理,只希望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跟祝时雨说再见。 “我们可能都忘记了一点,并不是所有玩家都接受同一个游戏类型,动作类的、策略类的,角色扮演类的、益智类的游戏,以及最近才火起来的即时战斗类,和射击类游戏,更别忘记了还有美术风格上的东西方差异。大部分用户其实只偏好其中一个,最多两种类型。你以为《风之影》赢得了国内所有玩家的关注吗?其实不是,关心和购买《风之影》的玩家可能分别只有十万人和三万人。你力主做《风之影II》的潜在消费群也不过是这十万人里的或许四到五万人。你关注在技术和设计上的妥善度,但忘记了这十万人之外的好几十万上百万的用户。这是我坚决要求齐头并进,多点开花的根本原因。” 杨沛然安静地听,神情傲然,并不急着反驳。 “我们已经在策略类游戏上证明了,我们是可以做出让用户接受的游戏的,为什么我们不真正面对所有国内市场的潜在用户?或者说大部分,这是我们的机会,《风之影》的商业意义不在于账面盈利几十万,而在于我们为自己打了一个全方位的,价值好几百万都未必买得来的广告,所有玩家都相信了并且在等着我们推出他们喜爱的游戏类型的产品,我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个广告效果,等着它慢慢消失,难道不是这样道理吗?” 也许有些言辞之前没用过,但核心意思是老生常谈,大部分都是废话,杨沛然忍不住轻蔑地想,又抬手看了看时间,这当然是桀骜不逊的姿势。 “这个你之前说过,我也最集中地批驳过。在这一点上你只看到成功了会有多好,却完全不去想失败了会有多惨。不知为什么,我们俩的角色完全互换了,该主张狂飙突进的人是我,而你作为总经理,应该更多地考虑风险控制才对。” 杨沛然停了一下,权衡该用哪个称呼:“老祝,你还有六分钟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