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破天惊之洪水猛兽 1885年6月,河南省兰考县境内,田野里一片金黄,成熟的小麦刚刚割完,割下来的小麦被扎成一捆一捆的堆放在场地上,就等着大太阳好好晒晒,晒干了才能脱粒扬糠收下麦粒,再把麦粒薄薄地摊开,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就可以囤粮入仓了,到了这一步,老百姓一年的安稳才算攥在手心里了。 眼下最需要太阳的时候,偏偏太阳就是不出来。不仅如此,雨水倒像个送不走的客人,天天报到。灰暗的天空好似个大洗脸盆,不停地向下泼水。雨声时大时小,大时,如敲锣打鼓,如万马奔腾,敲打着房屋,践踏着田野。不仅打掉了树叶和干枯的小树枝,还把那刚刚坐果的梨儿桃儿打落在地面,本来可以长成拳头大小的硕果,却早早地变成凋落树下的春泥,可怜!雨小时,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润物无声地把土地浸泡成沼泽,便宜了那些枯树皮下面的蘑菇和木耳们,没日没夜地疯长。 李顺披上一件油脂雨衣,穿着自制的草鞋,挎起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在村外槐树林里走走,有木耳就揪木耳,有蘑菇就拾起蘑菇,黑的黑,白的白,一会儿功夫就收获了满满的一篮子,他高兴地吹起了口哨儿。这是个三十岁的庄稼汉子,四方的脸膛,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清澈的大眼,鼻梁很高,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身材,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粗布马甲,一条黑色的阔腿马裤,天气热,裤腿并没有扎起来。 脚下的路面一踩一个坑,软塌塌地,他像小孩跳房子似的,一会走到路左边,一会儿走到路右边,尽量挑好一点的路面往回走。村里最东边第一户人家是大庆家,大庆的爷爷正坐在门口屋檐下摇头叹息,手拄着拐杖敲打着地面,“老天啊!黄河都灌满啦!你还想咋样?再下雨真要决口子啦!” “大叔,黄河哪能决口子啊?从来没听说过!”李顺笑呵呵地给老人搭个话。 “顺儿啊!从哪回来?哦!去捡蘑菇啦!捡了这么多?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年月要变了!” “大叔,捡的多了反倒不好啦?” 大庆爷爷摇摇头,“你看这雨下得!连我家的大黄狗都怕了!一直心烦得嚎叫,它可灵着呢!恐怕要出大事,黄河真要决口子啦!” 李顺笑着摇摇头,加快步子走向自己家里。靠近黄河岸边,有一个大大的土坡,坡上稀稀疏疏长着高大的槐树,在三颗大槐树的下面,有一个庄稼人的院子,三间土砖房是新造的,两间东边厢房,院子很大,没有西边的厢房,在院子西南的拐角里,靠墙建起来一排鸡鸭鹅的窝棚,几只老母鸡正蹲在草窝里憋着红脸膛下蛋。院子靠西边墙根处,一株杏树上挂满熟透半边的杏儿,一颗颗像乒乓球大小,那杏儿亮堂堂地由里向外透着黄色,也有几个熟的早点的,已经开始发红了,引得喜鹊们时常飞来尝尝鲜。 连日来阴雨绵绵,李顺没有去田里干农活,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把篮子送到厨房里,就脱下雨衣,来到大门的过堂底下,拿起刨子开始刨平一方木头,除了是个农民,他更是个木匠,有做家具的好手艺,加上他勤奋,家里的小日子过得吃穿不愁。 忽然,鸡窝里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起来了,这时候,院子走过来一个女人,她喊着,“康平!快去看看!母鸡下蛋了!你给娘数数,有几个蛋了?”母鸡一下蛋,她就很开心,说话的声音就很甜,甜中透着喜悦。 这个面容俏丽的女人,二十七八岁,是李顺的老婆王兰香,本村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十里八乡也找不出几个这么好看的。圆圆的杏子眼,弯弯的柳叶眉,秀气而饱满的鼻子下,那张小嘴总是甜甜地笑着。也是老天偏心,不仅给她一副好皮囊,更给她一副高挑细长好身材,柔软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裹着小脚儿,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十分悦目,她可真算得上天生的衣裳架子,什么衣服到了她身上就会化腐朽为神奇,粗布衣裳也能穿得很好看。 现在她正穿着合身的月白色大襟长褂,宽松的酱色绵绸长裤,脑袋后面盘着大大地发髻,用银发针别着,胳肢下面的衣襟上掖着一块手帕。合身的裁剪穿在她身上更显灵动飘逸,就连捧起谷子喂家禽的动作都显得像随风起舞般风情柔美。那群鸡鸭鹅们欢快地围着她,她笑呵呵地一把一把地撒着谷子,鸡鸭鹅们一波一波地疯抢着。 随着她的喊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奔向鸡窝,弯下腰,伸长脖子,数了数。 “十五个了!娘,窝里有十五个鸡蛋了!”虎头虎脑的男孩拍手笑着,一双大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 “不少啦!不少啦!过几天攒得多了,给你姥姥送点去!”女人开心地笑起来,一口牙齿像贝壳一样洁白整齐,嘴角还漾起酒窝。 “是啊!一天十五个,两天就是三十个!哎呀!娘!也要给我奶奶送点儿!” 女人笑出声来了“呵呵!臭小子!娘可不敢忘了你奶奶啊!你啊!就知道疼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不管了?”说着,她瞄了一眼丈夫,丈夫静静地忙着手中的木工活,像没听见母子俩的谈话一样。 康平挠挠头,悠悠地说:“不是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都疼!对了!爷爷奶奶不在家,去我姑姑家啦,那就先给我姥姥送去吧!”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们康平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兰香夸完儿子,又笑嘻嘻地看了看丈夫,恰巧李顺也正看向她,二人四目相对,都咧开嘴笑了起来。 “顺子哥,中午想吃啥?我该去做饭了!”兰香问丈夫。 李顺停下手中的活儿,“我捡了很多蘑菇和木耳回来,东头的大庆爷爷还说今年出来这么多蘑菇和木耳不正常,年月要变了,他说黄河要决口子啦!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哎呀!大庆爷爷总是神神叨叨的,黄河决口子?他咋不说天上下金条儿?我去做饭了!康平,你困了吗?去歇个午觉吧!天总下雨,除了睡觉还能干啥?” “哦!娘,我在看孙悟空呢!奶奶给了我一本书,讲孙悟空的,可惜我很多字都不认识,只能翻翻画儿,奶奶在家就好了,就能给我念故事了” “嗯,我看你老在翻那书,你先翻着去吧!爷爷奶奶快回来了,就这几天了!好了!娘得去做饭了!”兰香柔美的身影飘进厨房,她用尖细的手指把那篮子木耳和蘑菇一朵一朵的分开。她的这双手,除了一日三餐的操持,其余都不用她伸手,家里家外的粗活重活都归丈夫李顺一人包揽。 乡村的天地一如既往的安静辽阔,突然全村里的狗集体狂叫起来,李顺一惊,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四面八方传来了叫喊声,“发大水了,真的发大水了!黄河决口子了!我的天啊!快跑啊!往哪跑啊!快上树!快上屋顶!”一瞬间,女人的叫喊声,孩子哭喊声,男人的骂喊声,此起彼伏的鸡飞狗叫声还有一种从没听过的、遥远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呜呜声,这声音像一群疯子正呜啦呜啦的集体怪叫,所有的声音混合起来,恐怖得让人不禁竖起了汗毛。 “顺子哥!你听,什么声音?有人喊大水来了!啊!咋办?”兰香冲出厨房,平时一有麻烦就叫她的男人,有他,一切都有办法。 李顺很相信,黄河真的决堤了!这声音,不是大水来了还能是啥啊?他顿了一下,赶忙扔下手里的家伙,搬起家里的梯子,竖在一棵大槐树下,“快上树!兰香,快上树!”他一边喊一边跑进屋里,抱起懵懵懂懂正在捧着书本的儿子,拔腿就往外跑。 三人朝梯子狂奔,他让王兰香先上树,自己抱着孩子紧跟着后面,兰香吓得浑身发抖,急急忙忙地,一双小脚愣是踩不住梯子,好几次滑了下来,李顺拍拍她的屁股,“不要怕啊!我推着你上!”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腰上,兰香觉得安心多了,哆哆嗦嗦地终于爬到树上,李顺把孩子抱到梯子上,推着他往上爬,自己也跟着向上移动。兰香缩在树上紧紧地抱着树干,连腾出一只手来拉一拉儿子一下都不敢。好在康平更灵活,三下两下也到了树上,抱着另一个树干,回头看着父亲上树,“爹!快点!快点!大水要到眼前啦!” 李顺毕竟是个强壮的汉子,他三下两下就上来了。刚来到树上,黄河的水如万马奔腾,从西南方向包围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漫过了他们村子外面的田地,冲击着庄稼人的房子,那浪头都要高过屋顶了!大水从大门灌入李顺家的院子,淹没了鸡窝,鸡还没有来得及跳上墙头或者树梢就已经在水中拼命地打着扑楞。鸭子和白鹅也是毫无防备地就浮起来了,它们略带惊喜又懵懵懂懂地四处瞭望。看到这一切,一家三人吓得脸色苍白,像梦游似的,一转眼所有的一切都在水里了,树下的梯子也被冲跑了。 “顺子哥你看!大水进屋了,哎呀!吃的穿的用的都让水泡了,哎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兰香一味看着李顺嚷嚷。 “哎!看看这大水,能活下来就是咱的万幸了!幸亏爹娘去了曹县,如果在家里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也不知道大哥一家咋样了?” 这话提醒了王兰香,她惊得张大嘴巴,“哎呦!天啊,俺爹俺娘咋办啊?我的娘啊!”她捶着大腿哭起来! “娘!别哭了!你得抱紧大树,别掉下去了!”康平提醒他娘。 “臭小子,怪不得人家说‘外孙都是狗,喂饱了就走’!现在看看一点不假,你不担心你姥姥姥爷吗?” “姥姥家离这里十几里路呢!可能没发大水啊!” 李顺却紧闭着嘴唇,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看着妻子不知说什么是好。 是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么幸运,刚好住在地势高的土坡上,又刚好附近有棵大槐树可以躲上去,那些住在低处的人、走在路上的人、甚至那些正在睡觉吃饭的人,他们来得及躲避大水吗? 在树上放眼望去,房屋、树木、柴垛都浸泡在一片汪洋的漩涡里,大水有一人多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大水无情,让人心有余悸。 雨滴儿还在滴答下落,李顺远远望见在几十米外的一棵榆树上好像有个人,仔细一看,不是大庆嘛!看来他爷爷的预言救了他,李顺扯开嗓子喊,“大庆!大庆!咋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了?你爷爷呢?” 大庆听见了,抱着树枝站起来往这边看,他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没娶媳妇,平时和他爷爷一样神神叨叨,见了村子里的人从不打招呼,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兴奋得停不下来,追着你说这说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他冲李顺喊“我爷爷一直告诉我,黄河要决口了,黄河要决口了,我信他说的,就赶在大水之前爬到这树上了,我爹娘还有爷爷都在家呢!可能都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这个大庆!说话真是不着调啊!果真是缺心眼儿!一点难过的样儿都没有!”王兰香咕哝着。 天空灰蒙蒙地看不见日头,分不清到了什么时辰,任苍黄浑浊的大水四散奔流,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水面漂流着树枝、杂草、烂衣服,木盆破瓢之类的乱七八糟一切能漂的起来的东西,偶尔有老鼠、猪啊、猫啊、狗啊之类的家禽在水中惨叫着、扑腾着,迅速滑过去,从树上望去,水很深,都没过自己家的窗户了,估计有两米多高了。任何人站在地面都会被冲跑,被淹死。远处真能听见一两声人的惨叫,那声音里的惊恐和绝望让人心胆俱碎。 天色更暗了,夜晚要来了,雨滴好歹停止了。 “唉!我的那本《西游记》,还有我的弹弓儿,还有我的” “哎呦!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西游记》呢?”兰香打断儿子的话,“明天咱们吃什么?天冷了咱们穿什么?儿子,这些你想过吗?” “哦!吃什么都可以啊!娘,我这会儿都饿了” 王兰香和李顺对视了一眼,都无奈地摇摇头,“现在水太大,等明天大水退下去了爹下去给你找吃的!” “没事啊!爹,我也不太饿!”说完他吞了一下口水。 三人都沉默不语,任由暮色将他们一点点地吞没。 第二章石破天惊之患难相顾 那天的夜又黑又漫长,平时也没觉得夜晚是如此地漆黑,放眼四望,大大小小的树木阴森森地立着,房屋的漆黑轮廓如同一张张棺材漂在水上。只有水声,哗哗流淌的水声是永恒不变的旋律,平时睡在床上的夜晚感觉一会会儿就结束了,可今天,好像等不到黎明似的。 好在天气不冷,假如在深秋或者寒冬,一家子恐怕要冻死了,半夜里,康平轻声抽泣,“爹,娘,我害怕,总觉得那水面上有黑影儿在摇晃,就像人的影子似的!他们跑得那么快,有的是一个人在跑,有的是手拉手在跑” 康平的话让他的娘王兰香吃惊不小。人都说年幼的孩子灵气大,眼睛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说的这些人影儿是不是被淹死的那些人的魂魄啊?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曾祖母临死前没能见到自己的重孙出生,因而抱憾终生。在重孙出生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孩子无缘无故地突然大哭,以此为发端,小婴儿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脸色蜡黄,一到夜里就重复啼哭。 好在年长的祖母经验足,就感觉孩子肯定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没有别人,肯定是她抱憾而终的婆婆,于是轻声咒骂:“婆婆,你既然已做了鬼,这阳间的事便和你没有关系了,我知道你是想看看重孙子,你看了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走?看看你把孩子吓得!你怎这么狠的心?再不走我就拿那墙跟的扫帚拍你了!” 话没落音,那墙根的扫帚突然开始左右摆动!没有任何人拿着的扫帚怎会自己动起来呢?婆媳俩吓得抱在一起不敢抬头。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祖母突然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嘴里发出故去老人的声音“哎呦!我难受!我怎么这么难受啊!你们可知道?我来这一趟可费了多大的劲儿啊!阎王爷让我做了三个月的苦力才批准我回来的啊!还不让我多给孩子近亲几天吗?这里你们说了算,我也只好走了好好供养这个孩子,将来能做大官咧!”年轻的孩子母亲吓得搂紧孩子,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 然后婴儿就止住了哭声,眼珠儿咕噜咕噜地乱转,祖母也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悠悠地坐起身,好像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后来那个孩子真的成了一个京官,其家族在兰考县当地,那是一跺脚地皮都颤颤的,正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据说,有些天赋异禀的孩子,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样的孩子灵气最大,因为他们眼睛里比常人多了个瞳孔,所以都是绝顶的聪明。但同时,这样的绝世聪明之人多有短寿之命,难道自己的儿子康平也有这个本事?那兰香既惊喜又害怕,轻轻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臂,“哥!你听见孩子说的话了吗?” 李顺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相信,这样的大水里一定会冒出很多的冤魂。他并不知道兰香的其他心思。 康平一会儿抱着父亲的脖子,一会儿把头靠在母亲的怀里,身体有点发抖,迷迷糊糊地总也睡不踏实,前半夜,黄河水一路高奏凯歌向外流淌,洪流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那声音如水鬼们一阵阵幸灾乐祸的笑声,让人不得安宁,后半夜似乎小多了,快天亮的时候几乎听不见水流的声音了。为了照顾好儿子,李顺和王兰香不停地互相说着话儿,怕一安静下来就会睡着,很有可能会从树上掉下去,他们一夜没敢合眼。 天微微亮了。李顺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的疲惫。在树上住了一夜,衣服被露水打湿了,头发也黏结着。隐约听到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了,洪水不再奔腾,水位也比昨天矮多了。人们趟水走到一片坡地上,看着这场洪水过后残败的场面,都神情沮丧,愁眉苦脸地在哭诉着。一个男人嚎啕大哭;“我的苍天呀!你这是要绝我的门户啊?把我的亲人都给冲走了!”有一个妇女披头散发带着哭腔说;“我家的房子冲塌啦……”还有的说:“粮食没有了,土地都让黄沙盖上了,庄稼也没法种了……” 李顺朝着大庆的方向望一望,他在那棵树上趴着睡着了,为了睡个安稳觉,他也是想了法子的——把裤子脱了,绑在腰里,和树干绑在一起。看他一动不动地,李顺就叫他。 “大庆,大庆,你还没睡醒么?” 大庆揉揉眼睛“哥,咋办是好啊?我得去找俺爷爷!” “好,咱俩一块去,把心放宽,肯定能找着!” 李顺就从树上慢慢地滑下来,脚踩在地上立马深深的陷下去一大截,浑浊的水一直漫到他的膝盖。河水带来的泥沙,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沼泽地。每走一步,树上的兰香就叮嘱一句,“站稳!” 挪到了自家的大门边,李顺脚下踢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钻心的疼痛,原来是他做木工活的刨子,他又顺手摸去,终于摸到了斧头,赶紧拿在手里,这时发现手指红红地出血了,用嘴巴吸吸伤口的血,吐掉,又撕了一块腰带布,缠在手指上,很快血就止住了。李顺站在水中,抡起斧头,将木头大门拆了下来,又趟去院子里想找一根棍子。 他看到了自家的鸡已经好多都淹死漂在水面上了,家里的粮食也全都泡在水里了,衣服和被子统统漂在水面上,“唉!老天爷这就是灭绝人口呀!”他知道,幸福的日子结束了,苦难的日子开始了。 坐在门板上,用棍子像划船一样前进,这样行走的速度变快了,他划到杏树下面,直起身子,爬上杏树,从树上摘下一些熟透的杏儿放在门板上,然后又划到大槐树的下面,爬到兰香母子栖身的树下,把母子俩接下树来,院子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家中有两个装满粮食的大瓮,他让儿子爬上这大瓮上面待着,兰香淌着水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除了心灰意冷就是束手无措。 然后朝大庆的位置划去,大庆从树上下来,二人分别坐在门板的两头,朝着大庆家的地方前进。距离虽然不远,但那里地势偏低,大庆的心纠结成了一团,眼睛瞪的圆圆的,干裂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爷爷一定要活着啊!哪怕仅有一口气在也可以啊!他不愿意去想最坏的结局,可是大脑总是不听使唤,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不许想坏事,他不敢说一句话,只是快速地撑着木杆,让这条临时的船儿快走。 村庄里一片汪洋,水面不时地冒着气泡,杂草和烂树枝横七竖八,房屋和围墙大半截都泡在水里。所到之处是沉重的不安和压抑感,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面貌。在村庄里兜了一趟下来,总共发现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半大小子,还有几个孩子,有一些孩子在孤零零地哭着,这个时候还不见大人,恐怕必定成为孤儿了吧? 李顺陪他回到家里,他家的土屋被洪水冲刷浸泡后,看起来随时要倒塌,院子的大门敞开着,齐腰深的水将院子里的一切都掩盖了,大黄狗蹲在墙头上,远远到有人靠近的声音,它似乎猜到是主人大庆回来了,呜呜地哀嚎不止,站在墙头欲要下来又不敢跳水,头一上一下的摆动着,身体发抖。大庆听见了,欣然叫声“大黄!”那狗哀嚎的声音更大了!“呜呜呜呜” 大庆和李顺一进院子,看见大庆爷爷仰面躺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一张脸已经被浸泡得浮肿了,只有一条长辫子随着水波的流动而轻轻摇动。大庆和李顺跳下门板,淌水慢行,走到爷爷身旁,老人嘴边和眼睛俱是大张,仿佛在质问这苍天,为何不能让他寿终正寝安息于卧榻之上。大庆嗓子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沙哑着喊不出声音,许久,他才通顺了一口卡在嗓子眼里的闷气,“爷爷!爷爷!”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伸出手将爷爷的眼睛和嘴轻轻地抚了一下,老人总算合眼了,嘴巴却总是不能闭合,似乎仍然有话要说。李顺轻轻地抱起冰冷的老人走向堂屋。 大庆和爷爷相依为命,他的父母几年前双双离开了家乡,去参加了白莲教,好久没有回来了。 大庆家的堂屋里空空荡荡,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样家具,甚至没有存放粮食的大缸,也没有将卧房和正厅隔断的山墙,屋子里的水也有齐腰深了,一张床被冲到了墙角,斜斜地横着。 “大庆,把那床拖过来,放在屋堂中间吧!这就是你爷爷的灵床了,等大水退去就出殡吧!”死生大事面前一定要有人沉着冷静。 大庆哭着把床拖过来放在屋子的正中间,李顺把老人家的尸体安放在床上,头南脚北,又找出一床被子盖住了老人家的脸庞。“大庆,现在好好哭吧!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你要知会一声,就说你还活着,让老人家放心的西去” 大庆听完,扑通一声跪在水中,放开嗓子将心中的悲痛哭喊了出来,李顺也跟着跪下跟着一起哭,无论是因为对死者的尊重,还是因为同在一个村子住了多年的情意,他都应该陪着大庆哭几嗓子。这是当地的风俗,也是纪念死者的一种礼仪。他一哭,大庆哭得更伤心了。 哭了一会儿,抬起头,那张灵床竟然从屋子中央漂回到屋子的东墙根底下,可见这老人是多么瘦弱,一副身子骨压在床上竟然无法阻止水流的力量!或许,老人是不希望孙儿太悲伤,或许他认为灵前守孝的应该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吧? 二人想了个法子,把两口大木箱子推过来,放在屋堂中央,再把灵床放在箱子上,这样灵床就不会漂在水上了,也不会被水冲跑了。 然后,大庆蹲在院子里的石磨盘上,大黄狗蹲在墙头上,一人一狗,静静地给老人家守孝。 李顺撑着门板,来到一处院子外,急切地叫道“哥!哥!”兄长李茂家的院子里传出了惊喜的回应声: “兄弟!是你吗?我都盼望你半天啦!”这是大哥的声音。 “兄弟,康平娘和康平都好好的吗?”这是大嫂的声音 “叔叔!叔叔!俺都站在石磨上呢!大水没有冲跑俺”两个小侄女的声音,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兄长一家都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在心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别看一盘石磨,平时不起眼,关键时刻是救命的港湾。 双亲逃过一劫,大哥一家也安然无恙。从发洪水到现在,快一天一夜,李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甚至激动地留下眼泪了,“好啊!好啊!我们也都没事,康平和兰香在我那院子外面的槐树上候着我呢!哥啊!一定是祖宗保佑我们,看看别人家都七零八散的,死的死,不见影儿的不见影儿,就我们一家全然无事!” 李茂趟着水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是三十六七的庄稼汉子,身材比较矮,一样的浓眉大眼,神情里比李顺多了一些精明。 “是啊!兄弟,走!咱去庄子里看看,一定有很多人家需要帮忙,咱能帮一点是一点,这大水啊!” 兄弟二人上了门板,在家家户户门前走了一遍,不时有哭声传出来,家中有老人的人家几乎全部需要办丧事。听到谁家有哭声,他们就进去,帮忙收拾屋子,将逝者安放在灵床上,安慰家人,陪着人家哭一会儿,并询问人家哪天出殡,到时候会来帮忙。有的人家说让亲人的遗体在家安放两天,有的人家说要安放三天,更长的要安放七天,说是等着远方的儿女归家后才能下葬针对这样的情况,大哥李茂不赞成,将一具遗体放在家里7天,这大热的天,原因就不言而喻了。但是这面子上的话就不能这样说了。李茂说“人死如灯灭,老人家因为这洪水没命的,就不要再多看这洪水了,找一块地势高的山坡让老人家早点安息!”最后,全部人家都在三天内办出殡仪式。 十几户人家跑完,眼看天也要黑了。二人饿得头晕眼花,村庄就像个无力的汉子,静静地跪在沙漠中等死一样。坑坑洼洼里漂浮着杂草、猪羊和其他家禽的尸体。 李顺把大哥送回家,在门口大哥说, “六月的天气本就很闷热,水里又泡着那么多死物儿,瘟疫肯定会来,害处不比这洪水小,另一个,吃的也没有了,到处都是淤泥,田也不能种了,兄弟,我们都有吃饭的本事,不如去外地躲躲疫情,先把老婆孩子照顾好再说,你说对不?” 李顺皱着眉头想了想,“是啊!眼下也只能这样了!爹娘那里咋办呢?” “这正是哥哥要给你商量的地方,三天后,村里的丧事差不多该办完了,咱们一刻都不能停留了,马上就走,一块走,先去曹县看望父母一眼,再商量下一步的去路,你看咋样?” “哥说的有道理,我赞成,天要黑了,我得去那边,看看兰香娘儿俩!” 二人分开,李顺回去,给妻子和儿子说了三天以后的计划,王兰香没有主意,她一向听从丈夫的。李顺手掌托住下巴说:“再有两天,大水基本消退了,我们就该上路了,这个院子,要离开一阵子了!” 三天后,李顺和他的兄长李茂各自推着一辆手推车,从兰考县的铜瓦厢,往曹县赶去,在那里,他们将看望并拜别爹娘,然后走上各自的谋生之路。 第三章 一路走!一路望 整个铜瓦厢一片死气沉沉。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勃勃。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时起,又一个新的历史现象发生了,那就是河南省的讨饭大军从此地流向全国各地,拖家带小的讨饭人从这里开启了他们的远征,人间有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即将上演。 1896年的山东胶州,眼下已过了立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接连几场大雨都是转下转停。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在火辣辣金光闪烁的背后,无边无垠的碧蓝苍穹仿若有了生命般,深不可测地铺展到天际之外。 突然,天地间传出一阵低低沉闷的轰隆声。伴着这响声,天地开始隐隐震动。大团大团的云彩从天边迅速奔涌而来,原本明朗朗的万里晴空顿时变得晦暗阴寒。大地上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压抑气息。轰隆声越来越响,突然,一道明亮得刺眼的闪电霹雳而下,大雨点如铜钱一般砸向了世界万物,树叶、房顶都被打得啪啪响。 胶州半岛一个渔村坐落在海湾的南岸,离渔村一箭之地便是码头,本是个极热闹的所在,这里经常有外地来此谋生的穷苦人落脚,也有外出做生意的本地人经过码头出门寻找财路。这一阵大雨给乱哄哄的码头带来了暂时的安静,到岸的人们不着急赶路,外出的人们不急着上船,都聚集在候船厅里避雨。 人群中有一家三口,男人正是李顺,他黑黑脸膛,一条辫子盘在脖子里,头顶上的头发很久没剃了,像雨后新发的三菱草一样齐刷刷地立着。兰香尾随在李顺的后面,原本她是个衣着得体、光鲜亮丽的圆润少妇,如今,长期的居无定所让她脸上长期挂着焦虑和忧郁。额头和眼角过早地出现了细纹,那脸上手上的皮肤又干燥又黝黑。身上的衣服不再鲜艳崭新。一条灰色的老粗布长衫,黑色的裤子,整体看起来像个老太婆,但是只有仔细观察,才发现她脸上的五官还有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还证明她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妇。她背着包袱,手里领着康平,康平却明显地长高了,不再是那个胖嘟嘟的宝贝疙瘩。而是个清癯黝黑的机灵小子。 一家从河南兰阳风餐露宿、一路乞讨地辗转来到此地。李顺因听说这一带的人家靠山有山、靠海有海,生活非常富裕,很多老乡都在这里找到了生路,端起了稳定的饭碗。于是和兰香商量着到此地碰碰运气,希望能通过劳动换得衣食无忧生活。兰香本是个没吃过颠簸流离苦的居家妇人,自从遭遇洪灾,不得不过起风餐露宿、衣衫不整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但是没有办法,从家里出来时,身上带着一些铜钱。一路乞讨填饱肚子的同时,他们也找点搬运打扫之类的零工做做,挣下一点零碎小钱,可是,终是不能安稳度日,对于李顺的提议,她没有意见。 下得渡船,正不知去何处落脚,又赶上这外面大雨倾盆,这会子码头人流聚集,李顺想打听一下这一带的情况。在码头上走了两圈,看见一家买鸡汤煎包的店铺,生意比较红火,老板和伙计的说话口音都像本地人。于是进去坐下,叫了三碗鸡汤和一盘素馅包子。他让老婆和儿子先吃,自己起身来到柜台上给掌柜的攀谈了起来。 “掌柜的叨扰了!”李顺作了一个揖 “哦,这位兄弟,饭吃的可好?还需要加一碗汤不?”那掌柜左手里握着一个紫砂,右手拿毛笔字在账本上轻快地写着账目,四方脸上一副紧绷着的谨慎,但话语说出来又不失礼貌。 “老板的饭食味道可口,量又很足,真不愧是生意兴隆的大店家啊!兄弟不是为了饭食的事情来叨扰老板,兄弟能不能向您打听个事,俺是个木匠,平时做的活儿也不少了,在俺们老家那一带没人不相信俺的手艺,只是老家发起了洪水,土地没法种了,人都逃荒去了,我这手艺活也排不上用场了,今天兄弟刚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本是想找个凭手艺换口饭吃的地方,不知道掌柜的能不能给兄弟指个去处?” 那掌柜的缓缓地把手里毛笔放到笔架山上,抬眼看了看李顺,又把紫砂茶壶放进嘴巴抿了一口。 “我们这一带,没听说最近哪里要请木匠,倒是城西,磨盘大街一带,那是大户人家还有富人居住的地方,你去哪里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要做木工活。” “好的,多谢掌柜的啦,您忙您的,我们吃了饭就走过去看看!”李顺拱手致谢,总算也有了一点信息。 回到桌子上,他问媳妇和儿子都吃饱了没?得到他们肯定的回答后,李顺风卷残云地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就着剩下的几个包子一股脑地打扫进肚里。向窗外看看大雨也已经停了,茫然四顾,这座小县城他们初次面会,初来乍到的,不知去什么地方容身,也不知从哪里找到他们的饭碗?既然没有目标,那就按照掌柜的建议,出了码头往城西的磨盘大街赶去。 走到磨盘大街已经接近傍晚,这里户户高墙明瓦,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食物的香味不断飘进鼻子里,有他们熟悉的炸油馓子,刚出锅时,那一根根上面都冒着油泡儿,焦黄又粗细均匀的一排类似面条盘成排,每根油馓子里面都是中空的。李顺的家乡也有这个,以前他经常去集市上买回家给老人和孩子吃;也有煎糖糕的,他香甜的味道还有那软糯的口感,康平看着半天都没有转开目光;还有卖烧饼的,老板把一个个烧瓶做的又圆又薄,外焦里嫩,撒上一把花椒面儿,吃起来别提多香了!可是他们没舍得掏钱买,兜里真的没剩下几个铜板了!一家三口在卖吃的那条街上经过了强大的心里斗争,终于走出来了。 来到百货一条街上,看那些铺子明晃晃地堆满了货物。大街上穿梭行走的本地人说的话也能听懂,但是,多少与河南老家的不太一样。语气上更加的粗重,速度上也觉得更加缓慢。唉!这举目无亲的胶州城,哪里才是一家三口活路呢? 别管好坏,先找一个吃饭的差事,别等身上的铜钱用完了,那真要喝西北风啦!他们走进一家客栈,老板以为他们是来投宿的,慌忙陪着笑脸迎上来。李顺赶紧问“老板,最近店里需要做木工活吗?”老板脸色表情立马僵住,瓮声瓮气地说“我当你们来住店呢!木工活是不用” 李顺一家退出来,站在大街上,看看天色还早,李顺用袖子擦擦汗,对兰香说“咱就一家家的问过去,你看行吗?你和孩子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能找到个需要咱的地方呢!是不?” 兰香黑瘦的脸上全是愁容,手背敲了敲又酸又痛的腰部,叹道“这一天天的东奔西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一年来跑的路,比我生下来到二十岁的光景全部跑的路还多,咱当时就不该出来,饿死也该死在家里,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安稳?” 李顺一路听多了兰香的无数唠叨,已经接近麻木,沉思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这样吧!你和儿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问问,不管有没有结果,我再回来寻你,你带着儿子可不能乱跑啊!”说完,将手里的包袱交给兰香。兰香迟疑了一下,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和店铺,不太放心地道“那你快去快回啊!”李顺笑道“放心吧!”话没落音,脚步已经撒开走远去了。 兰香手里扯着儿子,肩上背着两个包袱,四周找着,看有没有可以坐下歇歇脚的地方。往前走了大概十几步,看见一户高大的院落,院门外五十步之遥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也是为防止车辆碰伤树干树皮之类的事情发生,主人在树下放了几块大石头。兰香就拉着儿子向那些大石走去,把包袱从肩膀上卸下来,一屁股就在那石头上了。酸痛的腿和脚顿时觉得很轻松,很受用。 兰香一边拿手敲打着小腿。一边端详着这家大门外的两座石狮,一路要饭乞讨,敲过很多人家的大门,见过的石狮都大同小异。一般家门口的石狮都是坐着的,而这家门口的却是卧着的。兰香也听老辈人讲过:大户人家,是把狮子奉为瑞祥神兽,能镇宅辟邪,还能彰显主人身份的高贵跟威严。按照古代形制,对着大门右边是雄狮,左边是雌狮,气度伟岸的雄狮脚搂滚动雌蚨绣球,称为“狮滚绣球”,寓意财源滚滚、生生不息;而温顺柔媚的雌狮,脚扶嬉戏的小公狮,称为“太狮少狮”,寓意子孙昌盛,官运亨通。雄狮名字叫招财,雌狮名字叫进宝,雄狮口含明珠寓意前途光明,雌狮口含庆云寓意瑞气盈门。这里卧着的一雄一雌的石狮都仰头望天,两狮子的嘴一张一合,除了体格硕大,其他再无细节。整体看去,也显得蓄势待发,不怒而威。但究竟为什么要卧着呢?这是个大户,不知是做啥大买卖的呢? 正这么琢磨间,一辆毡蓬马车轻快地驶来,车夫是个矮胖子,穿着灰色短衫长裤,粗布腰带上别着一支精致的玉石旱烟杆,他大喝一声“吁!”,随后双手收紧,勒住马缰绳。那马头向上扬了扬,脖子挺得直直的,两只前蹄原地踏步了几下,就稳稳地停下了。车夫先跳下车,从马车一侧取下一只脚凳放在地上。就走到马头的位置,双手扶住马的脖子和后背,静静地等主人下车 首先探头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妇人,穿得是布衣布鞋,头上没有一点首饰,只在脑袋后面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疙瘩针,一看就知道这是随身的使唤婆子。这婆子体型看起来很胖,以至于动作也不甚灵活了,她回身搀出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乡绅模样的人来,见那乡绅身穿石青色锦缎袍子,腰系苍蓝蛛纹锦缎腰带,头顶戴尖顶瓜皮帽,正前方镶嵌的蓝田美玉莹亮润泽。帽子下方露出苍灰色的一条辫子,表情傲慢冷酷,嘴角的两条深深地法令纹,搭配上紧紧抿起来的双唇,让人感觉杀气腾腾。老乡绅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把玩着两颗蛋黄大小的核桃。 一步步地走下脚凳后,他一边慢悠悠地向大门走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门前的一景一物,突然发现大树下的兰香母子,盯着看了一下,就停下了脚步。这个是外乡来的女人吧?那高挑的身材那么修长,两条长腿撑起全身的黄金比例,破衣烂衫下掩饰不住的丰满与挺拔,细长的脖子托起一张圆润的脸。最让乡绅暗暗赞叹的是女人那饱满而圆润的鼻子,那水灵灵又满含愁情的大眼睛,那娇俏的樱桃小口,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停留在自家门口呢?她身边的孩子也是虎头虎脑、十分可爱,那她的男人呢?这么好看的女人,不可能独自讨饭流浪的。看了又看,他真觉得这女人让他从未如此的心动和心疼的!这么完美的女人,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穿上绫罗绸缎,戴上珠釵翠环,笑语盈盈地生活在自家府中,每天陪伴着自己,再为自己生下个像她身边的孩子那样虎头虎脑的儿子,那自己应该可以多活几十年吧?这幸福是他付出多大代价都愿意努力的。 让乡绅看了这么久,兰香见状有点局促不安,她想,或许主人不同意他们母子在这里坐着吧?她拉着儿子一起,站起身,冲着老乡绅弯弯腰,算是行过了礼。伸手拿起身边的包袱,打算离开了。乡绅身边的婆子看老爷盯着一个陌生女人看了好半天,那眼神里的温柔,那表情里的温暖,是她平日从来没见到过的。分明,老爷是看上这个女人了!这女人,除了穿得差、晒得黑,其余任何地方都挑不出毛病的,不过,这样的女人,一旦进入富贵人家的温室,只需调养休息一个月,就会展现出惊人的变化,就会美到让女人怜惜,男人痴迷的。于是她决定帮老爷办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儿。王婆拂了拂袖子,脸上换上一副尽量和蔼的表情,走过来问“你是干什么的?娘俩在这里歇息吗?”兰香低着头,手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顿了一下回答,“俺是从河南来谋生的,黄河决口,老家被淹了好几遍,没法种地过生活了。就和俺孩子爹一起出来要饭做工,今天刚来到这里”说完她拉起儿子,迈开脚步要走了。 乡绅朝身旁的婆子使个眼色,那婆子说“带着孩子不容易啊!看这小孩肯定得饿了,天也快黑了,我们家老爷最爱行善积德,看见可怜人就想帮一把,这样吧!走!跟我到厨房里,我给你叫一碗热汤,吃饱饭再说!”兰香忙道“谢谢这位大嫂了,俺是跟着俺男人来到这里的,他说去附近寻一寻差事,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所以,俺不能乱走,得在这里等着他,不然,等他回来就找不见俺们娘俩了!”婆子脸上有一丝迟疑,因问道“你男人想寻什么差事?”兰香如实相告。 那婆子眼神望向主人,乡绅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婆子转头对兰香母子说话了“既然你男人有做木工的手艺,老爷倒是正要找人做几样家具呢!你们要是真有本事的,明天来家里试试看!”说完,伸手搀扶乡绅进了院子,那朱漆大门吱吱呀呀响了一阵,然后“当”的一声很响亮地关起来了。 兰香很高兴,她笑嘻嘻地看着儿子,“平平,你看,明天,你爹如果会做他家的活,那我们就可以赚到一些铜板了,这样路上就不用再要饭,就能早点回老家去了!你高兴吗儿子?” 第四章 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康平也眉开眼笑了。他们继续坐在树下等着李顺。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李顺面无表情地回来了。天完全黑了下来,母子俩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跑了一天路,才吃了一顿饭,要放在平时,兰香肯定又要抱怨一些了。可是今天她却笑嘻嘻的看着李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李顺思量着,这么气派的人家,要做的家具会是什么呢?估计自己可能都没见过呢?但是他李顺可是心灵手巧的木匠,看完样子没有做不出来的东西,因而他并不是很担心。突然,他伸手进衣兜,摸出两块生的红薯递给媳妇和儿子。兰香一看就不高兴了。倒是康平,接过来用牙齿一圈一圈的啃掉外皮,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夜渐渐地深了,大街上人也很少了,李顺领着兰香母子俩进入一家饭店,给老板叫了两碗素面,又要了一碗面汤。因为快要打样了,面汤作为泔水也要被倒掉了。但是恰好有客人来买了面条,老板也乐意多送两碗面汤,这面汤很浓稠,李顺把两碗面条分成了三份,这样一家三口才吃上了香喷喷的晚饭。吃饱喝足,肚皮也鼓起来,拍拍儿子的肚子,里面还有咣当咣当的汤水流动声。一年多来,他们也从没找旅馆睡觉,打样的店铺门口的屋檐下就是他们一家的栖身之所。 天刚蒙蒙亮,李顺就推醒了兰香,摇醒了孩子。因为一大早所有的店铺都要为开门营业做准备,如果店家一开门看到门口睡着几个人一般都会呵斥几句,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为此,李顺要在店老板开门之前就叫醒老婆孩子,这样也少了一些羞辱。 起身后,他们重新打包好行李,看看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就把沉重的行李找了一个可靠地方藏了起来,那是靠近河边的一片树林里,林子里有一堆散落的石头,他们将行李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今天要去见工,去乡绅家里背着破破烂烂的行李,总归有点不雅观。藏好后,他们到处去走走看看。先熟悉一下兰香昨天说的那位乡绅老爷是个什么来头,所以一大早他们先到老乡绅的院子附近走了走。 他们没有从前门看起,避免的是万一遇到刘家府中的人从院子出来,看到他们东张西望的不大好吧!毕竟还这么早呢!最合适的应该等到那乡绅吃过早饭再去报到也不迟,本意只是去熟悉一下环境的,于是他们从后门开始看起。那是极大的一处院落,后门紧闭着,明显比前门小多了。但看那厚重的木门上面装着黄铜的辅首,黄铜铸成的狮子头衔着粗粗的铜环,顿时觉得威风凛凛,望而生畏。高高地围墙,顶部有三层黄色的琉璃瓦压顶,一眼望去,这围墙延伸到很远,可见这院子是有多大。 他们绕着围墙走,听见院子里有洒水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扫地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声人咳嗽的声音。剩下的就是各种清脆的鸟鸣声,宛转悠扬,抑扬顿挫,余音袅袅,那些鸟儿叫得很甜,一直甜到人的心里去。 李顺想,这样的大户人家,要做的东西说不定很多,多的话说不定要在这院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了,这样一方面我可以赚到回家铜钱,也可以让媳妇和孩子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了。不过最要紧还是先看看是些什么事情?按这乡绅的年纪应该是到了给儿子女儿们娶亲的年纪了,应该是给儿孙房里添些新家具。 想到这些,李顺突然松下一口气,家具的事情都难不倒他,只要看一眼,那是一通百通的,再精巧的样式都可以做的出来,而且自己做的活,那叫一个光滑细致、结实稳固。他的表情变得轻松了,转过头来嘱咐儿子和兰香,等会进去这个院子后切不可乱跑乱看,乱说乱动,咱们是来找饭碗的,人家要不要咱,除了手工活干得漂亮不漂亮,还有就是我们的人能不能让人放心呢! 康平抿着嘴想了想“爹,你放心,我和娘就在你身边看你干活,帮你打打下手,哪里都不去!”李顺摸摸儿子的头,笑了,从家里逃荒要饭出来一年多了,儿子除了长高了、变瘦了,最让他欣喜的是8岁的儿子变的懂事了,不仅如此,还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一点儿人情世故了。 太阳出来了,秋天早晨的阳光依然明亮刺眼,但是,空气里却笼上了一层薄雾。胶州一带靠近海边,更加觉得空气潮湿朦胧。心里有了希望,这个希望能实现的话,以后一切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找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一大碗汤,两碟子肉包子,两张大饼。一家人吃的饱饱地,梳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精神抖擞地朝着乡绅家的大院而来。 又来到正门前,今天再看看大门前的两头卧着的狮子,觉得比昨天更加威风和灵动了,朱漆的大门也显得更崭新了,昨天他们一家刚刚从码头踏上这片土地,狼狈而迷茫。今天,经过了一夜的休整,兰香觉得自己也比昨天年轻有活力了点。 李顺轻轻叩动大门上的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看穿衣打扮应该是佣人,男子问他们来意以后,就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报一声,”说完扭头就走了。三人趁机朝院子里看去,那院子格外开阔,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大花园,里面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竞相开放。东西两边还有长长的走廊,廊沿下挂着很多的鸟笼,一大早听到的鸟叫声想必就是这些鸟笼里传出来的。走廊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精巧的花盆和木质的花架。整体上这所院落是开阔整洁又有精巧细节。 再往里望去,就被一座高高大大地屏风墙给挡住了。那屏风墙上画的画儿也是别具一格,是一副航海图,一艘帆船迎着早晨的露出一半的太阳,那太阳放射出万道光芒,屏风上写着浑厚苍劲的四个镏金大字:一帆风顺。 正观察间,那个佣人出来了,面无表情,目光朝着兰香扫了一眼,接着又扫了一眼康平,最后盯住李顺说“跟我进去吧!”李顺看了看媳妇和儿子,朝母子俩点了一下头,迈开脚步跟上那个佣人,兰香母子也紧紧地跟在李顺后面。绕过那座屏风墙,他们走上了几个台阶,进入了一间明亮的门厅,很宽敞,站在这里能看见主人的居室,这里没有多余摆设,只在靠东西两边的墙根处放了几副茶几和圈椅,墙上一样都挂着“宴客会友”之类的画卷。从这个门厅再往里走就是主人的住房了。 出了门厅沿着靠东边的走廊继续前进,由东侧面绕行,终于来到主屋的门前,他们往里看,今天的乡绅穿了一套和昨天不同的月白色绸衫,没戴帽子,表情里多是和善,正在八仙桌边的圈椅内喝茶。昨晚那个随身伺候的胖胖地贴身婆子也在,看样子,乡绅家里刚刚吃过早餐。李顺和兰香没敢多看,就低着头看着那高高地门槛,小心地抬脚迈进屋内,但是,那门槛却让康平差点摔倒,幸亏有兰香牵着儿子的手,不然一定摔个“狗啃泥”。 就这样,在整体还是平稳的情况下,一家三口站在大厅里。李顺朝乡绅抱拳鞠躬,说道:拜见老爷,俺们一家是从河南老家逃荒要饭来的,昨天刚来到这胶州城,我叫李顺,这是我的婆娘,这是我的儿子。”兰香则还是像昨天那样弯腰往下蹲了蹲,康平年纪小,就在旁边看着父母的礼节。 “昨天听我婆娘说您这里有些木工活要找人做,我在老家算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木匠了,我从十几岁开始做木工,做出来的活儿没有说个不好的,老爷家里有什么活儿尽管交给我,我一定仔细的做,保证您能满意,或者,您也可以先让我做一两件,看看样子再做决定也不迟!”李顺中气十足的盯着老乡绅说道。 老乡绅却心不在焉地只用目光扫了李顺一下,然后就在兰香和康平身上不停的游走。从他们一出现在乡绅的视野里,兰香就被他的眼光包围了。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然而,她高高地个头,饱满的脸蛋,精致的五官,都令他心生爱怜,最让他惊叹的是,那高高地胸脯并没有因为过了许久的苦日子而萎缩,依然那么饱满地支撑起破旧的外衣。这样的女人,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物色的女人吗?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送上门来了!还有兰香手里领着的是康平,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多招人喜欢!这更让乡绅认定,眼前这个女人必是宜家宜男又旺夫的女人。要不是河南遭遇大水,这美丽的女人哪能被冲到自家门前呢?有了这个女人,定能给自己传宗接代,定能生个他梦里渴望了好久的大胖小子!乡绅越想越觉得这事很有把握,特别是昨夜,他睡得无比香甜,梦里还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男孩穿着红红地肚兜,两条胳膊都是肉肉儿呀!他在梦里觉得自己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有了这个梦做铺垫,今天早晨再看一眼这个女人,比之昨日更加几分年轻俏丽了。他心里美美地都要笑出声音来,像这样外地来的穷苦的逃荒人,他见过的很多很多,他们为了一日温饱,不知道要卖多少力气,吃多少白眼,走多少冤枉路。今天遇到我,说不定这个女人还会感激我呢!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不由得内心升起满满的豪情,但脸上表现的却很平静。 “坐吧”他将茶杯放在八仙桌上,一只手示意李顺坐在右手边的一排椅子上。李顺大方地坐下来,兰香搂着康平的肩膀,站在李顺身旁。乡绅看了一眼兰香,满脸笑意地说“都坐吧!”王兰香就在李顺边上的圈椅里坐下,康平就揽着,站在大腿边上。 乡绅很满意,接着慢慢悠悠地说“这几年黄河没少发大水,河南境内有不少人逃荒要饭,这也是天灾人祸的没办法,有不少受苦的人来到我们胶州城,我呢也是最看不得可怜人受苦的,我叫刘金成,在这一带,后辈人还有那些年轻的都称呼我刘老爷,生意上的同仁们都叫我刘镖头。不过呢,我们家不是开人肉铺子的,正式海上押运货物的。确实我有一些船上的修整事物要请你们帮忙。今天你们来了就先安生的住下,休养一日,明日,我让二和带你去码头。”他看看那个男佣人。 李顺听了才知道原来刘家老爷让他做的木工活竟然是修理破损的航船啊!这个他可不会,那又不能不懂装懂地硬干吧?于是他决定据实以告。 “刘老爷,不瞒您说,修船俺可不会,俺是个做家具的,如果是您家院子里的东西,再精巧的俺也看得会、做得出,既然您现在不需要做家具,如此俺就告辞了,就不叨扰刘老爷了!”说完李顺示意婆娘和儿子起身行礼告辞。 乡绅抬起手示意他们坐下,“本来修船的事儿比较紧急,想先修好船,再做家里的物件,我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也最近出嫁了,家里很是冷清,夫人在一年前去世,因为膝下无子,女儿们出嫁,家族兄弟家的侄子们很多,正准备过继一个给我,为我养老送终,所以准备收拾一进院子,增添一些家具,李木匠,这里面的木工活可是多得很呢!在我们家做工,吃住我们自然是管着的,另外木料用的省,活儿做得美,完工时间短的话,我们还是按照一天五吊钱的工钱算给你。” 李顺听了喜出望外“如此太好了!老爷你只管吩咐吧!我们随时可以开工!”这时昨天那个贴身婆子说话了“做木工活是个聒噪差事,声音大的很,万不可吵扰了我们老爷休息,所以,这些要到老爷的田庄里去做的,那里有屋子给你们住,等下二和就带你们过去。” “好,好,一切听管家的安排!”李顺和兰香站起身行礼,然后说“我们的行李还在外面,早上因为要来拜见老爷,随时带着不甚方便,因此需要先去取回来,” “不必了!庄子那里吃穿用度一切都有了,还有很多做活的人在那里给老爷做事,你们去了,一切都跟他们一样!” 李顺和兰香对望一眼,点点头,跟着佣人坐上了一辆马车,还没坐稳,赶车的就扬起鞭子,打出一身脆响,马儿轻快地飞跑。出了门前大道,一路南行,上了一条宽敞的土路,然后又往西转,慢慢地行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终于在一排排地草屋前停下来。 第五章 田庄里的一夜 这是一个很大的庄子,几排低矮的草屋。每间草屋似乎都有人住着,草屋前面是很大的一片田地,里面有很多长工在劳动。也有猪圈、鱼塘,鱼塘边很多鸡鸭鹅聚集在那里吃草、觅食、散步。很显然,这是乡绅的田庄,他是个做着大生意的有钱人,同时还有一大片的海上运输产业。 李顺和王兰香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庄子,不禁吃惊:这里做工的人这么多,怎么吃?怎么住?自己马上要给他们一样在这里长住了吗?一直颠沛流离的,突然要过稳定的日子了,他们似乎更想念自己的老家了 佣人二和带他们在几排草屋间行走,有的门是敞开的。向里望去,每间屋都很简陋,一张土炕,一张砖头砌成的土台子,这里的简陋粗糙和刘家大院的富丽堂皇形成了天壤之别。一直走到最后面一排,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来,二和随手一推,门就开了,兰香一看,原来这里的门是没有安装锁的,进去后看到这间屋也和每间屋都一样的格局。 “这是庄子里住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在第一排,日落时分开饭,中午饭送到田里,你们是来做木工活的,要自己到伙房里张罗,别晚了,晚了没吃的自己挨饿,那伙房后面是库房,库房里很多木料,我现在带你们去看看,明天老爷会差人送来家具样子,你仔细着做”长工二和一口气交代完这些打算掉头走了 “兄弟,那我们炕上的被子还没有,咋办呢?”兰香赶紧问。 “去库房里领一床吧”说完就大步回去了。 一家人站在低矮的草房前茫然四顾,康平却说这里很好,他喜欢那大片的田地,还有鸡鸭鹅们。兰香站在门口发呆。李顺开始三下五除二地打扫好屋子,然后把身子扔到炕上。笑呵呵地说“平平你喜欢这儿,爹也喜欢这里,以后我们不用再要饭,也不用再东奔西跑了,你就在这里安生地跟着爹干活,等我们有了钱就可以回河南老家,然后爹给你找个先生,让你读书认字,等你长大了要当大官,要飞黄腾达,阔得像那个刘老爷一样!” 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去查看了库房,那里堆积着很多很多木料,都是很珍贵的木材,那阵阵的松香味,那精致的木头纹理,都是平时很少见的好木材,尤其是那木头的香味,一闻到就立即能开启李顺的活跃思维,他多想让这些木料尽快变成一个个精致的圆桌、圈椅、还有刻花大床啊!想想都很美妙。 出了库房,来到了伙房,伙房里一群人热火朝天的忙活着,有的摘菜,有的洗菜,有的炒菜,里面却坐着一位胖胖地司务管事,拿着紫砂壶窝在躺椅里,对着一群人吆五喝六,厨房里各种菜香和饭香不时飘出。 这个管事的远远看见又来了一家子的新人,就走出伙房大门,大声吆喝着“你们怎么回事?新来的吗?分来是干啥的?”李顺对着他抱抱拳头,说“我是到此来给老爷做木工活的李顺,这个是我婆娘,这个是我的儿子,今天刚来的,还要麻烦管事的大哥多指点指点!” “做木工,没听说老爷要做什么家具用品啊?那这样,你们就在这伙房一块吃饭,和长工们一起开工,也没啥,这里简单,吃饭,做工,做工,吃饭,那间屋里有毯子,你们自己去挑一块干净的扔在炕上就能住了,这做工的人没啥讲究,天也不是特别冷,需要什么再慢慢商议” 李顺拉开库房门看见了一堆薄毯子一张张叠在角落里的一张台子上,也没啥好坏之分,兰香进去,亲手挑了一块看起来干净的,拿回屋。一路上对这里环境已经有了大体的了解,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一家怎么和田庄里的这些长工们相处? 傍晚时分,下地的长工们都回来了,大家每人分到一大碗饭菜,都是高粱米饭,菜是一大勺酱焖土豆,另外每人还有两条干蒸青鱼干,到底是靠海吃海,吃饭还有鱼当佐料,一家子感到很心安。希望这样的日子过完,他们就能顺利回乡。 天黑了,长工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光着膀子,赤着脚。 “二麻子,听说你上个月回了老家了,正好撞见家里的婆娘到别人家床上睡了是不?我说二麻子,你家的炕倒是省下了哈” 这话说完,引来一阵哄笑。 二麻子紧接着骂了一句粗话:“王老三你娘的别逞能,管我们好不好的,到底家里也有个婆娘,你都多大的光棍汉子了?过年也快三十了吧?你见过女人长啥样吗?” 这一下话题算是揭开了,其他长工们也说着七荤八素的笑话。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见到新来了一位特别好看的女人,这些男人们的劣根性被充分调动起来。 兰香板着脸,手拉着儿子时刻跟着李顺的身边,默默地吃饭喝汤,和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寸步不离。那些男人们并不敢胡来,但李顺看他们这样也是心生厌烦,本来还打算给这些人套套近乎,互相热络一点,以后在这里的日子也随和轻松一点。现在看看真的很不明智,他是一个来做木工活的木匠,做完活儿,结完帐,就尽快回河南老家的,所以,跟这些长工们不套近乎也罢,至少今天不用了,以后看看情况再说吧!晚饭一吃完,就喊着兰香和儿子去了自己的屋里。 海边一带的蚊子是独特的厉害,刺在身上的任何部位都像针扎一样痛,而且很多,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毯子盖上很闷热,兰香睡不着,就起身想到屋外透口气,一开门,她看见一条黑影快速地从他们住的屋子窗台下跑走了! 天啊!又不是新婚夫妻,怎么还有人听房呢?也有可能这个人想偷东西?或者探听一下他们有没有什么钱财?被这样一闹,倒把夫妻俩的瞌睡虫给吓跑了,兰香住下第一晚就已经想着快点离开这里了。天气到了下半夜逐渐转凉,三个人和盖一条薄毯子迷迷瞪瞪地睡了小半夜的好觉。 第二天,早饭过后,李顺被司务的叫去库房门前回话,兰香带着儿子也就一起跟来了。原来是城里的刘老爷真的派人送来了家具的样子。 这次来的这个人年纪更轻些,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白净面皮,穿衣打扮都很清爽,一件亮蓝色对襟长衫外罩月牙白色坎肩,头戴蓝色亮面瓜皮小帽,手拿一把折扇,一眼望去就是管事的文化人。他坐在一把椅子里悠闲地喝着茶水,旁边的胖胖的司务小心翼翼的给他说着什么。 见李顺来了,那人也不等司务介绍,就直接了当地说他姓白,全名白海良。今儿是刘老爷派来给他送来一些家具的样子。还说做家具缺的什么工具也一并让李顺列个单子,他好捎回去照单采买。李顺很高兴,马上去向胖胖的司务管事借来纸笔,马不停蹄地列好了一份清单,斧子、刨子、锯子、锤子、放线盒、砂纸等等一大堆工具。列完后,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地交给白海良。 白海良小心地把那张单子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折好放进衣袋里,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说“老爷府里正缺少一个干净利索的打杂佣人,也没啥劳累的,主要管府里花草鸟笼,每天侍弄一下花草,早晚把鸟儿照顾好,之前管事的婆子忒是粗心,弄死了不少老爷心爱的花鸟,老爷为此没少生气,所以就想换个精明仔细点儿的,不知道你家大嫂可干得了这个差事?干得好了,老爷会多开一些工钱的!” 李顺和兰香互相望了一眼,说实话,这些活儿她王兰香也没干过,侍候地里的庄稼和养些鸡鸭她都在行,至于大户人家的那些精巧玩意儿她也不敢大包大揽。因而夫妻俩犹豫着不敢开口,但心里,其实是很想挣到这份工钱的。另外,对于兰香来说,她是向往城里高墙大院里的生活的,在那里比在这里天天对着这些粗鄙的长工好多了。至于李顺,他却认为如果只有孩子娘一个人去府上,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一起照顾孩子,一起做做木工活。这样他觉得踏实点。 白海良似乎看出了他们夫妻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用很轻松的语气说 “其实呢!侍弄花草和鸟雀是看个人心领神会的,只要一条,专心就成,一个专心就没有什么干不好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吃进了兰香的心里。她眼里突然明亮起来,抿着嘴看着李顺笑了一下, “哥,我去试试可好?干不好我再回来!” 李顺想想这里的环境确实不好,对孩子和媳妇来说是太尴尬了,那一堆粗野的长工看兰香的眼神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看着一只煮熟的肥鸡,让他很是不放心。于是他说 “你去成,可是孩子该咋办呢?” “孩子我领着啊!平平夜里得睡在我身边才行” 其实康平是不想去的,他宁愿留在这里看看乡村风光,广阔的天地更适合一个孩子的性格,但是现在爹妈要分开做工,他认为这样的时间不会太长,也许一个月,也许十几天,爹爹做完木工,拿到工钱,就手里有钱了,也可以回到爹妈经常说的老家了。爹爹说,等手里有了钱回老家就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了,可以乘车,也不用步行和讨饭了。况且,娘应该也可以带着他随时回来。跟着娘去城里还是留在这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时白海良却说话了“刚说老爷的活儿要的就是一个专心,你这带着孩子去府里,是看孩子呢还是去做工呢?” 兰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孩子已是八岁多了,眼望去就是九岁了,他平时听说听劝,又安静乖巧的,您放心!带着他绝对不会影响我做工!” 白海良偏过脸咕哝了一句,“去就去吧,老爷最是好说话的人,性格是最宽宏的,唉,像老爷这么积德行善的一个人,你可要好好做工才对得起这一份工钱” “哎!好的!一定好好做工!”兰香赶紧打着保证。 白海良顿了顿,“那就去试试吧!正好我现在就回去了,要是想搭我的马车去那就快点动身,磨磨蹭蹭的话就要自己找车子去了啊” 李顺看看兰香和儿子,想了想,说“我看就跟白大管家一起去吧!多谢白大管家照顾” 昨天刚来,只在此处过了一夜,本就是出来讨饭的穷苦人,也没什么行李以及换洗衣服,兰香扯着儿子的手跟在白管家身后,上了车,马车慢慢消失在乡间土路的尽头。 李顺拿出那张家具的样子,仔细端详,那是16把圈椅,6只花架,8张茶几,还有一张大的雕花木床,又到库房里量好木料,准备开工做家具了。 第六章 悄无声息地入了个局 白管家带着兰香再次走进这座深宅大院,到了门厅,他说声“立在原地候着”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径直走进刘乡绅的大屋里。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复又退出来,站在门口朝着门厅里的兰香招招手。 兰香领着康平快步跟上来,迈过那高高地门槛,进到屋里,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看见在屋内的八仙桌旁边的花架上摆放着两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想必香味正是出自这里。 母子俩轻手轻脚地不敢乱动,跟着白管家的身后。这次那乡绅并没有坐在正厅里,而是卧在窗下的一张躺椅上,手里拿本大书,旁边站着的是昨天的贴身婆子。 见到管家领兰香母子进来,从书本后抬起头,打量了一会, “今儿起,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些儿鸟儿都归你来侍弄,事儿不少,活儿不轻,你就拿出在老家种地养鸡的心思应付这些事儿,肯定能照看好的,先让王妈带你们母子去住的地方,王妈,你再给她找几身干净衣服,我们家,不管干啥的,都要穿得干净体面,” 兰香心里咯噔一下,但是,为了这份工作,她只好忍耐,窘迫地立在原地。 康平看了看娘,对乡绅说“我娘的衣服挺好看的,我爹说我娘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兰香赶紧扯扯康平,示意他,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王妈答应一声,朝兰香招招手,就走出屋子,带母子二人来到后院的一间屋子,“这儿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你们就住这里,早晚有什么嘱咐,叫一声也很方便”。然后她打开一个木箱,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几套衣服, “这是我年轻时穿过的,这几套还算新,你穿好就来院子里开始做工吧!先浇好花草,再修剪枝条,然后要记得日期,然后松土施肥之类你也自己来,有什么不妥当的可以给我说,我找人帮你,还有那些鸟儿,你也看仔细,这几天你可以先跟着我熟悉这个府里的情况” 兰香不敢怠慢,赶紧换好衣服,嘱咐康平在房里待着等候。她跟着王妈在府中各处巡视,而刘乡绅在窗下的卧榻上,看着焕然一新的王兰香,那婀娜的身姿,那细细的胳膊、那长长的腿,行走起来如风摆杨柳,娉娉袅袅。心想,这样的漂亮女人,就该长在我这深府大院里啊!这难道是老天有眼,送给我刘金成的礼物吗 一片黄叶落地,两声大雁哀鸣。转眼间,胶州大地凉风乍起,兰香母子已经在这府里劳作了快一个月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康平还在睡觉,兰香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去给鸟雀们喂食,添水,清理鸟笼,刘府里的鸟儿很多,种类也很多,画眉、云雀、百灵、黄鹂、白头鹎等等。对待这些鸟儿,喂食的时间很长,急躁不得,马虎不得,小的鸟儿,用竹扦挑取,待鸟张嘴乞食时,迅速将饲料送人鸟嘴内。大的鸟儿可以自己啄取食物,直接添加就可以。 喂饱后,乡绅会带上几个伙计,提上鸟笼,到外面走走,那一带养鸟的老爷乡绅富人们都喜欢提着鸟笼聚到那里,清晨时间,那里就成了鸟儿歌舞台。所有的鸟儿都亮开歌喉、比赛嗓音,如果自己家的鸟儿,嗓音洪亮,精神抖擞,回来后,刘老爷就会笑容满面。如果吃得不好,鸟笼清理的也不干净,那么,影响了乡绅的心情,会挨骂,也会扣掉工钱。 这些情况,是听在乡绅身边伺候的王妈说的,不过,兰香还从来没有见过乡绅发脾气。有时,刘金成还会在兰香忙碌时到院子里来,看看正在劳作的自己,表情严肃也不失温和,也会告诉她一些养花养鸟该注意的事项。 其实,兰香自己很勤奋,喂好鸟儿,又赶紧去给花儿洒水,清理花园。中午又要给鸟儿喂食第二遍。到了傍晚,喂完第三遍,就要给鸟儿准备第二天的食物了。黄粟谷、高粱、菜籽、火麻仁等,一般都要筛清洁,用1斤米放在锅内炒至微黄盛起,稍凉后,放入半斤煮熟的鸡蛋黄拌均,第二天清早就可以喂了。如果想给鸟吃的好点,可以多放些蛋黄。这样日复一日,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光,她不知道,她在院里忙碌的每时每刻,都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正悄悄地织下一张无形的灾难的大网向她铺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秋雨绵绵整日不绝。这天一早,兰香忙完了那些鸟儿,看看花草也不需要天天浇水,外加正下雨,就想找乡绅的管家白海良,请求去乡下田庄子里一趟,好看看孩子的爹、她的夫君李顺。 白海良,住在院子的最前面的厢房里。听见兰香母子说明来意,挥挥手,说一声先在此候着,然后就疾步离开了。兰香母子再廊檐下候着。看深秋的雨下下停停,也不知道乡绅会不会批准,他们一家自从在田庄里分开到现在一个多月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一面。康平闹了好几次,想念父亲,要见到父亲。 去了好久白管家回来说,要过中秋节了,家里需要更多的花草和装饰物品,老爷说了,今天要采办齐全,需要更多的人手,你们母子回庄子探望的事情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可以先让孩子回去见见父亲,正好有人要去庄子,让你儿子一同前去,明天你再回去给孩子接回来。 兰香听听似乎是很好的安排,于是她将儿子托付给白管家。早饭后,和王婆一起坐上了乡绅的大马车,拉车的马有两匹,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粒.布帘放下,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车厢被一层深色厚毡布给罩着,两边留着纱幔覆盖的窗子,只听到马儿的飞奔,和马车的平稳前行. 第一次坐马车的兰香拘谨地望望王婆,又用眼光瞄了一眼乡绅。乡绅坐在中间的软凳子上,眯着眼睛转着手中的核桃。而她和王婆则分坐两边,王婆也一副慵懒模样,胖嘟嘟的脸落寞地垂着。兰香自己却很想用手拉开那浅粉色的薄窗帘幔看看外面的景物,但是她并没有动手,听着外面各种各样的声音而猜想外面的情景,应该是同样繁华的大街,但是那里的街道应该更宽敞,也相对更清净。 慢慢地听到马蹄声更加清脆了,马儿的奔跑也更轻快了。一会儿时间,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摆好了脚凳,王婆搀扶着乡绅慢悠悠地下了车,兰香后来下车,外面的世界一片光明,这里是一处幽静的院落,一条街望去,门头的建造风格都差不多。王婆先走两步,将大门上的铜环轻轻地拍了两下,一会儿功夫,崭新的大门徐徐地打开,一个佣人模样的年轻人垂首站立,待乡绅进门,他毕恭毕敬的作揖道“老爷万福” 从门外望进去,真是一处精致的院落,里面方砖铺地,石栏花园,各类雕像栩栩如生,满院绿草红叶,金菊怒放,池塘里秋水明净如白练。两进的院子,琼楼高阔,雕梁画栋,汉白玉的栏杆雕刻着祥云盘龙。 第七章根本由不得自己 兰香不知所错地愣在大门外,看着乡绅和王婆如入无人之境从容走进,她也只好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院中有一处凉亭,乡绅在里面坐定,紧接着一个穿着长衫,梳着一根大长辫子的丫鬟送来茶水,然后弯腰一下退去了。乡绅看了一眼王婆,王婆也退去了。剩下兰香留下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乡绅说“你别拘束,坐下,我有话问你,” 她就在最近的一张圆凳上坐下,微微抬起头,打量着乡绅,从脚尖慢慢向上看去,乡绅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喝着茶,他一定猜得到兰香在看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流转,与兰香目光接触一刹那,兰香赶紧低下头。 “来了多久了?” “一个半月了” “在这觉得可以吗?住的好吗?” “都都好!” “领过工钱了吗?” “前天领了” “家里都有什么人,工钱够花吗?” “够够了,谢谢老爷!” “嗯,你是细致人,家里的鸟儿照看的很好,花草也长的更好了,今儿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不用了,老爷,我应该的”兰香心里像吃了干干的油茶面似的,嗓子里堵得慌 乡绅突然不说话了,兰香低着头,感受到两道目光热辣辣地投射过来,她抿了抿嘴角,鼓起勇气问“老爷,我们今天要去采办花草吗?” “花草是要采买,眼下有一重要的事情,我看你是个细致的人,所以想让你来照看我这院子” 说完这话,乡绅顿住了,他等着兰香的回答 “老爷,这个院子这么新,这么大,我不知道我该咋照看呢?” “这院子是我新尽置办的,平日里经常不来,我膝下无子,原本要过继侄子给我当养子,我就置办下这套院子,但是,我最近越想越难过,我知道他们都是冲我这份家业来的,不过继吧,又碍于家族给我的压力,过继吧,我实在不情愿,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回绝,因此我就推说我如今年纪还没有很大,很多事情可以应付得了,过继的事情,晚两年再说” 兰香默默地听着,她不知道这个财大气粗、家大业大的人为什么要给他一个做工挣钱的乡下妇人说这些,当下心里很复杂,说不出是同情还是迷茫,这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女人,心里有一点点的感动。 这时候,乡绅手扶桌子,缓缓地站起身,手缓慢地朝整个院子挥了一下,说“你看,我这院子里花花草草都有了,只是缺少一点生机,是该添些鸟雀吗?这些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今年五十有八,日盼夜盼的还是老来得子,盼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老天什么时候能开眼呢!” 他这样慢悠悠地说这话,身子也开始慢悠悠地朝厅堂里走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兰香诉苦。兰香跟在身后,打量着这个虽然苍老但仍然健硕的老人,她觉得自己无需回答,但一点没有回应仿佛又不太合适。 “老爷,您还硬朗着呢,过继的事情往后拖拖是个好法子,老爷可以再娶一房姨奶奶,定能生个公子爷,一样可以给老爷延续香火呢!” 乡绅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下,继续走近客厅,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 “王嫂,拿来吧!”乡绅轻声一呼 王婆应声而出,手里捧出一个描了金漆的托盘,上面盖着红色的绸帕,她把这个托盘放在乡绅面前的八仙桌上,然后把稠帕掀开,退到一边。 兰香拿眼望去,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打银元,还有金手镯六对,金戒指八只,金耳环之类六副。黄金长命锁两副,平时只从老辈人嘴里听过这样的首饰,偶尔从母亲那里也见过一两件,所有的都没有今天这样的精致,这样的大气,这样的漂亮,他们像有磁铁般的吸引力,把兰香的眼光牢牢吸引住,很久很久才挪开。 “这些东西,你如果觉得还可以就留下自己用,你长得这么好看,没有谁比你带上更合适了,回头我让裁缝来家里,给你量身定做几套衣服,以后你就是这个院子里管家,得打扮地体体面面的”乡绅目光直视着兰香说。 兰香这才收回心神,“不可!老爷!我一个乡下妇道人家,哪会当个管家呢?” “只要你的心在这个院子里就行!你就能管好这个家,今天就不必回那边的府里了,安心在这熟悉这边的情况,有十个佣人给你使唤,缺什么让佣人给我报告,我还会再来” 说完,乡绅站起身,在王婆的陪伴下走出大厅,走出院子。 兰香都忘记给乡绅说声“老爷慢走”之类的送行话语,她怔怔地楞在原地。这时,十个仆人一起进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她行礼,四个丫鬟,六个男仆人。 兰香如坠雾里,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你们快起来,我也不是什么管家,你们各自去忙吧!”仆人们退后几步,慢慢散去。两个丫鬟将她送进住房,兰香简直被震撼了,这簇新的房子又大又漂亮,简直如梦如幻,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大理石的花梨木长案,细细打量一番,一张柔软的木床,精致的雕花装饰确实不凡,一床锦被散发着柔柔地光芒,侧过身,一架古琴立在角落,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转身要走。 “这不是我的住房吧?我应该和你们住在一起啊!” “这是老爷的吩咐,你先住下吧!现在起,我们一切都要按照老爷的交代服侍你呢!不然我们可要罚工钱了,你也不要为难我们” 兰香无奈,只好让她们带着在整个院子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到那布置的如同婚房的新房里,在房间的空地上站了许久,然后焦虑不安地在梳妆台前坐下。她说累了,要丫鬟们全都退下。丫鬟们就走出去,然后随手关好了房门。 凝视着摆放在梳妆台上这一盘黄灿灿地金首饰,她拿起一个手镯套在手上,像有了致命的魔力,那手镯将她的意志全都套住,耳边又响起乡绅说过的话,管家?自己何德何能?给的这些贵重的首饰,怎么可能是对一个管家的待遇?她当然知道乡绅的用意,,除了一个他白天说的那个企图没有别的可能。他更真实的意图是想让自己为他延续香火而已,多么可恶的想法! 可是,好像怎么也恨不起来,老乡绅的倾诉仿佛像击垮她心理防线的魔咒,兰香不是没见过面临痛苦的人,但好像作为富翁的乡绅的痛苦更让人同情,那是美中不足的痛苦,更容易让人想去搭救。想着他虽然苍老但仍红润的脸庞,想着他虽然年迈但仍健朗的体态。还有那双不停转动着核桃的灵活的双手……兰香突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很讨厌这个老头,甚至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要成为刘府的少奶奶了。哎呀!造孽啊!这胡思乱想地是在干啥呢? 想入非非有时候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只要不信以为真,兰香的思绪很快被拉回现实,她是个有丈夫有儿子的妇人,和丈夫同甘共苦近十年,儿子聪明机灵招人喜爱,她只是个来自逃荒要饭大军的穷苦人。她应该要拒绝乡绅的用意和企图。 “明天我就回绝老爷,我是个外来的乡下人,外财不发命穷人,天上哪有掉馅饼的时候啊?今天这顿饭吃下,早早休息,明天我就去找我的儿子康平,我的男人李顺去” 就这样打定主意,丫鬟们推门进来了,送来了晚餐,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上,自然是色香味俱佳。丫鬟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等候她吃完,兰香叫丫鬟们过来一起吃,丫鬟们摆手摇头不同意,连声说“不敢,不敢!”兰香没法子,只将那几样小菜轻轻浅浅地尝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过了一会儿,只觉一阵倦意袭来,无法抵抗的倦意,她认为是自己一天的颠簸和伤神所致,然后也没多想,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纱窗溢满了整个新房,还没睁开眼睛,兰香已经感觉到屋子里的气味有所不同,悠悠醒来,伸个懒腰,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掉了,而且……而且……身上什么衣服都没有?小丫鬟们也太大胆了!她慌忙掀开被子,看看自己的身体,天啊!一丝不挂地裹在被子里面!又气又羞地慌忙坐起,正要叫喊,她看见乡绅坐在床对面的卧榻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更让她吃惊的是,这个老头穿得都是贴身小衣!难道说?难道说?昨晚他睡在这里的吗?突然想起自己饭后那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畜生!畜生!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她裹着被子大喊大叫。 第八章 这是一场恶梦吗? “畜生!畜生!我要杀了你们!”兰香愤怒地叫喊。 “小香、小彤,来伺候着更衣!”乡绅高声喊着。 “还以为你是个可怜的孤老头子,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下流,我要去告你!” “哈哈,我劝你别吵别闹了,你一个穷要饭的,就算有你那个做木匠的男人在,你们有什么本事告我?在这胶州城,还没有出现能压制我的包青天呢!哈哈……”乡绅边说边站起身踱着步子,只穿着贴身丝绸睡衣,这老东西看起非常可恶,那鼓鼓的肚子如同女人怀胎七月,肥嘟嘟的脸上留着乱蓬蓬的胡子,厚厚的眼皮下,那双瞳孔发射出邪恶冷酷的光。一想到昨晚自己的身子被这样一个畜生给看了,给占了,兰香只觉得自己污浊不堪。 “好吧!我已经被你给糟蹋了,我也不要我这副脏身子了,活着我拿你没法子,我去死,我死了变成厉鬼,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告状!非得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啪!”乡绅一个巴掌扇到了兰香的脸上,凶狠地说:“老实点!老爷我看上的是你这副好模样,安心住下,肚子争气的话给我生个儿子出来,你以后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丫鬟伺候,有的是好日子过!别他妈的不识抬举!” “你休想,你做梦吧!除非你打死了我,不然我就和你没完!” 乡绅这时又换了一副嘴脸“你的身子都被我看了,你现在也是我的人了,对了,昨晚你迷迷糊糊的好像并不讨厌我啊!” “你……你……我的天啊!”兰香双手捂住脸趴在膝盖上嚎啕哭了起来。 这时两个丫鬟用托盘捧着两打鲜艳又崭新的衣服走进来,放下后又快步退出,一会儿功夫又进来了,这次,一个丫鬟手里端着一只大铜盆,一个丫鬟手里捧着乡绅的外衣。乡绅冲她们挥了一下手,两个丫鬟轻轻地退出,还带上了房门。 “跟了我又有什么不好呢!以后你就不需要再去逃荒要饭了,你的男人和儿子也有落脚之地了,有饭吃,有活干,这不是你们一直想要的日子吗?你要是能给我生下儿子,我一定会重重地谢你,到时候当我府的夫人好呢?还是去过你那要饭做工、住在人家屋檐底下的日子好呢?想想吧!你应该感谢老爷我啊!” 说完乡绅走到脸盆边洗了一把那可恶的肥脸,套上丫鬟送进来的长衫,回头瞄了一眼兰香,阴森森地无声一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兰香又羞又恨,哭了半天,丫鬟进来几趟,要给她穿衣服,她都给骂了出去,丫鬟送来早餐,她一把给打翻在地上,碗碟哗啦啦的碎了一地,小丫鬟们并不做声,赶紧清扫。这时候,乡绅身边的王婆进来了。 “我说兰香啊!一切都是命,你到这府中也有一个多月了,老爷观察你了很久,觉得你是明白人才有你今天这场福气呢!我们老爷是这胶州城里数得着的富人,一般姿色的女人他还看不上呢!本来老爷有个儿子,就是天生身体羸弱,两年前竟是一病不起,没多久竟然舍了老爷夫人走了,夫人忧心忡忡,一年后也走了,这么大的家业,竟然一下子没人继承。 兰香只蒙起头默默地淌眼泪,一声不回。 王婆的声音又闷闷地响起:“本来呢!老爷他也说自己老了,估计这辈子真的没什么希望能有个亲生儿子了,小少爷和老妇人都走了后,老爷所有的心思都死了,恨不得随他们去了,那些黄花大闺女也很多,但是老爷的心是死死的了,全都不动一分的心思。另一方面,即使生出儿子来,老爷百年之后,那些女人都还年轻的很,指不定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丢人事来。自从遇见你,老爷死掉的心倒渐渐活过来了,这也算逃不开的一段缘分吧?咱们是女人啊!有些事情你就得想开,有些女人猪头狗脸却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有的人花容月貌却破衣烂衫,甚至连一顿温饱都求不得,你说这不是造化弄人吗?我看你和老爷这就叫一段好姻缘,你的逃荒要饭的苦日子可是要到头了呀!可要好好珍惜啊! 兰香听了这些话翻了一个身,显得很烦躁,依然一言不发。王婆继续摇动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我呢,比你倒大了十几岁,你乐意,就叫我一声王姐姐,咱们都是受过苦的人,我对你说的句句都是那掏心窝的话,假使你不乐意听,那以后你尽管闹去,我绝不再发任何一言一语,眼下,不管怎样,你也应该先吃饭,饭吃饱了,身子才有力气,哪怕是接着闹腾,那也是需要力气的。但我看你是不需闹的,你再一味地使着性子闹,大不了老爷大门开开,好好地打发你回去,可是你想过吗?人这一辈子这样的机会还有呢吗?” 兰香这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辈子会遭遇这样的人生变故,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偏离了她对人生轨迹的预想。屋子里没人了,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掀开被子,痴痴呆呆地打量着这无比精致的新世界,今后,她真的属于这里了吗?看看名贵的陈设,那是她梦里也没见到过的,鲜艳的衣服是她从小也没穿过的,将来能成为这个院子里的女主人更是她想也没想过的!散发柔和光泽的缎被是这样的柔软,空气里是好闻的檀木香味,渐渐地,兰香在这香味里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自己和李顺的十年时光。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十五岁开始,上门提亲的人已经隔三岔五的出现了,那些满脸笑意地来登门的媒婆子们,要么是想给地主娶个填房,要么是想给富农纳个妾,只是因着她样貌好看,所以让那些土豪劣绅们垂涎三尺。中国历来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因为家里是佃户,没有什么根基地位,更没有钱财,因此她没希望能成为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可怜她长了一副贵妇人的相貌,却只能招来的都是侧室偏房请柬。 十八岁那年,李顺来到兰香的村庄做木工,没几天,他做出来的家具得到了全村人的夸赞。那些三十几的小媳妇们更愿意谈论的是李木匠的相貌,说他筋骨强健,五官英俊,为人厚道,最重要的是还没说定媳妇,越说越夸张,最后那些媳妇婆子们甚至都怀疑那个英俊又能干的小木匠是因为被一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给舍弃了,所以就发誓不再娶媳妇。每天左邻右舍谈论最多的都是这个木匠,小村子里人没什么消遣,一个外来人就是最好的谈资,渐渐地,李顺也成为全村姑娘仰慕的对象。兰香听见这些传闻也心思萌动,那个英俊的木匠她是见过的,第一眼就很仰慕他,可是,该怎么办呢?她用手指扭着手帕,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睛望着远方,“不妨我也当一次狐狸精?不知道是不是最美的狐狸精呢?” 兰香趁父母哥哥不在家时,找了一个铁锤子,把家里的几只木箱的百叶敲散,然后抽出里面的铁轴,这样箱子的百叶就形同虚设;关起房门,使劲摇晃家里用来吃饭的那张八仙桌,使那张本来就很破的桌子一放上重物就七扭八歪的。父母本不在意那些箱子什么时候没有了百叶,也没记清从什么时候那吃饭的八仙桌开始摇摇晃晃,只在这两天,在兰香提醒下,才发现家里有不少家具都坏了,于是就让兰香和兰香哥抬着家具去李木匠那里修修。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近距离的观察了,她特意仔仔细细地梳了好几遍那头乌黑的长头发,先在额头上方两边挑出两绺头发,用红头绳扎成两条细细的辫子,然后再将两根细辫子编起来,最后编好的辫子合拢到余下的头发里,从两边绕出来,继续合编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这样看起来整条大辫子又精致又有层次感。 和哥哥一起抬着破家具去找李顺修理,哥哥和李顺说话的同时,她仔细地打量着,见他言谈举止稳重踏实,不卑不亢,做起活儿来认认真真,对待他们的家具仔仔细细,就像对待新家具一样。那高大健壮的身材,那黑黑脸膛上的浓眉大眼,高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特别好看,粗壮的胳膊,胳膊上暴露的青筋,那坚实有力的大手,就连大手上冒出的每根汗毛兰香都不放过,真是越看越喜欢,能找个这样的夫婿共度一生她王兰香再无遗憾了。这个木匠应该有二十岁了吧?是不是快要成亲了呢? 发觉有人盯着自己,他不禁转过头来看看,两道青春的目光相遇了,他盯着兰香看了一会,眼神里闪过一丝羞赧,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眼神相撞的瞬间,兰香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对方的心里,那是激动和喜悦,那明亮的双眼里闪现的是无比的惊喜,一切都告诉兰香,作为狐狸精,她兰香是合格的。而她自己,她很确定这正是自己要找的如意郎君!这是她一定不能错过过的终身伴侣,嫁给他,自己这辈子才不委屈呢! 家具很快修好了。兰香低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她鼓起勇气走过去,一定要给他说句话才能让对方记住自己 “你家住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不远,俺家在李家坡,从这里望去的正南方,离这里三十里地” 一句“不远”仿佛给兰香吃了一颗定心丸,后来兰香知道,当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时的李顺也同样地内心狂跳不止,已经想要知道关于兰香的一切了。 在十九世纪的中国,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孩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决定的,兰香父母的眼界,如同那乡村里的房舍一样低矮,觉得女儿给富农或者地主当个小妾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女人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就行了“父亲敲着烟袋杆子气愤地喊。 兰香是死活都不同意,她一把剪刀横在脖子里,“如果非要我给人家当小老婆她就扎死自己!”她爹娘想想其实也对,自己如青杏一样的可人的姑娘,为啥该去伺候大房夫人和老爷们呢!也有一些门当户对的佃户或平民家来上门提亲,兰香又是嫌人家太穷太丑,闹来闹去,父母拿她没有一点法子,每天她只在窗下做全家人穿的衣服鞋子,一提亲事,她不是摸剪刀就是绝食不吃饭。婚事就只好拖着,谁也不知道她心里一直住着李顺这样一个人,一直拖到十九岁。兰香早就想好了一个主意,她要等的只是时间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春节的黄馒头还没有吃完,父亲的旱烟就抽了起来, “丫头,你可是十九了,眼下马上二十了,出了二十,可就找不到婆家了,到时候你要让爹娘我养你一辈子啊!” “爹、娘,大年初一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一身红衣服的老大娘,一身的绫罗绸缎,满头的花白头发,笑起来就像弥勒佛一样让人觉得可亲切呢!她一脸笑呵呵地对我说,‘香儿啊!今年你就出嫁了,你的婆家在你家南边三十里地,你夫君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做出来的家具没人不喜欢,和他成亲你就能一辈子过上好日子,要记住我的话,万不可和别人成亲,不然的话,家破人亡’说完这些话老婆婆就轻飘飘地飞走了” 兰香的爹娘听了兰香的话面面相觑,好久没有出声,乡村的人最是迷信的,对这种托梦之类的话往往深信不疑,以为是神的点化,况且他们的女儿平时各方面都是稳稳当当的,除了在婚事上闹过情绪,其余都是有板有眼的。按照女儿的话,这未来的夫婿就该是个手艺人?做家具的?那不是木匠吗?南边十里地,有这样的木匠吗? 第二天,天刚亮,兰香爹骑着毛驴出门了,到了天快黑时,家里的鸡都进窝了,母亲开始点起煤油灯了,兰香也准备帮着娘烧火做饭了,天知道她这一天是如何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的,怕父亲找不到地方,又怕那个木匠已经成亲。这时传来父亲喝停毛驴的声音,啊!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刚在桌子旁坐下,兰香慌忙倒上一大碗开水端给父亲,明知故问地说“爹,你今天一天都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闺女啊,你的婚事我看还真得听神仙的指点,爹爹按照你说的,今天特意骑着毛驴直往正南走了三十里路,在那一带一打听,还真有一大户人家是做木匠的,他们家祖上都是木匠,如今爹爹连着两个儿子,都是了不起的手艺人,家里的家业很大,大儿子已经成家,二儿子年龄也不小了,真的是还未成亲,听说这个二儿子人品相貌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这可真是太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媒婆,看看这事到底有点眉目吗?” 当年的秋天,兰香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锣鼓和鞭炮声里喜滋滋地嫁给了李顺。 想到这里,兰香猛然睁开眼睛,“这是一场恶梦吗?我就当做了一场恶梦吧!不行!我得去找我的男人,我的平平,平平,娘来了!我们赶紧回河南老家,这个地方一天都不要再呆下去了” “来人,有人吗?” 第九章 梦醒 安静了半天,小丫鬟们正在门外守着担心呢!会不会想不开自寻短见啊?如果有什么异常声音准备立即冲进屋里。听到叫喊就赶紧进屋。 “把我昨天穿的衣服拿进来,我要我昨天的衣服,快点!” 丫鬟们说“昨天衣服早就扔掉了,今天这套才是老爷要你穿的”。 “我要洗澡,赶紧给我准备洗澡!” 很快,一只大大地木桶就摆放好了,里面倒了充足的热水,兰香使劲搓洗自己,希望能将老乡绅的痕迹都洗掉。 洗好后,兰香扶着木桶站起身,突然头脑一阵发晕,差点没站住,她停下来稳稳心神,慢慢穿好丫鬟送来的衣服,又穿上崭新的鞋子,然后走向房门,拉开房门,门口有两个男仆人笔直地站立着。兰香的脚刚迈出门槛,仆人说话了 “老爷说了,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这间屋子里等他,没有老爷来带领你出去,你哪里都不能去!” 王兰香眼里一汪无奈的泪水被愤怒的火焰烧得愣是没有流下来,她口干舌燥,内心狂跳,头脑有些眩晕。这样的事情真的被自己碰上了!想想自己也不是傻得不透气的脓包啊?怎么会遭此暗算?她既害怕又愤怒,这天底下还真是没有王法的,自己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斗得过一个财大气粗的本地土豪?穷苦人就该受此羞辱吗? 不行!她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个场景:可恶的乡绅老爷睡着了,自己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尖刀,那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尖刀,轻轻地走近他,在他还响着满足的鼾声里猛然扎入他的心脏,老东西还没来得及叫喊已经血流如注,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兰香猛地打了个寒颤,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责与恐惧,自己真的有这么希望他死吗?一个多月期间,老爷经常在自己侍弄花草和鸟笼时走过来静静地观察她的劳作,威严的脸上偶尔闪现一丝笑意。可是他为什么以这种下作的手段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呢?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永远地成为你的女人吗? “今天除非我死了,要不你们看看谁能拦得住我?我要去找我的男人,还有我的儿子!”一边说一边固执向外走去,没走两步,两个佣人一言不发地一人抓住兰香的一只胳膊,凌空架起,扔进门槛以内,顺手关上了房门。兰香用尽全力摇晃这两扇门,外面早就锁死了。 “你们这些贼!这些无法无天的强盗,我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兰香破口大骂,骂了很久很久,一腔的怨气和恨意似乎越来越微弱了。而外面的人呢?无论兰香怎么骂,怎么闹腾,就是没人回应。在空旷的屋子里,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有点慌兮兮的,加上一直没人回应,就更显得多余。最后,她终于没有力气再折腾下去了,只有无声地坐在窗下的卧榻上。 安静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了,大概是怕她想不开而寻死觅活吧?进来的还是王婆,端着一大碗红枣银耳汤 “妹妹,喝碗汤再说吧!再闹一百次也是如此,你终归是要先活着啊”将那汤轻轻地放在桌上。 兰香觉得有道理,来日方长,眼前再闹也没有任何作用,自己也不是这群人的对手,何不从长计议?她走到桌子边上,将那银耳粥缓缓地喝下,目光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发呆,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如何能摆脱这里。一年多来的流亡生活,让她这个事事依靠丈夫的柔弱妇女慢慢地变得坚强了,也学会了时时寻找事情的转机。 秋日的阳光在午后格外柔和,从西南方向射进雕花的窗棂里,橘红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房间,洒在角落里花架上,花架上是一盆金桔,常绿的叶子,加上挨挨挤挤的金桔的果实,光影里是一片喜庆的明艳对比,兰香竟然看着它默默出神了。这时,丫鬟小香和小彤进来说老爷在外面候着呢,请姨奶奶梳洗了跟他一块去看戏,兰香没有反抗,在梳妆台前坐下,眯着眼睛,任凭他们俩梳头去。 过了一会儿,梳好了头,小彤又端来一个铜盆,里面是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泡着块毛巾,拧干了毛巾请兰香擦脸,兰香接过毛巾,把脸埋进那块毛巾里,顿时觉得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眼皮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就这样静静地捂了一会。拿开毛巾顿觉神清气爽。然后,小香开始轻柔地在她的脸上化起妆来,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乳膏盒子,提起盖子是一片花香浓郁,气味非常好闻。 小香只是在她脸上略施薄粉,淡扫蛾眉,轻点朱唇,镜子里的兰香就判若两人!兰香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就是出嫁那天,自己也没这么美过啊!这是自己吗?是那个逃亡要饭的兰香吗?是那个跟着丈夫睡在屋檐底下的兰香吗?只是这眼睛微微有些浮肿,如果不是今天的哭闹和叫喊,这眼睛也会像平日一样明如秋水,顾盼生辉吧! 在小香和小彤的陪同下,兰香低着头,一脸冰霜地迈出房门,来到了院子中央的凉亭,乡绅盯着兰香看了半天,不错,这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这么美的女人偏偏来到我家门口歇息,这不是老天给我最大恩典吗?当然这也应该感谢自己的眼光,能从一堆土块里发现一颗蒙尘的宝石,进府一个多月,她不再黝黑粗糙,这女人的五官经过妆容的修饰后更加分明,那圆润饱满的鼻子还有那樱桃小口都是旺夫的象征,谁娶了这样的女人都是福气啊! 兰香一见到刘金成,心里的恨意重新升腾,当她发觉刘金成盯着自己出神的时候,心里的那把刀又冒了出来,恨不得马上杀了这个老东西!想到此处,不禁朱唇紧闭、柳眉倒竖。心里想“哼!老东西,等我将来逃出你的手掌心,我非得告诉我男人,让他杀了你!”乡绅仿佛读懂了兰香的心思,撇撇嘴角,随后脸上却涌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婆搀扶乡绅先上了马车,小彤陪着兰香随后上了马车,乡绅不再像平时那样坐在正中间,而是坐在稍微偏两边一点的地方,很明显,这是留给兰香的位置,小彤看得真切,她扶着兰香坐在乡绅的身边,兰香不从,小彤使了个眼神,眼神里都是无奈,意思是请你别为难我们当丫头的,小彤是个黝黑的姑娘,大概十五六岁,那瘦弱的身子一看就是从小没少吃苦受罪,对她,兰香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因此就只得按照她的指引坐在乡绅的边上。 很快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戏园子,人群熙熙攘攘,四处彩灯高挂,真是个热闹所在。跑腿的伙计立即迎过来打招呼“刘老爷,您里面请,您的位置早就收拾好了,请坐!马上给您上茶水点心”刘金成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进,这时候戏园子里班主也迎出来。 “刘老爷,您来啦!哎呀!今儿我这戏园子可是蓬荜生辉,比平时亮堂了很多啊!因为您身边这位美娇娘的绝代芳容,虽然现如今是深秋,小人却感到春光分外明媚啊!” 刘金成立住,手背在身后,朝班主小声嘀咕着“如今是秋天,兄弟你是不是看到老哥我的满面春风了?这个,是打算新娶的姨太太,如何?还过得去眼不?” “刘老爷,说句实话,胶州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论模样,我这里的姑娘给姨太太提鞋都不配”班主趁机讨好。 这话在听在刘金成的耳朵里可是很舒坦啊!他笑眯眯地在他固定的座位上坐下来,那是正对戏台的位置,兰香也就只好坐下,虽然面无表情却内心非常煎熬,静静地听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戏文,看着那些戏子的各种扮相,拿眼睛瞄一眼身边的刘金成。看他打着拍子,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如果这个时候能逃跑就好了,她朝着周围瞄了一下,小彤就在她身边,王婆也在,没法子,只能借故去上茅房了,她对小彤耳语了一下,小彤转身就回禀老爷,老爷点点头,朝王婆看了一眼,兰香起身,后面跟着的是王婆和小彤,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去茅房找机会了。 进去了一看,那茅房都是加了房顶的,与外界通风的窗户也是红青砖瓦垒成的镂空花样,用手摇晃一下那瓦片,纹丝不动;用脚使劲蹬,牢固异常。怎么才能拆开这些砖瓦呢?当时当下,凭自己的力气可以吗?肯定是不可办到的,一则自己办不到,二则闹出动静太大,只好作罢,但是她的收获是看到了外面的地形,眼下之计,得想个办法支开王婆和小彤。于是,她出来茅房,冲着两个跟班莞尔一笑, “对那戏曲不甚喜欢,又听不懂,不如你俩带我外面走走透透气吧?” 谁知那王婆和小彤都把那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经老爷同意,不敢乱走。姨太太实在想出去的话,我们一起去报告老爷一声,老爷同意了,我们再去” 听听这话,明显是有备而来啊!二人是早有防备之心的,想想也是,自己初来乍到的,他们能不加一百二十个小心吗?还是少待时日,稳稳心神,等他们放松警惕时在作打算,一旦这条路能行得通的话,那么,逃跑将是指日可待。 “这点子小事还要请教老爷啊?这番折腾到扫了我兴头了,今日我也很累,还是安生地坐着看完戏回去才好!” 第十章 无路 回到戏台前的座位上,那乡绅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兰香刚才动过的心思他全然不知,或许真的不知吧!兰香呼出一口气,再次坐下来。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戏台上安静了片刻,然后,所有的角色都走出来,众戏子抱拳朝四周致意,谢幕了。乡绅站起身,所有人陆续离开。戏园子的班主前来道谢,笑嘻嘻地将乡绅送出门口。出得门来,看见暮色低垂了。 车夫靠在车上静静地抽着烟袋,必是早就候着了。重又上了马车,没有原路返回府中,而是赶车去了一处海边酒楼,放眼看去,这是一座高大气派的三层饭店,每扇窗子都透着灯光,窗纸上人影晃动,听去,更是一番吵杂喧闹。门口的空地上很多马车,非常热闹。 车子刚在门口停下,店里的掌柜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招呼,寒暄过后,跑堂的店小二引领他们走向二楼包间。王婆和车夫陪着乡绅,兰香在小彤的搀扶下上楼,那楼梯每踩一步上去就有一阵空荡地回响,空气里的酒菜香味氤氲而来,顿时舌根口水涌流。没走几步就上得楼来,停在一个大的包间门口,一推门,看见室内一片明亮,各种陈设极为考究,窗外就是辽阔的大海,正中央一张圆桌很是气派,管家白海良正在桌子边喝茶候着,看见乡绅到来,立马起身让座。 兰香沉默地低头进来,和白海良目光相遇的一瞬,她立刻羞愤难耐,自己这花蝴蝶一般的装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肯定是知道的了!昨天,她是一个做工的女人,穿着工人的短衫长裤,带着儿子去向白海良告假,要去田庄里看望自己的丈夫;今天,自己却穿着长衫长裙,鲜艳得像个花蝴蝶,又被拉进这富丽堂皇的酒楼,用脚趾头想想,谁都知道她兰香已经不干净了吧?想到此处真是万箭穿心,眼泪在眼窝里快要溢出。 “白管家,昨天,我儿子是怎么去的田庄?你见到我男人了吗?”兰香焦急地问。 白管家只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 “白管家,你告诉我,我的儿子呢?你不是安排人给他送走了吗?你快点告诉我啊!” 白管家眼睛看着乡绅,又看看兰香,紧抿起双唇,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乡绅背着手,一脸阴沉地缓缓坐下,一坐定,他对兰香说,“你先坐下,我有事给你商量,”乡绅把“商量”二字说得很轻,听起来更像是命令,兰香柳眉倒竖,一言不发,也不去坐下。她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她只是一个逃荒要饭的女人,充其量只是一个乡村女子,就因为乡绅的龌龊用心和无耻勾当,让自己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不知所以地被穿上绫罗绸缎,然后又像个富贵人家的少奶奶一样去听戏、下馆子,她可没有心思感受这如同做梦一样地富贵生活。她的脑子里只有逃跑,她的心里只有她的丈夫和孩子。 乡绅冲白管家点点头。这时候,白管家才站起身,平静地回了兰香的话,“孩子在他父亲那边,放心!” 兰香听了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温柔,也有稳稳地坚定,更有写在嘴角的悲哀,她眼睛只盯着墙上的一处呆立不动。 随后跑堂的就敲门进来,跟着他的是两名伙计,手里端着酒菜等候在门外,只等乡绅一点头,就开始上菜。一海碗的醉虾,整只的烧鸡,一盘子切牛肉,一碟子松仁玉米,还有清蒸香菌、甜酸乳瓜,最后上来的是长春鹿鞭汤。菜上来以后,乡绅并没有动筷子,他的手扶了一下空空的青花瓷酒盅,白海良赶紧端起酒壶,给老爷斟满一杯。乡绅沉默着,整个气氛都是沉郁的。兰香站立着。 “你别再怄气,不管愿不愿意,以后,都休想离开新宅院半步,乖乖地省心,以后的日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要什么有什么,如果能顺利生下个男孩,那我就正式纳你为姨太太,正房夫人已经过世,你其实是和正房没什么不一样的,也没有谁给你受委屈。今天我让白管家来的意思呢就是让他给你一张地契,还有新宅院的房契,以后你就安心给我生儿子。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好了!言尽于此,来陪我们喝一杯吧!” 兰香顿着若有所思,然后碎步轻移抬,在桌边坐下了,她看看乡绅,又看看白管家,自己抓起酒壶斟满了一杯,端起酒杯站起身 “刘老爷,承蒙您看得起,我只是一个逃荒要饭的苦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您说的这样的富贵日子属于我,您也知道,我是有儿子有男人的,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就当一场噩梦,以后永不再提,另外,您昨天给的首饰,今天给的地契和房契,这些我一概不要,明天,您就放我走好吗?送我去见我儿子和我男人,我们马上就回河南老家!我求您放我走,这杯酒我敬您” 说到这里,兰香的眼泪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掉下来。然后一仰脖子,一口灌下整杯的烈酒,嗓子如着了火,呛得连连咳嗽。 “这件事情容后商量,现在先坐下来饭吃了”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示意全都坐下吃饭,所有人都立刻动筷子吃饭,没人说话,兰香看看满桌子认真吃饭的人,心里似乎略微放松了,缓缓地坐下拿起筷子。 如水的月光中,坐在马车里的兰香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她不相信乡绅明天会放她走,恐怕还要耽搁一些时光,不管怎样,就算是死,我也要离开这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一个乡绅的姨太太?做梦吧!哪有可能是真的!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是那座华府的女主人,鬼才相信。 回到那恶梦一样的院子里,兰香发现,院子里突然多了很多佣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垂手站立。心里想,逃跑的计划更加艰难了。白管家将乡绅送回院子就走了,看样子要去照顾乡绅经常居住的那个家了吧? 乡绅一回来,就去书房坐定,召集起家里的各类帮佣,各自分配任务,交代具体事宜。兰香无心听这些,她只知道这个院子牢固如铁桶了。看起来暂时是无路可逃了,不由感到四肢无力,全身松懈,无味地打个哈欠,坐在灯前发呆,双手拂过衣袖,身上月白色的湖绉夹衣,摸起来又轻又软,领口和袖口用宝蓝丝线稀疏地绣出一串盛放时的昙花,镜中的自己显得格外清新夺目,看了一会儿,她似乎不认识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了,她是谁?明天该怎样?窗外月明星稀,室内烛光摇曳。困于斗室,她如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迷雾森林,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