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石门的牌坊上阴刻着“无明寺”三个大字,从字体一眼就能认出是印刷版的简体隶书,可知这一处丛林出自今人的翻建。据说原本的无明寺由来久远,但历经兴废更替,渊源实难以考证,只从山后的残碑碑文上捡得出个把“天朝”的字样,旅游局也就顺水推舟地把景区的初建年代定在了那时。 无明寺景区地处凌云山余脉,方圆几十公里的面积,是本地区最大的文化旅游景区。无明寺本来只有一个寺,但如今这景区从山根到山顶,佛寺、庵堂和道观已不下百十幢,统称作无明寺景区。山上的“和尚”“尼姑”估计得一两千,“道长”“道姑”也有八九百,免不了有庙与庙抢香火、师父和师父争信众的事,但面上总还算是一团和气了。 一炷香供一尊神,谁也没算过山上到底供了多少尊神像,只知道缭绕的香烟经常让无明寺在卫星地图上消失。 据说神像并不是神,而是神的分身,算是诸路神佛驻在寺庙里的承包商或代理人。近年来不知什么缘故,各地都在大兴土木建宗教景区,“神佛”的分身也就越来越多了。队伍大了不好带,分身太多了本尊们也顾不过来,所以才有哪个庙灵哪个庙不灵的说法。 而今这整个无明寺景区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旅游公司,很多“师父”同时也算是景区的“雇员”。 和景区的“职业修行人”都有正式编制不同的是,无明寺相当数量的神像都未经开光,也就是说不曾在神佛那里正式注册,算实习生也好,算临时工也好,总之不在正式编制之内。 咱们今天说的就是这无明寺山前山后所发生的故事。请留意,这是个故事,就只是个故事,纯属虚构,千万别当真! 树欲静 话说这天晌午,翻建古刹无明寺的山门前一片嘈杂,景区派出所和城管中队的人围了一个圈子,圈子里起冲突的双方已经停止了动手,改为对骂。圈子外,一队队游客开心地看着热闹,混不理睬导游举着喇叭大声呼喊着催集合。 圈子里面是七八个道士和两个和尚,显然和尚一方是吃了亏的,其中一个扁脸的和尚正指手画脚地向民警痛诉道士们的凶恶野蛮,在他对面,一个壮硕的道士一脸满不在乎地抄着手,斜斜地扎着丁字步。争斗双方来自山上最大的两家寺院:凌霄观和无明寺,也算是道家与佛家在无明寺景区的旗舰店。 今天的冲突起于道长们在和尚庙前发宣传品,这属于捞过界,无明寺和尚虽多,可不巧这天只有两个在门口知客,况且凌霄观的道士霸道是出了名的。 景区常驻的执法机构是一个派出所和一个城管中队,非常戏剧的是,山上一出事,两家都会尽速赶来,可是到了现场又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膘着,你要管我也管,你不管那我也不管,对他们来说,执法排第二,斗气好像才是第一位的,这状况源于两边的老大,张所长与刘队之间的宿怨,一般干部间有了矛盾还会保持个心不和面和,可张所长和刘队就是彻底地不对付,心不和,面子上也甭想过得去。 今天穿制服的两队人马又是照旧,都不急着处理问题,只看着对方的反应,张所长和刘队没出现,但都事先有过交代,张所说先看看他们城管怎么咋呼,然后就质问他们治安事件关你们城管什么事,刘队这边也有吩咐,说他们他妈不动咱们他妈也不动,凡是在景区街面上发生的事那咱城管就都可以管,狗日的派出所不服,咱可以对质到管委会何书记那里去。 于是最后,起冲突的道家和佛家实在吵累了就各回各家,城管和派出所也各自说了些官话就鸣金回营,回去跟老大交代说,和尚老道打架本是小事一桩,劝劝也就拉倒了,重点是我军在此次战役中一点亏都没吃。游客们见戏唱完了,也就余兴未消地散了。 修念捂着腮帮子一个趔趄撞进了客堂,他师傅无定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和来观香的王书记品悟禅茶。见有客在,修念知趣地垂手立到一边,一侧的脸上拓着五个红红的指印。 王书记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留下一包当年的新茶,说还有事就起身告辞,无定挽留不过就送出两道门才折转回来,进门便黑起脸问道:“慌张失态,全无威仪,到底什么事?”修念扁着嘴说:“刚刚,就刚刚,凌霄观的一大堆小老道来咱们庙门口给香客发小册子,还有他们那个算命打折券,我上去说了两句,那个叫新月的就扇了我老大的一个耳刮子,您看看!您看看!”说着把脸凑过去给无定看。 无定盯着徒弟坑坑洼洼的扁脸,脸色由黑转绿,老半天才挤出一句“万事有因,你挨了他的打是你上辈子欠了他的打。佛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那你就该把右脸也伸过去。”修念愣了愣,他师父的湘西普通话有时挺难懂,“师父!您刚才那句好像不是佛说的,是一个叫耶稣的说的吧?”无定白眼一翻骂道:“愚痴蠢物!耶稣也是佛!无我无他万法同宗你懂不懂?” 无定说罢一甩手进了后堂,留下修念傻站在当地,挠着头回忆上次邱牧师给他说的那段书,好像是叫《马太太的福音》?心里想没错是那个叫耶稣的说的呀,难道他也是佛吗?师父好像还说自己上辈子就欠揍?啥意思? 无定回了后堂,一屁股把自己砸在坐榻的蒲团上,随手抓起炕几上的一样东西想要摔出去泄恨,见是一把民国绿砂的手壶,便又轻轻地放下,掏出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凑上去闻了一会,又颂了一炷香的佛号,心绪才算稍定下来,掏出iphone给灵霄子打电话。 凌霄观坐落在后山的绝壁处,风景独好,在山上是属于较晚开放的景点。后山多是道观,其中以凌霄观的体量最大,道爷也最多,一来二去,观主灵霄子就成了山上道家的一面大旗,影响力之大,可以和无明寺的无定和尚、丐帮帮主侯建成,以及景区管委会何书记、派出所张所长和城管的刘队分庭抗礼,上面所提五方势力再加上他灵霄子的道家,就凑成了坊间戏称的“六大派”。 灵霄子正坐在内室的电脑边和不知道是谁的聊着视频,手机铃响起,见是无定的号码,忙关了电脑,稍稍整理一下情绪,接起来道:“无量天尊!无定大和尚安康!”电话那边的无定话音甚是绵软:“阿弥陀佛!灵霄子道长吉祥!”“哈哈哈!大和尚极少打电话给小道,不知道这次可有什么要指教的?”“道长太过自谦,让无定如何承受?呵呵呵!也都是些孩子们之间的小事,劣徒修念今天和道长的几个高足发生了点小矛盾,几位小道长到小庙山门布道,修念过去询问,一定是劣徒无礼,开罪了几位高足,吃了一记耳光也是他自己活该。只是想问问道长,修念他是怎样开罪了小道长们,我也好教训他。” 灵霄子闻听惊讶道:“有这等事?小畜生们太过猖狂!对修念小师傅也敢动手?看我回头不狠狠斥责他们!大和尚可要原谅小道的失察,恕我教徒不严,小道改天一定带他们登门请罪!”“哦?原来道长还不知道这事?”“无量天尊!小道是当真不知道当真不知道啊!大和尚放心,如果是我那些徒弟们无礼,小道绝不护短。”“如此无定就放心了,道长何时得空,屈尊来小庙一坐?我这里刚好有当季的雀舌,市里王书记所赠!”“一定搅扰,很久就想好好和大和尚叙谈叙谈了,最近山上的丐帮好像对小道我意见很大,倒要求教大和尚如何应对呢!”“呵呵呵,言重了,那么就不打搅了,我这里随时侯道长的大驾!”“客气!客气!”“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挂断无定的电话,灵霄子哼了一声,捋捋瘦条下巴上的长胡子,再次打开视频,不大的三角眼睛很快又眯成了一条细线,外间的新月正吆喝着几个师弟快点换衣服下山唱歌去,灵霄子听到了新月的破锣嗓子,微微地笑了一下自语道:“嘿嘿!小兔崽子们!打得好!”。 又是冲突 挂断无定的电话,灵霄子哼了一声,捋捋瘦条下巴上的长胡子,再次打开视频,不大的三角眼睛很快又眯成了一条细线,外间的新月正吆喝着几个师弟快点换衣服下山唱歌去,灵霄子听到了新月的破锣嗓子,微微地笑了一下自语道:“嘿嘿!小兔崽子们!打得好!”。 论起在无明寺丐帮的资历,侯建成算不上很老,但是自打侯建成上山之后,丐帮的K线便迅速高企,一改当初的颓势。侯建成瞧不起原来那班丐头老土鳖们,做法老旧全然不与时俱进,靠划地盘收保护费能有多大出息?搞得帮内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相互抢生意抢地盘,形不成气候,时不时还要被派出所、城管队压榨,甚至还被大一点的寺庙挟制。 想做大就要有做大的格局,几场仗打完,统一了景区丐帮后,侯建成立即照着现代企业的架构重新规划了组织,帮众被划定成不同职级和不同职能,以乞讨来说,帮众被分成了若干个小组,财务独立核算,组长脱产抓管理抓业务,各组根据地段不同都有业务指标,业务超额完成的有超产奖,不达标的组长即刻下岗。组长之上设片区主管和大区经理,都是竞争上岗凭绩效说话,另外还有财务组负责监督和审计,保卫组负责处理各种冲突。除此之外,侯建成还请了城里的几个律师专门负责法务和官面上打交道。总之,丐帮在他侯建成的治下,变得有组织有纪律有愿景有规划,老丐头们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彻底服了。 然而侯建成的格局可远非就此而已,他早就看穿了这山上山下教派之间势力之间的各种微妙。很多寺院对丐帮的态度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在侯建成看来就是商机,被人喜欢和需要是一种市场,被人讨厌和逃避也可以是一种市场。谁给他更多的好处,他就可以让帮众少去他的庙门口“走场子”骚扰游客,谁愿意在香火钱上和他丐帮分账,那就可以让最狠最脏的弟兄们去他竞争对手的庙口前巡逻,吃亏的一方找景区管委会、城管或是派出所有什么用?景区官面上有哪方面没得过他侯建成的好处?又有哪个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两个G的照片就在他的硬盘里,随时要用随时用。没这点手段,他一个丐头凭什么和各路诸侯分庭抗礼?无明寺的水深,可他侯建成也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山脚下乌家镇上的十几家KTV一入夜就流光漾彩,档次个个不低,据说此间从业的很多“妈咪”和“公主”都是打南方来的。无明寺离市区足有二十多公里,极少有游客会留在乌家镇休闲消费。经常光顾的除了借旅游发达的当地百姓,就是这山上的大小师父们了,只不过他们下山前都习惯变个装,说到下山,道长们在头发上占了优势,散开发髻披在肩上,再套个连帽衫,活脱脱一个文艺范儿。相比道士,和尚下山的比较少,道长们说那是因为和尚更喜欢玩断背山,对此说法,和尚们的回应是“放屁!” 遇到出外消费,有头面的师父一般不会自己花钱,自有各庙口的经营户们排队等着替他们埋单。 乌家镇上最大的一家KTV名叫:大好人间,坊间少年则喜欢称“贱人好大”。凌霄观的首座弟子新月是这间的常客,因为这里有个“妈咪”和他最为相熟,“妈咪”本姓丁,偶像是某一姐,最爱穿一身粉红色GUCCI套装,外号叫做“粉红小腚儿”。新月每次来休闲都找粉红小腚儿安排打理,如同自家女人一样。 这一夜,新月又带着几个师弟来到大好人间,小腚儿早安排了包房和酒水,又一拨一拨地往包房里带“公主”,几个路数熟的师弟互相挤眉弄眼地谦让谁先挑,兴致极好,只有新来的师弟明月扭扭捏捏地极不习惯,嘟囔着还不如回去玩会魔兽,被新月骂了两句“玩你娘腿的魔兽!你是想去摸哪个相好和尚的后沟子吧?”明月不再吱声,闷闷地喝着果汁。 说起这个新月,在山上也算是个有名号的了,他老家离此不远,就在三十里外的周家镇。上山前新月在周家镇是当地一霸,新月从小没了爹,被他娘宠出了一个相当“豪横”的性子,打小读书不多,惹祸却是无数。当年因为“砸场子”伤人,新月被收监了半年,他娘吓得着实不轻,于是托关系找路子千求万肯地把他送到了凌霄观,就指望在山上他能被师傅管着,收住了心性,不再惹祸闹事。 新月在外面惫懒野蛮,但对他娘确是十分的孝顺,为了让他娘不再哭哭啼啼,一咬牙一跺脚就同意上了山。本以为要狠下心过几年干巴巴的苦日子了,可谁知上山之后新月很快就发现,这山上倒比外面更合了他的心意,无明寺前山后山简直就是他的乐土。 轮到今天请客的是凌霄观门口两个香烛店的老板,虽说不太情愿,为了生意两人也得咬着牙,陪着笑还得点着票儿。粉红小腚儿见新月又牵进来两只肥羊,下手自然不会轻描淡写,最大的果盘一上就是四个,二十人的包厢光点歌员就安排了仨,“公主”人均两个,酒水饮料也都要最贵的,只恨得两个香烛店老板牙根发痒,私下在厕所商量改天包了这小娘们儿狠狠修理她一晚上解解恨。 新月他们几个都喝酒,当地流行一种伏特加掺绿茶的喝法,快速有效好上头,据说唱歌还不倒嗓。只有明月不肯喝,他抱着一扎葡萄汁缩到一边,身边的小公主贴上去,他只会摆手求饶,于是不断被师兄们笑话。二师兄残月凑过去一把搂住明月的脖子,说你下山了你不是道士了,快可怜可怜这些姐妹吧,她们需要怀抱需要爱,说着扯开一个公主的大号罩杯,按住明月的头往就那两个肉山上扎,明月一阵挣扎,终于不支,一张脸还是埋了进去,满屋子人笑成了一堆。 正欢笑间,一个小“公主”推门跑了进来,急忙忙凑到新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新月骂了句“扫兴”站起身来,勾手示意残月和清月两个跟上,三人推门走了出去。 粉红小腚儿被鸿宇和鸿磊两人堵在包厢的一角,推推搡搡地想摆脱那两人,可惜力有不逮,丐帮的另几个兄弟哈哈笑着看热闹,粉红小腚儿很快落在下风吃了亏,套装里面的小衬衫被撕掉了好几个扣子,露出蕾丝边的胸衣,抵挡时一抖一抖的,更引得鸿宇和鸿磊兴致勃勃。 地上一堆玻璃片儿,搞不清是果盘的还是酒瓶的,几个公主被按坐在沙发上不许动弹,傻愣着看粉红小腚儿挣扎。刚刚那个小公主算是小腚的死党,是逃出重围替小腚搬兵去的。 新月三个冲进去时,鸿宇他们愣了一愣,包房里突然静了下来,双方停在那里谁也没有说话,剩下一首最炫民族风还在那里尽情地摇摆,彩球灯的光柱扫过来又扫过去,看不清各人的脸色。 小腚趁鸿宇两人愣着神,闪出角落躲到了新月背后,见到这个,鸿宇阴笑着说,“弄了半天这小娘们是道长的徒弟啊!还是师父你有口福,天天有奶喝!”鸿磊和丐帮其他几个人“轰”地笑了。 新月认出这几个都是丐帮保卫组的,多少也都能打几下,所以并不发作,拱了拱手道:“各位丐帮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是凌霄观的新月,咱们出来就是图个高兴,不如一起坐下喝杯酒?”鸿宇扬扬眉毛“好啊!只要那娘们用嘴喂我们弟兄每人一口就行!”新月压了压火,想尽可能地避免打这场计划外的架,就又说道:“兄弟!我是凌霄观的新月,给个面子……”不等新月说完,鸿宇厉声打断他:“知道你叫新月,是别人我还给个面子,偏偏是你,老子就不给!” 新月知道这场架是躲不过了,一边继续跟他继续说话,一边暗示残月和清月准备动手,虽说今天带出来的师弟们只有他们俩能打,不过应该也足够了,“这位兄弟!报个名吧!”“鸿宇!听说过吗?”“没有!还想问问,我啥时候得罪过兄弟你吗?”“那倒没有!只不过早就听说你新月师父在后山是个角色,跺跺脚地也会跟着颤,今天既然你替你的女人出头,那就想请师父掂掂我们兄弟的斤两了。” 听到这,新月笑着扫了丐帮的几个人一眼,突然大叫一声“哎呀”吃惊地朝他们身后望去,几人下意识转身已觉上当,忙把脸扭回来,早有两人的脑袋上着了飞过去的酒瓶子,残月和清月都属于一流的打架好手,出手效率极高,不花里胡哨,不浪费体力,去年在观前打七八个导游和游客,就是他们俩人动的手。 残月清月手里的酒瓶子飞完了,丐帮的六个人被打散到了包房的几个角落,凌霄观三个人直奔鸿宇冲过去,对准他一个人连环侧踹,丐帮那几个一瞬间被打蒙了,等缓过神来,鸿宇已经失去知觉,凌霄观的三人战斗小组又向最近的鸿磊开进,残月顺手又连发了几个酒瓶子逼退想来救援的其他丐帮兄弟,如此这般,不消两分钟,丐帮的六个人躺下了四个,剩下两个夺门而逃,回去搬兵。 新月喘了一会气,在沙发上坐下,残月清月把被打得口眼歪斜的鸿宇叉过来仍在茶几上,抓起一个冰桶,把里面连冰带水的泼到他脸上。鸿宇一个激灵醒过来,呛了一口水,咳了老半天。 新月揪起鸿宇的脑袋,拽到自己面前问道:“怎么样兄弟?论打架你还嫩了点吧?”鸿宇梗起脖子甩开他的手“新月师父出手够狠!的确名不虚传,老子今天算是失手了,可保不住哪天你也有背风的时候!” 新月笑了“够硬!是条好汉子!不嫌弃交个朋友咋样?”鸿宇啐了一口血,豪横地说:“别来这套!有种下次你别使诈,再干它一场?”“哈!这个先放着,你说说是谁让你来找我麻烦的?”“没别人!就是老子看你不顺眼!” 新月叹了口气:“不想说就不说吧!看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不下了!最后再说一句,日后寻仇直接找我,不要对我观里的弟兄下黑手,不然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说完站起身来和残月清月出了包房。 小腚儿早就安排明月他们回了道观,又叫好一辆黑车在大好人间门口等着,新月三人上了黑车,冲小腚交代了一句“自己当心”就一路往观里开去。十分钟后,派出所的警车停在了门口。 丐帮帮主 后山的打渔溪边,无定正主持着一场放生法会,修念在一旁护法,顺便跟师父学经咒。溪边的一长排塑料箱子里,无数条各色鲤鱼翻滚着等待被放生。鲤鱼的个头几乎一样大小,看似是从同一个养殖场捞来的。 三四个披袈裟的和尚站在无定的左近,合十诵念放生咒。近百个男女居士穿着黑袍站在他们身后,齐声跟颂,打渔溪的小峡谷里弥漫着满满的正能量。“……恳请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皆悉摄受弟子供……”。 几辆运鱼的卡车远远地停在路边,并没有开走,十几个穿水裤的工人或蹲或坐地在车边抽烟嬉笑,一个穿西装夹手包老板模样的人立在一旁朝这边观看。 法事结束,无定让修念安排几个大和尚和一众居士乘车先回无明寺用斋,他自己坐上鱼场老板的沃尔沃押后。车里,老板从置物箱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无定道:“师父,这是弟子这个月的孝敬!”无定看了看,用手里的袈裟裹住那信封,不露声色地说:“有心就好!何必破费?”老板讨好地笑笑,启动车子开上了公路。 等无定他们的车辆都出了打渔溪的弯道,卡车边的十几个工人鱼贯走到溪水里,不慌不忙地抬起预埋在溪里的一张巨网,很快网中鳞光闪烁,映得打渔溪的小峡谷里一片白光……。回到无明寺,无定没有和众人一起用斋,而是独自回到后堂,燃上一炷香,拿出念珠跪坐到一尊黄杨木的观世音菩萨立像前,喃喃地念起了大悲咒。 修念等到无定房间里的诵经声停了,才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钵米饭和两碟斋菜,恭敬地放到桌上,“师父!忙了一大早上了,吃点吧!”无定默默放下手中的念珠,抬头看了看修念,“你吃过了吗?”修念搓了搓手道:“师傅没吃,我也没吃。”无定有些动情地点了点头,“难得你心里有师父啊!一起吃吧!”“不了,师父先吃,后厨还有。师父你要没事,我就先出去了。”“哦!修念啊!多久没回家了?” 师父偶尔关切一下,修念还有点不适应,他迟疑了一下说:“呃—!上次回去是过年。”“哦!也好久了喔!忙完这几天,你也回去看看吧,带点钱。”说着摸出一个小信封放在修念端进来的托盘里。修念怔了一下,眼圈红了起来,“师父您还惦记着我的家里!可是,我走了谁照顾您啊?”无定少有地笑了一下,“不要担心,还有你师弟们呢。”修念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准备退下,无定想起什么,又问道:“前两天打你耳光的那个道士是叫新月吗?”“对,师父!就是凌霄观的新月!”“哦!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修念退了出去,无定枯坐了半晌,看了看蒲团旁那袭裹着信封的袈裟,重新燃上三炷香,喃喃地念起地藏经来。 乌家镇的顺风茶楼里,侯建成独自坐在二楼角落的栏杆边,这是他最习惯的位置,可以把整个二楼遍览无余,茶楼老板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他来就把整个二楼空出来不让旁人上去。一壶十年的白茶配上一碟新炒的南瓜子,最近几个月,侯建成开始注意到养生。一半为了自己,另一半是为了儿子。 侯建成的老家在西北,那地方除了黄土就是黄土,吃水要靠天,一年到头也洗不上一个澡。刚上大学时,楼道的浴室里同学们能站在喷头下边随便冲,吓得他愣在当地整整十分钟,原来水还可以这样用。每天都能洗澡这事让他觉得太过奢侈,也足让他兴奋了半年多。 侯建成是乡里第一个大学生,入学前的风光甚至把盘缠的窘迫冲淡了。家里本来没有穷到这个田地,全是为了几年前父亲的那场豪赌,让家里没有了祖屋和牲畜,也差点让侯建成姐弟两个都停了学,母亲愁苦了多日,最后找姐姐商量了半夜,第二天侯建成起身后就没有看到姐姐,她已经连夜走到20里外的镇上,等车到省城打工去了,母亲说她是一路哭着走的,身上只揣着30块钱,母亲说成娃你可要好好读书,得对得起你姐姐啊。侯建成忍饥挨饿地熬过了高中三年,母亲则忍受着父亲的酗酒和打骂,他根本不想再让两个孩子继续读下去,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种地,总比这样干吃饭还要花冤枉钱读书强,这期间,姐姐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考上大学,母亲开心地哭了一夜,马上捎信给已经到深圳打工的姐姐,让她也高兴高兴,顺便再寄些钱回来,那时候的大学还没收学费,可是路费生活费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困扰。看到侯建成上大了学,父亲也很兴奋,整日在村里乡里昂然地走动,到处吃请,日夜连在一起地醉,只是没有借回一分儿子的路费。 大学里的侯建成没空和同学耍,更没空交女朋友,他要做家教和拿奖学金养活自己,碰到家教生意好,还能攒够回家的路费,给母亲带回几盒点心。 母亲过世在他大三的寒假里,五十不到的人,瘦成一把骨头,侯建成把她抱起来时感觉轻飘飘的,可又有山那么重。母亲就葬在塬上一个向阳的地方,坟丘如她在世时的身体一样单薄。父亲缩在角落里圪蹴着,脸上满是迷茫,他可能也不知道身边的那个人走了,他要如何面对,看着父亲的样子,侯建成突然对他恨不起来了。 姐姐服过头七就回了深圳,临走偷偷塞给侯建成一沓钱,她看不得弟弟瘦削的样子,侯建成哭着送她上了村道,抱着姐姐不肯放手,母亲不在了,姐姐就成了他的母亲,这个母亲又要离开他远行,他心里无比失落。然而侯建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竟然又是他和姐姐的最后一面。 六年后,姐姐死于一场生产事故,保险公司赔了20万,按照姐姐事先填写的受益人,侯建成和父亲应该各得10万,不想父亲一人全部领走了,只说帮他保管着。侯建成并没有和他争辩,他的心里满是对姐姐的愧疚,没空理他,虽然当时他的公司刚开业半年,急着用钱的地方着实不少。 前些年侯建成的公司一路顺风顺水,30岁上他娶了老婆,两年后儿子石头出生,一切看起来都如愿顺遂。儿子出生前一个月,他把老家的父亲接上来和自己一起住,他想不管父亲以前是怎样个德行,对母亲和家里人怎样,可他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让他瞅瞅孙子享几年天伦吧。 这世上与我们时刻形影不离的除了岁月,还有一样东西,叫做无常。一场危机先是让订单损失大半,接下来合伙人卷款出走,留给他一大堆应付账单,侯建成瞬间就成了负债者。他一面恳求债主通融时日,一面找朋友筹措款子支应,但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朋友不是推脱手头困难就是干脆躲着他,浑身解数使尽之后,也还是没能扭转败势,公司宣告破产,房子和车都被变卖抵债,侯建成到了一家小公司重新打工度日。 俗话说,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就在公司破产当年的年尾,两岁的石头突然得了一个急症,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医院一边抢救一边催说马上拿10万的医疗费,无路可走的侯建成找父亲商量拿出姐姐留给自己的那10万保险赔偿金应急。 父亲犹犹豫豫地说钱已经花光了,可他见过父亲的存单,加上这几年给他的零花钱,至少还有二十多万在账上。他跪下去哭求道:“大!就算是我跟你借那十万,我卖血卖肾也还上你,你就当救救你的孙子吧大!”父亲流了泪,点头算是同意,他让侯建成先到医院去等着,说自己取了钱就送过去。 可是侯建成苦等了一昼夜,也没有见父亲出现在医院,他带着自认为是他的养老钱当天就回了老家,他认为孙子是过不去这一关了,白白花钱没球用处,看建成的光景拿了这钱日后也是还不上他的。他是这个世上看似最无害的那种人,不为善可也不作恶,但他也就是这世上最自私的那一类,自私到随时都可以伤害至亲至近的人。 医院停了特效药,只做保守治疗。万幸几天后石头熬过了危险期,但已确定作下了残疾,从此他的智力将永远停留在两岁。侯建成第一次被击倒了,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五天,醒来时,媳妇已经负气出走,留下了石头和一张签了她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医院还是减免了一部分医药费,也答应拖欠的部分侯建成可以稍晚再还。抱着儿子走出医院,侯建成几乎万念俱灰,路过河边他几次想抱着石头一起跳下去就此了结算了,石头似乎也感觉出了父亲的念头,每次侯建成向河边走,他就放声大哭。挣扎了半天,侯建成还是下不去这个手,只能抱着孩子回到了空荡荡的出租屋。 侯建成因为替石头治病又欠了新债,还因为误工被公司辞退了。人生走到谷底,侯建成把心一横,退掉出租屋,带着石头住到了护城河一座石桥下的涵洞里,每天抱着孩子上街乞讨,也捡些饮料瓶子卖钱。他很快发现这乞丐也有乞丐的圈子,不懂路数的他经常要受地盘上的欺负,前一分钟还可怜兮兮的断腿乞儿,后一分钟就会四肢健全地跳起来抄起假腿轮到他的背上。 某一天,被逼急了的侯建成捡起块板砖迎击了五个地盘上的恶丐,又夺过把西瓜刀从桥头一路追砍到街尾,一战成名,从此在护城河左近,就没人敢惹这个抱小孩的瘦高个了。直到后来,城南的丐头老庆看中他是个人才拉他入伙,又机缘巧合地带他到了这无明寺,才有了现在的无明寺丐帮帮主侯建成。 算命打折券 凌霄观的停车场里开进一部靓车,车头上一只像是扯了蛋的狮子伸腿拉胯地傲立着,何书记的秘书小姚从驾驶位走下来,灵霄子赶紧迎了上去。 小姚一身劲装,显得干练矜持,因为保养得当,身材还和生孩子前一样紧实火辣,面容也看不出已经三十出头,难怪至今仍被公认是景区的第一美人。 灵霄子笑容可掬地一路把小姚引到客堂,吩咐徒弟煮咖啡。小姚摆摆手制止了,“别麻烦了,我坐坐就走。”灵霄子赔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姚主任驾临我这下处,就是想吃人参果,我也得想办法找孙猴子偷来!”小姚笑了“传闻道长能舌灿莲花,看来不是假的啊!给我一杯白水就行,咖啡喝了睡不好。” 灵霄子不再坚持,亲自倒了杯清水递过去,回身坐下问道:“姚主任这次来是有什么指示?”小姚抿了一口水说道:“别姚主任姚主任地乱叫,我现在还是个秘书,影响不好。”“嗨!那还不就是眼前的事嘛!”小姚摇了摇手打断他说:“还是不要提前叫,这个你不懂。”“噢!听您的就是了。那姚秘书您有啥指示的?” 小姚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最近两个月景区出现了一种算命打折券,我想灵霄子道长不会不知道这事吧?”灵霄子愣了一下,回道:“这个,姚主任,啊不,姚秘书啊,那可不是什么算命打折券,那是我和后山的几个观主商量出来的,为了回馈信众,特别发放的参观折扣券啊!”小姚嗤地一笑“道长真是一张好嘴!还要我拿出一张跟你当面对质吗?你那纸上确是印着参观折扣券,可背面的小字明明写着限问卜打卦项目使用,你还说不是算命打折券?” 灵霄子见滑不过去,即赔笑道:“这种小事不值得惊动到领导吧?”小姚正色道:“道长!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说重了你这种性质属于脱离宗教范畴搞封建迷信。市里主抓旅游和宗教事务的王书记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很不高兴,直接打电话给了何书记,措辞很严厉。何书记让我专程过来提醒道长,宗教场所还是应该静下心来修行为上,不要搞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要尽快让这种打折券从无明寺景区消失,不然的话,宗教委要是直接过问下来,景区也没办法回护各位了。” 灵霄子愣怔着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点事居然搞到这么大,去年他们就曾经搞过类似的营销活动,阵势比这次还要大,也没见上头过问,这次到底是怎么了? 小姚又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站起来说道;“何书记的意思传达到了,我就不多留了,回头道长好好想想,怎么样尽快消除这件事的影响。”灵霄子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赶紧站起来,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约莫两寸见方的羊脂玉牌,用红布包了塞到小姚手里,说道:“这东西虽说不值什么,但总是正经经过法事的,给您家小公子辟邪求福。” 小姚笑了笑,顺手塞进手包,说了句:“那我就替我儿子谢谢道长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还希望日后有什么新精神,姚秘书能提早给小道通个气。”“噢!再说吧。我走了,道长别送!”灵霄子哪里肯不送,他一路陪着小姚回到车边,路上不断试探着问那件事王书记是怎么知道的,小姚只说不清楚,但也提醒他要当心景区里的人,还有让他最近收束着点自己的徒弟,在外面少生事端,免得火上浇油。灵霄子连连称是,目送小姚的车出了侧门。 茶楼上的侯建成正品着那壶白茶的第二泡,在楼下玩腻了的石头叫嚷着要找爸爸,保姆孙姐缠不过他,放他上了楼。石头是个干净漂亮的孩子,论个头比同样十岁的男孩还要高些,站直身体可以到侯建成的胸口了,只是智力还是两岁那样。 侯建成放下杯子,陪着石头玩起来,笑着听他讲楼下架子上的鹦鹉有多讨人厌,你说一句它就跟一句的。石头的单纯总能让他忘了无明寺的那些破事,看着长不大的儿子,他有时心酸,可有时还挺羡慕他。 鸿宇一拐一拐地上了二楼,在医院躺了几天,他脸上的肿消了大半。侯建成哄着石头跟孙姐回家去吃冰激凌,等他们下楼后,才招手让鸿宇在桌边坐下。 关切了几句鸿宇的身体,侯建成仔细听他说当晚的经过,又询问其他弟兄的伤情,得知鸿磊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两根,侯建成阴郁地沉默了半晌。鸿宇以为老大动了气,忙解释说本来当晚只是想按计划惹一下粉红小腚,好让新月知道了事后找上门来再修理他,不成想两边撞了个正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干了,也没想到新月那边的三个人出手又快又恨,让弟兄们吃了大亏。侯建成没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下去,鸿宇忙不迭从他面前消失了。 侯建成用拳头捶了捶太阳穴,压一压偏头疼的老毛病。心里盘算了一下几个兄弟的医药费,准备回头找无定和尚报销。在无定看来,修念吃不吃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新月抽的是他无明寺的脸,灵霄子虚头巴脑地应付了他两句,也没见他带着徒弟来道歉。无定因为这件事心神无有安定,就找关系户侯建成商量,让他主持个公道。 侯建成答应无定出手有他自己的想法,一来他乐不得看见佛道两家的事情闹大些,二来他也想捅一捅凌霄观这个马蜂窝,谁让灵霄子老是不给他丐帮面子。现在事情没有按照计划走,侯建成略有些小郁闷,他沉思了半天,突然有了个新想法,他发现这件事发展下去也许还会有意外的收效…… 中午就喝上个半斤白酒对刘队来说算不得什么,只要不参加上头的什么会,他可以一整天都打着酒嗝在景区走来走去。刘队家世居乌家镇,他的地盘他做主,在无明寺左近他可谓名声赫赫,景区的经营户哪个不知道刘大队长能吃会拿,他的理念是,城管是我家,发财靠大家。 多年前的刘队本是乌家镇上的一块心病,家里唯一的男孩得宠不奇怪,奇妙的是刘队的爹娘宠得过于没道理,他爹娘总是想不通他们家这么可爱的孩子别人为什么不喜欢,其实刘队那时候就已经是个小锉胖子了,再往脸上糊些鼻涕,从正常人眼里实在看不出有啥可爱之处。刘队从小好吃偏又懒得做,家里若是一时给不出钱他就去偷,不久就偷遍了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人家找上门,刘家父母非但不会训诫儿子,还可能跟来人恶吵说干嘛诬赖他家宝贝,久而久之,他们家的人在镇上就被当成了臭狗屎,谁都绕着走。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当了城管,没两年又升了队长,内因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个表哥是姓何的。 阳光明媚,刘队挺着个大肚子悠悠荡荡似醉非醉。远远见到凌霄观前的石坪上有个小道士在舞剑给游客看,不断有掌声响起。刘队打了个酒嗝凑过去瞧热闹。 灵霄子的营销手段总是层出不穷,观里会些武术套路的道士每天都要轮流在石坪上表演吸引游客,这是去年他和旅行社商量出来的,算是一个增值项目。今天轮到明月的班,他的一套太极剑法舞得有模有样,看客们不断给他喝着彩。 刘队叼着烟挤进人墙,赶上的是明月的最后几式。一招弓步直刺后,明月调息驻步,收式持剑拱手致谢。掌声再次响起,只见明月面色微红,一袭青灰色的道袍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白净的脸上眉目清秀,真真是一个出众的人才,若是着了便装,恐怕不输给那些时下流行的花美男。 明月收了式,转身还剑入鞘快步进了观门,导游招呼游客们继续游览,剩下刘队站在当地痴痴发愣,一根烟烧到了海绵头烫了嘴才呸呸呸吐掉。他想,哎呀这个小道士是谁呀?以前咋就没见过呢!还真是他妈的俊俏啊!刘队抹了一把他油乎乎的脸,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设局 所长室是个小套间,张所的老婆儿子都在加拿大,他自己很少回家,就把内间简单布置一下,当成了宿舍。靠墙边一张单人床,屋里没有沙发,可能是为了省地方,两把折叠椅平时被靠在了角落,墙上挂了几幅他自己的书画作品,一张大写字台上总是铺着宣纸,笔架上挂着从二号提斗到鼠须的一排毛笔。松墨、端砚、镇纸一应俱全,一小盆兰花坐在台角,叶片葱绿,没有黄叶和杂草,看得出主人的悉心。 在周围人的眼里,张所长除了书画外好像没别的爱好,在景区里除了跟刘队尿不到一壶外,跟大家的关系都还不错。所里有两个副所长,一个是他的老部下,还有一个也是他的老部下。只有指导员出自何书记推荐,指导员政工出身不懂业务,一般也很少掺和张所他们的事。 上午侯建成打电话来约张所喝茶,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推掉了,景区关系复杂,长眼睛的长嘴的太多,他不想和侯建成有过多面对面的接触,虽然在一些地方,他也需要丐帮的配合。自古这兵匪的关系就如同两根筷子,拿捏好了可以一起夹肉,拿捏不好的才会杠起来。 其实张所和侯建成的私交不错,他也蛮看得起这位儒生帮主的,至少他来后,丐帮少给他惹了很多麻烦,治安好,破案率高,景区有丐帮做警方的屏障可以确保天下太平。 电话里侯建成说了新月几个伤人的事,希望张所长过问一下,张所说这类的斗殴事件讲起来双方都有责任,要拘可是一起拘的,侯建成的意思那就一起拘呗,丐帮这边绝对没问题,但对新月他们得用故意伤害的名义。张所觉得这样新月他们可就要移交上级单位了,事情没必要搞那么大,侯建成让他放心,说就是为了吓唬吓唬然后就销案,不会给景区的治安先进红旗抹黑。张所说他想想看,最后二人约好下次去市里一起看画展结束了通话。 无明寺的丐帮都知道帮主侯建成有两大禁忌,一是毒品,二是残丐和童丐。从入帮开始,侯建成就没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觉得弄毒品那是恶魔干的东西,而靠幼童乞讨,那是连恶魔都干不出来的事,所以他治下的区域绝没这两样。 谈到毒品,外面的丐帮想借道运运货,侯建成碍于情面只当不知道,但交代说决不可留下一丝痕迹和哪怕一毫克的东西。 而提到童丐,确是侯建成最头疼的一件事,拉他入伙又带他来无明寺的丐头老庆在前山保留了一块地盘,算是一个经济特区,老庆六十出头的人了,平时两大爱好,女人和被人称呼叫“小庆哥”,当然他更喜欢被嫩嫩的小女人叫两声“小庆哥”,上次他去KTV碰到个新来的公主喊他叔,被他直接骂了出去“谁他妈是你叔,叫哥懂不懂,叫小庆哥懂不懂?滚!”。 老庆那块地完全不照侯建成的套路种,他最熟练的耕作方式就是使用童丐。侯建成几次跟老庆商量叫他别做了,给他在海南买套房子享享福吧,钱上面短不了他的,可老庆脾气死倔就是不干,说你当你的土豪,我种我的自留地,就这么点地方你小子不会也不给你小庆哥留着吧。 侯建成也没办法,强来也不是下不去手,而是顾及到下了手后帮里的人会怎么看,老庆毕竟算是他师父,所以这事就一直就搁着。但最近听说,老庆那边的人又带进来几个孩子,而且有两个已经被弄成了残疾,侯建成觉得过一阵要和老庆说道说道了。 灵霄子很快就猜到打折券的事肯定是无定捅上去的,他约后山的几个观主商量怎么办,谁想他们只说听你灵霄子道长的便是了,哪个也没帮他出出主意,气得灵霄子连视频聊天都没心情了。打电话给新月叫他来商量,没成想新月的电话关机了,问其他徒弟,说新月和残月清月一过中午就被派出所的人叫走了,现在也没回来呢。灵霄子预感不好,别是新月他们出了什么事吧,这让他更加坐立不安。 没错,新月他们三个此刻正被关在景区派出所的滞留室里,隔壁间关着丐帮的五个人,鸿磊因为伤重没有被羁押。张所长交代人拘齐了就马上告知凌霄观,但侯建成早就给经办的小民警打了招呼让他尽量晚点再通知灵霄子,所以直到傍晚时分灵霄子才接到电话。 派出所电话告知灵霄子他三个徒弟因为斗殴伤人已经被拘留了,明天送分局,叫观里给准备衣物,电话里还说新月因为涉嫌故意伤害有可能要移送上级司法机关处理。得到消息,灵霄子在回廊里来回踱着步,盘算着该怎么把徒弟们捞出来呢,正赶上打折券事件,景区那边很难说会不会对他的凌霄观网开一面了,灵霄子一时没了方向,倒拿着拂尘杆不停地戳自己的发髻。 就在这时,那个外号“天残脚”的徒弟望月一拐一拐地跑进来喘着说一队打着痔疮旗的游客被几十个脏不拉几的乞丐挡在石坪外进不得门,今晚那个放河灯的节目看样子要泡汤了,还有,就是辟谷养生班的学员刚才饿晕过去一个,要下山抢救抬到石坪那里也堵在乞丐人墙那里了。灵霄子大喊一声:“无量你个天尊!怎么都赶到一块来了啊!” 半夜里,新月三个人坐在滞留室冰冷的地上,又饿又冻,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残月开始嘟囔师父怎么连被子都没安排送过来一条呢,清月也气鼓鼓地在一边抱怨,兄弟三个闻着隔壁传来的香味,肚子里一阵怪叫。 一墙之隔的丐帮兄弟们正有说有笑地吃着宵夜,有披萨,有可乐,还有麦当劳的双层牛堡和薯条,几个人故意边吃边把嘴吧唧得山响,搅得新月的心绪更加烦乱,他蹲在角落一直没有说话,心里反复在想师父为什么没想办法弄他们出去,这次失手把事情闹大了,要是自己再被收进去,家里的老妈肯定又要着急,她血压那么高,万一急出什么好歹可怎么办,新月想着想着竟然有些害怕了。 其实新月他们还真是不能多怪师父灵霄子,他被辟谷班的和旅行社的堵在屋里抽不得身,完全顾不得新月几人在派出所里挨饿受冻。辟谷班的叫着“骗子退费”,旅行社也叫着“骗子退费”,灵霄子躲在屋里一个个地打电话,派出所值班的说警力不够,让他们先协商,城管的说不是街面上的事他们伸不上手,姚秘书的电话无人接听,他算是彻底焦头烂额了。 消息不断回报到顺风茶楼,侯建成点点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传令收兵,通知律师赶在第二天中午前撤掉对新月三人伤害的告诉,这样估计两边的人最多只会因为殴斗被治安拘留10天。 安排完几件事,侯建成满意地撸了一把寸头,叫茶馆老板去街上买一碗面疙瘩送上来宵夜,顺手发了个短信给张所说事情按约定进行,还有画展的门票已经订好,这次有黄宾虹的作品。 刘队的到访 转天是个大晴天,无定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晴好,他破例给打禅七的居士们讲了一会法,还给几个新进的弟子授了沙弥戒。无明寺前后有七进,山门进来是个近三千平米的广场,寺内大一点的佛事都在这里办,然后依次是天王殿、钟鼓楼、大雄宝殿、卧佛殿、万佛堂和观音殿,左右两边是伽蓝殿、地藏殿、祖师殿、药师殿、客堂、斋堂等,僧寮在围墙之外,由几个小门与大殿区连通。整个寺院区域内遍植松柏,郁郁葱葱,值盛夏亦不汗津,不愧是一处清凉所在。 无定领着一群居士边走边讲,兴之所至,他从小乘讲到大乘,从地狱讲到天国,随行的居士们无不合十赞叹。行到观音殿,一个法名正顺的女居士突然发问像他们上次那样放生会不会破坏生态,无定和蔼地回问她为什么这么说,正顺说每个生态都有自己的平衡,看似宽容,实则脆弱,任何外来物种都可能让原有的生态失衡,要么造成被放生的物种大量死亡,要么是造成原有物种的大量死亡,如此这般,放生又何异于杀生呢。 无定做刹那间的沉吟,回应说一切皆是因果,只要我们种的是善因,结果也一定是善果,生态上的事暂时还无法定论,但至少被放生的那些有情众生还是收到大家的发心了,它们会在大家各自未来的佛国里为你们撒花铺路,等待佛祖接引。 听到此处,众人皆鼓掌称赞,无定则回头悄声地授命修念,那个叫正顺的障碍太多,以后可以少来参加同修了。 凌霄观的风波直到半夜才平息,旅行社和辟谷班都得到了赔偿,精疲力尽的灵霄子累倒在床上,直到转天近午才醒来,突然想起还在派出所的新月三个,连忙派明月几个送被褥和用品过去,再带上些吃的。 明月几个去了个把小时就回来了,说没见到师兄他们,派出所只让留下被褥用品就打发他们回来,问接下来怎么处理,只回答今天就要送走,送去哪里接待的民警没说,告诉他们去问领导才知道。灵霄子打电话给张所长,说在开会,打电话给姚秘书,说这事已经到了公安口,管委会不会出面的,你们凌霄观的弟子平时太过张扬,也该吃点苦头长点记性。灵霄子这下没了招,决定干脆不管了随它去,一个人回到内室,打开电脑看视频散心,不时为昨夜的赔偿肉疼哀叹。 这世上的宗教在创立之初,教主们大凡都主张推倒偶像和殿堂,只将信仰留在内心。然而教主们离去后,后继者往往因为对自己的能力和人格魅力不太自信,再加上对弘法的迫切和执着,又相继将偶像和殿堂树立起来,还增加了很多仪式化的规矩,继而将证悟者神化,以期把信仰也标准化正规化,唯有穆斯林例外地保持着不立偶像的遗轨,但也未曾免于将先知视为神祇。 凌霄观有三个镇观之宝,就是三清殿里的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通天教主的三尊等身铜像,出自明代,据说是茅山某著名道院内三清像的原铜分身,是无明寺景区少有的开过光的“正经东西”。 城管刘队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今天突然来造访三清殿。灵霄子平时和这位城管教主并无深交,但这次他决定亲自接待。刘队着了一套利落的便装,好像还特意刮过脸,一改平时穿制服的邋遢德行。灵霄子陪同他参观了三清殿和另外两个大殿后,让到后堂去侍茶。 喝了一会茶,两人聊起最近山上发生的那些事,灵霄子不住地慨叹人心不古小人横行,刘队打着哈哈说还是道长你太老实,人又清高不愿意和我们这种人交往,像丐帮这些货色要是遇到城管看他们还有什么咒儿念?灵霄子忙说“刘队你可是冤枉死小道了,我想和刘队走得近便一些,可您平时哪里肯屈尊呢?今天您这一来,可是叫小道我心花怒放,今后还要仰仗您秉公持正帮我主持公道啊!” 刘队揉了揉大肉鼻子表示好说好说,便抱怨起自己队里的编制太少人手不够经费也紧巴巴的,灵霄子心里明镜,回说观里愿意贡献一份薄力,为了景区的地面有序,城管弟兄的确是辛苦哦。刘队哈哈哈地笑了,拊掌表示感谢,但也说这个不急,这次来一是拜望道长,二是有个事情想请他协助。 一见不急着要钱灵霄子连忙表示但说无妨。城管队伍整天精神紧张,很多队员都有神经官能方面的症状,刘队体恤下属,最近准备专门开设一系列的养生课程,凌霄观是道家正宗,道长们也多擅于修身,所以要请观里出几个师父当教练,这也算是双方共建,和谐得很哦! 灵霄子满口答应这完全没问题,又问要哪一类的养生法门,刘队说他也不懂,只是上次看到有个法号明月的小道长舞剑,身姿舒展,看着就得劲儿,先定他吧,其他的由灵霄子道长推荐就好。 灵霄子说一切照办就是了,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刘队告辞,灵霄子想留饭,刘队挥手推掉了,哈哈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直,道长别在意!在你们这吃饭肯定不能喝两口,可没酒我怎么咽得下去啊?”两人大笑,灵霄子一路送出山门。 童丐蛋蛋 据说爱是一种化学反应,它来自于一种更加原始的本能,叫做恐惧,因为惧怕失去所以付出了关爱。每个人对于爱的付出程度都不一样,但大体可以分三种,第一种叫奉献,就是说为了让你有我可以选择没有。第二种叫分享,就是我有了你也可以有。而第三种叫做施舍,就是我爱自己爱得太多了,溢出来的一点就给了你吧。 侯建成的父亲就属于那第三种人,他一辈子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对家人偶尔的关爱往往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八年前石头发烧住院他招呼也不打就回老家后,从此和儿子孙子就没了联系,侯建成也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存在。 昨天,老家的堂弟来了电话,说二爸快不行了,希望临走前能见上一面。侯建成犹豫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回去一次。 父亲躺在那孔破窑的土炕上,身上散发出一种濒死的特殊气味,见到侯建成,他暗淡的眼睛亮了那么一下,颤抖着地伸出手去想要拉拉儿子的手,侯建成面无表情立在炕边,并没有伸手出去。 父亲的眼神又再暗淡了下去,手无力地垂到了被子上,攒了一会气力才断断续续地说你没带石头回来,我知道你还在记恨大,大也后悔,大走后希望和你妈葬在一起,存折里还有几万块钱,就留给石头吧。侯建成冷冷地立在一边,没有说一个字。父子俩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吐出最后那口气,眼神渐渐地凝固了。 侯建成呆呆地看着父亲的离去,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恍惚觉得躺在炕上的那人竟然如此陌生。第二天他将父亲火化,但自作主张,没有把他和母亲合葬入一个冢穴,只在母亲的坟丘边栽了一棵树,将父亲的骨灰盒埋在了树下。他跪在母亲的坟前跟她说了很多,说这些年发生的事,也说现在的自己和石头。 最后侯建成告诉母亲,那个人刚刚去了,但不会再让他欺负到你了,就让他给你站岗遮阴吧。第二天,侯建成就启程走了,那些钱他一分没动,全给了堂弟,嘱咐他应时来上上坟,浇浇树。交代完堂弟,侯建成心情复杂地上了返程的汽车。 乌家镇殡仪馆在景区和镇区的正中间,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傻子都算得出来殡葬的利润高过贩毒。土地算是景区的,管委会自然在收益上占了大头,派出所掌握了焚化炉和骨灰盒,城管控制了纸扎花圈,而佛道各寺院也都在这里设了接待处,均分超度业务,丐帮的葬仪公司负责下葬安坟、孝子哭灵。 利润让山上所有势力在此都相安无事,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如果一个生态的食物链底端足够庞大,那么上端的掠食者就会放弃竞争,暂时合作。就像在鲑鱼洄游的季节里,溪边的棕熊灰狼,甚至狐狸乌鸦,会暂时停止攻击行为,共享一顿生鱼片的饕餮盛宴,这短暂的和平一直会持续到渔汛过去。 这个星期是望月一个人值守在墓区的接待处,明月没来,他被安排去了城管中队教授太极剑。春暖花开,死人这事进入了淡季,墓区里相对清闲。午饭后望月一个人觉得有些孤寂,他决定去墓区散散步。 望月天性平和又懦弱,右腿天生残疾,比左腿短一截,右脚也比左脚小一号,为他的腿观里一些师兄弟总是戏弄他,他不在意,还有人直接喊他“天残脚”,他也只是笑笑了事。 他一路踮踏着在墓园里慢慢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听着鸟叫顺着台阶下去,享受难得的惬意,突然听到近处的墓碑后传来一阵哭声,吓得望月汗毛倒竖,想跑可腿脚却不听使唤了。再仔细听,好像是个孩子在哭,好奇心占了上风,望月壮壮胆子,嘴里念着驱魔咒急急如律令什么的,慢慢蹭过去想看个究竟。 墓碑后瑟缩着一个孩子,更确切地说是一团疑似孩子的生物。满是脏污的长头发乱糟糟地纠成了绺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身上的几缕织物如果能算是衣服,那一定是望月见过最破烂的。 孩子发现有人,也被吓得不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跑,可是身子太过虚弱,连逃走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背靠住一块墓碑急促地喘气,发缝间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直盯盯地看着望月。 见到孩子裸露在破布条外的身体,望月被彻底惊呆了。他从没看过一个人身上竟会有那么多的伤处,特别是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有刀伤,有烟头烫伤,有钝器挫伤,甚至还有一大片,是疑似腐蚀性化学品造成的那种灼伤。 望月颤抖着伸出手去扶住了那孩子的肩膀,惊恐的眼神渐渐转成了愤怒,老半天他挤出一句“孩子别怕!我带你走”,孩子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点点头。 望月抱起孩子,找了一条很少人走的小路,一跛一跛地向山上攀去。路上他问孩子躲在墓园里难道不怕那些死人,孩子的回答令人心碎,我不怕死人,死人不会弄疼我,不会逼我去街上讨钱。 无定刚从寺里捐建的孤儿院回来,正坐在桌前记账。孤儿院最近又新增了十几个孩子,开支很大,靠居士们奉献有些不够了。无定在想是不是该找王书记和宗教委商量商量,想办法由上头拨一些款下来了。虽说寺里还不缺钱,可要是这么下去,恐怕就要动用到自家的香火钱了。 提到香火钱,无定叹了口气,想起了同在景区的师弟如定。如定和无定本是一师同门,现在是无明寺的一处下院慈恩寺的住持和尚。和无定相比,如定显然死板而泥古,他坚持拜佛只要心香三支,反对过分仪式化的东西。他认为上院无明寺刻意诱导了游客烧高香,而高香的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发指。 按如定的说法,怂恿游客烧高香就跟当年罗马教廷贩卖赎罪券一样,是近乎于欺诈的恶行。两年前因为高香的事如定和无定不欢而散,虽在一个山上也极少碰面,无定觉得这个师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根本不晓得撑起这么大的一个寺院要用多少的开销,操多大的心。 就在无定记账的时候,如定正在慈恩寺的后堂里结着跏趺坐,一句顶着一句地念着心经,从支离破碎的木鱼声中听得出,他的心绪极为凌乱。如定的方丈里,望月在哄从墓区捡到的孩子睡觉,为他清理伤口时知道了那孩子叫蛋蛋,但已经问不出他家在哪里了。如定和望月整整给他的伤口处理了一个小时,蛋蛋懂事地忍着一声也没哼出来,很显然他之前受过的痛苦要远远超过给伤口清创。 后堂里,如定的愤怒在六轮间乱窜,他正试图用心经压制住那团无明的烈火。望月哄睡了蛋蛋,轻轻掩上门走出方丈室,在后堂门前无声地看着如定的背影,听着他的木鱼声,望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慈恩寺。如定是望月在山上仅有的一个知交,在望月的印象里,如定还从没像这次一样方寸大乱过。 屎媒会 每年的景区事物协调会照例在两会之后的春夏之交举行,山上山下方方面面的势力都出席了本次盛会,当然丐帮除外,毕竟这种台面之上的事他们还是没资格参与的。今年会议的主题除了宣讲两会精神,学习重要思想以外,要总结一年以来景区如何贯彻了方针政策、如何保持了和谐,如何延续了繁荣,还要讨论景区今年的各项规划,其中尤其重要的一项是关于公共卫生间媒体的发布权和管理权划分问题,因为这个议题,坊间的无知群众管这次会议叫“屎媒会”。 本次会议按照惯例依旧由何书记做大会主席,新上任的景区管委会办公室姚主任主持了会议。会议提出,要深化景区改革,开拓思路,完善有利于科学发展的体制机制。坚持既定的改革方向,抓住时机推出有利于实现保增长、扩影响、调结构的改革措施。各方与会代表认真学习了有关精神,热烈地讨论了公共卫生间新媒体的市场前景和加强管理的必要性,成功地划分了管理区域,实现了景区管理的进一步网格化。 会议在愉快和谐的氛围中胜利闭幕,部分与会代表意犹未尽,继续到山下的乌家镇组织了会后会,几家夜总会的歌声一直持续到凌晨,后来据在场人的证词,半夜过后,城管的刘队扶着被灌晕了的特聘太极剑教练明月上车先行离开了,就此引发出一桩惊天的大事,当然这是后话。 提前解除拘留的新月他们三个没有等到观里来接的人和车,他们还不知道是侯建成安排的提前释放,还告诉派出所小民警不要通知到凌霄观。而且这天正是“屎媒会”的第二天,灵霄子正全神贯注于自己范围内要有多少个厕所,完全忘记了徒弟们的事。 当天侯建成亲自开车接本帮的弟兄回景区,“偶遇”新月他们三个立在路边,便让鸿宇去招呼他们上车,今天的一辆9人座商务车其实也是他特意安排的。新月三人一开始还推脱不肯,架不住鸿宇连拉带拽,也就就着台阶上了车。 看见侯建成坐在驾驶席上亲自开车,新月倒是颇有些小感动。车子没有直接回无明寺,而是开到了隔壁镇上的一处农家院,侯建成包下了整个庄院说给鸿宇他们洗尘,“顺便”也邀请新月他们三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新月暗赞侯建成的心胸开阔和做事缜密,不安排在乌家镇实在是得体得很。 钱是路条子,酒是话引子。十几天前还打得头破血流的家伙们几杯干下去就挎腰搂肩地跟从小一起长大一样亲密了,除了侯建成不喝酒外,其他八个人一路喝干了十几瓶白酒,又搞光了庄院里的几箱啤酒。已经称兄道弟不分你我的几个人仍然意犹未尽,对于这样的局面侯建成感到很满意,又找人安排他们去镇上的KTV搞下半场,他自己则直接回家,因为只要他不在,石头总是睡不大安稳。侯建成独自开在回景区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夜幕里的凌云山,黑黢黢地横在星空下,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突发碎尸案 水已皱 一向风平浪静的无明寺终于还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早起洒扫的清洁工在后山竹林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从里边抖出来两根血肉模糊的断肢。 张所长接到电话立即命令封锁现场及周边五百米半径的区域,他自己驱车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出事地点,一声令下派出所全员出动,以出事地点为圆心,从内到外设置了三道封锁线,赶在景区开门游客进来之前先对所有景点周围区域进行地毯式排查,力求找到尸体的其他部分。同时上报分局和景区何书记,请示了封锁景区全部区域的紧急方案。 大清早的无明寺就这样被搞得鸡飞狗跳起来,城管中队也得到管委会的通知,全体被紧急征调,协助派出所和分局刑警队控制封锁线,所有寺院得到通知,暂停一切活动,所有人员不得出门,侯建成也收到了张所长的短信,让他调动帮里的耳目搜索一切可疑的痕迹,但要把嘴巴闭紧。何书记指示严令景区所有单位,严守新闻纪律,封锁一切消息,不得让这件事影响到景区声誉。 搜索进行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景区宣传窗口部门对外解释,当天的紧急关闭是因为道路山体滑坡,为安全考虑所采取的措施,因此给游客和旅行社造成的一切损失由景区全部承担,通稿当天中午前就发到了各媒体,省电视台还正面评价了景区的负责态度。事后何书记专门在会上表扬了姚主任的危机公关能力。 当夜,全部人马又对除各寺庙外的景区全境进行了第二次排查,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分局刑警队副队长老谢建议第二天继续封锁景区,对各寺院进行重点排查,张所长请示了何书记,回复是必须保证景区第二天的正常营运,将影响和损失降到最低,建议先监督各寺院进行自查。 众人无奈,只好又人不离鞍地赶在第二天景区开放前对各寺院进行了粗略的排查,依然一无所获。只好暂时收兵,一方面留下部分人员值守布控,一方面等尸检报告,希望能找出一些有价值的痕迹。第二天,无明寺照常开放,游人如织,景区内看不出任何不对的迹象,精于细节的姚主任特意安排人找了进门的一段山路斜坡,薄薄地抹上一层新水泥,让昨天的新闻通稿看上去更加真实可信。 事情大件了,山上各掌门都急着清点本部人马,寺院内的都全须全尾的在着呢,绝大部分外出人员也很快都联系上了,只有两个人没有消息,一个是老庆手下的丐头陈贵阳,另一个则是凌霄观的明月。陈贵阳的手机已关机,而明月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明月的消失让两个人着实紧张,一个是他师父灵霄子,另一个是景区城管的刘大队长。 灵霄子担心万一明月要是凶手那对观里的名声可是一个巨大打击,但他实在不能想象文弱清隽的明月会是杀人狂魔,打死他都不信。刘队担心的是,那天晚上过后,明月会不会想不开,赶在这个风紧雨骤的时候,那晚的事要是抖搂出来自己恐怕要位置不保还可能吃官司,他也在想,那两根残肢不会就是明月的吧?可细想那应该不可能,刘队就是再笨也想得出那样的尸块不会是自杀造成的。 顺风茶馆二楼的老位子上,侯建成的一壶白茶纹丝没动,早已冷透。他有种预感,出事的就是老庆地盘上失踪的那个陈贵阳。说起陈贵阳这个人,侯建成也只是见过一两面,操福建口音,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浑身上下没一处他看着顺眼的地方。 陈贵阳在老庆那儿算是二把手,专门负责“人力资源”,无明寺有一半的童丐都是经他手带进来和“培训”过的,这就更让侯建成心感厌恶。按说陈贵阳是老庆那边的人,他是死是活侯建成都懒得挂心,可名义上连老庆也算是他治下的人,老庆那边出了事,他这里也脱不了干系。侯建成捏起拳头用力地捶打自己的眉骨,这个不好的预感又挑起了他的偏头疼。 两晚没睡的张所心事重重地站在写字台前,习惯性地拿着一杆毛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宣纸上只留下几滴墨点。老谢衣不解带地躺在张所的单人床上打一会盹,一份尸检报告放在床前的折叠椅上。 通过对尸块的检验尚找不到关于死者身份的信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死者曾受到过非人的虐待,在两块残肢的表面布满了各种创伤,有烟头烫伤,有鱼鳞状的利器割伤,还有那种疑似硫酸造成的灼烧创伤。 张所在以往的案子里还从没见到过如此毒辣的手段,他在脑子里反复地猜测着凶手的动机,还有那具尸体剩下的部分到底在哪里,他恨不能把整个景区的地皮都翻过来找,好早点破了这桩一开始就让人挠头的案子。 这次风波里山上所有的佛寺僧众都齐装满员,这让无定感觉安心不少,但他认为景区管委会对外封锁一切消息的做法有些不妥,至少应该让市里的王书记晓得这事吧,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迟早都会风传开来,到时候王书记变成了后知后觉,那该是何等的被动。无定斟酌着如何把情况上报给王书记,而又不让何书记心生不满,毕竟何书记是景区的主官。 入夜,无定一个人到僧寮区查铺,有几个小沙弥年纪尚小,未免顽皮,他经常要去看看那几个小家伙是不是该睡觉的时候还捣蛋打闹,要是他们睡着了无定就看看有没有踢被子的。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那间小沙弥们的寮房,果不其然,一个法名修真的小徒弟已经把被子踹出老远,睡成了一个“才”字形。 无定摇头笑笑,弯腰捡起被子掸掸灰尘给他盖回去,又帮他把睡拧了的身子扶正,发现修真的床头散落着几张照片,也顺手整理了一下,借着手电的光,他看到一张照片上,修念和一个小道士互相搂着肩膀揪着对方耳朵的搞怪样子,无定拿近照片又仔细看了看,生出了一个主意。 旅游区最大的特点就是让本地人的存在显得突兀,一个耄耋老妪窝在向阳的墙边,在竹椅里久久不动,人潮泛过,老妪如一块潮水中的礁石,只偶尔激起一点涟漪,老谢没穿警服,坐在老妪对面那间咖啡馆的窗口,冲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发呆,他想不起来到底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只记得上次来时景区还不收门票,唯一的寺庙无明寺里也不过只有十几个僧人。 案子进展缓慢,老谢和刑队的几个兄弟在山上蹲守到第四天,排查没结果,那就只能暗访了。经过早年间的规划搬迁,景区几乎没有他认识的人了,大部分本地人要么搬到乌家镇的新农村别墅住,要么干脆进了城,山上的经营户几乎都是外地人。 暗访的效果有限,老谢略感沮丧,有消息说山上的丐帮眼线众多,昨晚他和张所商量想接触一下,可张所打了个马虎眼没接他这个岔儿,明显不愿意让他碰触这条线。其实他也早就听说,这山上远没有外界认为的那么太平,景区曾出现过几桩伤害案子,或是因为商家抢生意,或是出于帮派抢地盘,但这些情况分局知之甚少,基本被张所压了下来,老谢觉出他这个学长早就不是多年前的那个警校模范生了。 上次的排查显示,景区还有两个外出人员没有联系上,无疑他们就是现阶段的调查重点。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凌霄观的明月已经回来,张所已经安排人员去调查,老谢来丐帮平时经常活动的地点,就是想打听打听那个叫陈贵阳的一些线索。 又坐了一会儿,老谢站起身来叫买单,咖啡馆老板娘应声走过来,看了下单子笑容可掬地说:“九十八谢谢!”老谢一愣,问道“菜单上不是写着一杯拿铁四十八吗?”“呵呵,还有茶位费五十块呢!”老谢皱起眉头道:“哪里写着有个茶位费?而且我进来时你也没说?”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更甜蜜了,“我们在菜单的首页就标明了的,您可能没仔细看吧”。 老谢又拿起菜单,仔细找了找,才在角落里揪出几个需要有007那搬敏锐才寻得到的小字。老谢抬眼看了看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问道:“玩得这么损阴德,你不觉得亏心吗?”老板娘的笑容并未稍减:“我不觉得,而且我觉得我比那些拿死老鼠肉当羊肉烤串卖给您的干净得多,和他们相比我至少不算下毒,我也算不是什么钱都挣的了。” 老谢只觉得一股火就快压不住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里的警官证,可立刻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这么干,就不怕主管单位知道吗?”老谢刚说完,从操作间冲出两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直眉瞪眼地站到老板娘身后,撸起衬衫袖子露出胳膊上一条条的腱子肉。 老板娘用手拦住两个小伙计,对老谢笑道:“我不管您是谁,但我可以实话告诉您,山上有几个经营户不是这么干的?又有哪个主管部门哪个领导不知道?换句话说,我们不这么干,又怎么给得起他们的管理费呢?”老谢被她说得愣住了,半晌他灰灰地摸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桌上,转身走出了咖啡馆,身后传来的是老板娘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个外地人!还以为自己是根葱吧?唬谁呢?又不是没见过调查组的!” 明月坐在自己宿舍的床上,用膝盖夹着两只手一言不发,来调查情况的刑队小民警不知所措地坐在明月对面,陪着一起来的片警小郑在一边吓唬明月,告诉他不配合的后果很严重。望月踮着脚走进来,他是回来拿东西的,小郑见明月这里不得突破,就拉望月出来交代他和明月套套话,说了啥回头告诉他们,望月点头答应。 刑队的小民警见没进展,也就作罢了,交代望月最近不能让明月离开凌霄观,他们会随时再来。 丐头老庆 送走两个民警,望月回身进了屋,先给明月倒了一杯水,自己拉了把凳子坐到他床边。 明月的床榻是个禁区,平时任何师兄弟都不能坐,即便是和他同寝关系又最近的望月。上次望月不小心坐了一下,明月第一时间就把床单拿去洗了,还一个星期不理他,望月知道他这个毛病。 明月抬头看了看望月,见师兄关切地看着他,他眼圈一红,又垂下头去。望月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明月一抬手阻止了他,望月愣愣地把话吞下去,拍了一下他的肩默默地走开了。 明月回来了,这让刘队感觉又放心又不放心。中午他反常地没有喝酒,只胡乱扒了几口饭,就一个人去了凌霄观。明月把宿舍的门从里面锁了,叫了好久也不开,刘队没办法只好走了,陪着他的望月尴尬地解释说师弟回来就这样了,不知道怎么了一直没有说话,恐怕最近没办法去城管队教太极剑了。 刘队干巴巴地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最近山上事情这么多,城管队也没时间搞那些个,就暂停了吧。他拜托望月多关照一下明月,有什么事情随时打他的电话。望月送他出了后门,疑惑地看着刘队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城管帮主和师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贵阳一直联系不上,老庆也慌了手脚,他跑来侯建成这里想让他给拿个主意。其实侯建成也没主意,只是又问了一些陈贵阳最近的事情。老庆稀里糊涂地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侯建成就问他最近陈贵阳都做过些什么,老庆想了一下,说还就不是那些事,弄孩子呗,带相的就调理一下,不带相的就“做做旧”。 侯建成顶恶心听到这些“带相”和“做旧”的字眼,听上去轻飘飘的,可事实上每个字都带着孩子的血痕和哭号,所谓带相是说那孩子本身就一副可怜相,只要搞得脏一些就能直接带街上去,不带相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孩子要么面皮太白太嫩,要么胖乎乎的一副富贵相,要么长得太可爱,总之是天生就不入乞丐的型格,那就得“做旧”,可这个“旧”对于孩子来说,有可能是伤,也有可能是残。 这世界上有些角落里藏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残酷和荒谬,可爱在这里竟然就是一种灾难。 侯建成不耐烦地撸了一把寸头,对老庆说最近就别让那些孩子出来了,风正紧。老庆叹了口气回他还哪里敢让孩子上街啊,早就藏起来了,说起这个,还有一件事,有个叫蛋蛋的孩子好几天都找不着了。 侯建成一听这个,马上问他什么时候找不着的,老庆说那还是在陈贵阳失踪的前两天,侯建成脑子里灵光一闪,于是又追问那孩子有没有被“那个”过,老庆愣了一下,哦了一声说你指做旧吗?好像有过,侯建成忍着怒气问怎么做的,老庆回还不是就那些招子,刀片,烟头,硫酸,不过听说这孩子不好教,所以基本上把招儿都使全了。 侯建成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砰”地摔在地上,碎片乱蹦。老庆被吓了一跳,愣怔怔看着他。侯建成没有看老庆,他低着头拼命地用手撸着短发,半天他头也不抬地告诉老庆,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个被卸成几块的王八蛋就是你那个叫陈贵阳的该死的狗杂种。 老庆从侯建成那里走出来,一路昏昏沉沉地直奔了镇上的小酒馆。他还从没见侯建成在他面前发这么大的火,也没听过他说这么硬的话。侯建成告诫他,最好就此收了手去养老,不然很可能下一个被撕成几块的就是他,至于那些孩子,他会安排,该送的送回去,该放的放了。 老庆攥着酒盅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白干,烈酒只麻醉了他的身体四肢,却没能让他的脑子稍有放松。喝了多半斤,老庆突然想到了女儿,想到了没见过面的外孙,也想起了一直不敢回去的老家。女儿一家在美国还好吗?下个月又该是她的生日了,那个洋女婿对她还行吗?有了孩子应该不会再咋样了吧。 女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上学出国的钱是怎么来的,老庆一直跟她说自己在做直销,每次女儿回国都是在不同的城市和“业务繁忙”的父亲见面。这几年,女儿一直张罗着要接他出去,侯建成也总是想让他去海南,可他离了这个圈子还能干嘛呢,当了三十年的叫花子,他知道自己干过很多缺德事,可实在是惯了,人一旦习惯了,也就什么都懒得想了。 但这次的事让老庆觉到了少有的恐惧,他想,也许是该洗手上岸了。大半瓶白干没吃菜,老庆“忽悠”一下子感觉酒劲上了头,结了酒钱,他晃荡着走出了小酒馆,想招一辆黑车回自己的出租屋,可最近景区的事也波及了周边的“运输业”,黑车都不敢到这边揽生意了。老庆看了看表,也就九点多,想想路也不算远,就走回去吧。 侯建成给张所发完短信,越想越害怕,他在短信里如实告知了蛋蛋的消失,描述了如何“做旧”童丐,他提醒张所,如果残肢上的伤痕和“做旧”的一样,那就可以肯定死者是陈贵阳无疑。侯建成这么急着把消息透给张所,因为他知道迟早捂不住,早说了也许还能保全自己的丐帮,至于老庆那一部分,恐怕是顾不上了,就当舍卒保车吧。 正在宿舍迷糊着想睡一会的张所看到短信立刻跳了起来,顾不上老谢就在旁边,马上拨通了侯建成的手机,他要听关于“做旧”最详细的描述,一边听一边对照着查看尸检报告上的有关细节,电话还没挂断他已经断定了死者的身份,撂下电话他立即跟老谢知会了新消息,派出所和刑队立即调整方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找尸块,另一路盯准陈贵阳的社会关系和蛋蛋的下落。 案子的突破口有了,两路人马都来了精神,张所和老谢却累得实在撑不住了,两人各自找了个地方想轮流睡上一会,醒着的就在派出所值班。 后山的入云阁是一个会所,却没有对外开放,是景区管委会和市旅游局作为内部接待的所在。 会所二楼的一个常包间里,落地窗拉着纱帘,从纱帘透进来的阳光把房内的明清家具暖暖地抹了一层光晕,雪茄的香味让空气似乎也粘腻了些。 壁炉前的六脚木架上,老式唱机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张EDDITHPIAF的黑胶唱盘丝丝拉拉地哼唧着,一团团的慵懒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荡漾到另一个角落。 摇椅上的何书记正就着法国香颂享受着大卫杜夫三号雪茄,见姚主任进来,他抬头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先坐下,随后又把头靠了下去,闭起双眼让摇椅有一搭无一搭地慢慢晃悠。黑胶碟里的EDDITHPIAF调门独特,介于女高音和童声之间,颤音如蕾丝一般繁复而华丽,那副烟酒嗓儿里透着一股不讨人厌的风尘味。 姚主任走过去默默拉起何书记那双肥厚的大手,焦虑地问:“王书记已经知道了景区的情况,好像特别不满意,说是要亲自下来,你就不担心吗?”何书记攥了一下姚主任的小手,睁开眼轻轻地说,“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政界跟服务业一样,不外乎两句话,要么能干,要么能被干,现在,我就等着被干呢。” 姚主任捋了捋何书记花白的头发,又说:“已经能确定王书记收到的是一封匿名信,查邮戳是后山凌霄观那个邮政点发出的。”何书记又抽了一口雪茄,轻蔑地笑了:“迷魂阵摆得不错!只可惜太过了!”姚主任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意思?”何书记没有回答,却对她说:“最近你别总来了,免得他心里不痛快。” 姚主任丢下他的手,起身抱着臂膀立到了窗边,显然是动了气。何书记捋了捋头发坐起来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你也别生气,他毕竟还是你的丈夫,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尊重一下他吧。再说,他对孩子的确算不错了。”姚主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重新坐到沙发上,但也不做声。 何书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正色地说:“现在不是你我能意气用事的时候,各方面情况都要稳定住,这个节骨眼上不要旁生枝节。”姚主任点点头,何书记又说道:“听说张所长和那个叫侯建成的丐头走得很近,你找个时间去敲打他一下吧,叫他别忘了自己的党性。”姚主任坐直身子又点了点头,何书记继续说道:“那个侯建成似乎也的确是个人才,不妨接触一下,要是可以就找个机会让我见上一面。” 姚主任狐疑地看着他,“干嘛要和一个黑道的走那么近?”何书记笑了:“我说你嫩吧,你得记住,黑也是一种秩序,尤其是已经成了些气候的黑。除非已经掌控了全局,不要轻易去打击那些成气候有组织的黑,打掉了有组织的黑,你要应付的就会是更多没组织的黑。”姚主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从地帮何书记捏肩松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