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雨欲来(1) 冰冷的刀,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这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刀,却不过是柄普普通通的刀。无论谁花上二两银子都能在铁匠铺里买到的刀,但它却如清风吹拂般割下过许多有名人物的头颅。 至于这张冰冷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这双看似普通,却能施展出骇人魔力的手,就几乎没有人见过了,因为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幅刀光倏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的奇异而又诡丽的场景,却从来看不到他这个人。 这双手摊在桌上,两手间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是五十万两的银票,他没有去数,甚至也没有去看,因为在这点上没有人敢欺骗他,他脑中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武林中有谁值这个数目? “是谁?”他的声音也同样冰冷,似乎经过了冰冻处理。 “第一人。” 他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银票上,这就表示他已接下了这桩生意。 他对要杀什么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在他的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死人他是看不到了,而活着的人在他眼中似乎每人头上都插着一个标签,那上面标明数目,那就是他要杀这些人的报酬。 但这次他放在银票上的手却有些发抖,心里也一阵阵悸动。 第一人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便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家长。 “第”是个很古老的姓氏,远在两汉时期却是显赫世家,高官显宦辈出,到得后来,子孙凋零,家世渐落,已有被挤出百家姓的危险了。 所以每一代的第家人都以多生儿子为荣,只望通过这办法来使家族振兴。可惜天不从人愿,到了第一人这代,父母使尽浑身解数,从不放过任何可能生子的良机,辛苦一生,老来才得了第一人这根独苗。 他父亲给他取名“一人”,并非是想让他成为武林第一人,而是一种绝望的感慨,既是说:第氏家族到第一人这辈上,世上只有一人姓第了。 第一人自小便吃尽了这名字的苦头,受尽了玩伴的嘲弄和冷落,而一踏入武林,更是步步荆棘,无论谁听到他这名字,除了哈哈大笑外,便是将他痛扁一通。 世间的不公与嘲弄并没有吓退他,反倒激发了他的抗争心,于是他一步步,一拳一脚一刀一剑地拼搏,终于在四十岁上真正成了武林第一人。 他并不因此而满足,只因他从自身的遭遇知道:武林太黑暗了,处处充斥着不公正的现象,弱肉强食几乎已是武林的通行法则,而那些受欺凌的人们除了抢天号地,哀哀自泣外,就只剩跳河抹脖子一条路了。 于是他把家里变成了武林最终审判所,接受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投诉,不论事大事小,也无论牵扯哪门哪派,他都一秉至公,以同样的暴力对那些滥施淫威者报以雷霆之诛。 开始一两年里,他几乎激怒了所有门派,又陷入与整个武林对抗的苦战局面,但他凭借无人可敌的武功,门下生死弟兄的相助,以及他高超的外交手腕,迫得各派低头,服从他的冷酷的裁决。 就这样他以同样的弱肉强食的法则,以暴制暴,却替无数孤弱无依,受尽欺凌却又无处投诉的弱者申冤昭雪,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遭受他制裁的那些人的妻儿亲友却又成了被欺凌与被侮辱者,而他们却真的投诉无门了,只有向上天哭诉,然则上天沉默。 第一人于是成了神,世上惟一的神,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投诉,在得到超乎他们想象的满意的裁决后,怀着终生感激甚且膜拜的心情离开,当他们走出府门后,都情不自禁地回身向这座森严的府邸五体投地,膜拜不已。 第一人在完成了他的霸业,尽享了权力所带来的荣耀与辉煌后,很快便又感到厌倦和无奈了。 按照他的命令,府门永远是开着的,门房里随时都有八个精神饱满、仿佛三天三夜不睡觉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在守候着,无论何时,只要申诉者一登门,便立刻会被带到府中权力的核心——第一堂上。 在这里,申诉者可以尽情倾吐自己的冤屈,然后会被当贵客般安置下来,等候裁决和执行裁决的结果,而所有这一切并不要他一文钱,还提供给他最丰富,最有营养的膳食。 而在马厩里,随时都有不少于三十六匹的快马,府邸附近的人家常常会在夜里听到那熟悉而又急骤如雨的马蹄声,便知道:神又发怒了。 而第一人的命令是一刻钟也不许耽搁,立即便要付诸实施的,不论他的命令是在深夜还是在凌晨发出的。 而在全国各地,第一堂都设有驿站,为执行命令者提供食宿和换乘的快马,以保证第一堂的裁决能够得到最快速度的执行。 第一人并未因这一切而感到骄傲,尽管在初期他的确有这种感觉。当人们在神的光环下顶礼膜拜时,会感到神的无比崇高、荣耀和威严。 然而真坐到了神的位置上,他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强烈的期盼和热烈的追求在得到手时,都会化成一缕淡淡的惆怅甚至是失落,因为不管什么,都不过如此而已。 最让他感到骄傲的却是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可是他超爷胜祖之处。 假如他的两个儿子也像他一样能干的话,第氏家族的中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大儿子第武,人称第大,十六岁上便早早成了亲,过了三年才给他生了个孙子,此后便再无消息。 第一人喜慰之余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在心里自慰道:“这也算不错了,毕竟他还年轻,生儿育女的时候长着哪。 第大既是他的主要助手,也是世人眼中的家族继承人,对这一点第一人心里也是认同的。 因为大儿子无论相貌、性情还是行事风格上都像极了自己,简直跟克隆出来的一样。 女儿也在十八岁上就嫁了人,连生了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第一人表面上虽高兴,心里却认为她不过是为外族人争光,更添了几分惆怅。 他最喜欢的却是小儿子第文,江湖人称第二少,虽然三个孩子他都爱,但他对小儿子的钟爱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那两个不是亲生的而只有这个是嫡亲儿子似的。 无须看别人的表情,他自己已能明显感到这种偏爱,这可与他一贯奉行的公正大相径庭,更别说是在儿女身上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偏爱是无理的,不公正甚至是可笑的,但却无力矫正过来,看到大儿子和女儿,他当然高兴,也会慈祥的笑,但看到小儿子的时候,却是心里都笑开花了。 第文的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出像他父亲的样子,他秉承了母亲的美貌,虽不失英俊却也不过于姣好,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一定会艳压群芳。 他的身躯也显得有些纤弱,尽管他从小至大没生过一场病,内力修为并不比他那孔武有力、令人望而生畏的哥哥差,但让人看上去,总比他相貌堂堂,威武尊严的父兄少了些男子汉的气概,而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父母太过溺爱的缘故。 父亲是武林之神,哥哥是武林领袖,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花少。每日里与一些世家公子哥驰马打猎,斗鹰走犬,狂饮烂赌,偎红依翠,在这方面他倒也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不知是他父亲对他的能力太过自信,还是又不为家族的兴盛发愁了,他已过二十了,却没急急给他娶一房老婆,而是任他在外面胡混。 第一人的几个生死相随数十年的老兄弟曾婉转而又开玩笑似的劝过第一人,让他给这匹脱缰的小野马套上个笼头。 第一人却只是淡淡一笑,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此后便无人敢再提及一字了,只是在心里纳闷: 一向自律极严,教督长子和女儿也极严的他怎会放任小儿子到如此荒唐的地步,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以他溺爱得昏了头的这条似是而非的原因来解释,到得后来,大家见惯成自然,也无人去揣测其中的因由了。 其实第一人心中却清楚的知道为什么,只是这原因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他溺爱的小儿子。 他虽然已登上了世间最高的宝座,却自知得来不易。每一天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抗争和危机,以致他连睡觉时都得睁着一只眼,紧绷的神经从未松驰过。 当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后,却发现自己失去的也太多了:青春、欢乐、世俗的享受。 尽管他已可以予取予夺,去得到和享受所想要的一切,但他也知道: 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神,他得竭力维护着自己的形象,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污玷,不管多苦,多累也得撑持着,而世俗的种种享受只好放弃了。 别人都以为这些尘俗之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极想要,唾手可得,却又碰都不能碰一下。 长子是当然的接班人,他便按自己的模式去倾心打造,让他将来也过自己一样的生活,女儿虽是别人家的人,却不能让她给自己家族丢脸,管教也极严。 到了小儿子的时候,他却放任儿子去享受世上的一切,似乎要通过这一点来弥补自己一生的缺憾似的。 对于小儿子,他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一辈子,得到这尘世上所能得到的一切享受,除了这些,他想不出还让小儿子做些什么。 天边的浓云不断地聚拢着,移动着,虽然缓慢却不可抗拒地如山般压了过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天宇下,人们各自忙乱着,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做好准备。 而在各地,同时有许多人忙乱起来,他们并不是在为暴风雨绸缪,因为许多地方万里晴空,一丝阴云也看不到,但这些人本身便是一朵朵阴云,他们在聚拢,酝酿着一场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雨,不过却连一点朕兆都没有。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悲壮而且肃穆的,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却不问自己的同伴要做什么,哪怕这同伴是自己的嫡亲兄弟,而且也不问自己接到的指令是谁发出来的,每人只知道自己的事,而且极有可能是掉脑袋的事,但没一个人有片刻的犹豫和退缩,似乎他们人人都是荆柯。 而真正的荆柯却走在一条早已废弃了的古道上。 他知道这样走要绕很多路,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在这条路上不会遇到人。 他就像只孤独的猫头鹰般,能避开人的时候总是尽量的避开,不管这些人会不会威胁到他。 他没有骑马,因为走路对他来说不但是休息,甚至是调节全身经络,使自己的体能时刻保持在巅峰状态的好方法。 也常常会不眠不休地走上三四天,饿了便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几口随身带的清水,至于睡眠那是他无事时的消遣,他可以一连睡上一个月,除了吃喝拉撒,他也可以一连十天不睡觉,这并不会令他疲困,反倒令他更加精神。 第2章 山雨欲来(2) 即便四周无人,他也没施展轻功,他的武功只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走路的。 他曾被几个地痞打得满街乱滚,鼻青眼肿,以他的功力要杀掉这几人真是轻而易举,他却连出手反抗都没有,因为没有人出钱请他杀这几人,他绝不能做亏本生意,而这几人虽然所值不多,甚至每人值不过一两银子,但银子总是银子啊,怎能随便的把它毁掉,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他对此可是感触最深的。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千里,他却只有七天的时间了,但他并不急,他自信只需三天便可到达。 虽然他只是一步步地走着,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精确到了厘毫,每一步迈出的时间也没有丝毫的误差,而他可以保持不变的连续走上十天。 算下来每天走的路程绝不比一匹好马跑的少。 他接下这桩生意,并没有十成的把握,甚至连一成也没有,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生意上门便没有推开的道理,推开一桩便会走掉十桩,负面影响太大。 既然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哪怕是豁出命去也得去做,他管这叫做敬业。 “二少,真没想到您会这么随和。” 这个叫小玉的姑娘瞪着一双诚挚、明亮的眼睛说到。 第文随意地躺在她的膝上,望着小玉那圆圆的、稚嫩的未遭风尘侵蚀过的脸,笑道:“我这人是随和得出了名的,你怎会不知道,难道有人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吗?” “哪儿会呀?什么人敢说您的坏话,再说我初来乍到,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 这一点第文倒是相信,因为天香阁的老板娘在他一来时就向他保证:这位小玉绝对是未破过身的女孩,而且是初入风尘。 老板娘姓秦,名字叫秦天香。也曾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到得中年色衰,门庭冷落,便开了这家天香阁,有幸的是,第二少是天香阁的常客。 天香阁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初来乍到的,漂亮而又纯洁的女孩儿都会被当作祭品一样奉献给第二少,以此来表达对第府的敬意和感恩。 这倒并非是因第二少出的钱多,而是秦天香自己明白,跟第府比起来,自己连蚂蚁、臭虫都比不上,第府里若是咳嗽一声,自己便要被震的连影都找不着了。 自己在人家矮檐下过活,可以说赚的每一文钱都是第府,或者说是第二少赐予的。 秦天香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却全做了出来,或许也正因她身上依旧未变的当年的风雅与气度,博得了第文的敬重,以致江湖中人都知道,到这里花钱找乐子可以,若想到天香阁闹事还不如自己抹脖子痛快。 这位叫小玉的姑娘便是今天秦天香奉献给第文的新鲜美味。 第文看着这位还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姑娘,觉得还算满意。到这里找姑娘毕竟不能像挑老婆那么苛刻,况且顶多不过三天,又会有新的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会以为我会不随和?” 小玉吃吃地笑着,犹豫着不敢说出来。 “不管是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我不会怪你的。” “是啊,你说吧。二少不会跟我们计较的。”旁边几个姑娘也跟着凑趣。 “我听说,二少,您可千万别见怪啊。”小玉吃吃地笑着,“我听说尊府便是阎罗殿,第老爷就是阎罗转世。” 旁边几个姑娘先笑了,显然她们以前也听人这么说过。 第文果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他也知道,在许多人眼里,家里怕是比阎罗殿还要可怕。 “我听说每天早晨便有两名绿脸判官拿着花名簿呈给第老爷。”小玉见第文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便大了胆子,“第老爷在那些人名上用朱笔一勾,旁边注上时辰,尊府便会派出拘魂使者,按时辰把那人拘了魂去。” 第文笑道:“你若真想知道是什么样子,我明天带你回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妈呀,那不吓死我了。”小玉脸儿都黄了,“别说进去看看,想想我的腿都发软。” “噢,我明白了。”第文笑了,“所以你认为我家的人都是青面獠牙,长得跟魔鬼似的,对不对?” 小玉用手捂住嘴,只是嗤嗤地笑着,自是默认了。 “我告诉你,”第文坐了起来,“我白天时是这个模样,到了晚上可就原形毕露了,真像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你就等着瞧好了。” 说完,他起身走了,只留下脸儿都吓绿了的小玉,身后还传来一片轰笑声。 他穿过大厅,走出后门,向左一拐,便来到了一所精舍前。 垂下的珠帘里透出缕缕馨香,门前一棵柳树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的八哥一看见他,便扑愣着翅膀从架上飞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二少来了,二少来了,小翠快卷帘子。” 第文笑了笑,这里与前厅虽咫尺之隔,却宛然是两个天地,一到门边他便感到身心澄净,仿佛新浴过后的轻松惬意。 帘子卷起,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屈膝向他请安问好。 这里是第文每天必来的地方,不只因为这间房子里有位绝色美女在等他,更是因为他一迈入这间房子,便会感受到在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的宁静和安详。 第一堂。 血红的三个大字,是江湖中无数人眼中的救星。当然也是无数人心中的拘命符。 第一人最初创立第一堂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相信他真有铲除世间任何邪恶的能力,投诉者寥寥。 即便他手下那些最忠心的兄弟对此也颇有怀疑,毕竟武林中门派林立,奇人异士更是无穷,单以第一堂的实力是否真有裁决武林中任何事务的能力,不能不令人质疑。 不过当第一人以他的铁腕和冷血解决了几桩著名案件后,便无人敢再质疑第一堂的实力了。 现在坐在堂上那把交椅上的,并不是第一人,而是第武。 近年来投诉者日渐减少,所投诉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人劳累了多年,又实在不愿天天去理会这些小事,索性放手让儿子来处理。 只有事关几个重大门派的投诉他才会亲自受理。 第武年近而立,早早的坐上这把交椅对他而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开始还有些激动和新奇,可没过多久便和他老子一样感到厌倦了。 时下的武林已真正成了礼仪之邦,孔老夫子当年满腔热血,奔波一生,周游列国要复的周礼通过第一人的铁腕却实现了。 武林中人现在真是相敬如宾了,见面时总是不厌其烦的行礼,挖空心思说着好听话,唯恐一不留神被对方抓住把柄告到第一堂去。 打架斗殴,寻纠滋事,就跟绝了迹的恐龙似的,只是老人们缅怀往事时的事了,就仿佛那年代已过去了几千个世纪似的。 至于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以多欺少,以富凌贫这些人类与生俱有的种种劣根性似乎也完全从人类的血液中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人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遵循着一条没有人制订,更没有人颁布,却是人人遵守的法则,一要有礼,二要退让。 礼多人不烦,自然也不会有把柄落到对方手上,而退让中也大有学问,假若我退让了五分,你却退让了三分,那就是欺负我了,非告你到第一堂不可。 而近年来第一堂所接到的投诉全是这一类的,就连第一人也感到厌倦和反感。 不过第一堂设立之日起便有一条铁定的法则:不许拒绝任何投诉,而这一条便连第一人也无法更改。 所以不论感到多么可笑无聊,第一堂上下的人还是打点出十二分精神,煞有介事地接待投诉者,处理案件。 第一人对这种局面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也不免有些失望,铲除了他深恶痛绝的种种不公正的现象固然是好,只是这武林未免太死气沉沉了,没有了昔日令人热血沸腾的景象。 “有得必有失,平平静静的总比乱砍乱杀要好得多。”他在心里自慰道,不过他隐隐约约也觉得,把一个个持刀佩剑的武林豪客弄得比未出阁的少女还要拘谨守礼也未必是好事。 第武先皱着眉毛处理了两桩投诉,手下的人都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人人都加倍小心,走路也轻得跟猫似的,似乎怕踩死了蚂蚁遭投诉。 其实第武不高兴,一是因为案子太无聊。一桩是秦山派的松灵子控告海南派的晚辈方青向他叩头时,三个头响声不一,显见敬老之心不诚。 另一桩是青海派的女侠纪卜馨控告丈夫连云鹤乘她睡觉时与她春风一度,事先却未征得她的同意。 第武险些怒骂出声,这些人把第一堂看成什么了?不过他脾气虽暴躁,还是压住了火气,因为第一堂还有条规定:申诉者总是正确的。 他简单说了句:“案件太复杂,需要经过大量的调查,押后裁决。”便让人安顿两个申诉者去了。 而他恼火的真正原因就是:第一堂已无事可做了。 其实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却没人敢说出口,况且第一堂已是武林中的神殿了,总不能有事时烧香拜佛,过后便拆庙烧神吧。 所以不管有事无事,第一堂永存。 第武自然最懂得这个道理,可让他做个无事的神祇,却让他太空虚了,他只能叹生不逢时,恨不能生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也和父亲一样,大展宏图,创出一份惊天之业。 可惜该做的事都已经让父亲做完了,他也只好枯坐这冷板凳了。 随后他又处理了些家族中的财务,第一堂既非朝廷,也不是官府衙门,没地方收税,可要使这座庞大的机构运作起来,耗费的钱财比任何一个巡抚衙门都大得多,而银子从哪里来,既不能向申诉者收取,反要搭上许多衣食路费,更不能向那些受裁决者收取,因为那同样是勒索,与第一堂的宗旨相背。 第一人只好自力更生,不是种地,也不是纺棉花,而是经商。 第一堂的面子没有人敢不给,凡是第一堂看中并想插手的买卖,所有的人都识趣避开,哪怕是因此倾家荡产也口无怨言,有一些不识趣的不是得了些怪病就是凭空失踪了,几年下来,南七北六省的盐、茶、粮食、布匹、马匹这几项利润最大的行当便只有第一堂在做了,所以第一堂已是富可敌国。 第武处理完了这些烦心事,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一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华山女侠崔碧云,人称芙蓉仙子,人长得确实美艳如仙,至于武功如何就没人知道了,因为近年来只有同门师兄弟间切磋武功。偶尔动动刀剑,江湖上早已听不见金铁交鸣声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谁的武功有多高。 第3章 山雨欲来(3) 三月前,芙蓉仙子随她师傅华山派掌门人来拜见第一人,第武自然陪侍在侧,芙蓉仙子看着他时,眼中崇拜而又爱慕的眼神燃起了他胸中熊熊烈火,第二天,两个人便到了一张床上。 这一次的艳遇热烈却又短暂,三天后芙蓉仙子便随师傅回华山了。 看着芙蓉仙子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第武真想抛弃一切跟随她而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随后的日子里,他看任何人和事都不顺眼,动辄发怒。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对自己也分外恼火,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如此一来,发火的频率越发高了。 他知道神可以发怒、发威,但乱发脾气绝非神的本色。要想做一个神,不为任何外人、外物所影响,所左右才是最基本的条件,就像他父亲一样。 昨天,他接到了芙蓉仙子托人捎来的信,说她今天即可到长安,而且这次是自己来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第武明白信中的暗喻,即是说她已决定完全委身于他,听凭他的安排。 他的心境立时豁然了,看什么人和什么事也都顺眼了,除了上午接到的这两桩荒唐的申诉。 “二少爷在哪里?”他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看到弟弟的影儿了,不禁问了一句。 平时他从来不关心弟弟在做什么,因为他知道弟弟除了吃喝玩乐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事,不过他惟一觉得不满意的地方是: 弟弟应该多骑马打猎,饮酒狂赌,这才是男人的本色,而不应天天泡在天香阁里。 不过这话他不但不敢说,连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对弟弟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拿刀子去扎父亲的心。 比拆了第一堂罪还要大,他只好不闻不问,不过他心里其实是和父亲一样喜爱着弟弟。 “二少在天香阁。” 第武笑了,不是平日那种讥诮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有些理解弟弟了,甚至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天香阁有什么地方能令弟弟如此迷恋。 不过他也知道不管怎么想也不能去做,因为他是未来的神。 “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他在心里由衷感慨道,仿佛发现了一条人生的真谛。 “二少,对那小玉姑娘还满意吗?” 一个姑娘静静地问道。 尽管天香阁的姑娘个个以美艳而闻名天下,这位姑娘才是拴在第文脚上的一根线——一根挣不脱,剪不断,却看不见的线。 她叫许飞卿,名字很普通,衣着也很朴素,虽然昂贵却让人看不出昂贵之处。 若走在大街上,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从天香阁走出去的,她似乎与天香阁这地方有天悬地别之隔。 但她真就是天香阁的姑娘,和别的那些姑娘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她只是第二少的姑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她最初也同样是被当作祭品奉献给第文的,第文接受了,也享用了。用的却是另一种方式: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朋友。 第二少当然朋友遍天下,且不说那些陪他打猎、喝酒、赌钱,随时都准备从他身上大捞一笔的公子哥,只要他认可,全天下的人都会抢着做他的朋友,而且引以为荣。 但第文心中真正的也是惟一的朋友却是这位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姑娘——许飞卿。对此,他时常感到悲哀,也感到寂寞,到后来却也满足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何必求多。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第文似乎有些厌倦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知道,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 “你又来逼我,你分明是知道的。”不知为什么,第文一直认为许飞卿是最能知道他的心的。 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不是从他的表情,也不是从他的言语上,而是一种很神秘的心灵的沟通,所以他们便成了知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施施然躺到许飞卿的床上,比躺在自己的床上还要随便、自然,而且舒服。 “是的,我知道。”许飞卿认输的承认道,而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她真的知道。 随后她便搬了只锦凳在床边,自己坐下来和第文说话,这是他们二人交谈时几乎固定不变的方式。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许飞卿接着道,“你明明不喜欢这一切,甚至是厌倦,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一点她真的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活着总得做些事吧。”第文眼望着天棚说道。 “可你就不会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吗,别的什么事?” “别的也都一样,一样的无聊。” 许飞卿不再问下去了,她已深深感受到第文如渊般的空虚和英雄无奈的寂寞。 在世人眼中,第二少无疑是世上最幸运,最快乐的人了。幸运不幸运许飞卿不知道,但只有她知道:二少是最不快乐的人。 两个人闲聊着,第文躺在这张床上便会彻底的放松,他只是随口说着话,并不在意说的是什么,是否能表达自己的心思,因为许飞卿会理解到的,甚至他不说话她也能理解到,说话不过是种机械的运动而已。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对他近乎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令他感到安静,祥和而且充实。 她绝美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淡淡的幽雅,从无哀怨,也无热烈,却充满了感情。这张脸似乎是一个曾经辉煌了几百年又逐渐黯淡下来的世家贵族的缩影。 第文看到这张脸时,便被这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情紧紧攫住了,从那时起这种神情就从未变过,第文甚至敢和任何人打赌: 她一生下来肯定就是这种神情,哪怕你在这张脸上打上两拳,踹上两脚,这神情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而她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也同样如此,淡淡的如同馨香,又充满了魔力。即或偶然浅浅的一笑也同样的风雅,而她从未大笑过。 她在天香阁的地位很特殊,既是这里的姑娘,在提供给客人的名单里又没有她的名字,所有来过天香阁的客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姑娘,更不要说看到了。 秦天香也不知该把许飞卿当作自己属下的姑娘还是当作贵宾,但既然第二少喜欢这样,她也就只好这样。 她不明白的只是:二少既然如此迷恋许飞卿,为什么不要了她。或许只有秦天香知道,二少和许飞卿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这等事是绝对瞒不过她的利眼的。 第文心中也没什么打算,起初他曾想过送给她一笔钱,让她也同自己一样,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舍不得人。 他也曾想过把她接回家里来,当然是作为侍妾,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心境。 这已近乎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改变来打破它,他如同呵护一件无比珍贵而又易碎的瓷器一样来对待这间屋子,这屋子里的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事情就会永远是这个样子,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至于男女情爱,在第文眼中已是等而下之的东西了,若把它与许飞卿联系起来,简直是亵渎。 “卿儿,你知道汉朝有个中山靖王吗?” 许飞卿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并没什么名,可他的子孙后代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三国鼎立之一的大耳刘备。” 许飞卿又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因为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做一个好的听客也是很重要的。 “这位中山靖王一生之中只重复着一件事,听音乐,看轻舞,饮美酒,玩女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快乐。而我呢,就像这位中山靖王一样,死了也会有金缕衣穿。” “您什么人不好比,偏要比这位酒色王爷。”许飞卿浅浅一笑,抗议道。 “我倒是想比刘备,可惜世无曹操,也无孙权,而且连个袁绍、袁术都找不到。”第文叹了口气。 “天下清平岂非是所有人的福气?” “是啊,其实不仅中山靖王,历朝历代的王爷都是一样,无所作为,因为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做,如果他真有什么事可做的话,那就只有篡位谋反了。” “二少……”许飞卿心里吓了一跳,面色依然不变,急急说了一句,似乎怕听他再说下去。 “你急什么?”第文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着急的样子。” “二少,钱币都有两面,你既然要了它的正面,也只能接受它的反面,人的命也是一样。” “你说的很对,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简直满意极了,因为我想不出我还有别的活法,不过只有一件事情没有两面,而只有正面,那就是我认识了你。” 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已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 许飞卿笑了笑,对这位天之骄子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也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第文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忽然之间发现了一向隐藏心底,连自己都未发现的秘密,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父亲如此纵容自己并不是溺爱得昏了头了——如世人所想,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避免自己和哥哥间有可能的争权夺位,父亲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睿智得多,而他也比父亲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并没感到有什么委屈,因为权力对他来说已不是庸俗无聊,而是厌烦透顶的东西,他宁愿去和世上最丑陋的女人睡觉,也绝不愿去碰一碰他父亲手中的权杖,想到这一点,他甚至可怜起哥哥来了,因为哥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 “但愿我的后代中也有刘备。”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许飞卿没有答话,她完全听得懂。 “卿儿,你最喜欢做什么?” 沉默须臾,第文忽然问道。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许飞卿喜欢做什么,而且也没发现她喜欢做什么。 许飞卿没有回答,优雅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心里却蓦然涌起莫大的悲哀,感到心在一滴滴流血。她不过是任人摆布的玩偶,根本没有选择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权力。 “你认为你最幸福的生活是什么?”第文又问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要让许飞卿得到她认为的幸福,不管那是什么,他都可以帮她实现。 但话一出口,心又感到一阵刺痛。隐隐觉得如果要让许飞卿选择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就一定不会呆在天香阁,自己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二少,您何必一定要逗我哭?”许飞卿脸上神情不变,眼睛里却充满泪水,如果不努力克制,真的要痛哭出来。 “卿儿,我是真心问你,不是逗你。”第文坐起身来,直视着许飞卿的眼睛。看到她满眼的泪水,第文心中却确定了,不管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都马上给她,哪怕自己要承受永远失去她的痛苦。 “我想要的幸福你已经给我了,那就是天天能看到你,我说的也是真心话。”许飞卿含泪微笑,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虽然她心里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嫁给躺在自己床上的天之骄子,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是给他作侍妾都只能是梦中的奢望。第一堂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天香阁的女人进入武林最神圣的殿堂。 “卿儿,其实我知道你最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我也能给予你。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第文忽然想到了嫁给武林望族的姐姐,或许那就是全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幸福吧。可是一想到许飞卿会为人妻、为人母,自己再也看不到她,还真的有些难以承受。 “二少,你不知道,也不要瞎猜。”许飞卿闭上眼睛摇摇头,把眼中的泪水强压回去。 心里却绝望的喊道:“我只想要你,嫁给你,永远不离开你。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尽管我不配。” “好了,卿儿。”第文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刚睁开的眼睛,诚挚的说,“卿儿,尽管我没有多大的权力,也没什么本事,可是我给你一个承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不管这要求是什么,我都会马上兑现。” “二少,不许乱许承诺,你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许飞卿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第文睁大了眼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当然你也不能要求当武林霸主或是当某一门派的掌门。” “二少的话没人敢质疑,不过人力毕竟有限的。” “那你说说你究竟想要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不必了,我想要的你已经给我了,我不想再要什么了。真的。” “那你现在幸福吗?” “我很幸福,而且不可能更幸福了。” 第文谛视许飞卿片刻,忽然间也相信她真的很幸福,和自己一样幸福。心里也轻松了。 第4章:暗流汹涌(1) 密室。 深山里的密室。 这间密室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山腹中,是从离这座山很远的地方开始挖洞,一直通到山腹里,又在山腹中强行开凿出来的密室。 开凿这间密室的是三百名勇士,而知道这间密室的却只有五个人,那三百名勇士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后马上都死了。 并没有人杀害他们,他们全都是自杀的,因为在他们接受任务之前,便被问道:“完成任务后马上就得去死,干还是不干?” 没有人退缩,都明知是死路还是毅然踏上征途,而就在到达他们开工的地点之前,他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经过三年的时光,他们完成了这项巨大的工程。工程完毕后,他们依次跳入早已挖掘好的坟墓里。 当最后一个人跳下后,按下了早已设计好的一个按钮,堆积在巨坑旁的碎石泥土倾刻间填塞进去,把他们埋葬在深深的地下。 当然他们不是被活埋窒息而死的,设计这个方案的人总算在最后一刻闪亮了人性的光芒,每个人都是预先服下剧毒然后跳下去的。 他们是被毒死的,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被活埋窒息还是毒性发作而死并不重要,他们不在乎死,更不在乎怎么个死法,因为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把任务完成没有,他们深信自己死得有价值,可谓死得其所,所以他们含笑而去。 他们死的地方距离那座深山很远,这样即便他们的尸骨被人意外地发现,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座山。 即便如此,在他们死后一个月,他们的坟墓上来了五个人,他们不是来祭奠地下的英魂,而是在上面栽了许多树。 这地方本来就很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那些长得分外茂盛的树木下竟会躺着三百个人。 五个栽树的人现在便在这间密室里,每个人都是单独来的,不带一个随从,不是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亲信,而是相信,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绝不能让人知道,不论这人有多可靠。 五个人每隔两个月或三个月便会在这间密室里聚会一次,商讨着种种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的武林最高机密。 而在世人面前,这五人从未有过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所以人人都以为五人之间没有一点交情,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了。 这间密室就是为五人秘密聚会而造的,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第府无所不在的耳目。 即使在密室里五人也不提起各自的名讳,只以第一至第五排行来叫。 老大是个和尚,当然不一定是少林寺的,一身灰布衲衣已洗得清白。 老二是个道士,当然也不一定是武当派的,道教派别也有很多,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不过只有他知道,不过是个空壳子,只有剑鞘和护手,剑鞘里面却是空的。 也不只他如此,许多人的剑鞘里都是空的,既然不能与人争斗,也无人和自己争斗,佩上这么个劳什子实在多余,可为了表明自己是武林人,又必须带上点什么标志。 尤其是剑客,腰间若无剑便跟赤身裸体站在通衢闹市被人展览一样,不过剑刃既无用,去掉亦无妨,少几两重量也是好的。 老三身着儒衫,头戴儒巾,当然绝不会是饱学儒者。 老四衣着朴素,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中的哪一行当的,不过山风吹过时,偶尔会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百结鹑衣来,可以肯定他是丐帮的,真所谓欲掩弥彰。 老五虽然排行最末,年纪却也有四旬开外了,对于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女人。因此应该说是她。 五个人俯身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案上摊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虽然不是经精确测量后画出来的,却也把该标的地方都标上去了,各个地点之间的距离也都是精确的。 在几十个红色圆点周围都有几十个黑色的小旗在聚拢、靠近,仿佛要把那圆点吞噬掉似的,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五个人都用比鉴赏家看古董还要仔细的目光看着这张地图,每人心里都揣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同时也产生各种各样的应变方案。 整整谛视了两个时辰,五个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其实方案就是他们五人共同拟定的,事先早已经过无数次的商讨、争论。并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才制订下来的。可他们还是要和自己过不去,拼命的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可是这计划制作得太完美了,便是他们也想不出在这种打击下什么人还能抵抗得住,他们不能,第一人呢? 五个人都抬起头,相互交流着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自信和恐惧。 自信是因为凭他们的智力也只能如此了,完美与否无暇细思,或许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以前从未产生过,以后也不会有。 他们更知道无论计划多么好,还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执行过程中会有怎样的变化只有天知道了。话虽如此说,一个周密完美而又切实可行的计划总是成功的基础。 他们恐惧并不是怕死,自从他们准备做这件事的那一天,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一想到计划失败后可能引发的空前的灾难,却还是感到渗入骨髓中的恐惧。 “我看也就是这样了,成不成功只能靠天意了。”老大终于开口说道。 “还有三天一切都结束了,老实说,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这事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话,我非发疯不可。”这话是穿儒衫的老三说的。 五人同时笑了,因为都有这种感觉,五人分别坐到各自的交椅里,而这间密室也只有五把交椅。 “玄武大帝保佑,必定成功。”排行老二的道士念咒语似的说,接着又苦笑道:“地下有个阎罗王已够我们受的了,生老病死全不由我们自己掌握,事事都得听他老人家的。既然上天这样安排,也没法子,可阎罗王有一个就够了,绝不容许阳间再出个活阎王。” 五人一离开那张地图,似乎都轻松了一些。 老四笑道:“莫说我们不高兴,地下的阎罗王怕也要有危机感了,长此以往,他非失业不可。” 老五笑道:“是啊,所以才有了我们这次行动。三哥,你饱读诗书,想没想出个好名字来呀?” 老三神情一肃道:“想好了,咱们这次行动就叫:十万雄师斩阎罗。” 另四人也神情肃然,齐声道:“十万雄师斩阎罗。” 尽管五人均已过了易冲动的年龄,但在这一刹那,还是血脉偾张,发皆上竖,胸中充溢着慷慨悲歌。 “好,就叫这个名字。” 第武是个事事与弟弟截然相反的人,或许他与弟弟惟一的共同点就是同父同母吧。 弟弟每天泡在天香阁里,江湖中人传为美谈,而他要去会个情人都得偷偷摸摸的。 第一人并未禁止他与别的女人来往,至少没有说过,不过他猜得出来父亲不喜欢他沾花惹草,他也就除了妻子没碰过别的女人。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只在乎一点,父亲会怎么看?可以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做给父亲看的,只要父亲满意,他也就对自己满意了。 芙蓉仙子一进城,便被置于他的保护,或者说是控制之下,其周密严谨连芙蓉仙子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城里有无数刺客在等着自己呢。 第武这样做只是要避开父亲而已,若想让父亲不知道,只有避开世人的耳目才行。 也许正是因为偷偷摸摸的缘故,激发了第武心中从未有过的早恋少年的那种焚心燎肝,急不可耐的感觉,他飞一般地冲进了安顿芙蓉仙子的宅院,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冲进内室。 站起来迎接他的芙蓉仙子还未开口说话,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三把两把便被扯光了衣服。 芙蓉仙子半推半就着,又好笑,又可气地道:“喂,你慢一点,你着的什么急啊?” 话未说完,她已被第武紧紧压在床上,嘴也被他的嘴堵住了,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让我们再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这可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聚会了。” 密室里,老大抚摸着头上的香疤说道。 另四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有什么遗漏之处。 “让我们再一个个来过一遍筛子,包围各处的人现已到了七成了吧?”老大果真从头开始问道。 “是的,已有七成,到约定好的那天,一定能全部到位,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进入指定地点了,不过无论什么地方,一下子多出几百人,总是令人心疑,所以还是按咱们制订好的,分批进入。”老二手抚剑柄,郑重答道。 话题一转到这儿上来,五人的神情又回复了凝重,仿佛面前站着生死大敌一般。 “这样最好,贪功冒进反会误事。”老大满意地说道,“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老二肯定地答道,“在总攻的一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进入一个位置,具体做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们留给我们自己的时间也不多,咱们的命令会准时传达到各处吗?” “会的。”一直很少说话的老四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是他负责的事。 第5章:暗流汹涌(2) “其实各处就算出点纰漏也不要紧,我最担心的还是第府。那把刀现在在哪里?” 穿儒衫的老三答道:“他已进入指定位置,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要做什么。” “他靠得住吗?”老大又有些紧张了。 “不会有问题。”老三答道,“五十万两不是个小数字。况且他投靠第府丝毫好处得不到,第阎王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他已经有十多年没生意了,他以前赚的钱虽多,怕是也坐吃山空了,再过几年非饿死大街上不可,就算为他自己,也得去做。” 老大“嗯”了一声,似是表示赞同,忽然笑着问道:“他那把刀真的有那么快吗?” 老三道:“这毋庸置疑,不过用来对付第阎王当然不行,好在他只是一枚过河卒子,能将上一军最好,将不上也能发挥作用。” 老二道:“他的身手我相信,不过与这种人合作实在是太辱没咱们了,想想真是脸红。” 老大悠悠道:“只要能除去第阎王,就算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愿意与他合作。” 老二脸一红,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就清高自洁而言,老大的感觉会比他强烈得多。 “大小阎王一定得拆开,分别处理,这是最关键的。” “已经把他们拆开了。”老二简捷地答道。 “小阎王虽然小,可也不能大意,对付他要同对付第阎王一样重视。倘若让他逃过去,我们一样是前功尽弃,甚至会更糟。” “放心吧,老大,万无一失。”老三郑重地答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沉痛无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 “那个花花公子也安排好人了吗?”老大又问道,其实每项计划他都是知道的,五个人中每个人也都是知道的。他如此问只是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来审视一遍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出些漏洞,好及时补救。 “安排好了,简直是大材小用。”老四答道。 “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咱们就权当是狮子搏兔吧,同样大意不得。” “第二少从未参预过他家的事。”老五迟迟疑疑地说,“真的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吗?” “不能。”老大截断她话道:“第家的人都得死,一个也留不得。” 老三笑道:“老五究竟是女人家,心眼软,羊急了还咬狼呢,第二少虽是个花花公子,可急起来未必是头绵羊啊,说什么也留不得。” 老二叹道:“其实第二少不过是个泡在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就算变成了狼也凶不到哪去,对咱们又能有什么威胁。” “耶和,这倒是个新问题了。”老大显然感到意外了,“第二少的人缘倒是恁的好,已有两人为他请命了,这可快到半个武林了。” 老二脸一红道:“我倒不是替第二少请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除暴安天下,也不过是替天行道,诛其首恶,剪其羽翼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斩尽杀绝呢?” 老大道:“既然意见不一,那就只有举手表决了,有赞同将第府斩尽杀绝的举手。”说完,先举起手来。 老三、老四马上举起手,老二、老五虽然不十分赞同这种屠戮满门的做法,但一想到后果,还是举起了手。 “全数通过,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手向下一挥,仿佛已斩掉了第二少的头颅。 五人在一起议事,虽然目标一致,意见却难统一,于是便想出这么个表决的方式,不论分歧有多大,一旦多数赞成,便得不折不扣的去执行,不论谁的提议有多好,一旦遭多数否决,便坚决废止。 因为五人虽然年纪有别,地位却几乎相同,谁对谁也没有绝对的权威。然而也就是这五个人,又组成了一个地下审判法庭,经他们裁决得死的人也同样活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险些要了我的命。” 芙蓉仙子伏在第武胸膛上,撒娇作痴地道。 第武没有回答,他不知她的话是不是真的,却真的差点要了自己的命,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未想到过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自己整个人便跟失控了似的,而所得到的快感更是从未体验过的,为此,他几乎感激起芙蓉仙子来了。 喘气的间歇,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来。 妻子并不是武林中人,而是出身贵族世家,而亲事则是第一人亲自敲定的。 如同他一出生后从父亲手中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每一样都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也堪称世上最好的女人,温柔贤淑,美如天仙,又善解人意,即便再挑剔的婆婆也无法在她身上挑出一点毛病,除了结婚十多年,只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第武对待妻子如同对待从父亲手中接过的权杖一样,满意却无激情。 或许因为这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而不是他自己得到的。而和芙蓉仙子,却是自己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愿做的第一件事。 尽管这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仅仅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条陋巷,陋巷里住着穷人。 第一人消灭了武林中种种不公正的现象,却没能消灭贫穷。 陋巷里都是些如蚂蚁般为生计苦苦奔波,却又得不到温饱的穷人,世上或许只有他们最勤劳,也只有他们最贫穷。 而今这陋巷里却住进了一个人,也是一个穷人——那把刀。 武林中的刀客比比皆是,还各自给自己起个很好听或很吓人的绰号,但只要提起那把刀,所有的刀客都肃然起敬,而且都会同意:武林中只有一把刀——那把刀。 不过这也是十几年前的辉煌了,自从第一堂接受天下各处的申诉后,就断绝了他的生路,因为第一堂不仅免费,而且方式也比他有效得多。 “羊活着,狼也得活着呀。”他在心里愤慨道。 所以这次他答应来杀第一人,并不是为了那五十万两银票,而是为了他自己。 那五十万两银票他已小心藏好,却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没命花了,那些钱不是买第一人的命,而是买他的命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若单凭他自己就能成功,他早就动手了,绝不会苦捱至今日,而他自己上去,不过是肉包子打狗,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 这样的肉包子还会有许多,其目的只有一个:把第阎王这条疯狗胀死。 他不仅知道而且能感觉到:许多个像自己一样的肉包子已经捏好褶,正摆在盘子里,准备扔给第一人。 “你就吃吧,第阎王,我杀不死你,可能胀死你,胀死你!”他无比恶毒地诅咒道,心中充满了快意。 “你倒是说呀,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恨我?”芙蓉仙子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是恨你,恨不得把你吃进肚子里去。”缓过气来的第武一翻身又把她压在下面,在她光滑的胴体上乱啃乱咬起来。 “别,别这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可真的不行了。” “你叫三声好哥哥我就放过你。” 芙蓉仙子赶紧叫了十声不止,她真的不敢再承受第武那野兽般的攻击了。而就在三月前,她第一次投入第武的怀抱时,她还是个处子。 第武坐了起来,激情发泄过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甚至感到有失尊严,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第武本来真是想走的,他出来的时间已够长的了,可一听到芙蓉仙子的声音,便笑道:“不着急,我还可以坐一会。” “人家大老远的来看你,你却一天都不能陪我?”芙蓉仙子赌气蒙上了头。 第武有些头痛了,虽然第一堂没有什么事,可也不能没了堂主啊。可芙蓉仙子千里迢迢的来委身于己,自己拔腿便走也实在说不过去。 他想了想,走到门口,击掌唤来一个亲信,附耳低语几句,那名亲信笑着离开了。 第武返回来时,已听到芙蓉仙子的嘤嘤啜泣了,他心中一痛,走过去把她连同薄被一起抱在怀里。 “好了,别哭了。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你。” “当真?”芙蓉仙子露出她那仙子般的笑脸。 “当真,不过我只能呆到晚上,你知道……” “不用说。”芙蓉仙子的纤手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是我不好,你是个忙人,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我不该硬留住你的。” “要是真有事做反倒好了。”第武在心里叹息道,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芙蓉仙子接着道,“人家这些日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你,我实在是想的受不了了,才瞒着师傅下山找你,师傅这会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呢?” “谢谢你。”第武由衷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向人道谢,他心里充溢着感激和情爱。 “最难消受美人恩。”第武虽然很少与女人打交道,却知道这句话,此时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放心吧,我绝不负你,你师傅那我亲自和他去说,他绝不会怪你的。”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芙蓉仙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其实我刚才真的担心,若是和你好过了,你再不要我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6章:暗流汹涌(3) 她说着流下泪来,泪水濡湿了第武的衣衫。 “怎么会?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舍不得不要你呀。” 芙蓉仙子笑了,拭干眼泪。笑道“鼎鼎大名的第大居然也会像花花公子似的花言巧语骗女孩子欢心。” 第武也笑了,道:“又有谁能想到仙子也会投入我这凡人的怀里。” 两人笑着凝视着对方,似乎此时两人才真正的认识。 在芙蓉仙子眼中,第武不再是令人闻而生畏的第一堂堂主了,只不过是个英俊、健壮的青年。只是显得过于老成些,那也是因他地位而然。 在第武眼中,芙蓉仙子也不再是令人自惭形秽,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间仙子了,不过是个美丽的人间女子,惟其如此,更加可爱。 芙蓉仙子谛视他良久,扑哧一笑,笑意中满含揶揄之色。 “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第武莫名其妙地问。 “你脸上没什么,可我笑你进门来的那副急色的样子,就好象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是没见过,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第武抓住被角轻轻一抖,芙蓉仙子便如一截木头似的滚落到床上,赤裸裸一丝不着。 芙蓉仙子“哎哟”一声轻叫,仿佛忘了去抢被子,只顾两手捂住发烫的面颊,白嫩如玉的皮肤也红润起来。 “我不但急色,还是个色鬼。”第武笑道,他的眼睛一寸寸掠过她的身体,双手也颤抖着抚摸着。如同农民巡视着自己的命根子——土地一样。 芙蓉仙子羞得心怦怦跳,却不躲闪,正如唐后主词中所云“只为出来难,任君恣意怜。” 她感到第武又爬上了自己的身上,她没有撑拒,而是闭着眼睛,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她惊异地发现,他的身子也在发抖,瑟瑟如风中枯叶,她心里涌起一阵自豪感:这个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已经是她的掌中物了,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别想把他夺走。 她搂得他更紧了。 长安城每天都会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当然不会是进来多少人就会出去多少人,这是很正常的,而且也不会有人闲得发慌去注意这件事。 可是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他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连续三天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 第一天发现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往心里去。第二天发现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于是第三天格外擦亮了眼睛去看,他又看到了同样怪异的现象。 他只沉思片刻,虽然不知这事是否真的严重,严重到何等地步,但他却知道,得马上向堂主禀报,因为这是他的职责。 他飞快地赶到第府,到了第一堂上却找不到堂主。 “堂主哪里去了?”他抓住人便问。 “不知道。” 第一堂的人都认识他,却也鄙视他,因为他不过是个夜游神似的包打听——第府的眼线。 而在第一堂的人眼中,即便是扫院子的苍头也比他高贵些,因为他只会提供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东西骗银子买酒喝。 这人急得满头大汗,连连作揖道:“各位大哥,行行好吧,替我回禀堂主一声,我真的有很重要的消息,得马上禀报堂主。” 一人翻着白眼道:“你能有什么重要消息,不过是没钱买酒了,跑这儿来骗点钱花。” 这人急的跪了下来,连连叩头道:“各位大哥,行行好积积德吧。”他知道第一堂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他怎么急也不敢发火,只能苦苦哀求。 几个人看着他直笑,正闲着发闷,捉弄捉弄他倒也开心。 一个年岁稍大的人看不过去,笑道:“各位兄弟,看这样子,他或许真有急事,别难为他了。” 一人冷笑道:“田头儿,你说的倒轻松,谁也没难为他呀,你若有胆子就领他去找堂主。” 田头儿笑道:“好吧,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准备挨堂主的巴掌吧,这位兄弟,我领你去。” 那人满眼都是感激的泪水,恨不得给这位田头儿叩上十八个响头,叫上十八声爷爷。 两人在众人的轰笑声中出了府,走到一个僻静的一条小巷时,田头儿笑道:“兄弟,你莫怪他们不通融,堂主不在府里,又严令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他,堂主的话谁敢不听,你若真有重要的消息,我就领你去,要不然堂主一发怒,我没趣,你却得掉脑袋。” “我知道。”这人感激的说,虽见四周无人,还是附在田头儿的耳边如此这般的低语一阵。 田头儿的神色也凝重起来,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可别是眼花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哪敢哪,我就算不想活了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这三天里城里确是多出了几百个武林中人,各门各派的都有,却又不是一门一派的进来,每一批里都有各门派的人,而同一门派,不是同一天进来的又都在不同的地方,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这事可就太奇怪了。” “嗯。”田头儿应了一声,拍拍他肩道:“兄弟,你倒是很有心啊,这事若查实了,堂主会重重有赏。” “赏不赏的倒没什么,我拿堂主的钱干的就是这事,应该的。” 田头儿一指前面道:“堂主就在前头那幢房子里,你自己进去吧。” “哪里?”这人睁大了眼睛张望着,什么也没瞧见,蓦然脖颈一紧,“啊”的一声大叫没到嗓儿眼就被勒了回去。旋即舌头突出,双脚离地被拖进一间房子里。 不多时,那位田头儿又走了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踱着方步回到了第府。 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第武也极尽温柔。 开始时他居然下未经人事的莽撞少年般,怎么也进不到她身子里去,他抖的太厉害了。 还是羞涩得不敢睁眼的芙蓉仙子用纤纤玉手帮他一个忙。 在芙蓉仙子一双柔荑的抚爱下,他逐渐镇定住了自己,又怀着满腔爱意和感激与她交合。 芙蓉仙子感受到了他全身心的爱,胸膛里也泛起如潮般的回应,以致不知不觉中依然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痛吗?”第武停了下来,诧异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没事的。”芙蓉仙子伸手拿起一张绢帕,擦干泪水,嫣然一笑道:“真的,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泪水就自己流出来了。” 第武点了点头,他懂,因为他的眼里同样饱含泪水,只是没有流出来。 人并不是只有痛苦时才会流泪,爱到极处也一样会泪如泉涌,或许爱与恨、痛苦与快乐本就是从同一个根上生发出来的。 “我这次来可真的不想走了。” 激情平息后,芙蓉仙子幽幽地说。 “那当然,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那你准备怎样安置我?” “这个……”第武顿住了,他还没有仔细地想明白这件事。 “你不会想把我一辈子藏在这里,然后总是偷偷摸摸地来跟我约会吧?” “当然不会,不过就算这样也不错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偷偷摸摸的也别有滋味。” “这话可不下第大说的,若是出自你那宝贝弟弟之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正经的嘛。”第武想了想,“你先在这住些日子,我得趁我父亲高兴的时候求他,再说你师傅那里也得我父亲出面才好,我去说当然没问题,可若是我父亲出面,你师傅会更高兴。” 芙蓉仙子对这样的安排似乎还满意,又问道:“你父亲会同意吗?” “会的。”第武答道,虽然他知道父亲可能会不高兴,但只要自己去求他,他还是会答应的。毕竟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为自己求过父亲一次,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而不是自己要求的。 “好了。”第武下解决了什么难题似的说。“我们也该起床吃饭了,你大概早就饿了吧。” 芙蓉仙子也笑了笑,尽管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第武看过,她还是裹着薄被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穿衣服。 第武正暗笑着,忽听隔壁传来一声惊叫,就下踩到一条毒蛇,他不及思索,箭一般冲了过去。 却见芙蓉仙子站在一面铜镜前,跺脚道:“你这个魔鬼、坏蛋。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 第武却开心地笑了,芙蓉仙子身上印满了一个个红红的唇印,便如同一颗颗心似的,这都是他的杰作。 他回屋穿好衣服,推开窗子,做了个手势,立时便有两人从暗处跑了过来,再看到他的手势,便又走了。 芙蓉仙子刚穿好衣服,已有四五个人敲门后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酒坛之类。 他们在一张桌上逐样摆好后,便躬身退了出去,没人敢抬头看一眼屋里的两人,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芙蓉仙子看清后却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菜肴的昂贵和用具的精美,这些在第府都是不值一提的事,而是因为每一样都是她最爱吃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爱吃什么?”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第武笑嘻嘻地说,第府如果想查一个人,绝对会将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事调查出来。 芙蓉仙子摇了摇头,真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恼火。 不过她是真的饿了,又都是她最喜欢吃的,所以先坐下来吃喝起来。 第武只是陪她吃着,酒喝的很多,吃的东西却很少。 “你怎么不饿?还是这些酒菜只是为我准备的,不合你的口味?”芙蓉仙子诧异地问道。 “都不是,只是我吃的太饱了。” 第7章 狂风折树(1) 第一人就像是逐渐退入幕后的神。 没有人能清楚说出这一过程是何时完成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大家都发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外面的人只有几大门派的掌门、帮主能有幸得到他的接见,第府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走入内室。 第一人虽已不大管事了,却似乎更忙碌起来,他就像世人眼中看不到的神一样站在云端高处俯瞰他手创的世界,他细心观察着一切,用他的全力维持着这世界的正常秩序。 第一人喜好养鸽子,而且养了很多,鸽房却是这府中之府的禁地,他不许任何人接近鸽房,而且坚持自己给这些鸽子喂食、喂水,甚至除粪。 下人们无不私下窃笑这老人的固执、孤僻,都以为他是闲不住,借此自娱而已。 第一人一走进鸽房,成百只鸽子便扑楞着翅膀,咕咕欢叫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 第一人细心地为每道食槽填满食,又在一个个水罐里注满清水,这才走到一个个鸽子前,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金属筒,里面有一束纸条。 只有他知道哪些鸽子是新飞来的,甚至知道哪只鸽子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因为这些鸽子的的确确都是他亲手养大的。 每天早晨,第府上空都会有几百只的鸽群腾空,飞向四方,到了黄昏,又会有几百只鸽子飞回来。 外人不知道的是:飞出去的鸽子里有许多是飞到别处去了,飞回来的鸽群里有许多是飞翔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才到这里的。 第一人几乎已把手中所掌握的权力都移交给第武了,这群鸽子却没有。而在第一人看来,这些鸽子比一千个得力的属下还要管用,因为这是他的眼睛。 他逐条看着鸽子们带回来的情报,大多和平时一样无聊,无非是阴天下雨之类的天气,米贵油贱的市井消息。还有便是各门各派主要人物的动向和具体位置。 当他看到洛阳武林豪客于剑鏊在房里被最喜爱的小妾逼着学狗爬,学猫叫时,也不禁笑了,同时也感到一丝内疚,是他使得这些武林豪客无所作为,不得不在闺房内寻求安慰。 再看下去时,他的笑容消失了,情报里写的很平常,或许向他报告的人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平常事来报告,可他却从中闻到了一些不平常的味道。 是他坚持让各地的人每天都向他汇报的,可武林平平静静,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只得把每天听到和看到的一些事胡乱写满一页,敷衍塞责,好在没受到训斥,便都把这当作例行公事了。 第一人看完这些条子后,眉头已然凝结在一处,他并没从里面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更怪异的是鸽子只到了三分之一,而自从七天前,应该到的鸽子数量便在逐渐减少,而这些鸽子绝不会迷路,也不会被老鹰捉去,因为这些鸽子都是有能力避开这些天敌的。他信任这些鸽子,胜过信任自己的部属。 他呆呆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他打开埋在鸽房地里的一个铁箱子,从里面取出几道早已准备好的命令,挑出十只鸽子,把一个个金属筒绑在鸽子腿上,然后把鸽群放飞。 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鸽群腾空,便如炸开了一道绚丽多彩的烟花。 “是不是我太多疑了?权当是一场演练吧。”他在心里说道。 他把那些纸条处理掉,又把铁箱子重新埋好,然后走出了鸽房。 “老爷,您该喝早茶了。”老家人第福正在远处恭候着他。 第一人笑了笑,把疑虑和心事都深埋在心底,走回自己的书房。 “大少爷还在那女人那里?”他刚坐下,便冷冷问道。 “这个?是的。”第福吓了一跳,险些把滚烫的茶水倒在手背上,他不敢隐瞒,只是奇怪老爷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听的出来,老爷很不高兴。 “胡闹,就算找个女人也不能两天不回家呀。”第一人发怒时语音会压得很低,但很重,而且余音里有丝丝的声响,令人联想到响尾蛇。 第福垂手侍立,不敢说话,他没想到老爷竟然大动肝火了。 “你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 “老爷……”第福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起来,起来。”第一人厌恶地说,“我就知道你又得替他求情,他从小到大,你也不知为他跪过多少次了,但愿他知道以后孝顺你点才好。” 第福道:“我怎敢受大少爷的情,那不折杀我了。不过大少爷从小到大一直都最听你的话,从未迈错过半步,这次虽说出了点格,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毕竟还年轻。” “年轻?”第一人哼了一声,“起来吧。” 第福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也是满身冷汗,不管怎么说这个情总算求下来了。 “那个女人检查过了吗?”第一人放缓了语气问道。 “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第一人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并不是生气他在外面找女人,我倒是希望他能多几个女人,也能为我多添几个孙子。可是他还年轻,心性也还不定,别钻进女人堆里拔不出来,堕落成酒色之徒,我身后岂不继承无人?” “老爷实在是多心了,大少爷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断断不是这号人。”第福笑道。 在第府中,一旦第一人对谁发起火来,也只有他敢豁出脸面,连跪带求的挡下来。府中大大小小的人都视他为救星。第武从小到大也因为他的护驾少挨了许多打。 “人心性不定时,什么都有可能。这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用了许多手段,要来掩我的耳目。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骗过我,这次为了一个女人,竟骗起他老子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此风断不可长。”第一人的脸色又严厉起来。 “大少爷也不过是怕您知道会生他的气,若说想骗老爷,那可是冤枉大少爷了。” 第一人点了点头,又道:“你一会安排人,把那条街封死,在大少爷没回府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出。” 第福应了一声要走,第一人又把他叫住了,笑道:“第福,你说实话,是不是认为我对大少爷太严厉了,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太偏心了。” 第福笑道:“老爷,我也是儿孙成群的人了,其实天下做父母的都一样,若说一点偏心没有,那是假的,老儿子,大孙子嘛。” 第一人摇了摇头,笑道:“偏心是有的,只是偏谁你们都弄错了,其实我倒常常觉得对不住二少爷。” 第福笑道:“老爷,您这是什么话?您再想偏二少爷也没个偏法了,您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他了。” 第一人摇头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第福道:“我只要把老爷服侍好就行了,其他的事也不必懂。” 第一人摆手道:“去吧,回来时把二少爷请到我这里来。” 第福笑着走了,第一人似在沉思什么,忽然抚着自己的交椅,自言自语道:“这位子坐上来难,想坐稳就更难了。” 他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就看见第文走了进来。 一看见第文,他便眉里眼里都是笑,他抬手止住儿子向他行礼问安,又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又为他斟了一盏茶,就像是对待三四岁的孩子。 第文很随便地坐了下来,不管别人,甚至哥哥多么惧怕父亲,在他眼里,父亲就只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也笑着看着父亲,静等他说话。 第一人左一眼,右一眼在儿子脸上打量不已,好像儿子刚从天涯海角归来似的。 他只恨儿子长得太高了,自己已不能再把他抱在怀里,去抚爱他,只能用眼神和爱意去拥抱和抚摸儿子了。 “儿子,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城外捉熊。” “捉熊?倒是很有意思。这么说你今天不去天香阁了?”第一人语含深意地问道。 “您怎么会问这个?” “儿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反对的。再说我也想见见那位姑娘,看她怎样把我儿子迷住的。” 第文恍然明白,父亲是暗示允许他把许飞卿接进府里。允许天香阁的人进入高贵无比的第府,这可是开不世之恩哪。 “况且那位姑娘虽说是呆在那地方,我也知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必顾虑别人怎样看,没人敢说闲话的。” “您查过她了?”第文险些叫了起来,他与许飞卿交往虽密,却从未问过她的身世,正如他从不问其他姑娘的身世一样,因为他只满足于现状,既不关心以前,更不考虑未来,对于父亲的插手,不禁有些恼火。 “儿子,我知道你会怪我。”第一人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笑道:“可是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又几乎天天都和她在一起,我若不查清她的来历,我能睡着觉吗?你若是有了儿子,也会和我一样。” “我懂。”第文释然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和其他那些姑娘的春宵怕也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又感到难为情。 “儿子,你是不是也该娶亲成个家了?我知道你不想过早的套个笼头,所以一直没想这事,可是男人总是要成家的。” “您怎么提起这事来了?”第文脸红了。 他母亲总是唠叨着让他早些成亲,还埋怨第一人不把老儿子的亲事放在心上。第一人却总是不耐烦的说:“到他自己想成亲的时候再说吧,早早被老婆拴住的男人会有什么出息。” 有父亲为他挡驾,第文也就每次都笑着躲开。他心里也确实不想成亲,一想起成亲竟有些畏惧感。 第8章 狂风折树(2) 虽然父母和兄嫂都是夫唱妇随、伉俪情笃,他还是见太多了夫妻间无休无止的战争,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戏言: 娶个老婆,就是终生养个母老虎。 但这也并非他不想成亲的真正原因,或许他心里真正想娶的是许飞卿,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不管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事,却还没荒唐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想烦你,”第一人用眼神爱抚着儿子说,“可是我也老了,也想早些给你娶亲,早些看到你的儿子。家中的事我差不多都交给你哥哥了,我闲来无事,就哄孙子玩了。” “原来您是想孙子了。”第文释然笑道。他不敢想象自己有了儿子,父亲会宠孙子到什么程度。 “也是也不是。”第一人笑了,心里却感到莫名的忧虑。他忽然怕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会看不到儿子成亲。所以想征求儿子的意见,早些给他把亲事办了,哪怕他想娶那个许飞卿都行。 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急切的想法太可笑,竟像自己的父亲急着给自己成亲一样。 “出了什么事吗?”第文突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父亲今天有些怪怪的,这可是很少有的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文想了想,也没觉出家里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便笑道:“您以前答应过我的,我的亲事由我自己作主。什么时候、娶什么人都由我自己来定。您可是一诺千金的。” “当然,当然,现在也没有变。我说过的话从来没变过,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不是要替你拿主意,只是着急抱孙子而已。” “好吧,不会让您等太久的。”第文心里有些内疚,从小到大,自己始终受着父母的溺爱,却从来没有为他们想过一次。 他暗暗拿定主意,就算是为了安慰父母,也要早些定一门亲事。 “儿子,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和你玩埋宝、挖宝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您不会想再和我玩挖宝吧?”第文奇怪地笑道。 “老了,玩不动喽。”第一人笑了笑,“不过那块地方下面真有一些宝贝,是我留给你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您更不用以这种方式给我。”第文笑着看着父亲,没想到父亲的童心如此之盛。 “你或许会需要的。不过我要你答应我,在你哥哥还活着时,绝不能去碰那里的东西。”第一人神秘地一笑,“你是个乖孩子,我知道你会听话的。” 第文愕然片刻,蓦然明白了,站起来向后退,满脸恐惧之色,大声道:“不,我不要,我永远都不要。” “你先坐下听我说。”第一人拉住了他的手,“季节有春夏秋冬,所以咱们得准备许多套衣服,既不能穿着冬天的衣服过夏,也不能穿夏天的衣服过冬。” 第文面色惨白地坐了下来,固执道:“不管您怎样说,我也不答应。” 第一人苦笑道:“儿子,人都是要死的,没人能例外,外面是不是有人管我叫第阎王?” 第文出声地笑了。 “其实我这位阎王还得听地下那位同行的,而且他脾气太怪,从来不先跟你打个招呼,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当然最好,我只不过让你知道这件事而已。至于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了。好了,你去做你的正经事去吧。” 第文听父亲把“捉熊”说成正经事,觉得好笑,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父亲。 “儿子,还有事吗?” “我不想去捉熊了,我想在家陪陪您。”第文有些心神不定。 “去做你的吧,陪我这老头子干什么?”第一人充满爱意地笑道:“儿子,你别瞎猜想,什么事也没有,我不过是一种安排而已,天塌不下来。” 第文看到父亲坚定的目光,放下心来,又望望头上的天,的确没有塌下来的意思。 “是啊,天塌不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可笑,“只要天不塌下来,还会有什么事呢?” 于是他便和往常一样,骑上马,出府去了。 他前脚一走,第一人便唤来第福。 “安排四个人暗中跟着二少爷,不许露面,别扫了他的兴。” 第福应了一声,他从不问为什么。 “这几天来拜府的客人都给我挡驾,各处来申诉的人也要仔细搜查,不许有一根针带进府里来,另外,府里的护卫添加一倍。” 第福答应着出去安排了。 第一人苦苦思索着每一处可能出现的问题,但都没问题。他隐约觉得这无数个没问题加在一起怕是个大问题——一个可怕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可他想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问题,正如他对儿子所说“天塌不下来。”既然天塌不下来,还有什么可疑虑、可畏惧的呢。 现在江湖上无论哪一人,哪一门派都不是他的对手。当他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时,便从未畏惧过,而如今他已建立了庞大的帝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国无恒敌者亡。”他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他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掉,因为他最不喜欢这句话。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他在心里自嘲道,“老人才是多疑的。” 他感到很疲倦,不得不在心里既恐惧、又悲哀地承认:自己怕是真的有些老了。 世人都怕他,他却只怕一个——地下的阎罗。 “我们是不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密室里,和尚老大问道。 “似乎是这样,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了。”儒衫老三说。 凌晨时他们才把整项计划的每一条都过完筛子,连他们自己也惊异于这计划的庞大、细致、严谨,只是过于残酷了。 这是他们五人筹划、密谋了十年,又逐项逐项去落实的,单独每一项看上去都没什么,可当所有的都汇总到一张纸上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们五人能完成的。 而逐条审核也耗费了一天的时光,最后他们走出密室,在山顶上由和尚老大燃放了一枚花炮。 几乎就在这枚花炮绽放出绚丽色彩的同时,远处也有几枚花炮升空。随后,每隔一定距离,便会有花炮绽放,直至四面八方。 这一晚很热闹,却不是任何节日。 而在所有花炮升起处,各处大道小路上急驰着一匹匹快马,江河湖泊中冲浪般划着一条条快舟。 这些人只知道一件事,把手里的东西在指定的时间交到指定的地点,那里会有人等着。至于是什么东西交到什么人手里,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这任务是神圣的。 而这已是演练过无数次的了,任何恶劣的气候,意外的变故都不会影响这些人完成任务,所以各处接到指令的时间是同步的。 五个人做完这件事后,都感到极大的空虚,紧绷了十年的神经一旦松驰下来,却近乎崩溃了。 他们本应该离开了,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密室,他们就像一个不单把全部财产,而且把老婆孩子和身家性命都押到赌桌上的狂热赌徒,只等着两张骨牌翻开的那一刻。 有时候,等待也会要了人的命。 这五人押上的是整个武林。 这是五个手握权柄的武林要人,也是五个武林宗师,可现在却像五条被人抛到岸上已挣扎了很久的鱼般,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密室静谧,寂如坟墓。 就在各路信使奔驰于路上,水面上时,十只鸽子也飞到了指定的地点。 十个人接到了一张纸条——一条二指宽的纸条。 十个人都是愕然,大笑,最后沉默,然后便像鱼沉海底般从这世上消失了,随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东西。 吱吱嘎嘎的床声响了很久,随后屋子便也死寂如坟墓。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这两天你怎么不想回家了?” “家?这里就是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第武叹息着说道,他并不是在奉承她,而是说的心底话。同时也羞愧得脸颊发烫,他感到自己已变成了发情期的野兽了,除了吃东西、睡觉,便是交媾,而前两样占的时间很少。 “人开始堕落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开始的?”他在心里自问道,同时也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 想到父亲,他竟奇怪地突然感到:父亲虽然成就了帝王般的伟业,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 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断派人回府查看有没有事情需要处理。不久,他便不再关心了,甚至怕有什么事来烦他,所以他用来传唤属下的窗子总是紧闭的。 芙蓉仙子此时就像一只失去了窝,又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七天七夜的雏鸟般,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声音依然美妙动听如仙子。 “其实你应该回去看看的,哪怕只待一小会儿,装装样子,若惹得你父亲真的发火了可不是玩的。” 两天来她惟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把第武绑牢在自己身上,没想到成功得过了头,第武居然一步也不想离开她了。她既高兴又感到恐惧。第一人可不是个糊涂老人,儿子两天多不回家怎能瞒过他?她真的畏惧那近在咫尺的不测天威,也真心实意地劝第武。 她已不敢想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两人身上的薄被已快绞成一根绳子了,她的头发也凌乱如鸡窝,又湿又粘,理也理不开。她至少已没有勇气站在镜前一睹自己的芳容了。 不过她从第武的眼神中看出:自己是美丽的,这也就足够了。她本来就是为他而美丽的。 “没关系。”第武一翻身,又紧紧抱住了她,“我是他儿子,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只要紧紧拥住这具妙不可言的肉体,第武便感到拥有了整个世界,一离开,他便如被摘去了心一般空虚得要命。 “是啊,其实二少每天不都是这样吗?也没谁说过他一句不是,你不过才一次。”芙蓉仙子也放心地笑了。 第9章 狂风折树(3) “他是他,我是我。这是不一样的。”谈到弟弟,第武也笑了,现在他已有些嫉妒起弟弟来了。 “都是儿子,有什么不一样?只怕是你父母太偏心了。” 第武没有回答,父亲偏心几乎已成了海内共识了,他和妹妹自小也习惯了,并未感到有什么委屈,因为弟弟实在是太可爱了。 “那你哪,你的父母不偏心吗?”第武岔开话题。 “我自小没爹没娘,连个偏心的父母也没有。”芙蓉仙子叹了口气。 “那你是自小在华山派长大的?” “是啊。听师傅说他是在华山脚下发现了我,就把我抱上山,他又问了方圆几十里的住户,没有哪家丢小孩的。似乎我的亲生父母也是武林中人,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只能生我却不能养我,就把我丢在华山脚下,被华山派的人收养,自然就是华山派人了。” “也许是你的父母自己想入华山派没能如愿,所以想出这么个苦肉计,让你实现他们的愿望吧。” “这种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不过我师傅师母待我和亲生的一样,我也没受过任何委屈,可是一想到永远也见不到亲生父母一面,心里总是有些缺憾。” “是啊。”第武随口应道,他无法理解这种从小没有亲生父母的感觉,倒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头了。“我们说些别的吧。” “说什么哪?” “随便说点什么。” “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在干什么?”芙蓉仙子不经意地问道。 “你问他干什么?”第武微感不快,他不是不愿谈论弟弟,而是觉得两人赤身抱在一起却谈论弟弟未免太不适宜了。 “你不知道。”芙蓉仙子笑着说。“二少可比你的名气要大得多,江湖中人可没谁谈论第大侠和第堂主在忙些什么,可人们相见,总是要问二少最近在干什么?” 第武释然了,弟弟的嬉戏胡闹和风流韵事确是传得满天飞,可有七成是捏造出来的,另三成也夸大得失实。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向窗外望了望,一向讲究做事分妙不差的他却已失去了时间概念。 “快到时候了。” “快到什么时候了?” “快到你该起床的时候了。” “还早着呢。”他咕哝了一句,紧贴着芙蓉仙子光滑细腻的皮肤又睡了过去。 第武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一座山里有一间密室,在密室里的桌子上有一张地图。而在那张地图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大大的红点,红点的大小仅次于第府,而在地图上,赫然醒目的标着: 二号目标。周围是十多面小旗缓慢的靠近着,包围着。 洛阳。 云天义是第一人的老部下、老朋友、生死兄弟。 云天义在第一人匹马闯江湖时便跟随他了,第一人后来又有了许多兄弟,许多部下,但云天义始终都是他最信赖、最倚重的兄弟。 所以他被派到洛阳,掌管着第一堂半数的人力、物力,也掌管着半个武林。 武林中人对他的敬畏不亚于对第一人,便连第武、第文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云叔。” 但他并不居功自傲,他深知自己连一流的武林高手都不是,他之所以有今天,不过是攀龙鳞、附凤骥、沾了日月之光,他认为自己一生所做的最正确的事便是人生的这一注押对了。 人生就是赌博,成功还是失败其实只在于你押对了门没有。 云天义的府邸建得比第府还要壮丽,他更是穷奢极欲,享受着这世上所能提供出来的一切享受。 他并不怕这样做会引起老上司的不满,他不识字,却喜欢听评书。 评书里有一段让他印象极为深刻,他忘了说的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性格极为刻薄残忍,从平民成为皇帝后,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功臣,却只有一个老功臣保住了性命。 这个功臣也没有什么诀窍,只是放弃权柄,退隐乡里,修建豪宅,娶了几百个小老婆,每日里就是和这些小老婆们花天酒地,这才消除了皇帝的猜疑心,得以荣华富贵到死。 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跟随一生的第一人也和这位皇帝一样,相反,第一人待手下弟兄宽厚有恩,但高高在上的人对权力都会变得格外敏感,而自己却是第一堂这个权力机构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同样是孤危难测之地。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也不能不为自己多加考虑。所以他虽然不能放弃权柄,手下主要的首领却都是主动申请,由第一人派出的亲信,而自己从不任命一人。而对下面的事,不管事大事小,他都汇报给总堂,请示定夺。 尽管第一人多次训斥过他这种过分小心的作风,并指令他全权处理洛阳这面的事务,他还是照行不误。 他要让自己的老上司明白,自己不管被提拔到什么位置,永远是老上司的马前卒。 他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而且觉得有些虐待自己了,因为他都是凌晨时才能睡觉,不是处理公务,而是喝酒。 每天醒来他都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哪间屋子里,身边躺着的是哪个女人。他喜欢在不同的房间里同不同的女人睡觉。 可这天早晨,他却被一阵刺心般的疼痛惊醒了,睁开眼后他没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原以为已到了中午了,可看到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时,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 他还想再睡一觉,却睡意全无,叹了口气起了床。 他拍手叫来下人给自己换衣服、梳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宽阔结实的胸膛时,因惊醒而带来的不快便消失了,他年岁虽大,却还不老,他甚至很为自己骄傲。 他忽然看见下人的脸上充满了悲哀,一种沉痛的悲哀。他刚想开口问,他今天心情好,会帮一下这个倒楣鬼的。 接着他看到了一件不知是该感到惊异,还是恐惧的事——自己的头颅突然飞了起来,撞到镜子上,还发出咣啷的声响。 他敢打赌,他真的听到那声音了。 这天早晨,还死了许多人,他们都是第一人手下的人。 燕京。 一座黑黝黝,并不显眼的宅邸周围,却已有了近百人。 这些人中有卖豆浆的、油饼的,卖蔬菜、瓜果的,有几个马夫坐在车子上正等着有人出来出车。 卖豆浆的摊子旁便坐了十几人,他们正喝着热气腾腾的甜豆浆,慢慢吃着手中的油饼,对那座房子却看也不看一眼。 有些人在卖菜,有几个人在挑瓜果,还有几个人手提着鸟笼子在溜鸟,时而凑在一起谈上几句养鸟之道。 这本是任何一个地方早上都可能有的景象,只有一点有些异样,这些人都是青壮男子。 忽然,一个马夫把手指插入嘴里,发出了三声刺耳的唿哨。 霎时间,卖东西的,吃东西的,溜鸟的,赶车的都不约而同扔下手里的东西,从面案下、蔬菜堆里、马车里和宽大的衣袍内取出刀和剑,如百只怒鹰般分从四面扑进他们似乎从未正眼看过的宅邸内。 一人多高的围墙他们一跃而过,落到院子后更没有丝毫的迟疑,分别向各个屋内扑去。 每个人都知道应该做什么,因为他们在兰州一座和这座宅邸一模一样的建筑内已演练了无数次了。 撞门、破窗、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达到完美境地,可是每个人都惊呆了,在还很凉爽的早晨出了满头大汗。 宅邸内无人,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一天前他们分明还见过这宅邸里的所有人,而且时刻紧盯着四处,一只老鼠也没从里面跑出来,可是七十二个活人却凭空不见了。 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地揉着,仿佛自己还在睡梦中没醒过来似的。 又是三声唿哨,于是这些人都如大梦初醒一般,以同样的速度按原路飞奔而出,迅速消逝,只余高墙外一片狼藉。 好在同样的失利并不多,只有十处。 同样的黎明,同样的阳光照在窗子上。 第武醒来了,三天三夜的时光他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且知道,不管怎样留恋,也是该起来离去的时候了。 “你要走?”紧偎着他的芙蓉仙子问道,轻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缥渺。 “是该走了。”第武叹息道,一想到回府,他的头便大了。 “去吧,别犹豫了。”芙蓉仙子催促道。 “她又是多么通情达理的女人啊。”第武在心里赞叹道,便坐了起来。 “再亲我一下。” 第武回头看着她撅起来,等待他亲吻的嘴唇,倒真犹豫了,他怕自己再次失控,又不知要待上几天了。 可他终究没能抵抗住诱惑,又俯身吻住那双薄薄的、鲜艳的嘴唇,一条柔软的丁香暗送过来,他便贪婪地吸吮着。 蓦然他感到一股甘甜的琼浆涌入嘴里,他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可就在同时,他停住了一切动作。 惊愕、不解、茫然、愤怒,他并不是个糊涂人,而是和他父亲一样,是精明无比的人 他本能的一跃而起,却重重摔在地上。 “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这注定是要发生的。”芙蓉仙子也流下了泪,悲哀得难以自制。 “是什么毒?” “鹤顶红。” 第武知道自己没救了,而且马上就会死掉,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芙蓉仙子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我刚来时你就派来几个使女为我沐浴更衣,我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我现在倒真希望当初她们能搜到。可是女人要在身体里藏一丸药,却比男人方便多了。” 第武有些明白了,恐惧、惊愕和愤怒都消失了,只有那亘天塞地般的羞辱。 “父亲,我对不起你。”他在心里哀鸣道。 他没有传唤手下,也没有想去报复芙蓉仙子,尽管在他明白过来的一刹那间,他还是有能力去做这些的。 他只希望就此悄悄地死去,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你也会死吗?”问完这句话,他便感到魂灵已脱离了躯壳。 “会的,和你同时。”声音来自飘荡在空中的一缕芳魂。 五个人终于走出了密室。 他们回首眺望着深山,眷恋不忍遽去。 深山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即便在远处,他们也能感到脚下剧烈的震动。 所有的计划都完成了,密室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便亲手毁了它,这也是计划里的一项。 良久,五人谁也没看谁一眼,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而去,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融入武林人之中。 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密室,有这样五个人,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才是那庞大计划的最后一项。 第10章 大厦崩倾(1) 其实在所有的行动中,最先遭受攻击的是第文,这是原本制定计划的人根本没有想到的。 第文很喜欢捉熊——不是猎熊,而是赤手空拳的捉熊。 这个季节是笨拙、懒散的熊最勤快的时候,虽然距寒冬还远,它们却已开始为冬眠做准备了。而这时候的熊也是最凶猛的,也是最好玩的。 第文这次却全然没了兴致,父亲的话始终困扰着他,令他感到不安。 他了解父亲:父亲是那种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不说,不经过深思熟虑的事不做的人,没有什么话是嘴上随便说说的,更不用说那种暗示了。 “二少,你怎么不过来?”与他一同来的南宫世家的南宫秋喊道,他和五毒断魂门的少掌门沈家武已找到了一头肥硕的熊。 第文笑着挥了挥手,没有过去,而那两人也被那只好斗的熊逼得手忙脚乱,没工夫说话了。 要想杀死一头熊并不难,即便一个猎户也能做到,可要赤手空拳活捉住它,倒还真不容易。 这本是第文想出来的玩法,也是他最喜欢的运动,空手制住一头凶猛、残暴的猎物,看着它在自己的力量下慢慢屈服乃至恐惧,从中得到的刺激和满足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另一件事也使他忧虑更甚,他发现了四个尾缀着他的人。 尽管那四人隐藏得很好,还是被他发现了,而且认出是府里的护卫,毫无疑问是父亲派来保护他的。 他并没有怪父亲多事,可父亲这样做必是嗅出了什么危险,才会多此一举。 他对家中的事素来不闻不问,对父亲、哥哥所做的事更是出于本能地回避,好在也没人拿那些事来烦他。 他并不在意那四人的存在,只是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且是很危险,很严重的事。 越是想不出来,心里越是烦乱,他便心神怔忡地渡过了一个无聊的下午,到得晚间南宫秋和沈家武已捉住了两头熊。 晚上他们便喝酒,吃着顺手打来的新鲜的野味,他们并不急于回城,在山里,他们搭建了小木屋,晚上便睡在里面,每次捉熊都要持续三四天的。 “二少,你今天怎么谦让起来了,往常可都是你先发利市的。”沈家武喝着酒问道。 “二少的心一定是落在天香阁,忘了带出来了。”南宫秋狂笑道。 两人因剧烈的运动而胃口大开,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吃喝个不停。 第文笑了笑,没有反驳。这两人是他自小便在一块的玩伴,无论他想出什么新奇的玩法,这两人都是最坚决的响应者。 “二少,你该不会急着回城到天香阁去吧?”沈家武试探着问。 “怎么会?”第文笑道:“今天是让你们先高兴一下,明天可就没你们的了。” “二少,都说你在天香阁有个红颜知己,我们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南宫秋问道。 “是啊,人家金屋藏娇,二少却是在天香阁藏娇,真是与众不同。”沈家武又喝了一大碗酒,哈哈笑道。 “胡说。”第文笑着否认。 “胡说?我听说可是千真万确的事,要不然我敢胡说?”南宫秋说。 “听说的事有几件是千真万确的?亲眼目睹的还有假的哪。”第文死活不承认,知道这件事若让他们知道了,江湖上不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了。自己倒不在乎这些,却不能不在乎许飞卿的名声。 “是啊,要找红颜知己得在江湖上找,那地方那里找得到。那地方认的不是人品,也不是相貌,更不是江湖虚名,而是白花花的银子。”沈家武有些信了。 “听你这话,一定是在那地方吃过瘪了?是不是忘了带银子,拿你的断魂砂去付夜度资了。”南宫秋笑道。 “沈兄若带着断魂砂又何必付钱,直接打出断魂砂然后走人就是了。”第文也笑了起来。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沈家武被酒涨红的脸更加红了。 三个人又胡扯起来,直喝到半夜,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去睡觉。 第文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便醒了,他是被一阵极轻微的声响惊醒的。 “这四个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到四人伏身在寒风冷露的草丛中,便起身出去,要把四人叫回到屋里来。 出去后却遍寻不着那四人的影子,第文正诧异间,忽然一滴露水滴到他手背上。 “夜露越来越重了。”他想着,但旋即变了脸色,因为他嗅到了手背上的血腥气。 他不假思索,纵身腾起,头上是颗茂密的大树。而在大树的两根粗大的树干上,正横放着一人的尸体,正是他府里的人。 霎时间他便如顿悟了一般——父亲担心的事发生了。 “嗖”的一阵急风向头顶袭至,第文身子平向掠出,便如在冰上滑行一般,身子已移到树干的末梢。 其时刚刚是黎明,天际极处散射着熹微的晨光,然而树林里依然阴暗如墨。 第文并不知道袭向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反手一掌斩去,便听得“哎唷”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虽即便是一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还是第文生平第一次出手伤人,他没有去想那人会怎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掌是斩在那人柔软的咽喉处,只要他没练成金刚不坏之体,就绝对活不了。 他站着没动,脚下柔软的枝条也如铁棍一样坚硬,丝毫没因他大力出掌而上下颤动。 身后又是劲风掠动,第文已判明是来自身后的树上,“这些人原来是躲在树上,就在劲风将及袭上后背的刹那间,他弹身前射,疾如星丸弹射般扑向前面一棵大树。 后面那人堪堪得手,正自心喜,蓦然扑了个空,胸口处一阵痛,第文适才脚踏的那根树枝已如利剑般将他穿透了。他便如一具纸人般挂在粗大的树干上,上下晃荡着。 第文扑向的那株树里白光倏闪,正对着他的咽喉。 他没有闪躲,空手向那白光抓去,借势一荡,双脚踢出,“啊呀”一声,一人已被踢得飞了出去。 第文落脚树上,又看到了一具尸体——他府里护卫的,他意识到四个人都完了。 他没有往四处看,而是用耳朵听,很仔细地听,在阴暗漆黑的树林里,耳朵远比眼睛管用的多。 当他确信危险已消除后,身体才放松下来,他飘身落下,就着稀微的光线看了一眼手中夺来的兵器,却是大惊。 这是一柄七星长剑,而他是认得这剑的主人的。 剑的主人是武当掌教抱一真人的师弟抱朴子,也是武当内定的掌教继承人,在武林中早已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第文还真不敢相信自己能在一招间从他的手里夺剑杀人。 不过武当和第府的关系一向很好,几个月前,抱一真人还到府拜访,而跟随的人就是抱朴子。 由于是武当两代掌教拜府,第一人还特地让两个儿子作陪。 第文也就是那一次看到了这柄七星剑,而这柄剑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他迷茫困惑地抬起头,仿佛寻找答案似的四处看着。 周围一片静谧,他感觉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他飞身过去,查看他一脚踢飞的那人,果然是抱朴子,连面都未蒙,显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把他一剑解决。 “他为什么要对付我?”第文沉思着,却找不到答案,因为他和江湖中人没有任何恩怨,除非抱朴子想替天香阁的女孩子出头,但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又耸身上跃,查看如一具纸人般晃晃荡荡挂在树枝上的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此人乃是少林寺的罗汉堂堂主智律。他明白这绝对不是江湖寻仇,也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第府的。 他在树上看到了一点幽暗的灯光,是在南宫秋的木屋里。 “南宫兄,沈兄,他们会不会已遭人毒手了?” 一想到这里,他身子已箭一般射了过去,撞开门,却看到了一幅他怎么也意料不到的景象。 南宫秋和沈家武正坐在桌旁饮酒,低笑,一边还说着什么,显然他们一夜都没有睡觉。 待见到第文闯进来,他们都惊呆了,然后便像见到鬼似的恐惧得全身发颤,想站又站不起来。 第文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明白了,他们不仅知道外面的事,而且这次约他捉熊分明是一个圈套,这两人就是引他入彀者。 他没感到愤怒,也没萌生杀机,而是感到莫大的悲哀。 他返身冲出,因为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他到了马厩,马早已卸了鞍了,他不及备鞍,拉出马来,骑着没鞍的马,手提无鞘的剑,拼命地夹紧马腹,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半明半暗,似乎混沌初开的黎明里狂驰。 他没有想什么,他已不敢想了,他只盼赶到时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第一人没有再想着把第武找回来,让他步入正轨。 他忽然间想通了:儿子虽然这么大了,却还是像在大人手把手的扶持下走路的小孩子,尽管走得一步不差,可离了大人的手会怎样?这样的孩子是永远也长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