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章逼债 故事不管多长,都要从头讲起。 上个世纪1935年,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 民国16年腊月二十八日,离农历新年还差一天,荆楚中部,大洪山南麓的雁城县西北角的桃花乡竹林湾,天麻麻亮,湾里的牛贩子胡明堂喷出一口口的白气,正指挥着他的两个漂亮女儿玉香和春香贴房前屋后的贴春联。 “福字贴歪了!玉香这头再低点!” 明堂年前买的五头母水牛突然发瘟死了四头,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按鄂中风俗,只要对联上墙,就把一切牛鬼蛇神挡外头了,当然包括要账讨债的。 贴完春联后,明堂跟往常一样,去桃花街赶了个早集,手里拎着两根稻草系着的三两猪肉,从湾子东头晃荡到西头,进屋把肉甩到砧板上,跟老婆菊珍交待几声,就到牛栏去看他的小牛娃了。 稻花深处,青瓦黄墙,在这片盛产大米的土地上,辛劳与繁重下隐藏着喧嚣与骚动、痛苦与悲伤。一年又一年,不管岁月几度轮回,我的父老乡亲们做牛做马,年关总要在大门上贴个福字。一串鞭,两扇门,福字总是血写成。一个“福”字承载了我故乡人物的全部宗教。更多时候,福不过是贴在门上的一张张红纸:新桃旧符,万象更新,人口清洁,六畜兴旺……年过月移,这张张红纸在风吹雨打中褪去颜色,化成残片,随风而逝。 明堂进了牛栏,他蹲下来,点燃火烟袋,一边看小牛一边眼睛就眯了起来,半筒水烟还没抽完,菊珍就在灶屋里喊:“老东西吃饭了!” 明堂也不应声,起身进了堂屋,在乌黑发亮的八仙桌边坐下,把水烟放下,开始就着菊珍用韮菜和红剁椒炒五花肉片喝起谷子酒来。 菊珍一边用葫芦瓢搅着猪吃的潲水带米糠,嘴里一边嘟哝着:“死狗入的只晓得自家喝血块子!也不晓得给伢们留口汤泡饭……” 明堂眼睛一鼓:“留个么事?迟早是人家的,老子好生哪个啊?” 菊珍不作声了,把瓢往木片桶上磕了两下,放到地上,走到小院西边的猪圈边“罗罗罗”的唤起猪来。 话说明堂吃完饭,到厨房里用葫芦瓢从大水缸舀了半瓢生塘水灌进肚子,正准备出门,突然就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听到菊珍压着嗓子说:“元章来了。” “我入你妈,都过年了还来!” 胡明堂骂了一句,把水瓢丢进水缸,转身弯进堂屋,直往后门冲,他的目标很明确,先躲到屋后边那片茂盛的水竹林子再说。 这时元章已经从明堂家的稻场坎子走了上来,元章虽然年轻时出了天花,落下一脸的麻子,但他是鸽子湾的保长,桃花乡有名的乡绅,还是族长,家里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汉口读大学,小儿子心窟眼也足,财旺势也旺。 元章三两步就走到了明堂半开的院子,一进去,就喊了声: “明堂兄弟在家吗?” 站在在猪圈边的菊珍满脸带笑:“元章哥,您稀客。” 菊珍这时候心里只打鼓,元章上门,只有一件事,要帐。明堂买牛的钱主要就是跟元章手上借的,利滚利,怕是有一百个现洋了。 元章朝长得瘦小的菊珍点点头,说:“明堂在屋里?” 菊珍一时有些慌张:“……他是王爷侯爷!哪个管得了他!” 元章一笑,直接朝堂屋走去。 元章进堂屋正在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又把脚缩了回来,后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口看起了对联,笑了。贴这大一个福,这是要把老子拦门外头。 “你家的福字没贴正哪!” 元章仔细观察起门当中的这个“福”字。 一直以来,元章家每年的春联都是国瑞写的,元章最满意的还是国瑞写的“福”字,但是这两年,国瑞回桃花乡过年的次数越来越稀了,儿大不由爷,管不住了。元章叹了口气,世上都说养儿好,好个鬼。 沈元章用他的一对鼓得像鲫鱼的眼睛在堂屋里四下里打量着,他看到桌上的半碗肉还冒着热气,人躲起来了,心说你个狗入的老说没钱还账,喝酒吃肉一样也不少。 “明堂,你在屋吧?在屋就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没人应声。 元章出了堂屋的后门,那片青青的竹林深处的一砣黑影,一笑,望着还一直站在猪圈口看他的菊珍说:“你男人去哪了你真不晓得?” “哎呀我是真的不晓得!他去哪里不得告诉我的,我不得骗您的,说起来我是他堂客,他也没把我当个人。” 元章笑,这个明堂,硬是逼着老子做恶人啊。 元章不再理会菊珍,穿过堂屋,从后门一直走到竹林子,他特意绕了个圈,捂着鼻子从明堂邻居家里的茅房弯过去,走到明堂身后,拍拍明堂的肩膀:“伙计,你有茅缸不蹲,蹲在这里搞么子?” 明堂一跳三尺高,吓得不轻,回头望着元章说:“呵呵是元章哥啊,让你见笑了,我嫌茅缸熏人,在这里屙得舒服些。” 元章看了一眼明堂的屁股,说:“伙计,你屙屎裤子都不脱?” 明堂站直来,摸了摸后脑勺:“……元章哥,我这实在是不好意思见你啊,你的帐我过了年关……开春,雁城的牛市一开张就还上,我还有两头牛,一公一母,再生几头小的不是个问题。” “这个我晓得,你是想多了,”元章友好的拍拍明堂的肩膀:“明堂,你是这个湾第一个明白人,迟早要发家的,我今天过来不是找你谈账的事情,我是……” 明堂听元章这么说,吊到半天云的心这才稍稍的放下来,毕竟在竹林湾,他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啊,从元章的态度来看,这两个老哥们之间的聊天话可以愉快的进行下去了。 明堂说:“感谢感谢,您跟我一起进屋去说,刚倒的酒还没开始喝咧!” “好好,先进屋先进屋!” 进了屋,明堂把元章让到饭桌边坐下,扯起脖子朝大门外喊:“菊珍,你跟老子死到哪里去了!给元章哥添双家伙!” 第2章 拿女抵债 一直躲在大门口门板侧边的菊珍听到明堂这句话,赶忙颠着一双小脚进厨房拿着碗、小白瓷酒杯和一双竹筷子颠着小脚进到堂屋,一件件放到元章跟前。 明堂把米酒斟满,先跟元章干了,抿了一口,抬手把嘴巴一抹,谄笑着说:“元章哥,您吃菜,早晓得您要来,多弄几个菜!” 元章用筷子夹起韮菜炒肉塞进嘴,一边嚼一边说:“又不是外人,搞那么客气做什么?这个好吃!正对我的胃口!” 吃完了,元章把筷子放下,看着明堂说:“明堂老弟,我酒了喝了菜也吃了,想跟你说点正事了。” 明堂看元章的脸没有绷得那么紧,又替元章把酒满上,满脸堆笑:“您说,我听着。” “你家大姑娘说了人家没有?” 明堂一听,手里举着的洋铁皮子做的酒壶一晃,差点把酒淋元章身上了。 明堂瞄元章一眼:“大姑娘还没有说人家,你们湾的王妈来得勤。” 王妈乃是桃花乡有名的媒婆。 元章点点头:“这个自然,你家姑娘是乡里一支花嘛!” 明堂谦虚道:“那是您老哥子夸奖。” 元章摇摇头:“这个是说实话,既然没有说人家,那就说明我们兄弟伙的还是做得成亲家啊。” 明堂一听,心里一时有些激动。 “……您说么事?” 元章眼一斜:“你真没听到?” 明堂脸胀红,像泼了碗鸡血样的,说:“我说是么回事!搞半天是这个事!您叫个媒婆过来打个招呼就行了,还亲自过来说!” 元章呵呵一笑:“你说的这叫么话!这是小事?我没长嘴巴啊?再说,媒婆她跟你白跑啊?” 明堂一听,忙点头,也是的。 元章之所以成了桃花乡手上水田最多的人,除了他精明,勤扒苦做,也是会节省的人,一根灯绳也要剪成两截用的。 明堂说:“您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姑娘,您看这真的是有缘!” 元章说:“小的我们先不管,先说大的,我家国瑞今年十八了,也到成家的年纪了。” 明堂一听,心里也高兴,说:“元章哥,您家国瑞是学生哥哥,在外头做大事,将来有出息的人,会瞧得上我们玉香啊?” 元章脖子一梗说:“哥子你这话说得不妥,这个事由得他?儿女的事情父母作主,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几时变过?” “您说话几时错过?那都是人间的至理!” 明堂竖起大拇指。 “呵呵,那是您抬举我。” 见事情这么好就说成了,元章心里高兴,把跟前酒端起来一口气干了,看看这桌上惟一的一碗菜,心想,再坐下去就有点尴尬了。 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去街上,就不多坐了,过几天我就让人把聘礼送过来,把八字定了,到了中秋,就把玉香送过去?” 明堂头点得像鸡啄米。 这时,玉香把牛牵到屋后面拴好,春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则是一直站在后门边听着。 这一次,玉香破例没有轰家里的鸡笼的鸡,她慢慢的走到大门口,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望着家门口淡青色的大洪山,眼前弥漫了层淡淡的东西。 明堂把元章送走后,心情不错,在稻场上转了几圈,还哼起了几句江汉民歌《小女婿》: 丫鹊子架几架啊 老鸹子哇几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的大 我的妈妈哎 我的女婿一嘀嘎! …… 唱完乡歌小调,明堂脸上露出了笑意,作为父亲,他还是心疼玉香的,玉香跟国瑞年纪差不多大,所以,就不存在嫁一个小女婿了。在桃花乡,元章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这门亲事也不吃亏,老子这个姑娘嫁得有面子,最重要的是,玉香嫁给了国瑞,那我明堂跟元章就是亲家了,这样一来,我欠他的钱,嘿嘿……那肯定是侄儿跟舅舅借钱——好说好说。 明堂因为元章的到来,心情大好,准备去草垛前扯几把前几天干稻草喂了一回牛,蹲在那里好好想想他的发财大计,现而今欠债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他要打他的翻身仗了,具体来说也就指望这一公一母两头水牛了。 可是等到他一脚迈进草房,脸刷的一下白了,头上马上冒出了一股青烟,吼了一句:“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 作为父亲,明堂看到了他非常不应该看到的一幕。 他看见自己的二姑娘春香正和鸽子湾的孝全正躲在草房里行好事,两个人下身都没穿衣服,一看见明堂,春香和孝全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小鸡,身子瑟瑟发抖,孝全看着明堂眼里喷出的火,知道再不跑的话,麻烦就大了,于是乎裤子都没穿,就冲出了草房门,两瓣屁股在日头下白得耀眼,前边的一根鸡巴甩来甩去,等跑了三丈远,孝全还没忘记丢下一句话:“明堂叔,春香不能嫁给别人啊!……” 明堂追出门去,朝孝全光溜溜闪耀着白光的背影吐出一口浓痰,骂道:“我入你妈的个老麻批!你个挨千刀的狗东西,老子就是把春香丢到塘里闷死,也不得好生你个小狗入的!……” 回过身,明堂朝春香吼道:“老子恨不得一挖锄挖死你!个丢丑卖国的东西!” 春香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她看着明堂由于过于激动,唾沫星子挂到胡子上,春香想走,又怕,站在那里发抖,明堂又在门口站着,明堂刚才看到光着身子的春香,心情也很复杂,他让了一步,让春香过去了。 明堂等春香走了五六远,张嘴又想骂人,看看湾里已经有人围过来准备看热闹了,只好又把话给吞进去了。 明堂背着手上了南山。 心烦意乱的明堂突然想到,屋里俩个姑娘都大了,不比从前了,这么一张扬,以后还怎么嫁人?在明堂的眼里,两个女儿跟他养的牛一样,也能给他带来好财气的。 明堂努力一生的理想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多买几块地,再找几个长工,做一个像元章那样的地主,不说在桃花乡呼风唤雨,也要活出一张面子。 第3章 玉香春香 所以明堂此时心里纵然有一肚子的恶气,也只能用肚子装好,站到南山上,一声长叹,怪只怪堂客不努力,生两个卖逼货! 年过了月过了,一晃开春了。 清明过后是谷雨。这个时候我位于大洪山南麓的故乡雁城县异常的美丽,漫山的松树郁郁葱葱,桃花、桂花、野紫薇夹杂其间灿烂明艳,风吹过,花香弥漫,醉了山下的村寨。 雁城自古以来就是个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美丽富饶之地,西北部背靠大洪山,是丘陵山区,东南多矿,盛产膏盐;东南部面临汉水,为平原湖区,遍种水稻,莲叶接田,鱼虾成群,自古以为就有荆楚粮仓,鱼米之乡的美称。 大洪山下的桃花乡,阡陌纵横,绿野如歌,桃林成片,山脚下是大片的水稻田,此时正是9月,收获的时节,稻子青黄相间,如黄金,如一块块绿色的豆皮,几个自然村落不远不近的分布在这片开阔的丘陵地带,富水河从大洪山山顶的白龙池蜿蜒而下,一直往江汉平原北部的深处缓缓淌去。一声声的鸡鸣声。白色的轻雾给附近的山峦披上一层薄纱,一切显得静谧而柔和。此时天刚麻麻亮,离山脚最近的竹林湾里远远的传来几声公鸡的啼叫,一弯月儿近乎透明地斜在淡蓝色的天上,启明星还在一眨一眨的。 桃花乡茶棚村竹林湾牛贩子胡明堂的两个女儿玉香和春香天不亮就被她们的牛贩子父亲胡明堂吼起床,到大洪山脚下放牛。 穿着蓝色印花布衣的玉香刚好年满16岁,丹凤眼,脸如满月,眉似柳叶,身体有点婴儿肥,轻轻一笑两个酒窝,月白色皮肤衬出她健康结实丰腴的身体,梳着两条好看的麻花辩子。玉香小名叫香女,桃花乡人都说玉香是竹林湾的美人胚子,还说玉香身上有股子香味,离她身子好远都能闻得到。桃花乡有名的媒婆王妈没事就往玉香家跑,拉着胡明堂要给他的两个姑娘说亲,每到这个时候玉香就像只生气的小母鸡,把王妈赶出院子,咣当一下关上大门,红着脸说:“我要嫁人自己不会说啊,要你来说个什么亲!” 12岁的春香眉眼清秀,身子有些瘦,头发还是半黄半黑的,没长开的样子。春香从小体质较弱,性格也比较懦弱。春香看着牛边啃边吞,一副无比满足的样子,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按我们洪山乡里的习惯,放牛的伢一直要放到太阳出了山,牛肚子慢慢鼓起来,才能牵着牛回家吃早饭,回去早了是要挨骂的。 玉香坐在一块从草地里冒出来的大石头上,不远处是她家的一头公牛很不老实的在一头母牛身上擦来擦去的,母牛回头望了公牛一眼,又低下头用嘴巴一抿一抿很有节奏感的吃着长满山坡上的青草。 玉香说:“春香,你把牛看好撒,不要让他们打架。” 春香说:“哎呀我哪里招呼得住啊,照我看,我家的牛思春了!” 玉香脸一红:“瞎嚼个么事啊你?真的是人小鬼大!” 春香嘴巴一鼓:“我没瞎嚼!你看她那头牯牛欺负她,她也不躲一下!” 春香说得是实话,都是大姑娘,懂人事了,玉香不好再跟她讲下去,自己起身把母牛从牯牛身边牵开,牵到一处青草长得正盛的地方。 山角的原野,一片浅绿带点淡黄色的野草鲜嫩而蓬勃,一场春雨过后,浅草纷纷黑色的泥土里探出了小小的脑袋,簇拥着,草叶尖尖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 看着水牛贪婪的吃相,春香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玉香递给春香一把她刚从草里抽出来的嫩毛蒂儿,春香剥开,轻轻拈起一条白白的柔软刚打苞的茅草穗儿放进嘴里,清甜四溢。春香说:“姐,真好吃!哎,我要是牛就好了,我一定要把片山上的青草都吃光!” 玉香笑:“那你得胀死,山那头还有更好吃的。” 春香看着玉香起身走到一块石头后边,她才发现那里一棵半人高的野桑椹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桑果,高兴得叫了起来。 玉香回头朝春香一笑:“小点声,别让那两个鬼看到了。” 春香赶紧捂住了嘴。 春香一边吃着桑椹一边说:“姐,你说伯伯这回能赚到钱吗?我们家都空了那么多的债了。” 30年代在大洪山的雁城一带,人们对父亲的称呼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喊爸爸和妈妈,而是喊伯伯和妈妈,还有的喊“爷”。 玉香皱了皱眉:“哎,哪个晓得呢?” 玉香看着山边的朝霞,想着自己的心事,轻轻唱起一首大洪山民歌: 大洪山啊山连山 富水河哎水赶水 妹车水来哥耕田 一人笑来两人甜 春香知道她姐姐起这么早,静静的坐在这里,看着天边的朝霞发呆,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对面的黄土岗呀 闻到那个花树香 前头来了个花姑娘 我的哥哥子哎 不晓得你看不看得上…… 这个时候正在河边钓鱼的忠全望了一眼孝全,孝全会心的一笑说:“哥,我们现在惹她们去!” 忠全和孝全就是玉香刚刚说的“那两个鬼”。 这两兄弟是桃花乡王家湾人,哥16弟14,两小子都生得恶形恶状。忠全瓦刀脸,剃个光头,从脸到脚一身黑肉,因10天时生过天花,一脸的麻子,孝全皮肤一样的黑,头上长了一脑壳的瘌痢,鼻子下面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吊着两条一长一短的青鼻涕。 因父母早死,兄弟俩相依为命,为了不被饿死,除了摸鱼掏虾,经常小偷小摸,今日张家摸个瓜,明天李家扯把菜,兄弟俩又早早的懂了人事,开始惹起乡里的女人来,没事就爬人家茅房趴着偷看姑娘洗澡梳头。 湾人念俩兄弟可怜,也就不加计较,谁知哥俩个胆子越来越大,专挑下作的事干,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谁要是白天没给他们一个好声气好脸色,到了晚上或背人的地方总会钻山打洞想点办法报复一下子。 第4章 忠全使坏 慢慢的两兄弟的恶名在整个桃花乡都传开了,大家给他俩起了个浑名:忠全叫“天不收”,孝全叫“地不管”,说起来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把兄弟俩没得办法,因他俩跟鸽子湾的保长沈元章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元章虽然从小到大都没管过他俩,但打狗要看主人,这点道理桃花乡的人还是晓得的。 只要说起这忠全和孝全来,桃花乡的人个个嘴上讨嫌,心里生气,可也别无他法,只盼着保甲早点送一个去当壮丁。 为了让忠全跟孝全两个不到处惹事生非,元章就让哥俩来自己家当长工,忙时帮忙栽秧割谷,闲时帮忙看瓜放鸭,也算是给两匹野马上套了个笼头。 话说前些天忠全跟孝全在元章的瓜棚里看瓜,孝全睡觉,忠全侧躺着,眼睛半睁半闭,仔细搜寻瓜园里哪个瓜熟了,可以摘来吃吃,正看着,远远看到他日思夜想的玉香钻到了瓜坡地里,以忠全的分析,玉香一定是躲到瓜园小解去了。 在我的故乡,乡里人不管大小解,尽量是拉到自家田畈里的,如果来得急又找不到茅厕,就只好找个人眼看不见的地方就地解决了事。 忠全这时就动了一点心思,拍了一下孝全的脑壳,孝全揉揉眼睛:“哥哥,你打我搞么事?” 忠全说:“你想不想看我亲玉香一下?” “想看是想看……玉香说给国瑞哥了,我怕元章叔子打断我的腿子。” “怕么事!又没过门,你坐起来,看我的。” 这时那玉香已从瓜棚出来,忠全站起来厉声喝道: “玉香!你钻到瓜园搞么事?” 玉香有点慌张,答道:“没、没搞么事呀。” “没搞么事你跑菜地里去玩啊?” 忠全像审犯人一样的口气。 “我真的么事也没做。” 玉香小脸通红。 “你肯定是去摘瓜吃了,我叔子家的香瓜被人摘了好几个,搞半天是你偷的啊!” “……我没摘瓜!我可以对着日头起誓!” 玉香竖起她食指,指着西山那方还没落山的太阳说。 忠全一笑,说:“你过来,把嘴巴给我闻一下,刚吃过瓜会有瓜味的,如果没味,就证明你没摘。” 玉香看看忠全,又看看孝全,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觉得忠全肯定没安好心,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证明自己的办法。 忠全又说:“太阳马上要落山了,你就给我闻闻吧,闻闻你又不少块肉。” 见玉香没再说话,忠全出了瓜棚,朝站在香瓜地的玉香走过去,先是靠近玉香的嘴,装模作样的闻了闻,突然像喝醉了一样,身子往前一靠,咬住玉香的嘴唇,孝全听得“啵”的一声,十分的响亮。 玉香又羞又恼,脸色通红,还没等忠全直起身来,“啪”一巴掌打在忠全脸上,忠全没有疼的表情,只嘿嘿的傻笑。 玉香瞪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边往前走边破口大骂: “畜生!挨千刀的!臭嘴巴!狗入的……” 玉香走了三、四百米,忠全孝全还能听见她的骂声。 忠全挨了玉香一巴掌,摸着脸直笑。 孝全忍不住问忠全: “哥哥,你亲玉香么子味哇?” 忠全眯着眼,想了几秒钟,说:“肉的味。” “吃肉的味道?那我也要亲春香一下!” 忠全摸摸孝全的头,嘿嘿乱笑。 事后哥俩回到寄居的王家湾祠堂,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商量着下次再想办法亲一下这对漂亮的姐妹。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了。 这回兄弟俩个在清澈透亮的富水河钓鱼当然只是个幌子,他俩一起在破茅草屋里商量好些天了,这回他们想弄个更野的更有意思的。 一想到这里忠全就浑身颤抖脸色通红。 忠全放下水竹鱼竿儿,朝孝全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轻手轻脚的朝玉香春香放牛的这片南山坡走去。 两个人钻进山脚的桃树林,转到玉香跟春香背面,猴子一样跳出来,把春香吓得哭出声来,玉香平时胆子也不小,也老实吓了一跳。 玉香开始还真以为是两只猴子,一看是忠全和孝全,表面上虽然镇静,心里有点慌。 玉香说:“你们不要装鬼吓人好不好啊?” 忠全很流氓的一笑:“不吓不好玩,就是要吓你们一下!” 孝全说:“哥哥,我要和春香入逼!” 孝全说出了这两个我们桃花乡用来形容男欢女爱的词儿,很粗俗,也很直白。 玉香和春香一听脸就红了,忠全踢了孝全一脚。 孝全一直都喜欢春香,在他看来,桃花乡就两个漂亮女人,玉香是他哥的,春香就理所当然的是他的。 孝全这会儿看着春香,虽然相貌凶恶,但春香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柔情蜜意来,他还咧嘴朝春香笑了一下,春香本来煞白的脸色也慢慢的泛起了几缕红晕。 玉香把春香拉到自己身后,大声说:“忠全,你放规矩点好不好?再这样我喊人了!” “呵呵,喊啊,你要敢喊,”忠全把别在后背的篾刀抽出来:“我的刀就不长眼睛了。” 玉香看着被忠全磨得雪亮的篾刀,不作声了。 忠全抬起头望了望玉香身后,又把举起的刀别了回去,脸上还挂起了讪笑。 玉香回头望了一眼,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玉香身后站着一个约摸17、8岁的年轻人,国字脸,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着,略有些中分,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忠全说:“国瑞哥,下汉口啊?” 桃花乡茶棚村保长沈元章的大儿子沈国瑞此时一脸严肃的看着忠全:“你又在当邪了?” 忠全说:“我们帮忙玉香赶蛇,一条水蛇,一扁担长!” 玉香低下头咬着嘴唇对妹妹说:“春香,我们走。” 国瑞一笑:“蛇看到你们还要赶?” 国瑞个子高大,往忠全兄弟俩跟前一站,孝全就躲到忠全身后了。 忠全心里虽然不服,无奈国瑞家在乡里势大。 忠全笑笑说:“国瑞哥,你莫当真,我们是跟她们搞得好玩。” 第5章 剐皮队 国瑞喝到:“玩么事?我还不晓得你们两个鬼?下次再让我碰到,就叫我的爷捆你们到乡公所当兵去!” 忠全知道国瑞是喝过墨水的学生哥哥,一肚子大道理,见多识广,能说会道,他们两个土包子虽然一肚子坏水,来十个也不是国瑞的对手。 忠全说:“晓得晓得!国瑞哥,你放心走吧,晚了山路不好走,汉口花花世界,有好看的姑娘伢,莫忘记跟我们兄弟带俩个回来哟!” 国瑞一笑:“冇得问题,你俩个莫当邪就是的。” 孝全口水直流:“莫入哄我啊国瑞哥!” 忠全踢孝全一脚,吼道:“走哇你!” 兄弟俩蹿进桃树林子去了。 玉香和妹妹一起牵着牛从山脚避到富水河边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国瑞远去的背影,目光像田埂边蜘蛛网上的丝一样粘在国瑞的身上。 玉香要等的人其实就是国瑞。 玉香每次远远的看着穿学生制服的国瑞从鸽子湾生着两棵大槐树的村口走出来,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抚摸了一下,有些慌乱。 玉香牵着牛站在河边,牛低着头在河边喝水,玉香远远的望着国瑞沿着山脚下的小路慢慢走上半山梁,越走越远,越远就越小,慢慢走进了玉香心房的深处。 忠全站在桃树林,也看着国瑞,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嘴巴吐出一句话:“终有哪天,老子的蔑刀要砍到你个狗入的头上去!莫叫你跟老子是堂兄弟!” 玉香和春香牵着牛进湾的时候湾家家户户都在做早饭了。 玉香家在湾的东头,跟竹林湾人家的屋子一样是土坯屋,屋前是稻场,屋后是一片水竹林。 竹林湾人家的习惯是屋后面都种竹。 主要是水竹,这种竹子长得不高,最长也就五米;也长不粗,最粗也就两指粗,但很有韧性,是做钓鱼杆的好材料。 竹林子里最显目的当属那棵跟玉香同年的桂花树了,桂花树一人来高,碗口粗的树干上面裹着一层银灰色的树皮,这是一颗银桂,银桂是只开花不结籽的。每年的中秋时节,就会开花,一开花,香气就会弥漫半个竹林湾。 刚进湾,迎头就碰上了王妈,王妈望着玉香笑:“这姑娘,越长越刮气了!刚跟你伯伯说了,中秋元章家来接你过门!” 此时天上飘起了细雨,几只春燕从家里的燕巢上飞出,在山边的稻田上低低的飞着,追逐嬉戏着。 玉香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狂喜,日思夜想的事情竟然梦想成真了,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呵。 玉香很想走进雨里,让这春雨痛痛快快的淋一场,可是少女的矜持又让她只是站在屋檐下面,虽然她的心早已经跟着燕子飞了出去,尽情的沐浴在这多情的春雨中。 玉香擦了擦眼睛,想要努力的看清,看清远处那个慢慢移动的黑点,她就这样在那里站了一刻钟,等那个黑点走近,才看清,是个男人牵着一头牛。 王妈走后的日子,玉香基本上每天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她梦见国瑞牵着她的手,跨过沈家花屋的门槛,走进沈家的院子,走进那个属于她跟国瑞的房间。房间里,燃着一对大红的龙凤烛,烛泪如花,默默诉说着里一个女子的良宵与爱情。 此时此刻,我的故乡桃花乡男欢女爱,一派田园风光,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在和桃花乡相距五十里外的雁城县城,是另外一翻景象。 雁城这个时候主要并存着三股势力,国军,新四军,日军。 三股势力正进行着一场类似于“三国演义”的故事,具体到雁城这一块,雁城县城主要由日军的小野部队控制,国军主要控制包括桃花乡在内的偏远乡镇,共军则主要控制大洪山南部的几个重要的山头。 日军自称皇军,跟着他们混的皇协军也就是后来被唾骂的伪军;打着青天白日旗的是国民革命军第三保安中队,营部驻扎在桃花街,共军是雁城抗日游击大队。 三股势力都自称为了救中国,彼此互称“匪军”,他们都喜欢这么问我的故乡父老:“皇军好,国军好还是共军好?” 我的父老们一般这么回答:“你们都好。” 按桃花乡乡绅沈元章的说法:“入他妈一天到黑不分青红皂白的你打我我打你,到头来还是我们平头老百姓遭殃?哪个睡不是睡?”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你会发现我桃花乡的父亲乡亲完全的没有多少爱国意识,他们只认枪,你跟他们是讲理讲不通的,只有拿枪说话,哪个狠就拥护哪个。 这天晚上保长沈元章领着三个国军闯进了鸽子湾的寡妇王妈家,把王妈家的门擂开后,直接就把王妈的独儿王小黑带走了,丢下王妈跟在后面哭天抢地的,整个桃花乡的人都听到了,那叫一个惨。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头,因为这是当时的“基本国策”。 沈元章扶起王妈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啊,嫂子,你就想开些,搞不好小黑命大福大,当了个将军也不出奇嘛。” 王妈甩手照着元章的脸抽了一巴掌,哭骂:“入你妈,你不就是嫌小黑不让你半夜撬我的门吗?” 沈元章捂着脸喝骂道:“你瞎嚼个么事?……老子是那样的人吗?” 湾人们暗暗笑了,入妈你沈元章就是那样的人。 但是大家都拿他没有办法,在桃花乡,沈元章是真正的土豪,有地有银元,乡长卵子大点的事都要找他喝个靠杯酒商量一下。元章先后娶了两房老婆,两房老婆各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房老婆前两年死了,大儿子国瑞在省城念书,将来必然是做官,二房老婆名唤腊香,性格刁钻古怪,生了个儿子叫国祥,也是一肚子的心窟眼。 像元章这样的能人,放到现在也得让他当一村之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妈像只老母鸡一样,一直跟在被绑着双手的儿子后边,从鸽子湾走到竹林湾,一路上呼天抢地,跌倒了又爬起来,可是湾里没一个人出来说句话,大家都知道国军的厉害,国军打皇军不太在行,教训老百姓那还是一套一套的,我桃花乡父老给他们取的名字叫“剐皮队”。 第6章 国瑞回乡 走到竹林湾的湾口,国军兄弟押着小黑往乡公所那条路上走去的时候,玉香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拦住他们说:“……你们这样瞎捉人不对。” 国军兄弟站住了,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玉香一眼,高兴的笑了,因为这个姑娘长得还蛮漂亮的,是男人都会动心。 国军甲说:“好啊,我们把小黑放了,你跟我们走。” 玉香说:“我是女的,怎么跟你们去啊?” 国军乙手一挥说:“女的也可以跟弟兄伙的捶捶腿松松腰啊,总比落到日本人手里强些,这里要不是我们守着,狗入的日本人早来了,日本人一来,花姑娘,咪西咪西的!沈爷,我说的没错吧?” 站在一边的元章看了一眼玉香,心里微微一动,脸上不露声色地说:“两位老总,这个姑娘是我的表侄女……你们看回头我去乡里给你们找个唱戏的玩玩?保证比这个好看。” 既然沈保长这么说了,国军就只好把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玉香望着远去的小黑,又看看哭晕在地上的王妈,眼泪只流,过去把王妈扶起来,说:“王妈,您莫哭,小黑没得事的……” “香女子啊,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啊!元章你个老狗入的怎么不把你的老大送去当兵呀!” 王妈的哭声越来越大,把不远处大洪山上的老鹞子都惊得从桂花树林子里飞出来,朝着天边缥缈的月亮飞去,越飞越远,一直把月亮都遮住了,天上地上都是一片的黑暗。 此时元章家的老大在哪里呢? 1937年年底的一天下午,汉口长江码头。 夕阳的回光撒在江面上,刚从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国瑞在江堤上看着江边的纤夫,心里充满了悲哀。 纤夫们一个个裸露着上身,骨瘦如柴,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几乎是匍匐着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拉着江轮,远远看去,像一排可怜的虾子在江边挣扎。 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一样的活在世上啊!沈国瑞感觉自己也是这纤夫中的一员,身子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中华民国十几年了,中国人还是穷的越穷,富的更富,当官的贪赃枉法,当兵的贪生怕死,爱国青年沈国瑞叹了口气,中国人最大问题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过年回乡,听元章给他说了门亲,一口回绝了。 按组织的安排,在国民政府湖北省建设厅当职员的的共产党员沈国瑞在江边的码头等着接人,下午六点多的时候,一艘轮船靠了岸,刚刚上任的新四军军长叶挺从南京来到武汉。 一行人先找了一个旅馆住下来。第二天,国瑞带着叶挺的秘书去看房子,一行人走进了汉口的日本租界。 租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些警察在维持治安。 日本人的商店、住宅都关门闭户,日本侨民都撤走了。 他们走到一座两层楼的红砖建筑前,屋顶平平的,活像儿童玩的四方形立体积木,门口挂着牌子:“大和洋行”,门上面贴着封条。 国瑞一把撕掉封条,开了铁栏的外门和里门。 国瑞看到里面堆着胶鞋、衬衣、布匹、肥皂、牙膏、牙刷,码得整整齐齐的,数量还不少。 日本人走时,只把较为贵重的物品带走了,这些暂时先放着,他们的意思很明白:“我还会回来的”。 看了房子后,叶挺很满意,国瑞就把钥匙给了他的秘书。天色已晚,叶挺决定第二天再搬家,要国瑞先把房子锁起来再说。 国瑞把情况报告给了建设厅厅长李范一。 李范一笑:“国共终于坐到一张桌子上了。” 第二天,国瑞跟一几个同事去了“大和洋行”,打开铁门和里门进去一看,洋行里面码的商品一夜之间杳无踪迹,所有房间里只剩下废纸和垃圾。 国瑞第一直觉就认为是街上的警察干的。日本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啊。 帮叶挺及他的随从把住处及办公室、招待所安顿好后,国瑞去了李范一住的安仁里一号,李范一也是雁城人,曾留学美国,国民党内的智者,国瑞想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李范一身着青衫,长须飘飘,一副长者的模样。 国瑞说:“李先生,我们湖北的老百姓太苦,我想做点实事,一时不知道路往哪里走。” 李范一说:“我这个厅长不想搞了,回雁城去,日本人步步紧逼,抗战形势紧,现在急需到农村训练干部发动老百姓,组织起来准备跟日本人搞一场,我跟共产党在雁城搞了一个农村合作社培训学校,你愿不愿意到雁城去当教员?参与举办农村合作人员培训学校,这个班名义上国民党办的,实际上共产党牵头搞,招收全国各地的青年入学,训练毕业后可以分配到湖北各县的农村合作社做职员,我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培养一些抗日干部。” 国瑞有些高兴,说:“雁城是我老家,我愿意去,负责人是哪个?” “我虽说是校长,具体负责的是个叫孙光华的,也是雁城人,到时我让他跟你联络吧。” 12月中旬的一天,国瑞提着个小行李包,坐了个黄包车,从新四军办事处一路到了江边码头,一下黄包车,正要上往雁城方向的轮船找人,一个身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从码头另一边走了过来,这个男人身材修长,留着一圈黑胡子,面色稍黑偏瘦,中分头,一介书生的模样。 “国瑞吧?” “您是?” “孙光华!你来了很好!” 孙光华招呼国瑞上了轮船进了船舱,介绍他认识一起去的几个教员,其中一个沉静温和身着白衫青裙的女教员,国瑞也认识,他武大的同学张萍,国瑞感觉张萍看自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上泛出一缕红晕。 其余的就是在武汉通过报纸招来的五十个大学生和中学生,大家基本上是冲着学习后能分配工作这一条来读这个训练班的。 船上还有些回乡的乘客混在一起。 轮船发动了,拉响了几声汽笛,抖了几下,就沿着汉江上游开去。 第7章 小庙救国 学生和老师一起,有的唱着歌,有的打着赤脚坐在船舷上,让江水冲刷着光洁的双脚,欢乐不已,议论着要去的地方——雁城。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去,他们人生的命运从此将会被改写,有的甚至长眠在大洪山。 孙光华好像对国瑞比较感兴趣,一直找他说话聊天。 “我刚从南京牢里放出来,是共产党跟国民党谈判释放政治犯的结果,要没有国共合作抗日这一出,我现在恐怕是上了雨花台了呢,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日本人给的。” 国瑞问:“现在都在抗日备战,为什么要搞合作社?” 孙光华说:“办合作社是组织群众的‘敲门砖’,在农村搞合作社,给农民放贷,对改善农民生活能起作用,这样我们就可以建立群众基础,有了群众基础,我们才好发动大家一起抗日。” 汉江的航道有一段是浅滩和淤沙形成的湖泊,轮船走得不顺,到了雁城的富水河河口时,天已经漆黑了,一伙人列队,走了七、八里路,到了目的地汤池。 汤池是名副其实的温泉喷涌地,地面上飘散着乳白色的雾气,这里有一条小街,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开着浴室。在一个20平方大的温泉池边,有四间瓦房,住着校长李范一。 李范一一看来了这么多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十分高兴,顿了顿文明棍,即兴发表演讲: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国亡不亡,全在你们这些身怀热血的年轻人,如果你们年轻人不行了,这个国家迟早得亡!现在上海已经沦陷了,首都南京也失守了,发生了震惊世界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如果日本人朝武汉逼近,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一起打日本人!让日本人晓得,我们中国不是没有人,不是一群只能挨打的孱头懦夫,我们还是有骨头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李范一这么一说,各位一时感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有些群情激昂了,有的还为当初仅想找份工作谋碗饭吃报名而来的心思感到有些羞愧。 学员住在离汤池一公里远的李家庙,女生住耳房,男生住大殿。李家庙以土坯垒成,内供李氏祖宗牌位,有前厅、后堂,左右两厢,中间还有个小天井,充其量200多平方米。旁边有个小房做伙房,周围有个水沟围着,中间以木板为桥人可出入,庙里面清洁干爽。 晚上下起了大雪,庙里就下小雪,被子上白皑皑的,众人以雪为被,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五点钟听到哨子声,所有人穿衣起床,这时,天色微明,星星月亮也深情的看着这些年青人。 众人就在稻场上举行了青天白日旗的升旗仪式,然后跑步,一边跑步一边唱抗日救亡歌,一首接一首,唱得国瑞手脚发烫,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大刀朝日本人头上砍去。 接下来开始上课,课程有政治经济学,统一战线,哲学,自然科学,农村调查。政治经济学讲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到时候好到矿区提高盐矿工人对资本家剥削工人的认识;统一战线讲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提高老百姓只有团结抗战才能让民族生存下去的认识;哲学讲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农村调查讲土地与农民的关系,让农民搞清楚地主对佃农的剥削。 授课方法是主讲老师撰写印发讲义,分重点讲课,然后学生自学,每周结合实际情况组织主题辩论会。 第一个辩论主题是:国共合作是否会破裂? 甲方认为:蒋介石跟共产党打了十年的内战,深仇大恨,国民党势力大,是合法政府,不会坐视共产党坐大。 乙方认为:日本人进攻中国,如果搞内战,就要做亡国奴,共产党提出共同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符合中国人心愿,尽管蒋介石是被迫跟共产党合作,但只要共产党真正积极抗日,国民党也不好撕破脸吧? 国瑞最后做总结:“日本人侵华后,民族矛盾占主导地位,促使国共两党结成了联盟,谁要搞分裂,谁就是民族罪人,蒋介石如果不顾民族存亡搞分裂,全国民众不会答应,世界进步力量也要反对,当然,蒋介石是不会让共产党扩大的,但不可能像十年内战那样反共、剿共,因为他还想当抗战领袖,他会采取限制共产党活动的搞法,闹些摩擦,至于抗战胜利后是否破裂,现在主流还是抗日战争,是敌进我退阶段,战火烧遍大半个中国,谈破裂还早,另一方面,国共既然能共同抗战,那共同建国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大家听了,都觉得国瑞说的也是蛮有道理,坐在一边的张萍看着国瑞,眼睛里有些特别的东西。 早中晚饭都是白饭就煮白菜,十多人围着吃,负责总务后勤的许子威特意让厨子在煮白菜里放了豆瓣酱,有点辣辣味,好下饭。 此时战争形势已经非常吃紧,台儿庄虽然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徐州会战迫在眉睫,武汉的报纸上一片“徐州不保,武汉难守”的字眼。学生们已经对找份工作兴趣不大了,学习军事保家卫国才是正道,于是学校就组织学生“摸营”。 “摸营”在夜间进行,女生也参加,一百多人的队伍,由李家庙出发,去袭击八里外的龙王庙。 晚上八点行动,走田埂子,对这些学生为说,是大姑娘做花轿,走了不到二里有人开始掉队,有的掉进水田,有的踩进白晃晃的水塘。 女生穿着旗袍,两腿迈不开,走不快,八里路走了五个小时,转钟一点到了九龙庙,把守庙的老和尚吓得躲进米缸,然后众人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回李家庙,完了又唱《九一八小调》《大刀进行曲》《热血》《保卫黄河》,唱到“哪年哪月……”众从流下眼泪,纷纷发誓要苦练本领,和日本人决一死战。 第8章 花屋有喜 武汉。汉口中山大道六渡桥民众乐园旁边的国民政府大楼。 年纪不到三十的中共长江局书记王明急急忙忙走进大门,卫兵把他拦住。 王明拿出名片说:“我是王明,来参加总统会议的……” 哨兵接过来看了看,还给王明,啪的立正,敬了个礼。 会上坐着各战区司令,蒋介石讲了一通抗战形势,看了一眼王明,表情有点僵硬,说:“绍禹老弟,你们在延安搞了个抗大,在这里还办什么训练班?现在是一致对外,贵党不要再想着争地盘了,整个国家都快没了,再争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王明出气有些不均匀了,解释说:“委员长,我也是刚从上海来武汉,这个事情我还不太清楚,我回去后一定查一查,我党的态度很明白,一切统一到国民政府抗日战线上来,不过据我所知,好像是省府建设厅搞的一个合作社职员培训班。” 蒋介石口气加重了:“什么合作社职员培训班,那都是个幌子!都这种时候了,还有这个必要吗?我只看到你们的一个人在那里具体负责,政府要钱要物,你们是不是还要在学校建一个党支部?” 王明说:“……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我们这边的同志全部退出来。” 蒋介石点点头:“国难当头,望各位以大局为重,小算盘还是少打一些的好。” 众人鼓掌。 第二天孙光华被组织通知到武汉开会,晚上回到汤池,本来就黑的脸色更黑了。 孙光华把长江局的决定大意跟李范一说了一下。 李范一摇摇头:“这个王明啊,我看不是个干大事的人,老蒋两句重话就把他吓住了。” 孙光华说:“训练学校不能办就办临时的,雁城不能办,就换个地方,国民党不给钱,我们自己筹,我们心里没有鬼,主旨还是一个,培养抗日干部,我们没有什么私心,不怕人说。” 用餐时,学员们议论纷纷。 “听说政府不让办了。” “是啊,他们说我们是红的……听说马上就有中央委员来视察了!” “什么中央要员,特务头子徐恩曾要来!” “让他们来看看也好,只怕他住不到一晚上就被蚊子抬走了。” 国瑞说:“红色白色,只要抗日,就是好的。” 一个女生说:“是啊是啊,学点东西也不行啊?难道个个都应该去扛枪打仗吗?帮老百姓发展生产多产粮食,不也是支援抗战吗?斗来斗去的,让日本人看笑话。” 众人等了一周,来检查的要员一个影子也没看到,又过了两天,来了一个约摸二十岁的年轻人。 孙光华跟学员介绍:“这位是县督学胡威先生,他来我们这里视察,大家欢迎!” 学员们鼓掌,略有些失望。 胡先生在这里呆了三天,和学员同吃同睡同上课。 吃饭时国瑞端着碗坐到胡威跟前,问:“胡兄,感觉如何?” 胡威微笑:“我准备不干督学了,从今天开始,也成为你们这里的一员,欢不欢迎?” 这天国瑞收到了桃花乡茶棚村乡丁送来的一封信,信里他父亲沈元章写的,内容简洁明了: 国瑞吾儿: 立业先成家,中秋赶回来完婚。 国瑞看了,一当即就回了一句话,交给乡丁带回去: 父亲大人: 国难未除何以家为? 国瑞一想到老头沈元章一看到信肯定会气得吐血,脸上就不由自主的笑了,国瑞从小就对一天到晚想尽办法让长工多干活少吃饭的元章很看不习惯,而且元章在家里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老地主作风也让他觉得,对中国人来说,民主的空气是多么的重要啊。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乡丁又来了,先是大骂国瑞是个不孝子孙,然后要求他中秋回去参加弟弟的婚礼,弟媳就是他不要的那个好姑娘,如果不回来就断绝父子关系。 训练班第一期讲课时间不到半个月就结束了,下半段是分散到雁城、天门、雁城三个县去做抗战宣传,同时了解三个县的基本情况,为打游击做准备。国瑞刚好是安排去桃花乡做调查,这样就公私兼顾了。于是回信,就一个字:回。 回乡时国瑞带了一小木箱的书,其中有延安解放出版社编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书,还有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抗日战争的战略战术》。 先是到码头坐船,一上船就来了两个国民党宪兵上船检查,胖子宪兵翻到了国瑞的书箱,完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身穿深灰色西装的国瑞,端起枪吼道: “跟老子把手举起来!” “为么子?” “你是红的!” 国瑞心里一抖,有点后悔带这些书了,他忘记现在还是国民政府。 旁边戴眼镜的瘦高个宪兵把手一摆,弯下腰来一本一本的翻,口气温和的问: “老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桃花乡。” “怎么带这些书?” “朋友要我帮他带的,他是个教书的。” “你什么职业?” “报馆记者。” “以后莫再看这些书了。” “为么事?” “你晓得的。” 戴眼镜的宪兵对胖宪兵说:“算了,现在是国共合作一致对外,放他一马。” 胖子宪兵看了国瑞一眼:“下次再撞到老子就不跟你讲客气了。” 玉香日思夜想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中秋节这天,鸽子湾东头的元章家,张灯结彩,元章的三亲六眷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桃花乡的人都知道,一方乡绅兼保长元章家办喜事了。 元章家的屋子在鸽子湾有个外号,叫“花屋”,为什么这么叫?因为元章的屋子跟别家土坯屋大不一样,屋子全部用青砖盖起,窗子、门、屏风都是用上好的黄梨花木,专门请木匠雕出了耕读传家,诗书化人,对于鸽子湾的人来说,能在元章家的“花屋”睡上一晚,那是这辈子最有想头的事情了。 元章家办事,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来帮忙出力。 第9章 元章训子 王妈也是在沈家从昨天一直忙到今天,没了儿子的王妈现在只好把心思放到元章身上了。 王妈端着一盆水,一边擦着黄梨木雕的窗花边一边念叨着:“国瑞怎么还不回来呀,新媳妇都快来了。” 元章老婆腊香袖着手站在一边:“他正在路上赶,应该会到的。” “那就好,这大的日子!” 王妈叹了口气,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到了下午两点的时候,一顶插花小轿抬着玉香慢慢的进了沈家的院子,抬到了院子当中,两个轿夫把轿子稳稳当当的轻放在一块大红布上,这时吹鼓手们抬起喇叭鼓起腮帮子一阵猛吹,锣声鼓声乱响,一串大红的鞭炮被扔在院子南边的角落里劈里啪啦乱窜,从屋子里迎出来的国祥身着新郎的长袍短袿,头上的礼帽插着一支染红的野鸡尾羽,不到14岁还未成人的国祥一向苍白的脸上抹了些淡淡的胭脂。 国祥跟国瑞虽说同父,两人长相完全不同,国瑞国字脸,剑眉星目,白白净净,国祥则是一副猴相,三角脸上有股子戾气,身材也是短小精悍,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的角色。 一边的王妈强作看见国祥走过来,凑出一副笑脸,:“欢喜吧国祥?” “呵呵能不欢喜吗?我哥的漂亮媳妇给我娶上了!” 元章摇摇头,脸上半是无奈半是欣慰的表情:“这小狗入的,捡了个便宜,要不是你哥不晓得事,轮得到你?” 国祥一笑:“他不晓得事,我晓得事。” 国祥边说边撩开轿子上的蓝花布,把玉香从轿子上牵下来, 王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国瑞啊国瑞,你这伢儿真是没福呀。” 蒙着头巾的玉香抬起脚下了花轿,手被国祥牵着慢慢的跨过高高的青花石门槛,迈进了沈家花屋。 国祥刚把玉香领进堂屋,国瑞就从院子外边进来了。 腊香一看见国瑞,微笑道:“你看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弟都把媳妇牵进洞房去了!” 国瑞微笑:“学校临时有点事,对不起啊二妈。” 国瑞管自己亲生的妈叫大妈,管腊香叫二妈。 元章皱着眉头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和你二妈……唉,你这封信写的。” 国瑞说:“您们看,还不是我们家的人。” 元章摇摇头:“你以后莫后悔就是的!” 国瑞笑笑:“不后悔,我这封信又不是别人代写的,我要不现在进去看看国祥和弟媳?” 王妈说:“还是莫去了,说不定小两口正在亲热呢。” 王妈是怕国瑞看见了玉香心里难受,这么好看一个女子,是男人都会舍不得的。 王妈在心里说,国瑞,你真是没福气啊。 坐在竹椅子上的元章往八仙桌上磕磕水烟袋,笑:“毛都没长齐,晓得个么事叫亲热?” 这话说得王妈和腊香脸稍稍有点红了。 腊香啐了一口:“老不正经!这大年纪不说人话!” 元章眼一瞪:“老子这说的就是人话。” 国瑞一笑:“那我先去洗澡了,明天再去恭喜他们也不迟。” 腊香说:“去吧去吧,看你这一身脏的……唉呀,你身上怎么还有血啊?” 这时元章脸一白,喝道:“你胡扯什么,这是么时候?说这话!” 国瑞脸上一时有些紧张,解释说:“早上流鼻血,不小心搞到衣裳上去了……” 元章看着国瑞说:“你跟我到房里去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国瑞跟着元章进了右边元章的房间,心里有些忐忑,父子之间这种谈话一向就少,元章身为桃花乡数一数二的地主,行事比较霸道,屋里屋外说一不二。 元章对着椅子朝国瑞努了一下嘴,说:“你坐下!” 国瑞就坐下来。 元章直接坐到床上,掏出白银打制的水烟筒子,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想把这些天为老二操持婚事的疲惫全部给吐出去,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 烟雾缭绕里,元章老头盯着国瑞,就这么直愣愣的望着,眼里流露出一丝的柔情,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这让国瑞有些惊慌,脸一红,说:“伯伯,结婚的事我实在是不想……” 元章摆摆手:“不说这个事了,……你跟我讲实话,你是不是在外头搞革命?” 国瑞老实点了点头。 “听说你是跟着共产党搞?” 国瑞又点点头,很干脆。 “你到底晓不晓得革命是个么意思?” 国瑞说:“……晓得。” “你晓不晓得这样搞会掉脑壳?” “……晓得。” 元章沉默下来,元章不说话,父子俩就都没有话了。 元章问:“……你到头来不会革我的命吧?” “伯伯,革命是让穷人有饭吃,让中国富强起来,不挨日本人的欺,不是国民党说的那样,什么共产共妻,就是搞,也是搞那些土豪劣绅,您又不是,怕个么事呢?” “你怎么晓得我不是?”元章嘴唇发颤,恨不得一烟筒砸到国瑞脑壳上,把大儿子砸醒。 元章说:“我跟你讲明的,你就是不写那封信,我也要把玉香嫁给你弟弟!你在外头搞个么鸡巴的革命?那都是掉脑壳的事!你不跟着国民党,偏偏跟着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共匪哇!老百姓哪个不晓得?你一个读书人,跟着瞎起什么哄?乡长天天都在跟我讲,要我在桃花乡防共匪,没想到我自己屋里冒出了一个!……我出钱给你读书,未必就是让你去搞这些?你搞这些不打紧,你把一屋子的人都往火坑里在推!你说,我把你养大了有么用?你说!你还只打土豪劣绅!” “算了,我跟您说不上路。” 国瑞站了起来,想走。 元章吼:“你走哪里去?跟老子坐下来!” 元章看着长得一表人材孔武有力的儿子,心里像不知从哪个暗处捅进来一把刀子,让他感觉异常的无力。他原指望国瑞给他老沈家撑门户,在武汉读个大学,在国民政府谋个一官半职,这自然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啊,可是,没想到顺理成章成这个样子,你叫他怎么想得通? 我儿子被共产党迷惑住了!我要去把共产党的头骂一顿! 第10章 你给我滚 元章在心里哀鸣了一声,他又不知道怎么办让儿子醒过来,作为一乡有名的地主,他下汉口的次数也不算少,但这大汉口,花花世界,他一个土地主,去了那里,也只能去姑舅亲戚家住下,然后去民众乐园看看楚剧。哪里知道共产党头住在东南还是西北? 国瑞也有些激动了,他心里无比神圣的东西,被元章说得狗屎不如,他当然不能接受,他看了看元章手里的银质水烟袋,把心里的情绪稳了稳,站起来,说:“伯伯,你一双眼睛又没有瞎,又不是看不到现在的政府是个么样子,当官的贪污受贿,当兵的贪生怕死,可以说现在中国是一片漆黑,被外国人欺负,现在是国难当头,被一个小小的日本欺负成什么样子了?这样的政府,还要着有什么用?再不想办法,我们就要亡国了……” 国瑞声音嘹亮,有板有眼,一套一套,经过组织的培养,平时在学校一有机会就跳上桌上大讲一通,所以三言两语下来,就将他亲生的爷说得脸红脖子粗,哑口无言了。 元章说不过国瑞,只好发挥他当父亲的优势,指了指房门,说:“我不跟你讲这些掉脑壳的事,你马上给我滚!” 一直在屋外的腊香进来解劝:“你喝多了,这黑天黑地的,你叫他滚到哪里去?国瑞,你先回房去,莫跟你伯伯犟嘴。” 国瑞借坡下台,望着腊香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反正我也不想在这屋里呆下去了,跟他说不通!” 国瑞出了房门后,元章在他身后举起水烟袋,狠狠砸到国瑞刚坐过的椅子上面,水烟从椅子上滚上到地上,成了两瓣,元章弯腰捡起来,借着洋油灯盏仔细的看了看,一屁股坐回椅子,脸扭成一砣,痛苦地骂: “小畜牲,老子就是养条狗也比你强啊!” 话说这边西厢房里,玉香坐在床上,国祥坐在圆桌子边,撑着脸,呆呆的看着玉香,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紧张了,眼前的这个大他三岁的漂亮姑娘,他应该管她叫嫂子才对呵? 国祥心里突然就有了些心理上的障碍,但他毕竟是国祥,跟他哥不一样,国祥心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更重要的是,他也喜欢玉香。 当初听到说玉香许给了他哥国瑞,他就睡不着觉,他发誓也得娶上像玉香这样一个漂亮的媳妇,没想到国瑞的一封信,让他的梦想成真了。 那封信国祥也看过,国瑞在信里翻来覆去的其实就一个意思:我现在是现代青年了,不能再接受这种封建包办婚姻了,这种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国祥万分的不能理解国瑞的相法,这怎么可能?我现在就幸福得要死了。 国祥坐在床边,思来想去,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不是我抢了哥哥的媳妇,是他自己不要的,现在我捡的是他的剩货,所以,我没什么好内疚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起身,走到玉香的身边,抬手把在玉香头上蒙了一天的红盖头给扯了下来。 玉香看着眼前的国祥,呆住了。 国祥一笑:“玉香,我哥不要你,我要你。” 望了一天国瑞的玉香眼泪马上刷刷的掉下来了。 这时,窗外黑沉沉的,一对红烛也快燃尽了。 玉香歪了歪身子,慢慢的爬上床,睡到最里边,身上的衣服一件也没有脱。 国祥看看自己身上的披挂,叹了口气,他毕竟还小,对于他来说,玉香是他眼前最珍爱的玩具,虽然他爸妈把她放到了他的床上,他就已经是满心的喜欢了,至于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国祥什么也没有脱,轻手轻脚的上了床,睡在外边,他还特意往外挪了挪,生怕挨到了玉香,他担心一旦挨到玉香,玉香会一声惊叫,让国瑞听到,那样的话,可能他什么也没有了。 今夜之于国祥而言,能躺在玉香身边睡觉,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他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对他的哥哥,他刚才已经听到国瑞和元章吵得不亦乐呼的声音了,他想共产党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把他父亲吓成这样子。 第二天早上玉香早早的起床了,国祥还在床上睡得沉沉的。 昨晚玉香流了一夜的泪,把枕头都打湿了,她想把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头套子脱下来洗一下,她知道如果不洗的话,肯定会流下印迹,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来沈家的第一晚是哭了一晚上。 玉香拿下枕头套子,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是这样的,本来说好的是嫁给国瑞,可是进了沈家,来牵她进洞房的却是国祥。她瞄国祥一眼睛整个人就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在这个社会,女人的命都这样,这个玉香是知道的,所以,她也没想到要去找公婆理论,她现在想到的是赶紧去把堂屋打扫干净,去把早饭弄好,请公婆出来吃早饭。 玉香这么想着,拿着枕头套儿,打开房门,走过一段幽暗的通往客厅的走廊,刚到客厅,就看见了正站在后院的竹林里锻炼的国瑞。 国瑞背对着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挺拔的身体,站在那棵正吐露芳香的桂树旁边,做着屈体弯腰、引体向上的动作,这些在玉香的眼里,无疑是漂亮的新奇的,她手里捧着枕套,痴痴的看着,虽然离国瑞这么的近,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却已经有千山万水的距离了。 她现在是国瑞的弟媳了,她这个时候,应该叫国瑞一声哥。 玉香当然叫不出口,她站了一会儿,很害怕国瑞回头,转身出了客厅大门,跨出了门槛,朝天井右边的厨房走去,经过元章跟腊香的房间时,听到公婆在里面小声的说话: 元章说:“你还睡,起去做早饭啊。” 腊香不满道:“你睡昏头了啊?现在还要我做早饭!” 元章不解:“你不做未必我做?” “你把玉香娶进门做什么啊?养着供着?” “哦,”元章说:“过门第一天嘛,人家还是客,再说也不晓得你的那些东西放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