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歪瓜(1-3) 何老七的婆娘临盆了,第三胎了,前两胎是小厮,何老七两口子盼这一胎生个闺女。 老婆呻吟着,痛苦,压抑,揪心,呻吟声加剧,生了,又是一个小厮,怕么招么,想么不来么。孩子羸弱、猥琐、丑陋,接生婆是远房侄媳何二嫂、助产的是东邻世三嫂、西邻世六嫂,都不由地“啊~”了一声。 孩子,没发出第一声啼哭,都紧张起来。 何二嫂叫七叔过来看,何老七放下正“吧唧”着的烟袋,到东床一看,俩小腿推着把小茶壶,够在了,道:“唉~,这赖样儿,能活下来了啵?” 六嫂怒道:“堵上屁眼。” 三嫂怒道:“一边儿喷屎哩。” 何二嫂,悉心呵护着孩子,半个时辰过去了,愣是一点儿动静没有,都急切盼着,孩子第一声啼哭。 …… 突然,孩子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哭,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何家卫子村黢黑黢黑的夜幕,都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孩子好怪戾呃。 何老七拿起八仙桌子上的黄历,作了个记号,一九六二年腊月十三号子时生。 大儿永柱(四岁)、二儿永安(两岁),在西床上睡沉了,发出细细的鼾声来。 一大清早,何老七起了床,老婆孩子还在梦乡,这一霎去和爷(父亲)报喜,让爷赐名,爷还没起,忒早。把“望龙山识天气”整完喽,干盼子活儿,再去,也不迟。 他开了门,天呃,好大一场雪呃,天井(院子)、房屋、南岭,都盖上了雪被,惟墙和树干还裸着。 夜来(昨天),广播匣子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夜间,多云有时阴。” 夜来,何老七“望龙山识天气”,天气预报“白天阴,夜间大雪。” 果然,白天阴,夜间大雪。 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语出《尚书•大禹谟》),是何老七的座右铭,昨天预报准了已成了历史,今天预报准了才叫马家堡子(牛气)。 何老七,来到天井中央家槐树下(西),雪埋了脚脖子,他面北,立正,仰头,眼过屋脊,望龙山识天气,哇赛,一床大无边儿的雪被,从天而降,罩住了龙山。他凝望了一会儿后,看明疤瘌(明白了):今门儿(今天)天气,和夜来得么的一样“白天晴,夜间转阴。”明日儿,“白天阴,夜间小雪。” 这时,街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声,呃,东邻世三哥、西邻世六哥的孩子们,在扫雪哩。嗯,去和孩子们打个招呼哩。 何老七,站在天井南墙坚脚(基础)上,道:“耶哈,石蛋子,北瓜,榆叶子,自么早啊,橡子、砂子、碾磙子、竹叶子,自么早啊。” 东边西边,七大八拉小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喊:“七叔早啊。”“七叔比咱早啊。”“七叔,街上雪你甭管了。”“俺扫了。”“七叔,永柱还不起啊?”……,孩子们,问候七叔,请七叔发布了今门儿、明日儿的天气预报,孩子们都深信不疑。 …… 何老七扫完天井的雪,回屋生着炉子,伺候老婆喝了鸡蛋,把炉子侍维旺,炉火着成白火后,压上两炭锨子炭,去跟爷报喜。 他下大门台子往西,到这排房子西头,走西沟东路往北没几步,来到了后街,围近处几排房子,都五户一排,西起西沟东路,东至东沟西路,何老七和爷的宅子前后对着,都居中。 何老七的爷娘,都是一八九七年生人,去年,娘患鼠疫谢幕,成了天堂的公民。 爷吃饭,何老七兄弟七个轮值。 何老七六个哥两个姐,排行老七。爷住五哥何老五的宅子,五哥龙石公社一般干部,五嫂城关小学老师,五哥的班,大哥有偿代值。 路上、爷的宅子里,雪已无影无踪,不用说,是侄子们扫的、运的。 何老七轻声喊爷,门应声开了,爷神采奕奕,道:“老七,自么早呃。” 何老七道:“爷早。夜来子时,永柱的娘,给恁(您)添了个孙子。” 老爷子喜上眉梢道:“好,忒好了,第三十个孙子,好,小三十,来得好。” 何老七道:“爷,孩子忒赖了,不知能活下来了啵?” 老爷子不高兴了,道:“老七,大清早的,呲啥臭屁呃?咱家孩子,命都硬着哩,小三十,好,忒好了。” 何老七道:“爷,恁给孩子赐个名啵。” 爷,进入了冥想。 夜里,老爷子做了个异梦:地震天开,龙山一下子奤(hǎ)了过来,把何家卫子村、村南南岭都盖了个严严实实,一声歇斯底里的婴儿的嚎哭,惊天动地,振聋发聩,他惊醒了。 老爷子冥思,欸~,看这异梦异像,孩子还指不定长成个什么行行子哩,天知道呃,反正绝对不会是一般社员,得是个人物。 老爷子想了一大会儿后,道:“鞥~,捋着瓜哥哥,窝瓜、苦瓜、丝瓜、冬瓜、西瓜、南瓜、北瓜、甜瓜,起一个呗,欸,好瓜踅摸不到了,叫歪瓜呗。” 父为子纲,叫歪瓜呗。 何老七领了爷赐的名,出了爷的院,大门口遇到二哥,道:“今门儿星期二呃,二哥,你的班啊。” 二哥道:“呃,是我的班。老七,自么早啊,爷起来了吗?” 何老七道:“起来了。” 二哥道:“找爷有事来?” 何老七笑道:“呃,夜来夜里子时,永柱的娘,又给爷添了个孙子。” 二哥笑道:“好,忒好啦,老七。恭贺啊,欸~,小三喽。” 何老七笑道:“是呃。俺两口子盼个闺女来,长大了帮忙干家务啊,这一下弄的,不俊了。” 二哥笑道:“自么不俊啦?老七呃,别烧包喽,小厮孩儿,忒管喽。急不得,一个个等呗。” 何老七笑道:“也是呃。二哥,我家走了。” 二哥道:“呃。我去叫爷,吃早饭哩。” …… 何老七,籍贯、住址龙平地区斜阳县城关公社何家卫子村,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五号生人,大家大户人家,高小毕业,在何家卫子村,是有学问的人,一九五四年(十八岁)成了何家卫子村干部,干了八年了。 何老七婆娘孔印娍,籍贯龙平地区安阳县孔家镇公社孔家集子村,一九四零年正月十一号生人,小何老七三岁,出身豪门,她老爷(爷爷)家道中落,成了平民,她初小毕业,一九五七年,十八岁上嫁给了何老七,来到了何家卫子村,五年了。在何家卫子村,她是有学问的人。 第二章 正果(4-6) 第三天下午,永柱和永安让东邻世三嫂接走了,西邻世六嫂在何老七家帮忙,何老七也在家忙。晌午歪,突然,歪瓜声嘶力竭的一声嚎啕,响晴的天打呱啦(雷),何老七和六嫂,都吓得一腚蹲到了地上,歪瓜娘也吓醒了,浑身哆嗦成个蛋儿。 歪瓜嚎啕不止,惊天动地。 自么呵护都没用,过了一大会儿,歪瓜嚎啕依旧,叫人惴惴不安。歪瓜嚎啕,争分夺秒,一停不停,声嘶力竭,凄厉恐怖。 歪瓜,从晌午歪嚎到黄昏嚎到傍黑天嚎到大黑天了,一丝一毫没停下来的迹象,叫人惶恐不安。 歪瓜娘道:“叫大娘来看看吧,老人家许能看出个仨俩来。” 六嫂和道:“鞥~,叫大娘来看看吧。” 何老七道:“呃,我去请。”何老七点上保险灯,提溜起来,出了门,下大门台子向东走。 到了街东头,刚拐入东沟西路,下起小雪来,何老七天气预报,又得么准了。 大娘宅子和爷一排,隔着一户,住东头。 何老七的爷,兄弟姊妹五个:大爷、二大爷、大姑、二姑、爷。大爷大娘,生了五个儿俩闺女,老小没满月,大爷天花不治,去了天国。 大娘把七个孩子拉巴成人,在养育孩子上有了特别觉悟,她八十一了,慈眉善目,宽容豁达,一副菩萨像,是本家名副其实的家长。 何老七到了大娘家,说了来由,大娘拎起把棍儿就跟何老七走,她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何老七轻搀一下,是个照应,到了前街东头,传来了歪瓜没命地嚎哭。 大娘笑道:“人不大,声腔子不小,京剧老生的好料呃。” 何老七叹道:“鞥~,不知能活下来了啵,忒赖了。” 大娘生气道:“臭腚眼子,一霎不喷,憋得慌是啵?” 何老七忙道:“老七错了。” 大娘不解气,怒道:“老七,你一个喷子呃,你十八岁当了村干部,咋当得呦。” 何老七忙道:“老七该骂。” …… 何老七轻搀大娘,进了屋。 歪瓜娘道:“呃,大娘来了。” 三嫂道:“大娘过来了。”接过把棍儿,立到墙上。东邻世三嫂替走了西邻世六嫂,正在侍维永柱、永安睡觉。 大娘来到东床沿儿,笑道:“叫奶奶了了。” 歪瓜娘叹道:“大娘,孩子从晌午歪到这,就这个嚎法,一停不停。” “嗯。”大娘笑得慈祥,叫三嫂端盆热水来,大娘把双手泡到热水里。 永柱和永安啯啯啰啰的,一会儿,没了动静儿。 歪瓜在嚎啕。 大娘,双手泡了一大会儿,拿出来擦干,掀起大襟袄,揣进怀里。她凝视着歪瓜,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亮来。 何家卫子冬夜,伸手不见五指,空中落下雪花来,偶有狗叫,黄鼠狼惊扰了它。 夜静极了。 歪瓜嚎啕,倍增了夜的静寂。 都没话。 大娘凝视着歪瓜,眼睛更亮了,放射出更加奇异的光亮来。 都屏气凝神。 歪瓜声嘶力竭,似乎世界是属于他的。 唉~,何家卫子冬夜,耳屎掉到地上都砸得“嘭哧”一下子的份儿,歪瓜自么个嚎啕法,邻世家自么受呃,何老七心里满了愧疚。 …… 大娘从大襟袄里抽出手来,小心翼翼地伸到歪瓜的小被子里,轻柔地呵护着孩子,像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动作温柔得像羽毛轻抚,仨晚辈感动得一塌糊涂。 忒神奇了,歪瓜嚎啕渐轻,一会儿,嚎啕戛然而止,这地覆天翻的变化,仨晚辈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歪瓜,静静地睡了,呼吸均匀,小脸柔和。 大娘笑笑,双手滑出小被子,整了整小被子,道:“孩子没毛病,忒好啦,能长命百岁。” 仨晚辈,遂喜上眉梢。 何老七望着大娘道:“孩子醒来,还嚎啕吗?” 大娘道:“老七呃,嚎,啕,是孩子的生活,练嗓门儿练身板儿练能耐呃。醒了,照旧嚎,啕。老七呃,我就不明疤瘌,你不叫孩子嚎,啕,还叫孩子,明日儿替你到村里开会、到坡里翻地里么?” 仨晚辈,爆笑。 大娘道:“孩子起名了么?” 何老七道:“起了,夜来早晨,俺爷起的,叫歪瓜。” 大娘噗嗤笑了,道:“恁爷,忒吴家寨子(花哨)了,三十个孙子起得啥名哎:门墩子,碾磙子,碌碡,砖头,镢头,刨子,砂子,石蛋子,马蹄子,土豆,荆轲,橡子,竹竿(永柱),石榴,山枣子,地瓜,窝瓜,冬瓜,西瓜,南瓜,竹桶(永安),北瓜,甜瓜,丝瓜,苦瓜,锅盖,扣子,缸子,井盖,夜来早晨,又整个歪瓜,嗯~,往后,就起煎饼、馍馍喽。” 仨晚辈,爆笑。 大娘道:“大名,起了么?” 何老七道:“没,大娘赐一个啵。” 歪瓜娘道:“大娘赐一个啵。” 大娘道:“呃~,大名,上学使,大了使……” 她冥思着,自说自话:“嗯~,也别鼓捣何家卫子(洋气)的了,实事求是地起一个呗。小名歪瓜,呃,歪瓜,这瓜咋就歪了呃,咋个歪法呃?” 一会儿,大娘慈祥地笑了,道:“呃,小名歪瓜,大名匀和一下呗,叫正果吧。” 仨晚辈,欢呼道:“好名!”“好名!”“好名!” 又聊了一会儿后,大娘道:“孩子醒叻,还嚎还啕,恁俩不是爱听戏吗,当戏听就行了。老七呃,送我回去。” 老七应道:“好嘞。”就去点保险灯。 吴家寨子,是斜阳县吴家寨子公社驻地,一个村寨。秦朝那会儿,成了市镇。清末,这里工场、商铺、旅馆、赌场、烟馆、妓院、戏院、……,应有尽有,是斜阳县的十里洋场,吴家寨子成了万花筒、多姿多彩、多样化、五彩缤纷、花哨、过瘾、狗血、酣畅、爽、花样多、……、另类、拉风、牛屄、厉害、花哨、俏、咖、不可思议、滑稽、怪诞等等诸如此类的代称,演绎成了歇后语,可褒可贬,意思随语境、情境、意境、人物、事件、……等等的不同而变化无穷,灵活、活泼、生动、有趣。一年又一年,吴家寨子的名气,盖了斜阳,盖了龙平,盖了更广大的地方。 何家卫子村,宋朝有了建制,那时叫何家村。何家村背依龙山,西傍龙山河,明朝成了屯兵重镇,人们便称“何家卫”、“何家卫子”、“何家卫子村”,久而久之,“何家村”就被“何家卫子”取代了。 何家卫子村,有17个姓氏家族,人口过了4000,是斜阳县城关公社第一人口大村。17个姓氏家族,人口由多到少为:何,明,司徒,冯,金,刘,张,李,吕,施,孙,郎,牛,周,章,展,约翰(岳)。 自明朝始,何家卫子有人漂洋过海、远走他域闯世界,这些人返乡,就把洋气带回来。何家卫子17个姓氏家族,7个有海外关系:金家〓朝鲜+韩国,施家〓日本,展家〓马来西亚+香港,章家〓马来西亚+香港,司徒家〓马来西亚+香港,约翰家〓欧美,牛家〓欧美。何家卫子,成了洋气的代称,久而久之,何家卫子(洋气),成了歇后语。一年又一年,何家卫子的名气,盖了斜阳,盖了龙平,盖了更广大的地方。 何家卫子,过年一起送家堂的,一般是一个老老爷的后代,叫“一家子”;一个个“一家子”构成“本家”,一个个“本家”构成一个姓氏家族。 约翰家族的形成,源于一段传奇。荷兰青年传教士约翰,在何家卫子布道,和牛家姑娘,俩人一见钟情,落地生根,有了约翰家族。如今,约翰家族有一位五十四岁的大叔(一九〇九年生),是村里领袖人物之一,按辈分,何老七称他约翰大叔。 第三章 塌架(7-9) 歪瓜沉沉睡了一夜,清晨醒了,小脸一抽搐,张开嘴就嚎啕。 好在,有大娘夜来哄上(晚上)的话“老七呃,嚎,啕,是孩子的生活,练嗓门儿练身板儿练能耐呃。醒了,照旧嚎,啕。老七呃,我就不明疤瘌,你不叫孩子嚎,啕,还叫孩子,明日儿替你到村里开会、到坡里翻地里么?”垫底儿,要不然,何老七两口子得惶恐得不行了。 三嫂和六嫂,闻讯赶来。 三个女人悉心呵护歪瓜,想使歪瓜静下来,歪瓜不买账,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只管亮嗓门,嚎啕依旧。 半个时辰过去了,歪瓜娘和俩嫂子道:“三嫂、六嫂,恁俩回家忙里啵,这几天够拖累恁俩了,歪瓜不信哄,他又不这不那的,他爱狼嚎就狼嚎呗,恁俩再听到歪瓜狼嚎甭过来了,都一大家子人家,怪忙的。” 六嫂嗔怪道:“三嫂,你看老七家说的啥,谁叫咱是一家子来?” 三嫂笑道:“他七婶儿啊,咱是亲妯娌啊,一家人说两家话做(zòu)啥?” 俩嫂子的话,真暖歪瓜娘的心窝子啊,俩嫂子宽慰一番歪瓜娘后,回家了。 歪瓜的嚎啕,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天都一样),邻世家听不到歪瓜嚎啕了,那是歪瓜正在睡觉或吃奶或拉屎或尿尿。 快过年了,歪瓜嚎啕依旧;过年了,歪瓜嚎啕依旧;年过了,歪瓜嚎啕依旧。 何老七两口子崩溃了,让歪瓜整塌了架了。 歪瓜嚎啕,白天影响小点儿。夜深人静时,那可就要了人命了,声嘶力竭,惊天动地,前排五家、后排五家、本排东西四家,十四户邻世家,全被惊扰得困苦不堪,也就是本家呗,不好意思说难听的,邻世百家的感受,比何老七两口子还糟,全被歪瓜整塌了架了。天啊~,这是生了个什么行行子啊,啥时候是个头啊,这不是要邻世百家的命吗? 何老七两口子,有了深深的罪恶感,一天天加重,两口子一商议,何老七到十四户邻世百家挨家挨户道歉:“歪瓜,没白没黑狼嚎,不信哄,一天也不叫邻世家清静,罪过啊。”十四户邻世家,一户是爷,十三户是本家,本家平日里隔伙得都不孬,何老七上门代歪瓜负荆请罪,本家都动了恻隐之心,道:歪瓜自么大,嚎啕是他的天职呃。听话音,歪瓜要不嚎啕,还成了渎职了。显然,是言不由衷呃。 十三户邻世家的假话,叫何老七泪雨倾盆。 爷的话最管:爷听歪瓜嚎啕,比啥戏都中听。 正月十三,歪瓜满月了,歪瓜娘做完了炼狱般的月子,家事儿交给东邻世三嫂,去斜阳县第一人民医院,找儿科名医皇甫一坤大夫给歪瓜了了。 歪瓜,嚎啕依旧。 斜阳县城,在何家卫子村西十里,到县城两条路,出大门向东走山根路或出大门向西走小公路。 去县第一人民医院,走山根路近。歪瓜娘抱着歪瓜,坐上何老七的手推车,出大门向东,街东头顺东沟西路上行,二百来米到山根路,顺山根路捋着何家卫子村边儿,一路西南行,过龙山河东路,上了壶口路。 壶口路,也叫壶口大桥,建于明朝,横亘在龙山河上,走了不大一会儿,到了龙山河水面,水流湍急,歪瓜嚎啕依旧,何老七真想把歪瓜拽进龙山河里。 过壶口大桥,西行不远,路北是赫赫有名的狼山岗子小黑岭,周围十里八乡扔死孩子的地方。 歪瓜嚎啕依旧,何老七真想把歪瓜扔到小黑岭,他看了眼小黑岭,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了小黑岭路右转向北,到莲花山大街左转,一路向西,一大会儿后,到了斜阳河大桥,斜阳河没有龙山河浩荡,却也流水淙淙,歪瓜嚎啕依旧,何老七真想把歪瓜抛入斜阳河里。 过了莲花山大桥,西行一百多米,路北,就是斜阳县第一人民医院。进了医院,歪瓜嚎啕依旧,人们无不行注目礼,歪瓜一家人,忒马家堡子(牛气)了。 到了小儿科,皇甫一坤大夫坐诊,他体健貌端,眉毛长得盖住了眼睛,看歪瓜声嘶力竭地嚎啕,打趣道:“耶,嗓门不小,好孩儿,暂停,暂停。”歪瓜嚎啕依旧。 何老七两口子,详实汇报了歪瓜症状,皇甫一坤大夫也问了许多,作了记录。皇甫大夫,为歪瓜检查,检查没结束,歪瓜就睡成泥巴了,检查结束了,歪瓜也没醒。何老七两口子,迫不及待地问皇甫大夫,孩子是不是有病,为么总在嚎啕。 皇甫大夫,娓娓道来:“这孩子没病,健康孩子。” 何老七两口子喜出望外,同声道:“没病?”都不敢相信。 皇甫大夫道:“孩子确实没病。我从医快四十年了,加上恁这孩子,才见了两例。第一例,是女孩儿,十几岁了,呃,和我长孙一年,秋上生的,十五了。第一例,我一直在跟踪研究,孩子身心健康,发育正常,一点儿病没有,在城里中学读书,特别优秀。” 歪瓜娘道:“呃,谢谢皇甫大夫,孩子没病,就万事大吉了。” 何老七道:“谢谢皇甫大夫,孩子嚎啕,啥时会停下来啊?” 皇甫大夫笑道:“会在一百天左右变乖,不再嚎啕的。这孩子表现,和我看的第一例,一模一样。第一例,穿了百天裤,第二天一早,就不嚎啕了,爱笑,很乖了。” 何老七两口子,顿时感觉,万道阳光射入心中,心花怒放了,一切敞亮起来,对皇甫一坤大夫感激不尽。 皇甫大夫道:“去年,我参加上海儿科学术会议,一位学者宣读了他刚刚翻译的以色列一位医学家的论文:这老外,研究新生儿嚎啕14年,结论是,这种新生儿无休止的嚎啕,是特异成长现象,平均嚎啕时长100天,他命名为‘百天嚎’。欸~,你俩听戏吗?” 歪瓜娘道:“听。都喜欢听。” 皇甫大夫道:“那就好了。我看的第一例孩子,家长把孩子嚎啕和戏曲,建立了条件反射后,减轻了困扰。” 何老七两口子道:啥叫条件反射? 皇甫大夫笑道:“就是,孩子一嚎啕,恁就唱戏,每次都一样。过一段时间,孩子嚎啕,恁不唱戏了,恁照旧听到了唱戏,条件反射建立了。孩子的嚎啕,成了唱戏。” 何老七两口子,做梦也想不到皇甫大夫给开了这处方,何老七笑道:“皇甫大夫,我懂了,孩子一嚎啕,俺就唱大戏。” 皇甫大夫笑道:“是这样。” 老婆笑道:“邻世家,还不以为俺俩都神经了?” 皇甫大夫笑道:“这是好办法,试试啵。” 何老七笑道:“事儿,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怕邻世家说么?” 皇甫大夫看了眼病厉,道:“孩子健康,回去呗。何家卫子,离医院不远,赶集上店,方便时,来和我聊聊孩子的成长情况。” 何老七两口子感激涕零,感激话成串成嘟噜。 俩人告别皇甫大夫,打道回府。 何老七两口子,刚上莲花山大桥,歪瓜醒了,一声嚎啕,赛晴天霹雳,震耳欲聋,感觉大桥都随着晃起来。 何老七笑道:“你~唱~!” 老婆道:“我唱不出口。” 何老七道:“我唱,你和?” 老婆道:“那行。” 何老七,唱出了《穆桂英挂帅》第一口,老婆接上,何老七又接上,……。 歪瓜嚎啕依旧,《穆桂英挂帅》撼动不了他的主旋律。 何老七两口子和歪瓜摽上了劲儿,唱起了大戏。 路人,无不侧目:孩子病得不轻,孩子的爷娘也病得不轻。 何老七两口子,努力沉入戏里,何老七道:“行啵?” “白搭。”老婆道,“你行啵?” 何老七道:“也白搭。” 俩人,潜不进戏里去。 何老七道:“你唱,我伴奏,兴许能行。” 老婆道:“开始?” 何老七道:“还等几呃?你,听~好—啦—”京胡响了起来。 …… 一大会儿,何老七一行回到小黑岭路,歪瓜嚎啕依旧。 小黑岭路南北向,从北到南与三条进城的东西路相连:莲花山大街、府前大街(小黑岭路以东叫壶口路)、斜阳大街(小黑岭路以东叫小公路)。 何老七一行,沿小黑岭路向南,到壶口路口(路口以西为府前大街)左转,顺壶口路(壶口大桥)一路向东。 壶口路,建在壶口上。 壶口,是龙山河在龙山山脉里九曲十八弯之后的山脉出口,位于龙山西南脚下,龙山河在这里骤然收窄,恰似壶口。 第四章 二月二(10-11) 歪瓜嚎啕依旧。皇甫一坤大夫的处方,忒神奇了,何老七两口子渐进佳境,歪瓜嚎啕与戏曲,逐渐形成了条件反射,极大地减轻了何老七七两口子的困扰。 二月二,大娘八十二大寿。何老七,年年盼这一天,这一天大娘弟弟(何老七喊舅舅)阴阳眼必来祝寿,何老七和阴阳眼舅舅,是忘年交,每年这一天,俩人都侃上一个多时辰,两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斜阳俗语云,东有阴阳眼西有鬼谷子,指的是,阴阳眼和鬼谷子,两位道家法力无边、名闻遐迩。 今门儿,阴阳眼舅舅没来,来了三十八岁的表哥和十八岁的表弟,何老七闪得不轻。 阴阳眼没到何家卫子给姐祝寿的原因,只有阴阳眼自己知道,年前腊月十三子时,何老七的婆娘生了个气场盖斜阳的小厮孩儿,今门儿不来,就是刻意避开他的气场。 大娘后辈,能到的都到了,大娘神采奕奕、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孙男娣女,其乐融融。午饭后,大娘道:“过了八十一,知足了;进了八十二,更知足了。”说完,慈祥地笑着,感觉有些累,叨念着上床躺一霎儿,俩孙女小心翼翼地扶奶奶躺到床上,盖上被子。 大人们拉得海阔天空,小孩们玩得其乐无穷。 大晌午歪了,老人没醒,大闺女端详着娘的睡相,娘修得忒好了,睡相也这么受看,她出神地望着,二闺女过来了,见娘这么安详,感觉异样,俯下身子用额试娘冷热:冰凉冰凉了!她哭喊:“坏了~,坏~了,娘走了~呃,呜……”孙男娣女们都凑了过来。大娘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幸福从容地谢幕了。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四日,阳光灿烂,草长莺飞,歪瓜穿百天裤了,这几天,何老七两口子渴望奇迹发生,都望眼欲穿了,但是,歪瓜嚎啕依旧。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歪瓜生下来第一百〇一天了,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日上三竿,永柱和永安在屋当门里嬉闹打滚儿。 歪瓜醒了,何老七两口子专心致志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看着歪瓜,歪瓜张了张嘴,没哭,朝爷娘笑了,甜蜜蜜的。何老七两口子,以为是幻象,一起揉着眼睛,再看,歪瓜在笑,不是幻象,是真人真事儿,歪瓜在笑,笑得甜蜜蜜的,歪瓜居然会笑,歪瓜居然还长了笑神经,天啊,小手爪小脚丫舞着,怡然自得,小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祖宗啊,老天爷啊,奇迹发生了,奇迹真地发生了。 何老七两口子抱在一起泪雨倾盆,嚎啕恸哭,永柱永安不知发生了什么,跑过来抱住了爷娘,两口子一人搂住一个,嚎啕恸哭得更加厉害了,永柱、永安跟着爷娘嚎啕起来。东邻世三嫂西邻世六嫂,闻讯跑来了,见大人孩子哭成了一团,懵了,道:老七,恁两口子自么了? 何老七两口子,缓过了神来,又哭又笑,和三嫂六嫂禀报道:皇甫大夫,神医呃,歪瓜不哭了,歪瓜乖了,歪瓜笑了,歪瓜甜欢人了,三嫂、六嫂,恁俩看呃。 歪瓜小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三嫂、六嫂的眼泪,“唰”地淌满了腮帮子,俩人泣不成声。 歪瓜笑着,很乖,笑得甜蜜蜜。 何老七两口子仍在嚎啕大哭,永柱永安在“哼哼”,三嫂六嫂喜极而泣,歪瓜小脸上展露着甜美的微笑。 …… 送走三嫂六嫂,何老七徒步十里,到了斜阳县第一人民医院,向皇甫一坤大夫汇报歪瓜成长的喜讯,到了小儿科,一位女大夫在皇甫一坤大夫位上坐诊。何老七问,皇甫一坤大夫,今门儿还上班不,有事儿向他汇报。女大夫黯然神伤,潸然泪下道:“皇甫大夫,二月二离世了。” 何老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喊道:“么?大夫,恁说得么?” 女大夫道:“皇甫大夫老家东北,父亲八十三母亲八十一,正月底回家探亲,他喜欢滑雪,天天雪中飞,二月二那天,一不小心滑落山崖,飞走了。” 何老七听懂了:皇甫一坤大夫滑雪飞走了。 他哪里出小儿科来,抑制不了巨悲,倒在地上,嚎啕恸哭,打着滚儿哭。吓懵了大夫们,惊呆了求诊的人们,哭了一会儿后,让大夫们劝走了。 何老七,不知道自么离开的医院,不知道自么回到了家,他没了魂,成了行尸走肉。永柱、永安去了三嫂家,歪瓜睡了,老婆在洗褯子,她见何老七回来,兴高采烈地问道:“皇甫大夫,还好啵?”何老七禀报了原委,两口子抱头痛哭,如丧考妣,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 西邻世六嫂闻讯跑来,见老七两口子哭成这样,道:“又哭啥哩?” 何老七禀报了原委,涕泪滂沱,泣不成声。 六嫂泪水满了眼眶,道:“皇甫大夫喜欢滑雪,飞雪走人,恁俩哭成这样,他要知道,保准儿不高兴的。” 何老七道:“六嫂,你说的在理。我也想不哭,可忍不住啊。”边说边“呜呜”大哭。 歪瓜娘叨念着:“六嫂,你说,皇甫大夫医道自么好,人自么好,老百姓自么依赖他,他说走就走了呃,响晴的天打呱啦啊,呜……,忒受~不了啊,呜……”她嚎啕大哭,哭得全身抽搐。 何老七,泪雨倾盆。 六嫂眼里,也满了泪水,溢出了眼眶,道:“唉~,还不听劝了来?老七呃,皇甫大夫从光崖儿上飞走的,是啵?” 何老七道:“嗯。” 六嫂道:“我说恁俩,自么嚎啕法,就能叫皇甫大夫从光崖儿下边儿飞上来吗?要能飞上来,咱都学歪瓜啊,嚎啕一白天也行啊。”六嫂说道,笑得站不住了,去扶墙。 何老七两口子,也破涕为笑。 “欸~,再哭呃,咋不哭了?没劲儿。”六嫂笑道,“咳,么,也是个习惯,听歪瓜狼嚎惯了,还怪好来,和夏天胡蛣嘹(知了)叫唤一样。” 何老七道:“鞥~,不一样,歪瓜比胡蛣嘹吴家寨子(豺)多了,胡蛣嘹歇歇着叫,歪瓜叫起来不歇歇。” 歪瓜娘道:“鞥~,歪瓜也有歇歇的时候,睡觉、吃奶、拉屎、撒尿的时候。一百天了,把邻世百家折腾毁了。” 六嫂笑道:“欸~,折腾么?歪瓜一下子不狼嚎了,没动静儿忍燥了,还怪不习惯来,和从夏天一下子蹦进了隆冬腊月一样。” 六嫂真逗,仨人爆笑不已。 这一年,何老七二十七岁,婆娘孔印娍二十四岁。 人怕出名猪怕壮。 歪瓜不嚎啕了,却成了何家卫子的典故。小孩一哭,大人就说,别学歪瓜;小孩哭起来没完,大人就说,你看你,哭得和歪瓜样。在孩子们心目中,歪瓜是哭别虎,是嚎啕帝。 第五章 白果树(12-13) 光阴似箭,一九六五年夏,永柱能照看歪瓜了,永安还不大行。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六,麦收的一天,广播匣子天气预报“晴到少云”,何老七天气预报“晴到少云”。 午时将尽,烈日炎炎,晴空万里。 村民,多在家吃饭或午休,在外头的,不在场院里忙,就在石拉巴上耧拉麦子。 忽然,龙山顶上乌云滚滚,天塌了一样压下来,刹那间,天黑成锅底。村民还没反应过来,暴风骤雨海啸一样袭来,天河决堤了,霹雳惊天动地,响成一个蛋一锅粥,天幕要撕碎了一样。 村民猝不及防,男人飞奔场院,去虎口夺粮。女人,只能拾掇一下天井了。石拉巴上晒的麦子,现场有人的,还能抢起一点儿;现场没人的,就给老天爷交公粮了。 歪瓜娘,永柱帮着,拾掇了天井必须拾掇的一点儿东东,就差点儿把永柱冲跑了。永安和歪瓜,瞪大眼睛,看着魔鬼天。 娘、永柱换了湿透的衣裳,仨孩子,偎乎在娘的身旁,天井已成了汪洋。 突然,一道拔地通天的闪电落进何老七家,和太阳落到了天井里一样,极亮极亮。一声霹雳,把天撕成了两半一样,震耳欲聋,又像是龙山奤下来了一样。屋、屋当门抖了好几抖,饭桌子险些掀翻,碗筷盘掉了一地,歪瓜娘和仨孩子,坐着的歪到地上,站着的趴到地上,个个魂飞魄散。娘反应过来,天井里落雷了。屋,还在颤抖,嗡嗡作响。雷响成串响成嘟噜,天河倒了下来,狂风要把宅子卷走一样。还好,娘遇大事儿,不慌张。 歪瓜娘,紧紧地护着仨孩子。借着闪电,看清了:天井中央的家槐树被雷劈了,树身爆裂,四散开来,连着树冠铺满了天井;带树叶的小树枝,天女散花一样洒满了天井;树皮,崩得满天井都是。 天井,让天兵天将洗劫了一样。 树身绷裂,散发出的脂香,被狂风裹挟进屋里来。 歪瓜娘,缓过神来。 永柱道:“娘,吓死我了,我寻思太阳掉下来了哩。” 永安道:“欸,床底下的老鼠窟窿,都照亮了。” 娘道:“鞥,动静子忒大了,我寻思龙山奤过来了哩。” 歪瓜平复特快,已拿地上的碗筷盘玩起来了。 …… 暴风雨,小了下来。 男人们,回了家,个个落汤鸡似的。 女人们,有飞奔石拉巴的,看看麦子还有木有。 何老七落汤鸡一样,回了家,进屋道:“山根石拉巴上晒的麦子,冲得一粒儿也没有了。” 何老七涕泪滂沱,嚎啕恸哭。 “老七呃,冲没了冲没了呗,没了少吃就是了,犯不上急成这样。”歪瓜娘劝慰道。她明白,让何老七嚎啕恸哭的真正原因是啥,她避而不谈而已。 邻世家,来了一些人,见雷劈了天井中央的家槐树,都惊惧不已唏嘘不已,安慰道:唉,人好,比啥都好,万幸啊。劈了家槐树,就劈了呗,再栽就是了。 何老七失语了,泪流满面。 邻世家,七手八脚,帮何老七两口子拾掇了一下狼藉的天井,没一个人提及何老七天气预报的事儿,何老七愈加感到罪恶滔天、十恶不赦。 何老七,失语了。 邻世家,叫歪瓜娘一个个劝走了。 何老七,默默拾掇着天井,亲眼目睹村民的麦子给老天爷交了公粮,天井里天天陪伴他望龙山识天气的家槐树被雷劈了,他天气预报的神名不再,末日悲情攫住了他,呜呼,他心如刀绞,艰于呼吸,无法视听。 …… 接下来,各色神话传扬开来。 之一:劈了何老七的家槐树,老天爷给何老七颜色看哩,叫你何老七还天天给老天爷号脉啵,老天爷的脉也是你何老七想号就号的吗? 之二:你何老七,给老天爷号脉,号了这么些年也就行了呗,还号起来没完没了了来,叫你何老七不识抬举不识好歹,这一下知道老天爷的厉害了吧? 之三:鞥~,前两年,何老七家生的那个嚎啕帝,叫什么歪瓜,就是个先兆,我叫你能,送给你个嚎啕帝,折腾死你,事实上,那就是预警。 之四:咋自么巧来,自么极端的天气,何老七愣是预报瞎了,老天爷捉弄何老七呃,雷劈了他家的家槐树不是巧合,是故意毁了何老七呃。 之五:何老七呃,老老实实当你的村干部就行,还天天预报天气谝能的,叫你净整些何家卫子(洋气)的,劈了你家的家槐树,老实了啵? 之六:何老七,忒马家堡子(牛气)了,老天爷认为何老七成了妖了,取他的性命没有法理,于是乎,雷劈了他家的家槐树,以示警告。 之七:鞥~,何老七家那个歪瓜,是个妖怪,老天爷想劈歪瓜来,看仨孩子和娘黏在一起,择(zhái)不开,老天爷拐了个弯儿,劈了他家的家槐树。 之八:鞥~,何老七家那个歪瓜,要真是个妖,老天爷早晚还会找么他的。 …… 每一则神话,都是天才地杜撰,都特别地吴家寨子(八卦,神乎其神)。 何老七两口子是无神论者,俩人对这些神话,置若罔闻。 这一场暴风雨,给何家卫子造成的惨痛损失,让何老七心里滴血。 这一场暴风雨,雷劈了何老七家的家槐树,劈头盖脸地收拾了何老七,让何老七痛彻骨髓。 何老七倒下了,大病不起。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迷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三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迷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四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昏睡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 第七天一大清早,何老七在沉睡中错过了望龙山识天气的时辰。 第八天一大清早,何老七终于起了床,一场大病,险些让何老七挂了。 这几天,天天下雨,歪瓜娘请来侄子,挖出家槐树树墩,树坑填平,压实了几次,家槐树原址,望上去,和压根就没有那棵家槐树一样。 何老七望了望天井中央,望龙山识天气的兴致,荡然无存。 村民讲,何老七望龙山识天气的灵,让老天爷取走了,成了庸人了。 …… 诸如此类,众说纷纭。 何家卫子,有一个耄耋老人形成的沙龙,这场暴风雨成了沙龙里热议的话题,老人们心中痛啊,总在叨念:一场暴风雨,把何家卫子打了的麦子冲得精光;天不晴,把何家卫子场院里的麦子捂得精光;惟地里没割的麦子,还有点儿可怜的收成。沙龙中,有两位老者,伤感过了头,当场挂了。 何老七,是拾得起来放得下的人。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但丁•《神曲》)。 早饭后,他徒步来到斜阳县城,坐上了去龙平城的火车。第九天中午,他和龙平电力学院的教授、学生一起,徒步回到了何家卫子。当天,何老七的屋上就装上了避雷针,何老七成了何家卫子第一个用上了避雷针的主儿。 这一年,歪瓜不懂事儿也不记事儿,爷二十九岁,娘二十六岁。 翌年春,何老七在家槐树原址上,从村南南岭移来了一棵白果树(银杏树)。 歪瓜娘,好领着歪瓜观赏白果树,盼着树冠快点儿长大,遮阴纳凉,歪瓜娘看到,歪瓜眼睛亮得叫人发怵,就和看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第六章 落枕(14) 何老七的西邻世六哥六嫂,歪瓜喊六大爷六大娘。歪瓜的六大爷六大娘,生了九个儿子也没生出闺女来,截住不生了。第九个儿子小九,比歪瓜小一岁,俩孩子特别投缘。六大娘说,歪瓜和小九,是一对鸳鸯。 一九六七年二月二十六,春光明媚,阳光灿烂。 上午,歪瓜(六岁)和小九(五岁),在龙山山跟石拉巴上玩耍。 歪瓜道:“小九,看,南岭上?” 小九道:“啥?看不清呃。” 歪瓜道:“部队,拉练的部队,欸~,自么多红旗,还一人扛了一杆红缨枪来。” 小九道:“歪瓜哥,自么远,部队、红旗、红缨枪,你能看见喽?真喜人。” 歪瓜笑道:“小九,你才喜人来,你看不见呃?” 小九道:“看见啥喽?日弄人。” 歪瓜道:“日弄你,做(zòu)啥?嗯~,像部队,又不像。” 小九道:“我看,像一根大蟒蛇,在动弹。” 歪瓜道:“一个一个的人,你看不见?” 小九道:“看见屁喽。” 俩人,目不转睛,遥望南岭。 …… 歪瓜道:“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来。” 小九道:“别日弄愣子了,还唱《东方红》哩。” 歪瓜道:“你真听不见,还是装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来,听,还比赛哩。” 小九笑道:“歪瓜哥,你有顺风耳?” 歪瓜道:“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哩,嗯,真比赛哩。小九,我啥时候日弄你来?” 小九笑道:“没。你又看见又听见的,我不信。” 歪瓜道:“我看见了,我听见了,信不信由你。” 歪瓜和小九,一个看得清楚,一个看得模糊,没错,南岭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翻下岭来,绵延不绝。队伍的头,已进了何家卫子村,队伍的尾还在南岭之巅甩着,队伍上方罩着一条红色的云,影影绰绰,像长长的红红的印象派华盖,随队伍同行。 歪瓜听到,歌声越来越响,队伍近了。 小九听不到什么,嘟囔道:“蟒蛇尾巴,上村里收着,欸,头、身子呢?” 歪瓜惊讶道:“小九,快,顺着东沟往南看。” 但见,东沟东路上,南头头,队伍露了头,小老鼠拉木掀(大头在后边),队伍越来越长,波澜壮阔,红旗招展,气壮山河,沿东沟东路向山根这边儿开过来。 歪瓜和小九,看直了眼。 小九喊道:“唱歌哩,《大海航行靠舵手》。欸~,歪瓜哥,你真有顺风耳啊?” 歪瓜得意地道:“啊。服了啵,哥是孙悟空。” 队伍,塞满了东沟东路,歌声越来越响。 队伍近了,红旗、红缨枪,黄绿军服,一清二楚。 小九道:“啊~,红旗、红缨枪,部队,歪瓜哥,你有千里眼啊?” 歪瓜得意地道:“啊。服了啵,哥是孙悟空。” 小九道:“歪瓜哥,别吹喽。” 说实在的,歪瓜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他骄傲、得意得不行了。 队伍近了,歌声此起彼伏,犹如轰隆隆的雷声。 队伍近了,歌声威武雄壮,威震山岳。 队伍近了,是学生的队伍,一个个肩扛红缨枪,红缨子像鲜血一样红艳艳。 红缨子、红旗,在春风中漫舞,像一个红彤彤的印象派华盖。 队伍前锋,进了山根路,左转西行,右转,上了歪瓜和小九玩耍的石拉巴。 随队伍同行的,有一些村民,有大人更有小孩,都是跟着看新鲜看热闹的。 歪瓜和小九,淹没到了队伍里。 石拉巴上,人山人海,队伍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村民甲道:“呃,龙山矿务局,学生自么多呃。” 村民乙说:“呵,春游呃。” 村民丙说:“鞥~,是拉练来。” 村民丁说:“欸~,真管,俩小屁孩儿,掺在里头鱼目混珠哩。” …… 龙山矿务局,总部在周村公社驻地,斜阳县城西南十七八里,由省政府直辖。 …… 村民庚说:“打头的,是矿务局一中的,过去了。” …… 村民辛说:“呵,矿务局三中的,过来了。” 村民们,从红旗标识上看出了队伍的番号。 歪瓜和小九,还掺在学生里头。学生都有装备:红缨枪,军用水壶,军用书包,袖章,军帽,军褂,军裤,军鞋,……,诸如此类。这些装备,歪瓜和小九都看到了,他俩没有,俩人接起来有一个学生高,俩人一碰,不滥竽充数了,下了石拉巴,来到村民一边儿,看新鲜。 学生布满石拉巴,人山人海,井然有序。队伍中有一些领队,手擎小旗,上有班级名。 学生们着军装,有的崭新,有的洗得发白了,看上去漂亮极了。 学生们吃国库粮,个个水灵灵的,看上去洋气极了。 人们都说,何家卫子人洋气,可是,何家卫子的学生没有这些学生洋气。 石拉巴上,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威震山岳,回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 …… 过了一段时间,学生们自由活动、休息。 男生,一色的学生短发。 女生,多为两束发扎脑后,有的留男生发型。女生发型,没有何家卫子女孩子的多样化、洋气。何家卫子女孩子,有把长长的辫子盘成高高的发髻的,这些女生就没有这种发型。 自由活动、休息时间到,开始歌咏比赛。 学生们唱的歌,歪瓜和小九听着好听,喜欢听,但听不懂,闻所未闻。 不时有《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两首歌响起,歪瓜和小九,就情不自禁地同学生一起高歌。《东方红》是广播匣子的开场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广播匣子的尾曲,歪瓜和小九,耳熟能详,都会唱。 中午,看新鲜的,所剩无几了。歪瓜和小九,黏在了石拉巴上一样,入了戏,没回家。 下午,队伍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下石拉巴,右转走山根路,一路向西南,打道回府。 队伍走远了,他俩上了石拉巴较高处,伫立凝望,依依不舍。 队伍过了壶口大桥,他俩上到石拉巴更高处,伫立眺望,依依不舍。 队伍从壶口路左转进了小黑岭路,他俩上到石拉巴至高处,极目遥望,依依不舍,伫立着,和两棵小树一样。歪瓜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派上了大用场,给小九当起了现场解说员。小九对歪瓜哥的千里眼、顺风耳,羡慕不已,敬佩不已。 一直到队伍,小黑岭路右转,全都上了斜阳大街,消失在了夕阳里,他俩才惘然若失地下了石拉巴。 这时,何家卫子村,已炊烟袅袅了。 …… 晚饭时间,歪瓜家。 八仙桌子上的一盏洋油灯,照亮了饭桌。 饭:地瓜干子滚煎饼、棒槌子面地瓜面发面窝窝头。菜:花生油熬菠菜,辣菜疙瘩咸菜丝。 爷、娘、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一家五口正围着饭桌吃饭。 西邻居六大娘来了,歪瓜全家人起立让饭问安,六大娘道:“自己家里,天天来,不拘礼。” 待歪瓜一家人坐下,六大娘道:“歪瓜是好孩儿,说实话。”六大娘给歪瓜捋了捋小辫儿,捏了个高帽戴上。 娘笑道:“歪瓜,不会说谎。” 爷和道:“歪瓜,只会说真话。” 大哥永柱和二哥永安,诧异的目光射向歪瓜:小子,闯啥祸了? 六大娘道:“歪瓜,今门儿,九(小九)和你一起玩来?” 歪瓜道:“嗯。” 六大娘道:“玩啥叻?” 歪瓜道:“看矿务局学生,在山根石拉巴上唱歌来。” 六大娘嗔怪道:“恁俩玩疯了?也不家来吃晌饭,太阳快落山了才家来,九(小九)到家饿得和狼一样。将才,他喊呼脖子疼,我给他揉揉,他嗷嗷地叫,不叫我戳,吓死我了,我侍维他喝了点儿水,抱到床上,头一粘豆枕就睡了。恁说是,恁俩一天都做(zòu)啥来。” 六大娘一说,歪瓜立马觉得不适,道:“呃,坏了,我也脖子疼。”娘为他揉脖子。 歪瓜喊道:“白搭,别动,疼死我了。” 娘嗔怪道:“咳,看唱歌,值当地把脖子看抽了筋啊?咳,不睡觉也落枕呃。” 六大娘道:“呃。我在家寻思,九(小九)别是别的症候啊,我就来问歪瓜。” 歪瓜梗梗着头,半张着嘴,状态滑稽,举座忍俊不禁。 六大娘道:“哎,歪瓜,九(小九)说,你有千里眼、顺风耳,真的呃?”六大娘不信。 这一句话,让何老七、永柱、永安立时喷饭,娘却很平静。 永柱、永安,趁机拿歪瓜开涮。 歪瓜没搭理大哥永柱、二哥永安,答道:“六大娘,小九看不见的我看见喽,小九听不见的我听见喽。” 六大娘,半信半疑。 爷何老七,笑望歪瓜。 歪瓜是千里眼、顺风耳,娘早就知道,她没对任何人讲。自从雷劈了歪瓜家的家槐树,村里就讹传,歪瓜妖气重,要是千里眼和顺风耳传开了,还了得,歪瓜就真成妖怪了。 娘感觉,歪瓜不止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可能还望进了另一个世界。 第七章 歪瓜上学(15-17) 斜阳习俗,冬至饺子夏至面。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五,夏至。歪瓜娘,擀了面条,清水里下了,捞到盛凉开水的生铝盆子里一浸后,捞进碗里,加上蒜酱,爷、娘、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一家五口人,吃上了美味的蒜酱面。 午饭后。 爷、大哥永柱、二哥永安、歪瓜,午休。 娘没午休习惯,做家务。 午休后。 爷是村干部,去了村大院。 大哥永柱,到村里学校上学了。 二哥永安,挎起筐头子,约伙着本家小兄弟到壶口拔猪草去了。 歪瓜六岁,一个睡觉大王,还呼呼大睡哩。 娘习惯把盛着面条汤的生铝盆子,放在八仙桌子西南角,盆里放一个生铝勺子,谁渴了谁喝。 歪瓜醒了,中午蒜酱吃多了,好渴呃,睁开眼,就看到了盛面条汤的生铝盆子。 歪瓜,一骨碌下了床,搬板凳放在八仙桌子西南脚,两个小脚丫跐上板凳,左手扶着八仙桌,右手握起生铝勺,舀起面条汤咕咚咕咚喝起来。面条汤凉凉的,香香的,甜甜的,真过瘾呃。 歪瓜喝完一勺,又舀一勺喝着,恣得摇头摆尾,手舞着,忘记了俩小脚丫还跐在板凳上了,忒爽了,光手舞不足以释放他的快乐了,还要足蹈了,左脚抬了起来,哪里放下来,就“扑楞楞”、“哗啦啦”、“哐啷啷”,“啊—~哇—~嗯——呜~哇~……”歪瓜嚎啕大哭。 歪瓜脚下的板凳跐翻了,头不偏不倚,撞在了八仙桌子西南角子上。 天井里,正忙家务的娘,拔腿飞进屋里,吓得差点儿一腚蹲到地上,现场惨不忍睹:歪瓜狗吃屎一样,攮在地上,面条汤浇得他满身都是,右脚丫别在四爪朝天的板凳子腿里,勺头卡在了歪瓜的腚锤子上,生铝盆子跑到了西床沿前。 娘拿开铝勺,拿开板凳,抱起歪瓜来,歪瓜左眉血肉模糊、鲜血直流,吓得娘魂飞魄散,呃,眼睛似乎没事儿。她扯过一块大毛巾,系在歪瓜头上,飞奔村大院卫生室。 娘是小脚,这会儿,跑得比大脚板还快。 医生,给歪瓜洗了伤口,缝了三针,拿了点儿吃药。 娘抱着歪瓜出卫生室,回家。爷听说了,从办公室狂奔过来,接过歪瓜来,心疼极了,仨人回家。 歪瓜,在呿吃。 娘歉疚,无语。 爷,没急于了解情况,怕话不投机,路上干了架丢人现眼,憋住,无语。 到了家,娘叫歪瓜喝水,歪瓜不喝。 歪瓜,平复下来,指了指八仙桌子叫爷看,和爷想说点啥来,却说不出话来,“哇~—~”嚎啕大哭起来。 娘道:“歪瓜,好孩儿。呃,八仙桌子该打,八仙桌子忒坏,八仙桌子碰破了歪瓜的脑袋。” 爷,憋住,无语。 娘,叫歪瓜吃了药,抱他上床,哄他睡觉,歪瓜是睡觉大王,一哄就睡了。 娘知道,爷不会不了了之,她小心地下床,拉着爷到天井里说事儿。 几句话,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爷一句话不讲,她道:“你还想知道啥?” 爷不说话,愠怒着。 她知道,他火山爆发前,就这熊屌样。 娘道:“你有事儿,问啵。” “问个㞗!”爷二话不说,摸起剁猪食的菜刀就奔堂屋。 娘吓坏了,喊道:“你疯了?你做(zòu)啥里?” 爷低吼道:“把八仙桌子西南角子剁了。”像闷雷。 她知道,他打呱啦(雷)下拔子(冰雹)前,就这熊屌腔。 娘拽不住爷,猛跑几步,挡于堂屋门口,昂起头,叉开两腿,伸直了双臂,视死如归,低吼道:“要剁八仙桌子西南角子,是啵?先把我剁了。” 爷推了娘两把,稳如泰山。 爷怒道:“把八仙桌子西南角子剁了,叫它多个角成五角,叫它少一条腿成三条腿,开导你一下。” 娘笑了道:“老七呃,恁娘们家真行呃,八仙桌子能整成三条腿的啦?” 爷把娘的话听邪了,怒转喜道:“臭娘们,叉开了腿,欠挨呃。” 娘道:“老七呃,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个满口喷屎的货呃。” 爷道:“歪瓜碰了头,还‘八仙桌子该打’,你咋不说‘木匠该打’啊,我真服了你了。” 娘笑道:“你真服了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服了我了,还站在这里愣怔啥,滚呃。” 爷,怒气尽消,忍俊不禁。 本来一场鱼死网破的战争,化干戈为玉帛。 这一年,爷三十一,娘二十八。 歪瓜左眉里留了疤,他浓眉大眼双眼皮,疤瘌不显。 这回撞击,没影响到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俩眼更亮了,能洞穿一切似的。 秋上,爷娘如愿以偿,生了个闺女,老爷赐名永红,比歪瓜小五岁。 岁月如梭,一九七〇年正月十六,何家卫子学校开学了。 早饭后,爷把歪瓜送到何家卫子学校,歪瓜上一年级了。 何家卫子学校,在歪瓜家看西南,在村子中部。学校没墙没院,五排长长的青砖青瓦校舍,齐刷刷排在那儿,校舍以南是操场,学校周边四条路,路外是民宅。 村里约翰家是中国荷兰裔,见多识广,说何家卫子学校和牛津大学一样,都没围墙没院,何家卫子学校的老师,便戏称何家卫子学校“牛津大学”,一来二去,何家卫子学校“牛津大学”的名,在村里家喻户晓,蜚声邻村,“牛津大学”的知名度有了,但美誉度就不敢恭维了。 何家卫子学校,小学初中都有,小学五年制,初中两年制,本村民办教师占绝大多数,公办教师两位。 一年级,上午报名的孩子,分了俩班,歪瓜在一班,一青年女教师任班主任,教语文,她长得洋气,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她讲普通话,是从省城来的下乡知青,户口落在何家卫子村,叫木蕙兰,一个姑娘,家长喊她木老师,她是民办教师。 木老师点名,和孩子们熟悉一下,点到何正果时,没人应到,她又点了一遍何正果,还是没人应到。木老师微笑着,看着歪瓜。歪瓜这才想起来,何正果就是他,他就是何正果,猛地站了起来,应道:“到!”木老师笑了,孩子们笑了,歪瓜的脸通红通红。 啊,何家卫子还真有笨小孩儿来,自己叫么,还得让老师使眼色提醒,这个学可咋上啊。 上午,木老师教唱歌,学唱《东方红》。木老师嗓音圆润甜美,歌声优美动听,迷倒了孩子们。 下午,木老师把歪瓜叫到办公室,道:“何正果,你尽快习惯,用学名和同学、老师交流。我让你当班长,怎么样?” 歪瓜想,爷是村干部,受尊敬。当班长,也会受尊敬,遂痛快道:“行。” 木老师道:“好,我讲一下,班长都干些什么,怎么干。”一边讲一边演示。 …… 小九(何永山)看歪瓜上学了,他也报名了,三天后,一年级报名截止。共九十九人,男生比女生多一人,编为三个班,每个班三十三人。 歪瓜班里,本家的小孩,除了小九外,还有何永钦、何永艾,他俩同岁,比歪瓜小两岁,都是玩伴儿。 歪瓜班里,何家卫子村的17个姓氏全有:何(6位),冯(3位),刘(3位),张(2位),明(2位),司徒(2位),李(2位),吕(2位),牛(2位),约翰(岳)(2位),金(1位),孙(1位),施(1位),郎(1位),周(1位),张(1位),展(1位)。 歪瓜当班长,有木老师指导,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一年级,有语文、算术两门课,新课本没下来,用的上一级的旧课本。 算术课,冯义勇老师教的,他是民办老师,认识1、2、3、4、5、6、7、8、9、0数字,写数字,感受数字的意义。 语文课,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第八章放大镜 第三周,新书发下来了,孩子们欢欣鼓舞。 歪瓜喜欢新书的墨香,打开书,把脸埋进书里,哇,味道好极了。 语文课本,新旧前面一样,接着茬学;算术课本,新旧一样。 木蕙兰老师,见多识广,多才多艺,喜欢学生,和学生打成一片。 冯义勇老师,城关公社名师之一,授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歪瓜家没钟表,掌握时间靠广播匣子,广播匣子一天三次开停播,时间固定。早上5:25,在《东方红》乐曲声中开播,整点报时,例如:“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7点整。” 天朦朦亮,歪瓜就到学校晨读,晨读后回家吃早饭,上午课,中午回家吃午饭,下午课,放学回家,家庭作业(很少)。歪瓜和小九、永钦、永艾,住在一大片儿,四人上下学搭伴儿,歪瓜﹥小九﹥永钦﹥永艾。 夏初,娘给歪瓜添了个弟弟,老爷赐名永平,比歪瓜小八岁,是老爷的第36个孙子。这样一来,歪瓜上学,更得靠自己了。 夏天,忒热了,同学们穿半裤半褂上学。 一九七〇年六月十四,歪瓜、小九、永钦、永艾四个小兄弟热坏了。午饭后,溜到东沟(山上)玩水,玩过了头,半裤全湿了,半褂粘水了还能穿,他四个决定,半裤晒在石拉巴上,穿着半褂去上学。 男生,穿半裤裸上身上学的有,穿半褂裸下身上学的,就是革命创举了。 下午第一节,算术课,冯义勇老师进了教室,他见歪瓜等小鸡鸡全在外,他狠狠地一人给了一教杆,吼道:“穿裤里!” 男生,裸着上身的缩了膀子,光着脚的赶紧把脚往条桌底下藏,女生在窃笑。 四个小兄弟,出教室,速回龙山东沟石拉巴穿半裤。 下午放学,四个小兄弟过了西沟,歪瓜遇上娘,娘衣服上鞋上钉了白布,四兄弟愕然,娘道:“恁老爷,午睡没醒来,走了。”歪瓜、小九,眼泪“唰”,淌满了腮帮子。永钦、永艾没有流泪,呃,一拃不如四指近啊。 老爷走得安详,享年七十四岁,七个儿俩闺女,孙子36个,孙女7个。 歪瓜作业做得好,常得到木老师、冯老师表扬。 一九七〇年六月末的一天,木老师问歪瓜家住址,歪瓜恨不能给木老师画一张地图,作说明。呃,不用这么复杂,木老师一听,就知道了歪瓜家的坐标。歪瓜想,木老师问这个干么啊,以询问的目光望着木老师,木老师笑了笑,没说话。 七月初八(星期天),一早,歪瓜烧火,娘摊煎饼。爷、大哥永柱、二哥永安,在山根自留地里干活儿。永红、永平,还在睡觉。 木老师突然驾到,歪瓜紧张极了:欸~,木老师咋来了?娘和歪瓜,赶忙招呼木老师,停了活。 木老师说,来家访一下。 娘叫歪瓜,毛毛地上山根喊爷。 一会儿,歪瓜和爷回来了。 木老师,把何正果在校表现、学习成绩,向家长作了汇报,爷娘对木老师打心里感激。 接下来,木老师话题一转道:夜里,有人爬后窗偷窥她,让她不安、恶心、愤怒。 爷说,出现这种情况,高声吆喝校工张大爷,叫他处理。 张大爷是校工,负责司钟、护校,与木老师都住第三排房子,中间隔两口教室。 木老师道:“昨晚十点来钟,我洗刷完,睡觉,又听见后窗上有动静,我知道又有人偷窥了,我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吼道:‘滚,快点儿滚,回家看你娘里!’稀里哗啦,窗子扒下去了。我穿上衣服,抄起棍子,拿着手电,冲向后窗。张大爷闻讯,抄着棍子、握着长手电筒也冲了过来,人跑得无影无踪了。距后窗三四米,掉了一只凉鞋,后窗台上落了个放大镜。” 木老师,打开一个报纸包,里面一只凉鞋、一个放大镜。 爷愤怒道:“木老师,你放心。我立刻汇报主要领导,立即处理这事儿。” 上午,木老师的窗子,全换成了花玻璃新窗。 当天夜里,何家卫子村里有了巡逻队,巡逻时间晚20点—翌日6点。 从此,何家卫子盗窃、骚扰事件绝迹,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也。 一九七一年七月底,娘叨念着,广播匣子播音结束时的尾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没了,自么多年都习惯了,乍一没了,还不习惯来,就和播音还没结束一样。 一九七一年十月,木老师结婚了,对象是斜阳县供销社司机(司徒家的青年),俩人感情甚笃。 入了腊月,总下雪。一天下午,歪瓜班的语文课改成了算术课,歪瓜问冯老师,木老师咋不上课,冯老师道:“木老师的课,上不了了。”一句话不想多说貌。 歪瓜蹊跷,放学回家,和爷娘叨噜这事儿,爷道:“木老师对象,出车遭遇暴风雪,以身殉职,在奔丧。”歪瓜涕泪滂沱,嚎啕大哭,娘把歪瓜搂进怀里,潸然泪下。 同学们,再也没见木老师。 爷说,木老师返城,已获批准。 第三天,歪瓜班语文老师,成了孙立西老师,他也是民办老师。 一九七一年底七二年初,政府在壶口建设龙山水库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龙山河,发源于龙山山脉里,从龙山山脉主峰龙山西南脚下,流出龙山山脉。 龙山河,季节河,冬季水面窄窄的,不到30米。夏季烟波浩渺,水面宽时达1500米。 一九七二年三月,政府在壶口建大坝兴建龙山水库,进入了地质、水文勘察阶段。 一九七二年五月初一(星期天),早饭后,歪瓜、小九、永钦、永艾,在本家五哥永贺带领下,挎上筐头子去壶口拔猪草。 五人到了壶口,见壶口区多了三个帐篷,五哥道:“恁知道啵,地质勘察队,在钻探哩。”他指了指三架帐篷道。 歪瓜说:“五哥,看看哩?” 五哥道:“拔满了筐,去呗。” 四小兄弟,欣然同意。 到了中午,每个人的筐,都拔得装不下了。 五哥道:“把筐头子,放树荫凉里,空身儿去。” 四小兄弟,听五哥安排,筐头子放进荫凉里。 五哥道:“三架帐篷一样,看近处这个吧。” 四小兄弟,都说行,遂跟着五哥去看稀奇。 五个人,来到架着帐篷的钻探工地,机器轰鸣,钻机隆隆。 没人当班,五兄弟没敢靠近。 五哥自说自话道:“欸~,钻探工人呢?” 歪瓜道:“五哥,到那边看看哩。” 弟兄们,靠了过去。 哇赛,工人叔叔们在这边儿,吃午饭呢,一人一个快餐杯,杯里芸豆炖肉,肉片多芸豆少,他们一手握着雪白的大馒头,一手握着明晃晃的钢叉锄菜,锄起的肉片有半张扑克牌大,在狼吞虎咽哩。 小兄弟们惊呆了,馋坏了,羡慕死了,工人叔叔们是在吃午饭吗,不,是在过年啊。鞥~,小兄弟们过年,也没吃得自么好啊。 工人叔叔们礼让道:小朋友,来个馒头?“哗~”,五兄弟作鸟兽散,一溜烟蹿了。 …… “钻探工人,天天过年呃。” “吃得真好。” “我记事儿,就吃过自么一回。” “五花肉片,看样就喷香。” “一顿饭,吃自么多肉,拉肚子啵?” 五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扯啰着。 五花大肉片、芸豆、雪白大馒头,给五兄弟带来的感官体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回家路上,五花大肉片、芸豆、雪白大馒头,在歪瓜眼前晃来晃去。 回到家,一家人在等歪瓜吃饭,娘说:“歪瓜,就等你了。” 歪瓜应和道:“呃。” 饭桌上两样,之一:地瓜干子滚煎饼;之二:芸豆段炖土豆块。 爷坐首位,娘坐次位,永柱坐三位,永安坐四位,歪瓜坐五位,永红坐六位,永平三岁,偎在娘怀里。 歪瓜拿起煎饼,夹起地蛋块,钻探工人的五花大肉片、芸豆、雪白大馒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他进入幻觉。 娘道:“歪瓜,吃饭哩,有事儿吃完饭再想,一心不能二用。” 歪瓜应道:“呃。” …… 一九七二年底,大哥何永柱,何家卫子学校初中毕业,通过了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门的文化考试,录取到斜阳十八中。十八中,在斜阳县城东南部,正门(北门)对着斜阳大街,和何家卫子相距十里。 第九章 你摸我饿(24.1-24.3) 24.1 斜阳大街,是斜阳城三条主要东西大街之一。 三条主要东西大街,从南到北依次为斜阳大街、府前大街、莲花山大街。 莲花山大街,因斜阳城北依莲花山命名。 莲花山,是龙山山脉四大名山之一,以风光旖旎著称,位于龙山山脉中南部。 龙山山脉,是本省最大的山脉,有强大的地域场,这里的人们,压根就认为,龙山山脉是正东正西向的,太阳每天从东南方升起,落进西北方的山丛里,太阳路径是东南至西北斜向的,故有了斜阳,有了斜阳县。 斜阳县城,在莲花山东南上,东傍斜阳河。明朝时,斜阳城成了屯兵重镇,城池军事、摩登、前卫,能守、能进、能退,设计前瞻,格局大气敞亮,在县级城池中绝无仅有。县城主要街道有三纵三横(土石路),三纵从东到西是朝阳路、正阳路、向阳路,三横上已述及,三纵三横呈正相交。 24.2 转眼,寒假将至,爷娘叨念,歪瓜自么大了,让他赶一下年集,开开眼界呗。歪瓜听了,急不可待貌。 寒假里,一九七二年腊月二十五。 歪瓜家,自留地里的白菜吃不了,娘拣好的整了一推车子,又装了一篮子干金针(干黄花菜),叫爷到龙南集(斜阳集)上卖。 龙南集即斜阳集,因在龙山山脉南边儿而得名,民间、官方都叫龙南集,每旬的二、五、八是集。 爷推车前边走,永安、歪瓜随后。爷一行,走东沟西路、山根路、壶口路、府前大街,到了正阳路口。 龙南集,平时为正阳路府前大街到莲花山大街段。年集了,正阳路府前大街到斜阳大街段,也成了集,卖对联、萝卜嵌字、炮仗(鞭炮)等的,都在这边儿。 路口东北角,是东方红饭店(弯弯屋),为斜阳城地标之一。 爷一行,正阳路口右转,进了集。 南部农具区(筐头子、箢子、簸箕、白铁烟囱等),路东有县副食公司(卖酱油、醋等)、县生资公司(镢、锨、镰等)等;接着是干果区(栗子、核桃、大枣等)、粮食区(麦子、玉米、小米、黄豆、地瓜干等)、副食品区(粉皮、粉条,等),路东有县回民饭店、县澡堂等,路西有县蔬菜公司等;接着是蔬菜区(各种蔬菜、干蘑菇、干金针,等),路东有城关完小等;接着是禽蛋区(鸡、鸡蛋、兔子等);接着是龙南集北头,到莲花山大街了。 龙南集,许多东西禁止买卖。 年集了,熙熙攘攘的,旮旮旯旯满了年味儿。 爷一行,到了蔬菜区,停好车子,爷蹲下歇歇抽一袋烟,二哥永安去询价,歪瓜望风景。 二哥永安,一会儿回来,和爷报了白菜价、金针价,俩人一合计定了价,开卖。报价,讨价还价,看称,算钱,爷和二哥永安,卖菜中。二哥永安,称菜、算钱、收钱、找钱,样样溜。 歪瓜,啥活儿干不了,望风景儿,真开眼呃。城里孩子,脸蛋脖子白白净净,面色清秀。城里孩子,棉袄外边都套褂子,褂子不是手缝的,是砸衣裳机子(缝纫机)砸的,又吴家寨子(摩登)又何家卫子(洋气)。 歪瓜穿的,手缝老粗布袄,袄外边从来不套褂子的,直接对外。 斜阳城,女孩子漂亮洋气,男孩子帅气活泼,洋车(自行车)“叮铃铃—叮铃铃……”一辆辆飘过,歪瓜觉得和放电影一样。 二哥嘟囔:“爷,歪瓜么也不干,光看风景,净看女的,都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 “别攀扯歪瓜,带他来,就是看风景的。”爷道,“歪瓜第二回进城,第一回才三十一天哩。” 二哥永安道:“欸~,歪瓜,拉拉第一回进城的观后感,欸,拉拉呃。”二哥涮歪瓜道。 “二哥,有买菜的,快。”歪瓜喊道。 二哥永安,忙转向买者。 歪瓜家的菜质量好,定价合理,不到中午就卖光了,便拾掇行头,打道回府。 “买点儿菜,回家吃饭呗。”爷道。 “爷,我饿了。”二哥永安道。 “忍一下。”爷道,“回家一起吃呗。” “呃。”二哥永安道,“歪瓜,你饿吧?” “不饿。”歪瓜道。 听了回答,二哥永安失望貌。 爷道:“看看弯弯屋(东方红饭店)那边儿,今门儿有卖狗肉冻的啵。” 有木有,取决于两方面:一、政府禁止生肉、熟肉买卖,今门儿有木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狗肉冻,还有木有。 爷前边推车走,二哥永安和歪瓜随后。兄弟俩祈盼着:狗肉冻呃狗肉冻,你有,你一定得有呃。 到了弯弯屋(东方红饭店),哇,狗肉冻,还有,爷买了半斤,卖主用藕叶包好递给了爷,爷放进篮子里。 爷进了东方红饭店,买了一斤油炸果子(油条),牛皮纸绳一系,用包装纸包了一下,放到篮子里,闻着忒香了。 今门儿,歪瓜家又过年了。 24.3 二哥永安道:“爷,上路南,看看卖爆仗(炮仗)里啵?” 爷道:“永安,你不是饿了么,咋还看卖爆仗的?” 二哥永安道:“饿了,忍一忍呗。看一看卖爆仗的,再走啵。” 歪瓜附和道:“看看啵,爷。” 爷道:“行,咱说好了,看归看,咱可不买。” 兄弟俩道:行。 歪瓜家,过年的爆仗、提溜叽,都是姥爷买姥爷送,大年初一没月亮(年年都一样)。爷一行,向南过了府前大街,到了爆仗市场,人声鼎沸,炮仗桌子鳞次栉比,卖家豁了命在鼓噪,近乎疯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 只见,一大叔站在炮仗桌子上,嘶哑着嗓门,吼:“牛屄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我‘爆仗王’的爆仗不是吆喝出来的,龙南的父老乡亲们哪,看一看‘爆仗王’的爆仗肯响不肯响:油着了,点着了,油着了,点着了,点着了,闪开啦—!” “爆仗王”爆仗,震耳欲聋,一响完,人们疯了一样地拥上去抢购一阵。 挨着“爆仗王”大叔的,是一位女汉子,她站在爆仗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喊:“我萧二姐,来龙南,不图挣钱光图玩。乡亲们哪,我萧二姐给乡亲们送‘乐子’来了。” 萧二姐唱起了《智取威虎山•迎来春色换人间》:“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萧二姐声音嘶哑,唱功非凡,吸来大量观众,她吼道:“我萧二姐,来龙南,不图挣钱光图玩,我给乡亲们送‘乐子’来了。来来来,尤老大,大当家的,把咱家的爆仗‘尤大王’点起来—~!”话音一落,尤老大就把“尤大王”点着了,炸裂声震天动地,炸得观众四散开来。 爆仗一响完,观众疯了一样抢了一样地拥上去抢购一阵。 这是成盘成挂卖的爆仗,还有按个卖的:炸芯子(关门急)、磨拐子、二踢脚、钻天猴、摔炮仗、……,等等。 年集上,属卖爆仗的,最吴家寨子(热闹、多彩)了。 爷将永安和歪瓜又拉又拽,硬硬地扯离了爆仗市,这营生对小孩子忒危险了。 到了这里了,上南,左拐走斜阳大街、小公路回何家卫子,路近。 爷前面走,永安和歪瓜随后,踏上回程。 爷,给永安和歪瓜讲故事,俩人的心不在故事上了,飞到狗肉冻和油炸果子上去了。二哥永安,时不时扶一下装着狗肉冻和油炸果子的篮子,生怕篮子掉了似的。 爷一行,来到了斜阳大街和小黑岭路交口。 但见,壶口西,龙西村西北上,正在施工,爷指了指工地道:“看,那是电力施工,村里快用上电了。” 歪瓜道:“欸~,腊月二十五了,也不放假呃?” 爷道:“鞥,有的行业,大年初一也不放假。” 永安笑道:“爷,歪瓜忒管了,他以为都和何家卫子学校一样哩。” “二哥,你不管行了啵。”歪瓜反唇相讥道,“我不待说你,你霎霎摸篮子,都摸得我走不动了。” 二哥笑道:“歪瓜,你挖破腚眼子赖人呃,我摸的篮子,又没摸你又没虚量你,你走不动干我是啊?” 歪瓜笑道:“二哥,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越摸,我越饿啊。” 爷笑道:“咳,恁这俩孩子,忍一忍,就到家了。” …… 爷一行,穿过小黑岭路,上了小公路,进了龙西村,穿出龙西村,上了龙山河矮矮的石桥,出龙山河,穿过龙山河东路,上了岭,进入何家卫子村,沿小公路一路向东。 爷一行,走到村大院后边,歪瓜遇上同班一女同学,她说,过了年不上了,歪瓜问咋不上了,她说她爷娘不让她上了。 …… 爷说,上完三年级不上了,叫初小毕业。 二哥永安戏谑道:“有毕业证吗?” …… 第十章 万马奔腾(25-26) 春节后。 一九七三年正月十六,大哥到十八中上学。 一九七三年正月十六,何家卫子学校开学。 歪瓜,一入学就当班长,三年了。 入学时,同级同学99人,三个班,男生比女生多1人。 三年下来,辍学13人,都是女生,减到86人,男生比女生多14人。 本来,开学升四年级,政府决定,春季招生改为秋季,歪瓜三年级延长半年,改到秋季升四年级。 三年级一、二、三班,改编成了新的三年级一班、二班,每班43人。新的三年级一班,班主任孙立西老师,歪瓜任班长。 小九、永钦、永艾还在一班,四人搭伴儿上下学,歪瓜已成了三兄弟的领导者。 体育委员冯彦东,合班以前是三班的,个子比歪瓜高一头,和歪瓜一年生人,生日比歪瓜大半年多,同学们喊他大东,大东和歪瓜、小九、永钦、永艾特投缘,常在一起耍。 文艺委员孙丙玉,女生,长得漂亮,大胆活泼,爱打爱闹,男生女生都喜欢她。 二月二了,同学们带了蝎豆子到校,互相馈赠,礼尚往来,分享着蝎豆子美味,此乐何极也。 大东的蝎豆子,上午早早就吃光了。 下午,兜里有蝎豆子的同学没几个了,孙冰玉人缘好,送她蝎豆子的同学多,她兜里还不少,让大东盯上了,大东和她要,她不给,大东掏她兜,闺蜜护着,没得逞,情急之下,大东拿走了孙冰玉的直尺,道:“孙冰玉,来,拿蝎豆子换!” 孙冰玉喊道:“大东,还我尺子!”大东和孙冰玉嬉闹着,歪瓜、小九、永钦、永艾围观起哄,孙冰玉的闺蜜也在帮腔,热闹极了。 大东拿着尺子,双手高过头顶,在文艺委员孙冰玉前班门弄斧,打起拍子来,像一个乐队指挥,念念有词:“尺子~,在~这里—,在这里—,尺~子—”大东唱的什么曲牌,自己也不知道。 要上算术课了,会用到直尺,尺子还在大东手里,孙冰玉急了,道:“大东,还我尺子!蝎豆子扔了,我也不给你!” 大东吟唱着,刺激孙冰玉:“~放这—里—,~就~放在—~我这—里吧—” 孙冰玉喊道:“你不还我尺子,我告算术老师。” 孙冰玉这一句话,点了大东命穴,给大东致命一击,他气急败坏地将尺子抛给了孙冰玉:“给你,小气调子。”尺子飞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了孙冰玉棉裤裆间的私处,同学们都惊呆了。 孙冰玉难堪极了,白皙漂亮的脸蛋,羞成红玫瑰,抓起尺子放进了书包。 大东道:“哇,揍巧了!”他抱着肚子笑,趴在条桌上笑,笑得和泥鳅一样,身子摆来摆去,歪瓜、小九、永钦、永艾跟着起哄。 “揍巧了。” “揍巧了。” “揍巧了啊。” “揍巧了呃。” 孙冰玉,玫瑰红的脸蛋,红过了头,成了紫灰色。 放学了,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追着孙冰玉喊:“揍巧了,揍巧了,揍巧了……” 孙冰玉不堪其扰,喊道:“大东,王八蛋……,你们,全都王八蛋,……”孙冰玉一反击不要紧,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起哄得更带劲了:“揍巧了,揍巧了,揍巧了,……” 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孙冰玉和她俩闺蜜,回家全经过何家卫子村大院。 孙冰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孙冰玉和俩闺蜜,躲进了何家卫子村大院。 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猫在大院外边儿,等孙冰玉和俩闺蜜出来。 她们躲了好长时间,以为大东这伙混蛋回家了,出村大院。 哪知,刚一露头,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就吆喝上了:“揍巧了,揍巧了,揍巧了,揍巧了,……”吆喝声,此起彼伏。 孙冰玉不再反击,奔跑起来。 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边吆喝边追,一直追到岔路口。 第二天,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取乐孙冰玉,怕她告老师。 大东,眼睛坏坏地看着孙冰玉,侧捂着嘴和歪瓜悄声道:“报告班长,揍巧了。”歪瓜,同样眼睛坏坏地看着孙冰玉,侧捂着嘴悄声和道:“报告收到,揍巧了。”孙冰玉,一个聪敏女生,他俩的勾当,她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恶作剧,在大东、歪瓜、小九、永钦、永艾间悄声进行中,孙冰玉知道,这五个混蛋在拿她取乐,她不再接招。 一周后,孙冰玉的爷来校找孙立西老师,说家里母猪下崽了,忙不过来,要孙冰玉退学帮忙喂猪,老师说,孙冰玉非常优秀,孩子退学太可惜,俩人理论了半天,老师拗不过家长,只得作罢。 一九七三年二月十八,何家卫子村用上电了,电力从壶口西变电所送来的,这是何家卫子村划时代的进步,村民欢欣鼓舞、心花怒放,掌洋油灯的时代,画上了句号。 爷道,何家卫子村通电,是龙山水库建设的配套工程,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水库建设就要上马了,龙山水库建设指挥部,还送给了村里一台电视机,村民看上了电视。 一九七三年三月一号,歪瓜干完值日回家。 二哥永安在扫院子,七岁的妹妹永红带着四岁的弟弟永平在天井里耍,爷娘在整理西小堂屋。 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阵势破天荒也。 歪瓜问二哥:“二哥,自么兴师动众为那般?” 二哥道:“龙山水库建设大军,明天就到,西小堂屋住民工,放下书包,快来干活呗。” “是。”歪瓜道。 他拿起小笤帚,配合二哥,扫(二哥)大扫帚扫不到的旮旯角儿。 这一套宅子,堂屋三间,东西小堂屋各一间,西南角是猪圈,挨着猪圈一间饭屋,西墙建完了,东墙建了一半,南墙和东南角的大门只打了坚脚。 第二天下午放学,何家卫子街上熙熙攘攘,外地口音的人满了街道,龙山水库建设大军到了。 歪瓜回到家,满天井是人,娘说:“这是安阳来的叔叔们,这是安叔,这是辛叔,……”歪瓜礼貌地一一喊叔,叔叔们直夸歪瓜懂事、有礼貌、聪明。 这些安阳的叔叔,大都二十多岁,个别的三十多岁。 歪瓜问娘:“住了几位叔叔?” 娘道:“七位,住西小堂屋。” 歪瓜道:“呃。” 傍晚,高音喇叭响了,嘹亮极了。 村干部在高音喇叭里作村民动员报告,要求村民积极为民工提供方便、和民工和睦相处、为龙山水库建设贡献力量,云云,煞是热闹。 一会儿,爷回来了,道:壶口周边村里,住满了民工,来了一万五千建设大军,从龙平地区龙平县、斜阳县、龙莱县、安阳县、宁龙县、龙安县六个县抽调的。爷讲,村大院立旗杆了,旗杆上装了四个大喇叭,东西南北一个方向一个。歪瓜想,大喇叭一定非常大,明早,和小九、永钦、永艾先到村大院看了大喇叭,再去上学。 龙山水库建设,轰轰烈烈地上马了,主要工地在壶口。 住在何家卫子的民工,全是安阳县的,建设任务溢洪道工程。 这两天,歪瓜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劲儿,想去壶口看风景,他盼着星期天快点儿到。 歪瓜十二岁了,这个季节,星期天,他不去生产队挣工分就去自留地干活。 他多么想去壶口看风景啊,星期六,晚饭后,歪瓜和娘提出来“去壶口看风景”,歪瓜没想到,娘居然同意了,道:“去啵,早回来干活。” 歪瓜喜出望外,立即给小九、永钦、永艾下了通知。 第二天(星期天),早饭后,歪瓜、小九、永钦、永艾,沿山根路一溜小跑,奔往壶口。 来到山根路村西北那一段,在山岭上,就看到了龙山水库工地上,万马奔腾。 从东到西,溢洪道、大坝、水电站,三块工地连在一起,分不开档儿。 歪瓜有顺风耳和千里眼,他能听清溢洪道和大坝工地上的喇叭播音,能看清三段工地的边界,小九、永钦、永艾仨人谁都白搭。 四人,来到溢洪道工地,工地南北向,开凿于龙山西南脚下,人山人海,红旗飘扬,高音大喇叭歌声嘹亮。民工像蚂蚁一样多,又像蚂蚁一样在工作,有抱风钻钻炮孔的,有三五一伙撬放炮呲裂的大石头的,有将大石头凿成料石的,有推着手推车向外运料石、运乱石、运石渣子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向西行,来到大坝工地,工地东西向,人山人海,红旗飘扬,高音大喇叭,在表彰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壶口路没了,成了建设中的大坝坝基。壶口路以南的小公路,拓宽到了原来的两倍。小公路上,民工推着手推车,从小黑岭路以西,将土方源源不断地运到大坝工地,像蚂蚁搬家一样。手推车到了大坝工地,挂上卷扬机,把手推车牵引到该到的地方。手推车运来的土方,由东方红牌压路机,摊平、压实,一派轰轰烈烈的景象。 向西行,来到水电站(大型水渠),红旗招展,高音大喇叭歌声嘹亮。有挖土方的,有运土方的,一派如火如荼的景象。 四兄弟看了风景,毛毛地回家,路上各抒己见。 歪瓜,喜欢万马奔腾的场面。 小九,喜欢数人数,可怎么数也数不清,越数越糊涂。 永钦,喜欢看风钻钻炮孔,忒神奇了。 永艾,喜欢看东方红牌压路机推土,忒拉风了。 四兄弟,弄不明白,一万五千人,是咋分工咋调度的,摩肩接踵,却秩序井然。 壶口周边,一下子来了外县和本县的一万五千人,文化生活比以前丰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