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无论时代怎样进步,岁月如何变迁,总有一些温暖的东西永远不会变…… 东北某山村,安逸宁静。年轻,阳光,漂亮的李丽萍迈着轻快的脚步奔向青梅竹马的天义家。 中考虽回读一年也无缘师范学院,但二叔的此番到来却让她重燃了希望。她悄悄地走进那个熟悉的院子,恶作剧般的想给于叔于婶一个惊喜。院子很干净,栅栏上结满了成串的豆角,水井旁的西番莲花争相怒放着,屋檐下浓绿的葡萄架下稠密的滕蔓缠绕着,一串串青涩的葡萄低垂着,院子里一片葱郁。八月早晨的阳光灿烂着,一切都是这般静安美好,让人心生希望。 像是早早就感到了朋友的到来,丽萍刚刚推开小院的门,就看到了蹲在那里热切地摇着尾巴的大黄狗。丽萍俯下身来安抚着撒娇的大黄,隐约听到了从屋内传来的对话。 “嫂子,你说这丽萍要是考上多好,这俩孩子不就办事了么?”这是天义家邻居三婶的声音。 “可不咋地。你说回读一年也啥也没考上,天义在部队干得贼好,又要考军校,将来一准是军官,能把这两个小子都带出去。这丽萍跟天义结婚不是拖后腿吗?他三婶,我们家都愁死了,说不出口,明天你把话传过去吧。”天义妈嫌弃地说着。 “他们家也真不觉景!那行,嫂子,这两天我就去说。”三婶自告奋勇。 犹如晴天霹雳万箭穿心,丽萍在刹那间有刮心拔骨的痛。今非昔比,地位的差异让自己和天义十多年滋生积淀的情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想想自己精心构筑的梦在瞬间崩塌,她的心崩溃了,眼泪犹如奔涌的水倾闸而下。她伤心地跑进天义家菜园子后面,他们曾约会过的茂密树林。丽萍疯狂地奔跑着,如一只受了重伤疲于奔命而惊慌逃窜的鸟儿。突然,她脚下一个趔趄,头重重地撞到一棵老树上,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丽萍渐渐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倒在树林中的老树旁,白色半袖衬衫和蓝色碎花裙子有些凌乱,下体也有怪怪的感觉。林中不远处一群白鹅在草地上觅食嬉戏。她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坐在屋里,静静地,静静地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她一时难以承受。岁月酿了杯甜蜜的酒,世事变迁,它变味了!一朵绚丽娇艳的牡丹经过一夜飓风摧残花瓣散落。 平日里泼辣干练强势的母亲此刻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闺女,这不怨人家,谁让咱没考上呢!不管咋样,我们还是要感恩人家,当年要不是你于叔冒死从火堆里救出你和大明,你们姐弟俩的小命早就没了……萍,你岁数还小,对象好找,再说咱不能拖累天义呀!” 母亲把丽萍揽在怀里,抚摸她额头肿起的青包。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闷闷地抽着旱烟,平日里安静深邃的目光里又添了许多疼惜忧郁。 “妈!你帮我。” 丽萍的声音低低的,眼泪却纵横着。母亲理解女儿的心思,女儿不但拥有漂亮的外表,还有一颗漂亮的心——懂事,孝顺,通情达理。 月光依然皎洁,蝈蝈依然欢鸣。丽萍呆呆地望着窗外中天的月亮,泪雨无声。也许,天义哥将永远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及。再见了,我的爱。只要你一生幸福,我愿放手。 往事如昨,横陈眼前…… 丽萍七岁那年冬天,天气极其寒冷,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呼啸的寒风吹到脸上犹如刀割。奶奶为取暖,从灶坑里取火放到火盆里。那是一个中间开门的三间土坯草房。东北农村的柴火堆和灶坑相连,半夜里突然起火。奶奶哭喊着:“我可把我儿子坑苦了,我不活了!”爸爸妈妈跳出去救往火堆里钻的奶奶,忘了还在睡梦中的丽萍和五岁的大明。奶奶被爸妈救了出来,回身找两个孩子,不见了。妈妈疯狂地喊着:“孩子没了!找孩子呀!”此时,火烧房子声,村民救火声,爸妈的哭喊声乱作一团……滚滚的浓烟中,前院的于叔跑来:“俩孩子让我抱家去了!”妈妈扑通跪了下去。 将近天亮时,火势终于熄灭。担心余火未尽,爸爸和乡邻轮班看护火点。奶奶、妈妈、丽萍和大明都在于叔家住下了。这也是中间开门的三间土坯草房,东西两个屋都很小,中间的堂屋很大,有一个磨豆腐的石磨。那天晚上,大人们都和衣睡在天义爷爷奶奶的屋里。长丽萍三岁的天义和弟弟天成,大明睡在一床被下,丽萍睡在旁边,最小的天立由天义妈妈搂着睡在火炕边上。 人世真是无常,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一夜之间家财散尽,连安身立命的破土房此刻也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呜咽……满地狼藉,惨不忍睹。所幸人无大碍,死里逃生,感谢上天的恩泽!那年冬天,奶奶去了城里的二叔家,爸妈住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天义爸妈不让丽萍姐弟回小棚子里住,怕冻坏她们。丽萍和大明住在温暖的天义家度过漫漫寒冬。 一场大火让两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切都定格在丽萍十九岁的夏天,从此她把幸福留在了原地。 清晨,母亲到三婶家,佯装借扫帚。 “她三婶,我们家年前就搬走了。萍他二叔在长春市司法局上班,他把我们家的户口落在了近郊,又帮我们找了工作,她二叔又给丽萍介绍了个对象,是他一个单位的,正式工,国家干部,这下好了全安排了!” 说完,径直走了出来,头也不回。这个刚强泼辣的老妈此刻竟也泪水涟涟。许多年来,他早已把天义当做自家的孩子,心中的爱不言而喻。在他心目中,天义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抛下丽萍的。而今,如果不放手,将会给天义家带来负担。如果不放手,天义的前程将会有牵绊。毕竟丽萍前途未卜!母亲相信,这个抉择一定会让天义将来的生活更加幸福。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 “谢谢妈!”丽萍泪眼婆娑。 “闺女,咱啥也没考上,不能拖累天义呀,这就是命啊!孩子,人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学,不能不学感恩。”母亲的眼里噙满泪水。 接下来的几天里,丽萍的好朋友,同岁的邻居徐春梅和弟弟春雨一直陪在丽萍身边。春梅,这个长相纤弱秀气,平日里有名的山燕子此刻也沉默了。她陪她一起掉眼泪。她替她惋惜,却又非常佩服她。看着眼前这个昔日有着阳光般笑容亲人般的丽萍,春梅的心隐隐作痛。几次想把真相写信告诉天义,可丽萍死活不让春梅泄露秘密。 丽萍这几天仿佛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我真的爱天义,只有放手,他才能没有牵绊,步步高升。今生今世,我求你们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求你们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春雨替丽萍抹去眼泪,十七岁少年的心划过一丝丝疼惜。对于这个出生就失去娘的孩子,邻居丽萍一家人就如同亲人,善良的叔婶,长他两岁的丽萍,同岁的大明哥,都是他心里最亲的人。他明白丽萍这个残忍抉择的初衷,更佩服丽萍的勇气。从此少年的心里珍藏着一个金色的梦——要快些长大,娶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为妻。长夜漫漫,少年在他自己种下的绮丽的开满玫瑰花的梦园里等待着…… 一个多月后,丽萍突然觉得头晕恶心,准时报到的老朋友也没来。她惊慌地找到春梅,详细讲述了自己晕倒在树林时的情景。春梅预感大事不妙,让春雨骑自行车载丽萍到三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找妇科大夫——自己的亲大姑,瘦弱的刚学会自行车的她摇摇摆摆尾随其后。 “丽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应该让你父母知道。”大姑说着起身看了看门外走廊里晃动的春雨,拽严了门。“丽萍,你怀孕了!” 天哪!犹如五雷轰顶,丽萍浑身颤抖着,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她直挺挺的跪在大姑面前:“姑,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您救救我吧!救救我!” 那凄惨的模样扯碎了大姑和春梅的心。“是那个畜生造的孽,我一定要找到他,让他蹲大狱!”春梅恨得直咬牙。 “春梅,冷静点。你想想就是咱找到那个人了,也让他蹲大狱了,可是丽萍的名声不也毁了吗?”大姑理智地劝阻道。 “姑,那你得救救丽萍啊!姑,这手术你得亲自做呀!”春梅用力拽着大姑的胳膊动容道。 大姑的心流泪了,她心里清楚,丽萍一家人对大哥家这俩孩子的好不是用语言能表达的。尤其是对出生就失去妈妈的春雨,是丽萍妈奶大的,她一直心存感激。 “丽萍,别怕,这个手术大姑给你做!”大姑拥了拥瑟缩发抖的丽萍。 手术做完了,丽萍身体瘫软着,无力地靠在春雨的后腰处,春雨放慢了车速,他在门外早已偷听明白。他感觉有一把尖刀插在他心上,疼痛难忍。此刻,他真想亲手杀了那个可恶的畜生。秋天的风抽打在脸上有种寒冷的感觉,春雨脱下自己军绿色的制服外衣披在丽萍身上。 “春雨,丽萍就是重感冒,回去吃点消炎药就好了。回去别跟李叔李婶说,别让他们担心。”春梅叮嘱着。 “知道了!姐。”泪水滚落十七岁少年倔强愤怒的脸。 一周后,秋收开始了。故乡的秋天如镀金一般,碧蓝的苍穹下一片金黄,远远望去,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玉米在瑟瑟秋风中欢歌。人们穿梭在玉米地里挥舞着镰刀,虽然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早已分产到户的庄户人,因为有了自己的土地、牛,马,车而干劲冲天。 丽萍用力挥舞着镰刀,咬牙切齿地割砍着玉米秆,仿佛要砍碎那个作孽的人,那个毁了自己一生的人。攥着刀的手套上已渗出了鲜血,汗水泪水在脸上混合着。金黄色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而丽萍感觉自己的人生却已一眼望到了尽头,如被踢入无底深渊!想想自己曾经梦想的未来毁于一旦,她的心底充满了绝望的恨。她在心里无数遍哭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未来应该怎么办?昔日那个爱说爱笑阳光般温暖,鲜花般美丽的女孩彻底销声匿迹了。 收工时,春梅春雨陪在丽萍身边。“丽萍,快哭出来吧,我都受不了啦。”春梅疼惜地看着丽萍。 丽萍抱着头蹲在地里,痛苦地抽泣着,如风中枯叶……苦涩的泪水中,她分明又看到了那年初冬天义在南去当兵的列车上拼命地向她挥着手:“丽萍,你等我!等着我!”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着…… 初冬,当绿叶还未忍与枝头吻别,大雪就给枝头来了个纵情的拥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丽萍独自站在漫天风雪中,耳边响起天义来信经常说的一句话:“没事,丽萍,我好好干,将来把你带出来。”天义,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最近的几封信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可我却不知怎么回,天义,今生我将无颜面对你,你有千百个为什么问我,而我只有一句话,忘掉我吧,忘掉那两小无猜的十多年的光阴吧……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会想念你…… 二叔又来了,威武挺拔的身材穿一件军绿色棉大衣,走起路来潇洒蓬勃。 “大侄女,二叔告诉你,你的机会来了!” “二叔,您别取笑我了!” “真的!大侄女,如果不让你复读一年,你不死心,这下死心了吧?孩子,当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同时一定为你开启一扇窗。你呀,就不是当老师的料,天生就是经商的!嫂子,我丈母娘在家给人家做衣服,都比上班强多了。邻居卖菜都挣老钱了,搬到那儿,你和丽萍光加工衣服就比上班强。再说,嫂子你那手工不比我丈母娘强多了!” “挣的再多,不也不是正式工吗?”父亲责问着。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的脑筋都老成啥样了,现在都啥年月了,改革开放啦,正式不正式能咋的,挣着钱是真的!哥,就算你是正式老师,你一年到头不就是四五百元吗?这是分产到户了,要不多紧巴。再说还是民办的,到市里卖冰棍都比这挣钱多。哥,现在国家支持做生意,城里的机会特别多,干点啥生意都能发财!”军人出身的二叔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着干练果断。 “老二,你说得轻巧,我真是舍不得呀!”父亲接连不断地抽着旱烟。 “哥,你得全面考虑一下,是,大明现在在县重点高中,那你说他将来万一考不上大学咋办?你还让他种地呀?丽萍在家能干啥?找一个种地的嫁了?搬到城里就不一样了,咱也支起个买卖拔掉穷根。哥,你信我一回,二弟不会坑你,我真是想你能好,到时我给你联系工作,保证比现在挣的多几倍。大哥,贫富差距就在一念之差,想改命就得改观念哪!” “老二,我领丽萍走,你哥不愿意走,就让他一个人在家种地得了,不知死守个啥劲?那破工作扔了得了,你得替俩孩子考虑考虑呀。”母亲生气地拎起小凳回到里屋。 “谁说我不愿意走了,就是有点舍不得,这儿的邻居,这新盖的砖瓦房、地、牛、车、工作一下子难以割舍。”父亲记忆里的故乡是:春日里绵绵的细雨,夏日里无垠的碧绿,秋天金黄的玉米堆,冬天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公社粮库等待卖粮的粮车……在这朴素的单调的和谐的生活中,有着父辈们品位咀嚼出的幸福与憧憬。父亲不愿意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有善良纯朴的乡邻,可两个孩子的未来又在哪里?一股浓浓的离愁别绪弥漫在空气中,深深的眷恋之情油然升起。 窗外,夜幕低垂。 二叔煞费苦心地用发展的眼光帮父母分析未来的趋势:未来是个多元化的年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年代,是大展拳脚的年代。 人言手足情深,此时此刻,丽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兄弟间那份真情的厚重。墙上那古老的挂钟,从丽萍记事起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响着,从没变更过。是啊,这生活也该变一变啦,也该多姿多彩了吧。 搬家的车终于在乡邻的留恋中,在天义爸妈的千般不舍中驶出了村庄。那整齐的白杨,那湛蓝的天空,还有那袅袅的浸满柴火味的炊烟……回眼望去,徐叔、春梅、春雨、天义爸妈领着天成、天立、天云,怀抱天香的身影都在朦胧的视野里,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变得模糊了。 吉普车内,丽萍掩面而泣,她简直不敢想象天义收到那封恶毒的绝情信时的表情。 珍珠离开蚌体,纵有千般撕扯的痛,终究回不了头。 她想,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天义在部队上训练刻苦,几次受到表扬。他虽然不是官迷,但他多希望能迅速提干,把日思夜想的丽萍从农村带出来呀。闲暇时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打开丽萍以前的来信反复读,有的甚至读过十来遍了。同宿舍的战友取笑说:“班长,快背下来了吧?”有时想到要哭出来就到操场上跑一圈。谁能看出这个一米七六面庞棱角分明,有着铮铮铁骨般的军营硬汉内心深处的脉脉柔情。 最近一直没收到丽萍的信,他的心慌慌的。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睿智的小眼睛仿佛透出了光:天义哥,近来可好?感谢你从小到大对我的呵护与包容。知道你现在忙着复习要报考军校,真替你高兴。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的事。是,我承认我们之间是有很深的感情,可感情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更不能当做生活。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一路人了。虽然我没考上,但我要的生活你给不了。二叔已经给我介绍了对象,他一个单位的,正式工,有房有钱,我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再见!珍重!丽萍。 卑鄙!无耻!恶毒!虚伪!天义歇斯底里地喊着,两眼充血,发疯似的撕扯着那封冰冷的信。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无数把尖刀穿透,痛得喘不上气来,四肢被千万只毒虫啃噬着,无处安放。命运似乎跟自己开了一个幼稚透顶而又残酷可憎的儿戏,无论经历多少甜苦喜忧,爱有多深恨有多深。 第二节 丽萍家的新址在距市区两站地的郊区,是个菜社。几乎家家都有塑料大棚,多数人以卖菜为生,忙碌而富裕。新家在村东街边,三件砖瓦结构的正房宽敞明亮,屋前屋后都有大片空地。冬的萧瑟没有掩盖这里的繁华,卖菜卖水果的三轮车穿梭于城镇之间,骑摩托车和电动车到市里上班的人络绎不绝。厚厚的白雪覆盖在盖着草垫子的塑料大棚上,浓浓的煤烟从大棚上的炉筒子里冒出,在大棚里打工的人们虽汗水涔涔却怡然满足。 如果说故乡是宁静温馨停泊的港湾,那么现在居住的小镇便是繁荣喧嚣整装待发的码头,如一块巨石投进一潭死水,激起了千层波浪。由原来的自给自足的小农意识到充斥商业化气息的商人思维。全家人的身体里犹如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股蠢蠢欲动的由内而外迸发出来的劲膨胀着…… 父亲被安排在市区一个煤厂子上班,专门用手推车给指定的居民家送煤。每天往返煤厂子和居民家数十趟,脏点累点对于干惯农活的父亲来说也已得心应手了。尤其是每天面对六七十元的收入,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就连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半个小时的路程都不觉得累。呼啸的北风也似乎温柔了许多,路边的树挂也更晶莹剔透。父亲黑色的棉大衣敞开着,棉帽耳朵在风中飞扬着,大头鞋把脚蹬子蹬得吱吱作声…… 新家的前院是一个小型毛衣加工厂,四合院式的房子,有十多名工人在十多台横机上忙碌着。这是个从成衣加工到批发销售的商家。原料是从南方毛线批发市场购进的五颜六色的晴纶毛线,织工每天从横机上织下来的都是毛衣的单片,然后下放到缝工手里缝合,最后叠齐成捆,放到自家的批发档口销售,每天都供不应求。 丽萍和母亲便给这个加工厂缝活。缝一件毛衣五毛,毛裤两毛,帽子两毛,围脖穿穗两毛。每天当母亲和丽萍抱着毛衣半成品时,犹如怀抱一颗热诚的心。母亲不停地说,要珍惜这个坐家赚钱的机会,用心缝决不让老板失望。从此不论活多活少,丽萍和母亲缝的活总能让老板娘赞不绝口。缝工来取活时老板娘会大发牢骚:“看看你们缝的,毛愣三光的,你们看看后院大嫂缝的,都说人娘俩挣得多,活在这儿摆着呢,还有啥说的?” 八十年代末期,光复路批发市场是长春市唯一的一家大棚式批发市场,集小百、钟表、鞋帽服装于一体的综合性批发市场。所有外五县乃至本市的零售商都到此进货。从早上六点半到下午四点,整个光复路批发市场都人声鼎沸人潮涌动,生意异常火爆。毛衣加工厂老板孙叔家的档口就在光复路市场的针织厅。时值冬季,外五县的购买量相当大。工人们加班加点地工作着,老板和老板娘累得疲惫不堪,母亲抱着多于平常三倍的半成品回到家。复查毛衣数量时,发现多了三件毛衣后片,急匆匆地送回厂里。 “她婶,我和丽萍都查了数,多了三件毛衣后片。我看你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要是能信得着,你每天放活时,让我闺女帮你复查一遍再放。这么多活要是总差数就麻烦了。” “可不咋地。这些日子连夜赶活我一直没睡好,头有些懵,是得找个帮手复查。要是都像大嫂你的心眼正能送回来,要不送回来,找谁要哇?” “人做事得凭良心。你能用我们缝活就等于是救了我们,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嫂子,这么长时间头一次有人说这话。我早看出来了,你值得我交哇!” “她婶,虽然你挣钱,但起早贪黑实属不易,你别多心千万别寻思给闺女开支,一泡尿功夫就查完了。” “这是哪的话?人付出劳动就得给人开支。” “她婶,你真见外,就当闺女在你跟前锻炼锻炼。如果你非要给钱那就不让闺女来了。” “哎呀,行,行,行!大嫂,不开支,当个人孩子用,行了吧。”干练果断事无巨细的老板娘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嫂。 每天傍晚,丽萍都会跟在老板娘身边复查毛衣、毛裤、围脖、手套等半成品的数量。老板娘风风火火的干劲,干脆利落的话语,深思熟虑的心智都深深吸引着丽萍。老板娘也喜欢这个漂亮麻利眼里有活的小丫头,经常对丽萍妈说:“大嫂,我这俩儿子还小,要不,当儿媳妇了。我呀太喜欢丽萍了!这丫头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先让她在我这锻炼锻炼,有机会让她叔帮着在光复路找个活,当个服务员也不少挣,再说当服务员多锻炼人呐,将来有机会兴许就自己干。就咱这漂亮能干的样儿,没准哪个生意人家相中了,娶走了呢。” “她婶,那咱可不敢想,咱家也没有城市户口。” “大嫂,那是上班人的要求。现在生意人谁还注重那些呀?我们家也没有城市户口,也不比城里人生活差。再说找对象不一定要找上班的,找一个做生意的多好。这年月只要不违法敢想敢干就能赚钱,有了钱,你就能成为人上人,被人尊重,被人羡慕,扬眉吐气。大嫂,你看着,早晚有一天这丫头一定能支起个买卖并能超过我,你看她那机灵劲就差不了。” “她婶儿,借你吉言吧!” 那一天,老板娘的一番话深深触动了丽萍的心。生命里还有许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然自己遭遇了奇耻大辱,但还是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这一生我都不要当别人的老婆,我要当老板!老板娘带丽萍到织衣车间转了一圈,十多台横机织衣的歘歘声,古老捣线车的转动声,质检师傅忙碌的身影。丽萍想,这才是生活,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生命价值。感谢改革开放的好年代,让每个人都有用武之地。考学不再是幸福生活的唯一出路,一个全新多彩的世界在丽萍眼前展开,一个崭新坚定的梦想同时萌发。 寒假,大明回到家,他一如平常,瘦削俊朗的脸,干净利落藏蓝色的学生制服。不同的是几个月未见,他的嘴唇竟冒出了毛茸茸的小胡茬。在家几天,他一直合不拢嘴:“爸,得回听二叔的,来对了吧?看您这天天有酒有肉的,我妈和我姐在家就把钱挣了。怪不得老师说,所见所闻改变一生,不知不觉断送一生。这话千真万确,将来考上大学,分配到这儿上班,怎么也比农村强。”窗外北风呼啸,白雪皑皑,一家人心里却盛满了一个绿色的希望。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璀璨的烟花盛开在空中,异乡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父亲打车接来了奶奶,浓浓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香喷喷的炒菜,热气腾腾的饺子,成箱的啤酒和饮料,这是丽萍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最殷实的春节。过年了,应该高兴,可一股莫名的酸楚直袭心头,丽萍的胸口隐隐作痛,无尽的相思早已把她的心带到了远方。她忍住泪水佯装出去看烟花,大明跟了出去。 “姐,人不能活在回忆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虽然我不懂感情的事,但我知道人要学会释怀和遗忘,才能不断往前走。外面太冷了,进屋吧,别影响全家人的心情。” 全家人围坐在黑白电视机前,一九八八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始。 柳丝缀着一个个黄色的芽孢,春天用它最温暖的盛情拥抱着整个城市。丽萍的春天也如约而至,毛衣老板孙叔把丽萍介绍到光复路市场卖服装。 服装老板拖着企鹅般臃肿的身体,在柜台里面踱着,云彩卷般的盘头在头上高高耸着,看上去油光锃亮,似乎要滴下油来,金丝边眼镜虽遮挡着,但却怎么也挡不住她那挑剔犀利的一眼望穿人骨头的目光。丽萍倒吸了一口凉气。 “丫头,没卖过货吧?”声音直直的硬硬的。 “没卖过。只是在孙叔家干了一阵零活。” “听老孙说,你人品不错,人也机灵。卖货这活练一周就会了,没啥难的。我和老孙是朋友,用你我心踏实。来,丫头,把衣服换上打个样。” 格风衣穿在丽萍身上愈发青春靓丽。整个上午,她不停地更换衣服,穿哪个色卖哪个色,她不停地转动脑筋,用心学老板卖货。 “姐,拿几件吧!这是最新的款式,价格还便宜,保你能卖上价。”丽萍向顾客兜售着货物。 “行,拿几件吧!”顾客欣然应允。 “姐,把色拿全了,不跑客,不好卖的色你拿回来换。” “行,这小嘴!老板大姐,你女儿呀?” “是侄女,闺女怀孕了,暂时来不了啦。” 丽萍麻利地数着货、开信誉卡、打包,老板的眼早已眯成了一条缝。粉嫩的脸蛋,优雅的气质,甜甜的微笑。天哪,这哪里是一个农村姑娘啊,看来积压的货也有救了!老板的心乐开了花。 “丽萍,你就踏踏实实的在我这儿干吧,工资少不了你的,每月四百元管饭,要是卖得好,还有奖金,这在别人家是没有的。你问问你孙叔,我不是谁都能相中的。这几天也来了几个服务员,我都没相中,看来,你孙叔没白吹。” “您放心吧,周姨。您既然用我了,我一定好好干。哥,拿几件吧。这几款都是年轻小姑娘穿的,一定卖得快。您看这领子,还能两用,能立起来。您要是不敢多拿,少拿,等卖好了,回头再多拿。”丽萍的声音稳稳的柔柔的,还唠着嗑呢,眼睛却如鹰一样锐利,死盯着顾客。 下班前一数,早晨到的三百多件格风衣只剩十几件。 “周姨,明早还到货么?” “到一小包好色,库房里还有二百多件乱糟色,明天搁在一起卖。” “行,明天哪个色多我穿哪个色。” 天哪,这是感动了哪路神仙,给我派来了天兵天将。老板暗自窃喜。 “丽萍下班怎么走哇?”老板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骑自行车。” “那行,慢点啊。” 形象价值百万,丽萍的到来竟然在服装一条街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随着销售额的直线上升,只两三天功夫,一条街就有四五家上了格风衣而且价格也便宜。 “傻x们,我让你们跟货!老娘陪你们玩到底!丽萍,把价格降到底,玩死他们。反正咱家已卖出两千多件了。” 好好的一个商机,被大家一窝蜂似地跟货,活活卖死了,由原来的25元降到20元,如同割肉般。 “周姨,少降点不行么?这不白卖了吗?咱这是二节柜台费用哇!” “没事,萍,没赔还赚两毛。不整狠点,他们老嘚瑟。明后天我去西柳沈阳进点新货就有了。服装厅不比针织厅,你孙叔他们那个厅都卖一样货,利贼薄。服装只要更新快,就能挣大钱。这帮傻x们,就知道盯着别人家,自己创点新不行么?我虽干服装时间不长,但我从不跟货,吃别人嚼过的馍有啥意思!” “周姨,您也真不容易。” “孩子,商场就是战场,没啥不容易的。人活着就得面临压力和挑战,要面对困难,不要逃避困难。今晚我去进货,明天让我闺女来收钱,我不在家,你俩慢慢卖,到新货就好了。” 第二天,丽萍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时更用心。趁着周姨女儿出去吃饭存钱的空档,对面摊位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凑了过来:“妹,这回知道了吧,你老板多黑,就你挣那点工资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大妹子,你出来是为了赚钱,如果在这儿觉得挣的少,到我家干。我家别的厅还有摊位,指定比她这儿挣的多。” “姐,到这卖货,是我孙叔介绍来的,我不能让我孙叔失望。是,我出来打工是为了赚钱,可做人还有情字在,我之所以能卖点货,全是我周姨教的,我很感激她。” 这就是每天周姨长周姨短地叫着的对门。这就是忙不过来时,周姨让丽萍在对面帮着照看的同行。对门的脸突然在丽萍的瞳孔里变得扭曲变形。人们说她很有钱,可在丽萍眼里,她的人品大打折扣,变得一文不值。 开支的时候,老板多给了丽萍一百元奖金,丽萍拒绝了。老板很喜欢这个重情重义的女孩,从此每天下午不忙时,她便可以出去溜达一会儿,卖货的事让丽萍一人做主。 “姨,你出去时我又零卖了三个,每件加十五元。” 周姨微笑着,她心里清楚,这里有两回都是她让朋友来零买的,目的是要试探丽萍是否把零售都记成了批发。 大凡世上所有商人都是多疑吧?几年以后丽萍才真正理解商人这两个字:执着、坚强、妒忌、干练、多疑、果断。 丽萍给父亲买了上衣,给母亲买了盒紫罗兰香粉,给大明邮去了二百元生活费,自己买了盒蓓蕾粉饼。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略施粉黛的丽萍更加妩媚动人,不好卖的颜色穿在丽萍身上那也叫时尚流行。 周姨对丽萍的喜爱溢于言表:“萍,姨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姨,我不想找。”灿烂的眼神里突然黯淡下来,如夜空滑落的星。她如何能忘记那个自童年的冬日起滋生沉淀的十多年朴素丰盛的感情,而今却成了一段遗憾的令人心痛的往事…… “姨,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我想自己做老板!” “想法是对,可有合适的也该处哇。你一辈子孤孤单单的,你父母多操心。傻孩子!”老板的眼里泛起雾水,她疼惜地看着丽萍噙着泪的眼。她哪里知道,在丽萍心底还有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永远也不能启齿的痛。周姨爱抚地摸着丽萍头上的马尾吊辫:“是,你的初衷是为了他好,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下伤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他。想必他一生都不会放下这段情感,一生都会在痛苦和怨恨中度过。但事已至此,你必须从往事中走出来,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萍啊,苦也好乐也好,人生这条路还得不断往前走。十年打工都是工,老板只能给你位置却不能给你未来。你说的没错,一定要自己当老板!” 冬天,银装素裹,春梅来信了。除了报平安之外,还说天义已经考上了军校,天成也去当兵了。好!真好!丽萍把那封信紧紧地抱在胸口。这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他知道会有更好的生活等待天义。一丝酸涩掠过心头,生活宛如一条静静的一直向前奔流的河,看似平淡却深情无限。但无论怎样深情无限,还是要向前奔流。是啊,我应该有我自己全新的生活了。 大红的羽绒服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耀眼,崭新的二六自行车飞快地转动着,从此让往事随风飞扬。 春节过后,春寒尚未褪尽,依稀有料峭的风。周姨生日。下班后,丽萍提着生日蛋糕去贺寿。从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张冬强的眼睛就没离开丽萍的脸。洁白的丝巾缠绕在丽萍秀美的脖颈上,愈显皮肤的干净与粉嫩。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透着甜甜的笑,俏皮的马尾辫高高束起,大红的中长呢子上衣紧裹着聘婷的身材。 “周姨,生日快乐!” “哎呀,我刚念叨完,咱家大美女就到了!丽萍啊,这都是自己家里人,随便坐啊。这是我二姐,这是我外甥,冬强。这个是我儿子。” “大家好!”丽萍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 冬强的心如同猫挠,痒痒的。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作为中学语文老师的他,此刻有诸多溢美之词不断地窜出他的大脑:端庄、优雅、恬静、漂亮。 “周姨,谢谢您待我如同亲人一般。祝您健康快乐!” 冬强仿佛听到泉水流过山谷的声音。在过往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他也曾遇到过好多漂亮的女孩,却从没有令他如此心动的感觉。他情不自禁的拉开夹克链子,仿佛心都要蹦出来。 “周姨,我得先走了。自行车胎扎了,我得去修,要不明早还得倒车。” “这么晚了,你到哪去修哇?让冬强骑你哥的跨斗子送你。” “不用,不用。周姨。” “你这孩子,咋这么外道哇!自行车和车钥匙先放我这,明天你哥你姐都在家,都能帮你修!” 跨斗摩托车行驶在早春傍晚的街道路上。冬强感觉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就坐在他身旁。 “你每天都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够辛苦啦。”冬强关切地说。 “不辛苦,年纪轻轻的不算事。”丽萍的声音柔柔的,如夏夜微醺的晚风拂过。“就到这里吧,进路口就到家了。谢谢大哥。” 目送丽萍走进路口,一种不可遏制的怜香惜玉的感觉在冬强心里油然升起。 周姨和姐姐在屋里忙碌着。 “老妹,你说这丫头多招人稀罕呐。可就是没工作没户口的,怪可惜的。”冬强的母亲惋惜着。 “二姐,户口算个啥呀,咱家又不是不能办。她三姨夫生前的老战友在公安局户籍科工作,花点钱不就办了吗?再说工作,谁现在还拿它当回事,干点啥不都比上班强啊。姐,我跟你说,这丫头有心劲,人品又好,还稳当,将来干点啥都是个个,这配冬强不是绰绰有余吗?你看看咱家冬强,蔫了吧唧的,文绉绉的,还戴个大眼镜子,这找媳妇一定要找这样能干机灵的,才能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人孩子说不找,难整啊!” “难整啥?这就要看冬强用不用心。只要用心,没有办不成的事。二姨,你看刚才冬强那直勾勾的眼神,这回好像真找到感觉了。”周姨的女儿怀抱着馨香的婴孩。 “挺好,挺好。”冬强的老母亲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周六,下班时,冬强把修好的自行车交到丽萍手里,还换了一个崭新的软绵绵的座套。 “没经你同意就换了个新座套。”平时面对那么多学生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冬强此刻竟有些胆怯羞涩,脸竟有些微微发红。 “谢谢你,大哥。这座套多少钱?我一定要给你。” “别,不……”没等冬强说完,丽萍已把钱迅速地塞进冬强深蓝的羽绒夹克口袋里。 春天的天气乍暖还寒,一连几天丽萍都咳嗽低烧。下午丽萍高烧还呕吐,周姨急忙把丽萍送到市场附近的诊所打吊瓶。二十多分钟后,冬强匆匆地赶来,丽萍冷得浑身直打颤,冬强脱下羽绒服披在丽萍身上。丽萍不停地呕吐,污物溅到冬强的裤子上,鞋上。冬强一边看着吊瓶,一边收拾污物,丽萍靠在长椅上昏昏睡去。她看见自己奔跑在中学秋季运动会场上,一个趔趄丽萍摔出去好远。两条膝盖上流出了血。天义发疯似的背起丽萍,跑向大队卫生所。 “天义!天义……”烧得昏昏沉沉的丽萍在梦里呼喊着,眼角流出了泪。冬强的心有丝丝隐痛。三姨已和她讲过丽萍的故事,冬强早已被丽萍的善良感动。 吊瓶打完,丽萍的烧渐渐退了。她抬起疲惫的眼,看着身边的冬强:“大哥,麻烦你了。谢谢!” “不谢。烧退了就好,你在家休息几天吧!” “不用,明天就好了。周姨这儿还挺忙的。” “丽萍,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三姨家取摩托车送你。听话,等我啊!”话音刚落,冬强一如离弦的箭飞身上了自行车。 厚厚的军大衣挡住了风寒,丽萍蜷缩在跨斗里,冬强的心疼痛难耐,不知不觉到了那天分手的路口。 “大哥,到家里坐一会吧,喝杯热水暖暖身。” 丽萍说明情况,父亲不停地说:“大侄子,谢谢了。”母亲喋喋不休起来:“光顾着美,穿得太少了。” 冬强四下环顾,温暖的屋里有小火炕,包缝机上堆着晴纶毛衣毛裤半成品,缝纫机针脚上还有未完成的袖片。屋子里简单却也干净整洁。 临出门冬强又返回身叮嘱丽萍:“明天还是穿羽绒服吧。” 寂静的寒夜,冬强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丽萍烧得发红含泪的双眼,还有那让人疼惜的病容,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出。丽萍,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我都被你迷住了,我的心被你偷走了。 为了感谢冬强的热心相助,丽萍买了副皮手套拖周姨带给冬强。 “你这孩子,自己亲自送给他多好。要说冬强这孩子也真不易。不大的时候,我二姐夫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死了,他们娘俩相依为命。这小子还行,考上了师范,孝顺本分还有三室一厅的住房。萍啊,我姐和冬强都很喜欢你,处处吧!” “周姨,我现在还小,不想找对象。” “你这孩子,真不让父母省心。” 冬强把皮手套贴在自己脸上,仿佛丽萍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他看见丽萍站在面前冲自己笑呢,那笑容足以让自己的心沉醉。 那日丽萍父亲给一户住在三楼的居民送煤,丝袋子里装的煤太多太重了,楼梯又滑,父亲滑倒了,胳膊轻微骨折,丽萍请了假在医院护理父亲。晚上,冬强来了,还带来了老母亲亲自包的饺子。 丽萍满脸感激:“大哥,你回去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我行。” “行啥行?你躺那空床上睡会儿,我看着吊瓶。” “大侄子,你回去吧。我也没啥大事。”丽萍父亲催促着。 “叔啊,我在这儿你上厕所不也方便吗?” 下半夜了。丽萍翻身,发现冬强的羽绒服盖在自己腿上,而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趴在父亲床边上睡着了。丽萍悄悄地把羽绒服披在冬强身上:大哥,虽然我对你已有了感觉,但我不能跟你处对象,你知道吗?我已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了。 冬强不在屋时,父亲絮絮叨叨地说:“丫头,这小伙子不错。人好,条件又好,还不嫌弃咱们……” “爸,我嫌弃!” “你嫌弃啥?” “我嫌弃我自己!”丽萍的眼泪竟然流下来了。 “得,得,得!不处就告诉人家,省得人家在咱这儿浪费时间。”父亲有些愠怒。 几天后父亲出院了。丽萍和冬强推着自行车在风中对望着:“大哥,我了解你的心思。可你太优秀了,我根本不配!” “丽萍,从那天在三姨家第一次看到你,我便认定了你。不管你同不同意,我的心已是你的了,我不会放手的!” “大哥,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我在周姨那儿干得好好的,你别难为我行吗?”几乎是恳求的口气。 “不行!”冬强扔倒自行车,双手抓着丽萍的双臂:“丽萍,我的心里全是你,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我不会放手!”冬强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丽萍。 “大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我……我不配……”丽萍的眼泪簌簌而下,冬强的心疼死了。他紧拥着丽萍的肩膀:“丽萍,你所经历的,有的,没有的,都不影响我追你。相信我,我会用生命呵护你。”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丽萍的脸上都是泪水。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俩从现在开始相爱。”冬强真诚地说。丽萍的美貌与坦诚撩拨着张冬强的心。爱入膏肓,四个字扑面而来。 此后的每个周六周日下午,周姨会让丽萍提前下班去约会。如果某天没约上或丽萍来迟了,冬强会觉得心慌,没着没落的。他想,这才是恋爱的感觉。冬强的善解人意,真诚正直,善良体贴时时刻刻都在感染着丽萍。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依赖的情感油然而生并且愈来愈强烈。 电影院里上映《小花》。当哀婉深情的主题歌响起:妹妹找哥泪花流……丽萍如带雨的梨花,让冬强心生怜惜。他情不自禁的搂住丽萍的肩膀,他的内心膨胀着,有些感觉拱啊拱的,马上要喷薄而出了。可他终究没说出那三个字,只默默为丽萍擦去泪水。 小饭店里冬强殷勤地照顾着丽萍:“快别难受了,小傻瓜,好好吃点东西,要不一会儿胃就难受了。以后再也不领你看伤感片了,看你掉眼泪我心里不好受。” “行,听你的。以后咱俩去看喜剧。” 五月中旬的春城温暖碧绿,公园里的花争先恐后地开着。冬强和丽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身上,阵阵花香扑面而来。冬强傻傻地注视着丽萍。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九曲回肠荣辱得失都随之偕忘。 “看什么?不认识?”丽萍微笑着看着冬强。 “真得感谢三姨,跟你在一起我真幸福。”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那么真诚。冬强火一样的爱让丽萍有了强烈的渴望,她渴望有一个家,一个在繁华的都市里只属于自己的家! 大明终于一鸣惊人,成为那一届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收到了东北师大外语系录取通知书。 儿子的未来有了着落,女儿的婚事也有了谱,父亲开心地笑着,逢人就说:“人挪活树挪死,挪动挪动这不都活了吗?儿子的外语系现在特吃香,丫头婆家也张罗着会亲家呢,我们得准备准备捯饬捯饬。” 一辆红旗轿车把丽萍父母风风光光地接到了冬强家。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的三居室的家。家具虽然陈旧,但依然干净温馨。宽敞的大厅,温暖的卧室,简洁的橱窗,还有窗台上怒放的花儿,都在以最亲切的姿态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大兄弟大妹子,我们早就想请你们一家人来家里坐坐,感谢你们生养了这么好的闺女,才让我姐家有这么好的儿媳妇。”周姨招呼丽萍的父母。 “这说哪去了,她姨,你也没少操心!”丽萍妈礼貌地回应着。 “亲家,今天把你们请来,就是商量一下俩孩子的婚事。这也处了几个月了,也知根知底的,看看不干啥就定下来。冬强说他俩太投缘了,我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丫头。”矮胖的冬强妈一脸幸福。 “那看看亲家亲家母有没有啥要求?”三姨询问道。 “没啥要求,只要他们俩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丽萍父亲强调着。 “我知道农村嫁女儿得要聘礼,可咱城里不兴这个。再说即便要了,我姐也拿不出来。她一个人供个大学生也挺不容易,谁有粉都想擦在脸上,谁不想让儿子的婚礼体面点呀,可现实就这么个情况。大妹子,委屈丽萍了!”三姨面带惭愧。 “她姨,啥也不要,将来这家的一草一木也是他们的。要了,我们家也不想花女儿一分钱,只要他俩好好过,比啥都强。”丽萍母亲温和地说。 “亲家母,这眼瞅着要进九月了,我寻思着把房子重新装修一番,过了年开春就让俩孩子结婚,行不?” “行。老姐姐,孩子将来在你跟前,就当闺女一样,该指使就指使,该说就说,别惯着。” “放心吧!我多了个老闺女!” 张冬强的心从未有过这样的甜蜜,想着就要和心爱的丽萍朝夕厮守在一起。他的心被爱情之火燃烧着……人的一生一路走来都是在寻寻觅觅中度过的,寻觅到前世有约的人,从相识、相知、到相许这需要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 冬强相信缘分,因为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没遇到过如此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淡绿色的朱利纹连衣裙,紧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神态静美,就连那双白色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咔咔声都会让他觉得悦耳动听。自古形容美女都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丽萍她不倾城,也不倾国,她身上透着阳光、自信、优雅、坦率,是个美貌与内涵兼备的魅力女孩。冬强的心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情不自禁涌上心头。 “萍,我出去打车让爸妈先回去,你再陪我一会儿呗?晚上我送你!”冬强扶着丽萍,一脸的深情。 自行车懒洋洋地行进着,夏日的晚风拂面而来,犹如妈妈温柔的手。 “冬强,你怎么和你哥差那么多岁数呀?我刚才听说,你侄女岁数和你差不多?” “想听么?” “嗯。” “那得有点奖励!” “我让你要奖励。”坐在后车座上的丽萍使劲挠冬强的腋窝:“讲!” 父亲是山东人,从小随父母逃荒到长春。兵荒马乱,灾难云集。在他十三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万般无奈之际,他想起母亲生前说起的在黑龙江昂昂溪的亲舅舅。那时的火车是苏联人掌控着。父亲人小鬼大,就买了壶酒送给大鼻子,顺利到达昂昂溪。可诺大的世界到哪里去找他的亲娘舅啊?他找啊找啊找啊,终于饿晕了,倒在一个牧民的帐篷旁,被一个善良的蒙古族老太太救了,留在那里放了几年羊,总算活了下来。孤苦伶仃的父亲一心想找到亲人,可几年寻找都杳无音信。他又想起世上唯一的亲人,长春的远房二叔二婶。于是他又返回长春,临走时,蒙古老太太赠他一匹马和几张羊皮。父亲卖掉了那匹马和几张羊皮回到了长春,几经周折找到了远方亲戚。后来被人介绍到长春饭店做学徒,再后来在永春路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也算红火,不久娶妻生子,那个妻子生下我大哥后大流血而死。一年后,父亲又娶了一位妻子,也是生下二哥后难产而去。一连串的苦难打击没能击倒父亲,他仍用心经营饭馆,挣钱雇人带两个孩子。再后来又娶了我母亲,他们相差十多岁,但感情很好,不久在市里又开了几家连锁店,生意都非常好。说也奇怪,大哥二哥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没有生育,终于,他们长大了,母亲三十五岁时有了我,一家人其乐融融。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打成重经济犯,所有财产都被充公。可怜的父亲游过街蹲过牛棚,那时的人似乎都疯了,父亲被红卫兵打得遍体鳞伤,终于惨死在又红又专的红卫兵的棍棒下。父亲的死给母亲带来极大创伤,得了抑郁症。大哥去了齐齐哈尔投靠他亲舅,并在那安家立业。二哥去了吉林的姨家,在那娶妻生子。原本刚迎来曙光的一家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父亲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都没有到下,却倒在了那个疯狂而悲剧的年代! 终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父亲被平反昭雪了。政府照顾我们娘俩给了一套当时相当好的三居室住房而且是二楼,就是现在住的房子,又给母亲安排了工作。搬进新房那天,母亲哭了,她声泪俱下地说:我不要新房子,我要老头子!我要永春路那一排房子! 车座后面的丽萍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冬强的衬衫。总以为自己经历了惊涛骇浪,却是别人碗里的风波。比起老人家经历的磨难,自己的经历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年末,春梅来信了:丽萍,我和小木匠好上了,我怀孕了。昨天已在公社领了结婚证,今天就搬到他家去了,算是结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反正幸福来了我绝不放手。丽萍,别看小木匠瘦小,活却干得又快又好,全大队的人家有活都找他。农闲时,木匠活都能接续上。虽说挣不了大钱,但我们有房子有地,足以丰衣足食。他人善良,对我爸和春雨都很好。春雨不爱干庄稼活,在家游手好闲的,总爱跟人打架。最近总嚷嚷到外面闯一闯,见识见识,学点技术。丽萍,帮他找个饭店,学学厨师吧,他是那块料。另外,天立也当兵去了。 丽萍的记忆中,那个走路如一阵风似的,长春梅四岁的小木匠叶大利,消瘦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羸弱的肩膀上经常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做木匠活工具的大帆布袋子。据说他小时候,父亲心脏病过世,母亲后来精神失常走失,至今杳无音信。从此他生活在做木匠活的大伯家。凭着苦钻的劲,小小年纪竟干得一手木匠绝活,在整个大队都有名。丽萍家搬走那年,人家已在大伯家旁边盖了一间半砖瓦房。这是个朴实能干的好人,春梅嫁给他应该很幸福。她又想起了天义,他也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了吧。 青葱岁月温暖而又珍贵的记忆又悠然浮现。视野朦胧中,丽萍看到了那个有着笑眯眯的小眼睛,重情重义的骑着自行车轮班载小伙伴的天义。那个瘦弱却力大无穷爱打架生死不惧的春雨,那个倔强的被人打伤也不掉一滴泪的春梅…… 记忆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心海又一次被掀翻,那些无悔的岁月呀…… 第三节 五·一阳光明媚,花儿吐蕊,小草葳蕤,一切都初露端倪般美好。 冬强丽萍的婚礼在XX饭店举行。宽敞喜庆的大厅内,身着红色套装头戴粉红绢花的新娘挽着一袭藏蓝色西装的新郎在挨桌敬酒点烟。贺喜声,嬉闹声,此起彼伏。 “新娘可真水灵!” “水灵有啥用?郊区的。听说是冬强三姨家的服务员。” 冬强的同学坐在大厅门右边的两桌上,大家议论纷纷。 “我也劝过冬强,可他说啥也不听。这没工作没户口的,将来的日子咋过?孩子上学咋办?”一位胖胖的敦实得如山的男生扶了扶高度近视镜惋惜着。 “放着省心不省心,找个有正式工作的本市媳妇多好。非得整个花瓶!听说是冬强他三姨相中的,媒人硬啊。” 在那个特殊年代,正式工作,城市户口,可人的学历,无疑是城市人衡量对象的标准,更成了一把无形的杀手锏,甚至人品能力似乎都与择偶无关,有的农村女孩为了进城,会委曲嫁给一个长相次等,年龄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城里人。的确,想过好日子的想法无错,但如此以一生的幸福为交换代价的婚姻大多是以悲剧结束的。 冬强丽萍的婚姻不同于别人。丽萍从没想到这样的奇缘让自己遇到,瘦高稳重,有素质有学历的对象,知冷知热的婆婆,一个当时大多数人看得眼热的三气房子,一个童话般美好的恋爱过程…… 溢满喜气的婚房内,冬强紧紧环抱着丽萍,温柔地喃喃道:“萍,你是我的宝贝,我要把你吞到肚子里。”一阵迫不及待的疯狂的翻云覆雨后,丽萍诚惶诚恐地揭开了自己心底的伤疤…… 冬强腾地坐起双手粗暴地抓着丽萍的双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你是这等货色!为什么骗我?”那手劲似把丽萍的骨头捏碎,那愤怒的眼神足以杀死人。 “我从没想过要骗你!是你……”丽萍的眼泪蜂拥而下。她真的是想真诚面对自己的爱人与婚姻,真的想一辈子和冬强相濡以沫。 冬强眼里的丽萍是那么完美无瑕,以至于完美到晶莹剔透,他不能忍受丽萍带给自己的侮辱。“滚!恶心!”冬强用力推开丽萍,丽萍如惊吓过度的孩子,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着。冬强蒙着被睡在沙发上,噩梦般的新婚之夜,丽萍又梦见了天义,暴雨滂沱的午后,丽萍躲在天宽大的雨衣里,天义拥着丽萍:让我为你遮风挡雨吧,一辈子!泪水湿透了印有双喜的红色枕巾。 早晨,丽萍早起和婆婆一起准备早餐,饭厅里弥漫着浓浓的饭菜香味。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前吃早餐。 “来,丽萍,多吃点,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妈老了,盼望早点抱孙子。” 丽萍碗里的菜已满了,婆婆还在给她夹肉。 “丽萍,今后哇,你的饭量妈说了算。冬强,快给媳妇儿盛点汤。这咋还闷头吃不吱声了呢?平时那热乎劲哪去了?” “妈,我去盛汤。”丽萍小心翼翼的把汤放到冬强面前,轻轻地把勺子放到冬强碗里。 “这是咋的了?就一宿功夫,你的热乎劲哪去了?” “妈,我吃饱了。”冬强匆匆离开。 “妈,他可能是这些日子累坏了。” “累啥累,指定是那个事没随他心,就拧腚了。这都是我惯的。萍,别跟他一样的。” 满屋子温暖的阳光,饭厅内浓郁的饭菜香,窗台上盛开的鲜花,专横管制着自己饭量的婆婆,一切都构成了最朴素最满足的味道。丽萍从内心深处留恋这个家。 一个多月后,丽萍突然感觉到整天昏昏沉沉的,头重脚轻吃不好睡不好。有时恶心呕吐,甚至连卖货坚持不住了。 “萍,你一定是怀孕了。三姨告诉你,坐胎的头三个月最重要了,马虎不得。再说你身体还很弱,三姨先给你放假回家养一养,等生完孩子愿意干再回来。” 丽萍兴奋地到医院做了检查,真是怀孕了。婆婆开心得又是摸丽萍的肚子又是摸丽萍的脸,买了一大兜水果和零食放到丽萍面前。原想冬强听到自己怀孕的事儿应该高兴,态度应该改变。谁想冬强不冷不热地说:“怀孕就怀孕呗,嚷嚷啥,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看着屋子里有些凌乱的床与沙发,冬强的脸冷得如冰寒的冬:“咋地,怀孕就有理了?就啥也不干了?还得我妈伺候你,你是妈呀?” “我刚从医院回来,这吐的还挺难受的!”丽萍委屈地掉下眼泪。 “你以为就你会怀孕别人不会?你以为你装成这样我就会可怜你原谅你?” “不是!”丽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我叫你顶嘴,惯的你!” 啪的一个大嘴把子打过来,鲜血顺着丽萍的嘴角流了下来。丽萍无声无息倔强地扬着头,眼睛直逼冬强。婆婆流着泪为丽萍擦拭血迹:“王八犊子,这媳妇都怀孕了,还不知心疼。这作的是啥劲呀?” “好!既然你心里容不下我,也给不了我爱,那就给我自由吧,我们离婚吧!” “你说结就结,你说离就离!你谁呀?告诉你,休想!” 寂静的夜,丽萍怀抱一只孤枕,犹如怀抱着茫茫不可测的未来。城市的夏夜渐渐苏醒,丽萍终于给自己这所谓的幸福婚姻做了决定。 早晨,丽萍把屋子收拾干净,略微打扮一番,吃罢早餐就匆匆走出了那个压抑得快要窒息的家。坐了公交车,来到X医院人流手术室。 “你确定你要打掉这个孩子吗?”医生示意丽萍要慎重考虑。 “确定!” “有家属跟来吗?” “有!”婆婆上气不接下气地破门而入,双手抓着丽萍的手,“萍啊,妈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也不要把孩子做掉哇!萍啊,走,跟妈回家。”说着老泪纵横。 “妈,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做掉,我们俩之间就利索了!”委屈的泪水打湿了丽萍的衣襟。 “萍啊,有啥委屈妈给你做主。跟妈回家!咱不能拿我孙子的命开玩笑啊!”老人乞求的目光让丽萍感到一丝丝温暖。 “妈,我不能拿我的一生开玩笑哇!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那噩梦就永远也醒不了啦,妈!” “萍,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能把孩子做掉哇,那是一条命啊,我孙子的一条命啊!萍啊,妈求求你了,不能做呀!”老人失声痛哭起来。 “大夫,把你这电话借我用一下吧。冬强,你快来!媳妇要做人流哇!呜呜……”老人的手惊慌失措地拽着丽萍的胳膊,苦苦不松手,“萍啊,跟妈回家!有天大的委屈咱回家说去,妈给你做主。一会儿,马上,冬强就来接咱们了。” “妈,就是他来了,我也一样要做这个手术,这样我俩就都解脱了。” 二十多分钟后,冬强玩命似的飞跑上楼。 “萍,媳妇儿,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不能拿咱孩子的命开玩笑啊。” 丽萍冷冷地看着冬强,转身走向人流手术室。 “媳妇儿!我错了!你不能……”冬强拽着丽萍的衣襟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丽萍的心软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情意绵绵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冬强。 夜深了,丽萍依偎在婆婆身旁,倾诉衷肠。 “妈,恋爱时,我一直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冬强,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当我深深爱上冬强时,我不敢说怕失去他。结婚了,我想跟他过一辈子,不想隐瞒一丝一毫。妈,是我不对,求您原谅我。” “萍啊,女人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这不是你的错。你本来都够委屈的了,这小子还这样对你,太不应该了!萍,去回屋睡吧,让那混小子过来给我倒洗脚水。” “臭小子,你说说你多混!今天要不是我跟着萍出去,这会儿我孙子早就没命了。如果她不是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能一个人跑去产院做人流吗?儿子,她的确很不幸,但那不是她的错,她能跟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要正确对待呀。你说从你结婚后你对人家那个冷劲,她多委屈呀。你看看她这些日子吐的都瘦成啥样了!冬强啊,那可是咱家的媳妇儿,他怀的是咱家的骨肉哇。”泪水从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流了下来。 冬强爬沙发,嘴唇颤抖着,“媳妇儿,我错了!”他爱抚地抚摸着丽萍微凸的肚皮,心中塞满了无边的忏悔。笼罩在家庭上空的一片乌云终于散开了,婆婆的脸上又露出了昔日的笑容。老人是个慢性人,走起路来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慢,但只要一听到丽萍想要吃的东西,哪怕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她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买回来做好,端到丽萍面前,如哄小孩般:萍啊,挺着吃点,过几天就好了。 晚饭后,冬强经常挽着丽萍的手到就近公园散步,夏日的晚风款款吹过,但却也溽热难耐。晚霞已映红了天边,天空飞彩流舟。行至马路红灯时,看见对面马路上一幅感人的场景:一个瘦弱干枯的花甲老头推着轮椅,一个微微发福的白发老太太神态安详地坐在轮椅上,轮椅的两个轮上分别拴着两只可爱的小狗。老头时而弯下腰为老太太擦去嘴角流下的口水。丽萍情不自禁的握紧冬强的手:冬强,这才是幸福! 也许他们没有富足的物质生活,也没有功成名就的儿女,但却相守到耄耆之年。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允诺一个誓语……冬强下意识的拥紧丽萍:媳妇儿,这就是咱们老年的时候。 人的欲望不同,对幸福的定义也不同。对丽萍来说,幸福就是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相伴一生的爱人,还有一个成功的事业。 那日午后,冬强兴冲冲地推开房门,“妈!媳妇儿!” “这孩子,这么大声干啥呀?消停坐着说。” “妈,我今天下午特意到三姨那儿去了。三姨说只要花两千块钱,丽萍的户口就能落下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将来我孙子上学就没说道了。” “还有啊,就是丽萍将来的工作,我刚才打电话给我那个当官的同学了,他说一定帮忙。” “冬强,花钱办户口是大事,因为涉及孩子将来上学的事。至于花钱安排工作就不必了,我想将来我也要支起个服装买卖。即使干不了批发也要干零售,反正我不想上班,同样是人同样熬时间,你看三姨他们一天赚的钱赶上上班挣一个月的了。人来世上一回不容易,我想活出个样来。” “你咋这么倔呢?放着省心不省心!有个正式工作多好,旱涝保收的。” “理是那个理,但我不想那么活。冬强,我们不是没有好的机会,是没有好的观念。” “好!工作的事先放一放,我明天赶紧去找三姨夫生前的战友去。先把你的户口落下,免得夜长梦多。孩儿他娘,你是城市人了。”冬强喜形于色,“噢,对了,春雨学厨师的事也有着落了。我同学的亲戚是个大厨,已经说好了,写信让春雨来就成。”丽萍没有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冬强上心办起事来真有速度。 春雨坐着火车来到这座城市,这一路上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很想念丽萍姐。坐上拥挤的公交车,穿过花团紧簇的街道,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激动地敲开丽萍家的门。 丽萍打开房门,黑亮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着一件淡兰色小碎花孕妇裙,因为孕期反应,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有些清白,但依然恬静美丽。 “姐!”当春雨看到那温和平静的眼神时,话一出口仿佛眼泪就要流出来,他太想念这个亲人了。那眼神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如此的不可替代。许多年了,在春雨心里一直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倾慕、爱恋、思念,毫无理由,蓦然深陷并且后来许多年再也没有走出来。 “春雨!快,快进屋!妈,春雨来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了。” “接到我姐夫的挂号信我就来了。我在家呆够了,我一和别人打架,我爸和我姐就收拾我,不问原因。”春雨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你看看,这敦敦实实的一米七十多的个,像个男子汉了,怎么还老打架呀?”丽萍嗔怪道。 “姐,你不知道,看不过眼的事就得出手!” 眼前的春雨,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身材,小平头发根根耸立着,手握着烟散漫地吸着,眼里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冬强下班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 “春雨呀,你姐老念叨你们。说你们像一家人一样,你的事我要是不上心,你姐就得骂死我。” “给姐夫添麻烦了!” “麻烦啥,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春雨,跟师傅好好学手艺,将来有机会自己开饭店。咱可不能打一辈子工。” “放心吧,姐!我喜欢干这一行。” “孩子,被褥你不用买了,家里有现成的你拿去用。” “别,大娘,还是买吧,别麻烦了。” “这孩子说哪去了?等天冷了,让你姐夫再给你送厚的去。在外打工啊,嘴要甜点眼里要有活,多干点活不磕碜,尽可量别打架!吃亏没关系,吃亏是福,还要照顾好自己。”老人的眼神里充满慈爱。 有这样善良的老人陪伴着,有如此稳重的姐夫呵护着,春雨从心底为丽萍姐高兴。好人终究有了好报。 第二天早晨,冬强带春雨去饭店,一路上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路边带露的花儿仿佛是张张张美丽的笑脸,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腻腻甜甜的味道。在他身后是一轮红彤彤的喷薄而出的朝阳。他以一个崭新愉悦的心态融入了这座城市,开启了一个创业者的人生之路。 光阴马不停蹄地荒疏着,丽萍终于熬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却食量大增,肚子大得要爆了似得。 恭喜呀,双胎!当医生把b超单交到冬强手里时,他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 “双、双胎!媳妇儿,你真行!”顷刻间,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从内心深处升起,撞击着他的每个细胞,这才是生命为之努力奋斗的动力。 二月的春城依然下着大雪。丽萍由婆婆,丈夫,爸妈陪同住进了X医院待产。 第二天上午,雪后初霁。阳光强烈地照射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天空瓦兰空阔高远。丽萍被推进了分娩室。经历一番锥心彻骨的疼痛挣扎后,她听到了两个孩子响亮的哭声。 恭喜!两个女儿! 丽萍努力地睁开双眼,直盯着对面墙上的时钟,试图记下两个女儿出生的时辰,却瞬间失去了知觉,昏睡过去。当护士把两个小肉团一样可爱馨香的宝贝抱到她面前时,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宝贝们,妈妈当初差点把你们弄丢了,罪过呀。 “辛苦了,媳妇儿,我爱你们!”那声音是丽萍自认识冬强至今听到的最动情的声音,绵绵的软软的,直渗透进心坎里。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可爱的哭闹的宝贝,确实增加了许多幸福的味道,却也真让人忙得手忙脚乱。幸好有婆婆在,老人一会儿抱起老大逍逍,一会儿又抱起老二遥遥,乐得合不拢嘴。 “奶奶真有福气呀,有两个大孙女。来奶奶抱,找妈妈吃奶去。天照应啊,你俩有饭吃。萍,你看这按时按点喂奶,不就安稳多了吗。冬强一会儿去买几条鲫鱼和猪肘子!” “妈,您别顿顿让我喝鸡汤鱼汤了,我喝不下去。” “别侥幸。坐月子就得喝这汤,奶水好足。再说你刚生完孩子体质太弱,不保养哪行啊?咱这是主任亲自接生,要不就你这情况非剖腹产不可。咱这呀就少遭不少罪。” “妈,就这么个吃法,将来我得胖成啥样啊?” “胖成啥样也得吃,我孙女能吃饱,人都说吃母乳的孩子健康。只要妈还能做饭,你的伙食妈说了算。哎哟,锅里还熬着鸡汤呢,我得看看去!” 自己没生孩子之前,一看到别人家孩子拉屎撒尿冬强就会觉得恶心。轮到自己有孩子了,那种感觉竟然鬼使神差的没了。两个宝贝女儿沾满屎尿的尿布他会抢着洗,尿一点拉一点都急忙换下来,生怕淹了宝贝的小屁股。刚擦完的小屁股他也会亲上两口,阳台的晾衣架上彩旗飘飘。 伴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丽萍心中的危机意识越来越强,生活在现在化的都市里,单凭两人的工资,将来如何能培养好两个宝贝。且不说将来读大学,单单是好的幼儿园,这笔费用就不小。 不行,我不能上班。光靠那点死工资怎么活?我一定要找机会经商,改变家庭的命运。 人常说:自助者天助。想好的就能得好的。 “你当下的思想正在创造你的未来,你最常想的或最常把焦点放在上头的,将来会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成为你的人生。”多年后,当她读到《秘密》这本书是是多么的欣喜若狂,这不就是秘密的原理吗? 丽萍每天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了。 为了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为了扩大本市的经济发展,一个大型的室内批发市场——长客隆批发市场在黑水路落成。经营范围包括小百,服装鞋帽等。一楼小百,鞋帽,二楼内衣,三四楼服装。 “妈,冬强,我想在长客隆签一个服装摊位!” “不行,绝对不行,操那心干吗?挣多少是多呀?等孩子们上幼儿园了,我找人花点钱上个正式班得了,咱俩这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多好。” “冬强,你想想,就是将来我上班,凭咱俩的工资怎么能供两个孩子上最好的幼儿园,接受最好的教育。人一辈子怎么活都是活,干嘛不活得精彩一点?” “那你是说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呗?你是住的不好?还是吃的不好?比起你那些一起出来的农村姐妹不强多了吗?我看你就是不知足!”冬强的声音激动,声调上扬。 “妈,你看他歪的。我还不是想让孩子们将来过上好日子吗?” “你死了这条心吧,过几天好日子把你烧的。又想干这又想干那,家里搁不下你了!” “行了,别吵了!听妈说两句。萍啊,你的心妈理解,干买卖是挺好,但不是人人都赚钱。你三姨不是也赔了好多次才挣钱的吗?咱赔不起呀。再说这两个孩子咋带呀?孩子小离不开妈。萍,你说咱家现在日子多好。实准不行,咱把这个大房子租出去,回原来的一间半地房住不也行嘛?人这一辈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 深秋的月皎洁明亮寂寥地挂在中天,周遭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稀疏的星闪烁着。丽萍躺在床上心如涨潮的海,汹涌澎湃。 “老公,你就让我试试吧。机会来了,不抓将来会后悔。” “啥机会呀,你就断定将来能赚钱?消停上班得了!睡觉!” 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晨,喂完孩子。 “妈,趁冬强休息帮看看孩子,我出去买两件衣服。” 稳稳当当地出门,急急忙忙地打车回了娘家。 “爸,妈,黑水路建了个批发市场,我想签一个摊位,可我婆婆和冬强都不同意。他们非要我上班,我真的不愿意上班,我想卖服装给自己打工。” “闺女,妈支持你。现在做生意挣钱容易,咋也比上班强。” “妈,他们不同意更不能给我出钱。爸,您能借我二千块钱么?” “闺女,给你拿钱可以,但爸提醒你,可不能因为这事两口子打架呀,有事慢慢商量,你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啦。” “爸,您放心,不会吵架的,就是这钱不知啥时能还上。” “闺女,你结婚时爸妈也没给你买什么,这钱赔上了就当嫁妆了。赚了,就加倍还老爸。” “爸……”丽萍的眼里含着泪水。 命运不是等待而是把握。周一,丽萍终于签到了三楼主道中间的一个摊位,已经是上好的位置了。她把合同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惴惴不安地回了家,预感暴风雨就要来临,而她只能做那只勇敢的海燕了。 “啊!这么大的事,你竟擅自做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竟然还向爸借钱签摊位?你胆也太肥了。你纯粹是红眼病,看三姨他们挣钱你眼红。可你没想想自己是那块料吗?”冬强近乎咆哮地声讨着。 “冬强,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呀!想让孩子们将来接受最好的教育,过上富人的生活!” “那些事是你操心的吗?你就消停带好两个孩子,上个班完了。在光复路呆两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机会来了,能不抓吗?” “屁机会,又不是考大学评职称。我告诉你,明天赶紧把摊位匀出去,匀不出去咱俩没完!” “我也告诉你,这个生意我做定了!”丽萍被激怒了,声音突高。 “你纯粹是个倔驴,我是哪辈子瞎了眼了,找你这么个败家老娘们。我还管不了你了呢!”冬强绰起啤酒瓶子砸在丽萍头上,“你个败家老娘们还想翻天!” 鲜血顺着丽萍的脸淌了下来,丽萍倔强的抬起头没有眼泪,“离婚!”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离就离!”冬强夺门而出。此刻,丽萍感觉到这样的夫妻关系可怕又陌生。 婆婆吓得惊慌失措,两个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老人慌忙地给丽萍上药止血。 已经是下半夜了,冬强被最好的哥儿们送回来,满身酒气满脸是血跌跌撞撞的。 “大娘,冬强今天喝得太多了,我没劝住。出门时摔了一大跤,脸摔破皮了。”梁平面有愧疚。 “萍,不是妈说你,上个班不也一辈子吗?干嘛非得做生意?你瞅瞅你俩打的跟仇人似的,这要是出点啥事,后悔都来不及。” “妈,我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是个错误的婚姻。” “萍啊,别瞎说!咱啥也不看,就看这俩孩子也得好好过呀!” 第二天早晨三姨匆匆赶来:“你妈昨晚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因为签服装摊位吵架了,你还把丽萍打坏了。是,丽萍背着你签摊位不对,可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呀!你看看就你这一家老小的,上班那俩钱顶个屁。就这一天功夫,昨晚我们邻居来电话说连中等地段都没有了,这不就抓着钱了吗?你还有啥作的?就你那死脑瓜骨一辈子都别想发财。现在国家政策好,还大力扶持,听说你们签的那摊位,第一年啥费用都不收,就说赔能赔哪去?作!你咋没喝死!又不是逼你干,将来我带丽萍上货,雇个小保姆帮你妈照看孩子不就得了吗?你呀,就是安于现状鼠目寸光,照丽萍的眼光远去了。萍,你准备准备,开业前尽量赶个周六周日冬强休息,三姨带你去西柳进货。姐,你就别跟着上火,年轻轻的,让她折腾吧,你就帮看看孩子得了。姐,你相信我,丽萍就是做生意的料,这条路一定能改变你们家的生活。” 本想让妹妹来劝劝丽萍把摊位匀出去,没想到倒助长了丽萍的气焰。没办法,妹妹是全家族的骄傲,是亲戚圈里最成功的典范。也许她没看走眼,兴许丽萍就是做生意的料。借妹妹吉言吧,折腾去吧! 临走三姨又把丽萍叫到一边:“三姨也得说说你,两口子吵架不能把离婚挂在嘴上,离了孩子咋整?缺爹少娘的。再说吵架也不能硬碰硬,要学会示弱才不会受伤。” “三姨,您放心,我一定活出个样来,证明给他看看。” 丽萍跟着三姨在西柳市场一圈一圈地转,这是个原始的露天批发市场。尽管进入腊月,地上有厚厚的积雪,天气也极其寒冷,但市场里人流攒动,人声嘈杂。货主们在水泥台上堆满了货,向来来往往的进货者兜售货物。三姨的货早已选好等待打包。 “萍,相中哪个样了?” “三姨,这个小棉袄行不?” “不行,萍。虽然眼下正穿棉服,但你记着,批发市场的货一定要超前。这眼瞅着元旦了,得进点薄的。” 丽萍终于进完货:五十件拉绒小衬衫,二十件时尚女式晴纶小开衫。 “萍,放我包里一起发回去。” “不用三姨,我背回去,明早直接拿到摊位上就挂上了。” “萍,回去看跟前没有就多加钱,跟前有就少加点。这十五、十八的好加价。这买卖也就得摸索着干。” 丽萍后背背着一个深蓝色牛仔旅行包,两只手分别拎个旅行袋子,红色羽绒服的拉链半开着,高高束起的马尾辫更显倔强干练。 三姨分明看见了自己初出茅庐小试牛刀时的影子,看来二姐老年的幸福生活有指望了。 第二天,只一上午功夫,七十件货物全部卖掉了,每件竟赚五元。这才是生命的价值,这才是我李丽萍的舞台呀。她激动得面颊绯红,同时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愉快。人生重要的不是努力奋斗而是抉择。一次正确的抉择胜过千百次的努力。婆婆与冬强的怨气烟消云散了。 “妈,这本钱我还得用一些日子。” “哎呀,用吧!妈死了这把老骨头渣子也是你们的。你呀就好好做买卖,我在家看孙女。” 折腾了一个月,赚了赔,赔了赚,丽萍竟赚了三千多元。 “儿子,你看媳妇儿累的,瘦了,还一劲地咳嗽。照这样下去,人就累完了。再说我一个人照看两个孩子也真是吃不消。丽萍要是不出门进货我就能轻松点。儿子,不行,你也停薪留职一起干得了。” “妈,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来,萍,你先吃,我看孩子们。” 丽萍感激地看着婆婆,只觉得嘴里的东西难以下咽。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了儿孙,如一颗燃烧的风中残烛! 冬强的停薪留职手续终于办完了,众说纷纭。其实很久了,冬强一直佩服老父亲身上那股创业的劲,自己却没勇气干,而今踏上这条路,心底有些慌乱。 “老公,你先跟三姨走两趟就会了。上货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难,亲自做就好了。你眼力好,一定行。咱们呐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别看咱眼前不如他们舒坦,几年以后你再看,咱肯定啥都比他们强。” “你就吹吧,天天做美梦。连妈都被你传染了,一天到晚竟想美事。” 冬强上货眼力不错,就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架子,不好意思讲价。 “冬强啊,咱是批发,讲下去个五毛一块的,咱得多挣多少钱啊。慢慢锻炼吧,吃别人不能吃的苦才能享受别人所不能享受的一切。”三姨絮叨着。 亲人就是亲人,隔几天晚上三姨就来家坐坐,传经送宝。三姨的每个提醒都弥足珍贵,夯实创业之初的路。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越会感觉珍惜和感恩是一生的必修课,同时在这条路上必须学会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才能生存下去,其他你别无选择。因为商场就是战场,如同草原上的狼,没有伤的狼不叫好狼,只有经历过厮杀拼打浑身伤痕累累而胜出的狼,才是真正的赢家。 二年后,冬强积累了一些经验,经济上有了改观,两个孩子也上了市重点幼儿园,他决定跑远道,到义乌进货。创业之初的钱弥足珍贵,能省则省。冬强带了二十袋方便面,几袋大酱,一瓶咸菜,一个大茶缸用来喝水泡面,买了长春到上海的硬座火车票。 五月中旬,北方的天气刚刚变热,火车上却热得透不过来气,肥大的蓝背心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胸脯上脖子上都是痱子。尤其是坐累了,躺在凳子底下时,臭脚丫子味熏得人快要窒息。哪敢实睡,腰上用长筒袜缠着全部家当呢。 终于到达上海站,霓虹闪烁的地方,却无心观赏,当即又买了上海到义乌的硬座火车票。长达几十个小时的旅途劳顿虽然很疲惫,但精神却不能懈怠。冬强终于到达了义乌市场:创建初期的大棚式的市场杂乱无章,但却有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品种齐全的服装,并且每家都有自己的小作坊。冬强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开阔明亮,谨慎斟酌后敲定:男士白色前胸印有马拉车彩色图案的短袖t恤八百件,每件十四元五角;女士彩色起肩泡泡纱短袖二百件,每件十三元。亲自查数看着打包,送到货场发快件发往长春。交完运费,买完辗转回去的车票,所剩饭钱寥寥无几,索性买了十多包方便面,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货包刚送到摊位,对面老太太就问:“扛包的,哪的货?” “义乌!” 丽萍的心里咯噔一下子。男士t恤一挂上货架就抢购一空,市场独一份,每件利润五元。冬强又辗转来到义乌,走了一圈市场惊得目瞪口呆,问上次发货的人家:“王老板,马拉车t恤怎么不做了?怎么市面上货这么少啊?” “谁说不做了,前几天来了个小伙子,把市场所有的马拉车t恤都打光了,有的厂家的货还没做出来呢。对了,也是你们市场的,我还特意问了呢,是三楼xxx号摊位,是带着样品来的。” “妈的,这不是劫财吗?太狠毒了!狗娘养的。” 对面老太太的二大包货到家一拆包,丽萍就本能地窜出柜台指着老太太的鼻子:“老太太,你太不要脸了,这么大岁数白活了,门对门的你跟货,你太不是人了!” 同行是冤家,市场的人就不怕事大,唯恐天下不乱,刷的围上几个人。 “跟啥货呀跟货,我儿子也没看见你家到的货,你小小年纪别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谁不知道你家孩子拿着样品飞去的,我告诉你老太太,不管你有多少货,这货我卖定了,我明天就空运一包,本钱卖,咱俩玩玩看谁先死!” “你运呗跟我啥关系,又不是跟你货,你这不是埋汰人吗?损货!” “跟不跟货你心里清楚,张丽琴,我告诉你,这个仇我一定报,只要你有好使货我就跟,咱俩玩到底!”丽萍的声音激动高亢。 人群一阵骚乱:太不带劲了,跟货跟得太近了。 人拿自己钱上货,那货又不是被你承包了,霸道! 生意场上就是这样:你生意兴隆,有人妒忌你,肆无忌惮地坏你。你生意潦倒,有人踩你,把你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这一辈子,不是别人的楷模就是别人的借鉴。丽萍一直想做别人的楷模,她曾试图过用文明的方式对待周边每个竞争对手,可在这条路上她行不通。为了生存,她只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自然界中的适者生存,弱肉强食在生意场上显现得淋漓尽致。 对门的货热火朝天地卖着,丽萍坐在柜台里,表面沉稳心却颤抖着:张丽琴,只要你有好使货我就跟,除非你不做生意! 丽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两个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女儿扑了过来,婆婆和保姆小杰在厨房忙碌着,春雨买了东西来看孩子们。淡定!微笑! 冬强打来长途电话:“张丽琴家的货到了吧?这狗娘养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是她。平时咱对她儿子多好,一起喝一起玩的,她儿子结婚咱还随礼了,真他妈不是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意场就得这样,勾心斗角,笑里藏刀,别上火,这很正常。冬强,我想好了,这货就是卖死咱也得卖,要不以后她还会跟咱货。”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今天看了一天市场,就咱发货那家的料好,彩印也亮堂,而且是他家主打货。别的有那么几家,家家都不是以这货为主,料不好,彩印也不亮堂。我在王老板家订了一千件,后天发快件。王老板答应长春就发给咱一家,因为咱不打散货。这回你瞅着点,顾客拿回来换的货,你认得商标就好。看来我得在这儿住些日子,再打点新货,抽空给我汇款,家里你受累了。” 两个孩子抢着电话:“爸爸,爸爸,你从电话线钻过来呀!”孩子们的哭闹声撕扯着丽萍和冬强的心。 电话铃声又一次想起:“丽萍啊,我是你丽琴阿姨,你瞅瞅我们家小子也不知道你们家卖这货,还打撞车了,我家就这二包货卖完拉倒。有的是新货,你呀,错怪阿姨了。” 老奸巨猾的腔调让丽萍感到一阵阵恶心。 “阿姨,你愿意卖就卖吧,市场有的是这货,谁挣还不是挣呢。我和冬强想好了,以后你打啥货,我们就打啥货,凭咱们的关系挣钱不分彼此!” 丽萍的抗争终于得到了挣远道货第一桶金的机会。这个会卖货的小女人,每天都会牵引同行或鄙或羡的目光。 丽萍的手在付货,心在算账,眼睛却常常溜一眼对面老太太,只要一有新货抢手,总会有二个陌生人在老太太床子前观望,老太太还跟他们耳语着。丽萍意识到,老太太没法跟自己的货,肯定是告诉别人跟了。果然一溜达市场,楼上就有卖的,听说是老太太的朋友,丽萍恨得牙根痒痒,无可奈何,只要附近摊位不是明目张胆地跟货,其他只能糊涂,热情地糊涂,洒脱地糊涂,精明地糊涂。 夏季货卖完了,秋季货还未开始,淡季了。在外漂泊一个来月的冬强回家了,已经是几天没刮胡子没洗过脸,衣服因钻凳子下睡觉也变得肮脏恶臭,整个人邋遢至极。两个宝贝不敢靠近他,他温柔地抚摸两个女儿,心酸溜溜的,女儿们直盯盯望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僵持五六分钟,哇的一声:爸爸!到底是血亲,无论变得多脏多丑,女儿都能认出来,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看着洁净祥和温馨的家,冬强的心里涌上一丝温柔的甜蜜,幸福是如此强烈,又是如此单纯。那一夜,冬强睡得沉沉的,他梦见自己上的秋货又一次爆了! 九月,夏的气息还未完全褪尽,秋的气息已悄悄降临,依然是满眼的葱绿,空气中却溢满淡淡的秋凉。大明是那一届英语系最优秀的毕业生,幸运地分到了本市一所区重点中学任教。站在中学门口,他深深地吮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宽敞的教学楼,偌大的操场早已让他心驰神往,早晨的阳光祥和地洒满大明充满活力的身体,高大俊朗,蓬勃向上,举手投足间透着青春活力。谁会想到,平素里穿着运动装,大汗淋漓奔跑在操场踢球的大男孩,今日一袭正装荣升为一名为人师表的英语老师,浑身的热情呼之欲出,他想,这一定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身中山装两鬓花白的老校长热情地接待了他:“欢迎你呀高材生,我们学校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呀,有活力有才学,你的到来就像新鲜血液注入体内,一定会让我们的英语课活起来!经校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的,你将担任初一·三班的班主任,并兼初一的英语老师,希望你不负众望啊!” “校长,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大明受宠若惊喜形于色。 初一·三班有四十二名学生,一多半女生。和往届一样,学生们对刚刚兴起的英语课有强烈的好奇心,却没有浓厚的兴趣。纵观往届毕业生的英语成绩都不容乐观,甚至被外界称为英语瘸腿学校。 大明冥思苦想,又请教了自己高中的英语老师,得出的结论是:以一个全新的快乐教学法,提升学生们的英语成绩。作为班主任,他深知任重道远,肩上承载着四十二位家长的厚望,有时会感到压力重重,但同时他又喜欢挑战自我。 每天早晨的晨读,大明都要求学生们读一小段英语,平常遇到学生,大明会主动用英语打招呼,班会上他也会用英语跟同学说几句,课下开玩笑,他也会用英语调侃。久而久之,学生们的英语热情异常高涨。在大明眼里,每个学生都是一颗能量超凡的星,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石。 初一·三班的体育课上,有时会看到大明参与其中雀跃的身影。篮球赛时,会有大明矫健的身姿。遇到学习吃力的同学,大明会用课下时间单独补习。鼓励可以让白痴变天才,谩骂可以让天才变白痴。大明的赏识教育取得了预想不到的效果。经过一个学期的摸爬滚打,初一·三班在全校出了名,创造了玩和学习都第一的奇迹。 人才只有放在正确的舞台才是人才,大明有驾驭这个工作的能力,是这个舞台上的矫矫者。 光阴如梭,转眼冬强已发了二年多义乌货,生意虽说起伏不定,但结果却比上班强多了。马上就要元旦了,还没有进到抢手的货,之前的货换了好几次,如同蚕蜕皮一般,剥掉一层又一层,不知不觉库房里积压了二百多件棉货,冬强的心火烧火燎的,他在义乌市场来回地转着。选来选去,冬强相中了一款薄毛衫,平板鸡心领女衫,八个颜色够肥够大。厂家老板想转行,库存二千多件想一次性处理掉。冬强查看了样品,价格讲到兜底价,每件十二元,一次性打走,不调不换。然后冬强到货场用快件发往长春。 丽萍兴奋地打开货包,看了上面几件样子,够肥够大,色也正,不禁心花怒放。再打开那些成捆的货一看,傻眼了,颜色还正,可尺寸不够,要比样品小很多,弹性也不好。丽萍急忙打电话告知冬强,冬强急匆匆地找到当时发货的厂家,已经是人去楼空。欲速则不达,事已至此,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为避免同行的奚落,批发十元还扬言赚钱。冬强坚持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萍,我回家了,不干了,这是干啥呀?名义上买卖挺大,干批发的,年轻轻的竟两地分居来着,还挣不到大钱,有时还赔钱,这心都快磨死了!” “老公,咱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现在市场里广州货卖得不错,要不你到广州看看,行吗?” 九十年代中期,伴随改革开放的大潮,广州经济在飞速发展。批发市场大多集中地分布在商场道路两旁的小平房里。冬强在广州市场转了二天,相中了三款夹克,出去取了钱,途经胡同小吃部想吃点小吃,迎面走来一个‘醉汉’一样的人摇摇晃晃的,手里似乎拎两瓶东西,冬强左躲右闪,怎么也躲不开撞在一起,他手里的那两瓶东西也应声摔碎。‘醉汉’一把揪住冬强,面露狰狞:“你他妈给我赔,那是救命的药,一瓶就万八千的!” “是你故意撞我的呀!你还讲不讲理?”冬强想据理力争。 “妈的,你给我弄碎了就得赔!”‘醉汉’吼着,两个人撕打在一起,随即又上来两个人抢走了挎包,整个过程只用了几分钟,歹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冬强踉踉跄跄地走进派出所报了案,算回小旅店的押金钱,加上裤兜里幸存的五百多元辗转回家。回想自己与歹徒拼命搏斗的一幕,三万多元被顷刻抢走那一瞬,冬强的心彻底散了!路上,他下定决心不再涉足商圈,安安稳稳地上班。 丽萍看着冬强满脸的青瘀,头上的包,还有浑身的伤,俩人抱头痛哭。 “对不起老公,我再也不逼你做生意了。都是我不好,我财迷心窍。”两个孩子也被吓得躲在奶奶身后哭泣着。 “你俩就作吧,你说咋过不一辈子呀,非得做生意。作吧!差点儿把命丢了。”婆婆浑浊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声音痛楚而无力。 冬强昏昏沉沉睡着了,“别跑别跑,还我的钱!站住!”睡梦中的冬强声嘶力竭地喊着。丽萍的心流泪了,她千百次问自己:这条路走错了吗?我这是爱冬强还是害冬强? 冬强的事成了爆炸性新闻,在商场内不胫而走。面对着同情与解恨的目光,丽萍终于领悟到什么是落井下石,什么是鼎力相助。对面老太太时而佯装自言自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哇!此刻的丽萍再也无力跟她争辩什么,她一心想把手里的货处理完就不干了。让噩梦到此结束吧!不要再殃及无辜了,让冬强好好上班吧! “丽萍,坚强点,挺过去,做生意哪有那么顺当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别成为别人的笑柄。萍,没啥,反正死不了,天塌不下来。用钱大姐这儿有,别听别人放屁。啊,就他们是做生意的料?放圈屁!”于姐胖胖的手掌一直抚摸着丽萍充满恐惧的后背。 丽萍想说句感激的话却激动得一时语塞。 几年了,她和临摊位的于姐可以说是战友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谁都没有雇服务员,相互帮忙照应着,在一起呆的时间比和老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可以说是感情笃深。丽萍望着于姐因长期不保养而肌肉松弛的脸,还有那一双睿智善意的眼:“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人冬强好好的语文老师,我非得逼人家干批发,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心难受哇,姐!” “啥干不下去了,谁一辈子不遇点沟沟坎坎呀?冬强要是没心干,你自己干。整点近道货,利虽薄点,也比上班强啊,再雇个服务员,你出门进货我在家帮你盯着点,下晚我帮你把钱存上。这买卖都支巴起来了,扔了多可惜呀!” 人在难时给一口,胜过富时给一斗。落难时于姐的一声声鼓励,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丽萍,支撑着生意。丽萍至死都不会忘记于姐的恩。 冬强又一次喝多了,吐了满床,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是家里的罪人,我把钱都弄丢了。你放心,将来我一定要找一个挣大钱的机会,再,再挣回来,酒!酒!给我酒!”丽萍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忏悔中,她一个人默默地跑近道货,默默地承受冬强无休止的酗酒成性。她想,如果时间足够长,她一定能把冬强从受挫的阴影里拉出来。 年后的大雪又纷纷扬扬飘洒起来,在昏黄的路灯下舞动着金色的旋涡。夜已深,冬强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 “媳妇儿,我改命的机会到了。今天同学会,我最好的一个同学从英国回来了,邀请我去英国。他也是在国内没挣到钱,才去英国的,听说挣了好多钱,我跟他说好了,我一定去挣好多钱,不让你遭这罪。那英国啊遍地都是黄金哪!”冬强的眼里溢满希望之光。 万念俱灰时,冬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执意出国打拼。 春天,万物复苏,沉睡的冬天刚刚苏醒。冬强的同学从英国发来了邀请函。冬强从三姨那儿借了钱,信誓旦旦地站在母亲面前:“妈,您放心,我在国外干个两三年,指定比在国内干十年都挣得多,您就等着瞧好吧!” “儿子,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妈也管不了你,你这一去三年,只求你能照顾好自己!”婆婆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牵挂。 机场候机大厅里,丽萍领着婆婆,两个孩子,和冬强依依不舍地告别。 “爸爸,早点回来!爸爸,别忘了给我们打电话呀!” 各位旅客请注意,飞往伦敦的XXXX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 冬强转身离开,带着老母亲的牵挂,妻女的无限眷恋,奔赴异国淘金。 第四节 丽萍雇了服务员,于姐的远房亲戚,一个二十来岁因家境贫寒已在外打工二年,还要供弟弟读书的小姑娘,虽然长相一般,但很会卖货,两个人在一起搭档自然顺手。丽萍穿梭于沈阳哈尔滨两个近道市场。 哈尔滨,素有东北小上海之称,每天都有最新潮最时尚的服装上市,运输也很方便。丽萍已发走了一小包货,又发现了可心货,她两只手提着大旅行袋费力地挪动着,叫了三轮车,匆匆赶往火车站。上车,坐稳,从包里拿出一瓶水,一口气喝完,嚼了几块饼干,昏昏沉沉睡着了。下车时,竟发现少了一袋货,丽萍气得简直要疯了,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欠了一屁股债,冬强去英国已经两个多月了,却只给家里打了一个问候电话,给冬强打过去竟无人接听。顷刻间,委屈,恐惧,茫然,崩溃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回到家看到两个可爱的孩子,丽萍又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活着就有希望,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丽萍在心里不停地給自己打气。 六·一儿童节,丽萍带着两个孩子到文化广场放风筝。两个身着淡绿色公主裙,扎着羊角辫的宝贝穿梭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两个老鹰风筝飞上了天,越飞越高,两个宝贝不停地放长手中的风筝线,雀跃着。丽萍仰望天空,老公啊,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我盼着你快点回到我们身边,这种牵挂的煎熬实在折磨人,我已经承受不住了。但有一点你放心,尽管你不在家,我也会让孩子们生活得快快乐乐的,更会善待妈。 那日婆婆生日,丽萍买来了生日蛋糕,又给婆婆买了新半袖。 “妈,您看喜欢不?” “萍啊,日子这么难你还給我过生日。” “妈,有您和俩孩子我一点都不难。” 婆婆不停地擦拭眼泪,两个宝贝唱起了生日歌。丽萍的心酸涩酸涩的,老公啊,我不奢望你寄回多少钱,只求你平安就好! 八月,冬强终于给家里打来了平安电话,还寄回来二万元钱。两个孩子马上要上学了,丽萍又卖掉了金银首饰当作择校费,大明托人把两个孩子送进了市重点小学。 逍逍和遥遥终于在九月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穿上实验小学的校服,背着印有米老鼠的书包,走出家门上学。刚到楼下就见一个穿着一样校服的小女孩钻进一辆本田车里,娘仨急忙躲开,在大门口打车。那辆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又迅速返回,停在娘仨身边,车窗打开,一个穿着讲究秃头胖得圆球一样,脖颈上一个明晃晃的大金链子,沉甸甸地坠着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上车吧,咱们是邻居,又是一个学校的。下着雨呢,别把孩子们淋病了!”丽萍还没来得及拒绝,车门已被打开。 “谢谢您大哥。你们在这院住多长时间了,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哪?” “啊,刚搬回来,以前租着来的,这儿冬天暖气好。” “我是这院老户,三门的。” “巧了,我们是四门的。” “你们几年几班哪?” “一年五班。” “啊?一个班的,缘分,真是缘分!” “你好,我叫张遥遥。”性格活泼外向的老二抢先开了口。 “我叫张逍逍。”性格内向羞涩的老大补充道。 “你们好,我叫赵思琦。”一个瘦弱而白净见人怯生生的小姑娘。 “班车点太远,走到那儿也得二十分钟,够不上。还不如坐公共汽车。”丽萍悠悠地说。 “以后如果你们不嫌弃,就搭我的车吧,反正也得送琦琦。” “那哪好意思呀!” “没事儿,实在不好意思,就交点班车费。” 细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句诙谐幽默的话却让丽萍感觉到很温暖。 下午,丽萍急忙赶往学校接孩子。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干净的中年女人开着车来接琦琦。 “阿姨,这是我妈妈。”琦琦小声地介绍着。 “你好,赵斌跟我说了,还有琦琦的两个同学,一定一起接回来。”女人说话爽快利落。 “谢谢你们。”丽萍面带感激。 “不谢,都是为了孩子,我和她爸都忙,说不准以后放学还得辛苦您呢!” “没说的!” 谈话间,丽萍得知,琦琦的爸爸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妈妈是某医院的护士长,两个人各干各的事业,互不干涉。一段时间后,琦琦的父母特忙,早晨,赵斌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下午放学丽萍接三个孩子回家。三个宝贝如同三个快乐的天使,在一起上课,嬉戏。如今又在一起写作业吃晚饭,感情日渐颇深。逍逍厚道稳重一直有大姐样,平日里要尖的遥遥此时对瘦弱的琦琦也关爱有加。 为了节省开支,奶奶早已辞了小保姆,自己承担家务,老人为三个孩子盛好饭,还给每人倒了杯饮料。“萍啊,弄完没有,快过来吃,一会凉了。”婆婆显然已经很衰老了,行动异常迟缓,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皱纹层叠,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始终如一,那就是丽萍的饭量她做主。丽萍面前的那碗饭显然是摁了又摁满满一碗。 “妈,您又盛多了。” “多什么多,快吃,吃剩下的妈吃,累一天了,吃不好哪行。琦琦呀,尝尝这是你阿姨亲自给你做的肉段。这以后你爸妈要是没功夫接你,你就到奶奶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把你送回去。”老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琦琦毛茸茸的头。 “遥遥,你们真幸福,有妈妈还有奶奶!” “你也有啊!”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奶奶。”声音凄凉如离群的孤雁。 “那,那个妈妈?”丽萍愕然。 “在我五岁时,我亲妈妈心脏病死了。现在的妈妈是我的后妈,她和我爸刚结完婚,我不喜欢她,我想我自己的妈妈。”琦琦的眼泪落了下来。 一席话,让婆婆和丽萍的心里苦涩难当。此后,不知有多少次,丽萍经管着三个孩子一起吃饭写作业,然后再亲自送琦琦回家。 寒冬,丽萍又坐了夜车,在天际破晓之前到达了沈阳XX市场。XX市场向来以清晨出摊著称,所以大多数进货商基本都清晨到此。此时,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烈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肆虐着。暴风雪抽打在脸上有如刀割,逼人的寒气似乎渗透了骨髓。 丽萍在XX市场不停地转着,仔细斟酌后,敲定一款女士时尚牛仔棉服,进了五十件,每件三十八元,打了包。以往货少时,丽萍都是自己背货,拎货,然后雇三轮车直抵火车站。可今天的牛仔棉服太重了,随即喊来了扛包的,扛着货包到市场外寻找三轮车。狂风呼啸着,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丽萍的两只鞋带开了,她弯下腰迅速地系好,抬起头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给自己扛包的人,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追赶一段距离,然后惊慌失措地在风雪里苦苦寻觅着,一个多小时后,那个扛包的人仍踪影皆无,丽萍意识到自己的这包货是被人扛跑了,无奈到XX市场保卫科报了案。保卫科的人告诉丽萍,这种情况是有的,只等那个人下一次作案被抓获,方能破案。 暴风雪仍然昏天暗地地下着,丽萍的心里有挥之不去的痛!她无助地坐在雪地上很久,很久…… 晚饭时,丽萍回到了家。婆婆看着丽萍的脸:“萍,是不是今天出去发货遇到麻烦事了?” “妈,没有。只是觉得今天的货好像发贵了,挨宰了!没事,好赖咱还有货在。”丽萍极力掩饰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就好,高价来就高价卖吧。折腾一天了,都冻透了,来,喝点热汤。”婆婆温暖地体贴着。 长春的雪似乎比沈阳的雪小很多,晚饭后,丽萍一个人走在小区空阔冰冷的雪地上,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没有路,没有尽头。极端的无助被寒冷盛情包围。丽萍的泪水冰一样冻结在脸上。天渐渐黑下来,她听见婆婆和两个孩子的喊声,是婆婆领着俩孩子下楼来找自己,在她不远处,有手电的微光,温暖闪耀,像是一种希望,也像一种力量。 冬强每隔三五个月给家里打一次平安电话,却一直没再给家里汇过钱。丽萍的买卖仍坚持着。放弃永不成功,成功永不放弃,成功永远属于那些追求梦想,坚持梦想的人。 一年多以后,丽萍的买卖有了很大起色,她替冬强还上了欠三姨的二万块钱。三姨接过钱,嘴里不停地说:“我没看错人,你干啥都是个好手!” 秋日的哈尔滨,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收获成熟的味道。 XX城,丽萍一圈又一圈地转,相中一家货:黑色系列。就是价高。 “老板,你再便宜点,我回去也少挣点,给你跑量。” “便宜啥呀,今天有好几个版都断货了,明天才能出货。”高高瘦瘦留着背头的老板从货堆中抬起头。 “江海全!” “呀?丽萍!” 眼前的海全虽然清瘦,但气宇轩昂,眉眼间精气神十足,大背头油亮亮的,向后拢着,十足的企业家范儿。 “哎呀呀,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丽萍,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么漂亮。” 时尚黑亮的卷发,淡紫色的修身风衣愈显脸色的白皙,浑身上下透着阳光坚韧,不服输的劲。海全有些呆了,年少时的一次动心又赤裸裸地化作贼心不死,瞬间溢满他的全身。他第一次感觉,有个人就那样随意站着,已似一道风景,而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着光。 “海全,你也太厉害了,买卖做得这么好,还自己做货!” “厉害啥,这是我大哥一手创立的。一年前,他得了白血病去世了,我才接手干的。前段时间,我回老家见到了春梅,她告诉我,你在黑水路做生意,我本想去那儿看看你,可事儿多又忙忘了。嗨,别说这个了,看看相中哪几个版了,这么地吧,丽萍,今天你先带走几十件,有几个爆版明早出货,我再给你发一包。” “那我把钱先给你。” “哎呀,那都是小事,卖完再给,卖好了,你请我吃饭!”他乡遇故知,丽萍心里格外温暖。 这哪里还是那个用袖子擦鼻涕,牧鹅放牛的儿时伙伴呀,这分明是个与时俱进的企业家! 丽萍的买卖又有了红红火火的场面,海全家的黑色小衫每天到二百多件都能卖掉。她又一次来到哈尔滨给海全结账。 “姐,别光卖好使的版,不好使的版也好好挂挂,我们这儿还积压不少呢,为了让你能卖点好使货,我们老板把长春黑水路四楼老主顾的货都掐了。”小服务员显然有些激动了。 “唠啥呢?不好好卖货。”海全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海全,我来给你结账,还想请你吃饭。” “那太好了,我等你这顿饭,可等几十年了,哈哈。” 农家饭馆内,丽萍点了一桌子肉。 “海全,我记得你小时候特爱吃肉,吃不到就哭,多吃点。” “得多吃点,丽萍请客得多吃点。”他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 “怎么啦?海全。” “我是在想啊,这一晃我们都奔四十了,丽萍你带着老人孩子不容易吧?听春梅说你老公……” “生活不就这样吗?没有这个愁还有别的愁,哪能顺风顺水的呀,有时候我倒觉得,就因为肩负这些责任,就会支撑你好好地活。” “丽萍,我佩服你的勇气,就冲你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海全,谢谢你,刚才听服务员说了,为了我,你……你放心,你的恩德我不会忘。” “丽萍,只要你能赚到钱,我心里就舒坦了。” 两个儿时伙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懵懂的记忆在同一时刻交叠。 丽萍的买卖持续红火,可就是海全家小衫的版多,丽萍床子小挂不全。恰逢邻居高大哥家出兑摊位。高大哥家的生意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两口子的工作都好,工资很高,孩子又小,无暇顾及生意。高大哥只是抽空一个月出去一次,发回大量的货,服装的款式远远跟不上变化多端日新月异的服装市场。多数情况下就是混个费用,有时不但货要赔钱,还要搭一个服务员工资。经过商榷,丽萍以市面价三万五千元,兑下了高大哥的摊位。 多了一个摊位挂货,销售额自然好很多,生意呈现蒸蒸日上的景象。丽萍立在自己宽敞的摊位前,心绪万千,如果当年冬强不出国,或许自家的生意要比现在好很多。如果冬强不执意出国,一家老小的生活也要比现在幸福得多。丽萍的鼻子一酸,泪水又盈满眼眶,无尽的相思和牵挂又占据了她的心…… 那个夏天,冬强打来了平安电话,婆婆的心里踏实许多。电话,曾经是联络感情,传递幸福的纽带,曾经是握着不肯放下,听到对方声音想哭的魔棒。而今,电话的编程里只有简单的关于平安的故事。生活越来越殷实,丽萍却每每怅然若失,心底茫茫有如不可测的海。 天气越来越热,火炉般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三个小家伙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家,琦琦哭喊着肚子疼,并且一阵比一阵严重,琦琦的头上已有汗珠滴落,脸色惨白吐拉不止。赵斌夫妇急忙开车来到医院,诊断结果:急性肠胃炎,需要立即打吊瓶,不然会拉脱水。吊针扎上了,琦琦用虚弱的声音祈求:“我要丽萍阿姨!” 丽萍气喘吁吁地跑到X医院四楼儿童急诊区,她俯下身轻轻地抱起琦琦,亲了亲小脸小手,嘴贴在琦琦耳边:“琦琦别怕,一会就好了,手别乱动啊,爸爸,妈妈,阿姨都在这儿。我们宝贝琦琦最坚强了,明天就好了,满屋疯跑了。宝贝睡一会儿,等醒了咱们就到家了。”声音轻轻柔柔的,如夏日晚风的呢喃。琦琦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她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温暖舒适,那幸福足以让全班同学垂涎! 回去的路上,琦琦依然赖在丽萍怀里不肯下来。 “阿姨,能不能让我去你家住哇?” “宝贝,等好了再去。” “我想现在就去,病了,我想逍逍遥遥了。” “你这孩子,阿姨明天还要上班,妈妈明天休息正好陪你。”琦琦的妈妈命令道。 “妈妈,我难受,我想她俩。”说罢嘤嘤哭泣,如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好,宝贝,咱这就去找她俩。嫂子,把药给我,今晚我看着她。” 琦琦蜷缩在丽萍的床上,逍逍遥遥在身旁围绕着。 “宝贝们,你们今天到底吃了什么?” “每人一大杯冰激凌,我们吃不了就扔了。琦琦说扔了可惜就全吃了,肚子就疼了。”逍逍小声嘟囔着。 该死的冰激凌! 琦琦无力地睁开双眼:“阿姨,我想妈妈了,我不敢跟现在的妈妈说,怕她生气和爸爸吵架。”昔日大而有神的眼睛此时疲倦,暗涩,泪水涟涟。阿姨,你像妈妈,她不像妈妈。丽萍把琦琦紧紧拥在怀里,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妈妈的离世,母爱的缺失,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创伤,那创伤时时会痛,难以愈合,大概一生都无法痊愈。丽萍只觉得心痛,一种怜惜的痛。 在丽萍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后,琦琦又满屋疯跑了。 “琦琦,最近不能吃凉的,冰箱里的东西不能拿出来就吃,辣的硬的都不能吃,伤胃!”丽萍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琦琦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在琦琦整个少年时代倾注了丽萍无私的母爱,她的呵护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给干涸荒芜的土地以最丰沛的滋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到丽萍,琦琦心里的潜台词就是:妈妈!这便是岁月刻画的痕迹。 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看到春雨了,丽萍来到春雨当厨师的饭店。 “他姐,你可来了。我撵他去医院就不去,都发烧好几天了,身上还起了好多红泡,就这么挺着,大发了咋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满心关照。 “咋的了?发烧了?”丽萍的手搭了一下春雨的头,掀开衣服,腰上起了一圈小水泡,如腰带一般缠在腰上,只差一巴掌就扣上了,而且钻心地疼。 “臭小子,这咋还挺着呢?走,去医院。”丽萍不由分说,拽着春雨打车到了X医院,挂了皮肤科。 “这是一种病毒,民间叫蛇盘疮。诱发的病因多种:压力大,着急上火,潮湿等造成的抵抗力急剧下降。打一个吊瓶先把烧退了,我再给你开点药,按时吃,一周基本就好了。”老大夫手扶眼镜平静地说。 丽萍看着吊瓶,坐在春雨身旁拥着他的肩:“跟姐回家,饭店太潮了,这功夫还没来暖气,阴冷阴冷的。”丽萍的手温柔地摩挲着春雨因久未打理而凌乱油腻的头发,春雨的心温暖着。 “你每月工资不高,别舍不得花。记着,钱不是攒的,是抓到机会赚的。你放心,等时机成熟,姐一定帮你开店。”丽萍蹲下来,伏在春雨膝上,抬起头看着春雨日渐成熟微微发胖的脸,机灵狡黠的眼,不由得让人感觉到睿智聪慧。 “春雨,在这个城市,你有家,姐那儿永远是你的家。” “姐,我知道。”明明平时口若悬河,此时的春雨竟无语凝噎。看着丽萍温暖的眼神,春雨看到了梦中的家园。他想,这就是亲情,金钱,地位,权势无法抗衡的亲情。 多年后回忆起来,这情景依然如昨,温暖伴随他一生。 春雨走进这个用善良和温暖构筑的家,宽敞的三室一厅,大幅的富贵牡丹图高高悬挂在大厅壁上,墙角高凳上一大盆怒放的粉红色杜鹃花,窗台上鲜花盛开。置身在这花的世界里,感受着丽萍姐对生活的热爱,心情格外惬意。 两个孩子小鸟般围着春雨,叽叽喳喳不停,大厅的沙发上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俩孩子画的儿童画,春雨也参与其中,和俩孩子一起画,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一周后,春雨的病结痂痊愈。此时,他已成了两个孩子最好的玩伴。亲情如此浓厚,在这个城市打拼,他从未感到孤独。 几年的磨练,大明成了那所中学的教学骨干,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参加市里的表彰并且收获了爱情。 “姐,我恋爱了。”大明半卧在丽萍家大厅的沙发上,翘着腿。 “谁介绍的?” “姐,就你小弟处对象还用介绍,瞄准了就拿下!” “拿下?”丽萍愕然,“我可告诉你别胡来,处就好好处,一定对人姑娘负责任。你说说是什么情况?” “爸妈是小学老师,她刚毕业分到我们校,也是教英语的,长相一般但性格很好,将来对爸妈能挺好。” “人父母了解你情况吗?” “了解,我去她家好几回了,她爸很欣赏我。老人家就是个伯乐,我就是千里马,。她爸好像比她对我还好。” “瞎说,这叫爱屋及乌。” “姐,还是上学早好,我都工作了,她刚毕业。我这是一手抓工作,一手抓爱情两不误,厉害吧?” “得了,你可别吹了,我可提醒你,你那烟哪酒哇都忌了吧,尤其到老丈人家装也得装着点。” “装啥呀,老人家比我能抽能喝的。他说了。这才是男人嘛!” “你是优秀教师得注意形象。” “姐,优秀教师也是人哪。人活着就得有些爱好,要不枯燥死了。” “就你还枯燥?打球,旅游,抽烟喝酒,交朋好友,哪一样你不好哇?” “可我没耽误工作,我们年级英语成绩老好了。姐,我总觉得我是一条龙,应该腾飞。如果老在这儿困着,我就会干巴死。” “好好上班得了,做生意的苦你受得了吗?” “不是,姐,我想开一个英语课后补习班,自己干,在学校干得再优秀,这口袋也是瘪的。我们学校正式老师不允许开补习班,抓着就下岗。我想索性停薪留职,不也挺好吗?” “好是好,这么大事,你一定要跟爸妈商量商量,最起码也得事先告诉他们。” 几天后,大明买了二瓶好酒回家。 “你小子是不是有啥事求我?处对象钱不够花了?一会儿让你妈给你拿点。”父亲呷着小酒笑眯眯地调侃着。 “爸,我想停薪留职,开个英语补习班。” “啥?停薪?好好的工作你不想干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呀!我们李氏家族好不容易有一个大学本科生,有个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别人都羡慕死了。我告诉你,有我活着,你别想瞎折腾!”父亲的声音突高八度,眼睛红红的。 “他爸,你急啥眼哪,儿子这不跟你商量呢吗?再说是停薪又不是辞职,,让儿子试试,不行再回去上班不也行吗?你别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他脑袋不空,心里贼有数。”母亲试图说服父亲。 “有数个屁!要是没有老师这个职位约束他,他指不定干出啥荒唐事来呢。” “爸,我姐做买卖你不也很支持吗?再说我姐干得也挺好哇,比上班强多了。” “你姐是你姐,她啥也没考上,你不让她做买卖让她干啥去?你不行,堂堂的名牌大学本科生,犯不上冒这个险。再说你姐,她遭了多少罪呀,弄得你姐夫……唉!”说着老泪纵横。 夏夜的晚风挟裹着淡淡的青草味道徐徐吹来。大明无聊地沿街边行走,皎洁的月光穿过他雪白的T恤短袖,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敲开姐姐家的门,两个宝贝蜂拥而上。 “姐,爸不同意,都哭了!还是怕我吃苦遭罪。”大明的眼底渐渐积了泪。 “那你自己咋想的?” “姐,我就想自己干。” “那你对象同意吗?” “姐,她主宰不了我,我的路我自己选,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握。” “小弟,咱俩的性格都随妈,有个不服输的劲。既然你这么想干,爸的工作我来做,但姐提醒你,创业不比上班,或多或少都会遭遇挫折,你一定要有精神准备。” “姐,你放心,我一定干出个样来,不让爸失望。” 大明停薪留职的手续终于办下来了,教室也已租好,在大明所在学校附近一小区的居民楼内,三楼,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大厅里摆放了十多张学习桌,无需打广告,那个年代,那个中学,大明早已是英语组凤毛麟角的人物了,那些英语不好的同学哪个不趋之若鹜?就连本校几个老师的孩子也投奔门下。 开班在即,丽萍还是要再三叮嘱大明:第一期开班,人数不能太多,不能盲目求量而不求质。家长都是以结果为论断的。一定要以短期内提高学生的英语成绩为目的,咱先别急着挣钱,这是个口碑事业。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创造奇迹。 大明采纳了丽萍的建议,稳扎稳打亲力亲为,一期下来取得了预想不到的效果。靠着上好的口碑,生源逐渐增多,大明又雇了个英语本科生,女朋友休息也参与其中,一切都走上正轨事业蒸蒸日上。 世界上有许多精英之所以能开创世人瞩目的企业天地,都是因为心存远大梦想,坚持梦想。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梦想,当你接受希望的指引,冲破不可能的藩篱,你会发现成功之门是虚掩的。 第四节 丽萍雇了服务员,于姐的远房亲戚,一个二十来岁因家境贫寒已在外打工二年,还要供弟弟读书的小姑娘,虽然长相一般,但很会卖货,两个人在一起搭档自然顺手。丽萍穿梭于沈阳哈尔滨两个近道市场。 哈尔滨,素有东北小上海之称,每天都有最新潮最时尚的服装上市,运输也很方便。丽萍已发走了一小包货,又发现了可心货,她两只手提着大旅行袋费力地挪动着,叫了三轮车,匆匆赶往火车站。上车,坐稳,从包里拿出一瓶水,一口气喝完,嚼了几块饼干,昏昏沉沉睡着了。下车时,竟发现少了一袋货,丽萍气得简直要疯了,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欠了一屁股债,冬强去英国已经两个多月了,却只给家里打了一个问候电话,给冬强打过去竟无人接听。顷刻间,委屈,恐惧,茫然,崩溃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回到家看到两个可爱的孩子,丽萍又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活着就有希望,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丽萍在心里不停地給自己打气。 六·一儿童节,丽萍带着两个孩子到文化广场放风筝。两个身着淡绿色公主裙,扎着羊角辫的宝贝穿梭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两个老鹰风筝飞上了天,越飞越高,两个宝贝不停地放长手中的风筝线,雀跃着。丽萍仰望天空,老公啊,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我盼着你快点回到我们身边,这种牵挂的煎熬实在折磨人,我已经承受不住了。但有一点你放心,尽管你不在家,我也会让孩子们生活得快快乐乐的,更会善待妈。 那日婆婆生日,丽萍买来了生日蛋糕,又给婆婆买了新半袖。 “妈,您看喜欢不?” “萍啊,日子这么难你还給我过生日。” “妈,有您和俩孩子我一点都不难。” 婆婆不停地擦拭眼泪,两个宝贝唱起了生日歌。丽萍的心酸涩酸涩的,老公啊,我不奢望你寄回多少钱,只求你平安就好! 八月,冬强终于给家里打来了平安电话,还寄回来二万元钱。两个孩子马上要上学了,丽萍又卖掉了金银首饰当作择校费,大明托人把两个孩子送进了市重点小学。 逍逍和遥遥终于在九月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穿上实验小学的校服,背着印有米老鼠的书包,走出家门上学。刚到楼下就见一个穿着一样校服的小女孩钻进一辆本田车里,娘仨急忙躲开,在大门口打车。那辆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又迅速返回,停在娘仨身边,车窗打开,一个穿着讲究秃头胖得圆球一样,脖颈上一个明晃晃的大金链子,沉甸甸地坠着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上车吧,咱们是邻居,又是一个学校的。下着雨呢,别把孩子们淋病了!”丽萍还没来得及拒绝,车门已被打开。 “谢谢您大哥。你们在这院住多长时间了,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哪?” “啊,刚搬回来,以前租着来的,这儿冬天暖气好。” “我是这院老户,三门的。” “巧了,我们是四门的。” “你们几年几班哪?” “一年五班。” “啊?一个班的,缘分,真是缘分!” “你好,我叫张遥遥。”性格活泼外向的老二抢先开了口。 “我叫张逍逍。”性格内向羞涩的老大补充道。 “你们好,我叫赵思琦。”一个瘦弱而白净见人怯生生的小姑娘。 “班车点太远,走到那儿也得二十分钟,够不上。还不如坐公共汽车。”丽萍悠悠地说。 “以后如果你们不嫌弃,就搭我的车吧,反正也得送琦琦。” “那哪好意思呀!” “没事儿,实在不好意思,就交点班车费。” 细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句诙谐幽默的话却让丽萍感觉到很温暖。 下午,丽萍急忙赶往学校接孩子。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干净的中年女人开着车来接琦琦。 “阿姨,这是我妈妈。”琦琦小声地介绍着。 “你好,赵斌跟我说了,还有琦琦的两个同学,一定一起接回来。”女人说话爽快利落。 “谢谢你们。”丽萍面带感激。 “不谢,都是为了孩子,我和她爸都忙,说不准以后放学还得辛苦您呢!” “没说的!” 谈话间,丽萍得知,琦琦的爸爸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妈妈是某医院的护士长,两个人各干各的事业,互不干涉。一段时间后,琦琦的父母特忙,早晨,赵斌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下午放学丽萍接三个孩子回家。三个宝贝如同三个快乐的天使,在一起上课,嬉戏。如今又在一起写作业吃晚饭,感情日渐颇深。逍逍厚道稳重一直有大姐样,平日里要尖的遥遥此时对瘦弱的琦琦也关爱有加。 为了节省开支,婆婆早已辞了小保姆,自己承担家务,老人为三个孩子盛好饭,还给每人倒了杯饮料。“萍啊,弄完没有,快过来吃,一会凉了。”婆婆显然已经很衰老了,行动异常迟缓,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皱纹层叠,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始终如一,那就是丽萍的饭量她做主。丽萍面前的那碗饭显然是摁了又摁满满一碗。 “妈,您又盛多了。” “多什么多,快吃,吃剩下的妈吃,累一天了,吃不好哪行。琦琦呀,尝尝这是你阿姨亲自给你做的肉段。这以后你爸妈要是没功夫接你,你就到奶奶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把你送回去。”老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琦琦毛茸茸的头。 “遥遥,你们真幸福,有妈妈还有奶奶!” “你也有啊!”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奶奶。”声音凄凉如离群的孤雁。 “那,那个妈妈?”丽萍愕然。 “在我五岁时,我亲妈妈心脏病死了。现在的妈妈是我的后妈,她和我爸刚结完婚,我不喜欢她,我想我自己的妈妈。”琦琦的眼泪落了下来。 一席话,让婆婆和丽萍的心里苦涩难当。此后,不知有多少次,丽萍经管着三个孩子一起吃饭写作业,然后再亲自送琦琦回家。 寒冬,丽萍又坐了夜车,在天际破晓之前到达了沈阳XX市场。XX市场向来以清晨出摊著称,所以大多数进货商基本都清晨到此。此时,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烈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肆虐着。暴风雪抽打在脸上有如刀割,逼人的寒气似乎渗透了骨髓。 丽萍在XX市场不停地转着,仔细斟酌后,敲定一款女士时尚牛仔棉服,进了五十件,每件三十八元,打了包。以往货少时,丽萍都是自己背货,拎货,然后雇三轮车直抵火车站。可今天的牛仔棉服太重了,随即喊来了扛包的,扛着货包到市场外寻找三轮车。狂风呼啸着,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丽萍的两只鞋带开了,她弯下腰迅速地系好,抬起头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给自己扛包的人,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追赶一段距离,然后惊慌失措地在风雪里苦苦寻觅着,一个多小时后,那个扛包的人仍踪影皆无,丽萍意识到自己的这包货是被人扛跑了,无奈到XX市场保卫科报了案。保卫科的人告诉丽萍,这种情况是有的,只等那个人下一次作案被抓获,方能破案。 暴风雪仍然昏天暗地地下着,丽萍的心里有挥之不去的痛!她无助地坐在雪地上很久,很久…… 晚饭时,丽萍回到了家。婆婆看着丽萍的脸:“萍,是不是今天出去发货遇到麻烦事了?” “妈,没有。只是觉得今天的货好像发贵了,挨宰了!没事,好赖咱还有货在。”丽萍极力掩饰着,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就好,高价来就高价卖吧。折腾一天了,都冻透了,来,喝点热汤。”婆婆温暖地体贴着。 长春的雪似乎比沈阳的雪小很多,晚饭后,丽萍一个人走在小区空阔冰冷的雪地上,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没有路,没有尽头。极端的无助被寒冷盛情包围。丽萍的泪水冰一样冻结在脸上。天渐渐黑下来,她听见婆婆和两个孩子的喊声,是婆婆领着俩孩子下楼来找自己,在她不远处,有手电的微光,温暖闪耀,像是一种希望,也像一种力量。 冬强每隔三五个月给家里打一次平安电话,却一直没再给家里汇过钱。丽萍的买卖仍坚持着。放弃永不成功,成功永不放弃,成功永远属于那些追求梦想,坚持梦想的人。 一年多以后,丽萍的买卖有了很大起色,她替冬强还上了欠三姨的二万块钱。三姨接过钱,嘴里不停地说:“我没看错人,你干啥都是个好手!” 秋日的哈尔滨,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收获成熟的味道。 XX城,丽萍一圈又一圈地转,相中一家货:黑色系列。就是价高。 “老板,你再便宜点,我回去也少挣点,给你跑量。” “便宜啥呀,今天有好几个版都断货了,明天才能出货。”高高瘦瘦留着背头的老板从货堆中抬起头。 “江海全!” “呀?丽萍!” 眼前的海全虽然清瘦,但气宇轩昂,眉眼间精气神十足,大背头油亮亮的,向后拢着,十足的企业家范儿。 “哎呀呀,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丽萍,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么漂亮。” 时尚黑亮的卷发,淡紫色的修身风衣愈显脸色的白皙,浑身上下透着阳光坚韧,不服输的劲。海全有些呆了,年少时的一次动心又化作贼心不死,瞬间溢满他的全身。他第一次感觉,有个人就那样随意站着,已似一道风景,而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着光。 “海全,你也太厉害了,买卖做得这么好,还自己做货!” “厉害啥,这是我大哥一手创立的。一年前,他得了白血病去世了,我才接手干的。前段时间,我回老家见到了春梅,她告诉我,你在长客隆做生意,我本想去那儿看看你,可事儿多又忙忘了。嗨,别说这个了,看看相中哪几个版了,这么地吧,丽萍,今天你先带走几十件,有几个爆版明早出货,我再给你发一包。” “那我把钱先给你。” “哎呀,那都是小事,卖完再给,卖好了,你请我吃饭!”他乡遇故知,丽萍心里格外温暖。 这哪里还是那个用袖子擦鼻涕,牧鹅放牛的儿时伙伴呀,这分明是个与时俱进的企业家! 丽萍的买卖又有了红红火火的场面,海全家的黑色小衫每天到二百多件都能卖掉。她又一次来到哈尔滨给海全结账。 “姐,别光卖好使的版,不好使的版也好好挂挂,我们这儿还积压不少呢,为了让你能卖点好使货,我们老板把长春长客隆四楼老主顾的货都掐了。”小服务员显然有些激动了。 “唠啥呢?不好好卖货。”海全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海全,我来给你结账,还想请你吃饭。” “那太好了,我等你这顿饭,可等几十年了,哈哈。” 农家饭馆内,丽萍点了一桌子肉。 “海全,我记得你小时候特爱吃肉,吃不到就哭,多吃点。” “得多吃点,丽萍请客得多吃点。”他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 “怎么啦?海全。” “我是在想啊,这一晃我们都奔四十了,丽萍你带着老人孩子不容易吧?听春梅说你老公……” “生活不就这样吗?没有这个愁还有别的愁,哪能顺风顺水的呀,有时候我倒觉得,就因为肩负这些责任,就会支撑你好好地活。” “丽萍,我佩服你的勇气,就冲你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海全,谢谢你,刚才听服务员说了,为了我,你……你放心,你的恩德我不会忘。” “丽萍,只要你能赚到钱,我心里就舒坦了。” 两个儿时伙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懵懂的记忆在同一时刻交叠。 丽萍的买卖持续红火,可就是海全家小衫的版多,丽萍床子小挂不全。恰逢邻居高大哥家出兑摊位。高大哥家的生意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两口子的工作都好,工资很高,孩子又小,无暇顾及生意。高大哥只是抽空一个月出去一次,发回大量的货,服装的款式远远跟不上变化多端日新月异的服装市场。多数情况下就是混个费用,有时不但货要赔钱,还要搭一个服务员工资。经过商榷,丽萍以市面价三万五千元,兑下了高大哥的摊位。 多了一个摊位挂货,销售额自然好很多,生意呈现蒸蒸日上的景象。丽萍立在自己宽敞的摊位前,心绪万千,如果当年冬强不出国,或许自家的生意要比现在好很多。如果冬强不执意出国,一家老小的生活也要比现在幸福得多。丽萍的鼻子一酸,泪水又盈满眼眶,无尽的相思和牵挂又占据了她的心…… 那个夏天,冬强打来了平安电话,婆婆的心里踏实许多。电话,曾经是联络感情,传递幸福的纽带,曾经是握着不肯放下,听到对方声音想哭的魔棒。而今,电话的编程里只有简单的关于平安的故事。生活越来越殷实,丽萍却每每怅然若失,心底茫茫有如不可测的海。 天气越来越热,火炉般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三个小家伙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家,琦琦哭喊着肚子疼,并且一阵比一阵严重,琦琦的头上已有汗珠滴落,脸色惨白吐拉不止。赵斌夫妇急忙开车来到医院,诊断结果:急性肠胃炎,需要立即打吊瓶,不然会拉脱水。吊针扎上了,琦琦用虚弱的声音祈求:“我要丽萍阿姨!” 丽萍气喘吁吁地跑到X医院四楼儿童急诊区,她俯下身轻轻地抱起琦琦,亲了亲小脸小手,嘴贴在琦琦耳边:“琦琦别怕,一会就好了,手别乱动啊,爸爸,妈妈,阿姨都在这儿。我们宝贝琦琦最坚强了,明天就好了,满屋疯跑了。宝贝睡一会儿,等醒了咱们就到家了。”声音轻轻柔柔的,如夏日晚风的呢喃。琦琦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她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温暖舒适,那幸福足以让全班同学垂涎! 回去的路上,琦琦依然赖在丽萍怀里不肯下来。 “阿姨,能不能让我去你家住哇?” “宝贝,等好了再去。” “我想现在就去,病了,我想逍逍遥遥了。” “你这孩子,阿姨明天还要上班,妈妈明天休息正好陪你。”琦琦的妈妈命令道。 “妈妈,我难受,我想她俩。”说罢嘤嘤哭泣,如一只受了伤的小猫。 “好,宝贝,咱这就去找她俩。嫂子,把药给我,今晚我看着她。” 琦琦蜷缩在丽萍的床上,逍逍遥遥在身旁围绕着。 “宝贝们,你们今天到底吃了什么?” “每人一大杯冰激凌,我们吃不了就扔了。琦琦说扔了可惜就全吃了,肚子就疼了。”逍逍小声嘟囔着。 该死的冰激凌! 琦琦无力地睁开双眼:“阿姨,我想妈妈了,我不敢跟现在的妈妈说,怕她生气和爸爸吵架。”昔日大而有神的眼睛此时疲倦,暗涩,泪水涟涟。阿姨,你像妈妈,她不像妈妈。丽萍把琦琦紧紧拥在怀里,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妈妈的离世,母爱的缺失,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创伤,那创伤时时会痛,难以愈合,大概一生都无法痊愈。丽萍只觉得心痛,一种怜惜的痛。 在丽萍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后,琦琦又满屋疯跑了。 “琦琦,最近不能吃凉的,冰箱里的东西不能拿出来就吃,辣的硬的都不能吃,伤胃!”丽萍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琦琦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在琦琦整个少年时代倾注了丽萍无私的母爱,她的呵护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给干涸荒芜的土地以最丰沛的滋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到丽萍,琦琦心里的潜台词就是:妈妈!这便是岁月刻画的痕迹。 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看到春雨了,丽萍来到春雨当厨师的饭店。 “他姐,你可来了。我撵他去医院就不去,都发烧好几天了,身上还起了好多红泡,就这么挺着,大发了咋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满心关照。 “咋的了?发烧了?”丽萍的手搭了一下春雨的头,掀开衣服,腰上起了一圈小水泡,如腰带一般缠在腰上,只差一巴掌就扣上了,而且钻心地疼。 “臭小子,这咋还挺着呢?走,去医院。”丽萍不由分说,拽着春雨打车到了X医院,挂了皮肤科。 “这是一种病毒,民间叫蛇盘疮。诱发的病因多种:压力大,着急上火,潮湿等造成的抵抗力急剧下降。打一个吊瓶先把烧退了,我再给你开点药,按时吃,一周基本就好了。”老大夫手扶眼镜平静地说。 丽萍看着吊瓶,坐在春雨身旁拥着他的肩:“跟姐回家,饭店太潮了,这功夫还没来暖气,阴冷阴冷的。”丽萍的手温柔地摩挲着春雨因久未打理而凌乱油腻的头发,春雨的心温暖着。 “你每月工资不高,别舍不得花。记着,钱不是攒的,是抓到机会赚的。你放心,等时机成熟,姐一定帮你开店。”丽萍蹲下来,伏在春雨膝上,抬起头看着春雨日渐成熟微微发胖的脸,机灵狡黠的眼,不由得让人感觉到睿智聪慧。 “春雨,在这个城市,你有家,姐那儿永远是你的家。” “姐,我知道。”明明平时口若悬河,此时的春雨竟无语凝噎。看着丽萍温暖的眼神,春雨看到了梦中的家园。他想,这就是亲情,金钱,地位,权势无法抗衡的亲情。 多年后回忆起来,这情景依然如昨,温暖伴随他一生。 春雨走进这个用善良和温暖构筑的家,宽敞的三室一厅,大幅的富贵牡丹图高高悬挂在大厅壁上,墙角高凳上一大盆怒放的粉红色杜鹃花,窗台上鲜花盛开。置身在这花的世界里,感受着丽萍姐对生活的热爱,心情格外惬意。 两个孩子小鸟般围着春雨,叽叽喳喳不停,大厅的沙发上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俩孩子画的儿童画,春雨也参与其中,和俩孩子一起画,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一周后,春雨的病结痂痊愈。此时,他已成了两个孩子最好的玩伴。亲情如此浓厚,在这个城市打拼,他从未感到孤独。 几年的磨练,大明成了那所中学的教学骨干,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参加市里的表彰并且收获了爱情。 “姐,我恋爱了。”大明半卧在丽萍家大厅的沙发上,翘着腿。 “谁介绍的?” “姐,就你小弟处对象还用介绍,瞄准了就拿下!” “拿下?”丽萍愕然,“我可告诉你别胡来,处就好好处,一定对人姑娘负责任。你说说是什么情况?” “爸妈是小学老师,她刚毕业分到我们校,也是教英语的,长相一般但性格很好,将来对爸妈能挺好。” “人父母了解你情况吗?” “了解,我去她家好几回了,她爸很欣赏我。老人家就是个伯乐,我就是千里马,。她爸好像比她对我还好。” “瞎说,这叫爱屋及乌。” “姐,还是上学早好,我都工作了,她刚毕业。我这是一手抓工作,一手抓爱情两不误,厉害吧?” “得了,你可别吹了,我可提醒你,你那烟哪酒哇都忌了吧,尤其到老丈人家装也得装着点。” “装啥呀,老人家比我能抽能喝的。他说了。这才是男人嘛!” “你是优秀教师得注意形象。” “姐,优秀教师也是人哪。人活着就得有些爱好,要不枯燥死了。” “就你还枯燥?打球,旅游,抽烟喝酒,交朋好友,哪一样你不好哇?” “可我没耽误工作,我们年级英语成绩老好了。姐,我总觉得我是一条龙,应该腾飞。如果老在这儿困着,我就会干巴死。” “好好上班得了,做生意的苦你受得了吗?” “不是,姐,我想开一个英语课后补习班,自己干,在学校干得再优秀,这口袋也是瘪的。我们学校正式老师不允许开补习班,抓着就下岗。我想索性停薪留职,不也挺好吗?” “好是好,这么大事,你一定要跟爸妈商量商量,最起码也得事先告诉他们。” 几天后,大明买了二瓶好酒回家。 “你小子是不是有啥事求我?处对象钱不够花了?一会儿让你妈给你拿点。”父亲呷着小酒笑眯眯地调侃着。 “爸,我想停薪留职,开个英语补习班。” “啥?停薪?好好的工作你不想干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呀!我们李氏家族好不容易有一个大学本科生,有个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别人都羡慕死了。我告诉你,有我活着,你别想瞎折腾!”父亲的声音突高八度,眼睛红红的。 “他爸,你急啥眼哪,儿子这不跟你商量呢吗?再说是停薪又不是辞职,,让儿子试试,不行再回去上班不也行吗?你别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他脑袋不空,心里贼有数。”母亲试图说服父亲。 “有数个屁!要是没有老师这个职位约束他,他指不定干出啥荒唐事来呢。” “爸,我姐做买卖你不也很支持吗?再说我姐干得也挺好哇,比上班强多了。” “你姐是你姐,她啥也没考上,你不让她做买卖让她干啥去?你不行,堂堂的名牌大学本科生,犯不上冒这个险。再说你姐,她遭了多少罪呀,弄得你姐夫……唉!”说着老泪纵横。 夏夜的晚风挟裹着淡淡的青草味道徐徐吹来。大明无聊地沿街边行走,皎洁的月光穿过他雪白的T恤短袖,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敲开姐姐家的门,两个宝贝蜂拥而上。 “姐,爸不同意,都哭了!还是怕我吃苦遭罪。”大明的眼底渐渐积了泪。 “那你自己咋想的?” “姐,我就想自己干。” “那你对象同意吗?” “姐,她主宰不了我,我的路我自己选,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握。” “小弟,咱俩的性格都随妈,有个不服输的劲。既然你这么想干,爸的工作我来做,但姐提醒你,创业不比上班,或多或少都会遭遇挫折,你一定要有精神准备。” “姐,你放心,我一定干出个样来,不让爸失望。” 大明停薪留职的手续终于办下来了,教室也已租好,在大明所在学校附近一小区的居民楼内,三楼,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大厅里摆放了十多张学习桌,无需打广告,那个年代,那个中学,大明早已是英语组凤毛麟角的人物了,那些英语不好的同学哪个不趋之若鹜?就连本校几个老师的孩子也投奔门下。 开班在即,丽萍还是要再三叮嘱大明:第一期开班,人数不能太多,不能盲目求量而不求质。家长都是以结果为论断的。一定要以短期内提高学生的英语成绩为目的,咱先别急着挣钱,这是个口碑事业。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创造奇迹。 大明采纳了丽萍的建议,稳扎稳打亲力亲为,一期下来取得了预想不到的效果。靠着上好的口碑,生源逐渐增多,大明又雇了个英语本科生,女朋友休息也参与其中,一切都走上正轨事业蒸蒸日上。 世界上有许多精英之所以能开创世人瞩目的企业天地,都是因为心存远大梦想,坚持梦想。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梦想,当你接受希望的指引,冲破不可能的藩篱,你会发现成功之门是虚掩的。 第五节 快过小年了,丽萍妈妈突然感觉恶心并伴有呕吐,手里的活多,挺了两天到就近的私人诊所看了看,诊断结果:严重胃炎,打两个点滴就好了。打了二天也无济于事并且越来越重。晚饭后,母亲昏昏沉沉睡着了,忙碌了一天的父亲也鼾声如雷。天亮时,父亲发现母亲吐在被上的污物,掀开棉被,被窝里还拉了屎尿,连叫数声已不省人事,慌乱中打车送到X医院。 片子取出来了,脑出血…… 由于病人的病情被拖延了一夜,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失语,半身不遂。主治医生的话反复回荡在丽萍脑海里,眼泪如倾闸的洪水一泻千里。 “都怨我不好,前几天妈打电话说胃难受,我说让妈到诊所看看,怎么就没想到到正规大医院检查呢,我咋这么糊涂哇,妈才五十多岁呀!” “姐,别使劲哭了,保存体力照顾妈。姐!”姐弟俩抱头痛哭。 一天一夜的吊瓶,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毫无表情,仿佛熟睡一般,大小便失禁,插着导尿管,赤裸着下身。父亲伤心地蹲在地上双手揪着头发,身体不住地颤抖。 春雨来了,眼见亲人生不如死的惨状,怒不可遏。“姐,我出去一下!” “干啥去?” “砸了那个诊所,替老妈报仇!” “回来!妈现在生死未卜,别再惹事了!” “姐,我想打死那个假大夫!要不我憋屈呀!” “春雨大明,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好大夫给妈会诊,不是恨的时候。”丽萍的声音已嘶哑,眼里布满了血丝。 春雨俯下身,在母亲耳旁呼唤着:“李婶,老妈,我是春雨,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老儿子来了……”他守在老人身旁,给老人擦手擦脸,倾倒尿袋…… 丽萍坐在母亲床边,按揉母亲没有知觉的手臂,她仿佛又看见母亲背着一麻袋喂猪菜,从田野里走出来,母亲骑自行车载着一筐鸡雏到集市上去卖。她听见母亲对自己说:你婆婆老了,要孝顺她,别忘了她对你的好。冬强无论将来能不能拿回钱来,也不要怪他,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错对他都是两个孩子的爸! 丽萍埋下头,把脸颊贴在母亲的手臂里,闭上眼睛,泪水流过手臂打湿了床单。母亲的重病,如一枚重型炸弹,炸碎了全家人的心。 已经几天没有丽萍的消息了,海全的心有些慌,他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大哥临终前的嘱托:一定要找到丽萍,替我偿还当年的债!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牵挂:“丽萍,咋没动静了,身体怎么样?货卖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电话那头却隐约传来哭泣声。 一个念头像流星划过天际破空而来:他要去看望丽萍,给她一个最真实的助力,完成大哥的遗愿。 海全驱车来到长春,眼前的情形令他心痛,丽萍的母亲刚刚苏醒,却不会说话,嘴里只会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只会动的手胡乱地比划着,令人心碎。丽萍几近崩溃。 看着憔悴的丽萍,海全有些怜惜:丽萍,坚持住!货的事你不用管,我跟服务员联系,回去每天都给你发新版,好卖的就卖,不好卖的返给我,钱的事你不用考虑,将来一起结。丽萍,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那温暖的话语柔和的眼神足以让春雨醋意大发,嫉妒之心顷刻涌上心头。 由于颅内高压,母亲的头剧烈地疼痛着,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呻吟声。医生加大了甘露醇的用量。专家会诊:只有60%的说话几率,出血点在左脑,右半身会没有知觉。 “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妈,你是最刚强的人,一定会好的。”泪水从母亲的眼角流出,丽萍相信母亲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她知道接下来的恢复治疗是何其痛苦而漫长。一想到此,她的心会情不自禁地抽搐,脸色更加难看。 “姐,这是我攒的一万五千块钱,你拿着给婶儿用!” “不行!春雨,哪能用你的钱。” “姐,我是她奶大的孩子,是她的儿子。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把她当作我亲妈,把你们当作我的亲人,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家,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你不收,就是没把我当作家人。”春雨哽咽着。 回想着在如此艰难的日子里,春雨的不离不弃,鼎力相助,丽萍的心湿润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春雨憔悴的脸,啜嘘无语。此刻,她们谁也没说话,但某些细微的情感如树木拔节一样悄然。 过年了,依然没有冬强的消息,丽萍的心痛楚地颤栗着:孤独,恐惧,焦灼,绝望塞满了她的心,没有一丝缝隙。一周的抢救加上一个多月的治疗,十多万元的医疗费用,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虽不致于债台高筑,但也是捉襟见肘。好在有春雨在身边朝夕相伴,在丽萍悲伤无助时,给了她最温暖的慰藉。丽萍总算没有倒下! 几天后,母亲的饭量增加,精神也好多了,吊瓶日渐减少。每天吃饭时,丽萍总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老妈发音,饭,粥,菜,母亲咧着嘴笑了,涎水流出,像个可爱的孩子,母亲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了。 那日,大明领着女朋友来了,“妈,今天咱下床走两步,让儿媳妇看看。”大明鼓动着。丽萍为母亲穿上鞋,儿子儿媳搀扶着,无知觉的右脚当作支撑,左脚迈出第一步,右脚却无动于衷。春雨解下鞋带,系到老妈右脚上,轻轻向前一拽,然后左脚又迈出一步,春雨蹲在地上又轻轻向前一拉右脚。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两步走,在健康被剥夺后,竟然是那么的举步维艰,寸步难行。此刻,母亲于恐惧急躁中已虚汗淋漓。 “好!老妈,今天就练到这儿吧,不错,真棒,明天接着练,用不上几天就好了。”大明在旁边打着气。丽萍闷堵的心刚刚舒展。 赵斌来了,进门就数落丽萍:“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呀,我们一个旅游,多几天少几天能怎么地,在家是不是能帮你张罗张罗。得了,等出院我来接老人家回家!” “大哥,你那么忙。” “再忙也没有老人的事忙,别磨叽了,这忙不帮我心难受。钱要是倒不开,吱声,大哥全力以赴。”赵斌的话犹如雪中送炭,让丽萍感到很宽慰。 又进行了二十多天的康复训练和药物治疗,母亲出院了。春天的风调皮地吹着,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母亲伏在大明肩上笑了:空气好!大明突地停顿一下,姐!妈说三个字了!那种喜悦俨然中了头彩。 一切又归于平静,丽萍在劳务市场为母亲雇了个农村老太太料理家务,父亲辞了工作,每天看着母亲吃药,陪母亲练习走路,说话。大明,丽萍,春雨轮流回去送东西。 母亲重病对丽萍敲响了警钟,她决定带婆婆到医院全面检查一遍。 “妈,冬强给我汇钱了,三万多呢,咱得好好检查一遍。” “这小子总算长点心!”婆婆的脸上挂着笑容。 检查结果:老年忧郁症,血压偏高。开了一堆药,医生一再叮嘱:千万别情绪激动,别摔着! “大娘,没啥事,就是血压有点不稳。这回好了,冬强能给家里汇钱,就说明他在那儿混得不错。”赵斌边开车边和老人聊着。 “这小子早该给家里汇钱,丽萍都快累死了。”婆婆的眼里又有了泪水。 “妈,这好事来了,不能哭喔!” 赵斌的心里酸酸的,回头看一眼开心地哄着婆婆的丽萍,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正月十三,赵斌载着丽萍到劳务市场,终于雇到一个瞅着实在的中年农村妇女,额头上还有一块一寸多长的疤,身份证显示:田凤英,四十五岁,农安人。 “大姐,我这一家人你也看到了,我得天天守在档口,这家里老的小的,我不放心。尤其我婆婆岁数大了,身边离不开人。大姐,反正都是零散活,你干干试试,不行直说。” “大妹子,活多活少没关系,只要人家好,干活顺心就行。我看你们这家人不错,你们两口子也很面善。” “大姐,错了,这是孩子同学她爸。” “啊,不好意思。大娘,我第一次出来打工,这干到干不到的,您尽管吩咐。” “吩咐!你跟我睡一个屋,再加一个单人床。” 不知为何,田姐没带换洗的衣服,连内衣内裤都没带,其中必有原由,丽萍不好多问。 第二天下班,丽萍把一手拎兜东西放在田姐床上,田姐一件件打开:内衣内裤…… “丽萍,大姐这一天活还没干到头,你竟对大姐这么好,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呀。” “大姐,你出来打工不容易。大正月的,如果没有不得已的苦衷谁能出来。姐,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吧!” “丽萍,实话告诉你,我前天离的婚。我和孩子他爸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靠天吃饭。随着一双儿女长大念书,生活越来越紧巴,我们就借钱试着开了一家豆腐厂,从起初的单一卖豆腐扩大到卖五香豆腐,豆腐干,眼见着小作坊一天比一天红火,村里的老娘们疯了似的往上扑。穷的时候,没人找他玩牌,这回可好,这些老娘们一天总找他。等我知道,人家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整天在一起玩的牌友玩到一块去了。你说他虎不虎,人一个寡妇带着个小子,我们家这点钱都花那儿了。我一气之下,去找,堵在被窝里,我发疯似地绰起一根木棒,结果孩子他爸抢过木棒,把我一顿暴打,你看我这额头。后来过不下去了,我说离婚吧,他死活不离。吃着锅里的还占着盆里的,我不想跟他上法庭打官司,毕竟我们曾同甘共苦了二十来年,还有二个读高中的儿女。真的是过不下去了,他说离行,你得背二万外债,他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我认了离了。村里有个光棍想要娶我,说能替我还债,我拒绝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还债,不能把自己卖了。” 田姐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婆婆流着泪,手颤抖着抚摸田姐头上的疤:“挨千刀的畜生!” “萍,我现在也不想了,感情没了,心就平静了。” 在丽萍心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田姐虽是个遭遇背叛的女人,却一样活得有尊严。虽身负外债,却一样有高尚的人格! 婆婆私下里跟丽萍说:“这个保姆好,不但干活利索,还能每天陪我散步聊天,还督促三个孩子写作业。你在家不在家都一个样。那天你在你妈那儿住一宿,人家也没差样。忘了问了,你妈恢复得咋样?” “拄着棍自己能在院子里溜达了,吃饭也能用左手拿勺吃了,大小便基本能自理了。” “那就好,自己能把屎尿送出去就好!” “妈,您一定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慢慢活动,起床时慢点。您身体好好的就是我的福分哪!” “记住了,天天磨叽这点事。”婆婆嘴上嗔怪,心里却充满幸福。 春雨又回到原来的饭店上班。时隔多日,饭店又新招一个服务员,王艳芳,二十一岁,刚从农村老家出来打工。一米六零的个头,瓜子脸大眼睛,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娴雅淡定的美。她冲春雨微笑着,那略施粉黛的脸,迷人的神韵,分明有丽萍的影子。春雨心荡起了涟漪,以前也相看过两个对象,但一约会便总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其中,便没了相处的欲望。他知道,自己心中自小到大一直珍藏着一个亲近的人,一直藏着,藏在心灵最柔软处。尽管光阴流逝,但那最初的爱慕却一天都不曾放下,而且愈久弥深。 春雨在前厅休息时,小姑娘的眼神依然停在春雨身上,春雨感觉自己的心海微微荡漾。他看着小姑娘,直到手里夹着的烟烧了手。 “咋地,大师傅也近女色呀?还寻思你一辈子独身呢。”老板娘陈姐笑得前仰后合。春雨尴尬地回了后厨,老板娘跟了过来。 “春雨,姐看你俩已对笑一个来月了,怎么样,姐牵一个红绳。” “陈姐,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对象?” “早就问过了,没有,人家就怕你不同意呢。春雨,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该有个家了。这回好好跟人家处,千万别像上两次跟逃命似的。咱没房没钱,人不嫌弃咱就行了。”陈姐好心啰嗦着。 那个早春的上午,春雨和艳芳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两个人肩并肩漫步在街边,空气中流动着冷峭的风,天空是少见的明亮的蓝,白云像天神放牧的羊群,一朵朵很安静地盘踞着。 “艳芳,我的情况陈姐都和你说了吧?我,没房没钱的。” “我嫁的是你的人品,陈姐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艳芳,凭我的手艺,再干几年咱自己开一个饭店,一定会让你过上幸福日子的。相信我!” “我信!”艳芳的眼里溢满了欣赏与信任。 此后,许多饭口过后的空闲时间里,街上都能看到他俩如胶似漆的身影。 春雨带艳芳来见丽萍。丽萍偷偷地叮嘱春雨:“艳芳不错,缘分来了要好好珍惜。有功夫带回老家让徐叔和春梅见见,也让他们放心。对了,你走的时候提前说一声,我要给他们买点东西。” 春雨知道,,那东西中自然少不了给天义父母的,除了钱,衣服,还有心脏药。 “姐,这次还给他们买东西呀?得花多少钱哪?” “春雨,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不是钱能衡量的,如果钱能衡量,那这情义就太薄了!” 丽萍终于腾出空来又一次来到哈尔滨给海全结账。虽是早春,哈尔滨街边仍有薄薄的雪。火锅店内,烟雾缭绕。 “对不起,海全,我已经很久没来给你结账了,如果不是你全力帮我,恐怕我的买卖早就撑不下去了。你放心,你的恩德我记下了,将来我有能力了,一定加倍回报。” “丽萍,别瞎说,如果没有我,你的买卖也一样会撑下去。你的性格我太了解了!老天让我现在遇上了你,我不能袖手旁观罢了。这也是我的荣幸。” “海全,难为你了。” “难为啥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多大的缘分哪。对了,老妈现在怎么样了?孩子她爸有没有消息?”海全的眼神突然变得怜惜起来。 “海全,别用可怜的眼光看我,怎么样都得活着,你看我这不活得挺好吗?”说着站起身,晃动一下着墨绿色休闲风衣的身体。海全忍不住笑了,他看着那条米色围脖衬托下的倔强的脸,禁不住想入非非。 “丽萍,想没想过到哈尔滨开工厂租店面,这样挣钱比在长春快。” “想过,可我不能来,因为长春有我太多牵挂,虽然我现在很需要钱,但我放不下。海全,我知道我这买卖挣不了大钱,但足以让三个老人衣食无忧,让两个孩子受到很好的教育,我已经知足了。” “丽萍,你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我……” “海全,这一切托你的福,如果不是你帮我,这两年多我也挣不了这么多钱,还是要谢谢你!” “不谢,能帮你一把,我很开心,我已经……”海全真的不知道用何种方式,向这个集责任与义务于一身的女人示爱,自遇见丽萍,从单纯地想完成大哥的遗愿,到与丽萍的相知,他的的确确不想错过这个美貌与美德并存的女人,的的确确想早点结束单身贵族的生活。 夏天悄悄来了,满眼葱绿。大明结婚了,在岳父家,没有豪华的新房,也没有奢侈隆重的婚礼,只是两家人简简单单地在一起吃个饭,就结婚了。新娘脸上的笑容如一朵盛开的花。母亲左手摸着新娘的脸,慢吞吞地说:“儿媳妇,嫁给大明,委屈你了。” “妈,不委屈,我爸说要嫁就嫁一个有前途的人而不是有钱的人。大明前途不可限量。”新娘一脸的幸福。 冬天的风又冷又干,逍逍遥遥咳嗽了几天,吃了药一直未好,半夜时两个孩子突发高烧,并且嘴唇发紫。丽萍蒙了,叫起春雨,一人背一个跑出了家门。 “姐,打车吧,赵大哥开订货会去了。” 丽萍急促地催促司机,春雨感觉那车飞了起来。 挂号,开药,验血,打针,春雨不停地忙前跑后。回到家已是下半夜三点多了,婆婆和田姐一直坐在门口等候。 一家人睡着了,丽萍侧卧着眼泪簌簌而下:老公,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你不要你的两个女儿了吗?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冰天雪地,丽萍的心也冷到了冰点。 元旦,商场续签合同的日期到了,为了市场的发展壮大,商场决定把原来零散的摊床合并成精品屋。丽萍自己拥有两个摊床自行成屋,没有两个摊床的业户,就是两家一个屋。这样不但从视觉上提升了效果,而且市场的档次也随之提升。 丽萍站在自己的精品屋里,心里敞亮许多。两个管灯明亮地悬挂在天棚上,四周还坠有紫色的转运球,三面墙壁上挂上了用软挂新造型的小衫,新格局新效应,每天批发的销售额比以前多了一半,而且零售的价钱也挑上去了,零卖几件就能出费用。海全家的黑色系列小衫简直是供不应求,丽萍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那个周日下午,田姐下楼到小铺买牛奶,丽萍领着三个孩子洗澡回来,脚刚踏进一楼,就听见田姐哭喊着:“大娘,你先别动!我到楼下浴池找丽萍去!” “怎么了?姐!” “萍啊,快开门,大娘在厕所里摔倒了,我买完牛奶上楼敲门就听大娘说她摔倒了,起不来了!” “妈!”眼前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婆婆直挺挺地躺在厕所里,说话正常但满脸涎水,左半身麻木已不听使唤。“奶奶!”三个孩子哭成一团。田姐俯下身和丽萍一起用力抱起婆婆。赵斌跑上楼,“大娘,别怕,我来了!琦琦刚打完手机说奶奶摔倒了,快,我来,上医院!”赵斌抓起老人的双臂背着下楼,车子急速行驶着。 挂号,作脑CT,磁共振。第一个噩梦尚未结束,第二个噩梦又要重新梦魇,丽萍的心撕裂般疼痛,极端绝望无助的恐惧的眼泪,灼热得快要溢出眼眶,她倔强地一把抹掉。 片子出来了:脑出血,出血点在右脑,会压迫左半身神经,导致左半身偏瘫。但因年龄太大身体又胖,很不容易恢复,恐怕会终身卧床,但不影响说话。 丽萍的头开始眩晕,天旋地转视野茫茫:“大夫,我求您了,给我妈用最好的药!” 医院的走廊里冰冷冗长,丽萍坐下来,调整一下绝望混乱的情绪。 “妈,医生说您没啥大事,就是血压不稳,咱好好听医生的话,打几个吊瓶就好了。” 三姨来了,脚步散乱蹒跚,她轻轻地为熟睡的婆婆掖了掖被角。 “哎!我们家就我们姐仨,大姐早些年就走了,我和二姐相依为命!”她习惯性地摘下眼镜擦拭泪水。 “三姨,都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我妈。” “萍啊,别看我不经常到你家去,但你婆婆到我那儿老说你好。作为媳妇,你已经是十个头的了,冬强一去好几年,不但不给家里寄钱连个信儿也没有,日子能过成这样,难为死你了!”三姨在家人的陪同下,恋恋不舍地离开。 婆婆睁开惺忪的双眼,环顾四周。 “妈,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咱在这儿住一些日子,打打吊瓶就没事了。” “那得花多少钱哪?两个孩子上学还得用钱呢!” “妈,花不了多少钱,赵大嫂帮忙找人给咱们打折了,昨天冬强又寄回钱了,足够了!” “啊,那还行!”一句善意的谎言足以让老人烦躁的心平复下来。 吊瓶一个接一个地打着。赵斌一直陪在老人身边,给老人按摩腿,倾倒尿袋。丽萍心里充满无限感激。下半夜了,赵斌已躺在空床上睡着了。丽萍呆呆地坐在婆婆床边,心里无数遍哭喊:冬强啊,老公啊,你快回来呀!快回来!你的老妈病重了!我承受不了啦! 天亮,大明夫妇来替换丽萍和赵斌。车里,丽萍的头后倾,一句话也没有。 “萍,你先睡会儿,我慢点开。” 丽萍坚持的底线终于崩溃,“大哥,老天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忍?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为什么要让我的两个妈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冬强一去好几年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孩子又小,俩妈又都这样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承受不了啦!” 平日明媚的女人一下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听之,让人揪心颤栗。 赵斌急忙把车停在路边,“哭吧,丽萍,哭出来就能好受些。” “大哥,你信佛,你说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呀,怎么有这样的报应?医生说我婆婆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丽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天塌不下来!”赵斌流泪了。 凛冽的寒冬,风雪交加的早晨,丽萍在亲人的车里肆意地哭得稀里哗啦。 丽萍昏昏睡去,头已斜到赵斌的肩上,他挺直了腰,上身稳稳的,车速慢了下来。一种欣赏,怜惜,敬慕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能为如此善美的女人遮风挡雨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人一辈子可能会忘记那些陪自己笑过的人,但绝不会忘记那些陪自己哭过的人。多年后,丽萍仍会清晰地记得那个冷峭的寒冬,有亲人陪伴的肆无忌惮的宣泄。 第六节 几天后,春雨从艳芳家回来了,嘴里不停地责怪:“就怪艳芳她父母,呛呛好几天结婚的事。” “没关系,这不稳定了吗!你也赶紧上班,别总让老板娘自己掌勺,人家对你够意思。” 一个来月的用药治疗,婆婆的精神状态良好,偶尔会叫错人名,黑天白天颠倒,睡梦里经常呼唤冬强的名字,然后会泪流满面。每每此时,丽萍会微笑着对婆婆说:冬强来信了,说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不再走了,永远陪在您身边。婆婆会安然入睡,醒来时都会喊饿,食量大增,体重随之增加,左侧身体没有知觉,拉尿仍需在床上。问过主治医生:该用的药已经用过了,剩下的是回家慢慢静养,可能的话,在家做一些康复训练,但效果不大,要有思想准备,这种病的后遗症是老年痴呆症。 丽萍和田姐每天都要强行搀起老人,试图有奇迹发生。由于体重过重,老人的两条腿如面条般没有支撑的劲,每天的训练都在老人痛苦的叫喊声中结束。 “哎呀,哎呀妈呀!迷糊哇,再摔倒就完了。”看来婆婆已习惯卧床生活了。 本来年事已高,胃肠蠕动就慢,加之卧床,大便情况更加糟糕,尽管给婆婆大量吃菜,水果,喝蜂蜜水,还是无济于事。婆婆一会儿喊着坐起一会儿躺下,肚子胀得滚圆,却还嚷着:“饿死了,给我点饭吃吧!唉呀妈呀,憋死我了!” 无奈打了几只开塞露,药物送进肛门稀释粪便后,淋漓被褥上异常难闻,如此大便一次,需要看护几个小时,即使戴上口罩,那气味也呛得人直呕。老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呀,唉呀妈呀!我饿呀,我渴呀,我拉不出来呀!” 丽萍关上房门,一个人看着,绝望无奈的泪水夺眶而出,人生即便不能无疾而终,也不要这样的结果。如果结果是这样,她不敢想下去了。老公啊,你快点回来吧,我已没有勇气面对了! 春雨下班了,田姐异常激动:“春雨,你快劝劝你姐,把大娘送敬老院得了,这没黑天没白天的,你姐都快把自己造完了。人儿子一走好几年都没准信儿,说不定早跟别人过上了,你姐还傻等着呢。再说,这种情况,送敬老院也不过分哪!” “田姐,谢谢你替我姐分担!” “这就是你姐对我太好了,我不忍心走,要换别人家,我早走了。这屎呀尿呀的,黑白天颠倒地喊,谁受得了!” 丽萍收拾完,想给老人换上一块新尿不湿。老人嗖地抓起已尿完的尿不湿,掴到丽萍脸上,“坏下水的,我都三天没吃饭了。”丽萍一声不响地走进卫生间洗了脸。深陷的眼窝,乌青的眼袋,把这一阵子承受的煎熬暴露无疑。春雨的心被深深刺痛,他不知用什么样的话安慰丽萍。 “姐,要不送敬老院吧!” “春雨,我舍不得,我忘不了她对我的好。她活一天,我就侍候她一天,她走了,我不遗憾!” 春雨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收拾垃圾,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哭泣。 周末,天空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虽是初春,但仍有刺骨的风。 三姨来了,蓬松的羽绒服裹着发福的身体,愈显臃肿。 丽萍做了三姨最爱吃的红烧肉,三姨端着碗喂婆婆,“二姐,来,吃肉!” “你看着了吧,天天给我吃白菜,一点肉也没有。”婆婆委屈地看着三姨。 “那你现在吃的是啥呀?” “白菜呀!” “这是肉哇!二姐。” “白菜!” “行,行,行,白菜,那你多吃点儿骂人好有劲。”三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一小碗饭半碗菜半碗肉吃完,婆婆总算安静一会儿。三姨刚吃完,婆婆又喊:“饿死我了,三天没吃饭了,我要吃饭!” 三姨剥了根香蕉,“二姐,这回吃的是啥呀?” “土豆呗!” “哎呀,这可咋整?”三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香蕉刚吃完,婆婆又开始喊:“憋死我了,我要拉屎!” 丽萍为婆婆打上了几只开塞露,婆婆又在喊:“妈呀!憋死我了,拉不出来呀!” “二姐,你光喊不行啊,使劲拉就好了!” “憋死我了,拉不出来呀!” “二姐,你拉一回屎跟生孩子动静一样大,坑死人了!” 喊了半个多小时,屎还未拉下来。婆婆的嘴唇有些发紫,丽萍急忙戴上橡胶手套,手插进婆婆的肛门抠屎。田姐惊呆了,三姨不忍去瞅,眼望窗外老泪纵横:“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儿媳妇儿!二姐,你修来的呀!”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令人作呕的粪臭味,十多分钟后,丽萍收拾好粪便。婆婆又开始喊:“我饿呀,我要吃饭,三天没吃饭了。”丽萍拿了块苹果放到婆婆嘴里,婆婆嚼了几下,用手抠出来扬到丽萍脸上,忿忿地喊:“我不要土豆我要肉!” “二姐呀,你是饿死鬼托生的!”三姨受不了啦,她今天才知道老年痴呆是如此可怕,才理解一人中风全家发疯的道理。 “孩子,别糟践自己了!把你妈送敬老院吧!她除了吃就是拉,咱这些人还得正常生活呀,咱熬不过她呀。送走吧,找一个好的敬老院,心就踏实了。” “三姨,我舍不得,我忘不了她的好,永远忘不了。她活一天我就侍候她一天。有一天,她走了,我不遗憾。” “孩子,听三姨的,送走吧!” “三姨,不行!吃有人喂,您说这拉谁能给她抠哇?几天不抠就得憋坏了,送到那儿就完了!” “搁家你就完了!” “三姨,这事绝对不行,她喊她闹有这么个人在,送出去人就没了!”丽萍很激动。 三姨无语了,但内心却坠满了沉甸甸的幸福。 那日晚饭后,赵斌来接琦琦,手拎一箱苹果。各个屋门都关着,只听老人的喊叫声,“妈呀!憋死我了,你快点抠哇!” “咋地了?田姐。” “丽萍给大娘抠屎呢!” “抠屎?自己不是能拉吗?” “能拉啥?都是丽萍抠,糟践死人了,就是她个人儿子在家也不一定能这样啊!” 推开门,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跃入眼帘:老人侧着身,丽萍戴着橡胶手套正在给婆婆抠屎,屋子里臭气弥漫让人窒息。赵斌沉默了,丽萍迅速地关上门。 “田姐,打开塞露不行吗?” “不行,打上了,自己拉得拉三四个小时,一眼照顾不到,就弄得满被窝屎,臭味也受不了哇。一会儿,你看拉完又要吃,没整!这就是丽萍对我太好了,要不我早走了,谁也受不了,不分黑天白天地喊。你看丽萍造的,大伙都说送敬老院,丽萍舍不得,有机会你劝劝她,我也解脱了。” 收拾完,丽萍刚进卫生间洗手,“我饿呀,我要吃饭!”声嘶力竭的喊声又重新响起。 “丽萍,送走吧,找个最好的敬老院,比这么多人熬着强。” “大哥,我舍不得,我忘不了她的好。” 赵斌的心潮湿了,他见识了什么是贤良淑德。 秋天,海全又一次来长春看望丽萍。所见所闻让他的心有不可言喻的痛,他立在丽萍面前,仿佛有千万句叮咛的话要说却如鲠在喉:“丽萍,货不用着急结账,半年一结吧!”此刻,他心里暗暗发誓:不但要完成大哥的遗愿,还要把这个自己敬慕的女人娶到手,陪她走过后半生。 丽萍的日子依然熬着,春雨的日子也不好过,艳芳家长同意结婚,但一定要有房子。 “姐,你说这啥人哪?艳芳说让我爸把农村的房子,地,全卖了,到城里买一婚房。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可能跟她处对象。我坚决不同意!我不能为了自己结婚,而让老爸卖房卖地,这还是人吗?我宁可分手!” “春雨,都处出感情了,别动不动就说分手。要不你跟艳芳商量一下,你们结婚就住我刚回迁的那套房子吧,就是小点,四十五平,没装修,不过格局挺好,收拾收拾能挺像样的。还有上次你给妈治病的钱,你大明哥都给你存好了,哪天把存折拿给你。” “姐,我也是她的孩子呀。” “什么时候你自己开店,你养活她我都不管。” 春雨仿佛又看到李婶儿慈祥的脸,又看到小时候和大明抢妈妈的情景,我妈妈!不是你妈妈! 是我妈妈!两个小豁牙扭打在一起。 夏天,丽萍依然往返于沈阳和哈尔滨两座城市,买卖依然红火。困顿劳累孤单寂寞并不能消沉她的意志,只是每每想到音信杳无的冬强,那种抓心挠肝的牵肠挂肚会顷刻把心揪碎。面对两个孩子的提问,她总是说:快回来了,咱们一家人马上就团圆了!马上就团圆了!无休止的思念牵挂折磨着丽萍的心…… 接连两天下班后,丽萍都接到同一内容不同声音的匿名电话,电话内容:你真是个大傻X,你老公这些年在外国说不准咋回事呢,你在家里整天又是屎又是尿的,造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傻X!打过去竟然是公用电话。 无聊!嘴上说无聊,心里却异常烦躁。 下午,到了一大包货。 “往那边靠靠,别把我柜台挡住!”对面老太太的声音异常强横。 “这不紧着往里卸呢吗?咋事儿事儿的。” “谁事儿事儿的,挡人柜台还不让人吱声,啥玩意儿!” “你说啥玩意儿?你不就是看我卖点货你眼红吗?” “我眼红!呸!你挣多少钱不都是给你俩妈买药吃吗?造得跟个鬼似的,背后谁不笑话你呀,大傻X!” “张丽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丽萍只觉得心口憋闷刺痛难当,她扶着柜台颤抖着坐下,邻居都纷纷劝阻。 丽萍接完孩子,手拎水果蔬菜,疲惫不堪地走回了家,推开房门,就听见田姐几近哭腔的埋怨:“大娘,你咋能自己抠呢?你召唤一声啊!这造得里外发烧的,咋收拾呀?” 丽萍也傻了,婆婆脸上,手上,被里被外,靠床的墙上都抹上了大便,就连枕头上都是。家,变成了污秽肮脏的厕所! “我就睡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人自己抠了!” 丽萍毫无反应,呆呆立在床边,任凭婆婆随意呼喊,她都无动于衷。 往事千丝万缕,想想自己当年主动和心爱的人分手,来到这座城市,难道这就是我要追求的生活吗?我难道要过这样的生活吗?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不是!丽萍疯狂地抓起一瓶药吞了下去。 “丽萍,你这是干什么?”田姐抢下药瓶,里面的药所剩无几,是那瓶安定片。田姐疯了似的拽来在大屋看动画片的逍逍遥遥,“你死吧!你死了她俩就生不如死!” “姐,我怎么忘了我是妈,我怎么连最起码的责任心都忘了呢,姐,我好糊涂哇……” 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琦琦抓起电话,“爸,快来!阿姨喝药了。” 赵斌双手托起眩晕的丽萍。丽萍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很轻,轻得如风吹的飘絮,雨打的浮萍。她看见了天义,在南去当兵的列车上拼命向自己挥着手,那手一直在空中挥舞着,直到淹没在沉沉的雾霭中…… 洗胃,输液,赵斌守护在丽萍身边悉心呵护。 “大哥,咱回家吧!” “萍,你说你多傻,你差点亲手毁了两个孩子。在这世上,死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而生却充满艰辛,正因为艰辛才更需要勇气珍惜,尽管这个过程对你来说很沉重。但任何时候你都不要忘记,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再苦再难也不要逃避!你有责任把她们培养成人,否则你就是个罪人。” “哥,我知道错了!” “萍,再过两天是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我带你去拜拜佛,散散心。” 般若寺,一个古老的位于市中心的护国寺,深红的寺门两旁,南无阿弥陀佛这句佛号昭然醒目,香客们鱼贯而入。 寺院外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光怪陆离,你争我夺的世界。 寺院内,佛曲回荡,香气缭绕,人们烦躁的心似乎安静踏实了许多,手里呈着香,在一尊尊祥和庄严的佛像前虔心跪拜,一颗颗流浪挣扎的心似乎找到了归宿。 丽萍跟随赵斌,在高大的观世音像前三跪九叩。一个已剃度,身着僧衣的老菩萨从身边走过。丽萍急忙跪倒在地,“阿弥陀佛,老菩萨,我有难事请您点化。” “阿弥陀佛!”老菩萨合掌施礼。 “老菩萨,我感觉自己很善良,为什么厄运不断?我婆婆得了脑出血,而后又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丈夫几年前出国至今没回来,而我每天要面对这些闹心事,苦不堪言!” “阿弥陀佛!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施主,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你前世欠下你婆婆的债,今生一定要好好还,如若不然,来生变牛变马还要接着偿还。至于你的丈夫,缘分可遇不可求,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求也求不来。”老菩萨面膛红润祥和,手持念珠,平静地开市。“施主,只有行善积德方能改命,你善根很深,将来一定是大福报之人,阿弥陀佛!只有以一颗宽厚,仁慈,豁达之心面对眼前事,便没有什么苦难可以击倒你。阿弥陀佛!” 丽萍就地跪叩,心里敞亮了许多。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对自己说,跨过这道坎,一切就吉祥如意了。 赵斌的奔驰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行进。 “丽萍,心情好点没有?” “嗯,谢谢大哥。” “丽萍,我是这么想的,这世上没有绝境,只有绝望的人。当你把所承担的责任转化为爱的时候,你就不会感觉苦了。给,喝点水,闭上眼歇一会儿,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和琦琦妈自幼青梅竹马。婚后从农村出来,在团结路钢材市场给亲戚打工,几年后,我们也学着做钢材生意,人脉有了,生意也逐渐红火。琦琦妈突发心脏病永远离开了我们。孩子小生意忙,半年后,我便和年轻的业务员结婚了,不久,她怀孕了,说是要踏踏实实跟我过一辈子,我信了,把所有的钱财都交给她管理。二个月后,她席卷了我所有财产飞往国外,临上飞机前几分钟,她给我发了个信息:我不爱你,却爱上了你的钱财。我爱他,他却留学在国外。谢谢你的钱,你的爱。谢罪了!找到她父母,年迈多病的二老破口大骂,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损玩意!你放心,一有信儿我们一准通知你,那钱不好花呀! 从此,我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消沉了些日子,看着乖巧懂事的琦琦,我的斗志又来了。可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做钢材生意需要的本钱越来越大,我朋友是做化妆品生意的,很赚钱,当年我帮过他,知道我的窘境,执意帮我支起个化妆品生意,我卖了大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干起了化妆品生意。本想一辈子与婚姻绝缘,可机缘偏又巧合,她是我的邻居,一个离婚的单身女人,在医院工作,就是你现在的嫂子。琦琦一直身体不好,总得麻烦她,我们很自然走到一起。她有儿子在男方那边,我又有琦琦,可她偏要再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无奈一侧输卵管囊肿,一次宫外孕,已没了正常受孕的机会,我很平静,她却闹着要做人工受精,竟以离婚来要挟。丽萍,大哥给你讲这段,不是炫耀而是让你知道,其实每个绚丽的背后都有心酸的眼泪。” 丽萍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斌,“大哥,没想到你有那么辛酸的过往,你的内心是那样强大,我太佩服你了。哥,前几天我是肉体重生,今天我是精神重生。你放心,我会重新活一回。” 物欲横流的社会越来越喧嚣,人心越来越孤寂,难觅亲人般的朋友,丽萍遇到了,那是她前世的造化。 春雨下班,拎了一兜动画片碟和漫画书,两个孩子雀跃着。“小舅,你这几天没回来,家里发生大事儿了,前几天,我妈自杀过,她不让我们说。”遥遥伏在春雨耳边嘀咕着。 推开屋门,丽萍侧卧着,睡得正香。春雨轻轻地拉过被子,为丽萍盖上,静静地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善良,倔强,豁达,一度为别人活的明媚的女人,内心深处曾遭受了怎样的委曲蹂躏才如此绝望。一种汹涌而来的痛溢满春雨的心。 赵斌的苦心没有白费,丽萍一改往日的忧郁沉闷,把家重新布置一番,印有大朵牡丹的被罩床单,淡紫色的窗帘,连婆婆的床单被罩也换成崭新的蓝色格调。大厅桌子上原来闲置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盛开的香气浓稠的香水百合,每个窗台上都多了二盆盛开的花,书柜上摆了一盆茂密葱绿的的吊兰,墙角处一大盆挺拔的竹子。屋外绿荫蔽日,屋内春意盎然。在生活的转角处,丽萍终于又遇见了乐观的自己,意念一转柳暗花明,自觉压力减轻许多,烦心琐碎的生活又重新阳光普照。 正如一本书上说:你就像一座“人体发射台”,用你的思想传递某种频率,如果想改变生命中的任何事,就藉由改变你的思想来转换频率。 第七节 春雨又去了艳芳家,表明自己的意思:手里的钱不多,就想先开饭店后买房。 艳芳父母不同意:你就知道准能挣钱哪?赔了咋办?房子不就没了吗?还是先买个窝,打工也不少挣,挺好。 那日,晚饭饭口过后,春雨和艳芳走在街上,自打从艳芳家回来,两个人就一直闷闷不乐别别愣愣的。夏天的夜晚溽热难耐,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远处的天空上有一片灰暗的云。春雨递给艳芳一瓶冰水。 “艳芳,咱自己开个小饭店,何必给别人打工呢?” “打工有啥不好哇?不用本钱,没有压力,没有风险。” “哎呀,你这脑袋没治了!” “反正我爸说了,买房就结婚,不买就拉倒!” “拉倒就拉倒!”春雨被激怒了。 “你!”艳芳哭着疯狂地横穿马路。 “艳芳!”春雨发疯地追上去,一声急刹车,春雨倒了下去。 在医院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严重粉碎性骨折,终身跛足。 打了电话,春梅急匆匆赶来。多年未见,春梅胖了许多,但骨子里特有的,与生俱来的直性爽快口无遮拦的性格一点儿没变。闺蜜相见仍亲切感动。 春雨的左腿打着石膏板,缠着厚厚的绷带,胀痛得钻心,他痛苦地躺在病床上。 “姐,艳芳来过吗?”春雨的脸上挂着渴求。 “来过!” 自知道春雨的诊断结果后,艳芳再也没来过,春雨感觉从未有过的落寞与心痛,他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爱情? 艳芳终于来了,在春雨沉睡时,把信塞在他的枕头底下。春雨急速打开:春雨,爱情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我不能嫁一个买不起房子,并且终身腿瘸的人。保重。 妈的!没良心的。我对你那么好,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一句话就打发了! 春雨咆哮着,拔下针头猛地坐起,而后疼得呲牙咧嘴。骗子!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同甘共苦,都是他妈骗人的,骗子!护士重新又给春雨扎上针。丽萍和春梅默不作声,任春雨喊出来。一连两天春雨都没吃东西,丽萍春梅心急如焚。 饭店的老板娘和伙伴们来看他,竟也沉默无语。一个小服务员偷偷告诉春梅:艳芳已结账不知去向。“这是残酷的现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还不是夫妻,只是恋人,不怪人家。”春梅想得开。 丽萍从家里带来鸡汤,她端着碗用瓷勺小心翼翼地送到春雨嘴边,“别烦我,我不喝!”春雨啪地掀翻了碗。 “不喝是不是?都扔了,永远都别吃别喝,死了得了!”丽萍真的气急了,“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自私懦弱!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忘了辛苦养育你的父亲和疼你的姐姐吗?”丽萍潸然泪下,“人活着哪有一帆风顺的,遇着点沟沟坎坎就自暴自弃,你还算是男人嘛?你给我记着,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从小到大你没有亲妈,可你周围的人哪个不是真心爱你呀,我妈把你奶大,你爸为了你一直没找人,你摸摸心,你对得起谁?别说腿不能废,只是瘸,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丽萍字字叩出,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击着春雨的心。 静,死一般的静!春雨流泪了,“姐,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他再也不能无视亲人的心,他感到万分惭愧。 春雨恢复得很快,自己能慢慢坐起来,受伤的腿已渐渐消肿,只是每天的屎尿得由两个姐姐倒,一想到自己几乎赤裸的下身,还有拉屎撒尿时的尴尬劲,春雨就脸红。 “你呀,从小就不爱穿裤衩,总是光着屁股跑,我们俩都背过光着屁股的你。哈哈哈。”春梅故意取笑道。“有一回在我家半夜梦游,还光着屁股满屋找大明,你说你!可笑死我了。”丽萍笑出了眼泪。虽说是取笑,但却饱含无限关爱。 亲人病榻上的不嫌弃,让春雨内心衍生出无限希望。多年后,撕开记忆的封皮,里面仍暗香涌动。 春雨出院回到丽萍家,显然精气神十足,只是走路时些微有点踮脚。两个孩子围在身边嘘寒问暖,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水百合的味道。 春梅目睹丽萍为老人所做的一切,气得忿忿道:“儿子都没影了,还扯这个干啥?送走得了!” “春梅,这是我和婆婆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冬强无关。” “冬强冬强地,这么多年了,说不准人早有家了,你还傻眉愣眼地等着,一根筋死脑瓜骨。” “不管他将来回不回来,还有没有这个家,我依然要这样做,不然我会遗憾。” “你呀,说你啥好呢,找个好点儿的敬老院有啥遗憾哪?” “我舍不得,我忘不了她对我的好。春梅咱不说这个了,说说亮亮吧,听春雨说他脑瓜聪明,数学总得满分,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吧?” “是,他小时候体质弱,晚上一年学,明年和逍逍遥遥一起上初中了。” “春梅,老家的教学质量再好也不如城里的教学质量好,莫不如你搬到城里来,这样亮亮的前程就不会耽误了。” “说得轻巧,还得租房子,又没有城市户口,哪个学校要哇?”春梅一脸沮丧。 “我贵阳街高层那有一套回迁房,四十五平,你先住着。现在已没有户口限制了,找找人只要你交择校费就好使。春梅,别在那儿耗着了,就靠那点地呗,来城里一样有活干有钱赚,最主要的是不耽误亮亮的前途。春梅你好好寻思寻思。”春梅的眼瞪得溜圆,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春雨,你也打工这么多年了,现在又经历了点事。这经历就是财富,人生的转折一定是从经历开始的,我想通过这些经历,你的心智也会成熟些,也该有自己的饭店了,别光比划着,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买卖支起来就好了,你看大明自己才干几年哪,又买房又买车的。春雨,你小子行,你身上有股犟劲。” “姐,这些日子在床上躺着,我一直在想,与其耗着不如行动。” “小弟,早就该自个干了,钱的事别着急,我和爸都有点。” “春雨,咱好好干,活出个样给自己看。”丽萍抚摸着春雨的伤褪。 春雨倚窗远望,此时夜色阑珊,万家灯火。在这座城市打工几年,他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爱上了文化广场的温馨,净月潭滑雪场的空阔,南湖的碧荷,还有那个倾慕已久的人在身边,他决心在这个城市扎下根。 在时光无涯的荒野中,许多记忆都渐渐斑驳,而丽萍的这份真情在春梅姐弟心中永远都清晰如初,温暖着感动着。 家永远是最幸福的港湾,最舒适的避风港。春雨在丽萍家安心地静养着。衣服脏了丽萍亲自洗,每晚睡前两个孩子还要和他一起喝杯牛奶才肯睡去。睡在大厅里,丽萍特意为自己新买的沙发里,他感觉自己掉入一个温暖的海洋里。 深秋,春雨兑下了一个饭店,一个菜市场旁边九十多平米的面馆,由于经营不当倒闭了,春雨以低价兑了下来,简单装修一番,一切准备就绪,只差前台收银员。春梅极力推荐天义的小妹妹天香,二十五六岁了,太胖还没有对象,在家务农,最主要是知根知底准成。 开业在即,丽萍带着春雨到般若寺拜佛祈福。人们排着队等待着菩萨们给写吉祥疏,超拔疏。老菩萨给春雨写了吉祥疏:徐春雨生意兴隆事业有成。轮到给丽萍写吉祥疏,她除了请老菩萨给老人孩子冬强写,还请老菩萨单独写一张:于天义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春雨的心酸溜溜的,他简直要妒忌死那个憎恨丽萍当年残忍的糊涂家伙,纵然他现在有千里眼顺风耳也想像不出,丽萍当年是为了爱而放手,宁愿他一生一世都生活在幸福的梦里。“姐,你为什么还要惦记他?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恨你,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你倒好,还给他写吉祥疏,气死我了。” “我这一生负了他,我只能为他祈福吧。”声音平静如水。 此时此刻,羡慕妒忌恨在春雨内心交织着! 几天后,春雨的老东北特色菜馆开业了,新老板新特色,开业当天免不了忙得晕头转向。春雨掌勺,大明夫妇在前台招呼客人,天香忙着结账,春梅特意赶来与丽萍在后厨帮忙洗菜洗碗,四个服务员穿着整齐的工作服微笑着穿梭于食客之间。今天的春雨有种农奴翻身的感觉,熊熊燃烧的灶火烤红他自信的面庞。 天香外表很胖但干起活来却麻利痛快,笑起来月牙般弯弯的眼,诙谐幽默的语言,不但让食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还能让客人们吃得愉快,回头客戏称天香是招财肥猫。 “赶明儿减减肥在城里好找对象。”春梅一边擦拭着吧台一边唠叨着。 “减啥肥呀,有人专门喜欢我这一身肉,说是富态!” “得了吧!”春梅撇了撇嘴。 “真的春梅姐,其实我早有对象了,怕我妈不同意一直没敢说出来。” “谁呀?” “村西头老吴家老疙瘩,我同学。” “啊,那你妈真不能同意,那个小子不错,他妈得了乳腺癌,全切了命算保住了,听说欠下十多万元外债,家也没啥指性,就那点地,还有一个刚结婚的哥哥。” “我不管,反正我俩早就好上了,他现在也在市里饭店改刀呢。” “那你可想好了,咱不图他有啥,可也不能结了婚就背债呀。” “姐,我早就想好了,临来那天我告诉我妈了,她现在也不管了。姐,穷不怕,我俩商量好了,先在城里打两年工,如果行就继续,不行就回去,咱有地怕啥?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进可攻退可守,嘻嘻。” “你个臭孩子!” “姐,我不需要豪华的房子豪华的车,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就足够了!” 幸福在每个人心目中的定义皆有所不同,春梅没有想到天香心目中的幸福是如此简单而又真切。 丽萍对天香疼爱有加,不仅因为她自身的可爱,更重要的是她是天义的妹妹,可她却从不向天香问及天义,有时候绝口不提的禁忌,恰恰是我们的最痛。 下班后她给天香送来了毛裤。“萍姐,别惦记我了,这些年你没少给我爸妈寄钱药衣服。来的时候,我妈说了,等两个孩子高考完,你一定带孩子们回家住些日子,爸妈想你了。” “我也想他们,可手里的这些破烂事总是忙不完。”丽萍面带愧疚。 “姐,家里的事够多的了,你忙你的,我春梅姐就是我撵走的,饭店这儿有我呢,我能挡一面,对付那些难缠的顾客我有招,以柔克刚。”这是个外表粗俗大智若愚的女孩,丽萍的眼前有些朦胧;春风中一望无垠的萌动绿韵的田埂上两个玩闹奔跑的少年。天义哥你等等我!清脆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田野上空盘旋着…… 记忆是那么久远却不曾模糊过,在无数个悄然而至的黄昏和清晨,丽萍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年那些事,只因一切都真实存在过,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举重若轻。 春雨的饭店开业半个多月来一直很火,相比之下,旁边那几家老店倒显得生意萧条。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初冬的马路上寂寞寒冷,店里仍有七八桌客人,吧台附近的一桌客人在津津有味地进餐,突然三个男人之中的一个大个男人站起来嚷着:服务员!去把你们老板叫来,这菜咋回事,还让人活不?瞎呀!这么大的蟑螂看不着哇?众人闻声都放下筷子奔过来看,一个大个蟑螂醒目地呈现在素炒三丝里。 这新开业的,咋还这么埋汰呢,以后可不来了。 饭店收拾得倒挺干净,谁知道这样啊,竟挣黑心钱。众人七嘴八舌怨恨着。 春雨闻声赶过来,见此情景,再看那三位客人趾高气扬的架势,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大家静一静,我店虽然新开业,但在洗菜方面绝对是最干净的,我以人格担保,这个蟑螂绝对不是我家菜里的,至于是哪来的,有人心里自然清楚。” “清楚个屁,这不是你家菜里的是哪里的?小子你还想抵赖,哥几个上!”混乱中,春雨的脸被啤酒瓶子划坏鲜血直流,他发疯地绰起椅子砸向对方,对方之中的一个男人被砸倒在地,春雨玩命地踢对方全身,撕打声谩骂声砸碎酒瓶声混乱成一片。警察来了,不由分说,把四个人全带走了。天香哭着给丽萍打了电话。丽萍看着被砸得狼藉满地的饭店,听完事情原委心中明白一定是有人作梗。 赵斌开车和丽萍连夜赶到x广场派出所,找了人问了清楚,闹事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人的肋骨已被春雨踢断一根,住了院。此人姐家的饭店就在你们饭店附近,叫XX农家菜饭庄。啊,明白了!全明白了。 所长,我能不能见一下我弟弟? 没啥大事,你弟只是脸上被酒瓶子划了一下,问题不大。明天再见吧。当务之急还是到医院看看那个伤者。所长好心劝道。 医院病房内,丽萍见到了那个被春雨打断肋骨的人,还有xx农家菜饭庄的女老板。丽萍开门见山:“大姐,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愁,这事儿不管谁对谁错,你弟弟受伤了,我们就有责任。我们是春雨的家人,代表春雨来看你弟弟。这是五千元钱你拿着给弟弟看病。” “啊,你以为五千块钱就能了事?这事儿重了说就是重伤害,你弟弟得坐牢的。” “大姐,我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能不能给儿女积一点功德?奉劝你说话别妄口巴舌的,是你们到我们家作梗使坏,把饭店砸了不说,你还反咬一口,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咋回事吗?” “反正他把我弟弟打坏了,我们决不放过他,我们啥也不怕,我们有理!” “是,你们啥也不怕,我弟弟更不怕,他老哥一个人,没老婆没孩子的还残疾,大不了饭店不干了,咱们玩到底!” “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打官私。谁他妈不打到底,谁就是狗养的!走,媳妇。”赵斌故意晃动手里的宝马车钥匙。 “兄弟兄弟,慢!”女老板的老公挡住了赵斌,“老娘们家家的知道个啥,要说办事还得咱男人之间好办。” “那你说咋办?”赵斌的腿晃动着,眼睛睥睨地看着他。 “兄弟你说这五千块钱治病也不够哇?” “都是在道上混的,少给我来这套,想嫁祸于人还想讹人,做梦!”赵斌的手指戳着对方的鼻子,“告诉你,老子不是吃素的,惹急了,你的饭店一天都别想开!我再给你加一千块钱完事。不行咱就法庭见。我再告诉你一声,往后我小舅子的饭店出一点事我都拿你开刀!”赵斌的口气恶狠狠地让人汗毛耸立。 “兄弟大兄弟,咱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以后不还得好好处吗?放心吧!我们不追究了。”XX农家菜饭庄老板笑吟吟地目送赵斌丽萍出了病房门口,咬牙切齿地骂道:“不就有钱吗?装X!我他妈不跟你一样的。” 第二天上午,丽萍赵斌开车把春雨接回饭店。“姐,我又惹祸了。”春雨怯生生地说。看着春雨被玻璃划伤的脸上还糊着干巴巴的血渍,丽萍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心疼地抚摸着春雨的脸,“春雨,咱们做生意从不伤害别人,但当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时,我们就得豁出命去保护我们的利益与尊严。春雨你是好样的。” 饭店的生意依然很红火,春雨领着员工住在租住的房子里,只是抽空回丽萍家换衣服,带回孩子们爱吃的美食,每次照例更换瓶里的香水百合。丽萍每次都强行留下春雨脱下来的脏衣裤,亲自洗好叠好,而春雨早已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了,家里有温暖有呵护有唠叨,还有丽萍强制性的关爱,这些微小却真实的幸福,不是语言所能描述的。尽管在创业的过程中,难免遭遇无奈与坎坷,但亲人的关爱与支持都给春雨以最大的慰藉与勇气。多年后春雨终于明白,并不是所有光滑优雅的命运,才能被称为好命运,失望与磨砺之中,也蕴含着挑战自我超越自我的力量。 春节,冬强终于打来平安电话,并且说秋天时回国便不走了。丽萍和孩子们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六年了,短暂而漫长的岁月,想想一家人就要团圆了,丽萍在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丽萍又一次去哈尔滨进货,又一次请海全吃饭,“海全,还是要谢谢你,这几年你帮了我大忙了,这恩德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还。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孩子他爸来电话说秋天就回来了,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早就应该回来,家里这老的病,孩儿又小,全靠你一个人撑着够呛!” “那些事都不值一提,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只要我们一家能团圆就好。” 海全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涩,这是一个为了责任和义务而经受了太多隐忍的女人,就应该家庭幸福,就应该生意兴隆! 丽萍春梅心里最大的烦恼就是春雨的婚事,于姐给春雨介绍了个对象,商场二楼卖睡衣领着妹妹做生意的大龄剩女李梅,女孩虽不漂亮,但比起那些优越悠闲的女孩来说有种自强上进的劲,两人很快相处了,但却没有激情,如同平平常常的朋友一般。女孩倒想得开:这个岁数了,哪能像年轻那会儿激情燃烧的,矜持淡然会更长久。三十多岁的人了,春雨不再想听到老父亲无奈的哀叹,更不想成为两个姐姐见面磨叽的主题,更主要的是冬强回归的消息彻底击碎了他那颗等待的痴心。此番相处的女孩虽无感觉,却是结婚的最佳人选:现实,不浮躁,恋爱进行中,全家人的心都踏实了。 九月秋高气爽,春梅全家搬进了城里,住进了丽萍回迁的房子里,春梅帮丽萍收钱管库房,丽萍的小服务员回老家结婚,春梅又负责卖货,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新官上任了,小木匠去了货场卸货扛包,大明托人把亮亮送进了区重点中学,一家人为了孩子开始了城市节奏的生活,忙碌并充实着。 逍逍遥遥琦琦三个孩子上了市重点中学,上了同一班级。琦琦酷爱上英语,理想是长大当翻译。逍逍遥遥酷爱画画,理想是将来做动画。对于孩子们的兴趣爱好,丽萍非常支持。大明就是最好的见证,读死书的孩子不见得将来有大作为。相反,那些有专业特长的孩子诸多会功成名就。三个孩子每周一次的课外课犹如生活的调味剂,使身心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得到放松。 第八节 那是十一月份的一个傍晚,令丽萍终生难忘的日子。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当丽萍打开房门那一瞬,她的心彻底疼痛而碎。眼前的冬强花白的头发,神情倦怠,瘦骨嶙峋的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驼着腰身傻愣愣地看着丽萍,“老公!”丽萍扑过去痛哭悲泣。“老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个孩子也拥着冬强流着喜悦的泪。看着两个已长成大姑娘的女儿,冬强心里翻倒了五味瓶,看着床上喊闹的老妈,冬强扑通跪到床边,惭愧的泪水夺眶而出:“妈,不孝儿回来了,冬强回来了!” “谁?冬强是谁?冬强哪天回来呀?”老妈的心绪早已混乱,但她从心底千呼万唤的还是冬强。冬强不敢正视丽萍的眼睛。看着家里丰盈的一切,他已感觉到,当自己还执拗地在所谓的事业中打拼得筋疲力尽时,丽萍已将她的各种美丽演绎得风生水起。他低着头悄无声息。 “大兄弟,你走这么些年,俩妈都病倒了,两个孩子都上市重点中学了,买卖也坚持下来了。丽萍不易呀!” “田姐,我……冬强哽咽着,刚开始到那时,同学帮我找了家餐馆打工,刚攒了点钱就病了,后来又开始打工,攒了点钱和别人合伙开了个小饭馆,开始还算红火,合伙人说要扩大规模,我就把手里的钱拿给他,没过多久合伙人席卷钱财跑了,生意越来越滑坡,无奈我把饭店兑了出去,回来了……丽萍我对不起这个家,更对不起你!我……” “老公,你能平安回来我就知足了,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你看咱家这不也过得挺好吗?别上火,有我呢!” 丽萍的宽容大度简直让冬强无地自容。天色将晚,看着冬强魂不守舍的样子,隐约中丽萍心中暗涌一股凄然的失落,久久不肯离散。她感觉和冬强之间似乎缺少了些什么,默契?熟稔?她说不清楚。 “丽萍,对不起,其实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她,她已怀孕五个多月了。” 天哪,丽萍呆住了,没想到自己苦等六年,玩命赚钱,竟然等来这样一个结果,她浑身颤栗着,眼神绝望茫然,她凝视着这个曾让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想终身依赖的人,喉头如堵着千军万马,六年中痛楚的往事一幕幕浮现……突然,她恨恨地举起手,一记耳光狠狠地抽了过去!“对不起?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能弥补我多年疯狂的思念,苦苦的等待,濒死的挣扎吗?你是人,你有七情六欲,别人就没有!”啪!一个嘴巴抽过去,“这一掌是我替妈打的,你对得起她吗?”啪!“这一掌是替我们的感情打的,你对得起我们的感情吗?那些年我们同甘共苦,你忘了吗?你的责任和义务全忘了吗?”那凄苦悲凉的声音足以把心撕碎。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滚!” 娘仨抱在一起痛哭,“妈没能耐,把你们的爹弄丢了,妈苦苦等了六年,家却散了,妈已经一无所有了!” “妈妈,你还有我们哪,妈妈!” 田姐咬牙切齿:畜生!人渣! 几天后,一个大着肚子面容清秀的中年女人找上门来,径直跪了下来,“姐,要恨你就恨我吧!是我整天纠缠他,我们在国外相依为命四年。姐,求您成全我们吧,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哪!” “走!我不认识你们,不认识你们。” 当一切已走远,生活还要继续,是该坦然面对的时候了,一场缘分结束了,曾经同甘共苦的夫妻情分被两张薄薄的小证所替代。 “丽萍,过几天我去接妈,她家有房子。” “不用,这是我和妈之间的事,跟你无关。你放心,妈在我那儿会很好的。” “丽萍,我是这个家的罪人!”冬强深深地低下头。 “我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你的确伤害了我,我恨你!但请你不要再伤害另外一个女人。” 人都是一样,得到时不珍惜,失去时才知道可贵。此时此刻,冬强才最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留恋这个家,如此深爱丽萍和两个孩子。悔之晚矣,自己犯的错,一定要自己承担! 春雨回来换衣服送美食,更换玻璃瓶里的香水百合。田姐把事情原委一说,春雨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奶奶的,让我碰上我揍扁他!丽萍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着,丽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春雨走过去,从丽萍后面环抱过去,“姐!”竟无语凝咽,丽萍坚持的神经终于又一次崩溃,她把身体紧紧地靠在春雨身上,瘦弱的双肩痛苦地颤抖着:“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咋把家过成这样?” 春雨伏在丽萍耳旁呢喃着:“别怕,有我呢,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将是你和孩子们坚实的后盾,因为我一直深爱着你,还有两个孩子。姐,别忘了自己是个小女人,也需要呵护宠爱,看到你所有的事都自己扛,我心疼。姐,给我个机会,让我替你扛,好吗?” 黑暗中看不到春雨的眼神,但丽萍分明看到了春雨的心,那心里有爱恋疼惜等待。六年中所有经历的困顿窘迫,没有一次离开春雨的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往事重现中,丽萍如同一个在外流浪太久孤零零的孩子,她奋不顾身地扑进自己寻觅已久的家园里,紧紧地拥抱着春雨,把脸深深地贴在春雨心口上。很多年了,春雨一直奢望丽萍能给自己一个纵情的拥抱,此时此刻他拥着他的女神感觉拥着整个世界,他的心醉了!少顷,丽萍用力挣脱春雨的臂膀,尴尬地絮语:对不起,姐懵了…… 大明匆匆赶来,“姐,为什么你一生都对爱放手?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却总是为了所谓的面子拱手让给了别人,你这是什么性格呀?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可是我的尊严在哪里?”丽萍吼着,平日温暖自信的眼神此刻变得凄凉空洞,纤弱的身躯愈显憔悴无助。 田姐熬好了鸡汤:“丽萍,事已至此,你要好好的,只要你好了,两个孩子才能好!”是啊,丽萍忽然想到责任两个字。 丽萍又一次到哈尔滨进货,火锅店内,海全愣愣地看着丽萍,只半月未见,昔日那个明媚的女人已形销骨立,如同一枝被人踏过的枯萎的花。 “丽萍,这些日子好吗?” 好字刚出口泪就流了下来,面对这样一个有恩于自己的儿时伙伴,丽萍的心海决堤…… “丽萍,没想到离了婚,你还能一如既往地经管婆婆,你是世上少有的好女人,我一定要……要……帮你!”那个冲动的字差点脱口而出。自那个美丽漂亮的妻子跟一个阔绰的大老板私奔后,漂亮女人在海全心里的潜台词就是:拜金,善变,薄情,自私。而今与丽萍相知,彻底地改变了他对漂亮女人的看法,也让他那颗荒芜已久的心蠢蠢欲动。 “丽萍,如果一个人真心真意对你和孩子好,你会不会再婚?” “不会,我不会再婚了,不想再受到伤害了。”丽萍眼里全是绝望恐惧。 “丽萍,你不能因为一次婚姻的失败,而拒绝感情吧!”海全恳切着。 “哎呀,即便是再婚,也要等到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婆婆走了之后。” “我知道了。丽萍,只要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吱声,别看咱们相隔千里,哪怕是你半夜叫我,我也一定开车赶到你身边,丽萍,我说的是真的!” “谢了,他年定当回报!”丽萍回长春了,却把海全的心带走了。 岁末,天气越来越寒冷,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春雨开着车带着两个孩子丽萍到净月潭滑雪场滑雪,洁白寒冷宽阔无垠的滑雪场上,两个孩子在不熟练地划着,以前赵斌带三个孩子来玩过,所以只一会儿功夫两个孩子便熟练起来,深蓝色羽绒服拉链半开着,大红围脖随风飞扬起来。倒是丽萍显得笨拙多了,一会儿站不起来,一会儿摔跟头的。春雨陪练般守在她身边,看着自己满身的雪,听着孩子们开心的欢笑声,丽萍也有了久违的笑声。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她感觉自己的宠辱得失九曲回肠都随之偕忘。她张开双臂扬起头仿佛要拥抱这空阔高远的白茫茫的世界,蓦然想起一句话:大好时光不是用来辜负的,是用来好好生活的。是啊,要好好地活,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 从此,那个爱染烫棕色头发,爱穿漂亮衣服,爱化妆的美丽优雅阳光的丽萍又出现在孩子中间,电影院里有她陪伴孩子的身影,公园里有她和孩子们嬉戏玩乐的踪迹。丽萍想,当父母的不一定留给孩子丰厚的物质财富,但一定要留给孩子一个富足的精神财富,一个积极向上自强自立的心态,不惧怕挫折,不辜负生活。曾有人说,世人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榜样的力量。丽萍的蜕变让两个女儿感到骄傲。从妈妈身上,她们学习到女性的努力奋斗自强向上。两个孩子和同学的关系及其融洽,同时学习成绩也显著提高。 那个冬日的午后,丽萍踏着厚厚的冰雪路面买了东西,去看徐叔和亮亮。徐叔忙着做饭,厨房里热气腾腾,老人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亮亮在看电视,小木匠衣服上夹裹着雪花风尘仆仆走进屋。 “叔,春梅又到饭店去了?” “没有,说是你们市场有几个朋友聚会,这隔三差五就会,得花多少钱哪?家啥啥都不管,都得我和姑爷干。” “叔,她最近一直这样吗?” “是,最近总是回来很晚,啥也指不上。这福来了,事又来了,还不着家了。姑爷天天这么累回来还得做饭,洗衣服。太不像话了!丽萍,你可得好好说说她,总这么玩,过日子的心就散了。”老人无可奈何地数落着。 第二天问及于姐的服务员才知道,前些时候下班,春梅偶尔和临摊位的几个人出去吃饭唱歌,最近下班后,好像和斜对面邻居杨大哥单独出去玩。 丽萍怒火中烧,下班后直接把春梅带回家。两个人窝在沙发里。“春梅,这偶尔出去玩玩乐乐没错,但要看跟谁出去玩,更不能当日子过,这日子悠闲舒坦了,你的心咋还飘起来了?” “没有,丽萍,我就是总觉得跟小木匠过的日子总是死气沉沉的,一点情趣都没有。再说亮亮还有我爸管呢,就偶尔出去放松放松。” “春梅,你是放松了,这家里的活不都扔给小木匠了,他多累呀,这么好的男人到哪找哇?爱家爱孩子爱老婆,知道挣钱,你竟然不珍惜,还说人家没有情趣,不浪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一天,你失去他,肠子都得悔青了。春梅,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呢?咋能跟一个人渣玩乐去?” “丽萍,我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觉得这日子太平淡了,没有欢乐,缺少浪漫。” “我问你啥叫浪漫?这日子不就得踏踏实实平平淡淡地过吗?” “哎呀,只不过是和杨大哥出去吃个饭唱个歌乐呵乐呵,没别的意思。” “你还想有啥意思?孤男寡女经常混在一起扯淡算咋回事?还平淡没有欢乐,你就是没有责任心,亮亮的功课你过问一下,有闲功夫和孩子沟通沟通,陪孩子玩玩,缓解缓解他的压力,明年考一个重点高中不行吗?你撇家舍业来城里打工,不就是想给亮亮一个更好的未来吗?可你连饭都不给孩子好好做,姥爷能代替妈吗?你好好忏悔吧!” “我没干别的,没啥悔的!”春梅反倒很委屈。 “干别的,那是个什么人哪,挣俩钱全扯犊子了,上不孝父母,下不供孩子读书,媳妇小菊和他离婚把孩子带走了自己养,他一分都不出,这还叫人?你看他家一有好看的服务员,他就摸摸索索的,个别的还住在一起,这是个啥人哪,总和这样的人接触时间长了,把自己都带坏了。” “丽萍,你这不是小题大做吗?不就是在一起乐呵乐呵吗?有啥大不了的!” “那也得看你跟谁在一起乐呵呀!” 这是自己唯一一个心上的妹妹,俨然一奶同胞,心从未分开过,自己好心把他们全家弄来,是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是想让亮亮受到更好的教育,有一个绚丽的前途,没想到春梅在这物欲横流的环境中竟迷失了自我,此时丽萍告诫自己,一定要唤醒春梅,这是她的责任。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丽萍打电话叫来春梅。北风肆虐着,天空飘起了雪,走在路上一呲一滑的。一定是着急出来,春梅没带围脖,丽萍取下自己的围脖给春梅系好。路上,她们挎着胳膊十指相扣插在丽萍大衣兜里,这个动作在她们之间已经延续了好多年,从未变更过让人倍感亲切。此时,丽萍的手劲似乎大于平常,如同春梅站立河边,她在用力拽拉着…… “丽萍,这是去哪?打车得了!” “不用!不远。”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后春梅傻了:这不是小木匠干活的那个货场吗?满满一大卡车货,工人们忙着卸货,那货包重得好像一掉下来就能把人砸扁。她俩躲在车旁,只一米之遥,春梅仿佛听到了小木匠汗珠掉落摔碎的声响,小木匠弯着腰一步一挪地扛着那个差不多跟他一般高的货包,一步一吭哧,天寒地冻,热气却从小木匠脖子周围,棉线帽上升腾着。 春梅的心酸酸的,这就是被自己抱怨没有情趣的老公,这就是下班后还要给老爸和孩子做饭的老公,这就是每天脸上总挂着幸福的满足感的老公。春梅的泪滴下来流进嘴里,咸咸的,心里却是甜甜的! 孩子们瞬间都长大了,心智也日趋成熟,丽萍忽然感觉有时候跟孩子们在一起会插不上话会尴尬,她的内心忽然有了危机感。偌大的书店,图书琳琅满目,丽萍在翻阅《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家长》《怎样与孩子沟通》。 逍逍同学的妈妈是某报社的记者,弄了二张某高校老师亲子教育课的票。某高校礼堂内座无虚席,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盯着讲台上的女老师肃然聆听…… 我们不只是孩子的父母,还要成为孩子的知心朋友。要学会尊重理解孩子,学会赏识学会倾听……要注重孩子心态的培养,一个良好的心态胜过千百种智慧。要注重人格的培养,人格大于分数……一句话一辈子,一堂课二十年,在孩子成长的重要阶段,丽萍听到了亲子教育课,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赏识教育,难掩心中的激动。 傍晚,北风吹在脸上有刺痛的感觉。丽萍陪伴两个孩子从美术班出来,不远处有一个年迈肮脏的老人推着手推车,车上装满了纸壳,北风呼啸而过,纸壳不断散落地上,丽萍急忙跑过去帮着捡,两个孩子也跟着捡,上坡时两个孩子还帮着推。丽萍的心很欣慰,孩子们是善良的。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显然成长比成功更重要! 放暑假时,春雨又开车带丽萍和两个孩子去了长影世纪城玩。这是以电影为主题的娱乐园,围绕着电影主题开发了一系列的娱乐项目,各种主题的游乐设施有趣,神奇。景色怡人,环境优雅。 看着丽萍和孩子们开心的样子,春雨的心美滋滋的,那个自少年时代起就萌发的初衷,又一次在心中强烈地升起,丽萍啊丽萍,这一生我一定陪在你和孩子身边,这才是我所追求的完美人生。 春雨回家给老父亲送美食,春梅怒气冲冲地指着春雨鼻子骂道:“你个损玩意,你说按揭的房子也装修好了,家俱也买了,酒店都定了,就差领证了,你却跟人家吹了,你到底咋回事呀?” “臭小子,你今天要是不解释清楚,我就打死你。这么大岁数了,应名有车有房却连媳妇都混不上,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老父亲用力推搡着春雨。 “爸,姐,当初我答应和她结婚,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并不是因为有感情更谈不上爱情。很多年了,我一直深爱着一个人,爱到骨头里,爱到一提她名字都想哭的感觉。可是她嫁人了,我只能默默祝福她,命运又鬼使神差地让我走近了她。小时候,我是爱她的美貌,后来我爱上了她的美德,她不用跟我说话,在她身边呆一会儿都成了享受。而今,她离婚了,需要呵护关心依靠,我不能失去这难得的机会,绝不能!”老父亲,春梅,小木匠面面相觑。“那个人是丽萍,我的丽萍我的家。” 老父亲声泪俱下:“你说你让我说你啥好哇?丽萍是好,可人家有两个孩子,又带着婆婆,你这算咋回事呀?你个混蛋玩意儿,你让我怎么见人哪?呜呜……” “爸,别看丽萍离婚又有两个孩子,人指定不能跟他。丽萍的心劲我知道,等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婆婆走了以后人才能找,但指定不能找他那样的。爸,你就放心吧!”老父亲惊恐的心安定许多,春雨的心却陷入了慌乱。 那年冬天暖气不好,丽萍给婆婆屋里安放了空调,又买来了新被新褥子,婆婆似乎安静了许多,一改往日躁动的情绪,一直重复一句话:我不想死,不想死呀,放心不下两个孙女,也不知道能不能培养好? “妈,您得好好活,我一个人管不好哇。”丽萍在给老人洗头换内衣。逍逍坐在床边喂奶奶水果,自己吃一口喂奶奶一口。奶奶尿了,逍逍会掀开被子,帮奶奶换上干爽的尿不湿。遥遥手握剪刀帮奶奶修理指甲,“奶奶,您看我修的比妈妈修的好吧?”亲情是如此的浓厚。 “萍啊,这些年辛苦你了,要是有来生,你还给我当儿媳妇。” “妈,当儿媳妇行,可您这儿子一定得换换哪!” “别换了,后妈不好当,千万别给人当后妈。” “妈,奶奶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脑子好了?”两个孩子很纳闷。 婆婆不吵也不闹了,安静地躺着,偶尔还要田姐扶自己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两分钟,留恋地环顾屋里的一切,时而向窗外张望,会跟丽萍说一些温暖的话,会突然抓住丽萍的手,萍啊,不要给人当后妈,后妈不好当。丽萍心里非常慌乱。 深冬的货依然卖得很好,沈阳和哈尔滨的货每天各自都到一小包,都能卖掉,丽萍的心却稳不住,在档口里怎么也站不下去。多年了,她多想和婆婆一如从前般唠唠心里话,唠唠女人心底私密的话,分享一下孩子们心智成长的快乐,说说市场改建后给自己带来颇丰的收益,讲讲母亲坚持锻炼已能拄棍独自行走的喜悦,说说大明自己干买了房子,车子,又有了儿子,聊聊自己和冬强的缘分已走到了尽头……她感觉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话想要和婆婆诉说。 丽萍匆匆回到家,亲自给婆婆包了三鲜馅饺子,婆婆再三叮嘱,先给三个孩子留出来,一会儿回来进屋就饿。“妈,你先吃,田姐给她们包呢。”婆婆一直有午睡的习惯,轻微的鼾声陈然入梦。晚饭时,婆婆的呼噜声仍未停止。 “田姐,我妈咋睡得这么香?” “昨晚没睡吧!” 丽萍轻轻地为婆婆翻了身,呼声戛然而止,顺手摸了摸婆婆的后背,全是汗水,竟然把褥子润湿。 “田姐,快来!我妈这是咋的了?咋出这么多汗?褥子都湿透了。以前没有过呀!”丽萍惊慌失措。 难道?田姐下意识地试了试老人的鼻息,“萍,像是没气了!” “胡说!刚才还打呼噜了呢!” “胡说啥,你试试!” 丽萍的手颤抖着贴近婆婆鼻下,突然嚎哭着:“妈!妈!你别扔下我。妈,你不能走,你不能扔下我们哪,妈!” 慌乱中打了120,叫了冬强,三姨,大明,春雨,赵斌。三姨缓缓地扭着婆婆的胳膊,为她换上装老衣服。 “姐!你放心走吧!躺了这么多年,身上一块褥疮都没有也是福气呀!” 冬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妈!我不是人!我还没来得及侍候你一天哪!” 大明赵斌春雨陪着冬强在殡仪馆办理手续,见惯生死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工作人员介绍着安放厅和告别厅的档次,冬强为母亲选择了最好的。 人生苦短,在别人笑声中出生,却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去,而其间要承载漫长厚重的责任与义务并风雨兼程,最终变成一抔惨淡暗白的骨灰,留给后人无尽的怀念。 冬强怀抱着骨灰盒,泪雨滂沱。他的脸深深地贴在骨灰盒上。空,五脏六腑被掏空,空得几近麻木。痛,锥心彻骨的痛,痛得几近窒息。悔,痛心疾首的悔,悔得几近肝肠寸断。两个孩子哭得嗓音嘶哑,奶奶,回来!奶奶,回来!丽萍麻木地走在送葬队伍前边,没有眼泪与哭泣,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婆婆生前对自己的好,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亲人哪,一路走好!但愿天堂里不再有病痛! 婆婆的房间没有变,已重新换上老人生前最喜欢的床单,全家人偶尔会去坐坐。 人生就是这么长,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间。丽萍坐在床边,闭上眼睛看见了婆婆的脸,看见她依然躺在那里,说着一些真切的牵挂。看着她静静地在自己的怀里离去,她多想再为老人抠一次屎,接一次尿哇!尽管那样的日子,那个曾经疼你爱你的亲人还在呀。而今,我到哪里去找你呀?只留下痛楚的遗憾! 几天后,田姐启程回儿子家。老人卧床时她曾不堪忍受那无休止的吵闹声,多次想离开,但都因丽萍的善良与爱留下了。如今,她的心如释重负,毕竟自己做了一件善始善终的好事。临行千般不舍,毕竟是自己居住过六年多的家呀! “姐,别忘了这里有你的家。” “萍啊,无论我走多远,我都会抽空回家看看,孩子们考上大学别忘了通知我,在天边我也要回来。” “姐,这是五百元钱,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 “萍,我不能要,这些年你对我太好了,工资高不说,这穿的戴的哪一样不都是你买的呀!还有这昨天新买的羽绒服。”田姐的眼泪簌簌而下。 “姐,这份情不是钱能买来的,你一定收下。” 飘雪的寒风中,去往农安的客车渐渐走远。人情淡薄的社会,田姐的心里珍藏着一份厚重的回忆。 第九节 丽萍蜷缩在沙发里。屋子里静静的,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瞬息间,一种荒凉的寂寞直袭心头,想想自己虽然手把攥着房子,票子,孩子,可家却是荒芜的,心不由得悲伤起来,想起春雨对自己说的话。是啊,自己也是个女人,也需要呵护依赖。在这冰寒的夜晚,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孤独无助时,也需要一个坚实的臂膀停靠。她的心告诉她,自己的生活里已不能没有春雨,可当那种强烈的爱恋萌动时,却产生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感:别糟践人家了,自己真的不配呀,就把他当作是横生的枝节,那里有繁花盛放,欣欣向荣,可她已是凋花了。揪心的无奈在丽萍内心汹涌着,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守候自己多年的春雨,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那个晚上春雨又抽空回到丽萍家,清洗了花瓶,换上了新的香水百合,把美食摆放在厨房里。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丽萍去接孩子们还未回来。他知道,初三下学期孩子们的功课最紧。打开窗子,让初夏和煦温柔的晚风吹进来,洗好拖布拖好地板,搓完盆里浸泡的袜子,脱下自己换洗的衣服,归拢好垃圾,留下字条:姐,你和孩子们想吃啥给我打电话,我送回来。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几年了,这种习惯从没变过,长至一周短至二三天,他都会回来送美食,每次看到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他的心都有种满足的幸福感。初夏的晚风轻柔拂面,空气中有种湿润的感觉,绿色植物馨香的味道。春雨的面包车穿行在渐渐入睡的城市街道上。 光阴如脱缰的马,当你试图拉住它的尾巴时,它却已驰骋千里。 九月来临时,逍逍遥遥亮亮考入了市重点高中,琦琦考上了外国语学校。 一样的短而柔顺的秀发,清纯白皙的面庞,一样的白T恤搭配牛仔裤,秀颀的身材。不一样的是逍逍性格内向成熟,遥遥性格外向活泼。亮亮似乎长高了许多,打了摩丝根根耸立的头发,近视眼镜架在鼻子上,说话时手会时常推一下镜架,十足的学者范儿,曾经的懦弱少年已经难掩进取的锋芒。变化最大的是琦琦,娉婷的身材如玉的肌肤整个一美少女。四个孩子相约欧罗巴畅谈理想,逍逍遥遥的理想是考美院,做自由的漫画家,将来捐一个敬老院给社会。亮亮想考理工大学,将来当工程师,挣钱给父母买大房子。 “瞧你们那点出息,就在国内呆着吧!反正我得好好学英语,考外语学院,将来去英国,让老爸到英国安度晚年。”琦琦言辞灼灼。 兴趣,依然是执着的,不过今日的兴趣,不只是单纯的爱好,而是承载着理想与责任。 考虑到两个孩子上高中离家很远,丽萍在高中对面租了二室一厅的房子,自己住的房子租了出去。 搬家公司的车已由大明引领在晨曦渐露的早晨穿过浓荫的街路行进着。丽萍和两个孩子坐上了赵斌的车。刚上车,丽萍又下来,返身上楼。她深深地凝视屋里的一切,大厅里依稀弥漫着优雅的香水百合的味道。十多年了,这个家赐给她的幸福亦或伤痛不是用语言能表达的,家里的每一桌每一椅甚至每个墙角似乎都流淌着令人难忘的回忆,孩子的哭闹声,老人酣然的入睡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冬强归来的脚步声,交织成一幅色彩浓重喜忧参半的画卷,丽萍轻轻地关上房门,仿佛怕惊醒熟睡的家人。 “怎么了,舍不得?三年后不就搬回来了吗?”赵斌似在安慰丽萍。 “嗯,说是那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些留恋。” 车子在晨曦里穿行着,两个孩子靠着后座打着盹,赵斌的手机响了起来:“爸,你咋不叫醒我呀?不讲究!”是琦琦嗔怪的声音。 “太早了,我没吵醒你,冰箱里有吃的,用微波炉热,千万别动煤气!”赵斌叮嘱着。 “嫂子没在家?” “离了!” “离了?啥时候的事?”丽萍愕然 “中考时的事,当时没让琦琦知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咋能这样呢?” “你说家里钱她随便花,包括她儿子择校都是我花钱。她穿的用的都是名牌,车也换了好车,这还不行,非得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折腾好几年了,你说她那身体只能做人工受精,天天磨叽闹死心了,结果就是小吵大吵不停吵,散了!” “咋说散就散呢,这么多年的感情白瞎了!” “瞎啥瞎,对琦琦一点都不好。当年我娶她就是想她能对孩子好,枉费我给她花那么多钱。” “钱,钱,,钱,感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再说你对人家孩子好吗?” “好哇,当然好啦!” “怎么个好法?光给钱不见得就是好。” “那她也太顾她自己的儿子了!” “一个女人如果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顾的话,那她就不是好女人。嫂子虽然没给琦琦花太多钱,但却给了琦琦很多正确的思想观念,我认为这些就足够好了!” “好就散不了啦!”赵斌长叹一声,“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啊!” 丽萍无语,感情的事的确没人说得清,它不只是只会说你爱我,我爱你那么简单,也不是金钱地位所能买断的。 两个孩子上的高中位于城郊之间,是全市重点高中之一,一个年级有二千多名学生。逍逍遥遥幸运地分到了上届状元班班主任带的班。新租的家位于学校对面,XX宿舍二楼,树林阴翳中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远离喧嚣繁华的都市,异常安谧宁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起风了,深秋的冷风中,挟裹着毛毛细雨款款而下。丽萍的腰疼得厉害早早回到家,还未来暖气的屋子异常冰冷。她起身拉上窗帘,插上电褥子,蜷缩在被窝里,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时钟的摆动声,一种忧伤寂寞的恐惧又袭上心头。 春雨打来电话,送来了美食,更换了玻璃瓶中的香水百合,烧了热水灌了热水袋煮了牛奶,丽萍的眼睛湿润了。朦胧中光阴倒转,丽萍看到了自己和春梅哄着幼小哭泣的春雨吃药,为他擦拭鼻涕眼泪。如今自己病了,床前端水送药的竟是那个当年淌着鼻涕哭哭咧咧找妈妈的孩子,这也许就是命运的轮回吧! “春雨,姐一直想说你,人李梅多好,对你又好,你竟然说吹就吹,你呀真没正事!” “姐,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心。那不是爱情,只是结婚的对象。姐,人活着就应该承担责任与义务,但也不能遗忘了自己呀。人生的好时光就那么几年,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吧。姐,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也是爱我的,对吗?” “对!我是爱你,因为你是我弟弟,而我永远是你姐,这情感应该无错。” “姐,你?”春雨悻悻而去。 大明开着车陪丽萍到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子宫肌瘤,体积很小。医生建议先用药控制及时复查。 春雨回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空闲下来他会突然想起丽萍今天吃没吃好饭,药是否按时吃,孩子的衣服是否洗过,然后会打了电话匆匆赶来。 冬天,高一上学期的成绩发表下来,两个孩子的成绩都位居年级前二百,丽萍的心情格外欣喜。很久以来,丽萍很少问及两个孩子的分数而是非常注重人格的培养,但面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教育现状,孩子们成绩优秀当然是非常开心的事情,照此下去,两个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就指日可待了。 虽然成绩优秀,但两个孩子的心却空落落的,生活中似乎缺少了快乐的日子。饭桌前,两个人并不急于吃饭,而是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妈,有大事说。”遥遥抢先开口。“妈,我们还是想学画画将来考美院。” “可按你们的成绩将来完全可以考上名牌大学呀,何必挨那个累呢?”丽萍不解。 “妈,我们不想读死书,我们想有一个专业特长,再说画画是我们的至爱呀!” “都高中了,再画画岂不耽误学习?稳稳当当考个名牌大学不也挺好吗?何必冒那个险呢?” “妈,绝对不会耽误文化课,一周一节权当调剂生活了,再说美院要求的文化课成绩不是很高,我俩的成绩早就超线了。” “孩子,考美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妈也打听过,一方面艺术课要过关,另一方面文化课也要过关,那种苦累不是说说而已的!” “妈,热爱就不会感觉累,反而是一种享受。” 丽萍沉默了,她曾多次听过亲子教育课:兴趣是成功的基石,她赞同。可作为母亲,她想让孩子们稳稳当当地考上大学,然后有一个稳稳当当的工作,再有一个稳稳当当的生活。面对孩子们的执着,她进退两难。 “妈,您不能用您的想法主宰我们的想法,您有您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可您的人生结果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啊,妈,您放手吧!” “妈,您不能用稳当换取我们一生所爱呀。您这是害而不是爱!” “好了,既然你俩这么执着,那妈就放养你们了,只要你们一生快乐幸福就好。明天妈去联系画班。”话音未落,两个孩子就给丽萍二个重重的吻。“老妈万岁!老妈我爱你!” 遥遥高兴地打通了冬强的电话:“老爸,我妈同意我们学画画了,您得请我们大吃一顿。”自婆婆去世后,丽萍深深地感觉到痛失亲人的痛,她原谅了冬强。不管他对也好错也好,他永远是两个女儿最亲的亲人,只要他好好的,孩子们就安心。她同意冬强经常带两个女儿出去吃饭玩乐。冬强感激地说:“谢谢你的宽宏大度。”原来放下即自在,内心深处不再有恨,犹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刚一放寒假,丽萍就带着两个孩子乘坐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来到画室。画室位于一个刚建成不久,有健身广场的小区里一处办公楼内,六楼,整个楼层约有三百平米,管班老师是个相貌平平性格温和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她带娘仨参观各个教室。画室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学生们用的画笔,水桶。随处可见废弃干瘪的颜料,椅子底下铅灰和笔屑混合着,画架林立着,墙上挂着参差不齐的裱过的学生作品,墙角处堆放着许多木讷的石膏头像。大卫的半身石膏像端坐在一间教室正中,高二的学生围坐在旁边静静地写生,两个孩子面对久违的环境激动不已,显然眼睛已不够用了。交了昂贵的学费,丽萍如释重负。两个孩子雀跃着。楼下有厚厚的积雪,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不远处小区广场上是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人群,回头望一眼画室竟然有些神圣的感觉。 整个一个寒假,两个孩子都坐公共汽车到画室画画,途中往返要花费二个来小时的时间。丽萍在赵斌安排下报考了驾校,理论,实践,练车场上出现了丽萍的身影。半年后,丽萍拿到驾照,买了宝来车。丽萍摇开车窗,让夏末的风尽情地吹进车内,启车,握紧方向盘,小心谨慎地如同握着人生的方向盘。 遥遥的文化课呈下滑趋势,班主任老师打来电话,逍逍凑到丽萍耳旁,“妈,遥遥好像早恋了,那个男生是我们同学,他们常在一起谈论动画片。”丽萍不动声色也不慌张,她知道这是孩子健康成熟的一种表现,清新活泼有点艺术范儿的遥遥难免有同学喜欢。周日,欧罗巴里,空气馨香乐声缭绕,丽萍慈爱欣赏地看着两个女儿:“看到你俩越来越漂亮,妈真开心,将来你俩考上美院那才是美女加才女呢,到那时你俩的身价就不一样了。大学里的男生那才真是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你再看我那俩姑爷,不但玉树临风而且还具备大艺术家的范儿。” “哎呀,妈,您说啥呢?”嘴上嗔怪,两个孩子内心却放大了梦想。 “中学时代的友情最真挚,把它化作一股动力大学里见。时间飞逝,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光阴好好用功,我们苦个一年半载的幸福后半生多值呀!” 聪明的遥遥茅塞顿开:“妈,我想起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别在不该停留的地方停下脚步。妈,我会努力追上姐姐的成绩。” 所有的问题并非天堑,只要你欣赏尊重,理解倾听你的孩子,只要你架起心与心的桥梁……沟通! 正月十三,琦琦的生日,下午丽萍送来生日蛋糕。没有女人的家真不像家,推开门得深吸一口气,才能看清眼前的凌乱。门口都是鞋,几双拖鞋和常穿的鞋混在一起。餐桌上摆满了残羹剩饭,杂七杂八的水果皮堆放在水果盘里。这与以前一尘不染的家有着天壤之别。赵斌和琦琦急忙尴尬地归拢东西,琦琦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一一挂上衣架,腾出地方让丽萍坐下。 “阿姨这么多年您总记得我生日!”琦琦的小脸又贴过来撒娇。 “阿姨就是牙都掉光了,拄棍了也会记得你这个臭孩子的生日。”琦琦的头拱啊拱钻进丽萍怀里,眼睛湿湿的。 母爱缺失的孩子内心总是缺少一种安全感,温暖感,并竭力寻找那份温暖,用以弥补内心的空缺。多年了,琦琦每次见到丽萍都会扑上去拥着她,感受那久违的母爱。两个人坐在沙发里,丽萍双手环绕着孩子,脸紧贴着琦琦的头。此情此景,在赵斌眼里不知曾重复多少遍,而当下他的心更加温暖无比,自己玩命打拼不就是想给女儿一个温暖的家吗?自己一再结婚,不就是想给女儿找一个丽萍这样爱孩子的妈吗?他倚着门边,静静地看着那两个人的亲昵,那个自己都认为不成熟,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想法又汹涌上心头。 路面太滑,丽萍没开车,又急着回去给孩子们做饭,赵斌送她回家。宝马车驶进了与丽萍家相反的方向。 “哥,这是去哪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一幢新建的小区内停下,赵斌领着丽萍上了三楼,打开门,一个新装修过约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展现在眼前。 “这是我朋友的房子,刚装修不久,准备将来结婚用,头几天忙着出国等钱用,我看着挺好就买下来了。给,钥匙,送给你的!” “这是?”丽萍愕然 “丽萍,给我个机会,让我陪你走完后半生行吗?我虽然不能让你荣华富贵,但完全有能力让你和孩子们的生活衣食无忧!”赵斌战战兢兢地表白。 “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娘家大哥,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人能代替你在我心目中的这种地位。”丽萍诚恳地看着赵斌。 “原来只是这样?” “是,我不能骗你更不能骗自己!哥,你的婚姻是可以挽救的,你们不存在原则问题,只是彼此赌气较劲。年前,我给嫂子打过电话了,她还惦记你。哥,把嫂子找回来吧,别让多年的感情付之东流。她闹她吵,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你对她后半生的承诺,并不在于生孩子的事。哥,把这串钥匙留好,等有一天你和嫂子重归于好时,你把这房子当作礼物吧!” 赵斌手握着那串钥匙,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握着一颗完美无瑕厚重真诚的心! 天香在这个夏天实施减肥计划:饥饿疗法。每顿只吃一小口,饿了拿黄瓜柿子充饥,半个月下来竟有些头晕眼花,丽萍买了点心来看天香。 “姐,喝杯水。”春雨递过来一杯常温水。 “姐,喝杯冰镇的吧!”天香边说边打开冰柜。 “姐的胃受不了!”春雨阻止道。 “咋这么多说道!”天香不耐烦着。“姐,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说春雨大哥这马上就入洞房了,吹了,拜拜了!” “行了,别说他了,说说你吧,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哎!国色天香啊,终于嫁人了!”春雨打趣道。 “咋地也比你强,都成大叔了,还光杆一个人。”天香从不吝惜自己的伶牙俐齿。 “别闹了,说说定了日子没有?我们都得去呀。老二,老三,老四的婚礼都是在部队办的,谁也没去上,你的婚礼我一定回去。” “姐,日子定在九月二号,在老家办,过几天我就得回去简单买点东西,再看看有没有我穿的婚纱。姐,我这半月都减下二斤了。” “妹,婚纱买不买没关系,只穿一天,还挺贵的。” “姐,婚礼就这一次,有婚纱的婚礼才叫幸福呢。” “妹,不是有婚纱的婚礼才幸福,而是只要你们两个人的心在一起,并且能朝夕相守一辈子就足够幸福了。你就租一个得了。” “姐,租也租新的,好的。到时你们都得开车回去助助场。” “没问题,我妹妹结婚一定要排场排场!” 淡蓝色连衣裙裹着白皙的皮肤,时尚的卷发随意绾在脑后,化了淡妆的脸更加妩媚,犹如一块美玉温润优雅。丽萍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春雨的心。他想象着丽萍穿上他亲自给挑选的婚纱时的样子。 九月二日,一个晴朗的日子,湛蓝的天空下满眼郁郁葱葱。春雨,丽萍大明各自开着车行驶在102国道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后车子下了国道开往村庄。 那绿油油透着清香味的青纱帐,那回荡在村庄上空的鸟鸣,那整齐的砖瓦房,那袅袅的炊烟…… 丽萍仿佛又看见中学时的天义骑着自行车驮着脚受伤的自己在村里慢慢行进着,仿佛又听见天义爸那回荡在村里的叫卖声:豆……腐……曾不知有多少次,丽萍午夜梦回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故乡的呼唤。如今重返故园却恍如隔世,她的泪无拘无束地洒了下来。 近了,更近了,到家门口了,丽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进院子。老房子早已翻新屋舍俨然,屋后那片树林依然茂密葱绿,院墙上的牵牛花盛开,葡萄架上的葡萄低垂着。一切都充满了遥远而又熟稔的味道。 天义爸妈领全家人出来迎接。光阴飞逝,两位老人显然苍老许多,腰身不再挺拔。“我闺女回来了!”满面沧桑的天义妈亲切地呼唤丽萍。 “回来了!”娘俩抱在一起,滚烫的泪水从老人浑浊的眼里流下,那双粗糙僵硬的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丽萍的脸。 “来,让婶儿看看,俊了,比年轻时还好看。闺女,回来一趟不易,住一宿吧!这是你大嫂,老二媳妇,老三媳妇,老四媳妇,你大哥刚复员分到北京工作,单位临时有急事,下午能赶回来。闺女,这些年多亏你了,家里孩子多,我又有心脏病,你又邮东西又寄钱的,还老给我邮药,想起你我就掉眼泪。天义爷爷奶奶活着时总念叨你。” “婶,咱是一家人,我的命是你们救回来的。” 天香的婚礼简单热闹地进行着,几辆档次不同的车从天香家出发,绕村子一周来到新郎家,新娘新郎坐在丽萍车里,洁白时尚的婚纱被天香丰腴的身体紧紧绷起,两人一直手牵手难掩幸福喜悦之情,新郎家宽敞的院子里早已支起了墨绿色的帐篷,前来贺喜的人们围坐在帐篷底下推杯换盏。老二老三老四春雨四个人早已醉意酣浓,二个小时后宾客撤席。一场由天香自己设计的简单的有婚纱的土洋结合的婚礼结束了,回到天香家,四个人继续喝。 丽萍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园子里,凝望那片树林,她已没有勇气走进那里了,那里曾留下一个无法释怀的噩梦,可她分明又看到那树下站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妈妈做的小军装,拿着弹弓瞄准的小男孩,看见了他拉着自己的手在树林里藏猫猫捉蚂蚱,那笑声仿佛能穿透云层。天义哥,长大你要到哪里去?我哪儿也不去,永远守着你! 年少时曾想,在这小村里,守着这份宁静,与他终老一生。而今,时过境迁,有谁还会记得青葱岁月的那抹晚霞!生命不能承载太多负荷是,忘记是最好的诠释。老四的呼唤声扯碎了丽萍的思绪。是啊,燕子去了又归,春风来了又走,却怎知这其中的牵绊哪? 天义急匆匆地开车赶回来。多年了,他依然阳光开朗,只是横向发展的身体愈显笨拙富态。他走下车,丽萍和大明开着车刚走,他眼睁睁地目送那远去的宝来车,这难道就是所说的无缘,他的心的确有些落寞。 “天义哥,就等你了,我们哥几个已经喝二顿了,他们三个都被我喝趴下了,咱俩一定好好喝一顿,一醉方……方休!”春雨显然已经喝高了,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我已找了朋友帮厨,今晚不走了,喝!咱俩喝!” “春雨,你丽萍姐刚走啊,好多年没见着她了,听说她过得不错,如果当初不是她嫌贫爱富,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声音里有些积怨。 “闭!闭喽!”多杯白酒下肚的春雨,此刻被激怒了,脖筋也胀起老高,“你说……说别人不好可以,说……说丽萍不好,就是不行!你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当年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吗?我知道,我、我知道,因为我在场。”春雨用力地拍打胸脯,“我在场……” 这坛光阴酿的陈年老酒,经风历雨,终于被懂它的人用爱启封,那竟然是用爱酿造的酒,几十年过去了,天义终于闻到了那绵长的浸入骨髓的香…… “这些年,她拜佛募捐都写上你的名字,她说功德给你……给你!这都成了她的习惯,你知道吗?你还诋毁她,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对她情何以堪?当初你为什么不了解了解真实情况?难道你就那么不信任她吗?你纯粹是一流的混蛋……一流的混蛋……”春雨激动地吼着,“你知道这二十来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吗?她离婚后依然侍候婆婆,依然坚持做生意,你摸摸心,摸摸心问问你自己,你的心难道不疼吗?”春雨的泪水滑了下来。 霎时间,天义似万箭穿心,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为了爱曾经做出了怎样的隐忍?而她编造的幸福是让他更安心地享受幸福,她宁愿就这样沉默一生,也不肯打扰他的生活。他发疯似的往外跑,“干嘛去?”“追丽萍去!” “你还有资格和她共叙往昔吗?呸!” 是啊,时至今日,面对丽萍的真情,他直觉得是那么的厚重难抵。他猛劲地抽自己的嘴巴,“我混蛋……丽萍……丽萍啊……”天义呜咽着,如撕碎了心! “你记住,现在你千万别给她添乱。告诉你,现在两个孩子面临高考,她俩的文化课艺术课都好,如果没意外的话,一定能考上名牌美院。这些年,生活的苦她都挺过来了,挺过来了!”春雨眼望窗外似乎看到了丽萍。“你知道,她并不富有,但却资助了服务员的弟弟上学,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哪?”春雨的手又在半空比划着,“这是一个经历痛苦但内心富有强大的女人!给你看一样东西。”春雨说着从钱包里掏出照片,“这是我五一给她们娘仨照的。” 精致的轮廓,粉嫩的面庞,大而温和的眼,和女儿们在一起俨然姐妹。没因时光的流转而美丽褪色,也没因生活的重负而颓废潦倒,反而因了这些生活的经历磨难更加自信高贵。 二十多年过去了,天义得到的太多太多了,权势,地位,金钱,幸福和谐的家。在外人看来,这些都是那么地望尘莫及,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丢失了一些东西,总会觉得空落落的,并常常在酒醉后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伤自尊的往事…… “送我好吗?” “那你不要打扰她,你要是现在打扰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记住了!” 天义如获至宝! 回北京已十来天了,天义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空闲下来,他会打开抽屉凝视照片,也会拨出丽萍的电话号码,却始终不敢打,因为这个时候真的不敢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