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公元三百九十七年,西秦与后秦长年痛战,西秦终归败北,西秦王乞伏乾归奔走,向南凉康王秃发利鹿孤请求投降。 是时,太初十年。 南凉康王派遣其弟——广武公秃发傉檀,便是秃发梧蓂的父亲,前去迎接。 时值盛夏,可城里寂寞清冷如十月深秋。清晨,盈月温软的缀在半明半昧的天幕一隅,夜未央,鼓乐随车马队伍已然招摇长行一路,大凉的旗号高悬城头一片,月下花香浓重。 在此之前,广武公告诫掌事之人道:“此次接见,虽是降国之君子,亦要切记不可怠慢。” 广武公总是这样谨言慎行,待人过分宽容,也怪不得凉康王伯父何事都肯委任于广武公,想必除了他,再无妥当放心之人。于是,秃发梧蓂便随了父亲、母亲一同前往,亦想着途中可见见民间街巷,不必日日深闺不出,百无聊赖。 出行之事表面上隆重其事,可梧蓂心里却知,伯父凉康王并未把乞伏乾归放在心上。他从不在意败国尔尔,只怕不仅瞧不起,更要再踩上两脚,挖苦一段时日,好叫天下人都敬畏他的威严。 想到这里,不由得可怜了战败的秦国君王三分。 一个时辰后,车马移行到城外,流金燕角绣云锦的轿子缓缓停下来,安稳落地。梧蓂撩起手边遮风的银白珍珠帘,探头望去,已是好久未见的大漠风光。 城外不似城内,无撩乱眼儿的花木葱茏,令人一览无余的尽是灰茫茫的白日黄土,风卷沙尘,一方横朔之气势不可挡。梧蓂呆呆愣了许久,料想着若是在这片土地征战,得酿就如何孤傲的一腔人情呐。 忽然,一阵子马蹄声从远处哒哒传来,她微眯着眼睛寻声望去,见大漠尽头一小群策马人影涌现,奔腾扬鞭,想必是降国来了。 梧蓂转眼朝向父亲,一匹血色雄马背上擎绳踏蹬的便是他了。广武公年过四十,依旧满身英善志气,素来疼爱梧蓂,若不然也不会允她和娘亲随他出来行此君令。 半晌为过,原本遥远处的一批人马已行至十丈内。 轿旁跟随的女俾们悄声提醒梧蓂勿再探头向外看,当心失了我朝的分寸,梧蓂闻见赶紧收回脑袋,只抬了半边珠帘,静静瞧着。 为首的男人高头大马,这就是秦王乞伏乾归了。鸦青交织绫的宽大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双乌皮靴紧踏蹬中。高冠龙颜,可惜面容苍老憔悴,腰身微弯,念及其以前也是叱咤一方的霸主,如今的模样叫人只可悲叹。 秦王乞伏乾归和广武公同时下马,迎在一起,广武公合掌半参,行了君臣之礼,扬声道:“我国国君特遣臣来迎接秦王驾到!” 秦王眼睛微微一亮,脸色又暗了下来。因为此时他已不再是威风凛凛的秦王了,说得再难听些,只是别人掌中的阶下囚,恐怕很久没听见生人唤他秦王了吧! 乞伏乾归叹出声,探手扶起广武公,梧蓂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对话,猜想也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言语。 无聊之间,因梧蓂目光不及,只能瞧见亲她一侧的人马,倒是看见一个模样异常清逸的人。 那人伴在秦王一侧,身着一袭石青弹墨的暗花古香缎子,腰上挂着一块雕画凝脂连环佩,衣襟半开,青丝披散身后,用暗红的丝绸随意系起来。眉目间竟似嫡仙般风姿绰约。梧蓂不禁轻轻惊叹一声。 不料他游离的目光朝此处看来,梧蓂躲闪不及,与他眼神交瞬了一刹那,没曾想他双眸如星烁,温柔如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是笑了一下。 对,不会有错。 他朝着梧蓂笑了一下。 梧蓂躲进云锦轿子里,不知为何却是脸热得如同烧起来。真是丢人了。 女儿家的心思,果然是轻易被撩拨。可再如何说,她也是皇亲之属,竟被人看了一眼羞煞成这般,心里不免骂了自己千万句。 后来,也不知几时起了轿子回城。一路上皆是锣鼓喧天,吵得人心神不宁。 天色将晚。 等梧蓂回到王府的时候,丫鬟正准备掌灯。她下轿子去接扶娘亲,安慰道:“娘,随行一日身子可乏累?” “无碍,你父亲奔波才是辛苦。早些时候,去看望下他吧。”娘拍拍梧蓂的手背,笑着说。 “是。”梧蓂凝神想起了什么,又问,“娘,今日秦王身边那个模样不凡的人是谁?” 娘愣了一下,微微蹙眉想了想:“那人好像是秦王的嫡长子吧,名叫乞伏炽磐。听说他骁勇善战,甚是英勇飒然。只可惜他的父亲已败北,他也只得流落这番田地。” “秦王投降我凉国,是为何?” “他早被敌兵将死,若不投降,只有惨败,说不定王氏一族性命不留,投降……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原来是这样。” 娘瞧了瞧梧蓂,告诫了一句:“女儿家勿要在意这些事情,被人知道可不好。” 她牵强笑了笑:“娘亲放心,女儿只是好奇罢了,娘亲早些休息吧!” 母亲点点头,随掌灯丫鬟回房歇息去了。 夜风清凉,风动花香,窗外竹影摇碎一地的斑驳,枯叶无声。梧蓂懒懒地倚在窗边,轻轻合上眼,脑海里清晰浮现出白日里见秦王嫡子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沉。 她,秃发梧蓂,凉国皇亲,碧玉年华。 他,乞伏炽磐,秦国败子,弱冠之年。 这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分。 她与他,怕是再无见面的缘分了。 转身,落座铜镜前,一身冰凉的藕荷色缕金蝶纹单罗纱倾泻而下,团团发间簪了一支衔珠点翠莲花步摇,在这般的映衬下,显得肤色晶莹剔透。梧蓂抚上略施粉黛的脸庞,温热的指尖划过樱粉的唇,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说不定,他只不过是皮囊美好罢了。”梧蓂轻轻呢喃。 夜静谧,笼中雀眠。 正文 第二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翌日清晨,丫鬟来报,广武公将秦王一行人安顿到晋兴去了。临行时,梧蓂将自己锁在房里,也不梳洗打扮,懒懒睡到日上杆头、雀儿啼鸣,才悠悠转而醒然,屋里的桌上端放着热腾腾的粥菜,也不知为何心烦意乱,寝食无味,只浅浅尝了几口,就撂在一边。总之,不见不思,最好。 梧蓂随意盘了双垂髻,挑了件雪青的梅纹石榴裙,连发饰也不佩戴,胭脂也未涂抹,素净着一张脸,便出了屋门。 天色碧蓝如洗,微风牵扯着柳枝轻轻摇曳,寂静而沉默,似有若无般垂钓着目光。屋外有几株桃花树。春已过,花早就落尽了,如今满树碧绿欲滴的枝枝叶叶,比花期还热闹,叫人见着也舒心。轻描淡写的模样宛如蒹葭萋萋州边的清丽女子,掬起一掌溪水徐浣容颜,滴落的水珠脆生生的敲醒迷茫的魄,酝酿着沁骨凉薄和青萝甜梦。 前面有盛着娉婷的素色牡丹,隔着山,隔着水,隐着座亭轩。一帘东风一帘香,亭亭玉立轩栏杆。蓦地想到一句“玉熏炉,相思柳”。檐头是白灰瓦,这滋味,竟略微显得有些薄命。 梧蓂在庭中徐徐漫步,守夜的丫鬟小桃碰见她,吓了一跳,赶忙跑过来拉住她,连连说:“小姐怎么自个儿出来了呢?都怨小桃疏忽大意,竟叫小姐自己梳洗去了……” 梧蓂温和笑笑,拂开她的衣袖:“你不用事事替我考虑周到,我想自己走一走,你去忙吧。”小桃抿了抿嘴,一脸担忧的走开了。 这下子,庭中唯独她一人了。 经过一整晚,心又归于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得不像话儿。 不知不觉逛到后院的花园,踏着雕花暗纹的青石板,数着脚边的花骨朵数走路,想着待自己绕过池塘到另一头的莲花亭轩得有多少朵。 花香溢满园,黄粉的蝴蝶一对对在丛中缭绕,时而飞,时而歇,自在欢乐,虽已入夏,却依旧拂来凉意。梧蓂不由吟唱: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待她游走至亭廊前,一抬眼,吓了她一跳,踉踉跄跄差点跌了一跤。她竟看见了他——乞伏炽磐! 炽磐在莲花亭轩里孑然而立,如一棵修挺静阔的树。云破月出,照着一张轮廓分明、星光水眸的肃毅脸庞。紫檀刻丝鹤纹蜀锦离地三两寸长短,腰间照旧别着一块青碧玉佩。这回儿,将发绾了发髻,倾斜着簪了一支镂云琥珀簪,手里掌一把墨色宣扇,背后一湖泊的莲花荷叶摇曳,映出一尘不染来。两袖清风,日和飒然。 梧蓂愣了一愣,不觉微醺。想到《诗经》里那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情此景,真是相配。 未时,她忽然回神,想起之前唱的民谣,怕是也全全收入他的耳中。 他果然瞧见她,巧然轻笑,微微欠身道:“姑娘,可是好兴致啊。” 梧蓂凝神定了定,故作正色,生怕失了女子家的规矩。回了个欠身,答:“闲来无事,便走到这里了,原想着在此午时小憩,不料秦王之子也在这儿……” “不想打扰了姑娘,在下这就离开。”他垂眸打合扇子,欲离行前又补上一句,“叫我炽磐吧。” “未必打扰。”梧蓂留住他,然后提着裙摆,如柳之姿踏上亭轩的石阶,细碎的绿苔漫在石缝里,如画中的山水亭轩,被墨绿线条安静匀细地勾勒一遍。 她找了个极好的赏荷位置,坐了下来,轻轻拂平裙褶,端起亭桌上的茶,细细啄了一口,一边问他:“听说,秦王安置于晋兴了,是吗?”按理来说,梧蓂是比他低等份的,可如今她与他平起平坐。 “是。”他也不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来。 清明荷花露泡制而成的茶香,在喉咙间慢慢氲散开来。 她又问:“那你——为何还在王府之中?” 他云淡风轻地答:“凉王命我留在此处。” 梧蓂一口茶差点儿喷了出来。 “凉王?命你留在这儿?”她有些糊涂,这是何意…… “我父王确实随广武公前去晋兴安顿,而凉王有令,命我不得擅自离开王府,是故我留了下来。有关为何要留我,恐怕是担忧我父王诚心与否,想疏散我父子二人,好借此做出计谋,验明我朝忠心。之后即是政事了,姑娘最好勿要多听,免得身染是非。” 梧蓂心下一动。他竟直言不讳的告诉她这个与凉王有间接联系的人,并且知道的事情这般详细,分析的缘由也不无道理,可见其心思缜密过人,喜怒不惊,谈吐果然非泛泛之辈。今日他如此言谈,必定另外知道些什么。 梧蓂沉沉地“嗯”了一声,变得沉寂安静起来,不再开口。 倒是他不再看花,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话音里含杂了笑意:“昨日寅时接驾的时候,我见过你。” 经他作此一提,梧蓂忆起那时,霎时红了脸,也不知在羞什么,却是止不住的脸颊发烫。 她没出声,微微扭头看向湖里层层叠叠的荷叶,风声轻轻,蛙鸣阵阵,宽大的荷叶下有白嫩的莲藕隐隐显露,八九条红锦鲤在水中几番鱼跃。梧蓂只盼他别瞧见她涨红的脸,别叫她丢了人。 正于此时,远处露出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是小桃急忙忙的跑过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格局。 待她到梧蓂身边时,早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却难以辨出是喜是悲。 小桃莺啼似的喊她:“小姐,老爷他叫您和秦王太子炽磐立马去见他!” “你可知是何事?” “老爷没说,老爷从晋兴回来后又入朝见了凉王,回来就急着说要见您和秦太子呢!” 梧蓂蹙眉,揉紧了手心里的手帕。 她抬头看了看炽磐,他正也盯着她瞧。不知说何是好,就转身随小桃引她去前堂了。 正文 第三章 看似无心却有心 梧蓂匆匆走去王府前堂,绕过花苑假山,抄了幽静的鹅卵石小径的近路。脚下杂草丛生,手掌似的藤蔓漫过半截踝骨,滚圆凸起的鹅卵石压着脚,有点儿生疼。罗裙飞扬,裙角沾了薄薄一层恼人的草屑。 炽磐在她身后不慌不忙,紧紧跟着,她听他的脚步声,敏捷沉稳。 梧蓂有些心慌,脚下步子也迈乱。到底是何事能让平日里稳如泰山的父亲,如此焦急的招她前去,难不成与炽磐的逗留有关?或者…… 无力再想下去,只希望尽快赶到,万事无风波、有惊无险才好。 堂前松柏绿竹并路,莲花状石雕灯笼树立两侧,广武公素来喜欢雅致,天色未晚,就遣丫鬟在灯笼里燃了许些白莲和沉香碎屑,幽醺的香味怡人宁神,宛若怀抱一般抚慰了她焦躁不安的心情。 待梧蓂,小桃和炽磐三人抵达时,看见广武公眼角泛满细纹,一身朝服尚且来不及更换,一脸说不出、道不明的表情,疲惫的坐在厅堂中间的镂花檀木宽座上。 他掌里捧着一杯新上的热茶,正准备拂袖噙一口,瞥见一行人来了,又“叮呤”一声放下翠竹纹陶瓷茶盏,起身向乞伏炽磐行了薄礼,安抚道:“还请乞伏太子和小女先落座。” 广武公引炽磐前至他身边的上座,梧蓂在堂左侧座坐好。 听广武公温然道来:“你们不必慌张,只是事情有些仓促紧急,不得不招以急见。” 梧蓂终于舒了一口气,笼罩在头顶的浓雾阴云逐渐散去。 小桃适时端着盛了两盏碧螺春的香木方盘碎步进来,她接过其中一盏,提着茶盖儿,撩拨去漂浮旋转在水中沉浮的嫩绿茶叶,茶香溢散,闻着分外舒心。 广武公温和着脸色,分外慈爱的笑着,徐徐道:“我进宫面见陛下,陛下有意将你二人喜结姻亲。一来,念及小女梧蓂已至出嫁年岁,欲安排一良人实属不易,如今秦王之子才貌过人,甚是难得。二来,是有所思虑秦王已然归顺我朝,若两国联姻,想来更是妥当。” 梧蓂听闻,脑中嗡的一声,手中不觉一松,“啪嗒”当即摔碎了一地的茶盏碎瓷。片片斑驳青白的瓷片映入眼帘,茶水浸湿暗花流方的砖石,染深了脚下一滩的水渍。茶叶零零散散的抖落,像枯萎蜷缩的虫儿般可怜。 梧蓂自幼饱读诗书,看遍史书中王室女子迫于婚姻出嫁,结局的悲苦凄婉,令她垂泪,历历在目。 如今,她也要重蹈先人的覆辙,怎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嫁人?如此一来,她不过是政事的牺牲者! 怪不得母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知晓太多,这心尖的痛便如深潭积聚了一宿一宿的秋雨,哀哀哀! 父亲着实一惊,无奈道:“唉!怎生跌破了茶盏?”于是,唤来一旁的婢女,“快快收拾了下去。” 梧蓂自知失了方寸,慌乱中不知所措,抬起头却欲言又止。心底是极其的不情愿,连同之前对炽磐心存的三思好感,也转瞬化作烟云,消散无迹。 她只得垂首痴痴得盯着脚上湖蓝缕金浣花锦的鞋,上头一针一线绣制的莲花朵朵盛开,轻巧包裹双足,眼中湿润,愈渐模糊。 炽磐微微抬起眼眸,淡淡的瞧了瞧她,眼中仿佛蒙着一层看不破的迷雾。 他抿着的嘴角微动,咳了两声,略有沉意:“此事就由凉王做主吧,想必我的父王应该也无异议。只不过——” 转而顿了顿,又朝梧蓂轻声道,“不知梧蓂姑娘意下如何?倘若不愿,在下也绝不行强求之事。无须隐忍,尽可说出来,我自会回绝凉王与父王的好意。” 梧蓂身形难以察觉的一颤。 自古以来姻亲皆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素时疼爱她的父亲,也未在此事上多多顾虑她的感受。怎料到,他竟然给予她此等大事的抉择之权? 听了他的话,梧蓂心中涌出一阵欣喜,心里感动,欲开口,声音又不禁愈发哽咽,再说不下去。 原本心中抵触的那一块田地,瞬间软陷,她勉强含住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只颤巍着点了点头,同意与否,暂未表明。 碎瓷片收拾干净,屋里凝重的气氛化尽。 父亲这才看出什么似的,一拍桌角,后悔又心疼:“爹爹竟忘了顾虑梧蓂的想法,你看爹爹,真是老糊涂了!”接着,又急急转来梧蓂身边,苍老且满是薄茧的手握住她的手,温热传上她冰凉的指尖。 父亲俯下身劝慰她:“梧蓂莫要生气,皆怨爹爹思虑不周,不过此事有关凉国与秦国之间……女儿可要三思。末了,若真是不愿,为父亦不会加害你啊!” 梧蓂随手抹去了还圈在眼里的泪水,瞧见父亲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而此刻却着急窘迫的模样,偷偷掩嘴笑了笑。父亲眼尖瞧见,也舒展开眉头,合掌开怀笑道:“笑了即好,笑了即好。” 这时,突然发现炽磐站起来,走近两步,正朝梧蓂与父亲这处看着,她立马又羞又窘,扭开头去,免得叫外人见了家里的笑话。 炽磐依旧目光不避,直直的凝视着她。 此时父亲站在梧蓂与炽磐中间,愣了半晌,看看她羞红的脸,又扭头看了看炽磐深情地目光。貌似误懂了什么,有意的抚了抚胡须,笑得更为开怀,全然不顾梧蓂羞煞一旁了。 炽磐见此情此景,眼中有莫名的笃定,璨然一笑,拱手礼:“广武公爱女心切,在下倾服羡慕,如此就不便叨扰了。另联姻之事,听凭梧蓂的决意吧,在下合该告辞了。” 父亲示意他,极满意的点点头。趁炽磐转身离开时,又故意向梧蓂小孩子似的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害得她羞了一腔子气,气急败坏得跺了两脚,也夺门而出。 一路上夏风清扬,竹影婆娑,一簇簇繁花乱颤,像少女的纯粹心情一般,炽热明净,令人眩晕。 回到闺房里,梧蓂锁上房门,轻轻扑倒在绣花蜀锦闺床的丝绸被上,将头埋在白皙指尖,捂着脸蛋儿,如烈火般灼烧着的心,消得好一会儿才微微安稳下来。这才注意到,手心里的丝绢儿,早已揪扯了千百回,握在掌心里汗湿。 正文 第四章 沧桑月夜何方起 日升月落,过了短短三日。 暮色四合,皓月遥遥当空。 深墙里的闺阁上,一抹素瘦的身影沏着上好的碧螺春,一边久伫在窗边,举头望月。任晚风瑟瑟的透窗吹来,也未察觉寒身。 几场绵绵细雨,空气里水汽氤氲,梧蓂推开蒙了竹色的棉纸格子窗,随手摘下眼前柳条儿上的一片薄绿翠叶。 三日里,梧蓂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炽磐口中说出的那一句——“听凭梧蓂的决议”。 那关心灼灼的目光,嘴角噙笑,温软如水的语气,声音仿若天籁。 今夜月光皎皎,梧蓂独自倚靠着雕花的窗栏,盯着树梢上一轮皎白的圆月,想起炽磐的一颦一笑,竟自痴了。 她无声笑了笑,低头看着梳妆台上,炽磐送来的平整铺放的正红嫁衣,细密的金线刻在上等红绸缎上,鲜纹刺绣大朵的粉红牡丹花,一弯琉璃白的丝线绣作朦胧的新月。奶白色的月华,静悄悄地从红帛上倾泻而下,美得惊艳了楼外的繁花。 炽磐遣了丫鬟来她这儿禀报说,若是情愿应了这门亲事,便原封不动的送还这嫁衣,用作喜日里穿着的喜服;若是不愿答应,便使剪子绞了它,丢了罢了。 何苦绞了它呢?梧蓂惆怅地念想着,容色间却是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花好月圆,情投意合的美满,似乎触手可及。 梧蓂决意,答应了。 虽在心里埋怨自己果然是女儿家,到底是心思浅薄,就那么轻易的喜欢一个人。可依旧满心窃窃的欢喜。 为何不呢?她在心里劝自己,若是不嫁,则忤逆凉王的意思,恐怕不仅父亲有所祸患,秦国更有灾难。另外,她虽算不上如何深爱炽磐,却也不愿见得他受此无端而来的天灾人祸。 更何况,梧蓂确实有三两份情义予他。 是夜风,透骨生凉,老树仿佛在月下独酌,悉悉索索的婆娑声声如同与人脉脉私语,一院墙的素蔷薇摇曳身姿,花瓣如羽,月光下更突显纯白洁净,垂首入眠。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才想起来,夜幕沉醉,梧蓂缓缓“呵”出一口气,舒展葇荑,欲起身关窗。 忽然,一声嘹亮划破沉寂。 “你在想什么?” 楼下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阴影,梧蓂的心一惊,倏地侧身避在窗后,眼光从天中月移至树下那窜出的“野狐”,凝住眼神去看。窗外树干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锦衣男子,刀削一样的轮廓,铜铃般的瞳仁盈盈一弯,鼻梁挺直,甚有一番逼人的英气。 “哦,是你啊。”她朝他挑了挑眉,“哥哥。” 秃发虎台咧嘴笑笑,眼里有月光星烁闪过。一跃而起,飘然而至她的窗台,拂了拂衣袖的尘土,懒懒地坐到梧蓂的身边,神态悠然。风吹动他玄墨色窄袖对襟长服,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流星剑,剑穗上缠着当初梧蓂替他做的淡蓝砂石流苏,迎风扬摆,远远望去,定如画中人一般,凉静肃然。 虎台哥哥自幼胆识与武学过人,无论谁见到他,都不得不折服于其英勇气概之下,可只有梧蓂知道,私底下,唯独他最是逗趣儿了。 她松了手,推开原先欲合掩的窗户。 他索性跳进屋里,径自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却睨见案台上的红衣,神情顿了一下,又恢复如常,“我方才听闻爹爹说,凉王有意将你许配给落难的秦王之子乞伏炽磐?” “是啊。”梧蓂淡淡地说。 虎台瞪大眼睛:“那可是落难的太子,你就轻易答应了?” 他剜了她一眼,又促狭着笑,“我记得当初是谁告诉我,‘只求知书达礼的人中君子,愿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啊?” “他正是人中君子!”梧蓂赶忙说,语气中竟有些偏袒的意味。 虎台笑得更欢畅,笑嘻嘻问:“你待字闺中就这般袒护,倘若嫁过去,岂不是要将哥哥我忘得个一干二净?” “你尽胡说。” 他逐渐收起玩笑的目光,略显认真:“不过话说回来,炽磐确实非池中之物,嫁于他,未必不是件好事。” “梧蓂你可要想清楚,出嫁后便不能反悔,哥哥不能向小时候你偷了糖吃,再帮你顶罪。”他讷讷地说。 梧蓂心里酸酸的疼,念及日后要与父母和哥哥分离,再无亲人做伴,便说不出一句话,只低首垂目,挑了挑桌上的摆放着的蜡烛灯芯,烛火狠狠地跳动,将她眼睛里生出的泪也照亮。 “也罢。”余光中哥哥面色微僵,很久很久,叹出一口气来:“女儿家的心思,哥哥看不住咯!今后啊……别忘了爹爹、娘亲与哥哥便好,好生保重。” 语毕。 虎台起身推开窗子,临行前复停下来,指了指晾在一边的金红嫁衣,朝她笑问:“那件嫁衣让哥哥帮你送去吧,亦叫我做一回牵线的讨喜人,如何?”梧蓂顺光见他,他又恢复与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她这才安心下来。 待梧蓂将飘逸生姿的嫁衣叠得齐整,端放在他手里,亦极不舍得见他一跃而下,飞快得消失踪影。 梧蓂脑海空空,痴痴得立了好一会儿,便放下一切准备就寝。这时,瞟见送嫁衣来的托盘下压着张字条,之前居然未注意到。 她拿起细细的看,峻嶙的字体上书: 卿本佳人,吾作磐石。 磐石不移,子如兰芝。 兰芝靡靡,莫比桃枝。 桃之夭夭,不负卓挚。 落款四字——乞伏炽磐。 阴差阳错,唤醒她空虚日子的竟是他秦国败落之子,这诗这情似乎是始终揭不开的谜团,终究借她之手解开秘密。 自这一刻起,那一面之缘,炽磐的出现犹如明光乍现,竟要纠缠上一生一世。这一嫁,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尚难知,谁也不能料及今后的事。 就像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一场惊雷。 正文 第五章 只待新雷第一声 自从梧蓂答应与乞伏炽磐的这桩亲事后,王府里日日喧闹不歇,侍从丫鬟们绷紧一根弦,围着王府忙里忙外。广武公亲自请宫中太史令测算了良辰吉日,大红灯笼数不清多少只,只只凤凰鸳鸯成对,入目皆是红红火火,洋溢着一派喜庆。 连城里亦是花灯满城。王府门外,张灯结彩,整个花园烛火摇曳,亮如白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凉王另外赏赐的万两黄金、万两银,皆被广武公用来置办亲事。 来往的达官显贵皆来见梧蓂,她自知亲近的人,便用担忧顾虑的目光看她;敌对的人,便是一脸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的幸灾乐祸。 欲趁机巴结的人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变着花样送来各处奇珍异宝。今日派人送来江南难得的冰种翡翠如意,明日又亲自出马,带着一匹匹蜀中最富盛名的灯笼锦入府。 广武公素来不喜这些,梧蓂亦暗暗好笑。 若是换作她,便扯上几枝色相稍好茉莉花枝,刻意栽种在府门四周,绝对使爱香如痴的广武公欢心。 梧蓂想了许多,觉得无意,也就不再多虑。于那些鱼龙混杂的处境之间自封视闻,不听不见,心中便也顺畅许多。 她思来想去,倒是好久未见炽磐,自那日莲花亭轩偶遇之后,再未遇见他,可转念又想,却才短短几日罢了,或许是她太焦躁不安。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连一片儿云丝也瞧不见,两只灰白的雀儿在枝头跳着啼鸣,微风徐徐拂过,如日岚清潭一般碧蓝如洗。 梧蓂在花园里闲散,惦记着或许能遇见炽磐。兜兜转转逛了许久,尽是花木生长得泛滥,而半个人影也未得见。女儿家怎可比男子心急,性子这般不收敛,要叫旁人知道了,可不得被四处笑话? 念及至此,梧蓂索性不再想他。 起风兮,风拂得似如凉滑的绸缎裹身,温润舒适,发间簪满的珠钗琳琅作响,她随手摘了朵半盛开的玉兰花别在发髻上,突然有了嬉戏的兴致。正巧儿,小桃和几个自幼伴她长大的婢女跟随在她身后,梧蓂便拿定了个主意。 “小桃,把你的手绢儿给我。”梧蓂说。 “小姐这是要作何用?”小桃睁大眼睛,一边将衣里的手绢掏出,一边疑惑着问。 梧蓂兴致盎然的笑着:“你先背过身去,待会咱们一起玩。”说罢,将小桃的粉纱手绢折叠成宽布条状,蒙住她的眼,在背后系上活结扣。 小桃意识到了,粉嘟嘟的小脸蛋气鼓鼓的,急急地埋怨道:“小姐小姐,每回儿都是小桃捉人,早就该换人啦!” 梧蓂笑着安慰道:“若是这回你捉住谁,以后便换那人来捉好了。” 小桃与梧蓂亲近,说话也不多规矩:“那可算说定了啊!” 后面的几个丫鬟不再拘束,几人手拉手围在一起说笑着,待梧蓂蒙好小桃的眼,喊了一声“散”,便纷纷如蝴蝶飞散去,赶紧隐蔽在花园各处,梧蓂瞧她们都用手帕掩着嘴偷笑,她亦不例外。 梧蓂躲去小桃身后远处的一棵桂花树后当作藏身之所,然后瞧了瞧其他丫鬟,她们四散各个角落里,皆点头示意,她心领神会,随后击掌两声,表示藏身结束。 梧蓂本该掷石块儿来应声道明的,可她身旁的这株桂花树像是新栽的,泥土瞧上去还松的很,没找着石块,怕弄脏一双绣花锦的鞋子,只往旁边挪了挪,原地击掌两遍。 “藏好啦!”蒙着眼的小桃竟闻声转过身来,粉红的裙角随步子摆动,伸直手在前面寻摸,直愣愣的闻声朝梧蓂这儿走来。 真是失算!梧蓂心里暗叹了一句,却又无可躲避,只得定在原地不动,眼看她慢慢靠近,小心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小桃笑声如碎玉滚地:“哈,小姐,小桃知道您在这儿!” 梧蓂更紧张,脚下不知觉悄悄移开两步,谁料正踩在散落一地的桂花枝下,更不料这一脚居然踏空! “呀!” 梧蓂尚且来不急反应,只觉得眼前猛然一黑,情急之下伸出手去,却是何物也未抓得住。不仅如此,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胳膊,弄丢了的手帕随风飘然落在离她远远的地方,便倏忽掉进桂花树旁一个未知的空洞里。 小桃闻见不对劲的声音,一把扯掉眼前系着的丝帕,皱着一双秀眉望了望四周:“小姐?小姐!” 无人应答她,梧蓂早摔晕在桂花树底。不知有多深,杂草将她上面遮盖起来,根本瞧不见。 小桃急忙忙的找来另外几个丫鬟,质问:“小姐呢?” “我刚才看见小姐就在这里呀!” “那现在呢?小姐怎么不见了!” “我……我们没看清。” “你!……”小桃望着四周,焦急地喊梧蓂,半晌亦无声音,恐惧凝上心头,一嗓子害怕的哭腔,“小姐怎么……丢了。” 一个丫鬟机灵:“我去找老爷!” “别啊!老爷要是知道了,哪有我们活命的道理,再找找,再找找。”其他几个丫鬟生怕被责罚,赶紧劝道。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小桃抹了抹眼泪,恍然大悟:“我去找炽磐太子!他的寝屋就在南厢房,离这儿最近,你们几个再去叫其他家丁过来!快点!” “是!” “是!” 小桃和丫鬟们四散奔去。 南厢房里。 乞伏炽磐正和几个秦朝旧臣在论事,说至一半时屋门一下子被人用力推开,“哐”的一声响,里面的人大都惊住。小桃来不及行礼节规矩,拉起炽磐的衣袖就往外走,炽磐也是一愣,随她拉了出去。避开其他人后,小桃才哭哭啼啼的告诉他,小姐不见了。 炽磐首先想到的,是梧蓂逃婚了。 “小姐……正和我们嬉闹……然后突然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小桃哽咽着说不清楚。 人间蒸发? 炽磐眼里有明显的吃惊,手里紧紧一握,倏忽凝紫脸色:“还不快带我去!”他直接丢下一屋子大臣,孤身便走了。 正文 第六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正午,王府花园里。 花木葱茏,桂花香一浪一浪,涌泉般拂面扑来。 乞伏炽磐大步流星的赶至,一路上小桃细细与他说了原委,他将过门的妻,竟这样奇怪的消失。他环顾四周,果然除了五六个侍从丫鬟,并无其他人。 怪事。凭空消失?如何可能。 他是不相信的。 炽磐发话:“在园中走失的?”未用“消失”一词,是因他绝不相信会有凭空消失这一说,虽然心头疑云滚滚,但依旧怀着定能找到的想法。 “是啊,原先就在这里,我们几个都瞧见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不见了。难不成……难不成小姐被人抓走了?”三两个丫鬟目目相视。 小桃训斥:“胡说!我听见小姐的呼喊声,当即就摘下了丝帕,何人能如此飞速将我家小姐掳走?更何况,谁人敢掳走小姐!” 丫鬟们立马站齐垂首,不敢再多猜疑,温驯的颤抖着。 炽磐不言不语,将周遭仔仔细细走了一遍,远处一抹洁白在绿丛中,突然扎着炽磐的眼。 走近一看,尾随的小桃赶紧指明——这抹皎白的丝帕,正属梧蓂小姐。 炽磐捡起沾了花瓣草屑的手帕握在手里,蹙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丫鬟们大气不出,都没了主意,只得煎熬着期望炽磐可以帮她们解决。 炽磐自顾自思索,喃喃地开口:“有桂花香……应是在桂花树左右。”再抬头,不远处恰好是那株桂花树,蹊跷无比,可惜看上去却如同栽根平地,再疑惑也难以怀疑至一棵普普通通的树。 炽磐尚未走近,小桃就哭哭啼啼地跟着说:“早知道就不同小姐这样嬉闹了,都怪小桃,闻见小姐的击掌声准备去捉小姐,说不定都是小桃害的……” 炽磐眼里疑惑一闪而过,转身问:“此类游戏不是以掷石为号吗?梧蓂为何击掌?” 皆是谁都明白击掌最易暴露地点,择以掷石的方法最能隐蔽自身位置,扰乱声音,不知何处寻,才是游戏的目的。因何故,迫使梧蓂选择击掌? 桂花。 击掌。 声音。 消失。 这一个个细节,到底有何关联所在。 炽磐三步并两步,待到桂花树周遭桂花香扑鼻,风拂过落了细碎的金黄,如磨碎的细金砂般洒落。仔细检查一圈,发现是新栽下没两日的树,故而周围无一块碎石所在。 原来如此。 炽磐探脚其上,周围附着的杂乱草枝被踩地塌陷一片,露出树根下黑洞洞的大洞穴,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日光照射期中,勉强可以看出有一人伏地的轮廓,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 “快拿绳子来!”炽磐语气恼火,终于有些忍耐不住,怨这些丫鬟照顾不周,更怨此有危险之处,竟无人先来告知。 有小厮提着一捆麻绳急匆匆的从花园围廊间跑来:“来了来了!” 炽磐接过绳索,在腰间围绕了几道然后系得紧紧地死结,叫那些小厮拽紧绳索将他放进树下那个黑穴里。小厮们怕误伤炽磐担待不起,想着自己下去,却被炽磐瞪了一眼驳回,心想着:若是那些小厮手脚笨拙,再伤害梧蓂,他绝饶不了他们。 他跳下去后,在阴冷潮湿的洞穴里看见浑身是血的梧蓂,倒吸了一口凉气,着实惊住,急忙将她也系在他随身带下来的绳索间,抱起她时才觉得轻得吓人,心中微微疼了一下,随即遣人慢慢拉了出去。 梧蓂终于被炽磐从桂花树下的黑洞穴里救出。重见天日时,炽磐打横抱起她。她的脸色惨白,满身灰尘,衣服被树枝划的破乱,胳膊上的流血未止,身体轻得像枯叶般零落。温热黏稠乌红的血顺着胳膊沾满他干净修长的衣袍。 梧蓂被触及时微微眯开眼,听见周围许多人模糊不清的呼喊声,却只瞧见他陌生而熟悉的脸,她伸手,只抓住一个炽磐。 不自觉得冷的发抖,他往外奔出去,随后不久,梧蓂一直安心的靠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里,哪怕预料到自己即将失血昏过去,也不再慌张。 他就是她日后的夫君。 这般安心,似乎天地都全不想要了,又仿佛天地全在手里。 那稳稳当当抱着她的,便是她的天地。 天旋地转,黑暗漫散。 “梧蓂、梧蓂……” 梧蓂听着炽磐不断唤她的名字,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依旧垂首,忍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当梧蓂再次醒来时,看见了满满一屋子的人。父亲,母亲,虎台哥哥,小桃和几个丫鬟,连凉王的御医也在此,正和父亲商量着病情。母亲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握着她的手,一双漂亮的眼睛都泛上红血丝。 梧蓂鼻尖一酸,颤颤地叫了声“娘”。 母亲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她,深吸一口气,欲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未出声,怕是一出声就忍不住要落泪了。瞧见她终于脱险,就转身招了招手,让御医过来瞧瞧,自己则满目担忧的站在一侧。 御医给梧蓂搭脉,两指仔细搭诊半天,才缓缓起身,屈身告知屋里的人:“小姐已无大碍,近日好好休养,多吃些补气血的食材便好,微臣再给小姐补一道方子,数日之后,便可痊愈。”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父亲道谢后并随御医去开方拿药,母亲悬着的心落下来,命其他人全部离开,唯独小桃留下来照顾梧蓂。 始终畏缩在一隅的小桃待他们走后,终于嘤咛起来,哭诉道:“小姐,您吓死小桃啦,您要是出事了,我可怎么办呀!” “又不责怪你,没事了。”唇有些干,梧蓂勉强笑说,“还不快帮我倒杯水来。” 小桃连应了几声“是是是”,胡乱地抹了一把泪水模糊的脸,手忙脚乱的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将水喂到梧蓂的嘴边。 梧蓂浅浅抿了一口,干裂的嘴唇舒缓一些,稍微一动,浑身又酸痛得厉害。 小桃在一旁愤愤不平,继续说:“幸好小姐福大命大,竟被炽磐太子从那棵桂花树下找到,这次真要怨那些胡乱栽树的匠人!桂花树下原有一口废弃的枯井,他们准备隔日就把它给填了,顺手把将栽的桂花树提前栽在了那儿了。谁想到小姐您会去哪儿,结果……” 梧蓂只听进半分,就打断她:“炽磐呢?” “太子啊,太子他将小姐抱回来后,御医闻讯赶来了,之后跟他道明了小姐只是受些皮肉伤,并无大碍,他便回去了。” 小桃想起来今日情景,也不哭了,眉飞色舞道:“太子可真关心小姐,看见小姐受伤,可着急了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谁也找不到您,唯独他能找到小姐您,这定是姻缘注定吧!” 好一个姻缘注定。 梧蓂听了心间暖然,微垂眼睑,勾了勾唇角。 正文 第七章 犹是深闺梦里人 窗户微开,被风吹摇的嘎吱作响,几朵新鲜的蔷薇花瓣随风卷落进窗,粉红几点,零零散散的散落在梳妆台上,好似一幅风景画,美不胜收。屋里光线明亮,雕并蒂莲花的红木床榻泛起亮晶晶的光泽,煞是好看。 小桃一袭桃红柳绿的妆扮,见梧蓂笑了,她也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极了两轮新月。 梧蓂不便行动,便故作正经,严词正色道:“是你叫炽磐来花园找我的?” 小桃笑弯了眼,调侃她:“若不然,小姐怎会这么快就得救?” 梧蓂睨她一眼:“唯独属你点子最多。” 她“嘿嘿”笑两声,又压着裙摆,弯腰凑近梧蓂的耳朵:“小桃知道小姐心里切慕太子,这不正好随了您的心愿呐。” 梧蓂闻见,埋怨她怎这样过于直白,烧红着脸嗔怪:“我伤成这般模样,你还敢嘴贫,信不信我罚你三个月的银两!”虽是这样说着,语气里却无当真责怪的意味。 小桃嘻嘻笑着,故意朝梧蓂行道歉之礼:“奴婢知错啦,求小姐宽宏大量,莫不责罚。”没一会儿,面色又认真起来,“不过,小姐未有大碍才最为重要,可是您胳膊上的伤,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了。与太子的婚期将至,这可如何是好?” 梧蓂想了想,心里确实有所顾虑。若这伤早日康复,便无大碍;若是婚期时日一至,还未能拆掉层层裹覆的纱布,那指定的婚日必定择日,凉王与秦王肯定不快,终究不妥。 现在一心只希望,这霍然而来的倒霉事儿能快点驱散。 “噔噔噔”。 梧蓂正和小桃说笑着,被一阵有律的敲门声打断。她对小桃点点头,小桃便应了一声,大步过去拉开木门栓,梧蓂瞧小桃看见门外的人,面露喜色,身姿摇曳行拜福安,脆生生地喊:“太子安好。”声音拖了一节,像是刻意说给她听见,小桃这个机灵鬼。 炽磐只淡淡地扫过小桃一眼,惜字如金一般掷地字句:“免礼。” 小桃礼毕起身,识趣的退出门去,临走前还偷偷冲梧蓂做了一个鬼脸。 咯吱——闭门。 炽磐迈步跨进闺房门槛,闺房里红帘垂幕,陈列新软,桌台上摆放着燃剩一半的红蜡烛,青花瓷瓶里插一两枝新折的白茉莉,香气郁郁幽溢,一派女儿家的甜梦气息,宛若温柔乡似的,使人不自觉的陶醉其间。 他几步走过来抱紧梧蓂,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空旷那么昭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梧蓂……”这是炽磐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叫她的名字,亦蕴藏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的希翼。 梧蓂“唔”了一声,他未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伴随着微微生疼,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 “梧蓂,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与你成婚。因秦凉两国和亲本就在意料之中,而且自那日,我在莲花亭见到你,听你唱歌、观你赏景,我才了解这世上真有一见倾心,也再无人能比你这样素净娇好。”他的头靠在梧蓂清瘦的肩上,絮絮地呢喃着。 第一次被陌生男子拥抱,梧蓂的身体微微僵直,惊慌里带着一星半点的甜蜜,任由他这样像婴儿般纯净的身躯贴紧她,清澈温柔,譬如萧郎。 “我见你亦是如此。”梧蓂柔声说,化冰成水的声音淌过周围一隅一落。嗅觉灵敏,闻见他发间衣襟上稍有酒气,便发问:“你喝酒了?” “是喝了许些,不过未醉。”他扶着梧蓂柔弱的肩膀,指尖扣紧,眼神浅浅的迷离,“若无酒存腹中,患我说不出此番话。” 他落寞的摇摇头,仿佛自嘲一般的笑道:“借酒壮胆,这般子懦弱模样,梧蓂定会瞧不起我的。” 梧蓂被他盯得心快要从胸口中蹦出来,又强做镇定的扬起头,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念及平日里他行动潇洒随意,面容云淡风轻,却不曾想过,私下里的他会是哀伤落寞集于一身。她脸色稍缓,劝慰道:“炽磐,梧蓂绝不会有瞧不起你的意思。看来你是有些醉了,先回屋休息吧。” “不,让我说完。”他的声音低沉微带哀伤,继续说,“我秦国如何战败,莫不是那些封疆将领纸醉金迷,又怎会沦落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不过,独有一事幸之,便是遇着了你。”他微笑着对梧蓂说,认真的,不容置疑的口吻,“深宫最缺纯真,你是我的福气,如今是,日后亦是。” 若不是梧蓂看着他的眉目有着起伏不定的温柔,目光幽深如墨,真实不虚,便如何也不会相信,同他这般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竟会对她说出此番话来。 几乎毫无悬念。 “与你同样,你亦是我的福……”梧蓂目光柔柔的说。 她曾看着秦国荒淫无道,顺势败落,心中有可怜,如今却也窃喜,小桥伴流水、红烛随暖夜,对她而言,即是美好圆满。 庙堂甚高,梧蓂未必看得清朝堂之事,可是身为女子,天生就能看得出一个人是否真心对她。炽磐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是墨香之气,目光闪耀,一个人的心若是定在那里,便无论如何也弄虚作假不了。 梧蓂宛如一只素白的飞蛾,舒展坚韧的双翅,毫不犹豫的扑进他如火如荼的怀抱里,那些火光灼灼烧着的,不是华服之下的躯体,是她炽热的心。心甘情愿之间,有莫名的情愫在心底生根发芽,疯狂蔓延。那个叫爱情的东西,亦渐渐变得明朗,动情之处,泪眼朦胧。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语含愧疚:“原谅我,不能让你安享这片锦绣山河,此生必不相负,白首不相离。” 深深地深深地,凝固了热血,停滞了脉搏。他的怀抱温柔似水,似乎要将梧蓂揉进他的血脉,肆无忌惮的释放着怜惜与不舍。 曾经兮龙潜海,鹰击空,九州难握长寂寥,一缕香魂绕身旁。 如今兮云静舒,风彷徨,渡此生光明如阳,惟许卿不诉离殇。 他,即是她的深闺梦里人。 正文 第八章 只因感君一回眸 炽磐将梧蓂抱得过于紧贴,胳膊触及她在落井时留下的未愈伤口,梧蓂分明感觉到有血水渗出来,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生疼地发出一声“嘶——”音。 他闻声,立马察觉到她尚且还属于养癒阶段,看见梧蓂小臂上裹敷的药膏白纱布逐渐染红,眼里酒醉神色散去,心疼得连声道歉,大声喊来守在屋外的小桃,命令她赶紧去弄新的纱布与草药来替换。 小桃端来一盘新药草和白布,默默地站在梧蓂的身边,偷偷瞧着她潮红的双颊,樱桃似的小嘴勾起笑意。炽磐手持盘中陶瓷的磨药樽,将晒干的草药碾成细碎的粗末,油绿的颜色沾满樽壁,药草香郁郁沉沉的散发着,虽为苦涩,却犹清香。 “来。”他伸手轻轻捧过梧蓂受伤的右臂,撩起半截衣袖,小心翼翼地揭开其上覆着的血纱,待到眼睁睁看见血淋淋的伤口,才睁睖着合唇皱眉,心疼的掌心微微出汗,将药草末屑一点一点地撒在伤口上。她闷哼了一声,又觉着疼得很,紧闭着双眼,不自觉得想要抽回胳膊来。 炽磐未有放手,稍稍用力抓住梧蓂的手腕,低头轻轻得吹了两下,痛感稍有好转,再待她睁开眼时,不知他是如何轻巧将纱布已裹敷完好,这下子终于结束了。 再将衣袖慢慢地盖下来,梧蓂收了收手,却未从他手中抽出。他盯着她手腕看了许久,才说:“这花纹,是如何得来的?” 梧蓂低头看了看白皙腕上的朱砂花,幽幽盛开的花瓣似乎是层层叠叠含羞的红颜一般,撩人魂魄,悠悠道:“这腕上,原有一块褐色胎记,出生时便留下的,女儿家未免觉得貌相丑陋,就用桃花汁日复一日的涂抹,想着或许能淡化一些,却未曾想过它竟自己生成这朱砂色,长成了如今这朵花状。” 梧蓂说完,抬起头见炽磐依旧痴痴念念得盯着,疑惑的问:“怎么?是不是它模样难看,叫你瞧着不舒服?” “不……只是让思及我的母后,她的眉心也有这样一点殷红鲜润的花瓣朱砂。” 她欲告诉他日后她可得拜见这样的王后,却转念一想,早早听说过炽磐的母后,死在了他幼时的皇宫里,为此秦王乞伏乾归恸之不已,将其风光下葬,其唯一的亲生儿子乞伏炽磐也顺势受恩,封为秦国太子。 炽磐如今父损母亡,梧蓂始料未及的触及了他看不见得旧伤。 他用拇指指腹在花纹胎记上轻轻地摩挲,目光慢慢地沉淀下去,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你真像母后。” “额……”她有些微醺。 “除了这点朱砂花纹胎记,母后也最爱吟《诗经》,深宫律重,不允传唱这些俗谣,她便同我嬉闹时唱予我闻……你之前在莲花亭外吟唱的那首《鹤鸣》,母后也曾唱予我闻。”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此时此刻的梧蓂,这才似乎理解他半分半毫的哀痛,空气凝固,不闻呼吸,一切都如结冰般静止着,那朵她从未放在心上的朱砂花,竟使得炽磐看得如此沉重。梧蓂落目看了看腕上伴她生长的胎记,忽然心间悲欢交杂。 突然,门外又响起“噔噔”的敲门声,发愣的炽磐回过神来,将梧蓂的手轻轻地压回锦被下,严严实实得遮盖好,未等小桃迎上去,屋门就被人擅自推开。 “妹妹,看我给你找来什么好东西!”虎台哥哥一边大步跨进来,一边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状物兴冲冲地喊。 虎台哥哥小心翼翼的捧着碗,下意识得一抬头,恰好撞上炽磐不冷不热的眸子,他大概未料及炽磐在梧蓂屋里陪她,眼睛睁得老大,脚下顿了一顿,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忽略了炽磐,咧嘴朝梧蓂笑说:“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这可是好东西,趁着热快把它喝了。” 虎台哥哥靠近过来,梧蓂仔细瞧了瞧他沾满泥灰尘土的衣袍,原本翠青的竹纹银丝长袍再不复光鲜亮丽的模样,斑驳的泥块也贴黏着衣角,干净的手背上多出几条细细长长的血划痕。 她亦惊亦疼得问:“哥哥你这手……怎么弄成这般模样?” “妹妹别问了,先把这个喝了再说。”他说。 梧蓂只好先叫小桃接过热腾腾的瓷碗,她捻起汤匙沿着碗边儿迅速划着一圈,舀了一小勺微微吹凉,这才缓缓递至梧蓂的嘴边。里面粘稠的奶白色汤水散发出清凉的香气,扑鼻而来,梧蓂自知山珍海味尝过许多,这香气似乎熟悉,当真想想却又想不起何曾闻过,像梨花羹,又像雪脂燕窝。 梧蓂尝一尝,入口香甜即化,咽下去时口感润滑无比,似酒似粥,引人忘忧。 他见梧蓂终于喝完,英眉舒展,才心满意足的说道:“这可是我翻上山崖,同那些不要命的白肚燕子给你抢来的新鲜燕窝!知道你不喜欢燕窝的咸腥,特地加入荔枝、梨汁与甘草末儿祛腥,也微甜许多,熬了一个时辰来端给你喝。” “哥……”她语带哽咽,再看他衣服弄得脏兮兮,手背上被燕子抓的伤痕累累,不免感动心疼。 虎台哥哥瞧见梧蓂略红的鼻尖,赶紧说:“别,妹妹你可别哭,哥哥没什么能帮忙的,只能给你弄点补品来。对了,御医说这新鲜的燕窝熬汤修复疤痕最好,喝了它,胳膊上的伤应该不会留疤了。” 梧蓂耸了耸鼻子,不服输的打趣儿道:“谁说我要哭了?喏,这里还有我剩下的膏药,你一同拿去敷了吧!”说罢,小桃适宜的将她用剩下的膏药端给虎台哥哥。 哥哥瞧了一眼,双手捂心,故作痛装:“哥哥疼惨了,妹妹竟给我用剩下的药,真没良心!” 梧蓂笑得厉害,牵扯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一旁的炽磐也忍不住笑,抬起手掩着嘴假装咳嗽。 “疼吗?”哥哥问。 “哪有你疼。”她说。 他伸手刮了下梧蓂的鼻尖,怒道:“再不听话,哥哥以后可不待见你这么好了。” 小桃与她笑作一团,满屋祥和之气,全无规矩方圆禁锢喜怒哀乐。 正文 第九章 至今莲蕊有香尘 不知不觉静养了好一段时日,细细数来大概已有一两个月之久,定下的良辰吉日倒是没有错过,似乎是同梧蓂约好一般,在她伤口结痂愈合之后举办,王府里也逐渐透露喜庆的气氛。 夏过了,如今是秋风飒爽,万里无云,府里前院又新栽了几株桂花,夹杂在桃树松柏里,点缀的明亮,恰好赶上花期,几株金黄烁烁,枝也压弯,香得很。梧蓂在丛中走,浑身上下染了香气,尤其是袖角,免不了欢喜。父亲晓得她素来敬竹兰芝草,亦遣人在她屋前将一季的紫竹换成了直挺无比的常青竹,垂了两三株金叶吊兰,愈发叫人瞧着神清气爽。 炽磐的南厢房倒是何物不移,与他来时是照旧的模样。梧蓂偶尔路过时,总觉着有些腻,便去牡丹坊精挑细选了些上好的花枝种子,用油纸包好,让小桃给他送过去。 却不料,结果被其一一退回,她不禁恼火得很,好心好意予他,也并非是何不可善用之物,他却不领情。 梧蓂径直去找他,他淡淡的说:“花枝招展,碍眼了。” 梧蓂正欲发作,谁知他又说:“窗正对着莲花池,那座莲花亭轩,已是极美,再添便看不见了。”说这话儿时,他目光盯着窗外,深深叹一口气。 她顺他目光望去,莲花池不负夏日悠乐之景,现今残败散落一湖,花红不见,独独剩下枯荷叶子飘零在水面上。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梧蓂瞧不惯伤感落寞的气氛,便负手悠悠吟出这一首诗,又劝说,“景若在心中,何苦叹时季摧残?景若不在心中,又在意残荷败叶做什么?” “悲伤已去,君子合该有君子的气度,耿耿于怀不是君子作为,炽磐应当效仿君子才是。”梧蓂笑意盈盈的走至窗前,伸手遮住他张望枯枝败叶的眼。 炽磐冷着的脸愣了一下,顺她心意闭目思索,她的手心贴着他的眉目,眉睫扫过,微微发痒,待到他许久睁开眼时,双目中终于重现一抹熟悉的晶亮耀光,亦如梧蓂初见他时那般潇洒自然。他握住她的手,恳首道:“诚谢梧蓂,教炽磐明白了‘君子不为仕途所困’的道理。” 梧蓂笑了,阴阳怪气道:“孺子可教也!” 炽磐笑得爽朗,又忽得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问她:“对了,梧蓂可知四五日之后,便是中秋?” 梧蓂一惊,不觉激动起来:“这般眨眼之际就是中秋啦,须得有万里无云的圆月,配着莲蓉馅儿的月饼吃才最妙!” “为何是莲蓉馅的月饼?”炽磐好奇地随口一问。 殊不知聊及吃食,她最能侃侃而谈! 找了张椅子安稳坐下,梧蓂故弄玄虚,意味深长的咳了两声,才幽幽道来:“暑热刚过不久,新鲜的夏食却早已陆陆续续殆尽,人们正是贪食盛夏清凉酒食的时候。若是此时,取来独存的莲蓬子,剥皮剔心,打碎压泥,做成月饼的馅心,再揉匀面团里包裹其间,恰好消得秋干气燥。伴月同食,晚风吹行,再酿些绿豆酒伴饮,清凉最盛,岂不快哉!” “嗤。” 炽磐不禁笑出声,急忙掩了嘴。 她一拍桌子,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单单觉着我妻梧蓂,真是愈发可爱可怜了。”他揉乱梧蓂鬓角的发,宠溺着说。 “你……”她说不出话,硬横起的情绪又化作一汪碧水的心思了。 炽磐环扣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伏在耳边说:“今年中秋,我同你一起去做一回月饼如何?”他大概不知,梧蓂只会吃,不会做。 “做月饼?还是免了吧,我可不想蒙着一脸面灰。”她抿着嘴,又不愿扫了炽磐的兴致,便补道,“不如一同去买些莲蓬子回来。” 炽磐问:“莲花池的莲子采来用,可好?” 梧蓂连连摇头:“不好不好,那池中莲花虽然好看,叫人赏心悦目,但莲子却不足香甜甘美的滋味,精气都花费在开花之时了,倒不如民间的莲子,虽然花色不够明丽,但莲蓬子的色泽更好、味道更鲜。” “梧蓂,你如何精通这些?”他又问。 “精通?这可算不得精通。要说起精通,那些皇宫里的御厨才叫精通,一根葱蒜皆能雕出镂空的牡丹花来。” 刚刚说完,梧蓂便想起炽磐实属太子身份,有何物是没见过的,她却班门弄斧的教起他来。 他促狭地笑她:“那看来,必是有张贪吃的小嘴了。” “你戏弄我!”梧蓂使劲推开他,嗔怪道。 “哪里戏弄?炽磐是句句实情,莫不是被我猜中,你才恼羞成怒成这般吧,哈哈。” 此时,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见他幸灾乐祸的模样,越发气恼,直跺脚埋怨。 “好了。”他捉住梧蓂的手腕,不待她反应就说,“日头正好,走,我们现在去。” “等会,别忘了换身寻常布衣再出去,莫被人瞧见,惹是生非便不好。”梧蓂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他微微一笑:“最属梧蓂细心。” 她未回答,心里小鹿乱撞一般,跳得厉害。 随后,小桃领梧蓂回屋换了一身家常便服。豆青的绸缎顺腰身而曳地,垂遮秋香色的锦鞋,发间素白的玉石簪未经雕刻,只是圆润的插入瀑布般的青丝之间,额前碎发皆整齐撩至耳畔,清秀典雅,贤良婉然。 她涂上淡淡的胭脂,在镜前转了一圈儿,满意极了。 出门时,炽磐已打了一把纸扇在屋外耐心的等着她。 瑟瑟风止,他背对着梧蓂,两三点桂花落在他的肩上,银白的缎布随风扬起,墨色布靴踏在石板上,总觉得宛如水墨画中的人物,平白无故的走了出来,比平日里多了不止三分的逍遥洒然。 之后,负手转身,眉目如画,宛然一笑,世人皆醉,梧蓂也在其中。 看他见她时眼光一亮,不知是否也同她一般,心里如此欢喜。 正文 第十章 而今识尽愁滋味 炽磐总喜欢“吾妻”、“吾妻”的唤梧蓂,即使尚未成婚,也私底下偏使这般叫法。比如此时,他见她一身平常人家、为人淑妻的妆扮,又笑说:“吾妻甚美,如何打扮皆好看。” 梧蓂挑起一双远山青眉看他:“如此说来,若梧蓂不施粉黛,便是难堪入目了?” 炽磐笑眯着眼,打合扇子又展开,舞得微风一阵,拂落肩上飘零的桂花,一字一顿道:“绝无此意。” 小桃在一旁用绣帕掩着嘴笑,梧蓂和炽磐的问答叫她乐得不行。她轻扯梧蓂的衣袖,道:“小姐,小桃也想陪您出去买莲子。” 梧蓂瞪她一眼:“你可不是想陪我,其实是想去街上逛逛吧!” “哎呀,小姐!”她轻轻摇梧蓂胳膊,满脸渴望的神情,“小姐,您就带我去吧。” “不行,留在府里做事去!” “呜……”小桃失落的松开手,嘟着嘴站在一旁。 梧蓂笑道:“逗儿你啦,还不快去换身衣裳来!” “小姐捉弄我。”小桃转悲为喜,高兴的跳起来拍手,“我这就回屋去换身布衣来!”说罢转身就走。 小桃与梧蓂同年出生,是梧蓂王府里管家的小女儿,幼时同她嬉戏玩耍,她读书时,小桃便是她的书童,梧蓂早已将她视作亲妹妹一般,衣食住行上从不亏待她,只教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与自己更加亲近,瞧着她又蹦又跳远去的背影,梧蓂嘴角微微上扬。 未半盏茶的工夫,小桃梳了双环髻,换着一身碎花的细布裙裾走出来,活脱脱得一个富贵人家里——小丫鬟的着装! “让你换件衣服,倒还换了一身丫鬟的衣服出来,可真是故意气我?”梧蓂一心想教她寻些寻常女子的打扮,在民间当做姊妹同行便好,她却没那寸小心思,只乖乖按规矩做事。 “小桃本来就是小姐的丫鬟呀!这衣裳有何不可?我瞧着好得很呐。”小桃跳到梧蓂身边来,搀着她的胳膊,“小姐,走吧!” 梧蓂无可奈何的随她去了,炽磐亦不在意。 太子与王府小姐出行,本该是高轿垂帐,锣鼓开道,随行侍从怎么得,少说也得有十多人。可梧蓂与炽磐不欲这样喧闹,便没禀报父亲,也过一回百姓的炊火生活。 府门前,守门的两个小厮正欲拦她,小桃躲在梧蓂身后,炽磐挡在前面摆摆手,仗着太子身份谁敢拦着,便顺利的出了府。 一踏出王府,涌上心头的即是“海阔天空”四个字。 中秋未至,满城的花灯笼早早的高高挂起,天未暗,若是夜里出来,蜡烛点燃洒下一路星星点点的灯光,遥遥星尘相衬,想必景色更加绮丽绚烂,迷离夺目。几座酒坊的酒旗插在低低的木梁上,迎风张扬,像是迎客般的招手,小贩们挑着竹筐扁担一边走,一边叫卖孩童玩的拨浪鼓、布老虎、莲花灯,傀儡娃娃,扮“家家酒”的小玩意……琳琅满目。 梧蓂自幼待在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看见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得看过去,皆觉得新奇无比。小桃更欣喜,恨不得飞起来穿梭其中,拉着她的手,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瞧瞧,样样爱不释手得抓在手里戏弄上半天,才留恋不舍的还给卖家,全然不像小丫鬟的模样了。 炽磐摇摇手中纸扇,慢条斯理的提醒梧蓂:“别忘了,我们是来买莲子的。” 莫不是他说,梧蓂与小桃怕是真要忘记了,赶忙在路边向一老妪询问了莲花湖的所在,之后一心一意朝那儿奔去。 一里外的莲花湖熙熙攘攘,原以为湖边风凉不会有很多人,谁知道比王府外的街道热闹更胜,游人如织,大多是母亲牵着子女,或是像梧蓂与炽磐一般的双双对对,在湖边游玩。王府的莲花娇弱无力,才入秋便丢了颜色,这民间的莲花湖经风霜雨雪久了,虽然越少,倒是没有败尽,耐寒不衰,泱泱一大片鲜翠碧绿,难以穷目。 炽磐着一袭丝缎白衣走在前面,梧蓂和小桃跟着后面东看看西瞧瞧。若是平时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花纹锦缎、或是簪着叮当作响的流金凤钗,定是会惹来不少人的目光,果然换一身衣裳,是明知之举。不过临近中秋节,人人都衣着光鲜亮丽,也不显得突兀。 梧蓂四处赏看,慢悠悠的走着,突然人群中冒出几个模样奸滑的人,口口声声喊着“借过”、“借过”,却是虎背熊腰,一下子撞散她与小桃。 人潮拥挤,梧蓂被闪花了眼,不知不觉被谁暗中推了一把,跌跌撞撞不知被挤到何处,终于找到一寸土地,立稳足尖,朝外张望却皆是陌生人。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猛然一个黑影落在面前,欲回头的一瞬间,被那尚未来得及看清相貌的男人用布狠狠地蒙住鼻口!她惶恐的瞪大眼睛,双手被困不能举动,支支吾吾喊不出声。 那男人高出梧蓂许多,力气极大,衣袍交叠遮掩了行动,没有一人瞧清她正被人胁迫!徒劳挣扎间,不小心瞥见他腰间竟别着一把乌金弯月形的小刀,梧蓂拼尽全身力气反抗,终于脱出一口气,尽力喊了一声:“炽磐!”话音未落,便被那贼人迅速强行拖往一条僻静巷子的深处走去。 若是知道出趟门居然会遭遇这种倒霉事,那便是打死她,她再也不出来了! 背后的男人用粗糙的手掌死死地扣住梧蓂的脖子,她透不过气,只能发出轻微“呵”的吸气声。指尖用力掐在那人的手臂上,却觉得那肤肌坚硬如铁,任她如何掐也毫发无伤,却不小心折断了自己的指甲,淤血流出,漫出一股腥味,十指连心,一下子疼到骨髓里。 梧蓂实在无力挣扎,脸色紫白,浑身一松,垂手耷拉着,便任由其将她拉进昏暗的巷道里,眼里溢满绝望。 炽磐和小桃不知走散哪儿去了,她呼救也不知听见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耳边还回荡着人潮涌动的喧闹声,之前觉得嘈杂扰人,此时却巴不得能拥在其中。 眼前的光线愈来愈暗,此时四周灰白的墙显得分外扭曲诡异。脚下的青石板被踩踏出凌乱的哒哒声,呼呼的风声与那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一阵一阵激荡在耳边。 他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掳人!小巷越来越深,愈来愈寂静……心中不详的预感就像巨石滚落一般,越发沉重起来。 心里想着:会死在这里吗…… 无论如何,她已经困在这里了。 她,不要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