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司琴 独孤司琴突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她在黯淡清冷的光线里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她慢慢地从自己卷缩着的藤椅里站起身来,木然地打开书房的门,客厅里四壁的墙上跳跃着烛火和钱纸燃烧的光芒,偌大的屋子显得阴郁冰冷。独孤司琴无声无息地穿过客厅,来到门厅,拿起风雨架上挂着做装饰的毛毡斗篷,打开大门走进黎明时分的暴雨里。她把沉重的斗篷裹在身上,像幽灵似的僵硬地往前走…… 客厅里的灵堂如此清晰又遥远地刻在她脑海里,刀一般割着她的灵魂,那是独孤司明的灵堂!是的,他死了,就躺在七婆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七婆此时正在为他守灵,不断往火盆里放黄白钱纸…… 暴雨纵横,独孤司琴眼前一片灰白,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想看。她的视觉在她从领回独孤司明那被野兽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遗体时就已经停止了…… 如果暴雨能冲走记忆,如果山洪能毁灭一切,那也不是件坏事…… 独孤司琴下意识地想,第二天来了,可也没有什么好事啊…… 打湿的斗篷越来越重,然而她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的脚绊到了什么,似乎是台阶,她顺势抬脚爬了上去,隐约间她想起脚下大概是那个平日里被当作矮桌和工作台的大树墩。“从前它多高多大啊……在被雷劈倒之前,它多美!”独孤司琴努力睁开眼睛,想透过倾盆的大雨看到什么,可是出了雨还是雨,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向记忆望去:“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从哪儿开始的?又要到哪里去呢……” 吸足了水份的斗篷从她肩头滑了下来,独孤司琴立在雨里,努力在模糊的世界里想要看清;耳边却回响起清晰的声音,那是父母在为自己的过失争执…… 她闭上眼睛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三十年,三十年了,一切依然清晰…… “独孤司琴,我没听见!给我重来!”宋韵严厉的声音让头脑已经进入半木纳状态的独孤司琴一惊,即而在里屋愤愤地答道:“知道了!”同时她手里也不闲着,一张古琴让她拨弄得风起云涌,《流水》在她手里变成了雷暴雨…… 宋韵气得浑身发抖,这还了得!于是立即起身,顺手抓起挂在门后的鸡毛掸子,倒拿着鸡毛进了里屋。不由分说,宋韵的鸡毛掸子狠狠地落在独孤司琴细嫩的,正在七根弦上胡闹的手指上!出乎宋韵的预料,独孤司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嚎啕大哭!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母亲。看着她那副神情,宋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你乱来,叫你乱来,看看你这副样子!学什么,什么不成,还倔你不成!看你不学好,看你不学好……”边骂边打,鸡毛掸子终于失去了控制,满屋子充斥着咻咻的细杆子飞舞的声音,还有打在孩子身上发出的噼啪声,就是没有小孩子的哭声!至此,宋韵完全丧失了理智,鸡毛掸子不单单往腿上,屁股上去,简直是劈头盖脸了…… 独孤司琴杵在那儿,任由母亲的鸡毛掸子像暴雨一样落在身上,打定主意绝不流一滴眼泪!但是,忽地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耳朵一片火热,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而且,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顺着耳根往下流,冷得让她一激灵!独孤司琴突然暴怒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突然伸出双手,抱起茶几上的古琴狠狠地往格子窗甩去!古琴发出最后的绝唱,嗡的一声随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哗啦声,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宋韵的鸡毛掸子落在地上,当即傻在那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独孤司琴仍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任由耳朵和头上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刚跨进院子的独孤雷震,一眼就看见妻子视如性命的古琴横躺在院子里,到处是碎玻璃,一地狼藉!立刻意识到坏了!再看看,听听,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立刻往堂屋里跑,心想:“她没把琴打死吧!”想到女儿的倔脾气,他心里直发寒…… 冲进屋子,没见到妻子和女儿,他有些绝望了,又看到里屋的帘子在晃,他拨脚就往里屋去,却在这当口听到院子里有些动静,他听到一声低低的,黯哑的叹息,接着有人倒在了院子里。“岳母!糟了!”独孤雷正立刻转身冲出屋子,果然,刚买回菜的岳母昏死在院子里人事不醒!他把岳母扶起来,摇晃着她,不停的叫着:“妈,妈,你醒醒!醒醒……” 屋里的宋韵被丈夫的叫声惊醒,立刻意识到母亲一定看见甩出去的古琴了,那是父亲的遗物,母亲大半辈子的想念!她立刻想站起来,出去。可是,不论她怎么挪就是起不来,她已经在独孤司琴身上耗尽了气力,现在脚瘫手软,一点力气都没有!而眼前的女儿却是一动不动,好像一切和她没关系!宋韵的怒火再次点燃,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蹭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推倒立在茶几前的独孤司琴,骂着:“看你干得好事!你要把外婆气死了,我绝饶不了你!”尽管她感到女儿肩头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又粘又凉,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跑到院子里。 院里已经来了几个听见喊声跑来帮忙的邻居,宋韵看到母亲已经被安排着坐在院里的躺椅上,一个邻居老太太正把水往她嘴里灌。独孤雷震在一旁喊着:“妈,妈,你醒醒……” 宋韵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跟前,哭着喊:“妈,妈……妈,你别吓我……妈……” 老太太终于悠悠地缓过气来,看清女儿和女婿都在面前,抬起手指着屋子就是说不出话来。 宋韵一把握住母亲的手说:“妈,妈,你别急,琴还好好的,只要换换弦就可以了。我保证,琴好好的!” 老太太,摇着头,急煎煎地看着屋里,指着屋子:“琴……琴……”只说出那么个字来! 独孤雷震回过神来,明白了岳母的意思,立刻往屋里跑。跑进屋里,他看到女儿正躺在长条茶几旁的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半件白衬衣被染红了!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抱起地上的女儿转身就跑!独孤司琴的血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顺着父亲的脚步滴出一条线来!独孤雷震只觉得女儿的血变得冰冷,他不顾一切地狂奔…… 院子里宋韵松下一口气来,母亲总算醒了过来!刚想起这些事的缘由,气又冲了上来,她回头,想着丈夫一定已经把那要命的小东西给揪出来了!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抱着已是半个血人的独孤司琴狂奔出去,宋韵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晕了过去! 把女儿送进了医院,急诊的大夫吓了一跳,叫喊着:“太不小心了,怎么摔的!你们怎么做的父母?” 独孤雷震不想多解释忙着说:“求你了,医生,赶快给看看,孩子伤到没有?” 大夫叫过一个护士把独孤司琴放在检查台上开始检查,看着看着,他很奇怪地回头看着独孤雷震问:“谁打的?不是自己的?也不能这么打吧?” 独孤雷震忙着解释:“不,不,是我女儿,只是她太倔了,如果肯哭一声都好!” 大夫和护士对看一眼,很奇怪地看着躺在检查台上一声不吭的独孤司琴,就是此时,她也是一声不吭,直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大夫不再说什么,动手给独孤司琴清洗伤口,止血。他发现其实伤口不深,是一些皮肤上的划伤。唯有耳朵背后的一条伤口深些,这里的皮肤要薄些,血管也丰富,孩子身上大多数血就是这里流出来的。不过像她这样出血又凝不住的情况倒是不多见。双手手指上有一条高高的淤血肿痕。其他到没有什么伤,不过他决定要好好吓一吓孩子的父母。大夫和护士心有灵犀,他们在独孤司琴身上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检查每一道伤口,不断地问独孤雷震一些细节上的问题。看他答不上来知道不是他打的孩子,就告诉他,叫打孩子的人来。有必要问清楚过程才知道孩子有没有伤到要害,内伤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但是最好在还没显现出来时就发现,否则孩子小命难保! 独孤雷震一下子冷在那里,没想到还有那么多问题!他立刻问:“怎么会?只是用平时的鸡毛掸子罢了,我看那鸡毛掸子的竹竿子裂开了,估计是那些细条子划伤了她……” 大夫回头很不高兴地说:“那她怎么不说话?嗯……我问她,她都不说!看看她的耳朵,流那么多血,谁知道她还听不听得见?” 独孤雷震彻底地被打败了,脑子一片混乱,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被人叫醒的宋韵顾不得坐在椅子里对她断断续续数落的母亲,拨起脚来发疯似的就往门外跑。一口气跑进离家最近的医院,打听有没有小孩子被送进来。打听到急诊室里有个小孩,她立刻就冲到那里,在走廊里她绊一个蹲在急症室外的人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丈夫就忙着问:“她怎么样?” “你就打死她吧!往死里打……”独孤雷正跳起来咆哮。 宋韵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心想完了…… 独孤雷正对她咆哮着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嚎啕大哭起来…… 房间里的大夫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过他并不急,和护士包扎好独孤司琴的伤口,他把伤口包扎得十分夸张。不慌不忙地逗孩子说话,不过这孩子是有些不同,她好像不打算说话,或者不会说话?大夫好奇起来,他决定弄弄清楚。不过外面的哭声叫他心烦,他对护士说:“去问问他们,怎么回事?除了那鸡毛掸子还用什么了?别让那女人再哭,死了才有她哭的呢,我看她能不能把孩子哭回来!” 护士打开门出去了,但不让门外的独孤雷震和宋韵进屋,让他们在门外看得见摸不着,同时严厉地问他们:“你们拿什么打她了?除了见外伤的地方,头、腹部、胸部?嗯?一会儿她不那么呆滞了就带她去做个X光检查,看看有没有内出血!你们也是,就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也要讲求方式方法……” 大夫偏头听了听门外护士有理有据有方法的教育,很满意,看来她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小时!面对他的独孤司琴似乎缓过来了,她的目光不再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她放低目光看着眼前的医生,好像要求正一下自己的状况。大夫温和地对她笑了笑,递给她一块软糖:“吃吧,很好吃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独孤司琴接过糖拿在手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火烧一样地痛……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点点头。 “能听清楚吗?” 独孤司琴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还有什么地方痛吗?” 独孤司琴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都在痛,有好像没什么地方特别,于是摇摇头。 “你能说话吗?” 这可要独孤司琴犯难了,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今天所有的坚持都会功亏一篑,因为自己会在一开口的那一瞬间放声大哭…… 想了想,独孤司琴点点头,还是不开口。 医生弯下腰,扶着独孤司琴的头仔细看她的眼睛,把手指放在她眼前,还没等他说:“看我的手指!”独孤司琴两个漂亮的棕色眼仁已经在转来转去。医生停了下来,回头看独孤司琴的目标,门口出了低低的哭声外此时还多了个小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背着个书包站在那里往里看。医生更感兴趣了,这个孩子大约是小女孩儿的哥哥,他想,他们的模样儿有些地方很像,但神情却决然不同,男孩子温顺和气些,女孩儿可是他见过最倔的!总的说来,女孩子男孩子气些,男孩子女孩气些,还真反了! “他是你哥哥?”医生温和地问独孤司琴。 她用力点点头,“我们让他进来?”医生问。 她又点点头。医生回头对站在门口的男孩说:“进来,你妹妹好好的,只是被吓到了!” 独孤司斌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爸爸,独孤雷震听到医生的结论缓过一口气,对儿子点点头,他光听护士的说教已经够了,再没有勇气去听医生的长篇大论!最好的是女儿看来没事,他有些暗喜,不过脸上一点也没露,绷得紧紧的,宋韵还在哭哭啼啼,拉着护士说个不停。护士听清了来龙去脉,反倒同情起她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起来!独孤雷震懒得理她们,只想着女儿没事就好,可她怎么会流那么多血呢? 独孤司斌走进屋子,礼貌地问医生好,谢谢医生救回妹妹。这个小男孩同样让大夫吃了一惊,很少遇到这样的孩子!不等坐在桌子后的医生回过神来,独孤司斌走到妹妹跟前,伸手去拉妹妹的手说:“我们回家!” 独孤司琴嘴发出整件事里的第一个音节:“啊……”的惨叫。 独孤司斌正好握住了她那肿得老高的几个手指上!大夫立刻对独孤司斌说:“别,这两天别让她用力,别碰她的手指,已经软组织挫伤了。拿着,这是X光的检验单,让你父母去交费,然后带妹妹去拍个X光,过天在带着片子和妹妹来。去吧,叫你爸爸来!” 第二章 消息 独孤司斌礼貌地和医生道别,独孤雷震则小心翼翼地来到医生的办公桌前,听他不软不硬地埋怨和交代。不过独孤雷震还是找到话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女儿会血流不止,简直比自己打战时挨枪子流的血还多! 大夫叹了口气说:“我也担心这个,不过看起来不是最糟糕的毛病。她凝血不好,以后要小心,尽量避免受伤,还有,她的个子太小,几岁了?” “六岁。”独孤雷正回答。 大夫看着他一皱眉头说:“我还以为五岁呢?她的个子和体重都不达标!营养不良,以后注意营养,看你和你儿子的个头,她不该这样!也许该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别再打她!她可不是一般孩子!” 独孤雷震唯唯诺诺,是、是、是…… 拿了大夫开的单子出来,看见妻子,脸色又立刻变得铁青!对她视而不见,一把夺过被妻子搂在怀里像根木头似的女儿,径直走到交费处交钱拿药:一袋奶粉和葡萄糖,还有些消炎的小药片。做完X检查,独孤雷震对跟在后面哭哭啼啼的妻子说:“你回去吧,我们不回来吃饭了!”说完把独孤司琴换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拉起儿子走出医院,往单位方向去了。 宋韵远远看着丈夫带着孩子进了单位宿舍的大院,知道他们的去向就放下心来,估计丈夫会带孩子们到他的老战友张家去,他家没有孩子。张家大姐是极好的人,他们待孩子们也很好。宋韵想了想转身往家走,这才想起母亲还在家里不知怎么样了,她又一路小跑起来…… 果不出宋韵所料,老张一见独孤雷正抱着孩子出现,就从屋里迎上前来:“怎么?这孩子怎么了?”他的声音把在厨房里忙活的张嫂给引了出来。 “琴!怎么了?怎么摔的?”张嫂边说边伸手接过浑身血污的孩子,“琴,你疼吗?看过医生了?摔到哪儿……” “大嫂,麻烦你帮她换换衣服,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她没什么大伤,只是皮肤损伤!”独孤雷震把刚刚在路上买的衣服递给张嫂:“琴,听话,伯母给你换新衣服,一会我们出去吃好吃的!” 张嫂叹口气说:“还去哪?在这吃吧!买了衣服还去吃,你挣几个钱?又能吃到什么?”说完抱着琴走了。 老张站在一旁看出了端倪:“小宋打的?这回可是过了!是我,早就狠狠教训她了,有孩子还不知福!琴是个多好的孩子!又聪明!” “咳,还聪明,就是聪明惹的祸!”独孤雷正愤愤地说。 老张看看他,知道得让他说说才行,于是对一旁的独孤司斌说:“司斌,到书房去写作业,一会我们吃韭菜炒蛋和老腊肉!” 独孤司斌笑着跑了。 “来,坐一会儿,你大嫂会照看好琴的,她爱着呢!一直指望有琴这么个孩子!”老张笑着把一脸抱怨的独孤雷震让进屋子,沏上茶。 “你说说,有她这样的吗?非逼着个小孩子学那个鬼东西,看看琴的手,十个指头都像锉刀了!”独孤雷震还在生气。 “你说那个古琴?怎么会想起来让琴学?不是司斌学的吗?啊呀,也是现在,要早上两年,那可是四旧!也亏你们胆大还敢留着!怎么留下来的?”老张半开玩笑地问,自从他在陕西遇到这个小子就特别喜欢他的直率和机灵,有时很喜欢逗逗他。有时他想,如果不是遇上这个少年他也许不会到云南来,他的戎马生涯也许就在1949年结束,错过后来精彩的十数年,也不会遇到妻子那么好的女人。尽管他们都是山东人,可是如果不是到了云南,他们永远也不会遇上!“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是得好好批评她,再怎么着琴也是祖国的花朵,哪能容她这么打!还有那个四旧!” “就是那个四旧闹的!也不是有意留下来的,那东西一直就在屋顶的横梁上搁着,是上次漏雨修屋顶,我爬上去才发现的。听我岳母说是我岳父的,他好这一手,一直从北京带到这来,就是测绘滇缅公路时也随身带着。解放时在边境上做测绘,遇上土匪牺牲后,也就只送回这个琴来,所以一直留着,做个纪念。其实我岳母弹得也很好,既然找出来了,也就让孩子跟着学学,让她高兴,反正现在也不禁这个了!”他想了想又说:“琴也是调皮,不该把它扔出屋子去!” “什么?”老张瞪大眼睛看着他。 独孤雷震哼了一声说:“我听宋韵说的,琴不肯好好弹,所以她想教训一下,结果琴突然出手把那古琴从屋子里甩出去,还把窗子都打破了!” “这丫头!很有你的样子嘛!那四旧坏了?”老张越来越有兴趣了。 “大概吧!一地碎玻璃!一开始让司斌学,不过琴好像很有天分,她只是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她怎么就学会了,比司斌学得好。就像她会读司斌的课本一样,天知道她怎么学会的!你知道她能背毛主席诗词吧?可不是一两首!没人有意教她,不过她就是会,这可奇怪了。前些天她比着一本什么‘天书’摆弄那四旧,居然让我岳母大吃一惊,说她会看琴谱!结果,宋韵觉得孺子可教,非要严格训练。说是说不定这丫头会是个人才,会是音乐界的梅兰芳也不一定!但是,琴不乐意,这些天开始窝工了,出了今天的事!” “天书?”老张奇怪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给气糊涂了! “那上面的字我一个字也不认识!肯定是中国字,我就是一个也不认识!放在前两年,这个只怕是敌特的密电码!”独孤雷震懊恼地说:“嘿,宋韵最好别再做这个梦,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说不定又是破除对象了!” “嘻嘻嘻嘻,”门口传来张嫂的笑声:“天书?你还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呀!那是琴谱!和乐谱一样的东西罢了。不过,你也说得对,最好还是别玩了!我明天和她说说,把书收好,全当是个纪念就好。来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司斌说大夫说琴营养不良,这个可要注意!” “真的!怎么会?我看琴这孩子胃口不错呀!”老张有些吃惊地看着独孤雷震。 “说是她吸收有问题,要到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那最好早些去,别耽误了!”张嫂委婉地说,“也是,就算吸收好这些年头又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吃?春天还有些野菜,冬天也只好饿着!” 老张和独孤雷震都不说话,看着两个孩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两个盘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不过饭桌上老张还是带给独孤雷震一个还消息,对知识分子的平反工作已经开始,从上面下来的文件中就有独孤雷鸣的名字!这可是自己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弟弟下放了差不多十年了!一块心病终于解除! “这么说,他可以回北京的学校教书了?那太好了!他一直是个好老师,只是有时管不住自己的嘴!”独孤雷震高兴地问上司。 “为一句话荒废了十年,他的代价也太大了!”张嫂惋惜地说:“他还没结婚吧?也近四十了吧?” 独孤雷震叹口气说:“是呀,早些时候忙着读书、教书,后来好容易遇上对心的人。可又遇上了‘反苏修’。嘿,我有时在想,当时我没有把他送到苏联去学习就好了!虽然是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可结果呢?被遣回原籍,幸亏有少数民族政策,没丢掉性命真是万幸!” “我看他的难也就到头了,你看平反的第一批就有他的名字,过去的工资全补,还可以回原单位工作,复原职。他是研究机械的吧?现在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我记得他常给你寄些照片来,都是他获各种奖的吧?那时,他可是我们的骄傲,屈指可数的少数民主学者、工程师、大学老师,多好的人!”老张对独孤雷鸣还有清晰的记忆,那时他还是一个乐观向上的年轻人,一晃,十年…… 他们不知不觉放下筷子,谈论起很久不敢说的往事来,一发不可收拾。这倒乐了那小兄妹俩,他们忘了吃,张嫂干脆把盘子里的腊肉和鸡蛋都拔进孩子们碗里。虽然那老腊肉已经放了两三年,保存得很好,有点儿哈喇味,可孩子们还是觉得大快朵颐,他们打出生以来还没这么好好地吃过肉呢,还有鸡蛋! 独孤司琴爱吃鸡蛋炒饭,不过这也不是经常吃得到,在她生日和过年时才有。有时生病也会偶尔有一碗。不过那里面的鸡蛋只见一些零零星星的黄细丝,并不是一整个的鸡蛋。过端午节时她还会得到一个咸鸭蛋或者咸鸡蛋。有时是两个,独孤司斌会把自己的省下来给妹妹,她总是那么能吃,可是就是不长个,老是那么小!但是他们的生活除了偶尔的鸡蛋几乎见不到什么肉类,肉票、豆腐票、粮票,如此等等的票并不能保证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让他们不会在夜里被饥饿惊醒。 独孤司琴最熟悉的故事是有关一个后妈和她的继子的事情,那故事这么说:有一个男孩,妈妈去世后不久,爸爸因为工作的地方很远没法照顾他,就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待这个孩子很好,每天他去放牛时都会给他做蛋炒饭,还让他带着去放牛时做午饭,晚饭也会给他做蛋炒饭,他非常感激后妈,觉得她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爸爸也没给他吃过那么多的蛋炒饭!但是,他开始变了,变得又瘦又黑,整天没精神,不久他就死了。后来人们发现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蛋炒饭,他才死的!大人们给出的结论是:蛋炒饭很好吃,但是也不能常吃,多吃!不过独孤司琴还是爱蛋炒饭…… 独孤司斌今天也一样,把碗里的鸡蛋拔到妹妹碗里,独孤司琴则把碗里的腊肉拔到哥哥碗里。独孤司斌尽量捡碗里的饭吃,把鸡蛋和腊肉挑到一边。当他吃完大半碗饭时,他的腊肉和鸡蛋还有一堆。而独孤司琴碗里已经见底了,他又把碗里的腊肉拔回到妹妹碗里,自己忙着吃饭…… 这是独孤司琴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鸡蛋,整整一大盘,而且是大块大块的黄黄的!还有炒得香香的腊肉也是一大盘!她不知道这是老张伯伯的警卫员探家回来,给他从农村带来的二十个鸡蛋,他们一直不舍得吃,今天他们为她一下子炒了四个鸡蛋! 看这两个孩子吃饭,张嫂忍不住把头转到一边去,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独孤司琴吃着吃着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觉得很瞌睡,不知不觉她睡着了,她的碗从手里落下来,差点儿掉到了地上,独孤司斌伸手接住了她的碗。 张嫂忙伸手把她接住,她才没从凳子上掉下来。 “这孩子!”独孤雷震吃惊地看着睡着了的女儿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她晕过去了呢! 张嫂忙说:“小声些,她太累,睡着了,没什么。我想她有些失血过多,吃饭也是要体力的!”说着她把独孤司琴抱出去了,安顿在书房里的躺椅上,看着孩子瘦小的样子,想着刚才他们吃饭的样子,她的泪落了下来…… 张嫂安顿好独孤司琴,转身回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几个罐头和鸡蛋悄悄包好,放进独孤司斌的书包。他已经帮着收拾好厨房,回到书房写作业了。张嫂给他看了几道题,教他第二天的课文,要他念熟,就离开了。 她回到外屋,老张他们还在讨论新近下来的文件,看来一场变革已经酝酿成熟就要开始了。听他们的讨论,似乎还对这些文件的目的和指导思想有些异议,好像还有些犹豫和不清楚,不过他们一定会照文件去做。对于结果似乎还有些不确定,他们更关心的是这些文件带来的变革会产生的结果。 张嫂听了一会,觉得也许不是件坏事,再坏会怎样?孩子们现在都没吃的了!她想起在自己的幼儿园的那些贫血的孩子们惨白的脸,哪有健康的样子! “现在给知识分子平反了,很快会有更多事情重新定位,希望会回到刚解放时那样就好了!”独孤雷震看着手里的文件说。 “那倒是,不过我有预感,回不到那个时候的样子,是一个新样子,从来没有过的样子!”老张看着手里的另一份文件说。 “不管什么样子,最好是能生产更多粮食,能让孩子们吃饱,穿好,就好!”张嫂看着他们简洁地说:“我们闹革命不就为了这个吗?可是,你们看看,孩子们有什么吃的!一年到头能吃到什么?三十年了,时间够长了!” 老张惊讶地抬头看着妻子,这个安分,善良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她很激动呢,不过她说的是事实! 孤独雷震和老张都无言以对,在这样下去若遇上大的自然灾害没准还会饿死人。就是当下无灾无害,可也还是粮食不够吃,副食更是寥寥无几,看看孩子们的吃像…… “嘿,看来非改不可,真得改了!”老张狠狠地说:“瞧这些年闹的,和我们当初想的背道而驰!” 第三章 电报 “看来已经开始改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只怕是前所未有。你听说了吧?很多知青都自行回城了,有些事情我们始料不及,我听说,小程这里已经忙不过来了!”独孤雷震看着老张说:“说到知识分子平反,这些知青是个问题,他们这么大批返乡,户籍,粮食关系什么都没带就往回跑。唉,还有的连自家孩子都不要了呀!” “什么?”张嫂吃惊地看着独雷震正问。 他苦笑着解释:“前些天我收到七婶托人写的信,说是托她照看的那个小孩子的母亲不见了,孩子还在她那儿嘞!还不见了七婶攒下的三十鸡蛋、十来块钱和几张鹿皮子。” “就是年前说,要说给雷鸣的那个上海知青?那个嫁给林场工人,没两年就死了丈夫,还带着个儿子的?”老张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惊讶地问:“不是说她要和雷鸣结婚了吗?怎么?跑了?” “是呀,说只留了个条子,请七婶好好照看孩子,如果有机会,她会回来好好谢谢的。还说她对不起雷鸣。”独孤雷震皱着眉头说:“就雷鸣那直肠子,还想着可能是家里有急事来不及细说,走得急呢!还不让带信给我,七婶不得不求人写信。要我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女子的地址,就算她不和雷鸣过,也不能把个孩子丢给他吧?这孩子和七婶和雷鸣一点关系都没有!糟糕的是,自从七婶帮她带孩子没多久,她就住到家里了,说是一个人在山上林场害怕。雷鸣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上的牧场,所以也就随她住在家里,想着也有个人和七婶做伴,她们带孩子也方便。可结果没几天她就要那孩子叫雷鸣做爸爸了,说是孩子小,有个人认了爹就不会被人欺负,很有道理呀!雷鸣呢,那傻家伙,推辞两句也就糊里糊涂的认啦!现在,很多人都认为那孩子是雷鸣的呢!” “找到地址了吗?”老张问。 “七婶说去她在的队上问过了,说是上海来的,详细地址没留清楚,只知道个大慨。还把地址也寄来了,可我看够呛。下边没几个识字的人,记录得一塌糊涂,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写个小莲,想找到她,难啦!”独孤雷震满脸犯愁。 张嫂突然说:“他们认识不是两三年了吗?雷鸣没有问过?我想他该是心里有底的,从前他不是在上海呆过一段时间吗?等他回北京把工作的事情安排好,在去上海看看,说不定看到他回复原职,那女子会回心转意!” 独孤雷震愣愣地看着张嫂,他想了想说:“那样还好!听说雷鸣和那孩子很是要好呢!” “哼,我看算了吧!一开始她不是对雷鸣不上心么?要不是上次雷正回老家把七婶接来看病,她知道了雷正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突然把孩子交给七婶照看?不是要交给生产队大队长家看的吗?再说,现在不一样了,雷鸣可以回北京工作,谁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没准还有更好,更合适的!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也好过投机倒把的吧!依我说,找到那娘们,把孩子扔回去,各人的兵马各人带!转头就走,生活才开始不是!”老张厌恶地说:“什么人哪?你们还想着去重修旧好!” 张嫂看着丈夫说:“那孩子和雷鸣不是很好吗?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是?” 老张脸上泛起怪笑说:“你以为人人像你呀?我看她本不想让人找到她,要不怎么说对不起雷鸣?怎么留下孩子却不留地址?没这样当妈的吧?估计她对孩子也没什么感情,生他只是为了活得比其他知青轻松些!说不定这孩子得留下了!总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雷震?几岁了?听老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怜了这孩子!”张嫂又悲天悯人起来。 “唉,年前雷鸣来信说,他们结婚后就给孩子改名叫独孤司明,那孩子小名叫明明,辈份名就随司斌和司琴。他倒是个好孩子,比司斌小三岁,该有七八岁了!”独孤雷正丧气地说:“怎么那么没耐性,就半把个月的事!” “啊呀,叫你别想那话儿经了,雷鸣的前途一片光明,得找个好的,实在的!怎么你也认着个骗子不放?”老张生气起来。 张嫂噗哧笑了:“也是,这是明摆着的,就像老张说的,好的多的是。别提了,哎,你妻舅们不是在上海么?让他们帮打听打听,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就把孩子送回去,怎么也得负责认吧?若是找不到,哎,就送我这里吧!” 独孤雷震笑起来:“大嫂,我干脆把司琴给你好了,她就跟你对景,和她妈,她都死杠着,要她东,她往西!好了,不早了,今晚那么麻烦你们,真是过意不去!我看,我们也该走了。只怕他外婆急成什么样了,他妈说不好又在以泪洗面了!” “哈哈,看来你和小宋是很对景呀,连你也学的这么文雅起来!”张嫂大笑起来。 独孤雷震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老张笑着说:“得了,别再笑话他了!把孩子抱来给他罢,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真的稀罕了!” 张嫂笑着进屋去了。 “明天你就写信叫雷鸣来吧,这事宜早不宜迟。那孩子也得想想办法,能还回去当然好,而且早比晚好,时间一长有了感情就麻烦了!”老张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大嫂说的也对,下星期我妻舅来时我和他谈谈,也是个办法!”独孤雷震说:“他熟悉那里,该有些办法的!” “他要来?倒也巧了!”老张一笑。 独孤雷震说到:“是呀,下星期是我岳母六十岁生日。他和我岳母也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唉,时间真是快!我也快二十年没回家了……”老张感慨起来。 张嫂把睡熟的独孤司琴裹在毯子里递给独孤雷震,轻声对他说:“我让小乔送你们回去,别把她吵醒了。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让她好好睡吧!明天我和小宋说说,别让她在练琴了,歇几天再说,去吧!” 独孤雷正带着孩子进了家门,先径直敲了岳母的房门,好将睡着了的独孤司琴交给她。老太太听到敲门声,让坐在床边的女儿开门(此前她一直对宋韵视而不见,连端上来的晚饭都没看一眼):“去,你要敢再碰她一下,大声吼她,你就先杀了我!” 宋韵边起身边带着哭腔说:“妈,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对她不好?” “所以你就朝死里打她!我可打过你?你爸爸可这么打过你?”老太太气呼呼地说:“丢人都丢到哪儿去了?不如养个猫狗!” 宋韵无言以对,打开房门,发现丈夫抱着被左三层右三层地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心里实在后悔自己干的事,觉得对不起女儿,一时无地自容起来。伸手去接女儿,可是丈夫却采取了和母亲一样的举动,对自己熟视无睹!他直接问里间的岳母:“妈,你还好吧?我今晚能把琴放你这儿吗?她好好的,只是太累已经睡着了!” “当然了,快进来,别把她吵醒了。我好好的,只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没别的本事,就会打自家孩子!你别太在意了,都是我没教好,对不起你!”老太太从床上下来,迎了上来。看到睡熟的孩子放下半个心来,看到她满头裹着的纱布,那半颗心又悬了起来,“怎么?伤到头了么?大夫怎么说!” “哦,她会好的,妈,只是我们不知道她凝血不好,已经拍了片子了,明天就可以知道确切的结果,不过大夫说根据他的经验应该没什么,只要加强营养就会很快好的。张嫂也这么说。说琴这孩子体质弱些,不过没什么大碍。您别担心。您还好吧?下午我太急。没照看好您。”独孤雷震避重就轻地说。 “我好着呢,别担心,孩子好就好。只要孩子没什么大碍我就谢谢你了,来,把她给我!”老太太伸手来接孩子。独孤雷正忙说:“妈,还是我来吧!她个不大,不过还是有些分量。” 老太太忙让他把孩子抱进里间,让他把孩子放到自己的大床上。这雕花的大床像北方的炕一样占了半间屋,平时琴和外祖母就住这间正屋。宋韵和丈夫住楼上的房间,独孤司斌则独自住厨房上面的阁楼里。 等大人们安顿好睡得天昏地暗的独孤司琴,独孤司斌已经自己洗漱完毕,上床睡了。宋韵回过神来去看儿子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书包旁边。她很得意这个儿子,他是她的骄傲,她的希望,他总是把一切尽可能地做好,有时是太好了!回到自己屋里,看见丈夫坐在桌边看文件,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她讪讪地问:“你们吃过饭了吗?我做好了在厨房里呢!要不要热一热?” 独孤雷震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吃过了,大夫说什么你也听见了,这几天你就省省,别让孩子在练了,如果还能练的话!” “我也是为她好呀,只是我太急了,这些天是不可能在练了!还不知道哪里有人会修呢!那琴已经摔坏了,也买不到新的!”宋韵委屈地说。 独孤雷震惊讶地看着妻子目瞪口呆,宋韵还在自顾自地唠叨:“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像琴这样有天分的恐怕没几个……” 回过神来,他压低了声音咆哮:“啊呀!我还以为琴那股子倔是从我这少数民族的根上来的呢!你,给我记着:除非琴想玩,否则,你别想在要她碰那东西!再有,你怎么就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再成四旧?再被破除!你想琴死呀?明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她的脑子被你打坏没有!” 第二天独孤雷震抽出时间,带独孤司琴去看了医生,结果和医生说的一样,琴没事,只是她还是那么没精神。于是大夫给她开了营养针水,要她每天下午去注射,嘱咐家长记得给她补充必要的食物营养如此等等…… 从医院出来,独孤雷震去邮局给弟弟拍了份电报,四个字:平反,速来! 他还没有意识到,从他的这份电报开始,他一家人,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命运已经开始改变,穷则思变,不得不变…… 第四章 复诊 下午,独孤司琴按时来到医院的注射室打针,她那包裹得大一号的头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虽然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独孤司斌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牵着妹妹的手,穿过医院那幽暗的,长长的走廊。那走廊里隔很远才有一盏惨白的圆形顶灯,两边都是紧闭着房门的诊室,偶尔会有一扇门突然打开,走出表情僵硬的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或护士,看着他们,孩子们都觉得冷!走廊里偏偏这里一拨,那里一拨地等着满怀忐忑的病人,他们的表情足以让人绝望。 两个孩子就在这个充满奇怪的现实与虚幻的走廊里穿行。走过一半路,他们穿过一道门走廊里突然没了人影,这里更黑了,而且极安静! 独孤司琴站住不肯再走一步了,她拉着哥哥的手说:“我要回家!我不打针了!我要回家……”她本来就极厌恶打针。 “琴,我们一会就到了,别怕。你想想你的头,只要打一针,它就不疼了!你就好了!”独孤司斌哄着妹妹说。 “我不,我的头本来就不疼了嘛!我不打针,我要回家!”独孤司琴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独孤司斌紧紧拉着她的胳膊(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琴就会飞奔到任何她看得到的出口!)对她说:“你现在还不疼是因为你早上打过针了,要是你现在不打,晚上一定会疼死的!” 独孤司琴哭哭啼啼起来:“我不嘛!我不嘛……”她的身子也跟着扭起来,孤独司斌快要控制不住她了。 “谁家的孩子!跑到这来干什么?”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独孤司斌下了一跳,独孤司琴则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还不走!”那个女声随着一扇打开的门变得清晰凶悍起来,独孤司斌觉得一个肥大的影子带着一股子的消毒水味儿,呼地窜到他们面前,他下意识地把妹妹往身后拉,自己则本能地闭上眼睛。 只听得那声音尖叫:“你们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到处乱跑?家长呢?” 独孤司斌睁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直接冲到自己脸上来,胆子大了些,他镇定了一下,小声问:“阿姨,我带妹妹来打针,请问,注射室在那里?” “你不识字?这里不是注射室!这里是手术室!快出去!”那女声不耐烦地哄他们。 独孤司斌觉得还是在她动手前跑开为妙,于是转身拉着妹妹逃了出来。没跑两步,他们就撞到另一件白大褂上。他们后面立刻传来愤怒的尖声大叫:“怎么还不长眼睛!看看都往哪儿撞,怎么瞎栽死绊的!一点家教都没有!这些父母是怎么教的!你父母呢?” “好了,他们是来复诊的,我的病人,看来走错了门呢!过来吧!” 孤独司琴抬起头来,看到了前一天给自己看病的那个和气的大夫。 “哟,运气这么好,就遇上了院长?是您的病人那?看这小兄妹俩,天可怜见的,怎么就伤到这样?”那女声突地和气起来。独孤司斌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院长弯下腰抱起吓坏了的独孤司琴,低头对独孤司斌微笑着说:“来吧,我们看看,给妹妹换换药,过天她就好了!” 司斌跟着这个和气的大夫走到另一条走廊,进了治疗室,这里有几扇大大的窗户,屋子里很明亮,独孤司斌突然缓过神来,这天是个大晴天! 大夫熟练地揭开独孤司琴头上的绷带,看了看伤口,微笑着对护士说:“小刘,你看,已经好多了!看来她只是凝血不好!帮她包上吧,少弄些,天气热了!” 护士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再次包扎过的独孤司琴要好看多了,只是一个方形的纱布块再加两条白胶布。护士想办法给她弄了弄头发,她看上去精神多了。独孤司琴从玻璃柜上的玻璃门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很满意,于是她不自觉地笑了。 “咦,这孩子满可爱的,怎么会那么倔?她的头发多好啊!大概你的血都忙着养头发去了!”护士温和地和独孤司琴说笑。 独孤司琴也笑了起来,点点头算是同意护士的说法。 大夫听到护士的话走过来,看了看独孤兄妹,点点头说:“真的,她的头发倒也少有,那么多,发丝还粗硬,但是却是个卷毛,怪好看的!”他低下头来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独孤司琴,叔叔好!”独孤司琴高高兴兴地回答这个她喜欢的大夫。 “哟,这个名字很少有呢!姓也少有,难怪你那么特别!”大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软糖,一颗递给独孤司斌,一颗递给独孤司琴:“吃吧,很好吃的,别再闹腾了。一会儿听哥哥的,去打针好吗?你可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我可是专门为你开的营养针水,别人我还不给呢!你瞧,这糖也是专门从上海带来的,我可是只给你们,不给别人的!” 独孤司琴高兴起来,她拨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这糖的味儿确实好,和自己吃过的不一样!她边嚼边说:“谢谢叔叔!” “很有礼貌的呀!这孩子……”护士把她从高椅子上抱下来,对她说:“记得医生的话,每天来打针,你会更聪明,长得更高更结实。去吧!” “谢谢阿姨,你真漂亮!”独孤司琴高高兴兴的和他们道别。 “呀,瞧这孩子,真的聪明!”护士笑着说:“去吧,注射室就在对面的走廊第一间!” 独孤司斌拉起妹妹的手对大夫和护士说:“谢谢叔叔阿姨,再见!” 春天午后的阳光让院子里的老槐树充满活力,大夫和护士目送这两个小兄妹穿过院子消失在另一条走廊里…… 多年以后,不论独孤司斌提着急救箱飞奔在亚洲、非洲、南美的大地,还是提着文件箱穿梭于欧洲、北美洲的各大城市。只要看到小孩子他总是报以微笑,他的口袋里也总有糖果,总是想起那个春天的午后,总是想起那个和气的说话带些上海腔的大夫。虽然自那天以后他很久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时他想自己成为医生肯定是因为那天下午…… 当然,他也想起司琴,一想起他那独一无二的妹妹,他的心就发紧,她的路,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她肩负…… 没人给她,然而她却自然地肩负起来的,尤其,她的未来…… 这也是他和林锐渐渐疏远的原因。尽管他明白,原因并不仅仅是林锐单方面的,琴的个性也是一个原因……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人独行在这个世界上,尽管人们都认为他有世上能有的一切幸福,一大家子人,美丽、富有、体贴、忠诚的妻子,虽然她不喜欢司琴,可是因为自己,她总是尽一切可能地和琴保持友好关系,聪明伶俐的孩子…… 他总是不停地旅行,当然,谁让自己是一个医学无国界组织的成员。其实他知道,自己有时是想避开心里挥之不去的孤独,这孤独说得好听些是乡愁,然而每次它袭来总是以琴那小小的背影开始。他尝试过拉她摆脱她的命运,他伸出手,做好一切让人嫉妒的准备,甚至逼父母跟着行动,可是这一切在司琴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如今他只能看着她和命运纠缠,远去…… 飞机开始越过大西洋,独孤司斌早已习惯了时差。他拉好毯子,闭上眼睛,没有睡意,于是,他也像此刻在故乡高山上暴雨里的妹妹,独孤司琴一样问自己:“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琴,你又要往哪里去呢?” 梦神来袭,独孤司斌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下午…… 第五章 三叔 孤独司斌带妹妹打完针,这次她没再哭得天昏地暗,自此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因为打针哭过。她甚至还在离开时和护士们道别:“阿姨再见!” 独孤司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差事不再那么难以完成了。他变魔术般的从口袋里掏出糖递给司琴:“给,你很快就会和杨方一样高,跑得比他快了!如果你每天都这么好好打针的话!”独孤司斌鼓励妹妹,他知道司琴最想干的事就是,在和巷子里的小伙伴玩时能跑赢一回。 “你没吃吗?真的很好吃,舅舅来时会给我们带这样的糖吗?他要从上海来对不对?”司琴接过糖高兴地问。虽然她走起来还有些跛,不过已经忘了痛了。 “我想会吧,不过他是来看外婆的,谁知道呢?”独孤司斌想了想说。 “他什么样?你见过他。”司琴好奇地问。 “哦,我记得他高高的,舅妈说我像他。”独孤司斌尽力回忆几年前的事。 “他和气吗?”司琴的好奇总是很细致。 “琴,我记不得多少了,爸爸和我只在那里待了三天。我听妈妈说三叔要来,还带着司明来。”独孤司斌换了话题。 “我看他们已经来了!”独孤司琴高高兴兴地说,“他叫司明?和我们的名字有些像!” 独孤司斌顺着妹妹的眼光看去,父亲正领着两个人往自家住的巷子口来,大人是三叔没错,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六、七岁的样子。想来这就是他们一直听说,却没见过的司明了。“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很重要的事和他有关?外婆为什么一再嘱咐自己和妹妹要待他好,不许欺负他?而且,妹妹为此还得了严厉的警告。”独孤司斌百思不得其解。独孤司琴却已经甩开他的手,飞似的跑过去,嘴里叫喊着:“三叔,三叔……” 听见侄女的叫声,独孤雷鸣转过头来,看到朝他跑来的独孤司琴,他笑起来,迎上几步,一把把她抱起来在空中旋转。独孤司琴高兴得哈哈哈大笑。她一直喜欢这个叔叔,他总有那么多故事讲给她听,他总有那么多惊喜给她,有时是一束花,司琴确定,她是这个城市第一个收到鲜花束的小孩子!有时是一大包糖果,各式各样的,那是在过春节时家里也不舍得买的!她最喜欢的是他的故事,黑海的武士;花园里的,能从榛子里剥出宝石的松鼠,虽然自己不知道宝石是什么,为什么会归国王;渔夫的老太婆…… 总之,三叔是她最喜欢的亲戚。可惜的是她不能经常见到他,只是‘偶然’的机会自己回到老家的山上才能见到他,听他的故事。而三叔也是一点儿都不吝啬的。 独孤司琴被父亲从叔叔手里夺了下来,对她说:“琴,别闹了,三叔累了,他们刚下车。去告诉妈妈,三叔来了!” 独孤司琴立刻拨腿就跑,消失在巷子里,只有她的声音传来:“妈妈,妈妈,三叔他们来啦……” 孤独雷震笑着侧了侧耳朵说:“看她,高兴得像过年似的。她就喜欢你。来,司斌,见见司明,司明,这是你司斌哥哥。”独孤雷震给两个小男孩做介绍。独孤司斌对还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笑了笑说:“司明。” 司明躲在独孤雷鸣背后探出头来,对他点点头。 “好了,司斌,你带司明去见见外婆,我们就来,去吧!”独孤雷震对儿子说。 “好的,来吧,司明,我帮你提这个。”司斌伸手打算接过司明手里的一只旧书包,司明却猛地把它藏到了身后,司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来,司斌,把这个带去给外婆,就说我一会就去看她好吗?”独孤雷鸣递给司斌一个土布袋子。司斌接过袋子对他说:“好的,是千针万线草?”独孤雷鸣笑了说:“小鬼头,是的,去吧!” 独孤司斌笑着对司明说:“来吧,外婆一直想看看你,别怕。” 司明有些犹豫,回头看看独孤雷鸣,独孤雷鸣对他点点头,鼓励他往前跟着司斌去。司明回头赶上在前面等他的司斌往巷子里去了。 看着他们离开,独孤雷震提起车上的一只大袋子递给弟弟,又从吉普车里搬下几个口袋才关好车门对司机说:“谢谢了,小吴!你去吧!” 独孤雷鸣一手提一只口袋,看着哥哥费力地把另一只口袋抗在肩上,笑话起他来:“嘿,你怎么,这么不经事,要在队上只怕苦不够工分!” “你怎么还不长记性,昏说乱讲的!嘿,这孩子脾气你什么时候才改,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打算不回来了?”他哥哥也不示弱。 “你不是说老太太做六十大寿吗?就算你是个地师级也买不到些什么吧?这些也该够了!”独孤雷鸣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你这家伙,也不怕被人抓到判你个投机倒把!”独孤雷震吃惊不小,赶紧攥紧袋口,疾步往自家赶。独孤雷鸣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也跟着进了院门,还不等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独孤雷震就迅速地关上了院门:“小心为妙,你什么时候才学会谨慎。”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独孤雷鸣干脆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把屋里的老太太引了出来:‘哟,亲家叔叔,你好呀,好久没听见人这么高兴了,真好呀!” 独孤雷鸣收起笑声,依然笑容满面地迎上老太太说:“你好,亲家妈妈,这么久才来看你,你还好吧?” “好,好,你哥哥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只是亏欠了你,你别记恨他呀。都是我们没本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说;“我还想呢,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到山上去看你和亲家婶婶,她还好吧?自从上次来看病就没就没见过她,多好的人哪!” 听着老太太的话,独孤雷鸣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对他一笑,那意思是:嘿,你这家伙,难怪那么孝顺,运气不坏!他回头对老太太说:“亲家妈妈,我来得匆忙,听说你这几天过寿,就给你带了些家里的东西来,七婶要我问候你,她挺好的,说谢谢你常寄药给她,记挂着她。这些是她要我带给你的!”他指着院里的几个口袋说。 “怎么还带东西来,你们来就好了,路那么难走,大老远的,难为你了。”老太太真心实意地说:“你不知道,那天你哥哥回来说你平反了,我有多高兴!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你也算到头了!以后要好好过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下来了,抹起眼泪来。独孤兄弟也听得鼻子发酸。 “妈,让三叔进屋坐,你怎么哭起来了,这是好事。老三,快进屋,喝口水,一路上还好吧?”宋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院里,把他们劝进屋子。 “好,好,不哭了,这是好事,是好事……”老太太掏出手绢抹得更凶了…… 独孤雷震站在院子里看他们进了屋子,心里感慨起来,真心的希望这以后真的会好起来,自己这个弟弟也算多灾多难了。小小年纪就独自为父母送终,等自己回来稍好些,却遇上了反苏修,说错了话,耽误了这些年…… 第六章 父亲 其实,独孤家有三兄弟,他们还有个大哥独孤雷文不知下落。那是解放前的事了,独孤家并不在城里,那时他家在山区,父母都是少数民族,母亲原是藏区的朗生,因为打碎一只女主人喜欢的花瓶,要被主人家砍去一只手,拴在院子里。刚好,遇到熟悉的马帮来,主人家忙于接待,一时忘了她。马帮的一个马夫看到她被拴在拴马的柱子上,很好奇,就问院里的人,才知道她的命运,可怜起她来。于是找机会向东家说了,东家是个好人,在酒桌上用几串女主人喜欢的琉璃珠子把她换了过来。从此她就跟着马帮四处走,那年她九岁。 他们父亲祖上来自北方,矫勇善战,因为闹灾荒,到城里谋生,遇到马帮找伙计,就托人作保,成了马夫。他们父母就是那时认识的,那时独孤雷震的父亲二十岁,母亲十七岁。还算运气好,都活下命来,东家不错,许他们带些自己的货。走了几趟后攒下了些钱,自己买了两匹马和人合伙又走了几年。赚了些钱,就在老家买了块地盖了房子,因为有了孩子,他们的母亲不再走马帮,就在家里种地,忙些农活,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大儿子稍大些就跟着父亲干起走马帮的生意来,这可是不定生死的营生,一路上风餐露宿,豺狼虎豹不说,土匪强盗也不少,更难对付。到独孤雷震出生,他们的母亲坚决的不让他做走马帮的营生,以藏族的精明,她把他送进了附近镇上的私塾,她记得东家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独孤雷正很上进,书读得比有钱人家的孩子好,她又把他送到了省城读书,尽管他只是小小年纪。这时老三独孤雷鸣出生。父亲渐渐上了年纪,就盘下几亩薄田,打算养老。大儿子也十七八岁了,可以独当一面,搪下马帮的生意,虽说艰难些,出去一路民团,土匪的盘剥,一家子难得团圆,可也还勉强过得去。一家子正往高处走时,却和日本人打起了战,好在他们住在山里,也勉强可以保个平安。 但是大儿子并不打算放下马帮的生意,他毫不介意这刀口上的生活,好像还乐此不疲,他每次回来都是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练枪法。独孤雷震很感兴趣,也跟着他学。后来哥哥干脆不回来了,只是偶尔收到他托人带的话,有时会有几个银元,每次都嘱咐说要弟弟们好好读书,将来做有用的人。独孤雷震兄弟没有辜负这话,他们读书很好。四五年反攻时独孤雷文突然在一天夜里回来,送回来他这些年的积蓄。然后悄悄把独孤雷震拉到一边,要他答应照顾父母和弟弟,让后就匆匆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断断续续有消息说,他在抗战时走马帮,替共产党运送军火和药品,帮美国人收集日本人的情报。后来他的一个伙计被日本人抓住,严刑拷打,到死他也没说出东家来。不过,因为常见他们一起走马帮,所以认定他的东家是一伙的,出了重金赏人头。有没有被抓住没人知道,不过他再也没了音信。母亲伤心过度,一病不起,父亲勉强撑着这个家。 四七年独孤雷震读中学时偶尔和同学到北门书屋去,之后他就离不开那儿了。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明白了哥哥没说明白的道理。终于,有一天他揣着哥哥临走时给他的五个银元,托人告诉家里他考取了北边的大学要去读书。提着简单的行李北上,一路直奔陕西而去,他一心想的是延安!那一年他十七岁。一路上以他走马帮的血统,机灵地绕过一道道关卡,来到陕西境内,遇到了不少和他一样的少年,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上他们听到不少故事,也知道不少和他们一样的少年被抓,被关,被打,有的还没到目的地就死在了半路上,不过这些挡不了他的路,他固执地前行。最终在一个被战火烧得断壁残垣的小村庄,他遇到了老张,那时他还是个青年。当时正指挥战斗,村民们把独孤雷正和几个学生带到他面前时,他正在大喊大叫指挥士兵布置阵地。 看见学生们他立刻要几个士兵把他们送往后方,不等学生走远,敌人来袭,士兵们只好暂时把学生藏在掩体里。其他学生都安静地呆在地道里,独孤雷震却尽力往外看。不幸一个掩护他们的士兵中弹倒了下来,独孤雷正伸手把他拖进地道,交给其他学生,他自己突然拿起那个士兵的枪和子弹带跳了出去。他的枪法极好,手法熟练老道,以至于一直没人注意到这边的问题。直到大部队赶到解了围,老张才发现一直以为是士兵在守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年轻学生在战斗!他立刻喜欢上这个学生,就把他就在自己身边。从这天起,他们共同战斗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在战斗间隙,独孤雷震向老张讲了自己的家乡,将了哥哥的事情,还有北门书屋。在四九年解放后老张听到要南下解放云南的消息,立刻义无反顾地提出申请,带着独孤雷震又经历了数年的腥风血雨…… 当孤独雷震回到家乡,发现他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那时家里只剩下独孤雷鸣不过十来岁。家里的房子,田地也人被强买了去。一位远房的亲戚看不过去,把独孤雷鸣接到家里,勉强算是逃出命来!他出嫁的女儿因为死了丈夫却没有子女被婆家赶了出来,这位亲戚就让独孤雷鸣认下干亲,管他叫老爹,管他女儿叫七婶(应为她死去的丈夫排行老七人们按惯例叫她七婶)。独孤雷鸣才算有了个立身的地方。 一见面,兄弟俩抱头痛哭。但是独孤雷震却没有时间停留,他匆匆安排好弟弟,最简单的方法,把他往学校一送,要他好好照顾自己。放假就回去帮着七婶他们干农活。他一走又是几年。等他再回到城里,弟弟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和自己一般高了。除了在学校学习理论知识外,他还在工厂里实践,他选择的是机械专业,他喜欢摆弄那些零件齿轮。独孤雷鸣告诉哥哥他已经被选派要去苏联学习,马上就得离开。独孤雷震大感骄傲,忙着帮他打点行李,特地向上司老张请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假,要带着弟弟去买东西。老张听到他请假的理由十分高兴,干脆自己也“休息”了,陪着他们去买东西,理由是:“你小子还没进过正二八经的商店,怎么知道买东西?我得指导指导!” 他们去了商店,面对里面那些东西却没了主意,平日里他们的衣服鞋子都是部队上发的,顶多就是买些牙膏,肥皂之类。对一个要出远门读书的半大小子该买什么,完全没主意。商店的经理发现了他们的犹豫,主动问起来。一个少数民族孩子要到苏联去学习!一下子引来人们的注意,经理立刻尽心尽力地帮他们挑选东西。从箱子到衬衫,从鞋子到帽子。最后清点了一下,她遗憾地告诉他们,这里没有皮袄卖,而那东西在苏联是绝对必要的。 老张一听,笑起来说:“没事,我那件老家带来的羊皮大衣还新着呢,没穿过,你带上吧!在这里它也是无用武之地,刚好。” 帮他们挑东西的经理笑起来说:“也是,山东的羊皮大衣在那里该是最用得上的,又轻巧又保暖!” “听你口音也是山东的?”这是老张第一次见到张嫂,那时他们已经过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 第七章 十年 独孤雷鸣这一去就是十多年,在苏联学习了几年,回国后就留在北京的一所学校当了老师。这一路走来他没有让哥哥失望,七婶更是以他为荣,她的养子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对她十分尊敬,连以前的婆家都来修好。她把他寄来的每一张照片都好好地保存起来,专门跑到省城比着那些相片买回镜框来一一装好,和毛主席、朱老总的相片一起挂在一面墙上! 但是这样单纯、令人振奋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是那么突然。先是苏联专家撤回,接着一切就变得那么不可思议。反苏修开始后,独孤雷鸣他们这些留过学的人首当其冲,不少人调离工作岗位,独孤雷鸣也不例外。他的同学中下放的下放,有人甚至坐牢。偏偏独孤雷鸣是个直性子的人,在从苏联回来后和一些从前留学国外的人一起工作。极有兴趣他们的学问和技术,和他们相处得极好,学了不少东西,除了俄语,他还学会了其他语言。运动一开始,他就被要求揭发被他看作是老师的人,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独孤雷鸣不干,他敷衍,推诿,有时还和来询问的人顶。 结果他也被赶出了学校,由于出身好,又是少数民族,他倒也没像他的同学同事那样惨。他被草草打发到一家工厂的冶炼车间,干的活是添煤。他的运气还不错,那里的工人对他比工作队的人好,原来在他之前他们已经接待过几个有学问的人了。工人们并不真的要他干什么,不过班长当着工作队的面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羊毛卷子,后来,工人们减省成了:卷毛,因为他的头发天生卷曲。不过,只有他和工人们时,他们并不叫他的绰号,他们叫他独孤老师。如果听见有人大叫:“卷毛,添煤!”那意思是:工作组的人来了!独孤雷鸣就赶快藏好为工人们修的小工具,收音机什么的。拿起铲子走到炉子门前往里添煤,做做样子。工人们喜欢孤独雷鸣,他总是有办法让他们手里的工具变得好用,发明些小技巧让他们的工作提高效率,节省体力。要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十分辛苦的!有几次工作队的人来要带走他,他的工友总是说,我有信心把他改造好,他只是认识错了人,根正苗红,可以变好,来搪塞工作队。因为他们知道从前来的那些老师、专家很多一出工厂的大门就被送进牛棚或监狱,备受虐待。所以他们总是尽量把他留在工厂里。最后对他的处理意见下来,是遣回原籍,他依依不舍地和工友们道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独孤雷鸣再次见到弟弟是隔着一道铁栅栏,四目相对泪两行。老张想办法让独孤雷鸣回到故乡的山上,让那里的工作队别为难他。于是,学富五车的少数民族专家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的生活,在上山放牛,一放十年…… 十年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里的煎熬也只有他清楚,好在独孤雷鸣是个乐观的个性,也有随意而安的性格,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在高山上独自生活也没有变成酒鬼或唠叨鬼,相反,他似乎自得其乐,有时下山也和乡亲们相处得极好,还帮着他们弄弄农具,教他们怎么把房子改造的舒服些。帮着生产队写写算算,根本没有犯了错误被遣返回来的样子。久而久之乡亲们都把这查忘了,七婶则始终认为,她的养子是个好人,有学问的人,一定是别人弄错了。暗地里她到很高兴他回到家里来,这样至少她不是孤苦无依,尽管独孤雷鸣和他哥哥总是对她很关照,经常带东西给她,每星期给她写信,但是她还是希望有人在家才好。不然她把房子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为个什么呢? 对于哥哥的消息,独孤雷鸣并没有像他想得那么兴奋,当他接到电报时他还不太理解那电报的意思。“看来他很急啊!”他想。村子里很快就传遍了消息,有人说是让独孤雷鸣逃跑,有人说一定是和那个跑了的上海女子有关,难道她跑到公安局把独孤雷鸣给告了?真是忘恩负义,众人一致决定,如果这样大家就联合起来写保证,保证雷鸣是个清白的好人!消息跑得快,乡上的干部为了那女子和孩子的事刚好到村里来,还没进村,就知道了电报的事!独孤雷鸣打开电报时投递员还没走。路上他遇到了来访的乡干部,就问他们平反是怎么回事?乡干部一听,喜上眉梢!那么说他们这个曾经引以为豪的知识分子果然没错!都是上面的人弄错了!忙着跑进村子,向乡亲们解释,如此种种,议论一番之后,乡亲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决定让独孤雷鸣收拾收拾,到城里去。 七婶记得宋家老太太的生日,想到那年见到司斌和司琴那副馋像。于是打点了些吃食山货让独孤雷鸣带上,要他记得问好。想到这也许又是一次长时间的别离,不禁有些哽咽。 独孤家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才把小叔接进门,第二天宋韵的哥哥们就到了。这是别离后二十年再次相见,宋老太太老泪横流…… 宋家不是本地人,是在日本鬼子打到北平前避难到这里的。老太太本姓李,南京人,娘家是开绸缎铺的,和云南有生意往来,渐渐生意做大了,干脆就让自家人到云南开起分号来,生意不错。那时宋老太太还是一位小姐,父亲甚是喜欢她的聪明。老先生老来得女,那时他已经六十岁,夫人近五十了!加上老先生开明,没让女儿受罪缠足。后来这双稳实的脚让她带着儿女逃出命来,是后话。和她的六个哥哥、姐姐一起,女儿书念得不错。儿女们渐渐长大留洋的留洋,到北平的到北平,在上海的在上海。最后小女儿也长大了,十六七岁,她没想嫁人,倒是朝思暮想去北平念书。最后老先生拗不过她,让她答应如果考不上学堂就立刻回家,按母亲的意思嫁人。女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不顾夫人反对,他把女儿也送到北平。女儿很顺利地考进了她想去的学堂。母亲十分失望,不过在北平的儿子又给了她希望,说在北平妹妹会遇上合适的人,自己的朋友同学中就有家世不错,人品相配的人。总有一个妹妹会满意的。老夫人这才少了些心慌,又想到女儿的大脚,她又愁上了…… 第八章 家事 就在母亲连愁带牵挂中,这个女儿很快乐地在哥哥们安排的一场场舞会,联谊会里度过了一年。亏得个哥哥帮忙,学习才没落下太多,不过也混在一堆到学堂里钓金龟婿的淑女小姐里去了,反倒称了父母的心。李家的家财自然有份好嫁妆,从儿子的信里看来女儿很有几个送花的朋友,寄来的照片上看起来都很精神,十分时新的样子。母亲背了父亲让人写信给儿子,要他上心看着,挑个人品家世配得上的就撮合了吧,妹妹年纪眼看着就二十了呀! 孩子们没让她挂念多久,这年春节,儿子带着一帮子朋友同学回到南京。其间一个时髦女孩子十在抢眼。老母亲都没看出来,那个坐在轿车里和丈夫十分亲热的时髦女郎,就是离家一年多的女儿! 眼前一下子冒出那么些个时髦的人儿来,老太太忙于招呼,有些忙不过来。等安顿下来,她才把儿子拉到一边问:“你到底给你妹妹找了那个人家?怎么那么多人?” 儿子哈哈大笑,说:“他们自己会告诉你,母亲,只是除了没有太多钱财,一切是极好的。妹妹慧眼明珠!” 钱,老太太倒不在心上,只寻思着该和丈夫一样心好就好。丈夫不是小气的人,虽无那只锁麟囊,也还有枝珊瑚宝。 傍晚时分,儿子带着几个同学游秦淮河去了。老夫人这才得空歇歇,到园子里转转。走到荷花池边寿山石的假山旁听到有人说话:“你可想好如何对母亲讲?” “我想,不过……” “母亲及温和的,父亲我有办法……”女儿还是不改她那顽皮的性格。老夫人一笑。 “我没想到你家这样的……怎么说呢?很……”那男孩子说。 “哈哈哈,你以为只有京城才有轿车呀?”女儿有些不依不饶:“还有什么?你的母亲不是都对你说了么?” “你怎么做到了?我母亲是极严厉的,你到怎么说服了?也教教我!” 老夫人悄悄绕过石山,立在大柳树后看着湖心亭里的两个人。女儿横一只古琴在膝上,背对着自己。她对面的男孩子看上去二十来岁,眉目清秀,不像北方人的样子,身材修长,有些单薄了,不过文雅气相。看起来,听起来性格是很温和的。人品不知什么样?衣着不比其他几个孩子那样讲究,花哨。不过一领毛呢的浅驼色长大衣,里面一件白细布衬衣上套着鸡心领的米黄毛衣,一条浅咖啡色呢子裤,颈上挂一条浅驼色起黑白红格子的苏格兰呢围巾。很中老夫人的意:“看起来很精神,学问的样子!”她心想,“比起自己先前暗地里选的几个,倒是更有些气宇轩昂的样子,看来留过洋,说话十分得体。不过,听他的说法只怕婆家厉害……” 她一路想得出了神,猛然看到前面一双鞋才回过神来。抬头对丈夫说:“啊呀,你来也出个声气,吓死人了!” 老先生笑着说:“怎么?想得那么出神?猜着那个是女婿了?” “不必猜,在湖心亭里呢!那孩子倒好,只是我怕婆家厉害了!”老夫人不无担心地说。 “嗨,你害怕这个?那丫头也不好对付。你别担心了,那家老爷来信了,托老二带来的。信写得客气,礼数周全,说是对女儿印象很好,他夫人实际喜欢的。”老先生拿着个信封对老夫人说。 “哦,这么说,这丫头跑到人家家里去了?咳,成何体统……” “老二说老先生是他的先生,那天是先生的生辰,所以带妹妹一起去的。两个孩子就在他家认识的。这孩子才从英格兰回来,学的是工程系,是个工程师呢!”老先生解释,“看你,我是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先生的信写得极稳妥,他家是旧族,也是南边的,老家上海。你说呢?钱少些没关系,这孩子学的西学,将来该是极有用的……” “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我一个女人家,唯有指望着婆家能对这孩子好些,让她过得轻松些。看那孩子的样子也不会让女儿衣食无着不是?他们不忌讳这孩子没小脚吧?”老夫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哈哈哈,人家留过洋,小脚只怕看不上眼!”老先生笑话着她说。 老夫人回了丈夫的话,安心地回去,暗地里备起嫁妆来…… 这年的秋天,李家小姐不等学堂的书念完,就成了宋家大少奶奶。婆家对她很客气,和婆家的姐妹们相处很好,过得也开心。丈夫除了在学堂教书外也接些设计图纸,勘测的活来做,对付一家的生活也宽裕,对她也好。第二年大儿子出生,日子虽不比在娘家华丽,倒也殷实无忧。李家小姐舒心、安心地过起了为人妇做人母的日子来。 大儿子刚学会走稳,咿咿呀呀学语时,老二老三出生,一对双胞让全家惊喜非常,母子平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孩子们的父亲已经离开家数月,被政府聘用到重庆去了。到了那里他才知道,是要他和其他的工程师一起勘探,准备设计滇缅公路或者滇缅铁路。 南京的娘家送来贺礼,客客气气地写了封信来,说二老年纪已高,走动不便,希望接女儿外孙到娘家小住几日,希望在有生之年见见外孙。还请亲家一起举家前来住上几日,谢谢他们在女儿出嫁时的招待。 公婆审视时局,深感亲家用心良苦,日本人已经在长城边上虎视眈眈,相对于北平,南京好歹要安全些。于是回信说等他们母子出了月子就送孩子们回娘家省亲。时局越来越紧,公公和丈夫供职的学堂已经开始南迁。商量再三,宋家也得跟着学堂往南去,小儿子先跟着头一批的老师学生们离开,他得带着自己和父亲的学生走。到南边先安顿下来,父亲带着母亲收拾一下东西,随第二批老师们走。 许多难民从关外涌入,很多人举家离开,一时间物价飞涨,时局大乱…… 已经等不及满月,这天清晨,宋家大少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在两个奶妈和小姑的陪同下离开了宋宅,前往南京。这一走她再没回来,她告别了梦一样的日子,而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 死别 一路颠簸,本来不算远的路却是一波三折。一路上全是逃难的人,火车走走停停,最后干脆不走了。一行人不得不下来,另想办法。找了所有能找到车子的地方,能帮她们的地方,没人能帮她们!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好在两个奶妈都是极有情义的人,没把她们丢下,抱着三个孩子和她们一起往南走。除了身上的一些首饰和贴身带的几个银元,她们已经一无所有,行李已经在半路被人抢去了。还好宋家少奶奶和奶妈拼命紧紧保住孩子,他们才没有被伤到!路上几乎买不到什么吃的,到处都是饥饿的人。几个女人一路上避开人多的地方走路,沿着大道在地里田间走。这时的她们唯一的方向就是南京,两个养优处尊的小姐终于学着为生存奋斗,吃着奶妈从村子里弄来的她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从田里拨出来的还没长熟的地瓜,玉米。为了两个孩子,宋家少奶奶把这些都咽下去,心里感谢父亲没有让她缠小脚,让她有力气走回家去。这一路她没有眼泪,还不断地哄着小姑拿出勇气往前走。总是说快到了,快到了…… 其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远,对家也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让其他几个人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她知道应该往南,明白自己是在往南走…… 就这么走了两三天,她们遇上了也是南下的学生,其中一个认出了先生家的小姐。小姑子一听见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嚎啕大哭起来!她们总算是有了伴,虽不能轻松些,可也算是有了些照应,至少她们知道了路该怎么走。两个未出月的孩子,有些不好的样子,奶妈们商量着用些土法子对付。宋家少奶奶已经顾不了许多,只要孩子能吃,她就喂,路边地头,人多人少,全然不在乎。小姑子也镇定了不少,帮着她和奶妈们背着孩子赶路。 跟着学生和老师们,她们又走了两天,进了江苏境内,来到一个大些的镇子上。宋家少奶奶远远看见了自家娘家的旗号,那绸缎庄牌匾还在高高地悬着!她抱着孩子疯了似的跑到那紧紧闭着的乌木门前,哭喊着,拍打门环!她觉得自己像是喊了一辈子那么久,总算里面有人打开了门上的小窗。掌柜的小心地往外看,眼前披头散发的女人让他有些吃惊。再仔细一看,他立刻伸手拉开门栓,一步抢出,伸手抱住这个疯哭的女人痛哭起来。李家三少爷认出了自己的妹妹!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走丢了鞋子的脚……几时她受过这样的罪…… 安顿下来,赶忙请了先生来看看孩子,说是受惊了,还好不碍大事,开了方子来。李家三少爷让伙计跟着先生去取了药来,煎好给孩子喂下,见好些了,宋家少奶奶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洗换一下,吃些东西,这一晚总算能睡上一觉。 第二天老师和学生们告辞,接着往南去。送走他们,宋家小姐才发现自己的脚实在是惨不忍睹,水泡全烂了,一双脚都在流黄水!再看看嫂嫂的,也是脓血不断,她又哭起来,倒不是哭痛,是哭自己总算逃出命来!嫂嫂安慰了她几句,说到家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公公婆婆了,难说他们运气好些,已经先一步到南京了。 见小姑子安静些了,宋家少奶奶这才向哥哥打听起家里的情况来。原来自己是极其运气的,在这里遇上哥哥,晚上半天,都遇不上了,他在这里为的是把库房里的存货发往上海租界里的分号去,其它店里的已经都运走了,这里已然是空了。在他们到的那天,他们原定下午就离开的。遇上了妹妹他这才留下来,这里是不能再呆了,要尽快离开才是。当晚,哥哥就让可靠的伙计放了船,送妹妹回南京家去,自己则孤身一人追着货往上海去了。 一路还算顺利,进了南京,宋家少奶奶的心就往下沉!看来还得走…… 这里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南京,到处一片混乱,昔日的清雅已经荡然无存,到处是提着大箱小包的人往外走,码头,车站已无次序可言!不知家里如何?带着七上八下的心,她进了家门。 家里却是十分安静,甚至有些凄凉。院里没有以往哥哥嫂嫂,侄儿侄女的身影和嬉笑。就是几个嫂嫂平日里的小性子斗嘴,她此刻也是十分的怀念…… 时局容不得她多愁善感,见了父母。母亲看到她那双裹了白纱布,还在往外渗血的脚,老泪纵横。想着她还未出月子就这样的逃命,心酸不已。再看看几个外孙,一时悲从心起,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好在孩子们没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你就别这么难过罢。倒叫亲家小姑笑话了!谢谢你一路照顾他们母子,真是为难你了!”李老先生劝慰着,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宋家少奶奶忙着打听有没有自己公婆的消息。看着亲家公轻轻地摇头,小姑子小声啜泣起来…… “也许他们和学堂往南去了罢!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若是这样,也还好,直接往南边去,少些劳顿。这里只怕也不是长事,有消息说要迁往陪都重庆去了。你丈夫不是先去了那里么?他还好吧?”听到父亲的话,宋家少奶奶心直往下沉,不知道公婆逃出来没有…… 老夫人安顿他们住下,请了西洋医生来给她们诊治脚伤。好在家里平日留得些西药,将就着让西洋医生选着用,她们的脚伤愈合得很快。 在她们养伤时,老先生却已经在暗地里要信得过的伙计买好去重庆的船票,打点行李。计划着让她们带着妻子再往远处走,自己打算留守家业,和老太太一商量,她却不愿意离开,说自己已经七十的人了,一路上会给孩子们添麻烦,也经不起折腾。再说自己也不想在往哪儿去,死也死在自己家里罢。于是两位老人固执地拒绝孩子们的请求,拿出银元,遣散佣人,伙计,自己则留在南京的老宅子里说是看家。 一别成永诀,在宋家少奶奶带着小姑和孩子一路颠簸到达云南后不久。南京沦陷,日军征用民宅,老先生和老太太一把火烧了自家园子里新盖西洋楼和百年的老宅子,一起和守护的家业化为灰烬…… 李家兄妹从此各自天涯,聚少离多。 第十章 他乡 宋家举家离开北平,前往南方,几个孩子因为读书和工作分散在南方各地,继而辗转飘零在世界各地。老先生和夫人在重庆暂住,长子在昆明买了一院房子。这还多亏妻子家的绸缎铺,她家这里的掌柜精明世故,游交结广,给他们早早谋得这一处产业。宋家长子带着妻儿妹妹安顿下来。不久父亲应聘到西南联大任教,举家来到昆明和儿子同住,一起又过了七八年虽然清苦,也还平安的日子。这期间宋家又添了个孩子,小姑出嫁,宋家少奶奶的丈夫经常不在家,不得不独自带孩子,她已经从不谙家事学会了洗浣针织,操持家务样样在行。在院里养鸡喂鸭,在菜市上和人讨价还价,在米店精明细量和婆婆一起俭省度日,教养几个孩子。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国土,大学北归,公公年事已高,辞去大学的差事,跟几个儿女回上海老家养老,所幸家里的老房子还在。长子因聘期未满,又有妻小,到上海不易安顿,但大些的三个孩子由父母带回上海念书。自己和妻子还有最小的孩子暂时留在昆明,只是这一暂时却成永远。 接下来的内战更令生活困苦,北归无望。时间一晃,昆明和平解放,宋太太才明白丈夫不回北方去的原因,一切原有安排。她才知道为什么小儿子出生,他只匆匆回来了一个星期。事情到这一步,丈夫更加忙起来,忙着去做新建公路的测绘,不久又开始勘测国界线,总之他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次回来心情都很好,常带些野味回来,不久小女儿出生。在上海的公公婆婆也不错,家里难得的舒心两年。好景不长,丈夫在一次勘测时遇上土匪,遇难时只有三十八岁。宋家成了烈属,那时宋韵只有九岁,宋太太拒绝公婆的邀请,独自带着孩子留在昆明,那时她已经是一位小学教师了。 李家长子听到消息,回国专程来看妹妹,其实是想带她走,那又谈何容易,考虑再三,她让哥哥带着刚上初中的四儿子去广州,从那里他们去了香港,从此没了音讯。 宋韵和母亲相依为命。文革开始,因为出身的原因宋韵不得不从中学退学。母亲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学校,在一家街道办的工厂里劳动,说是工厂不如说是作坊,做的是染布的活,没有任何机器设备,全凭手工,只出一种布,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她的双手常年被靛蓝染得青黑。家里的一院房子也被收走,只留下临街的一楼一底。底是门道和一间狭长的廊子,马槽,马桩还在,丈二宽,三丈长,旁边就是门洞。廊有一半被隔成半间房,没有窗户,堆着年代久远的破东西,所有的神秘,恐怖故事就从这半个隔间上来。说那个殉情的女孩,死前就被关在那里面。门道有七八尺的样子,从前马就从这里进出。一道窄窄的梯子在门道边上,二楼也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只多了门道上的骑楼,旧时楼上住人,楼下拴马。这门道是连着后面正院的过道,一口井在墙角。传说那个殉情的女孩儿就是跳了这井,她的魂常常出来闹鬼。所以当时的房主才急着出手,搬到风水好的地方去了,外地人才买得到这房子。其实不过是国事紧张,战火不断,原来的人家精明殷实,卖了房子,赚了路费,往美国去了。 这里是正院的后门。正门是在侧边的巷子里,青砖挑檐,简洁气派。正院被收走后,封住了这边的门,高大的山墙没有一扇窗,挡住了西晒。当那唯一的角门被堵上,宋家母女就此和从前的幸福,受人尊敬,衣食无忧告别。这临街的一楼一底和门道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像是正院高墙下倚墙搭成的破烂窝棚,唯一的影子是井边的一棵玉兰和缅桂,瘦小干枯。因为井是口枯井,没有水,坊间的说法,水眼被那女鬼堵上了,这里是鬼宅。在宋家聘下前,这是原来房主人家下人住的地方。沿着这里的习惯七下八上的格局,即楼下高七尺,楼上高八尺,土坯木质结构,腰墙,格子窗,几扇四尺的窗板。而后面的正院却是高大的走马窜角楼,宽阔的走廊,细致的雕花柚木门窗,高大气派,明亮的门窗玻璃,据说是香港发来的外国货,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影壁假山鱼池。宋家买下这里后,就把这个不成样子的地方当成杂物房,只是把从前房主家的东西清理了一下,就往里面扔些用不着的东西。正院被收走,只许母女俩带几件随身衣物,和必要的生活必需品出来。看在遗属的份上,留下这里两间破败的屋子权当她们的栖身之所,好在没有批斗,也没有游街。宋太太虐来顺受地带着女儿在这里悄悄的生活。连房子都不敢清理修整,只是在蜘蛛网和一堆破烂里,清出一小块地方,找几块木板和砖头,搭成床的样子,铺上草席,两条薄棉被,一块旧床单。再在廊下用废砖瓦搭成火塘,生火做饭。丈夫从前的同事看不过去,给她们悄悄送来一个用旧铁桶搪成的炉子,这才算有了样像样的家什。就算这家什她们母女也是悄悄地躲着用。收去的房子很快成了一所中学的办公室和学生宿舍。这学校是收了巷子里的几个院子,打通院墙弄成的,宋家的院子较小,屋子开间也不大,放不下几张书桌,前院的三间堂屋合适做办公室,后面紧接着宋家的正院,当做女生宿舍倒是正好。 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上山下乡开始,女儿并未幸免。既然要去,宋韵鼓起勇气,提出去父亲牺牲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荒山野岭,是谁都不想去的地方。但是对于改造一个十几岁的资产阶级小姐,那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而且,新成立的公安部队就有一支要往保山方向去,一直到边境。很顺利地,宋韵在母亲的眼泪里踏上了父亲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