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娃你将是人物了 天刚黑,母亲将王拴娃喊进窑洞里。 娃,明日你就是人物了。母亲说。 王拴娃看都没看母亲一眼,退了出来。 天完全黑了,媳妇点着了蜡灯,蜡灯其实是个铁罐头盒,里面盛满白红相间的蜡油,芯子细细的,是纳鞋底子用的粗线头。但光亮还可以,窑洞的四壁白晃晃的。 这里不满二十户的人家,家家都有盏自制的蜡灯,逢鬼节的日子,几个男人相约翻过山梁,去坟场,将未燃尽的蜡柱拿回来。院墙角砖垒起不大的窝,里面全是半截白的红的蜡柱,一年还点烧不完呢。 王拴娃点着旱烟锅,滋滋地吸起来。 母亲能知道人物这个词了,王拴娃有一丝的纳闷。 他读过三年小学的,自己名字写出来遗笔掉点的,有时半天仍想不出来。不常写,也不常用。但他知道人物是不简单的人的称呼。他是这里学识最高的,一起长大的共三个娃,读书,要到山前的村中心去,来回二十多里地,几乎全是山路,遇见雨雪天,山路封了,他们只有呆在家里。等路能行走了,回到学校,课程怎么也赶不上去。第三年,只有他一人上学了,但大多时间是在山上放羊。他喜爱山前开阔的天地和远处的灯火。一座黑山隔开两个世界。其实,他们是黑山村的第四村民小组。 坐于黑山上,眼前的一切小多了,只有那条出山的小路弯弯似扯不断的线,绕过村子,向前蜒蜿而去。多少年后,他知道了,路通往的是镇街道,满地的果子熟得红彤彤了,果商满眼看上,可惜车进不来,要每家用架子车送到山前去。 现在了,还有这样的村子。果商一口的外地音。 晚上,果商坚决不在村子住,受不了没电的罪,代办用三四盏矿灯照明他都不行。 果商说:心闷出不了气。 拴娃他们都笑了。 年年用架子车送,这个时节人人不由怯火。 杜猪圈是和王拴娃一起长大的,四婆怀他时,一晚急尿了,去猪圈尿,尿没出来,他哇地坠地了。于是猪圈便成了他的名字。 猪圈一日偷吃了杜四爷的旱烟,昏睡于半山坡一片果树地里。杜四爷发现后,用鞋底抽打破脸,他扯大声哭跑了。 一年半没有回来。杜四爷共六个儿女,四男两女,猪圈排位老三。 杜四爷说:少一个猪圈才正好哩! 杜四婆哭喊了两个月,人们再没有提起过猪圈了。一直怀想猪圈的是王拴娃,放羊的时候尤其想,每每这个时候,他俩在树下玩抓拿的游戏呢。 猪圈回来是四年后的事情了。一街的人围着他,他变成活脱脱的洋娃娃了,那怒放的发型令王拴娃惊慕不已,真想用手摸摸。 小心把发型搞坏了,花一百元用吹风机吹的。猪圈看出王拴娃的心思,咧着嘴说。 王拴娃睡不着了,他始终无法想象山外的世界,猪圈吸着有过滤嘴的纸烟,讲述自己经历的精彩。 王拴娃见四周无人了,偷偷捡起焦黄的过滤嘴,吸吸,闻闻,总有一股绕魂的香味,使他骚动不安起来。 山顶望见那条弯曲路,他想扑进去,游离进镇甚至更远的地方。 比猪圈看到的地方要大要好,王拴娃想。 他的信念在心中树起丰碑了。 但没过多长时间,王拴娃心中的丰碑顷刻倒塌了。 又是猪圈,买辆机动三轮车开回来,突突突的屁股后冒出股股黑烟。车辆不贵,几乎家家能掏出的,主要是驾驶技术。猪圈天刚亮就发动三轮车,然后街上来回突突地跑。几条狗跟着汪汪地叫唤,猪、羊、鸡也跟着那突突声叫唤,没有歇的时候。 人们呢,站在街边或家门口,嘴张得好大,眼睛没有离开过猪圈和三轮车。 太张狂了!王拴娃心里喊。他想到山上去,但腿迈不开,眼睛也离不开,愣愣地瞧着卷飞的满天的烟尘。 跑累了,猪圈将车停放在家门口,人们哗地围上去。 王拴娃不由地跑上前去,站在车头旁,使劲瞧着这堆铁疙瘩。这时,杜四爷的长烟锅在车厢旁梆梆地敲响起来。 远些看!说完,杜四爷爬上车厢,喊叫杜四婆拿来小凳。坐于车厢内,重装一锅旱烟,滋滋吸起来,一吸两腮瘪进两眼窟窿,一吹,两腮鼓出两只水泡。 王拴娃想起沟里泉边的青蛙,没有原因他看见青蛙就不舒服。小时,猪圈烧青蛙吃,他早早跑回家去,不愿看。猪圈常赞美青蛙腿上的肉好吃,他极力捂猪圈的嘴不让说,两人在山坡上滚一身的土。 滚打啊!男娃这样最美!杜四爷远远地高声喊着。 太远,王拴娃看不见杜四爷的腮帮子。 也许是没有留意,王拴娃转身离开三轮车时想。 拴娃,狗日的也给你弄一辆啊!杜四爷在王拴娃身后大叫一声。啊字拖得很长,结束时,杜四爷似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 晚上,王拴娃真有买辆三轮车的想法。 果子成熟了,猪圈开着三轮车尤显得优越,每天的突突声拉直着男人女人的目光。王拴娃时时有哭的感觉,有时,泪不知不觉已流满两腮。 十月的晚上,山里有些冷意了,王拴娃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望月光撒清辉于大地。母亲叫他回到窑洞,蜡灯一跳一跳地,土炕上堆放着一大把钱。 去买辆车吧。母亲说。 王拴娃一愣,缓过神来说:我不会开。 学呀。母亲说。 王拴娃是第二个拥有三轮车的人。 多少年了,王拴娃对母亲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这感激是超越了儿子对母亲的情怀,有一种敬畏在其中。这敬畏是他站在山顶,片片白雾盛满深沟,在飘荡至地面的霎那,全是山岚般的霭彩了,他油然而生出的敬畏。 现在,母亲说他是人物了,他坠入雾里的同时,有期待一种什么东西的来临。 媳妇熄灭了蜡灯,黑夜完全占据了窑洞的一切,烟锅头也没有了光亮。山里人极其珍惜光火的,非得用亮时才燃起蜡灯。天一黑基本是入土炕的被窝了,一对夫妇三四个孩子,和这不知有关系没?冬季也长了,觉早睡完了,两口子在被窝里能干什么呢?王拴娃又纳闷了,他和媳妇觉没少睡,可媳妇的肚子平得与山前的大地一样,他第一次走出深山,望见这远处近处的土地时,想到的是媳妇的肚子。 媳妇拉他入被窝,他没有动,他想坐到天亮去。 第2章 那一脸笑是装出来的恶心 太阳在山顶冒出花花了,每棵树木浑身流动着水里泡过般的绿色,空气清新得狗吠鸡鸣都显得清脆和悦耳。 王拴娃早早地立在院落里,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沿着山路去坡地,作务一棵棵果树。 这是个有霜的早晨,脚底能感受到寒意的侵袭,王拴娃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锅,静静地等自己变化为人物,从小到大,王拴娃对母亲的话一耳进另一耳出去,但说来也怪,他就信了这句话。 太阳一竿高了,他出门去,街一直是这样没有人影。太阳偏西了,街上才会出现人影的,夏季的夜晚,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分,几棵树下几堆的人,每堆讨论的是山前的风光。那堆有杜四爷那堆笑声最浪,慢慢地几堆成为一堆了。 杜四爷地位倏尔提升,无疑要归功于儿子猪圈了。不知为何,王拴娃连杜四爷也憎恶起来,尽管杜四爷笑着喊他,他都不理,觉得那一脸的笑是装出来的,恶心。 杜四爷往往要骂出一句:狗日的,连爷都不认了。 他猛地转过身,回敬一句:不要往爷位上去了,顶多叫你哥。 杜四爷默默不作声了,在树杆上磕烟锅里的烟灰,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杜四爷仰起脸,骂道:胡叫唤屁呢。 这里就二十户人家,很少和外界往来,更不说和外界迎妻嫁女了,一般大的娃,只要姓不一样,一定的年龄,经两邻的搓合,摆几桌酒席,便是夫妻了。因此,辈分仅是一种称呼而已。王拴娃这边算叫杜四爷为爷,媳妇那边拐来拐去地算叫哥,辈分是很乱了,他们遵循“先叫后不改”的老话。 其实,这里家家都是亲戚,但只和丈人一家亲,其余的属于邻里关系。兄弟们还较近一些,特别是有谁被别人欺负了,兄弟们挽起袖子抡起拳头一块上去了。 当下,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理,谁兄弟们多谁最霸道。 王拴娃兄弟一个,这说起来使人们不解的奇迹了。杜四爷常给人们讲,王拴娃父那东西是他见过最长的器物了,年轻时,俩人出门去外地,给人家打土坯子,天热,俩人只穿件短裤,拴娃父那东西从短裤边还要露出少半截,一些人闻听到了,不信,跑过来看。拴娃父从那天起再热的天都是长裤了。结婚那晚,杜四爷几个人站在窗外听房。 拴娃父说:叫哥,给你剩半截。 拴娃母说:叫姐,你再补半截。 结果,拴娃父胜了,拴娃母叫了一夜的哥,这事在街上传扬了几年。人们不由想起拴娃的祖父,远近闻名的毛连长,毛连长是拴娃祖父的外号。 王拴娃祖籍县西关。 毛连长从小爱武棒弄刀,十岁生日刚过,已是集市人人畏惧的小混混,有西瓜的时月,不管是否认识人家,总爱帮摊主卖西瓜,他图吃,他爱吃西瓜,卖出去两个,他吃过四个,摊主见了他,给两个西瓜打发他走开,他也知趣,坐在家门口,面前五六个西瓜,招朋引伴围坐着吃,也不去西瓜摊了。 家贫兄弟多,父母懒得一个个去管教,只要娃们个个活着不饿死父母就很是高兴了。 毛连长长到十八岁,县城四关的孩子都跟随他屁股后了。 抗日战争时期,一支部队路过县城,因天雨驻扎下来,毛连长看到士兵肩上的枪,尤其是长官腰间乌亮的短枪,垂涎哗哗地。 夜半,趁士兵睡熟,毛连长带三四位伙伴去偷枪。枪还没摸着,就被逮住,吊在房梁用皮鞭抽打。四个伙伴哭爹喊娘的,唯毛连长再打一声不吭,这使长官对他有了好感。 这是个扛枪的料。长官说。 部队出发的前夜,四个伙伴被枪葬于城南的土壕里,毛连长被长官带走了。 亲戚将伙伴的尸体运回,埋于公坟里,人们还不知道连长的去向。那时狼多,一晚常听狼饥饿的叫声。于是,人们推测,毛连长的尸体一定是被狼吃掉了。 那时天天有人死亡,人们对死亡近乎麻木,毛连长很快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十年过后,毛连长在黑山脚下当土匪头儿了,人们才知道他活着。听说,他在部队干的很好,作战勇敢不怕死,半年过去就提为排长,两年没到已是连长了。他多次有提升的机会,因脾气粗野,谁都敢顶撞,在连长的职位上多年混着,毛连长这个外号可能由此而来。 他将手下近五十人带出来当土匪,是不满营长的专横和傲慢。营长更看不惯他的不驯,战斗打响了,毛连长的部队被日本兵的飞机轰炸的败下阵来,毛连长的右臂挂了彩,血流得满身都是。营长呢,一手楼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 这是座镇上的富人宅院,营长的指挥部设在宅院的庭堂,家具样样极为考究,富人逃跑时没有带一件物品,堂间的猛虎图还挂在壁上。营长将猛虎图下的高方桌换成低方桌,座椅当然是矮的了,营长不喜欢坐,低方桌下铺成不宽的床铺。女人半仰躺于营长的臂弯,一只手在低方桌摸索来小吃,嗔嗔地塞进营长的嘴里,营长哈哈地乐着,不时呷一口烈酒。 毛连长刚被推进庭堂,营长一酒杯砸过来,正中毛连长的鼻梁,毛连长捂住鼻子蹲下去,两眼的怒火将营长燃烧起来。营长坐正,女人躺进他的怀里,营长指毛连长骂:狗日的,打败了回来干什么? 营长手一扬,两边的士兵明白,拖起毛连长向门外走。 毛连长怒气冲上脑门,顺手拔去士兵腰间的枪,甩开两士兵的手,对准营长的脑门就是几枪,女人尖叫一声,满身的血点疯跑逃去了,两边的士兵忙着救营长,毛连长跑出庭堂,迎面撞上自己剩余的几十位手下,他的方向就是手下活命的方向。 白天藏匿,夜间急行。 一个月后,毛连长落脚于黑山下。 六十五年前的黑山,确乎是黑乎乎的一座而已,脚下的沟壑却是树木葱郁,翻过山去,弯曲的是一条河,河水仿佛是从天边流来,绕过黑山,向泾县地域而去,人们称之为泾河,泾河水很大,是不是能听到拍山石的涛声。 王拴娃小时爬在山石上,探视过泾河的流水,已没有老人说的那样汹涌了,有雨的时候水流还可以,天晴时彻底是一条峡谷而已了。 人们说起泾河,脑海里早没有河水的样子了。 有山有水了,地方就有了天堂的味。仅有山,就是立起了荒漠。山前沟里的泉水愈显得珍贵了,一年四季哗哗地流淌,冬季最寒冷的日子,泉水从石缝里出来,还冒着热气呢。 毛连长指着泉水对手下说:这水是专门为我流的。 在泉水的近旁先是撘些草房,最后箍些窑洞住了下来,手里有了枪,世事就大了。这支队伍半年出去发展到二百多人,有人建议搬到山前去,找一块好地方,建一座像样的城堡。毛连长把建议者骂得狗血喷头。 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字,死。毛连长常说这句话。 但他没有离开这地方,也死得很惨。 背后人们议论起,无不怪罪他那东西,太强悍,不知疲惫,和他睡过的女人都迷恋他,在方圆百里女人的谈论里,无不惊艳他的光临。尤其是那些怀上孕的女人,就一次,女人肚子呼呼地隆起了。他的女人多,儿子自然多,但儿子长成人的太少,大多半途夭折,或是被狼叼去。 拴娃父很幸运的,被狼叼着跑了百米,被狼遗弃路边,后边追的人急抱他回去。脸上被狼咬了个洞,血汩汩地流,几个人在路上掬些细干土,敷在伤口处,他哭喊了三天,活下来了。从那天起,人们叫他狼剩饭。 毛连长唯一能存活下来的儿子算来算去就是狼剩饭了。又有人说,毛连长在外面遗散的儿子不少,有些人一时能说上好多女人的名字,但那都是传说,谁也不敢真的说是。 狼剩饭被狼吓得似乎没有了魂了,每天坐在窑洞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毛连长顾不上照顾他。 猪圈的祖父杜一枪是毛连长的警卫,他枪法准,要杀谁只是一枪过去正中要害。 王拴娃小时最生恨的是猪圈的弹弓功夫。打鸟,打知了,一弹弓过去,空中落下虫儿的尸体。他始终打不中。 猪圈常嘲笑:狼都不吃,屁事干不了啊! 王拴娃打不过猪圈,只有在心中痛骂,盼望有天能骂出声来。 没有这一天了。王拴娃对自己说。他感受到骨子里的怯懦,慢慢地勇气也没有了,但夜静时他心底有无数地呼唤,渴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最低也要猪圈另眼瞧瞧。 太阳异常夺目了,王拴娃不敢对视日光。 第3章 九月村子是潮湿的 王拴娃突然听到街上杂乱的脚步声,他想出门看个究竟,门口碰见杜四爷,杜四爷身后紧跟三名年轻人,凭穿戴王拴娃感觉不是农民,应该是政府大门出来的干部。 王拴娃惊诧了,政府人员在这里出现,是没有过的事情,就是村干部一年半载来不上一两回的。 高个子戴副墨镜的姓李,杜四爷恭敬地称他为老李。 老李不停地嘟囔路的难走,亏得他摩托车技术高,不然几个急转弯怕是掉三条沟里去了。 不该有这个地方。老李说。 你们在这里咋呆得住呢?老李对杜四爷说。 杜四爷吐一口烟说:没法,惯了。 王拴娃满脸是茫然的笑。 杜四爷说:开三轮车,将人们拉到村学校选举了。 谁给油钱?王拴娃问。 多年了,只要动用三轮车,脑海想起的就是这个问题,山道远,来回费油很。 老李说:就知道钱。 老李屁股后的干部说:一辆车二十元。 其实十元就够了。 杜四爷推一把王拴娃说:发车,钱在我这里呢,回来立马给你。 街上一片三轮车的突突声。 王拴娃的三轮车排在第一位。 每次的突突声,王拴娃不由想到猪圈,时光久了,现在家家拥有一辆三轮车,个个技术比猪圈那时要好得多,就连杜四爷一只手握着烟锅,一只手开着三轮车一时去镇上一时在果树的坡地,一时在街心给几个媳妇教开车,其中就有王拴娃的媳妇。 媳妇也真学会了,他没在的时候,媳妇坐在三轮车上,头仰得好高,来回一股烟雾地突突。 王拴娃很想臭骂媳妇,但他没有,只是默默地吸旱烟锅,心里对杜四爷的憎恶很自然转嫁到猪圈身上。 大家开起三轮车了,猪圈一日回来,却是一辆黑色的小桥车。 杜四爷见妇女围着小桥车,端盆水出来,给儿子洗车。 咱这里土大,见跑车满是土。杜四爷一边擦车一边说。 王拴娃远远地看着,几次想摸地上的一块砖扔过去。转身往回走时,王拴娃突然产生一种想法,要到山前去。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出去。慢慢地,出去的心思也淡了。 到了旱烟收获的季节了。 杜四爷是村子唯一每年在山间坡地种片旱烟的人,满街是淡淡的烟草味。说来也怪,烟草发出的味道里没有呛意,而是迷迷的香味,女人们尤其喜爱这味道。 杜四爷每天在场畔翻晾烟叶,三四个女人围在周遭。 王拴娃不喜欢杜四爷那双眼睛,和猪圈一模一样,总给人色眯眯的感觉。从那里射出的光有一股不可违抗的贪婪。 王拴娃偶然在树下听两个老人扯杜四爷,说那双眼睛是祖传的,杜一毛就是那样的眼睛,逃出他手的女人很少,杜一毛掳一女回山,女人半年生出杜四爷,从时间上推算,杜四爷不是杜一毛的种,能有同样的眼睛,可能是几世神交的缘故。 杜四爷爱在烟草叶上做文章,今儿将烟草推堆,明儿一一铺晾场畔,为的是有女人在身边转悠。谁家儿子结婚,第一个来洞房闹热闹的一定是杜四爷,嘴巴咂烟锅吧吧地响,目光在媳妇的屁股上转来转去的。 其实,媳妇是街上的女孩,几乎天天见面的,但杜四爷说:女孩有什么,结了婚就是女人了,就有看头了。 有人当面骂杜四爷:一把年纪了,娃们叫你爷呢,咋好意思闹洞房? 杜四爷嘴一咧,笑说:三天不论大小,再说爷爷孙子老弟兄。 王拴娃结婚的当晚,杜四爷来到洞房,非要新媳妇摸摸他的头顶,一个月前,他发现有些秃顶了,新媳妇一摸,那地方就能长出新的毛发。 闹洞房散场时,杜四爷在新媳妇屁股拧了一把,新媳妇尖声叫跳起来,王拴娃见杜四爷的眼光迸溅片片得意,他回头瞅媳妇,媳妇手捂屁股邪眼瞟杜四爷。 当晚,他用烟锅抽起了旱烟。 第二早上,媳妇喊屁股还疼,爬在炕头,他一瞧,骂起杜四爷的手重,媳妇屁股青了一大片。 他将气愤装在肚里,等晚上杜四爷来,可杜四爷没有来,杜四婆却来了,她是来找母亲的。 栓娃母小时和父母逃荒来到这里的,几十年风雨过了,她仍然是一口河南腔,但她总是沉默不语,只和杜四婆聊天拉家常。 狼剩饭一直性欲极其旺盛的,怀王拴娃和坐月子期间,一天都不会放松自己的女人。 后来,拴娃母惧怕夜晚的来临,更惧怕狼剩饭近身。她将难以启齿的事情悄悄说给杜四婆,杜四婆羡慕地险些活不了。杜四爷看起来色眯眯的,其实,弄那事称不上个男人,用手抓啊掐啊的。杜四婆生起强烈的恶心。 两位妇人羞怯地合计一起了,杜四婆趁夜色潜入王拴娃家,躺在狼剩饭的炕头。 拴娃母在杜四爷身边睡了个安稳觉。 天还没亮,两人各自归自己的家。 自那以后,杜四婆迷痴狼剩饭的炕头了。 猪圈后杜四婆生出一个男娃,叫马桩,走路一看和狼剩饭一个架势。杜四爷望见马桩的背影,不免胡骂一通,若杜四婆在跟前,上去就是一脚。 马桩渐渐大了,不喜欢和猪圈耍,没事爱找王拴娃。 猪圈看见了,过来,拧起马桩的耳朵,将他骂回家去。 猪圈出外去了,将马桩也带出去,猪圈一年还回来几次,马桩几年了,村子再没有闪过他的面。 杜四爷在街上宣,马桩在外头混得很好,主要是经营果品运输,成立了车队。 王拴娃有时想问杜四爷,马桩的具体地方,可看见了杜四爷的眼神,转身只想逃跑,什么念头都消失了。 但杜四爷看拴娃母的目光是柔和的,似有一股涌动的泪珠在眼眶内闪动。这是一天早上,杜四爷发现睡在身旁的女人是拴娃母了,情形大不一样了。内心微妙变化,使杜四爷喜欢王拴娃一家人了。 整个村子往日样的祥和和安静。 两位老女人走得更近了。 杜四婆对拴娃母满是感激,她们希望这秘密能保持一生。 两位男人相继知道真相了,他们将错就错几十年。 拴娃母唯独遗憾的是再没有生一儿半女的。 杜四爷已经在前几个娃的创造上耗费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拴娃母体会了山村夜的安逸和深邃,她的耳际猛然飘来自己炕头杜四婆痴迷的呻吟,她对杜四婆作为女人由衷地充满敬佩,两位女人犹如一个人般在村子里出没。 王拴娃习以为常了,可媳妇吹灭蜡灯,将他抱紧在被窝里,贴紧他耳朵轻声告诉一个发现,母亲快要成仙了。他不大信媳妇的话,第二天瞧见母亲后,有了一种道不明的感觉,于是,他决定跟随母亲一天。 九月,山脚下的村落是潮湿的,尤其是早晨,东方透亮的白色里流淌丝丝的水雾,拂上脸来,一片清凉的雨丝,绿草叶上一层白岺岺的霜花,身后的山格外的冷峻和异常,如伟岸的巨人。 王栓娃藏匿窑洞里,从半掩的门缝里,盯母亲的窑洞,母亲的窑洞没有门,挂一条蛇皮袋做的帘子,门帘很陈旧了,上面稀疏落落,借助窑洞里的蜡灯,里面的一切可以看清,但拴娃母很少点蜡灯,只听见窑洞里悉悉的打扫声。 这时,门外一阵干咳,是杜四婆的声音。 拴娃母掀帘而出,两位老女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沿曲曲的山道蜿蜒上山了。 王拴娃在山脚下停歇约一个钟头,然后,沿母亲的足迹登上了山顶,小时常爬上山顶的。近几年,再没有上来过,山顶的风越发的强劲了,额头冒出的汗顷刻一片冰似的寒。但眼前的一幕使他的心揪成一块铁石,山顶不大的平坦处,是砖块垒起的一间小小的矮房,房顶用厚厚的树皮铺就,遮风挡雨不是问题。 王拴娃屏气悄悄走近矮房,矮房内是破砖块搭成的小高台,台上安放尊白色的佛像,佛像前是两只碗,一只里点着白蜡柱,一只里燎烧着香火。高台下端跪着两位老女人,王拴娃惊骇了,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嗖地窜上头顶,他犹如掉进冰洞里。 两位老女人嘴里振振有词,没有注意背后的王拴娃。 太阳高升了,王拴娃悄悄转身下山了,快到山底的时候,两只兔子从草丛里窜出,他眼前一闪,母亲和杜四婆浑身发着白光,又一闪,两股白光飞跃山顶去了,母亲在王拴娃的心念里满是敬畏了。 王拴娃驾驶三轮车,车厢里坐着四五个女人,女人叽喳地骂着杜四爷,是杜四爷催她们上车的,还有那个戴黑墨眼镜的老李。 政府干部呢,不敢骂。一个女人说。 车厢安静多了。 三轮车翻过深沟,眼前开朗多了。 王拴娃思想里仍然是母亲那句话。 他觉得母亲可能要说出空话了,一切渺渺茫茫的,没有丝毫的迹象能使内心踏实甚至愉悦。 第4章 小白菜啊小白菜 村小学建在村子通往镇街的路旁,远远地那里一堆一堆的人影。校门口两棵大桐树下一个人来回动着且喊叫着什么。 近了,看清那是村支书杜志谦,他当村支书二十几年了,瘦高个,秃头,脸尖瘦,一双眼睛如铜铃般大,瞳孔如雾遮住的月,模糊且混沌。 他比杜四爷大五六岁,但看上去苍老地多。 杜一枪冬季专门为毛连长提供野兔。 一场雪后,是捕获野兔的最佳时机。 杜一枪带三四人,两三只黄狗,搜寻野兔,山前的沟边是些窑洞,那时住户很少,现在站沟边低首南望,串沟全是窑洞了。 这些年,零星的住户搬迁村小学的周围,初来的人不相信村子有七百多人的,他们看不到沟里,更看不到王拴娃这组人。 杜志谦的母亲很漂亮,圆脸,主要是白如雪,这是听老人讲的,人送外号小白菜。她是往南走七百多里地那个村庄的女人,现在这个村庄是城中村,个个人出来肥地流油。小白菜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对她的成长倾注了父母的全部心血,她长到十六岁时,经本地很有名气的媒婆介绍,嫁给十五里外的村子,家境还可以,拥有十来亩地,结婚不到半年就出了事。 说来也很怪的,漂亮女人的经历往往是离奇的,尤其是情感之路。 小白菜自然不可例外的。 丈夫兄弟六个,排老大,性情憨厚,老二恰好和他相反,极其精明的样子,嘴也甜,是这个家庭的润滑剂和外交家。 小白菜第一次和老二目光相撞,心突突地狂跳了一夜,老二故意似的,总喜欢用眼逮她的目光。 久了,她慢慢地渴盼起老二的目光来,更渴盼心狂跳的体验。 夏收到了。 男人在地里割麦子,女人在家做饭。 小白菜多出一个任务,是往地里送凉开水。 老二掌握了她每天送水的时间,她每次去时,老二就在地头的石模上磨着镰刀刃,目光从远远地小路上一直迎她来到地头。 天很热,有些微风的,老二的目光使小白菜一身的汗,她将凉开水的瓷盆正欲放下,老二站起,连忙在她手中接住,一双大手紧紧捂住她的双手,她的心又狂跳了,不敢看老二了。 老二稍松些力,她连忙抽回双手,看丈夫及几个兄弟纷纷往地头来了。 老二端起瓷盆,猛喝一阵,放下瓷盆时说:正解馋啊! 她全身的血似乎全部涌上脸面了。往回走时,她始终感受到老二的目光在屁股后燃烧着。 初夏过了,酷夏到了,人们喜欢晚上在庭院里纳凉。 男人往往是跑出村子,坐在田野,田野的风凉快。 小白菜坐在自己的门口,用扇子摇晃着热风,后半夜了,屋里仍是热的。 她不愿回屋,她等丈夫回来。 年头买匹骡子,丈夫一定在饲养室为骡子赶着蚊虫。丈夫每晚在饲养室呆许久,马上要秋收秋播了,用骡子的时候到了。 有了骡子,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天黑实了,两耳尽是蚊子的嗡嗡声。 小白菜仍坐在房门口,突然她闻到一股让自己心跳的气息,气息愈来愈浓,她完全痴迷在这浓浓的气息里,似化为跳跃不息的白浪,在霞光里感受无数的鱼儿跃出再钻入。 这个夜晚这个短暂的享受,她刻骨铭心。 老二无穷的男人力量,将她的灵魂永恒地包藏于无限期盼的岩浆里。 每天深沉的夜里,她侧耳在西窗下听老二渐近的脚步,然后,赤裸着在被子里激动地浑身战栗。 老大几个月仍然在饲养室里,经管着骡子。 秋过了,入冬的第一天,满天的大雪把村庄捂得严严实实。 一支零乱的国军开进了村子,三个一组挨门入户地搜索吃喝。 村子一片狗叫鸡飞声。 一顿吃喝之后,脱鞋解衣爬上热炕头呼呼睡起来。 人们探听明白了,他们去攻占延安,被解放军打得惨败,准备退回西安城,可在半道接到命令,不准撤退,原地待命。 村人私下以为,他们停几日便走了。 可一星期过后,他们仍然没有走的迹象,富家还可以支撑,贫家不由叫苦连天了。 他们对吃酒要求很高,全村的鸡、狗、猪、羊等牲畜眼看就要精光了。 他们吃上了瘾,一顿没有,就端起枪对准村人的头颅,枪栓哗哗地响,吓尿吓瘫的人一个接一个。最要命的是除了早饭,每顿饭都离不开酒,一喝就醉,醉了满院地追年轻女人,好多年轻女人遭了不少的罪。小白菜还好,家里来的三位军人都是上了年纪,醉了大哭大喊大骂几声,倒头呼哧呼哧地睡去了。 老二睁着圆眼,说:谁动你一下,我叫他死! 她依在老二怀里不肯出来。老大默默地抚养着骡子,骡子很健壮,全身的毛发油溜溜充满力量。 就是为这匹骡子,丢了家人的命,改变了小白菜的命运。 吃惯了大肉的官兵,吃起再精细的面粉还要骂娘打人。 一天,老兵去撒尿时看到了骡子,眼睛亮闪闪,恰巧碰见长官一户一户地检查,(想长官最大的官职是营长吧)。向长官汇报了。 长官立即拔出腰间的短枪,扑进饲养室,乒乒乒三枪,骡子死在饲养室的地下,血流了一地。 老大正在饲养室给骡圈垫干土。 骡子倒了,他看到长官黑乎乎的枪口,疯了,举起铁锨砸向长官。 长官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警卫一枪射中了老大的脸部。 老大一声没吭地一头栽地。 小白菜看到窗口在激烈地抖了几抖,枪声耳膜已习惯了。但近在耳际,她的心还是被紧紧地揪住了,在炕头筛成一团了。 她眼前出现一团一团的血,父母的哭声使这团血迹不断地扩大,整个灵魂被占有了,她在炕上躺着一整天起不来。 晚上她焦急地等老二来,但老二还是没有来。 她又在炕头躺了一天,晚上老二还是没有来,她觉得自己似死了一般。 第四个晚上,风呼呼地刮着,天地混沌如地面飞走的叶草,窗棂似万人在无情地拍打。小白菜在黑夜里眼睁得大大的,她彻底绝望了,对一切绝望了。 突然,房门被猛烈地撞击开,一股强劲的狂风涌进屋来,她惊叫一声,全身每根毛发竖得直直,她听到老二异常的声音:快走。 风停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午饭时分,他俩已在黑山前,回首一望,满眼的荒凉。 小白菜爬在老二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老二告诉她,他杀了那个长官,他们不能回家了,永远地要在无人烟的地方住下去了。 其实,小白菜在黑山脚下度过人生最快乐的日子。 一个雪天再次使她人生发生了逆转,如山后的泾河,一拐弯,落入无底的黑暗之中。 中午,她做好饭,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以为老二回来了,出窑洞,第一眼看到的是杜一枪手里冷冷的黑枪,她楞在洞口。 杜一枪被她的美貌惊得愣了几分钟,缓过神后,枪给腰间一插,将她推进室里,掀向炕头,她迷迷糊糊地被扒个精光,迷迷糊糊地任杜一枪宣泄无限的精力。 杜一枪走后,她睡了两天。 老二以为她病了。 她说:没有,困很。 雪消了,地面湿湿的,老二去邻家串门。几年来,陆续有几家人逃难到这里,他们不愿和世界来往了,或许是和世界结了仇,这里很好的,安稳,清静,坐在沟底开垦出的一片坡地里,眼前野鸡在飞,野兔在跑,心哗哗地流成一条恬静的河流,如同静飘的白云。如果拥有甜美的爱,作为女人,似乎一生别无他求了。 路面可以行走了,空气干冷干冷的,窑洞里却温暖如春,小白菜每日恐慌的不敢出窑洞,也不愿老二离开她。 老二没有留心她,他喜欢几个男人围坐一起抽旱烟、海吹。 每次,小白菜泪花花地目送老二拐走向邻家里,脑海里不由闪现出冷冷的黑枪,她定睛一看,杜一枪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抱起她,直奔炕头。 她又躺在炕头两天不想起来,对老二说:我困很。 老二说:那就睡睡解解困。 开春了,迎春花满山坡地开,坡地的麦苗泛青了,绿油油的,杜一枪踩着麦苗,爬过坡地,径直来到小白菜的窑洞,他总是一句话不说,抱起小白菜,风火地干那事。 小白菜盼望赶快结束,她不反抗,极力地迎合。 杜一枪一走,她的心就安静下来了,她怕老二撞上,老二那性格,一定会出事的。 怕什么,什么就来了,且来得那么快。 杜一枪还在她身上时,窑洞前响起老二的破骂声,她闭起眼睛,知道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杜一枪站在洞口外的两个随从,将老二打趴在地下。 老二满嘴的血,但还在骂。 两个随从还在打,一个说:不骂了,老子就不打了。 杜一枪下了炕,枪提在手里,她的心死了。 杜一枪走出十来步远,老二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摸起地上一块石头,扑向杜一枪,杜一枪手中的枪响了,子弹从老二两目间射进。 杜一枪令随从将老二的尸体塞进山角一个狼窝里。 小白菜在麦子快黄的时候想到了死,可她怀孕了,她咬牙,活过来了。 这个孩子就是杜志谦。 老二是不姓杜的,小白菜嫌或是更怕孩子受人欺负,用上了杜一枪的姓,杜一枪是没人敢惹的。 她又一次错了,几年后,解放了,再到后来的那几年,她与儿子没少受人的唾弃,她想改孩子的姓,可不知如何改了。 因这,杜志谦和杜四爷很亲近的,杜志谦对猪圈尤为的喜爱,可能使他生了四个女娃没有男娃的原因,杜志谦嘴上是否认这一点的。 他说:猪圈会弄事,我就喜欢会弄事的娃。 杜志谦招呼四组的人们进入学校,拉住杜四爷的衣襟去桐树底下,王拴娃放慢脚步,他想听他俩背后搞什么名堂。跟猪圈有关系的一切事,他都想掌握,尽管他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但骨子里有种不安的期盼。 王拴娃听见他俩提到猪圈,杜志谦提起猪圈就是一阵哈哈地乐。 拴娃,过来。杜四爷朝他喊。 王栓娃确认是叫自己,过去了。 选我拴娃。杜四爷对杜志谦说。 杜志谦一笑,没说什么,向学校走去,刚进校门,又急急地退回来,问:是叫王拴娃? 杜四爷说:就是,王拴娃,记准。 第5章 狗比人多 王拴娃超出半数两票当选为黑山村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和委员的人选均票数未过半落选。 选举出村主任了,宣告黑山村第七届村民委员会选举成功。 老李激动地取下黑墨镜,握住杜志谦的手不松,说:不易啊!回去可以给党委一个交代了。 老李来唐陵镇工作十三年头了,一直包抓黑山村。前些年有税收任务时,吃尽了苦头,每年全镇排名倒数第一名。领导也知道该村的情况,不太为难他,他几次向领导提出换村。 领导笑说:就你了,换谁也不会胜你的。 拉开抽屉扔一包好烟给他。 几任领导一个做法,老李认了。 两税停收了,老李轻松多了,村上没有多的事,又距镇远,主要任务是通知杜志谦来政府参加各种会议。 最令老李头疼的就是村委会的换届选举了,平原那些村为选举如战争一般,而黑山村静悄悄的,一个候选人都推选不出来。选民集中一起,选举办法讲的声都沙哑了,选票收集起来,统计时多一半废票,流动票箱出去,回来一张票也没发出去。 抱流动票箱的工作人员,气气地说:死完了,没有一家门开着的。 镇街道饭店每天有新上任村主任摆席面宴请政府的工作人员,老李每天去吃蹭饭喝蹭酒,新增派的工作人员当面骂黑山村,背后讥讽老李。老李惯了,一天还嘻嘻的样子。 第七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刚拉开,老李将杜志谦专门叫到办公室,说:今年不能放空炮了。 杜志谦说:没有人干。 老李有些气了,说:选得下一个瓜子嘛。 杜志谦仍笑着说:瓜子都没人干。 老李指着门说:滚。 杜志谦猫起腰身,往出走时回头笑说:不要生气。 晚上,包抓黑山村的副镇长康宏将老李叫去。 乡镇工作一般是,将全镇的所有村根据副职数相应划分几大片,一位副职包抓一个大片。片根据村情村的数目也不一样,有的是根据地理位置划分出来。 康宏包抓的片是沿黑山一线下来的五个村,属黑山村烂。 康宏对将这一片划分给他一直不满,认为是主要领导故意给他难堪,村情不好什么工作都落最后,常来主要领导的批评,慢慢地人们看不起他的能力了。 不过,主要领导也很少批评他。 但他心里始终不舒服,这次选举,他想解决黑山村这个老大难问题。 两人面对面大口吐着烟雾。 康宏扔掉烟蒂,站起身说:还是和杜志谦谈。 他去党委书记张文房间说明了情况,张文指示镇政府的面包车今晚拉他们去黑山村。 面包车司机张一诺正在二楼玩扑克,开始有几个女的围观,你一句我一句还很热闹。几个女的陆续走了,张一诺兴致大减,却愁找不出离去的理由,手机一响,是党委书记的,他抽身旋风似的来到楼下。 全镇37个行政村,唯有黑山村的通村路是土路,而且这条土路很长,约十五公里。驶上土路,也就进入了越来越陡的山坡地带。 黑山犹如一道屏障障隔了天的另一半去。 张一诺放慢了车速,车上下颠簸。 老李呼呼地打起盹了,这是他包抓黑山村最大的收获。 康宏顺车灯光望去,一个坑接一个坑,坑坑相连,从天空一片片地砸下来。 去杜志谦家的路张一诺很熟,几拐几转地,车停在沟边,一字摆开住五、六户人家。 门口两棵大杏树,是杜志谦家。 张一诺在门口大喊几声杜书记。 杜志谦在门里应了,门开了,两眼窑洞,一眼亮着蜡灯,老伴已躺下,脚底中央是白的尿盆,尿骚味很浓。 杜志谦嘿嘿一笑,将尿盆端出去,回来,满屋子找杯子给他们倒水。 康宏拦挡了,拉杜志谦出来,坐面包车里。 康宏问:选举咋办? 杜志谦笑说:你说咋办? 康宏不悦了,说:能按我说的来? 杜志谦收住笑说:能。 老李插嘴说:今年一定要选出村委会。 杜志谦说,能。 康宏说:不说了,你睡,我们明天拉开工作。 杜志谦下了车,张一诺发着车,车上雪白的光柱扫除夜的墨黑,一片狗吠声从四周涌来。 康宏笑骂:狗比人多。 老李说:这是黑山村的特点。 往回走,车飞一样快,转眼已到政府门口,大门紧闭着,老李下车,将大门推得大开。 车飞一样驶进院内,停在楼下。 二楼一间房的灯光很亮,张一诺笑嘻嘻地上楼去了。 老李走近康宏。 康宏说:明天片上的人全上黑山村。 第二天,康宏率全片六个人三辆摩托车在太阳刚露头的时候,来到杜志谦家门口,杜志谦端着尿盆往出走。 老李骂:屎尿多得很。 杜志谦走到沟边,哗的一声,将尿倒入沟里,一笑说:水火无情啊! 他们在门口等杜志谦出来,一同来到村学校。 这所学校是全村最耀目的建筑了,两座三间大瓦房,一座是教堂,一座是教师宿办地。瓦房的后面左手是两间专砌的厕所,右手是一间的厨房,中间零星几棵果树。学校曾书生朗朗地,慢慢地学生愈来愈少。去年教育组按照县教育局的通知,撤了学校的师资力量,合并于镇中心学校了。全镇类似的不下十个村。 但黑山村学校留了一个教师吴德虎,近六十岁了,本村二组人。 他留下来的原因是学校还有三名学生,两男一女,一二三年级不等,这三名学生是姐弟关系,父亲两年前在省外私人煤矿挖煤时,煤窑顶一块大煤块坠下,砸在腰部,瘫痪了,黑白睡在炕上呻吟。母亲一天经管丈夫都忙不过来,照顾三个孩子已成空想。 外出打工的便将孩子带出去了,在村的每天用机动三轮车接送。 看着三个孩子就要辍学了,孩子妈哭着找孩子的伯父。 伯父是县文化局的局长,经常与教育局局长在一个建筑商家打麻将。 伯父提出问题了,大家一边打麻将一边想解决的办法。 建筑商脑袋灵活,说出一桌人同声叫好的办法,是否有一个老教师,家离黑山村近,本村有的话就更好了。让其留在黑山村学校,带上这三个娃。 伯父说:三个娃只要有人管教就行了。 教育局长给镇教育专干一说,教育专干立即想到了吴德虎。 吴虎生几十年教书生涯落下吊儿郎当的名声,不过字写得漂亮,指望他在别村的完小或中心校任教,是会落空的,他会常请病假。 教育专干征求吴德虎的意见,吴虎生欣然应允了。 吴德虎搬到校长住的办公室去,校长的办公室是一般教师的两倍,里面摆三张桌子,一个学生一张课桌,他半躺在炕上,谆谆教诲三个娃念书了。 康宏一行人在校内站定,听见一阵阵的呼噜声。 杜志谦说:吴老师这东西有睡着了。 大步走进吴老师的办公室。 三个娃在一张课桌上相互瞅着。 吴德虎窝在炕角睡着,他是从靠的被子上滑落至炕角的。 杜志谦骂骂咧咧地过去,猛击吴德虎的大腿。 吴德虎醒了,见是村支书,猛坐起来,双手抹取两腮的唾沫水。 杜志谦说:康镇长来了。 我们这里称呼当官的,都省去副字,这表示对副职的尊敬,久而久之,完全是一种称呼了。 吴虎德积极地跟随杜志谦来到外面,在上下口袋摸索,想找出烟来,他明知口袋里没有,但动作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吴德虎在任教之外,在杜志谦的鼓动下,充当了村上多层角色,他也喜欢这些角色,如文书、会计等,有时还当起计划生育专干来了。 杜志谦的手下活生生就吴德虎这么一个人物。 杜志谦曾有一名会计,中年人,姓文,很精干。但五六年前出去打工了,那时村会计还没有工资,再说那么点工作不够去镇政府办公事来回的摩托车油钱,还要摊上大量的时间。 杜志谦时常感恩村上有吴德虎这样的人物,要不,大字不识几个的他早卧在犁沟不动了,他任何事情能往前将就,唯有写个啥算个啥两眼顿时墨黑了。 其实,他心中有本帐的,村上唯一的收入是退耕还林的承包款,大部分的地亩划分给群众,属于集体的承包给县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了。当初,对政策不了解,林业站工作人员到山上来,跑来跑去满山看了一天,以每亩五元承包去一千多亩,承包期二十年,一年一付。现在他明白了,但也来不及了,他也懒得去想别的,日子得一天天过啊! 康宏不愿面对杜志谦,杜志谦有个习惯,爱跪,尤其讲话时,第一次将康宏吓得跳起来。 老李习惯了,说不上两句话,老李想,该跪了。 杜志谦嗵地跪在地上,笑嘻嘻地说东说西,对选举的程序,杜志谦如数家珍。 搞了几届了,是瓜子都记住了。杜志谦笑说。 康宏和老李把希望寄托吴德虎身上,不停地给他打气。 吴虎生说:放心,我会的。 一切行进得很顺昌,不论谁来到黑山村,都希望一两个小时做完事离开,镇政府所有人都知道,黑山村没有给任何人管饭的先例,一起工作到饭时,杜志谦慢缓缓走了,他走到谁家,随便吃些什么,又慢缓缓回到人们中间。 成立选委会,公布选民,推举候选人,按时按期地完成。 选举这天了,康宏带全片人员天刚亮赶到黑山村。 张文特意派张一诺的面包车任凭康宏调遣。 山区的气息充满了凉意。 快到学校门口了,凉意里有一丝丝的寒。黑山上的松柏愈显得青绿了。会场设在教师宿办室前,有学生时每早在这里升国旗,旗杆还端直耸在万年青中间。靠近吴德虎办公室是一个高台,校长当年在这里给师生训话,做主席台最好不过了。 吴德虎正往主席团搬桌子。 康宏走在前面,紧跟的是带墨镜的老李,老李后是高低有致的片员了。张一诺最后一位,他一边走一边给腰间挂车钥匙。 杜书记呢?康宏上了主席台问。 吴德虎上下口袋摸烟,康宏递支烟过去,吴虎生接住,上下口袋摸火柴,老李上去打着火机。 吴虎生抽口烟,说:事情麻烦了。 咋了?康宏紧张起来。 吴虎生又抽了口烟说:两个候选人都出事了。 老李接住话说,出事跟选他没有关系。 吴德虎微微一笑,说,这事一出,恐怕没人投他俩的票了。 第6章 为了女人外甥不认舅了(上) 杜志谦为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愁着眉毛始终展不开,全村一个个往过推,没有上台面的,有几个能行的,都在外打工或做生意,对这些人他是恐惧的,没有几个他能管住的,不说管了,任何一个上台,无疑意味着他在黑山村的政治舞台要退出了。 他对自己几斤几两早掂量来了,嘴上常说:要干这事是先人吃了屎了。 但要放下,心不甘啊!怎样心就甘了呢?他不知道,他知道骑起摩托来回地跑时,村人举手打招呼个个是笑脸的。当然,也有当面骂的,他都是一笑,但心里如春雨般滋润。 这几日心如同裂为三年未见雨星的土地。 前几届未选,不好好地过来了吗? 他不由埋怨起康宏来,故意出难堪给他。上面的指示底下人好歹是要往向推推的,不动是要吃大亏的,这些年总结出的教条有时不亚于真理。 遇见大小事情,他还得去请求吴德虎。 人呀,还须念几天书的,脑袋瓜到底是不一样的。 出了门,天完全黑了,从四周一股股涌来寒流,这里的一切他心里刻得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这条拐弯抹角的小路了。 他的眼睛在夜晚莹莹地闪亮起来了。 远处的山,近处的沟壑,小路一一呈现在眼前。 吴德虎一定在学校的,他喜欢学校的静。 吴姓人家是黑山村家族最小的,不过是那么三两户,但这是黑山村最显赫与风光的家族。 黑山的对岸当年是属于红区的,对岸常有嘹亮的信天游飘到这方的土地。 不知什么时候黑山下的泾河岸有一处渡口,摇船的是沉默无言的中年人,吴德虎的父亲吴魁,那时人们不知他的名字,喊他吴摆渡。 吴摆渡的婆娘俏丽得很,三个娃的妈了,依然青春少女般风韵。毛连长,杜一枪,还及后来异常强悍的毛连长外甥,听人说都与她有过关系,特别是和县保安团团长康目然来往过密。 隔不了十天,康目然派人接她去县城住上几日再送回。 吴摆渡始终是一言不响,日夜摆他的渡。 一次,康目然打扮成叫花子一人来到渡口,渡口边有一条弯弯的小径,约半里路有三孔窑洞,泾河几拐地在这里绕开,似特地留出平如底的院子。 吴摆渡用树枝编一厚厚的栅栏,栅栏上满是迎春花。 九尽的时候,这里已是满园的春了。 黑山过去是九宗山,九宗山过去是五凤山,每座山都有一股土匪力量,康目然不顾生命的安危看望吴婆娘了。 吴婆娘夜半尿尿,受了些风寒,山里深夜透骨地凉,吴摆渡一家在此处生活几年了,应该能经受住这里的风吹雨打的。 后来编故事的人们讲,是吴婆娘故意装病试探康目然是否真心。 再后来有人讲,吴婆娘那几日被人盯上了,不好去县保安团。 也有人说那几日风声急,康目然不敢贸然派兵来接吴婆娘了。 康目然和吴婆娘在窑洞相谈不到半个小时,三股土匪全部云集于渡口,枪声响了一夜。 康目然的左脸被子弹撩破,血流了一脸,吴婆娘从另一条道送走了康目然。 三股土匪的头儿先后来到吴婆娘的窑洞,枪声在窑洞里乒乒乓乓响了一阵。 毛连长的右腿挨了一枪。 外甥秋日光好好的,他闹得最凶。 毛连长右腿那一枪就是他打的,为了女人外甥不认舅了。 毛连长脸都气绿了,被杜一枪背回去。 另一土匪头儿文福寿,知敌不过秋日光,说:不和二球斗。 立即回到他的五凤山了。 秋日光在吴婆娘的窑洞喝了几杯水,树起大拇指说:佩服你这娘们了,子弹呼呼地,躺在炕上还能睡着。 吴婆娘欠起身,咳嗽几声,无奈地说:我能咋办,听天由命吧。 秋日光吃惊了,上前摸一下吴婆娘的脸蛋,说:就喜欢你这冷静。 没有人问吴摆渡。 有人考证了那晚的事。 吴摆渡刚黑渡四五个人去了对岸,那几个人留住他,喝酒。他是不胜酒力的,一夜都起不来。 分析他在的话,会悄然夹起被褥睡到船舱里去。 康目然回去后不出十天,带领大队人马出来消灭土匪,先打毛连长,山顶的枪声很响很激烈,山里的狼,野兔、野鸡流水般地跑到平原村庄。 秋日光于第二天下午支援毛连长。 康目然带队回到县城里去了。 不是康目然打不过两股土匪,是县长传令他急回,监狱里关押几个共党要犯要起事了。 保安团剿匪间,正值狗集市逢集。 县城什么集市都很冷清,独狗市极其火爆。 狗市狗并不太多,人挤人的,十几人为一条瘦狗叽叽咕咕,这年月狗是很重要的,乡下几乎家家养狗的,狗一叫,听狗的叫声,人们能知晓将要发生什么,狗叫不对,一家赶紧藏到地窖去,这是有些钱财的人家作为。穷人呢?任凭狗叫身子都懒得翻转一下。 这日,狗市的人尤其多,水泄不通的,至天黑了也不见散去。 天黑实了,他们哗地变成起义者。 翻开县志,这就是当时很有名的冬季暴动。 他们冲进监狱,救出了关押的共产党人,继而冲击县衙,与留守的士兵展开激战。 县长被打得撤出县城,往北退却,目的和康目然的保安团会合。 康目然率人马回到县城,起义者跑得没有了踪影,县衙被烧得面目全非。 康目然在全县每个村进行空前的大搜铺。 几个月过去,监狱里人关满了,都是些无辜的百姓。日夜监狱的哭喊声震得县衙晃荡不安。县长心烦的是,这些百姓的家属每天跪县衙前哭爹喊娘的。 康目然每天忙着审理这些百姓,可一点眉目都没有。 县长来到审讯室,对康目然的作为皱个几次眉,临走时,说:一个个放了吧。 康目然在两个半月里,一一释放完逮回的百姓,监狱清净得很,整个县城也随之安静下来,就在县城不安宁的那些天半夜里,有七八个人趁着夜色翻过黑山,坐上吴摆渡的船过对岸去了。 解放后,一位来村土改的干部说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吴摆渡夫妇的身份也明了,吴摆渡倒还罢了,婆娘是一名地下党员,康目然也是地下党员,他率部起义,在解放大军到来前解放了县城。成为该县第一任县长。 吴摆渡婆娘去县城工作了,是一名妇女联合会的干部,人们称其为任干事。 任干事主要的工作是在南乡的几个村里,吴摆渡家里停不住了,现在要去对岸可以走大道,他这个渡口也失去了作用,政府给他全家划分五亩多地。 他在地里作务时,抬头望南方的天空,心不由发慌。 女人在一堆男人里忙活,尤其是漂亮女人,很容易忘记自己丈夫的,也很容易背弃丈夫的。 第7章 为了女人外甥不认舅了(下) 晚上,看两儿子眼巴巴盼妈妈回来的样,(那时吴德虎还没有出生)他愈是在家停不住了!他在县政府打听到任干事在南乡的郭村。 一口气跑到郭村,在村十字见任干事和一堆男人有说有笑。 吴摆渡没敢上前去,躲在一棵树后观察,任干事被男人们卷着向东去了。 吴摆渡怕被发现,蹲在树下一直没动。 等那几个人走远了,他进到村里,但却失去了目标。 他在一棵树下蹲了一夜。 这一夜,坚定了他的信念,必须把任干事拽回家不可。 他回到家,牵一个,背一个孩子来到郭村。 正是夏季,两个孩子光溜溜,老大手捂住私处,羞于走一步,他猛拍儿子的手说:松开,小鸡鸡,谁没见过。 他仅穿一个裤头。 父子三人街头一站,人们很快围上去了,吴摆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艰难,每句话前头都要贯上任干事的名。 有人跑去叫来了任干事,任干事羞得脸通红,将父子领回自己的住舍。 村干部借衣服给父子穿好。 吴摆渡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父子继续几乎全裸出现于街心,只是被昨日多了副扁担与两个小筐,筐里盛半满发黑的梨、苹果等水果。一眼就看出这些水果是在垃圾堆捡出的,苍蝇嗡嗡地围着小筐舞飞。 吴摆渡带领两个儿子喊叫:卖水果。 人们笑成一堆,任干事急得流出泪,跑去县城找康目然。 康目然指派三名全部武装的军人,把吴摆渡父子带回县政府,对吴摆渡进行三个多小时的批评教育。 吴摆渡口头做了保证,赶黑父子送回到黑山村。 不几日,吴摆渡又出现在郭村的街道,这次是他一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满脸污垢,挨家挨户讨饭吃。 任干事气病了,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人瘦了一大圈。 吴摆渡却精神百倍了,忙地里又照顾两个孩子,每顿饭做得十分精致,在任干事跟前总是笑嘻嘻的。 任干事慢慢地病情好转了。 康目然来家看她两次,希望她早日能参加工作,现在,缺少的就是能干的干部啊! 春天了,空气无处不涌动淡淡的花香味道,连鸟儿的鸣唱都有股花香味儿呢! 一大清早,任干事就踏上去郭村的路途。 吴摆渡早饭从地里回去才知自己的婆娘又走了,他蹲在院落里抽了四五锅子的旱烟,真留恋在泾河摆渡的日子,总给他安稳与踏实,现在生活平静了,心里却时时刮起旋风,连心底的草草根根都悬浮上来,使他没有安生的舒畅。 他跟着婆娘的影进了郭村,村口,他用准备好的锅底灰把脸涂成黑球,上衣脱下来搭在肩头,一边走一边喊叫:煽猪了,煽猪了。 屁股后是一群笑哈哈的小孩。 任干事恰巧在街上撞见了,脸上的血色顿时没有了,一个趔趄仰倒在树坑里,几个人手忙脚乱跑上来去救。 吴摆渡没瞧见一样,走一步,仍喊:煽猪了。 也有真想煽猪的,跑到街上,见吴摆渡那样,笑出了眼泪。是有煽猪的常来村上的,他们一般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系两条红飘带,一车把上挂着煽猪用的器械袋,有的器械袋在腰带系着,要露出上衣下摆好多,故意给人们看的。 康目然发火了,将办公桌拍得震天响,派人抓来吴摆渡,见到吴摆渡,他的火更盛了,办公桌又震天了一时。过去揪住吴摆渡的胸口,拳举得高高,但叹息一声,放了下来。 吴摆渡仍是一声不响地站着,任你怎么说,骂,教育,我沉默不语。 吴摆渡在县上被关了两天。 第三天早,任干事领着他回村了,任干事再没有上班去过,但她在村没有闲过。担任黑山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过了一年,她生了吴德虎。 吴德虎记起事了,有几位老者笑说:你本是吃国家粮的,你先人害了你兄弟三人。 一次,农忙闲了,坐在地头,吴德虎问起吴摆渡这事,吴摆渡抽了一阵旱烟,说,过去了,提那没用。 等一会儿重新干活时,说:不那样,说不准没有你这东西呢。 在吴德虎的脑海里,没有出现过父母同睡一张床的景情,父亲几次想合睡的,但母亲坚决不依。 她说:打鼾,一夜都睡不好。 父亲说,你先睡,你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母亲还是不让上炕。 父母为睡在一起闹了好些年别扭。 那几年,康目然半夜敲开了吴德虎的家门,他被造反派殴打批斗熬不住了,趁着看守不注意翻窗逃出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泾河的水一夜间干涸了。 夏季了,满河床的蚊子疯一般追人,黑山这季节从未见过蚊子的,这些蚊子仅在河床处活动,这可害苦了吴摆渡一家。 一夜,雷雨霹雳了一阵,泾河上游涌下来没有见过的洪水,湮没了吴摆渡的家。任干事决定不住河床处了,他们要搬家了。 她选择靠沟边的一面,土质很好,现成有几眼窑洞,请几位匠人收拾处理一番,窑洞前用土坯砌了一个四方的院墙,沟里多得是树枝,砍几棵来,捆绑起结实的栅栏当门来用。 搬进了新家,康目然来过一次的,他是来北部几个乡村检查秋播时,路过这儿的。 吴摆渡给碗里倒些开水,端给康目然,康目然喝了一大口,他又想起了渡口,想起了郭村,言语流露出无限的感慨,如果任干事继续工作,现在恐怕不是一名干事了。 康目然盯着任干事说:你是有能力的啊! 任干事只是笑笑。 吴德虎知道了,为什么母亲不让家里养狗,她是怕康目然来了狗咬。 吴摆渡在村上母狗还从产生崽时都寻思好了,母狗生狗娃时,他钻村上那一家不出来。 母狗生了,他在一堆狗娃里号了一条。 怕被人混了或抢走,他特意给狗娃脖子系条细绳。 一周后,他洋洋得意地抱狗回来,任干事大吵大闹起来,逼吴摆渡将狗抱走才安静下来。 康目然的敲门声惊动了山里的狗,吴摆渡在院里借骂狗给康目然听。 任干事没有理会丈夫,她对康目然的深夜来临惊愕万分,康目然流泪讲述自身的遭遇,任干事将康目然安置于河床处一眼破窑洞里。 洪水已经流走了,泾河没有一滴水了,满河床鳞鳞的细石。 每日夜半,任干事提些吃的喝的,踏着浓浓的夜色给康目然送去。 头几晚,吴摆渡陪着婆娘去。 去了,康目然与任干事对面坐几个小时,吴摆渡在河床里来回地踱步,如当年来回地划船。 回来路上,吴摆渡由不得数说任干事几句:饭一送,就走,小心发现,又没有什么话说,停留时间长有啥用? 任干事没有吭声,从第二晚起,她一人悄悄去,回来时东方有些朦朦发白了。 吴摆渡的烟瘾更大了,蹲在沟边一口接一口吸,远远地一股香味就过来了。 一场春雨过后,是山里空气异常清新的时候,天似乎也高远了许多,黑夜比平日里要迟来得多,且呈现出淡蓝的色泽,灿如是湖泊深处的珊瑚,星星闪闪得更为明亮了。满沟边的狗一直狂吠着,头仰得好起,咬天上的星星似的。泾河依然呈现出当年白色,从远方弯转而来又向远处弯转而去。 康目然想去河床走走,但全身提不起精神,每一处的伤疼使他一直处在惊恐之中。也许,有关死亡的想法这时在脑海里产生了,但每夜脚步来临的期待使他对这眼窑洞有了丝丝剪不断的留恋。 山里很静,他将耳朵贴在炕沿上静听,脚步响了,渐渐近了,他不由激动起来。但今夜来的是十几位造反队员,一人一把手枪,造反派反缚住他的双臂使劲往山路上拉,他的双腿还浮肿着,跟不上造反派的节奏。 造反派火了,以为他故意不愿走,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然后,将他拖到山路上,继续向前拖着走。 康目然猛地站起,挣扎出他们的手,向前跑两步,站在一块石头上,纵身跳向泾河。他眼前泾河的水仍是哗哗地流着,他水性是父亲教的,很好,一个猛子就过去对岸了。 任干事爬上沟沿,听杂乱的脚步和嘈嚷声,看一道道手电光柱天地晃动,心里明白了,她习惯地望起茫茫夜空,星光熠熠,耳畔满是星语。 她回到家门口,在一片狗吠声里坐在一块青石上。 吴摆渡出来,蹲在她身旁。 夜很快消失在深沉的渊里了。 四周静下来了,任干事起身回窑洞了,吴摆渡跟着她,任干事关了窑门,吴摆渡门前站立片刻,转回另一眼窑洞去。 任干事睡了两天,于第三天早晨起来,扛一铁锨,爬上黑山,俯瞰干涸的河床,滑下山路,在河滩地找到那块血石,血迹斑斑,她在这块血石旁坐到傍晚,河滩挖出大坑,费力推血石进坑,用土埋住,她怕下次来找不见,在上面放三块小青石。 她刚走上山路,碰见吴摆渡,她用铁掀顶住吴摆渡的腰,冷冷地说,你真恨。 吴摆渡双手攥住锨把,一出劲夺锨过来。 任干事沿山路匆匆消失夜色里。 吴摆渡回到家,找遍所有地方,没见婆娘,他唤了一声,爬上炕呼呼睡起来。 三天不见任干事的面,吴摆渡慌了。 村上有好些事也需要党支部书记领导的,人们四处找寻了,最后在泾河摊发现了她。坐在河滩上,面前是三块青石围成的等腰三角形,念念有词。 人们抬回她,可第二日又在那里发现她,念念有词,她彻底失去神智。 三年多时间一晃过去了。 一日,她在河滩,乌云积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泾河的水咆哮而下,她在洪流上面一闪没有了影。 一星期后,在五十里开外的麦地发现了她的尸体。 吴摆渡在一个飞舞着雪花的午后,摔倒窑洞口不省人事了,被三个儿子抬上炕。 吴摆渡双目茫然,满窑洞搜寻什么。 弥留之际,吴德虎在跟前,他抓住儿子的手,说:一生良心没安过,康目然是我告诉造反派的。 为给父亲择墓地,吴德虎与两个哥哥闹得很凶,两哥哥见弟弟拿命来闹,顺从了弟弟,将父亲埋葬于河滩。 乡下,这是很忌讳的,人们相互骂仗,最恶的一句话是,你先人在河滩埋着,而吴德虎真把先人埋在河滩了。 父母没有了,兄弟三人各自过活了,两哥哥在村子里很活跃。今日揪斗小白菜,明日揪打杜四爷,后日将小白菜、杜四爷、狼剩饭捆在一起批斗。一年后,两人去了县城再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证实,被一棵炮弹炸死于县南的郭村镇上。 杜志谦前些年一直和吴德虎的关系紧张,尽管那是吴德虎两哥哥的事,但他心里总很纠结。吴德虎的大哥在一次批斗会上,故意似的摸了他妈的奶子,台底下笑倒一片人。 后来,他干起村上的事,多次想给吴德虎些难堪,但这些年包产到户了,村上的权力小的多了,管理群众的事几乎没有了。有时,他睡在炕头上想,若是再来一次运动,他天天批斗吴德虎。 但不久,他消失这念头,任干事是村上唯一解放前的党员,每年过年前,有些部门的领导前来她的坟头祭奠,慰问吴德虎。 他是村干部,跟前跟后的陪着,最让人惊慕甚至嫉恨的,康目然的大儿子正是省上不知哪个部门厅局级干部,他来,县上大小领导都要陪同,吴德虎能成为教师,也是他的功绩。近十几年再没有见他来过,吴德虎说:调到外省去了,官更大了,一般人都见不上面。 吴德虎的两个女儿初中没毕业,长成大姑娘了,吴德虎领上去了外省,一个人回村的,两个女儿被安置在那里了。听说,是不错的职位。 杜志谦的小女儿和吴德虎的大女儿一个班的,且坐一条长桌子,关系要好的不得了。为这,杜志谦将女儿压到炕上用鞋底猛抽一顿屁股,屁股整个是紫色的了,但仍没有阻挡两个娃的往来。 吴德虎的女儿走了,杜志谦的女儿坐不住了,整天哭呀闹呀的,害得杜志谦头发都花白了。 为了孩子,一般父母会放下脸面的。 杜志谦夜深人静时推开吴德虎的家门。 吴德虎很热情得接待了杜志谦,特意叫婆娘炒了几个鸡蛋,通风仓取瓶好酒,喝得杜志谦晕了几天。 吴德虎没让他出路费,领着杜志谦的女儿去了外省,现在杜志谦的女儿也在那里扎下根了,在一个街道办,工作不错,已结婚生子,女婿也在街道办,本地人,白净得很。回来过一回,深得杜志谦的喜欢,这是杜志谦人生最大的欣慰。 从这以后,他和吴德虎的关系走得更近了。 每次,面对吴德虎时,他总想:如果吴德虎这东西会钻营,那把事绝对干大了,可惜康目然大儿子那一层关系了。 他以前不知道这些,当了村干部外面跑的时候多了,经见的多了,心中不由升起了这样的感慨。 一股冷风拂面,杜志谦猛地睡一觉似的。 抚去眼的惺忪,学校已在眼前了。 第8章 摸摸腮边竟没有一滴泪 杜志谦费了几个小时,在文会计家找见吴德虎的。 文会计正近五十岁了,矮胖矮胖,梳一个背头,脸如黑漆,一口牙早已脱落,有假牙的,他不愿戴,说话和风呼一样得费劲听。他和吴虎生住斜对门,有事没事爱往吴虎生跟前挤。他很精明,人人明白,他看中的是吴德虎身后的东西,那就是康目然的大儿子。他运水果去外省,以吴德虎的名义找过康目然的大儿子,自然一切很是顺利,也获利颇丰。康目然的大儿子退下去后,他利用在外省拉起的关系网也能得些利益,可自身的缺陷使他陷入一塌糊涂的境地。文姓人是黑山村的主姓,除王拴娃那一组外,其他三组基本都是文姓人,文姓家族有一个显著特征,女娃一律的靓丽,男娃统统的猥劣。高山出俊样,是专指文姓女人的。 杜志谦听见有人夸文姓女人时,不免怒火,骂:漂亮有什么好处?只能多挨些球。 人们知道他女娃多,个个和文姓女人在一起一站,脸色如土,没有颜面,也不去顶撞他。但有人按不住了,说:挨球咋咧,人家是挨皇上的球呢。 杜志谦默不作声,晚上躺在床上,他再次感到自己这个村支书当得窝囊。翻个身,想起村子里那些文姓女人们,不由唠叨一句,他妈的就是乖。再翻个身,唉一声,说,不乖,能是挨皇上球的货。 面对黑山,人们想象一千多年前她的模样,一片绿色,鸟语花香。西部的山往往与这两个词无缘,但黑山就不同了,具有江南的风韵。这是泾河和山中多眼泉水滋润的杰作。 盛唐时期,皇帝闲暇之余,在黑山脚下营造一座行宫,地址就在现在学校南百米左右的地方。夏季,这里包裹于厚厚的花香里,空气里流动着绿色的清泉之爽。尤其晚上,月儿将淡淡的清辉撒下来,天地回响于蛐蛐的琴弦里,皇帝携一妃子留恋往返,沉溺美景美女出不去,不想回长安城了。 大臣们苦谏无果,冬季来了,百花凋零,百叶飘起,但一场瑞雪后,黑山如雕琢出的玉器,每棵树都幻影出梦想里冰晶洞天。皇帝与妃子立于雪地里,人融入自然在无限的想象里如此神奇,整个世界仿佛是为自己还有心爱的女人诞生的,太阳将雪化为亮眼的露珠,朝雾满是冬少有的暖意如无比的手掌拂向黑山的脸庞。这时,皇帝拥有妃子的春梦迟迟不能醒来,一位老臣在行宫前跪等已是几个时辰,不管老臣死啊活啊的,皇上仍未动回长安的心,西方闪耀血红的晚霞了,老臣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一个火把燃烧起了行宫,老臣看众人慌乱里抬走了皇上,一头撞在行宫前挺拔的立柱上,血溅的啪啪响,老臣没有死,有人背回了他。皇上没有责怪老臣,他是一代明君啊!行宫的火迅速蔓延至黑山,整个黑山顿时一片火海,火燃烧了整个四个多月,百里外那些天始终是红的,满地野兔、野猪,还有狼等动物胡乱的狂奔。 等火熄了,山已是焦黑的了,黑山由此而得名。皇上死了,葬于黑山相望的九宗山上,那个妃子悄然出宫,愿给皇上守陵,她的住所选择在行宫的原址上,后有一逃荒者来此,住妃子近邻,姓文,一来二去的,两人住一个屋了。人们把妃子也称文妃子了,文姓人家虽是黑山村主角,但从未在这个村的历史里露出过能行,而是一个很乖巧的听众。 文会计常说:怪这性,不会武,绵羊似的。 也许是家族里的女人相貌太出众,文姓男总不满意自己的婆娘,喜欢沾些花惹些草的。文会计在这点上可以说是他们的代表人物,他虽曾是杜志谦的手下,但从心底是看不起杜志谦的。走不到杜志谦前面去,肚子老是窝着火。能当村会计,也是想过过村官的瘾,推翻文姓是绵羊的谬论。当一段时间,颇是失落,比他想象的差得远了,还有他也不愿多看杜志谦那副恶心的嘴脸了,给那样的人当手下怕被外人嗤笑!果子熟了,外面的生意使他在家也不能呆久了,想起外面的女人的脸蛋和腰姿,他离开村子。这些年,村子里出去的也多了,大多是年轻人,在果品市场上,抬头一看就是一个本村的后生,年轻人在外不太想家,文会计一段时间还要回来看看的,一般是夜里回来,第二天刚亮就走。他每次回来都要和吴德虎喝几杯酒。菜就是那二、三道,白菜醋溜,土豆片热炒,鸡蛋炒西红柿,吴德虎酒量不行,一瓶多是他喝了,他喜欢喝酒,一顿不喝,浑身落满跳蚤似的难受。说实话,他是不愿和吴德虎对饮的,娘们似的,一呷一捂嘴一咳嗽,他看着比不喝还难受。 杜志谦的到来,文会计分外的高兴,赶紧将他让进窑里,跑去取酒杯,筷子。 杜志谦拿起筷子连操三四下菜进嘴里,说:真有些饿了! 文会计定盯看了杜志谦,很失落咽下一口吐沫。 吴德虎看出来了,说:喝酒,光吃呢! 杜志谦哈哈一笑,说:喝不了,喝一口头就晕。 文会计端起酒杯说:不喝就不要吃,喂猪呢。 杜志谦低头嘿嘿笑了,文会计眼一翻想,难怪是和马桩一路的货,贱得很。猪圈就不一样,算是杜一枪的种。 吴德虎出来上厕所,杜志谦跟出来,说:候选人没有,我急死了,你倒清闲。 吴德虎一边一边扭头,说:文会计不是一个吗? 杜志谦一想也真的,笑了,说:有你,我省心多了。 吴德虎提好裤子,说:晚上让他喝好,明天我给他说,他准干。 杜志谦有了尿意,解着裤带说:你给咱弄好。 吴德虎一笑,回房去了,杜志谦尿了尿,不想进去了,怕文会计逼他喝酒,那酒疯子,惹不起,他蹑起脚,悄悄溜回家了。 睡在土炕上,杜志谦没有睡意,候选人还得一位,老李反复说,差额一定要很弱,他掂量半天,觉得二组的秋丰收可以,他是秋日光的孙子。秋日光当年的风光盖过了毛连长,康目然差一点命丧于他的手里,这小子年龄不大,性格刚烈,脾气暴躁,手恨心辣,乡间妇女们用他的名字吓唬小娃。他的恶名洪水般铺过全县,始于点杜一枪天灯的那一次。 毛连长虽有些年纪,但对女人的渴求不低于毛头小伙,王拴娃的奶,可算是县北顶骚的一位了,她和男人在县城做小买卖,生意摊每天拥挤着垂涎直流的男人,夜夜能听见她打骂男人的声音,男人劳累一天,晚上想睡睡,而她不,非折腾那事,男人体力不支,她便骂。此事传到毛连长耳朵里,毛连长心痒痒得受不了,打发几人去县城,看那女人走在回娘家无人的半道,绑进黑山。一般人见到毛连长瘫成一堆白肉,而她不,喜盈盈地,把毛连长的痒心挑逗到巅峰,女人时间长了,嘴上没说,心里骂毛连长的没劲,一来二去的,和杜一枪混滚在一个炕头。有了爱,不管是何样的男人女人,都会有牵挂的。杜一枪每晚站在毛连长的窗下,听一对男女叽叽哼哼。几晚,毛连长出来上厕所,他忽地闪进,爬在女人身上热乎一时。毛连长的脚步近了,他不得溜下炕,毛连长眼睛也睁不开了,倒下去,便响起呼呼声。他又爬上女人的身,毛连长翻一个身,打个喷嚏,他与女人紧张的一身汗,女人于是不想了,他痛苦到了极点。 一日,毛连长站在窑洞前活动筋骨,杜一枪在洞里给毛连长热茶,热好茶了,杜一枪见毛连长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渲染为镶有金光的黑柱,他全身每个细胞升腾着对个那女人肉体喷喷酥香的无法抗拒的酒水,没有多想什么,一枪过去,毛连长轰地倒在窑洞口,头颅流出的血瞬间将一大片地浸透了。 女人在另一窑里磨牙睡觉,杜一枪跑过去拽起女人,女人出窑洞看到毛连长的尸体,呀地一声,尿湿了裤子。杜一枪领着女人向泾河方向奔去。消息很快传到秋日光耳里,秋日光立即召集手下,翻过九宗山,杀进黑山来。毛连长的手下大部分逃散了,留下的是平日作恶多,怕报复不敢回去,秋日光一到,他们随即钻进秋日光的包袱里。秋日光的势力增加了许多。 几天后,秋日光在泾河岸边的狐洞里抓住了杜一枪与那个女人,他俩白天不敢出来,晚上吴摆渡的船却在对岸,一直没有等到机会。解放后,有一种说法,吴摆渡那几日夜故意将船停在对岸的,谁也没有当面问过吴摆渡。 秋日光择一个日光很好的中午,将杜一枪绑在皇上行宫的遗址上,本来把那女人一起绑在这儿的,前晚上,女人喊叫肚子疼,吐不停,看守的跑去告诉秋日光,秋日光一拍桌子:狗日的,往死的疼去。 一会看守的又跑来了,说:女人说她怀孕了。 秋日光摔飞喝酒的碗,骂:狗日的,明日非剖开她狗日的肚子不可。 一会儿看守的又跑来了,气吁吁地说:女人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舅的。 秋日光楞了,半天没有了话,毛连长睡过的女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的,秋日光反复地为舅舅想了。虽是舅舅走了,有下一代也算不枉活一生了。女人留下来了,杜一枪被拖出去,秋日光指示手下扒光杜一枪全身衣服,全身涂满清油,等围观的群众多了,秋日光喊:点! 手下将火把塞进杜一枪的裆部,呼地一声,杜一枪全身化为烈焰,被风一吹,呼呼地响,空气也立即弥漫腥臭味。群众纷纷捂住鼻子,有人猫腰哇哇大吐,女人们转身跑了,秋日光仰天哈哈地笑。杜一枪眼看是一堆冒青烟的灰了。 第二年三月,那女人生完娃的第二天,在同样的地方,被秋日光活埋了。那娃就是狼剩饭。 秋日光不再停驻五凤山,而在黑山占据起营盘,主要的是他瞄准了文姓家族的女人们了,他已有几房女人的,尤其大婆娘最为凶悍,她高大高大的,出门是四匹马拉的大轿,车夫日日地换,个个都有些俊象,她的娘家在县南,家业殷实,称雄一方。秋日光惹不起她,睁闭一只眼任她去,她不肯过黑山来,喜欢五凤山,她计划改其山名为六凤山,当然,多出的一凤是指她了。 她的轿车飞一般奔驰,路上的行人远远地躲闪。 一次,马匹失控了,跑进一片西瓜地,主人见好些西瓜被踏烂,心疼地胡骂。她下轿车,给主人两记耳光,当时号召一批人来,踏踩了西瓜地。 主人不由跳骂起来,被吊在路旁一棵树上暴晒三天三夜,最终化为一具招蝇的臭尸。几位老者去五凤山求她,得到允诺才将尸体解下运回。西北军南下咸阳与马步芳军作战时,她看大势不好,想逃回娘家再做计策,车夫下来清理路面,只听见惊天的一声:砸。无数的石头砸向轿车,轿内惨叫几声没有了声息,车夫躲在轿下想捡条命,但石块密如雨,轿车和车夫如开了花的西瓜。马匹拖着奔四、五米,一同被石头埋湮。 时隔两年半,秋日光被解放军抓回。他剃光头穿一身破烂衣逃到四川,在一座不大的寺院里被逮捕。在黑山脚下召开空前的审判会,也是在行宫遗址的地方。领导们费了一番心思的,先准备在五凤山地区召开,但秋日光罪恶深重的地方在黑山,尽管他在黑山呆的时间不长。 第9章 有人跳得老高,喊:砸死他 消息一出,黑山脚下的人们奔走相告。 这里从来没有举行过声势浩大的群众集会。早上天刚亮,解放军被几辆大卡车运来了,五步一哨,从镇上一直站到审判会场。四面八方的人们结队步行至黑山,五凤山区域的大多农民也赶了过来。秋日光一押上会场,群众一片骂声,不断有杀了他的喊声在人群炸响。尤其是那些遭受秋日光凌辱的妇人,更是声泪俱下。有三四个妇女激动地晕倒过去,有几位妇人冲开解放军的阻挡,跃上主席台,踢打秋日光,一位妇人一口咬下秋日光的耳朵。一位妇人起脚踢去秋日光的裤裆。 秋日光倒地了,妇人们一起踢踏。 几名解放军劝下去妇人,秋日光满脸的血,但始终一声不吭,军人将他撕起来,他努力地想站直,但最终还是倒在地上。秋日光倒在地上,人群有无数的拳头高举着,喊:狗日的起来! 军人再次撕起他,他站立不住,还是倒下了。有老者跑去向军人出主意,按照老者的办法,将秋日光绑在一扇门板上,门板后用两根木棍支撑住,人群中不断响起杀了狗日的的呼喊声。 康目然指示预先圈定几个人,上台控诉秋日光的罪行。两名政府的干部去五凤山黑山两区域,一谈起秋日光人们纷纷躲避。不料,今日会有这样激愤的场面,康目然计划亲自出席,却因有急事,让文书主持。文书是一个年轻人,头发油光光的,脸瘦黄瘦黄,个头也不好,最引人注视的是他的双眼,出奇的明亮,犹如黑黝黝的深潭。文书来到主席台中央,宣读昨晚写了一夜的秋日光的累累罪恶,可台下的喊“杀了狗日的”声音太大,一浪一浪地汹涌上主席台,他茫然失措了。人们没有发现一位老媪猫着腰窜上台去,扑向秋日光,手里紧攥着条细的石块,在秋日光的脸上胸上扎砸起来。老人用力太猛了,门板向后塌下。老媪倒爬在秋日光的身上,她仍没有停止扎,砸的动作,不过是缓迟了许多。 人群沸腾了,有几人跳得老高,喊:砸死他! 人群跟着怒吼:砸死了。 军人看了看秋日光,对文书说:不行了。 老媪累得不能动了,军人过去扶起她。老人的脸满是秋日光的血,老人面向人群的霎那,泪水哗地流淌下来。 按辈分,这位老媪是文会计的二婆,年轻时是文姓家族最漂亮的女孩子,最后她嫁给了一河南逃荒来此的小伙,姓石。人跟石头一样老实,六年生了四个娃,都是女娃,这里的乡俗,老石算是入赘女婿,娃的姓就随女方了。 文氏四姐妹一晃是活脱脱的妙龄少女了,沟壑里常有她们欢畅的笑声,笑声招来了秋日光,一家的厄运降临了,秋日光躺进文二婆的窑洞大土炕上后,将这小院圈定为自己的春园,任何男人不准在小院里出现,包括老石。四个土匪把守着小院的栅栏门,一个职责是防止有人出进,另一个职责定时往里送各种吃食。 秋日光把文二婆及四个女人集合在当面,要求她们脱光衣服。文二婆不从,秋日光快速退光自己,强行扒去文二婆的衣服,四个女儿战栗于一团,看着秋日光将母亲压倒脚底凌辱。 秋日光在黑夜还没有完全降临的时候,疲惫地从最后一个女人的身体上爬起,他坐在土炕沿,大声喊叫文二婆及女儿用半温的开水他那东西,说:高兴了,我一个月后就走了,不然,我永远不走了,你们也休想逃走。 文二婆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月以后的日子,叮嘱孩子们忍忍,恶棍走了就好了。 秋日光将文二婆及女儿们的衣服全压在土炕角,自己靠着。文二婆和四女人早晚赤裸着肉体,在秋日光的目光里游动。秋日光伸手抓住那个,就将那个压在身下。他在欢快时,不许其他三女人离开,还要上炕来,在一旁呐喊助阵。饭时了,两个女人光光地做饭,两个女人光光地躺在秋日光的左右,秋日光要睡身边的女人,不停地拿他的那东西玩耍。 老石在外流浪,牵心家里,几次在栅栏门外被四土匪拦住,推倒在地,腰部挨了几枪托。 一晚,他在坡地坐到半夜,邻里家借条草绳,系在窑背老杏树上,悄悄溜进小院,摸进窑洞,熟练地点着挂在窑墙上的清油灯,土炕上一片白肉,老石眼花了,中间那堆肉鼾声如雷。老石定睛看到了老婆和女儿,他控制不住自己,跳骂起来,跑去厨房,他是想操案板上的刀,响声惊动了栅栏门外的四个土匪,跑进来,在厨房门口一枪托打在老石的头顶,老石晃了几晃,倒地了。 四土匪抬起他,出栅栏门,向前走四五米,扔下深沟。向前探了探身,似听见沟底有“咚”地一声闷响,拍拍手上的尘屑,一个说:不想活了。 秋日光仍在酣睡,他困乏到了极点,文二婆听见院子里的响动,但她懒得起来。 老石没有死,他被崖缝长出的树枝挂住了,掉下沟发出咚一声的是脚蹬下的一块大石。邻里早上上地,顺便带出三只羊放,羊跑去崖下吃草,邻里赶羊去坡地,抬头发现老石。 老石家里的事邻里都知道了,很同情他。老石在邻里的窑洞里睡了三天。第四天,他爬起来,全身还是疼,尤其是脸,满是血口子,他坚强地忍住了,出了窑洞,杀死秋日光的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 秋日光醒来听手下讲了,他没在意,只是将两个土匪派到窑背上把守。 文二婆担心老石再来,时间快地很,一个月过去了,厨房的窑墙上文二婆每天过一天用柴棍划一道杠,她祈求日子快些。文二婆知道老石一定会来的,老石的秉性她太了解了,她的心揪得紧紧,即使秋日光占有她的肉体也放松不了。秋日光骂她,嫌她不投入,她故意哼唧几声,秋日光泄尽了气,倒进炕角,她的担忧不由加重了。 时间长了,把守的四土匪重心放在夜晚,白天留一个土匪来回地巡视,其他三人在一农户家的土炕上呼呼睡觉。 老石观察到这一点,他特地选择了中午,日光煜煜地,看守的土匪靠坐于崖背的杏树睡去了,老石揣一把切面刀,打开栅栏门进去了,秋日光喝些酒,搂住两个女儿满炕地滚,文二婆和小女儿在厨房做饭,秋日光喜欢吃扯面,扯面要面硬些,小女儿手劲不够,文二婆在案板上使劲地揉面,小女儿在锅底烧火。 老石冲进窑洞,一堆肉在炕上来回地滚动,两个女儿尖叫了,可逃不出秋日光的大手,老石双目充满血红,使出全部的力气砍那堆肉团,血肉飞溅。突然一床被子向老石飞来,他被被子捂得实严,秋日光扔出炕角的被子后,顺势跃起,将老石压倒在炕上,摸拿到炕头的短枪,塞进被子,连打四、五枪。 文二婆听见枪声,慌张张跑过来,眼前的景情令文二婆当场昏死过去,秋日光朝被子补打几枪,穿起衣服,带领四个手下急急地回黑山了。 文二婆醒来,半天清楚自己是在厨房的土炕上,小女儿抱着她,嘤嘤地低泣,她的胸间盛满了仇恨,文姓族人年长的过来慰藉她,怕她轻生,她望着窑顶平静地说:不会的。 老石和两个女儿被埋在黑山下的陡坡地里。三坟堆紧挨着,面向南方,太阳刚露面,光芒直直地照耀在她们的面庞。百日那天,文二婆领小女儿移两棵一米高的松柏在老伴与女儿的坟茔的左右,坟有了松柏才是坟。 文二婆栽完松柏,望着三堆土喃喃自语,文二婆与小女儿在坟头做到太阳下了山才回去,两人啃了块干馍,土炕上躺下了。 文二婆不喜欢夜里的清油灯,一片黑了,她觉得老石和女儿们都在自己周围,他们的气息在窑里每一处涌动,甚至能听见他们磨牙、梦话,还有老石的鼾声。可小女儿害怕黑夜,她替母亲着想,只好蜷缩一团,煎熬地过夜。 第10章 秋日光说:我想在这里睡上半年 当日子飞逝到地面一层霜花的时候,小女儿不得不告诉母亲,怀孕了。文二婆在老石的坟前坐了一天,她无数次地问老石,那天咋也不砍死小女儿啊!小女儿活着就是遭罪和耻辱啊!但她恐惧小女儿思想转不过弯做傻事,时时守着小女儿,挤出满脸的笑,让小女儿快乐起来。 看着小女儿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文二婆内心难以名状的痛苦,是仇恨炼出的结晶,刺激每一处神经,夜里怎么也无法入睡,满口的牙都疼起来,人也一圈圈瘦下来。 三月的阳光异常明媚,春风拂过后,山间黄的、红的、紫的开遍了花朵。早上,文二婆去坡地锄麦间的野草,野草很鲜嫩,沸水浸泡,拧干,调些醋、盐,多放些辣椒,是不错的一道菜。小女儿尤喜欢吃这菜的。 小女儿香滋滋吃野菜时,文二婆想:苦命的孩子。 清洗碗筷时,小女儿喊叫肚子疼,文二婆知晓到了分娩的时候了,立在院里喊叫几声,两邻的老人闻声赶过来,她们事前有约定的。 生个男娃,白胖胖的,哭声很亮,文二婆一年来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夜里,破例点着清油灯,娃娃的模样怎么也瞅个不够。油灯的火苗很弱,一跳一跳地,文二婆心头萌生的生活希望也随之一跳一跳的。没出三天,希望的火苗就奄奄一息了。 春天是山里气候最宜人的了,花香、鸟语、蝴蝶翩翩,还有蜜蜂的的歌唱呢!文二婆在门前的两树上系条绳,晾晒孙子的尿布,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从窑背上传来,回头一看,秋日光已笑嘻嘻的站在面前了,文二婆如冬季泼盆冷水于头顶似的,内外冰森森地发冷了,搭尿布的手僵硬于绳索上。 秋日光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得很重,认为没有后代是一个人最大的无能和罪恶,甚至失败,他常为无有后人苦恼,常喝得大醉,举枪乱放。小女儿肚子大了,有人将这喜事传到秋日光的耳里,秋日光曾多次偷偷来到文二婆住所,偷偷地观望着小女儿,小女儿生娃的那天中午,秋日光兴奋得喝了几瓶白酒,醉了两天才醒。 秋日光的重次出现,文二婆的心坠入不能自拔的煎熬里。她想逃出来,但这点,秋日光早想到了,又是那四个土匪日夜守在栅栏门外,吃的喝的天天往里送,她想去坡地的坟头,一个土匪也要跟随她。最使她难受的是小女儿偏偏喜欢秋日光,天天念叨秋日光。 文二婆真的有了死的心。 小女儿看出了母亲的痛苦,夜里,对母亲说:我是女人,已有了孩子,我还能有别的指望吗? 文二婆理解了小女儿,秋日光天天来,文二婆天天去坡地的坟头,孩子满月到了,秋日光在小院里摆十几桌酒席,从早喝到晚,文二婆眼里看到的全是一个个坟墓。 秋日光在县城请一位先生,给孩子起秋年福的名。 文二婆希望孩子能姓石,最不行也姓文啊,可她拗不过秋日光。但文二婆从不叫孩子秋年福,常叫孩子石头。石头满月过了,小女儿要跟随秋日光去住,文二婆没有拦,女儿大了在娘家停不住的,她只要求将石头留下来陪她。秋日光夫妇很爽快地答应了,即使带上孩子,他们也需要保姆的,母亲带不是更好,想孩子了很快就能过来。 这世界上最快的莫过于时间了,五年晃晃过了,文二婆努力地改变石头的姓氏,可始终没有改过来,喊他石头他迟迟不做回应,喊秋石头,他立即笑着跑过来。 文二婆在老石的坟头化纸时,反复重复相信命运这句话,秋石头喜欢坐在坟前,盘着腿,眯着眼,手里玩两块光光的小石。 北方天空有一片乌云吹来,风紧随着它,文二婆拉起石头,快速急急地往家回,走到栅栏门口,雨点密密地砸下来,天地一片雨声。 两位经常送吃食的土匪被天雨拦在了文二婆家,土路雨大之后,经日光暴晒几日方可行走的,文二婆和秋石头睡在厨房的土炕上,两土匪在另一间土窑里喝酒。 酒带得少,兴致刚上来,没酒了,两土匪倍感无聊,倒在炕上,胡乱地扯。 年少的土匪硬嚷嚷年长的土匪讲些与女人的风流事。 年长的故作矜持,只笑不吭声。 年少的生气了,翻身装睡了。 年长的蹲在炕沿吸旱烟,一锅烟完后一把将年少的轮到炕里去,说:太嫩了。 年少地骂:抽死早些。 年长的再没吭声。 窑外,雨哗哗地。 文二婆见秋石头睡去,合衣坐起,半靠在被子上,老来竟是一老一少的光景,令文二婆百感交集,不由去想小女儿了。想到小女儿不由想到秋日光,仇恨一日没有减轻过,就是秋石头夜半吮吸她干瘪的奶头时,这仇恨永远种在她的痛苦和苦难里。 人啦!每日与仇恨生存,那颗心要承受多大的磨难。 文二婆瘦成一幅骨头了,她一闭眼,眼前一片血,便突然惊醒,夜夜她睁着眼坐到天亮。困倦极了,身体躺下了,眼睛仍不敢闭上。天地哗哗地响,她知道不是雨声,是无数雨水汇聚一处向沟里流淌的声音。有时,静听起来,似万马奔腾,在这片啸声里,文二婆很舒坦地睡去了。 她一生记住了这个夜晚。雨天天亮地似乎也晚,大亮时已近中午,两土匪饿极了,敲厨房门嚷嚷做饭。 文二婆醒不过来,两土匪烦躁了,尤其是那个年少的,张嘴骂了,年长的劝了几句,年少的不听。 文二婆醒了,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平日里他俩在她面前低三下四的,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摆出秋日光岳母秋石头外婆的势态,她恶心这两样东西,但他们那样看待她的,她无法摆脱这些。 今天,她感觉其中有事了,她下炕出门来,问年少的土匪:我女儿咋了? 年少的一惊,咕隆了几声,哑了。 文二婆意识到了什么,过去揪住年少的领口,大吼道:我女儿咋了? 年少的眼神求助年长的,年长的转过身回窑洞了。 文二婆拉着年少的跟年长的进入窑洞。 年长的大口吸了几口旱烟,对年少的说:纸里包不住火,说吧,姨是明事理人,不会牵扯进咱俩的。 年少的相信了年长的话,说:姨,你挺住了,我说给你。 秋日光几个小老婆都被他打发走掉了,不是他想这样做,是大老婆见他和那个小老婆好,非使那个女人不得安生不可,眼睛不亮性命都难保。因这,秋日光很少带女人在身边,他常去女人那里,也没有对准一个女人,都是今日这个明日那个。 小女儿住进了他的住所,起初他想到大老婆厉害,但小女儿柔情的海埋葬了他,他日夜守在小女儿的身边,吃饭喝酒一只手也要搂着小女儿。 保密工作再好也经不住时间的击打,大老婆逮到消息的第二天,轿子飞驰进了黑山,一路漫天的尘土,似腾飞而起了一条大蛇。 秋日光正搂着小女儿酣睡,大老婆扭着屁股进来了,她脱光衣服,睡到两人中间去,秋日光睡梦里咂吧着嘴,一手过来抓住大老婆的乳房,将头陷进两乳间来回磨蹭,口水流湿了大老婆的肚子。 大老婆起初满肚的气愤,渐渐地也陶醉进秋日光的溺情里,她将秋日光拉爬到自己肉体上,闭起了眼睛。 小女儿被大老婆的哼叽声吵醒,大吃一惊,想溜走,刚欠起身,就被大老婆一手按倒了。 这时,秋日光也醒了,坐起,被大老婆按倒,这样三四次,大老婆说:不是爱弄这事吗?今日往够的弄! 秋日光挣扎数次安然下来,大老婆在秋日光身上泻尽了疯狂,朝外喊一声,门外立刻走进车夫,极其熟练地摆好吸大烟器具,大老婆掀取被子,光着肉体侧身吸起大烟。 小女儿坐起穿衣服,大老婆拦住了,说:今日谁别想离开炕。 大老婆随手将炕上的被子扯下炕去。 秋日光笑了,说:好啊!难得尽兴。 大老婆操起炕桌上的杯子砸过去,秋日光用手一挡,“啪”在窑壁上碰得粉碎。 秋日光的手背流血了,小女儿惊叫了。 大老婆哼了一声,继续吸大烟,小女儿过去给秋日光包扎手,大老婆一脚蹬在小女儿的肚子上,骂:少骚情。 小女儿捂住小肚子蹲在炕上,大老婆脚伸到小女儿的阴处,冷笑说:是否有痒了。 秋日光火了,说:滚! 大老婆甩掉烟枪,扑向秋日光,秋日光没提防,被压倒于炕角,感觉胸部钻心地疼,是大老婆狠劲地在那里撕咬一口。 秋日光求饶了,大老婆点头说:认事了,好说。 又吸起了大烟,说:我想这样睡上半年。 秋日光哭着笑着求了一天半,暮色落满山坡时,达成协议,小女儿跟大老婆回五凤山,服侍大老婆半月,秋日光来接回。从此大老婆承认小女儿的地位。上灯时,小女儿上了大老婆的轿车,轿车晃悠身子隐没于秋日光的眼帘。 秋日光回窑洞,喝一碗酒,他心里明白,小女儿不可能回来了,什么东西落到大老婆手里,没有完整存活下来的。说起来有些怪了,秋日光这样的人,竟然惧大老婆的淫威。有人说,是大老婆的娘家的威力。这有些牵强,秋日光怕过谁啊? 文二婆不让年长的讲出小女儿的死法,她怕自己承受不住,她支起油锅,给两土匪炸一面盆油饼,石头也嚷叫几天想吃油饼了,他们大口吃油饼时,文二婆精疲到极点似的,爬上土炕,一觉睡过去。 小女儿去五凤山的当晚,大老婆指令她与车夫当她面干那事,小女儿不从,她令车夫领四个土匪轮番睡小女儿于天亮。 小女儿骂得大老婆恼怒了,将小女儿拉出山洞外的场地里,小女儿愈骂愈凶,满嘴溅血星子。大老婆仰头冷笑一阵,命车夫将擀面杖塞进小女儿的下身。 小女儿仍在骂,大老婆吼道:把狗日的拥葱了。 拥葱,是这里栽植葱的方法,用土将葱根埋住,用脚将土踏实。小女儿的头埋进土坑,裸体露在坑外的瞬间,她似乎飞起来。文二婆看到小女儿在空中飞,却没有头。没有头,她认定那飞翔的肉体是自己的小女儿。 文二婆醒来已近黄昏,摸摸腮边,竟没有一滴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