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天鹅班长 八七年新学期刚开学三周,东生哥穿着四个兜灰蓝卡叽布中山装闯进了高三(3)班教室,这节课正是班主任刘海涛的几何课,他身材高大,半弓步,怀中抱月用教学圆规画圆,只听见噔噔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他抬起厚厚的镜片,一个平头小伙黑着脸撞了进来。 刘老师当头断喝:“嗨嗨嗨,你是什么人?” 东生哥当堂吓懵了,惊愕了半天,嗷地号淘大哭。 我慌忙从书垛子里站了起来:“刘老师,他是我的堂兄东生,找我一定有急事!” 全班同学先是寂然凝固,这会儿由固态升华成气态,笑得前俯后仰,沸沸腾腾。 刘老师推正了眼镜,我一直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这是显而易见的。刘老师先搪压住阵脚:“好了,好了,全班安静,安静,同学们安静下来!你们先把黑板上的这道题自己算算,想出来了,还要多想几种解;想不出的,再听我讲。班长黄艳丽同学,你负责全班的纪律。” “宋萌根你跟班主任走吧。好,大家安静。” 黄艳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名字足以秒杀全场。她是全班同学心目中的偶像。高一年级举行演讲比赛,硬是凭我们几个铁杆粉丝,助她把第一的奖杯捧了回来。不说她的慷慨激昂,就是她的魔鬼身材,顾盼有神的眼神,如雪的肌肤,张扬的蝴蝶衫,早就征服了评委。她捧回奖杯出人意料的一个动作,让所有人恨得我牙痒痒。她就在我也伸想摸一摸水晶女神的时候,像一个魔鬼天使钻入了我怀中。我顿时血液凝固,第一次与女人拥抱的感觉,太让人受宠若惊了。虽然只是一瞬间,那一刻足以让我血压超高。 黄艳丽拥抱我,我想可能她的演讲稿是我主笔的,还有躲在角落里,我帮她设计肢体语言。她情绪激昂时,颤动是最令人心醉的。我恶作剧的故意加了很多挥拳、亮掌、劈手,随着她的手势,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后来,我看她总是觉得隔了一层水雾,心中有种蒙胧的相恋。很想见到她,她眼里有一种爱意暖暖地升起在回眸的微笑中。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打球回来,嘭嘭地拍着一个篮球往宿舍走,全身湿漉漉的,夕阳抹在身上闪闪发亮。我去澡堂前洗洗手,一个女生正在水龙头下洗着发,哇,那么厚的黑发,解开来像黑色的瀑布,抹上当时很新潮的洗发水,芳香四溢。 “宋萌根,帮我弄弄衣领子,都快打湿了。”是黄艳丽!她像一只雪白的天鹅蹲在水管下面。 “好吧。”我装着很不乐意。我的手战战兢兢地伸向她的脖子,她的脖子那么白嫩,散发一种光泽,是白雪公主那么蛊惑人心,真的是秀色可餐。 “快点呀,都湿了。”她蹭了我一下,嗔怪我。我伸出拈花的手指,轻轻啄起她的领子,唯恐碰着她吹弹可破的玉肌雪肤。可我做不了圣人,我的贼眼顺着她光溜的粉颈滑了下去,仿佛两只小狐仙诱你去某个雪原撒野或摘吃浆果。 “帮我淋水呀。” 我怔了怔,舀起桶里的温水帮她淋水,水珠顽皮地往她光润的颈窝里跑:“帮我搓一搓发,再洗一次。” 她转过头去,长发由于水的拉扯,流成了一绺,水声哗哗。我现在可以双手揉搓这些丝织品,再弄上些洗发液,揉出了滚滚雪浪,泡沫横飞。然后,轻轻地五指箕张,像鹰爪一般抠着她的头皮。 “哎哟,你轻点。”她一声娇呼,似乎我弄破了她什么似的。这声音,后来很多次我都听到过,没有这一次让我魂飞魄散。 2 天有不测风云 黄艳丽坐到了讲台上,几十双桀骜不驯眼被驯得服服帖帖。 刘老师举手示意,我和东生哥都走出了教室,来到了隔壁办公室。刘老师亲手给东生哥沏了一杯茶。东生哥还是一付大事不好的哭丧相。刘老师和颜悦色道:“小伙子,我看出几分来了。萌根家出大事了。萌根家不出大事,你也不会急急火火闯课堂了!小伙子是萌根爸叫你来的吧?” “哇——呜——”东生哥有腔有调地哭开了,“萌根,三叔他撒手不管你啦!” 我一听撒手不管,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苍天啊,为何这样待我?父亲还年富力强,父亲还不到五十岁,父亲临走时还嘱咐我要考名牌大学,要为咱村里争光,他咋就撒手不管了呢? 我浑浑耗耗,听凭班主任安排,先请假一周,回家料理完丧事再说。 当时,意识是迷糊的,整个人像飘浮着一般。天塌了,一切都完了。只跟着东生哥高一脚,低一脚;山一程,水一程;直到夜幕降临,才见到在浓稠的夜色里静穆着的枝条已萧疏的老枫树,还有磨平一代又一代人鞋底的青石板路,穿行在村背后幽暗的栈道,山风掀起一阵又一阵无边的悲声,连同村前呜咽的小河,悲莫悲兮,生离又死别。村子里的灯火全集中在西北一角,把每片竹叶照得利刃般凶煞、狰狞。我只睃了一眼堂屋内直直躺着的一个尸身——我的腿软了,瘫了下去,周围挤满了熟悉的面孔,我冲撞着、嘶吼着、挣扎着,想要搂住换上干净衣服冰凉的身子,想要再摸摸他没有体温还刺人的下巴。 那几天,我感觉魂不附体,主不了丧事,全由邻里乡亲商量着操办的。母亲已经卧床二年多了,她只有饮泣吞声:“儿呀儿呀,该死的是娘啊。哎哟哟,老天爷啊老天爷,拿了我拿了我去!老天爷啊,你不长眼啊,该死的不死啊……”都说父亲绑着绳子爬到老鹰嘴砍风药,勒断了绳子,摔下悬崖,跌落到黄泉。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就这样与父亲阴阳两隔,他种的冬瓜刚结出拳头大的小瓜,他粉刷的墙还没干,他挖的井还没来得及填满土……睹物思人,我亦真亦幻,生生死死,半梦半醒。特别在夜里父亲的声息还在这间屋里,他忙碌着,弄得镰刀铛铛地响;他常常叫醒我,起床了,天亮了……我哭着醒来,哭累了睡过去,以为这样才可以与父亲重逢。 七天后,父亲永远安睡在大青山里,村民们开始拆除灵棚、灵幢、灵帐,撕掉挽联,解掉了我身上的孝衣孝帽……一把火烧化了一切念想,仿佛烧掉了一切过往。我躺在床上,悠悠忽忽,发着高烧,赤脚医生李如善给我吊着生理盐水。善后会,就在我的床头开的。对面大伯干瘪的嘴,像个破鼓风机,叭叭叭一鼓一鼓吸着旱烟竿;大伯和二伯同坐在一条板凳上,不时用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眼睛;身旁是四叔蹲在一张独凳上,四十好几的人,胳膊比人家的大腿还粗,成天放炮砸石头,至今还是光棍一个。右手是两个舅舅,左手是我的班主任刘海涛老师和村支书国庆哥。 这几天,幸亏有国庆哥,大事小事都是他持的主。国庆哥穿着洗白的旧军装,一看就知道当过兵,块头大,身材中等,理着平头,两道剑眉高悬国字脸上,威而不怒。我们三潭村,就数他是个人物。 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跳跃着,时而扭向左边,拉得老长,似乎一用力挣脱开来;时而拐了一圈,晃了几晃,扯向了大伯皱褶的老脸上。国庆哥摊开一个草绿本子,先挑明了议题:“三叔的后事已经料理完了,三叔也入土为安。三叔殡天了,现如今这个家该怎么维持?三婶需要人打点,萌根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今年高三了,不到一年就要高中毕业了。按宋萌根的成绩,一定是名牌大学。”刘老师用他一贯独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困难,我相信全村是有办法解决的。我们村里要出一个人才不容易啊。过去想都不敢想,现在有这个条件有这根苗子了,这是我们三潭村祖辈积下的德。我希望各位乡亲父老,各位亲朋好友,齐心协力,出钱出力照料好宋萌根的妈,让他安心读书。等他有了出息,再回报各位乡亲,各位姻亲。我这里带来了,全校师生的一点心意,一共捐资二仟三百元。” 一匝用皮筋扎着的钱,还有一把硬币,推近了油灯,火苗亮了几亮。没人吱声。 国庆哥干咳了几声:“村里的事,虽然我能作主,刘老师,你也知道,现在各家顾各家二亩三分田,不是从前人民公社,一声令下,谁家不服,谁个敢反对。现在开个会,都没人愿意耽误那个功夫。唉,难办呐。我首先表个态:村里再难,解决一家的口粮,吃饭穿衣不愁。我国庆有口饭吃,保证饿不了三婶一家。至于说,照顾三婶生活起居的事,还是亲人来做比较妥当些,刘老师,你老看呢?” “那请两位伯父挑了这付担子。”刘老师眼望着大伯二伯。 大伯含糊地说:“老了,行动不便了,她婶婶也是个药罐罐,还担着一家子的活路。哎,没力量挑副担子了。” “他二婶,国庆老侄是清楚的,她哪肯接这个手?你们饶了她,也是放了我一条生路。唉。” 大伯和二伯互相看了一眼,长叹一声,低下了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国庆哥的目光投向了两位舅舅,两个舅舅忙站起来,头摇得像个不倒翁,支支吾吾说:“没那个条件,没那个条件。” 国庆哥用笔敲着本子,仿佛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良心。火苗映射在每一尊古铜色的头像上。 国庆哥合上了本子:“我想好一个主意,不知你们有不有更好的主意。说老实话,照看三婶,不是亲儿亲女,谁愿意尽那个孝?反正,萌根早晚要娶亲的,娶一个亲回来,专门伺候婆婆,村里管她娘儿口粮,这家那家送些蔬菜,甚至过节的肉。一句话,村里管吃的喝的,国家政策也是不许一家挨饿。媳妇伺候婆婆那是天经地义的。哪个媳妇不伺候自家的婆婆就是不孝?” 刘老师气呼呼地站起来,瞪了半天眼,唉地一声还是坐下了。 我明白:撑起这个家的应该是我!我必须像父亲一样含辛茹苦养活妈,养活自己。想到这里,我翻身滚下了床,给刘老师磕了一个头:“刘老师,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妈,照看好这个家的。” 刘老师一把搀扶起我:“好孩子,人生难免遭遇不幸。在学习方面,你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相信你在人生的道路上也会交出一份可喜的答卷。孩子啊,你有决心!有志气!经得起生活的磨练,将来定会有出息!安排妥当家里的事,要赶快入学。功课决不能放松。”我双目噙泪,颔首答应。 3快乐的小海豚 娶媳妇的事似乎与我无关。我每天起床,先烧好一锅水,然后来到妈房间,妈不再说:我怎么不死的一类话了。因为我说:妈要是不在了,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亲人疼我了。还不如一家人到另一个世界团聚。母亲一抖索,妈苦笑着说:“儿啊,妈就看着你吧。苦了儿啊。”妈双腿失去了知觉,手还能活动,大小便还正常。我抱起她,有点沉,挪到一张特制的木桶上,妈上身可以靠住,但手拉不开裤子。我毕竟是个毛头小伙,妈用眼神告诉我,我要帮她拉开。我抖抖索索地伸出手,解开结。尽管是妈,我还是心跳不止,其实我学过生理卫生,对人体组织结构早就知晓。 妈让我去端水,关上门;好了,再叫我进去。 我和妈吃着早餐,国庆哥进来了,妈让他一起吃。国庆哥却喜形于色:“吃过了,吃过了。三婶,我们两家可结亲家呢。我那口子,你侄媳妇回了趟娘家,她小妹子,说通啦,愿意和萌根相亲。我岳父岳母急着明天就要看女婿!” 妈不由眉舒眼笑:“好事情啊。侄媳妇的妹子,一定也是侄媳妇好模样好性情。” “是啊,三婶,怕我那口子还不及她妹子一个指头呢。我向岳父打得保票,萌根,人才啊。她爷爷说:龙在渊中待时飞。大道理啊。会选女婿的选人才。” 我的心扑通一声,还真有人愿意拿青春作赌注?还真愿意受这份罪吗?还是国庆哥的姨妹子。国庆嫂,名叫青玉,名如其人,玉琢的一个人。我每天都见她好几回,国庆嫂在我们村穿得跟城里姑娘一样,出落得一朵花儿似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顾盼流转,巧笑嗔怒,妩媚动人;特别是她一张脆生生的甜嘴巴,招全村长辈的疼爱。 记得那年暑假,我撑排回来,国庆嫂正在捣衣,她穿着格子花衬衣,蹲在码头上。 那天国庆嫂很来劲,她看我撑着排,如水上漂动,如云霞中撑出。她说,想让我教她撑排。 竹排是她家借的,没理由不教她。 她像个小姑娘上了竹排。风撩拨着她的湿发。 我假装撑着排,其实,我的心像发动的马达,突突突地乱叫。 “国庆嫂,你看我,踩稳了,向一侧下篙,用力一顶,排向前冲了。再起篙,站直了身子,再下篙。” “太简单了!给我,我来撑!” 我刚要起篙,她性急地向我走来。 “不要动!我递给你!” 可是已经晚了,她向前跨了一小步,排立刻往她脚底下沉,她一惊慌,另一只脚也蹬了下去。排立刻向左边倾斜,国庆嫂一慌张,滑进了河中。 “国庆嫂,快抓住我的篙。” 可是国庆嫂扑腾着,她根本不识水性。慌乱中之中,像溺水的小鸡跳着死亡之舞,我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跳进了河中,三下两下游到了她身边伸手去拽她,我一把拽住了上衣,可是她一扑腾,哗地一声,衬衣滑了开去,她又落入了水中。我只得一个猛子扎下去,女人光溜溜地,比泥鳅还滑,还好揪住了裙子,刚托出水面,哗地一声,她竟然溜了出去,女人是鱼啊!这么滑溜。 救人要紧。我再一次一个猛子扎下去,这回沉到最下面去,我一用劲把她推出水面。 她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吐吐舌头,又扎了下去,——那时候,我是多么快乐的小海豚。 4 借你吉言 说来,我于国庆嫂还真有救命之恩。 我动心了,要是有位如此伊人为伴侣,也算不枉此生了。谈恋爱,我们刘老师第一反对的事,有几对恋人,哪怕保密工作做得再好,总会走露风声,刘老师一定棒打鸳鸯,一番道理说得两人视同陌路人。唉,学生什么都听您的,但这回是事出有因,终身大事早定下来,不也可以安身读书。当时,我确是想听凭命运的安排,先成亲成家再读书。古人不也是如此,只要不作陈世美就不会留下千古骂名了。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不由我多加思虑,我答应了第二天相亲。 国庆嫂娘家要走四十里山路,一个叫里洞的小山村。 天麻麻亮,我就提着两只鸡出了家门,我央了二婶照看妈一天。我来到村支书家,一栋两层的楼靠山临水,左首山麓是一个养猪场,转过一个山背是大鱼塘。大院门敞开着,一条大黑狗,朝我狂奔而来;国庆哥冒了出来,一声怒喝:“畜生,瞎了眼,家里人。妹子,快点哟,太阳要出来喽。”“好了,好了,不就一会儿吗?萌根兄弟不也是刚到吗?哟,萌根兄弟,一个奶油小生。” “一介书生。过去叫相公,读书相公。” “呸,瞎说。戏文里叫自家老公才叫相公。” “也没见你叫我相公啊。” “嘘,草包肚皮,装了几个大字,还相公?” “你道我还真稀罕这个?有钱了,老子还整个博士当当。” “给你个龙袍穿,你也不像皇太子。唱戏你又不会唱,顶多是个跑龙套的。” 说完,嘻嘻嘻笑着先上路了。国庆哥和我随后。刚走到村背,迎面跑来一个老汉,是朝贵大伯:“国庆啦,国庆啦,要打死人了!” “老叔,先不急,这不我还要——”国庆朝我一努嘴,“我这事耽搁不得,带萌根相亲呐。让他们先打着,回头我再处理。” “国庆贤侄,开不得玩笑。萌根贤侄相亲今天不相,明天相。人打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呀。国庆啊,你再不去,两家打死人才收得了场。” 国庆哥还是有板有眼地说:“吃饱了,爱打架,就打去呗,我犯不着拦着;弄不好,我还当他们的活靶子。” “好,好,你不处理,我告状去。” “唬谁?你告谁去?谁理你?说,谁打谁?怎么个打法?打得怎么样了?” “哎呀,牛,为了牛的事!阿明家的牛打栏出来吃了志祥家的菜;志祥打了阿明。阿明爹同庆磨了刀到处转要杀志祥出气呢。” 国庆回过头对我说:“萌根,他们是越打越热闹,我得先赶这个热闹去。你相亲也不能耽搁,人家排了日子巴望着我们去,不能让人家眼睛望穿见不到人。反正,你嫂子会说,你去了看你嫂子的眼色行事。你是读书人,凡事都错不了哪去。好了,赶早不图晚,好去好回,讨个大吉利回来。你看朝贵老叔也来给你送行,是个好兆头,朝贵朝贵嘛,朝着贵人去,带着贵人回。” 说得朝贵大伯也乐了:“好,萌根,还抱个金娃娃回。” 说得我脸上直发烫,青玉嫂抿着嘴吃吃地笑。国庆哥拉着朝贵大伯大踏步走了,我提着两只鸡,背着一大袋东西屁颠屁颠走在国庆嫂后面 5女人是水 起初,国庆嫂步子迈得很快,两个又翘又圆的臀不停地随着两个小雀子似的抓鬏扭呀扭的。我得大步才能跟得上,离她总有两三步之遥,倒是一路芬芳。大约是路途遥远的缘故,我们得马不停蹄地赶到里洞,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三十里山路,回三十里山路,可不能含糊。 往桐子岭这一段路,我比较熟,经过灯塘村小学,过一个石板桥到了另一个村南塘村,绕过村前就到合木,合木是一个岭连着一个岭的林场。两旁林荫覆盖,鸟雀呼朋引伴扑腾着翅膀,煞是舒心;偶尔碰到熟人,国庆嫂还打个招呼。 再走就是往桐子岭的田间小道,正值秋熟,稻浪滚滚,两边的稻穗有时遮住了路,谷穗直刷到裤腿,不时有谷粒落进鞋里,于是要把鞋里的谷粒倒出来。国庆嫂穿的是一双有跟的黑皮鞋,丝袜。女人的脚原来是那样的小巧玲珑。我停住脚,看她倒腾鞋,然而她单脚支撑很不稳,上身一晃,我忙伸手扶她,手上提有鸡,她顺势向我这边趔趄过来,撞了我一下,才平稳下来。看她穿好,我们继续走路。 绕过一个山岗,一例是青石子路,一粒粒石子磨得光挞挞的,当地人叫苞谷子路,其间夹杂着一些发黄的杂草。我穿着球鞋走起来如踏九宫八卦阵,而国庆嫂不时东一扭,西一歪,好在她走惯了的,倒是显得风姿绰约了。她显然不敢大步流星了,高跟鞋稍不踩稳,就要崴脚,我们并肩而行,关键时刻还能出手相助。免不了来个小碰撞,她上身略倾,赶紧给她一个依靠。太阳不时从林间投下光灿灿的艳影,她戴上了一个草帽;然而一个劲的热,她不停地用手绢抹汗,用手绢扇风,草花衬衣沾了汗水。 “喝水吧。渴死了。”国庆嫂悻悻地说。她回过脸来,帽檐下一张汗涔涔蕊白的脸。 “嗯。阿嫂,哪里有井?” 国庆嫂放眼望了望:“跟我来吧。” 国庆嫂腰肢一扭,歪向了一条黄泥巴小路,越过一条两尺来宽的水沟,顺着沟沿踩着蒿草荆棘牵牵绊绊行了一段路,前面是一个陡坡,坡角有一眼清亮的泉水,水沟的源头就在这里。这应该是一个野山泉,平时少有人来打水,只有在收稻谷的时候才派上用场;偶有过路人,到这里解个渴。泉眼倒是很大,翻滚着,喷涌着,但是没有贮水,涌出来的泉水汩汩直流到沟下边去了。国庆嫂蹲下来,可是她的裤太紧,涨着绷圆了撑紧了,还是够不着水。国庆嫂干脆一屁股坐在沟沿上:“萌根兄弟,你先喝吧。我歇息一下。” 我放下背包,将栓鸡的草把压上一块石头,看准了,嗨地一声,我一只脚跨在了沟的一块石头上,另一只脚踩在沟的这边一块石头上,俯身,双手撑在石坎上,像牛一般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国庆嫂忍不住吃吃地笑出了声。 喝够了,直起腰:“阿嫂,你咋个喝?要不要我捧给你喝?” 国庆嫂没吱声,却挪过身来。我洗了洗手,轻轻拨了拨水,两手作窝,捧得满盈盈的,国庆嫂忙伏在我手上喝,可是指缝间一下子溜光了,国庆嫂唇一下子碰到我的手掌。我再捧,国庆嫂再喝。一直喝得国庆嫂美美地打了一个嗝,抿唇朝我笑笑,摇了摇头。然后,递给我一块手帕,说:“你帮我搓一搓。拧干了,我擦把脸。” 我便帮她在清水里搓了又搓,拧干了水,递给她;她便展开手帕抹了眼睛、鼻子,俏笑起来:“真个凉快。你也洗把脸吧。瞧,你脸上快晒盐囟了。” 我说那当然了,不敢接她的手绢,大冽冽地捧起水,忽喇喇洗了脸又弄湿了头发。 我们不敢多耽搁,寻回了正道,继续赶路。这回,我们打开了话匣子,脚下的路似乎也欢腾了起来了。国庆嫂告诉我,她叫青玉,这个最小的妹妹叫满翠,比她小四岁;她还有个大妹妹绿玉嫁人了。她最大读书最小,两个妹妹都读初中读完了的,她初二还没读完就休学在家做农活了。论年龄,满翠还长我一岁,现如今,满翠还是村小的民办教师。初中毕业就当教师,在那年月那山村,不必诧异!但愿满翠也像国庆嫂这样水灵灵的。不由看了一眼青玉姐,那眼神真个水汪汪的,怪不得《红楼梦》说女人是水做的。 6上门相亲 还没到晌午,我们眼前展现出一大片田野,田野尽头是一排背靠大山的村庄,高矮错落有致的泥砖瓦房掩映在绿树竹林之中。脚一踏上进村的石阶,从树阴后窜出一条大黄狗,朝我猛吠。我不敢大声吆喝更不敢拾木棒驱逐,不是说打狗看主人。青玉挡在我面前,她随手拿起一根竹棒,吓退了它。但这一声吠,全村的狗从各个角落齐聚而来,不得了,我们便陷在狗的狂吠声中。这时,竹林里传来噼哩叭啦的爆竹声,一群顽童飞奔了过来:“哦——点灯笼,骑大马,姑爷来了,上花骄。”孩子们在欢笑声中解开了狗阵,有的抱住小黑的脖子,小黑摇头又摆尾;有的搂住了阿黄,阿黄又蹭又舔…… 烟雾散尽,两个女子笑语盈盈立在桂花树下。我想:这两个准时青玉的两个妹妹。这两个妹妹,一个苗条,出玉芙蓉似的亭亭玉立;一个丰满,圆润的脸上点缀了几粒痘痘,丰臀肥乳的。我宁愿单高的是满翠,因为她更像青玉。 “姐夫咋没来?”高佻的先开口了。 “啊,本来是要来的。临走了,村里打起架来了,他这个村支书要去处理问题。唉,我都累死了。满翠穿裙子真的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见那裙子是连衣裙,一片绯红,要是一对高佻的鹭丝腿撑起来才会袅袅娜娜,风光无限。满翠扫了我一眼,羞赧无比地含着笑低下头先走了。绿玉接过我手上的两只鸡和背包。 满翠家的房子是古老的青石外墙,泥坏子内墙粉刷了倒也虚白;中间一例是个天井,搁着几个陶瓮种了些蒜葱韭菜之类的小菜;堂屋一排雕花高门,门楣上贴着“有余庆”,廊柱上贴着:“多种桃李待春归”“和睦家庭景象新”;两边是两间正屋,都是木壁板,木格子窗,贴了各式的窗花。两个五十来岁的长者从厨房里捧着茶壶茶杯冒了出来,青玉脆生生叫爸、妈,我忙叫大叔、婶子。随即,我们闹闹热热进了堂屋,堂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两壁的柱子上都贴满了大红对联天花板上了楼板,神龛上点着香烛,供着“天地君师亲”“左昭”“右穆”,高悬着一尊遗相,下面安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裁好了红纸,压着大号毛笔和砚台,却也清雅。正上方坐着一位皑首老人,正品茗着一杯热茶。 “爷爷,来客人了!”青玉甜蜜蜜地叫老人。 老人摘下眼镜,颤巍巍站起来:“好,好,走远路了,喝茶,大家喝茶。” 我赶紧恭恭敬敬叫爷爷。 爷爷颔了颔首,拄着杖过来了,领我们到另一张方桌,又架上了那副细边眼镜,相了我好一会儿。那神情很是凝重,我顿时紧张了起来,怕他看出什么因缘来。他舒开眼眉,却伸出干枯的手拉着我坐下了,众人方一一落座。爷爷朗声说:“大家喝茶,喝茶。”我们举杯喝茶。 “爷爷,谁家又要办什么喜事?劳动您老人家写对子?”青玉脆生生地朝他说。 “笔拿不动喽。唉,可没个读书人拿得动笔。” “爷爷,咱萌根,他,萌根,高中快毕业了。班主任说他能考北大清华,人才哩。” “人才?念过《四书》《五经》吗?” 虽然爷爷口齿含糊,但我听懂了:“哦,读过一些,主要是《论语》《诗经》什么的,只是不大懂。” “现在的学生怎么读得懂?大学生又有几个读得懂?” “爷爷,他还没上哩。”青玉乐呵呵地冲他。 “写不写毛笔字?” 我歉意地摇了摇头,其实,我看堂屋贴的楹联,字体拘谨、古板。我写的字贴还在全校展览过,再说了学校的黑板报都是我编写的,但我不愿意露这一手。 7 石蚌的学问 “贤孙,爷手抖得厉害,想必你也读出来了。对门大侄儿家要上梁,爷爷裁好了纸,你想个词,一副门联,四副楹联还望贤孙动动笔墨,代劳一下。” “爷爷,您老要是不嫌我的字丑,弄脏您的纸,我就试试看。”我想写字不难,写对联也难不到我,不过是“紫微高照”,再配上歌颂党的富民政策好,人民富裕安康的对联不就行了吗。 “好,萌根,可要你你们宋家争个脸面。”青玉带头喝彩。 于是,我起身润开了笔,展开纸,满翠却不声不响磨起了墨。我饱醮了墨,略思忖了一下,相了相字框,写了副门联:“政通人和广致富,紫燕啄泥垒新居。” “好,好个垒新居,字也好,行云流水,字体正骨架稳重强健,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字喽。” 爷爷并非谬赞,我可是在这个上面下了功夫的。爷爷竖起了大拇指,我当然抬高了身价。 席间,爷爷又考了一些典故,我应答如流,一个乡间老儒是考不倒我的。乡间的菜肴少不了鸡鸭鱼肉,却上了一道特殊的菜,我以为是田鸡,黑斑纹的薄皮,蒜瓣大腿肉,更透着一股奇异的清香。青玉问我:“萌根,这菜你说得出名堂吗?我考考你。”我笑答道:“田鸡吧。”一桌的人都笑了,爷爷考了半天,我应对自如,没想到这问题错了。青玉得意地说:“爷爷,你考不了他,我一个问题,他就错了。”爷爷也乐了:“贤孙,孔夫子他一生不吃豆腐。你猜他为啥不吃豆腐,他不明白啊:磨了三升豆子,豆渣还有三升,豆腐还有一包袱。哪里来的?不明白。不吃了。” “爷爷,那萌根就不能吃了。我们知道的人可要吃了。” “你这孩子,话还没说明白,你就揣了明白装糊涂。这菜不是有个讲究,有说辞。贤孙,有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里岩洞多,岩洞里有的是这个东西,传说当年何仙姑在这里修炼,每到深夜,有一个怪物就来搔扰她。后来,吕洞宾大仙知道了,念动咒语,将这怪物封在洞中,再也出不来了,成了家家户户的美餐。我们叫它石怪,有人叫它石蚌。山外面的人想吃也吃不着,你啊,有口福呐,吃了,不准为外人道也。” “爷爷,为什么不准为外人道也?”绿玉插了一句。 “贤孙读过《桃花源记》吗?” “爷爷是说,外面人知道了,吃的人多了,价钱高了,谁啥得吃,都捉了卖钱了。捉的人多了,就绝种了。对不?”满翠代我回答了。 “是这个理啊。好吧,话说了这么多,菜都凉了。动动筷子。” 果然是一道珍馐,入口细滑,清甜;我不由食欲大开,可是不敢多动筷子,青玉却夹了好些给我:“只许吃,不准说。”大家又笑。 我酒量尚算可以。但我怕喝酒误事,但山里人好客,第一碗酒,怎么也得喝,不喝,你就是看不起主人,只得喝了。第二碗酒要敬爷爷。第三碗酒要敬她父母…… 说老实话,我和满翠倒没机会说上话,只有几次眼神交流。醉眼再看她,却如青玉姐一般面容姣好,身材更显窈窕,笑靥如花,小酒涡醉人,眼波生俏,娇柔妩媚;青玉穿的裤子显出了臀,要是换上满翠不知翘成什么样子。这样想,不禁又拿眼瞧她,她却是低着头,时不时弄一弄发梢,再瞧她的脸蛋,那痘痘仿佛也可爱了起来。 8山洞 下午两点,又燃起一挂鞭炮,我和青玉辞别了。满翠只送到竹林外,倚在一棵毛竹上,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不再送了。我挥了挥手,然后,追上了青玉姐。这时,骄阳似火,我们尽拣树阴下走;树阴下,人们还睡着午觉。有时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嘀咕着说:“两口子急啥,这么热的天,也不歇歇脚。”我见青玉喝了点酒本来脸红,这会儿娇羞无比。青玉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歇歇吧。真个热死了。” 汗水湿透了草花上衣,里衣的痕迹若隐若现。 “随你,阿嫂,我也热得晕乎乎的。” “对了,萌根,我带你捉石蚌去。这里有个山洞有水,石蚌这会儿也歇着凉,最好逮了。” 青玉姐就带着我转向一个山峰,攀上一个山崖,果然有一个半圆形的山洞,四周静极了,只听到知了“知呀知呀”地叫唤。山洞垫着石块,有水淙淙地流出,洞内透着一股凉气。青玉猫着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原来,里面有一个几座屋深的内洞,光线幽暗。 “坐吧,萌根,太阳偏西,我们走好了。”青玉姐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凳上,我在她对面坐了。 “萌根,你觉得俺家满翠怎么样?” “蛮好的。可是她知道俺家底细了吗?” “知道是知道。可还有几怕呢?” “怕照顾俺娘?” “算是一怕。还怕你是陈世美!”青玉重重地说。 “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要那样,我不再读书好了,一心养家糊口过日子。” “这还有一怕哩。” “还怕啥?”我嘟囔道。 “怕你有学问的人嫌俺没文化的人。现在家穷才相中,到以后,寻到了钱,就丢开手了。” “我要是那样的人,我就——” “又不是我怕你,你发誓给我听有什么用?她怕你呢?” 我心里很沮丧:“看不上,就直说好了,何必怕这怕那的。” “她要我问你,你在学校里可处了女朋友没有?” “没有!有了,我还——”我没好气地说。 青玉扑哧乐了。她取下帽子戴在我头上:“收汗了吧。你在上面,等我捉几只石蚌给三婶补一补。” 青玉说完解了皮鞋带子,她想挽起裤子,可是那长裤像膏药似的粘住了,还翻不到腿脖子上。青玉低声说:“你背过身去,没叫你回头,不准回头。” 我老实地回过了头,听到一阵簌簌的声音过后,传来哗哗下水的声音:“好了,看我们的运气了。” 光线很暗,清亮亮的水才没了她膝盖。她一步一步探着走,俯着身,一个洞一个洞找,一会儿她兴奋地抓出一个四肢乱弹的东西,鼓胀的身子,白肚皮,暗黑纹的脊背,乍看上去像癞蛤蟆,但是它显然体形壮实,动作机灵。 “快来呀!看什么?”青玉吆喝我过去,“解一条麻绳过来,扎起来才老实。” 我解下一条包糖果的麻绳,青玉掐着它上来了,两条矫健的腿不停地弹踢着,我套不上绳子,我怕青玉急,一把捏住大腿。青玉姐惊叫了一声:“不要!”可是已经晚了,我的手臂上被连挠了几下,我忍住痛,蛮横地一套一勒,系上了结,任它在绳子上蹦跳无济无事了。 “手怎么样?” “没事。”我感觉手背隐隐有些灼痛,“我也下水。” “随你喽,不过你不会捉的,下手一定要狠、要准,按住它背,往硬的地方死死地摁住,捏死它的腹。这家伙会耍猾头哩,稍慢一点,便从你手中滑脱了;抓住了,还小心它后肢抓你,你一痛,松手它就挣脱了。” “好,我在你后面抓,给你壮胆。我不一定抓得到。”于是,我也脱得只剩下一条里裤,下了水猫着腰学着青玉的样子试探着搜索。青玉显然是老手了,略一探,一出水就是一只,我赶紧过去绑缚。后来,干脆我专司捆扎,她在前面探捉。 9流水 “哎哟——”她轻哼了一声,我赶紧过去扶她,她翘起脚丫子,提出水面,拇指被划破,流着血,我扯下一块布条,她缠了缠。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秀美的腿引得我心跳加速。我紧张地说:“我抱你上去。”她没吱声,瞬间我像触电一般缩了缩;我一用劲,双手托起了她,她搂住我的脖子,一步一步挨上了岸。她偎在我怀里。 我们没有说说话。我听到她的心跳,就在我的面前咚咚咚地跳,跳得我心乱如麻,意乱纷纷。 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呢?我们都在期待着。两人的眼光是那样的火辣,有了粘度,四目相对,默然无语,只有心跳过不停。 她的气息那么好闻。有清淡的酒香,还有菜叶子香,还有不绝如缕的体香,气息暖哄哄地喷在我的脖颈,我的血压骤然升高。 我喉咙干嗓,惴惴地说:“青玉嫂,我想......” 她妙目生辉:“不准胡思乱想。你说过去的神仙能在这样的山洞修炼吗?” “有。不过,那些神仙总是禁不住女鬼的引诱。”我瞎说一气。 “所以你还是个凡夫俗子。你呀,什么都好。这是胆量大小。” 她的眉宇间,琢磨不透,她是要还是不要,我怕伤害她,她现在让我抱着,我已经感谢上天的恩赐,但是应该还有什么更不可思议的东西,让我熄灭心头的火。我全身颤抖着,像筛糠似的。 青玉感觉到了,只是逗我于,扑哧一乐:“萌根,你怕冷么?” “不,不冷。我想——”我看了她一眼,她全身浮现一种光芒,我咽了一泡口水。 “哟,你是不是饿了?老咽口水。” “没有。你知道我要什么。”我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 她嘻嘻地笑着说:“你呀,读书不好好读,倒是学坏了。不行,你要是说出去。我以后怎么见人?” “好嫂子,我要是说什么,我变个大王八,成天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天天等你来捉。捉到了给你烫汤喝,大补。补得你身子肥肥的,胳膊比我大腿还粗。” “你胡说。我肥成那个样子,还有人看我一眼吗?你是咒我。不行。放开我。”青玉要挣开我的手,我急了,她的力气并不是很大。 青玉瀑布似的秀发一直垂到身前,丝丝流动如水,泛出青春的光彩。雪白的牙齿整齐而圆润,透露出无限风情。 青玉没有说话,没有动静,呼吸的气息暖暖地喷在我的颈上,她眼里有一种神秘的光。 后来我们都没说什么。只听见流水淙淙地流着,流得好响。整个山洞都成了流水的回音壁,——你绝对想象不到山洞里的流水有那么响亮! 我们离开洞的时候,谁也没再说一句话。两个大约都觉着做了没脸见人的事,要是传扬了出去,真没脸见人。青玉不理我,越走越快;我越落越远。回家的路,却感觉不到一点疲倦,只是觉得透着一股冷飕飕的凉气直透脊背。要是国庆哥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 10麦垛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梦中。 “笃笃笃”有人敲门。 妈在里间喊我:“萌根,快起床,开门去!” 我披衣出来开了院门,却是青玉,穿着翠花衬衣套着袖套,头发挽成了一个螺形的髻,脸色甚是平和。 她脚跟迈进门,我要关院门,她轻哼了一声:“你敢!” 是啊,哪怕有一双眼睛看见我关了院门,那就是天翻地覆的事情! “烧水去,我帮三婶梳洗。” 我只好猫进厨房,生了火,烧水,一会儿功夫水好了,端了热水进屋。 “三婶,您老人家好福气,下半辈子准有依靠。” 我听青玉脆生生的话比水蜜桃还要甜。 妈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娘拖累了他。” “三婶,我听萌根说,你这病算不定大医院还能治哩”。 “治?他爹说能治连性命都搭进去了,不治了,下辈子做个完人。” 我端水走进屋里,说:“妈,说什么也要进城治上一治。” “萌根,你放下吧,这里有我了,你读你的书去。对了,下午到老东台帮我挑麦子,你国庆哥开会去了,我怕忙不过来。” 我应了一声出去了。 总算挨到了下午,我快步来到了老东台麦子地,麦地里家家都在收割麦子。国庆家的麦子在坡头,齐刷刷的苗杆扑楞楞的穗头。太阳在树头,拖着一大片阴影,阴影里传来嚓嚓的收割声,麦把倒伏的哗哗声。青玉撅着屁股兀自刷刷地割,只是说:“我让你晚点来挑。” “我会割。” “离我远点。” “你这里阴着哩。再说了……” “再说什么?” “我割麦子又不是……有什么好说的?”我学着她的样,嚓嚓割了起来,我们不再说话,嚓嚓嚓地响成一片。 “喂,萌根,割麦子比写字还快!”东生哥挑着一大捆麦子,杠子都弯了。“青玉嫂,你帮萌根相了对象,好嫂子也帮俺相一个,我帮你割十亩麦子,帮你割还不算连带帮你打。” “算了吧,憨憨哥,你给谢东家当骡子使,当我不知道哩。”青玉一下子揭了他的老底。东生挑起担就溜了。 割麦子真比不得拿笔杆,没半个时辰,我的背又酸又胀。青玉很少拾起腰轻松轻松。 “喂,你回家打瓢凉水来我喝。” 青玉只顾割,没往我这头看。 “你去吧,我是男人嘞。” 我赌气似的猛割一阵。 “叫你去你就去,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男人?” “昨天知道,今天还不知道。” “呸,你再大声点,我要你……” “别说了,我打水去了。”吓得我丢下镰刀,拖起水壶打水去了。 回到地里,她已割了一大半了,我递上水,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没防她一口水吐到我脸上,冷冷地说“你打捆,能挑多少,捆多少。” 打捆、挑担是爷们的事,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挑着,捆着,歇着,夕阳渐渐地褪去山林,山林的阴影从四周涌了过来,麦茬一片银白,虫子开始啁啾起来,我们捆好了最后一担。四周空旷了,远处没收割的麦子还厚积着黑影,清风沐浴,轻爽撩人。 “你回吧,我挑回去行了。”我执拗地抢先挑了起来,大步走在前面,她后面跟了上来。到了国庆家门前的晒谷坪已升起了一弯新月,不远处是一家一家的灯火,他家还是黑灯瞎火,一片静谧,我解开绳摆好麦垛,青玉也帮我码着堆着垛着,我伸手一拉,,她便随我钻进了麦垛子内。原来我将中心安了一个小窝,四周堆上麦垛,真个别有一番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