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水疯魔季 “嘉陵江,流翡翠。”林大容站在嘉陵江边,看着滔滔黄水奔涌而去,突然想起来这句话,却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如果真的是翡翠,那一定都被重庆城的人挖光了。” 一到盛夏涨水的季节,嘉陵江就变得滚黄滚黄的,跟冬天小家碧玉的绿河流模样比起来,就像个疯女人。看来上游前几天下了大雨,这江今天疯得更厉害。太阳才刚刚穿透了雾,风就已经很大了。昨夜下了一夜的暴雨,山上的一些大石头都滚到软泥里了,这个时候到江边来几乎就是玩命。正想这,林大容看到一个巨大的簸箕疯狂地从江面上翻滚而过,左边眉头控制不住的痉挛。 这神魔乱舞的涨水季啊。 “这位先生……”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口音听来是下江人。 林大容转头,斜着往下看,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眼镜男,不到自己肩膀。林大容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眼镜男看起来在努力组织语言,最终挤出来一句:“这位……先生,您也是来丢死娃的?” 林大容继续往下低头,看到眼镜男手上的襁褓,白底蓝花,看得出来是新的,因为白的部分特别的耀眼。 他想也没想就回答:“老子不是。”一口湖北音。 “那你来干嘛?”下江话反问。 林大容本想做个得体的回答,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呼吸。只得转过头继续看黄滚滚的江面,长出完一口气。两个男人同时惊呆了:一只胖大如八仙桌的猪在江流里飞一般地打着旋儿飘过。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微张了嘴,看着那只巨大的猪随着一个大漩涡打了个漩儿,再一意孤行地继续踏上了东去的旅程。东边儿,那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但太阳真正升起来的时候,活人眼睛却不能多看。在重庆,即使是早晨的阳光,依旧能刺伤眼膜。 眼镜男叹口气,念叨到:“还是个儿子,生下来就是死的。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问接生婆怎么办,说在重庆,都是送到江里去。他们说要趁黑送来,可是天黑的时候,下不来啊,还说晚上有女鬼勾魂。唉,你的娃生下来也是死的?” 在重庆街头巷尾的传说中,嘉陵江边的女鬼最爱哭,在黄昏和凌晨,正是她们避开月亮和太阳出来哭泣的时刻。特别是那种早起走在江边的人,特别容易被江雾迷住,这雾像活了一般在流动,陷进去就要走到雾散才能走出来。 林大容是天擦亮就往江边走了,来之前喝了几口江津老白干,憋着眉头一股辣气穿透迷雾,站到江边却没有办法动作了,一直到天大亮,碰到左边这个陌生小男人。 想到刚才那只被泡涨的猪,林大容突然大声回答道:“不,娃没死。我是来……看风景的!” 说完,这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转身往坡上走去,看也没看刚才邂逅的男人一眼。他手上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灯芯绒枣红底黑点花的襁褓。男人的身影在岸边的树林中穿行,渐行渐高。 这里是一条江,江之上是淡淡的已飘散的雾霭,雾之上是山鬼般妖娆模糊的杂树林,而树林再往上,是一座城——高高的,似飘忽在这江之上雾之中的城。江很深,城很高,似不可思议传说中的所在。 清明,无坟可上,唯有饺子解忧 60年代的重庆城里人,到了清明节,被明显地分成两个群体,一边是有坟可上的,一边是没坟可上的。 林家就属于后一种。 毕竟战乱刚过去没有多少年,新中国建立在全国人口混乱迁徙之后,祖坟不在此地,并不算什么特殊现象。 林家是标准完美家庭,父母正直壮年,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如花岁月,一家人虽说没太多钱,却也和和美美妥帖地过着。 但清明节这一天却是个例外,这一天父母似乎总是试图去掩盖那怎么也掩不住的忧愁,这些情绪在劳动人民的身上显然是不合拍的,就像是粗布衣衫的人身上冒出了淡淡的名贵香水味那般奇异。然而一些不能描述的感情总在这一天无法抑制地冒出来,逼得林大容挽起袖子,做一顿蒸饺。饺子的第一锅,先不给活人吃,专门摆两碗在大方桌上,郑清茶再倒上去年泡的茉莉花酒,四杯,一碗饺子前放两杯。 没有什么祭词,甚至不给女儿们解释,夫妻俩只是让两个女儿来给婆婆爷爷,外公外婆磕几个头,然后自己再磕头,这个精简到极致的仪式就算完毕。 磕头完毕,肃穆而灰色的静默空气瞬间消失,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林家也认为祭拜先人的供品是最有福佑的好东西,父亲便带着两个女儿开始分吃那两碗蒸饺,而母亲在一旁笑笑,洗个手又去看顾第二笼饺子了。 因为这层楼的那几个孩子已经闻香而来了,捧着小碗来的,眼巴巴一个比一个老实可怜的样子。 为了那饺子。 饺子啊,只有北方人才做得好吃。连林家的邻居都这样说。 对林家而言,饺子是仪式性的吃食。清明节,春节,以及他们家觉得重要的日子。 林家的蒸饺一起锅,无论是阴冷的冬天还是蒸腾的夏季,左邻右舍都会坐立不安,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放纵自家的娃,拿着一个小碗,走到林家门口说,抽着鼻子闻着香味说:林叔叔…… 郑清茶经常教育两个女儿说:“不要以为饺子都这样好吃。我也是嫁给你们老汉儿才知道,原来饺子这么好吃。” 被林大容饺子征服了的邻居们都说:只有北方人才做得出来这么血统纯正的饺子。 其实这个观念真的挺唯心的。 林大容少年时虽是生活在湖北鹿头镇,上一辈却是从山西迁过来的。所以对长江边的重庆人来说,他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少年时代的他不学无术,因为小有家底,是老母的幺儿,长兄的幼弟,由得他放浪。还好他还没沾上大烟白面这样破家的爱好,唯好美食,也精于此道,传说只要他吃过的菜,就能做个八九不离十。世道乱了以后,林大容也没个正经营生,母亲没了,兄长去了日本,他坐吃山空地败完了家,便潇潇洒洒地投了军,一不小心被长官发现专长,成了连长的专厨,后来跟着这高升的长官到了重庆。虽说解放前被集体参加了青红帮,解放后到也能安定下来在人民工厂做了厨师。伙食团里,用不着像给国民党长官那样准备精致的吃食,但只要林大容在伙食团做馒头那天,就像个秘密的节日,以诱惑的面香为信号,工人们都异常兴奋。传说中,林大容做个馒头都是有秘方的。 其实林大容一米九的个子,在这片工人的聚居区,本身就显得像个神奇的所在,南方男人少有这么高的。 高大的林大容,却娶了小个子南方女子。身高差距达35公分。矮个子的郑清茶,典型的南方女子,皮肤白皙水嫩,眼睛柔和,还有一双很特别的小脚,鞋子穿的是33码,里面还要塞一大团棉花。没得法,涪陵女人的脚就是小。 郑清茶经常说自己就是被一顿饺子骗过来的。 光线好的时候,认真看她的眼睛,会发现她的眼珠是琥珀色的,还很水灵。除了林大容,她从未告诉过这城里的人,自己是地主家的小老婆生的,因为亲妈死得早,所以都十二岁了,父亲才想起来要她裹脚。父亲找了大妈手底下的婆子来给她裹脚,裹得半大小姑娘又哭又闹,那干姜似的老婆子力气大得很,摁得她翻不了,还边念叨:“你爹给你定了亲了,那梅地主家,在涪陵地界上比你家有钱多了,你脚不裹,别个根本不要你!” 于是郑家小姑娘便懵懂地等待着嫁到梅家去当少奶奶,间或也诅咒一下那痛到骨髓里面的裹脚。但仗还是一直在打,过了两年,父亲和大妈相继死了,大妈生的两个哥哥把田都卖了,跑去了听也没听说过的遥远的哈尔滨。大妈生的姐姐,早已经嫁了,管不了她,也不爱管她。连裹脚的老妈子都跑了。想去投靠婆家,那边到是先来人了,说是少爷抽鸦片死了,家也败了,郑家小姐另嫁吧。还什么小姐,呼啦啦一个荒荒的大土宅子,下场暴雨就像拆房子。 这郑小姐跺脚诅咒这老天爷势利眼的贱,跟着风都欺负落魄的人。骂了半晌没用,她,把裹脚布一扯,半成型的小脚塞在布鞋里,跟同村的大娘就来重庆了。大都市,大地方,总能找到一个小女子的活路的。大娘在白象街一个当官的人家当差,介绍了郑清茶做丫鬟。前地主家的小姐第一次站在木楼板的大客厅里看见那太太,心里发憷,自己长这么大,就没看过这么洋气漂亮的女人:太太一身白底青瓷花色的小旗袍,肩膀上懒懒地披着个小波浪头发,脸真好看,白得耀眼,还描眉画目,红唇微微向上翘着,说一口绵绵的外地音的重庆话,到也能听懂。太太的漂亮,光芒四射,得让小姑娘的郑清茶有些害怕,往大娘身后躲,却在大娘的胳膊窝缝隙中,看到太太流泪了,那是听大娘说了郑清茶的身世。郑清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掉泪了,在全世界都抛弃自己以后,居然有陌生人为自己掉泪,看来这老天爷还有另外一面。无依无靠的半大丫头,做了太太的贴身丫鬟。 又是后来,总有很多后来。太太临走前,给她寻了高大沉默的林大容嫁了,说是也了了一桩不放心的事。 但太太到底是没走成,彻底留在了重庆城,并成为了这城里的一桩传奇,到几十年后还有人传说。郑清茶想起来,心里就痛。 林大容之所以做饺子好吃,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嗜好美食的北方人,还因为他有一双适合和面的大手掌。他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吃饺子,重点在吃皮,饺子皮好不好吃,关键看和面的人。力气要大,耐心要好,手还要能发热。这样和出来的面有韧性,不粘牙,似有秘密小空间,将馅儿的水分和香气都吸了进去。 饺子最好吃的部分,不是馅儿,严格说来也不是皮,而是皮靠着馅儿的那一面,在馅儿的汁液鲜香浸透后,还保持着弹性的那一部分。林家两姊妹都爱吃蒸饺的皮,有时看林大容高兴了,就撒娇地将馅儿剥出来丢在父亲的碗里,自己只吃饺子皮。 双胞胎里面那个妹妹,叫林琅,就是那让谁都没想到,最后从江边抱回来、安安稳稳地活到十七岁的黄毛丫头。 虽然说起来是双胞胎,两个姑娘却大不一样。刚生下来的林琳就是个标准健康婴儿,林琅却是一副蔫趴趴的营养不良模样,哭都哭不出来的她,被接生婆认定是活不下来的。那老姆姆一副好心肠地指导林大容将孩子“送给嘉陵江”,说这是处理养不活的新生儿惯例。头昏脑涨的林大容,却因舍不得,最终将小女儿抱了回来。 两个女儿长大后,当妈的虽然没有言说出口,但郑清茶早就发现自己更爱大女儿林琳,林琳集中了两口子的优点,高挑白皙,杏圆的琥珀色眼睛,笑起来弯成柔波,性情直率大方。奇怪的是,作为妹妹的林琅,虽然认真看与姐姐五官差不多,身高差得不太远,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瘦弱的林琅,总是微微有点弓着背,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见谁都会先低头,连声音都比旁人要小。一个鲜亮美丽如牡丹绽放,一个干虾虾的像枯瘦兰草,这是一对任谁都不会认错的双胞胎。 当母亲的,虽然隐约觉得不能偏爱得太明显,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会买了两张手帕后,先悄悄让林琳先选,然后再拿剩下的一张给林琅。家里有一块祖传的墨玉印章,她更是打定了主意,以后是给林琳的。然后转身面对林琅的时候,又是人格分裂的愧疚。 美少女豆腐奇遇记 这个城市的暴雨前的闷热,让人即使静静坐着,也能感觉到身上有蚯蚓般的汗水,小股小股不停从腰间腿侧带着一股不敢相认的凉意淌下。在重庆的大热天流汗,有时真有失禁的错觉。 李少行特别想脱掉这衬衣这长裤,甩开膀子让小腿和大腿的肌肤都透透气,让胸膛来面对这烈日的眩晕和烘烤,就像少年时代每天的那个样子。露出那油亮的黑色的肌肤和腰身,能让隔壁桂花的脸上也透出芬芳。李少行闭上眼睛,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还叫做李二柱,露出雄心的肌肤,充满百分百的骄傲,那是李二柱才能干的事情,也是李二柱才能拥有的广阔天地。李少行不行了。李少行有另外的人生。李少行不能随意地袒胸露乳。 于是在这么热的重庆城的夏天,他也只是矜持地卷了衬衣的袖子,拧着小毛巾擦拭自己的书桌。刘萍主任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小李啊!来来来!郑嬢嬢,这个办公室就麻烦你了。小李来你理下书柜就行了,其他交给郑嬢嬢来做。” 李少行转过头去,看着门口出现的两位徐娘,行政处的刘萍宝塔般沉实,看起来很多汁丰满的脸颊,连眼镜都是闪着油光的,而那位郑嬢嬢,却意外地没有蓬头垢面,反而素净白皙,头发挽了一个一丝不苟的髻,额头光洁,眉目如玉。“这人间的角色安排,总是出人意料。”李少行不知道哪里冒出一句戏文腔的暗念。 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有两个自己,一个叫李二柱,一个叫李少行。自己特别憎恨的是李少行这个名字,却不得不用这个名字活下去。这是从来没有记忆的父亲,在十年前给自己取的,那出乡入城的名字。如果继续叫李二柱,就只能在村里度过自己的所有岁月,天底下的光辉,他也只能分得到桂花菊花们眼底的那一丝。他不想啊,所以他离开了泥土的乡村,走那个自己天底下最憎恶的人给安排的道路,从军,学医,到今天转业到地方上的厂里,做了厂医。他永远不会忘记,离开时母亲的眼泪,他想好了一旦转业到地方,就将自己那熬老了的母亲接到身边,然而母亲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刚好在李少行转业准备到重庆的的时刻,接到母亲从雨天的山路上摔进山沟的消息,到他赶回家时,母亲已经上了路。那土屋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母亲的一生,只剩下一张剪开的照片,那是母亲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还娇嫩懵懂,一条辫子,垂在胸前,捏在手中,眼中满满的都是羞涩和喜悦,一点都没有预计到身边那个男人,将要负气地一去不回,留下她,就是一生孤单。 李少行送走了母亲以后,在土屋里待了整整十五天。直到村长接待了一个部队上来的贵客,赶紧来巴结着,带上自己老婆,料理了李少行的行李,好好劝说一番,让李少行去了重庆。 李少行于是在最暴虐的季节进了重庆城,一身白衣,眉目秀气,他身上有那些健康黝黑的重庆男人没有的气质,还有谁也不清楚不知道的底细。新单位的人们只知道,这李少行的父亲,在成都军队里当大官,连更年期的蛮疙瘩刘萍主任,只要转过脸来看到是他,都要好生口气说话。不简单啊,这个年轻医生,那脸白得,一看就是没有受过多少苦的孩子,当兵时候,一定颇受照顾。 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一脸白,是丧母的悲痛,也是无法洗刷的羞愧的痛楚,派那个陌生人来催他上路的,便是他父亲后来那个女人。 李少行带着一种要溺毙心情,在这暴雨前的热腻腻的空气中,和郑嬢嬢一起收拾这经历了解放的房间,木柜子上刚擦上了淡淡的水迹,也掩盖不住成年灰尘留下的那股老旧的味道。 突然暴雨就下下来了,唰啦啦的像是在往窗户里灌水,郑阿姨正好去换水洗拖帕洗抹布,李少行慌忙跳起来关上窗户,刹那间湿了半截衣袖。他倒回来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窗外玉碎一般慌乱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了。像是要冲刷掉连晴高温以来所有的氤氲、秘密和厌烦的心情一般,李少行终于感觉能呼气了,之前对重庆高温天气的恶感被一扫而空。如果一切光耀刺目,和一切的高温湿闷,都是为了这场雨,李少行会觉得自己愿意。 重庆夏日的暴雨,是连续的闷热的结局,将来之前黑云压顶,风云际会,然后是一场飒爽的水漫天地,将一切灰尘都冲刷掉,只留下那些青石的,老沥青路上的小石子,干干净净,水润浸透,让在这个城里生活的人,误以为自己是水底的植物,或者是鱼。 雨下了一会儿,说停,利落地就停了,天也亮了,空气还没有热起来,终于可以呼吸了啊,李少行在水润微凉的空气中,看着幽暗的蓝布窗帘映衬下,整个房间就像在静谧的深蓝色的海底,他有些漂浮,这个城市极端的天气变幻,常常让人有这种失神的漂浮感。李少行走过去推开那扇微微有些发黄的百叶窗。 窗外空气清凉,日光白得发亮,将各种其他色泽衬托得分外鲜亮,路面是花青色,对面的红砖楼是浸了一点黄的润红色,而少女的脸色,是淡淡一抹牡丹色,她正伸手向前——似乎要从河蚌中摘取一粒珍珠,如果这是海底。青年李少行头脑中出现的,是少年李二柱头一次看到的川剧,《廉锦枫》,一个少女探海而舞的故事。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县文工团下乡的一次简单演出,却是李二柱少年时代头一夜的幻想,那是一张面若牡丹的飞斜的眼神,那是少年李二柱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盛产黝黑面孔的桂花们的村庄。 他要找面色白皙却有牡丹色泽一样的女子啊,那探海而舞,身材矫健,眼角斜飞的廉锦枫呀。 竟然在一个暴雨过后出现在陌生的窗前。 她正伸手去摘,窗外种的那一株红得邪恶的夹竹桃。就像廉锦枫在海底摘海参,那少年的梦魂,随着花朵就这样被摘出来了。 林琳对医务室很熟悉,毕竟母亲在这里上班,刚伸手去摘一朵夹竹桃,这没有人的空房间却突然开了窗户,一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男人,出现在窗里,白衬衫,兜里有一只笔。正看着自己,手还放在木质的百叶窗上,没有垂下。 这张脸上的白色分明夹杂着一种异域的情调,重庆的男人不会出现这种病恹恹的神色,也不会有这样骨骼清奇的身段。重庆男人有一种南蛮美色的光泽和弹性,不太像正宗汉人。这个陌生脸的男人,惨白地看着自己,林琳一个寒战,不会是这老医院里牺牲的地下党员吧! 再抬头看看天,青天朗朗,风和日丽,不远处妹妹正慢慢拖拉地走过来。闭一下眼睛,再抬头看窗户里的这个男人,依然脸色惨白!依然在! 李少行微微歪了下头,看美人在自己面前扭头闭眼各种表情,脸上五颜六色的神情飘过。不施粉黛而颜色俱艳,上翘的眼角风情万种,黑亮的发色在雨后晴天的日光下,微微有些七彩的小光晕,衬得右边嘴角上那颗栗色的小痣分外可爱。 哎呀,心脏。别跳。 林琅走过来窗口,半个身子藏在姐姐身后,歪个半脑袋出来看着前面,一手碰碰姐姐的肩膀,小声问:“怎么了?” 李少行看这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的少女,却没有廉锦枫的健康和活力四射,分明一个病歪歪版的金玉奴,还戴着厚厚的眼睛,连头发都有些干枯发黄的样子。 露出白皙的牙齿,李少行笑了,一口辩不出口音的东南西北混杂腔调:“我是医务室新来的医生。你们是?” 林琳地回答到:“我妈妈也在医务室上班。” 李少行扬了扬眉毛:“你妈妈是哪位医生?” 林琳下意识地微微扬起下巴,朗朗地说:“我妈妈不是医生,是勤杂处的郑嬢嬢。” 李少行低垂眼睛,哦了一声,觉得郑嬢嬢的样子,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再抬头,看到林琳手上那朵艳丽的夹竹桃,说道:“夹竹桃有毒哦。” 林琳撇嘴,“也经常摘来玩啊,又不闻。” 李少行笑了:“有人,会吃夹竹桃自杀哟。” 林琳又扬了扬下巴,几分美丽女子才会有的自信娇蛮气,活色鲜香:“谁吃夹竹桃自杀啊?” 李少行愣了一下,努力回过神,笑了,说:“印度有人吃夹竹桃自杀啊。你知道印度么?” “当然知道了。”林琳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歪了下嘴角。 连翻白眼都这么好看。李少行想。 “是吃花么?”林琅怯生生地问道。 这个问题突然让李少行愣住了,想了一下,他说:“最毒的应该是那种白色的汁液,你们以前摘花的时候看到过吧?不要让那种汁液沾到皮肤上了。树皮什么的,最好也不要拿来烧。干的夹竹桃也还有毒性的。” “那花呢?” “花也有毒,但是毒性小些。” 林琳带几分小疑惑,看着手上的花朵。李少行笑了笑,也伸手摘下一枝的带叶的艳丽满目的夹竹桃花,拿在手上递过去,说:“这世界上有毒的东西多了,不去碰到有毒的部分就行了。” “两个鬼女儿,在干啥子。”郑嬢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少行转头,看到刚才还觉得温润得很的郑嬢嬢,怎么一开口说话就换成了夏天般泼辣的语气。 “妈。”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响起,待李少行回过头去,窗外已经空了,只有几枝桃红油绿的夹竹桃,从淡淡泛黄的奶白色的木窗框上探了灵活的小脸色出来。逐渐热起来的空气,窗台边晒干了水汽,似乎在提醒他,暴雨过后的短暂幻象,已经消失了。只有自己手上那朵刚摘下来的艳丽夹竹桃,怪异的味道,有毒的媚笑。 只听到一个声音慢慢飘远:“姐,那你说,这夹竹桃可以用来毒老鼠灭墨蚊儿不?” 少女们终究还是从大门绕了过来,出现在李少行的面前,他这才看到,两个少女,一人拿着一个青绿色的搪瓷大碗,上面是白色的搪瓷盖子,显然不配套,却合拍。 郑清茶在女儿们面前显然是太后般的自信,带着几分母亲的宠溺和权威,哄两个女儿出去:“走走走,我到走廊去吃。” 李少行却很想留住她们:“郑阿姨,就在这里吃,没关系,有干净桌子。真没关系。” 林琳林琅站定了看着李少行,郑清茶不得不说:“喊李医生好。” 脆生生的丫头片子小合唱般的问好。 “就在这里吃吧。”李少行甚至主动把椅子拉过来让郑清茶坐下。 热情诚恳得让郑清茶没有办法拒绝,便只好坐下来。两个搪瓷碗揭开盖子,一碗残荷色的绿豆粥,一碗却是指头大小的雪白豆腐粒,间杂着拌了艳红的细辣椒丝。 李少行坐在旁边就愣住了,从未想到过会在暴雨后的中午,邂逅一碗从未见过的豆腐。不管是李二柱还是李少行的世界中,豆腐都是食堂的暴力产品,那是极丑极难吃的东西,大块肥厚,多用劣质的厚重酱料烹制,夹一块进嘴巴,满口是永远煮不掉的生豆子味,成渣成团。 无法回避的、难吃的、大块的、充盈了整个空间的东西,那就是李少行心中的豆腐。 却不是眼下这碗小豆腐。 在蒜蓉的滋润和红辣椒的衬托下,女人小指头大小的豆腐,竟然像一朵朵诱惑的小花骨朵,挤挤挨挨地躺在了淡青色的碗中。无声地热闹着,刺激勾引着人的唾液。 郑清茶轻轻说到:“大双儿去把妈抽屉头多的那副碗筷拿来。”少女轻轻跑去又跑回。郑清茶亲切地拉着李少行在另张椅子上坐下来,将豆腐刨了一小半出来,说:“李医生,别客气,尝尝。干净碗筷。这豆腐,你在别家可吃不到。” 李少行脸红了一下,却没有拒绝。认真地用筷子夹着一朵小豆腐放入口中,竟然是凉的,淡盐,微酸,沾染了一丝纯粹的辣意,更刺激唾液分泌觉得好味道。连那淡淡的豆子味,都不再张牙舞爪地猥琐,而乖乖地缩在小朵豆腐的内里,成了一个暗藏的后味,只有嚼开了才会伶俐地跑出来。 “阿姨……”李少行抬头,“这个是怎么做的?” 林琳站在身后扑哧一声笑,郑清茶嗔怪地看她一眼,才认真回答道:“这个呀,豆腐切了小块,先用白水煮了去味,沥干水,再浸在冷番茄汤里,多浸些时间,再捞出来切了拌的,汤水要沥干哟,不然不好吃。” 李少行以优秀生的虔诚本能,猛点头。 林琳头一扬,头发跟着动了一下,看得李少行眉头一跳。她却正儿八经地说起豆腐经:“拌的时候,蒜不多,但要新鲜,辣椒也要新鲜的红辣椒,切了细丝丝,怕辣就把辣椒先过次水。别放香油,太抢味,放点花生油就行了。盐一点点就够啦。” 郑清茶说:“小李喜欢的话,下次给你做点?这个就是要当天吃完,不然重庆这么大的天气,容易坏。” 李少行忙说,那怎么好意思。 “小李啊!”女宝塔的声音洪钟般响彻屋顶。 李少行转头。 刘萍主任火热地走进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碗筷,然后说:“走,我带你到厂里食堂去吃饭。”说吧,无喜无嗔地就妖娆而大角度地扭转了浑圆的屁股,意思是让李少行赶紧跟上。 李少行忙站起来,再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微微对郑清茶鞠躬说:“谢谢了,郑阿姨,我去食堂吃饭。” 郑清茶点头笑笑,说:“我等下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你去吧。” 李少行点点头,看了一眼女孩子们,转身走了出去。 思绪里都是那残荷色的绿豆粥啊,那白皙红艳的小豆腐,那廉锦枫的眼神斜飞,探海刺蚌的英气勃发,身陷罗网的凄楚哀求,那脸庞,分外美艳。仲夏夜里的梦啊,混杂着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恍然,不是今夜,是前朝。 龙隐 龙化 龙隐路,弯弯曲曲,盘旋在嘉陵江的上方,似乎真的是一条龙。这条路的西端,是红岩村,东端是化龙桥。老人家说,这龙隐也好,化龙也好,都是指的朱元璋的孙子,建文帝。这里曾是建文帝走过的地方,有龙真迹。林大容在里屋门口,听琳琅姐妹俩在书桌前说起这个典故,低头嘿嘿笑一下往外走,郑清茶问他傻笑什么,他说:“那至少有三、四条龙走过这个地方。”郑清茶正在饭桌上铺满了布料做衣裳,听到丈夫又开始胡说八道,朝他瞪眼,林大容狡黠地说:“那不是,还有毛主席和蒋光头么?” 郑清茶拿着尺子嗔怪地打他一下:“乱说些啥子!”看看开着的大门,继续摆弄自己的布料。想想,又抬起头问:“那第四条呢?” 林大容凑拢她的耳朵,轻轻说:“明玉珍。” 郑清茶睁大眼睛,问:“谁啊?!明朝的皇帝?” 林大容大笑:“哈哈,不是。文盲,你不知道了吧!” 郑清茶怒,掐丈夫:“你不是文盲!你不就上了两年私塾,出去胡混听了乱七八糟的故事嘛!” 林琳从里屋探头出来,故意板着脸说:“念书呢。吵吵吵。” 郑清茶赶紧收敛了,对着大女儿点点头。怔了一下,又走到里屋门口去念叨:“听老汉儿的话,好好读书,讲来做个高等人。别像妈这样,不识字。”林琳不耐烦,看着自己的书说:“好了好了知道了。”郑清茶转过身离开,嘟囔了一句:“怎么就没人送我去读书呢。” 然后又坐回去听丈夫说书一般的闲聊。 “不过话说回来,记这么些皇帝老儿又有啥子意思呢?不过是吃饱了吹空龙门阵。是了,他们的功大业大盖过天,说到底,跟你我有啥子关系?可能我们这些人的命,真的会被他们的命改变,但是,你想哈,那真龙天子的霸道,我们未必沾得到边边?哪个当皇帝管我们屁事,只要他不做坏事。要说,那陕西关中,还是世代帝王家呢,出了不晓得多少真龙天子,还不是一块地儿。生了死死了埋,埋了就化了,渣渣都没留下一点儿。”林大容总结到。 郑清茶听得点头,却还是小心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没人路过,做了个让自家男人小声点说的姿势。 两姐妹就读的重庆市第二中学,学校就在化龙桥的山坡上。所以姐妹两每天上学,就是从龙隐路的西端,走到龙隐路的东头。重庆的夏天虽然很热,但下过暴雨之后,却是极美的。在龙隐路的人行道上,栽种了多年的是黄桷树,这些树大到一定程度,变成了蘑菇型,将一条街装饰得可爱极了。特别雨后阳光透亮的时刻,路面被洗得光亮,树叶也绿得发亮,天空呈一种透明感,整个世界,就像一幅还未干透的淡彩水墨。 林琅总是喜欢慢半个林琳半个肩膀走着,因为一路上,都有人不断和林琳打招呼或者是试图和林琳走在一起,而林琳总是拉着林琅的手不放。就这样错开半个肩膀,被姐姐拉着手走着,也不用看路,也不用判断什么时候过马路,甚至前面有石头,也会有林琳提醒她注意。她只需要做自己的白日梦就好啦。 她不爱和别人说话,她的话都说给林琳在听。 “唉,林琳,你觉得,我们像不像走在一条龙身上啊,这马路下面,是不是真的埋了条龙啊。” “林琳,你看我们每天从家属区那么高的地方下来,走过这条路,又往山坡坡上走上去,才能走到学校,好不好笑啊。” “你不觉得好笑啊?像不像森林里的蚂蚁,家在这个蘑菇上,学校在那个蘑菇上,我们每天就这样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啊,多好玩啊。” “林琳,你牵着我,像不像牵着一个气球啊。” “为什么?我是觉得我是在飘啊,哈哈哈。” 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流氓。流氓是不会在意这条路是否有真龙王气的,他们该出现的时候,准时出现。有次两姐妹抄近路,那是一条住宅区背后穿梭的狭长石梯坎,一口气爬上了那一大段阶梯,正准备缓口气,突然林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两姐妹回过头一看,一个男人站在她们背后,两人下意识地往前跑,那人很温和地声音,喊了句:“别走,看看。”姐妹俩拉着手,回头看到男人全貌: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上装正常,裤子拉到膝盖,大腿间一片阴影,看女孩们回过头了,他嘴里轻轻地发出“呵呵呵呵”的笑。 林琅顿时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头脑里嗡了一下。“咣”,那男人也傻了,原来林琳将手上的墨水瓶直接扔到他的胸膛上了,痛不说,瓶盖飞了出去,绽出来的黑墨水,淌了他全身。 “滚!”林琳大声喝到。 男人愣住了。 在这三个人的剑拔弩张之中,林琅突然松开拉着林琳的手,跑到两步开外的路边,林琳和那男人都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一举动的意义。 林琅去拣了块烂砖头,捏在手里跑回来,坚定地拉回林琳的手。 “滚!”林琳再次怒目圆瞠地喝到,为了加强气势,无师自通的脏话顺利出笼:“哈麻批!”那男人在看清林琅拿的是砖头后,已经迅速拉起裤子,捂着胸口跑掉了。 琳琅姐妹这才同时发现,紧握的两只手,已经汗津津的了,而自己的指甲,给对方的手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真恶心。”林琅说。 “那个地方好像块肥皂。”林琳说。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又嘻嘻哈哈起来。 或许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让林琅不安了。 从跳伞塔跳下来的时候,并不是天鹅般潇洒,却像青蛙般好笑。必须曲着腿,做好落地的准备动作,林琅觉得,自己就像被什么恶毒的巫术变成了青蛙,还在天上飞,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自己一次次从跳伞塔上跳下来,没有带伞包。然而掉到地上竟然是弹跳的球,一时极大,一时极小,梦中的空间随之膨胀缩小,不断变化。 又醒来。 林琅的刘海上都是汗。赶紧摸摸枕头边,有两个核桃在。 核桃就像是林琅的护身符。瘦瘦的林琅手上,总是捏着一两个核桃,从记事开始,母亲总是塞给自己核桃。只有在上课和在天上的时候,黄毛丫头林琅手上没有捏那个小木头果子。 是的,近视的林琅,居然是跳伞队的。林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塔下的时候,就觉得,它是一个国王。而第一次被吊在跳伞塔的高高臂膀上时,日光耀眼,就要起航。 在跳伞队的林琅是林琅,在学校的其他生活中,林琅以“跟林琳不像的双胞胎妹妹”而存在的。林琅在高二(1)班,姐姐林琳在高三(1)班,林琅身体不好,养晚了一年才读书。林琳是班长,却比学校里面任何一个班长都出名,在这个从初一到高三的的完中,没有哪个班不知道高三(1)班的班长,写得一手极为漂亮的钢笔字,肤如雪,发如漆,眼角斜飞,宛若大青衣。人人都爱林琳。托林琳的福,所有人都知道在高二(1)班还有一个林琅,认真看,五官无一不和林琳相似,但皮肤微黑,头发发黄,眼角翘不翘不知道,因为她的眼镜让眼眸都不真切了——林琅早已习惯了人们在她走过之后的窃窃私语:原来双胞胎也可以一副面孔,两个模样啊。 萧峰因为林琳而来到林琅的世界。 林琅去跳伞队还是因为萧峰。 萧峰是林琳的大班学长。作为晚清时代就建立起来的重庆二中,学校的规矩之间都透露出一种与众不同,在这个完中,初中一进校,就会有位高一的学姐、学长来指导自己适应学校生活,名为大班学长。萧峰就是林琳的大班学长。 萧峰就曾是校跳伞队的。 萧峰不止一次跟两姊妹说过跳伞的感触,极具画面感。 跳伞之前的列队训话中,教练会一再严肃地说:“如果刚好在你跳下来的时候起风了,将你吹到跳伞塔的身上,这个时候千万不要伸腿去踢塔,注意了,如果你这个时候伸手伸腿去碰跳伞塔,你就是‘手碰手断,脚碰脚断’!” 他继续在说:“这个时候你们要记得,拉手上的牵引绳。大家看,跳伞塔有三只钢铁手臂,每次上面挂一个人,对,伞是打开了的,这个高度先不开伞只有直接摔烂。” 其实林琅也没有想到,自己挂着一副眼镜,居然参加跳伞队的申请还是可以通过。那是因为本班的体育老师的支持。其实也是个大男孩,北方口音,高高的个子,略带方形的下巴,全身运动服总是散发出一种干爽的气息,就像年轻版的林大容。林琅觉得,如果有个兄长,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林琅还记得去递申请书那天在年级老师的大办公室里,自己的班主任是个戴眼镜梳整齐短发的中年妇女,特长是偏爱男生,看到她递申请给体育老师,好奇又轻蔑地上来说了一句:“你又瘦又小还戴眼镜,还想参加跳伞队?”班主任总是带着一种腾腾的中年妇女的热度来俯视众生,被这人体磁场压力压在座位上的大男孩体育老师,憋红了脸,说了句:“体育是每个人都需要的,特别是林琅这样的学生。”班主任悻悻地走开。林琅心里狂跳,她从来不敢对班主任说不。 高大威猛的体育老师,其实有颗温柔的心,他会带着跳伞队的孩子们步行背着铺盖卷,步行着去两路口的跳伞塔训练。每次要去两天,跳伞塔下的宿舍里住一夜。在一次次的跳伞训练中,林琅点滴地知道,体育老师姓武,是北方人,父母都过世了,曾经有个妹妹相依为命,后来妹妹生病也走了,这世上,孤零零的就他一个人。他是真的,把学生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于是渐渐的,林琅和跳伞队的孩子们,也把武老师当成自己的哥哥来看待。 萧峰给林琅的感觉不一样,不是温和而平静,却是猫抓着一般的紧绷。 林琅还清晰的记得,初见萧峰的时候,就是个黑猴子一般蹦跶的傻男孩——几年下来,萧峰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重庆男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典型的南方性感和野蛮。真要细细分解开,无非是一些特质的集合:精瘦却并不羸弱,黝黑发亮的皮肤和下面的肌肉都充满弹性;他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大咧咧抬眼看着对方,嘴角微微翘着,似笑非笑,眼珠的颜色特别深,于是总让人以为是眼神很深;总是微微鞠着一点背,举手投足间,都是一些玩世不恭的小姿态。 林琅经常觉得,如果大家都是女娲的泥人,那萧峰就是夏天的烈日下滚烫的泥土,和浩荡的长江水造出来的人。班上的男同学,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南蛮男生的特质,这个的鹰钩鼻,那个的聪明过人,这个微长的头发,这个满不在乎神情……但是只有萧峰,将这种南方男人好看的特质,积聚得最为纯粹了。 如今萧峰已经是重庆大学在读的大学生了。林大容一直喜欢成绩好的孩子,所以也仍然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找林琅。郑清茶也喜欢萧峰,因为这么好的男孩子,当谁的夫婿都好啊。 于是每次萧峰来,都能有点心吃。生煤球炉子很麻烦,但萧峰一般都是周日早上来的,所以郑清茶就会在做饭之前,先就那个火,做一盘小点心。重庆人吃东西,讲究个“一热胜三鲜”,无论是满汉全席还是小面点心,都是刚做好的时候最好吃,那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香气,才是食物的灵魂所在。点心放得越久,就越往干尸化的方向发展。所以真正讲究的食客,无论馒头面包花卷葱油饼,都要赶着点儿吃。只有少几样的东西例外,一个是夏天的酸菜稀饭,一个是粽子。酸稀饭要冰凉的好吃,关于粽子,城中老饕名言是“热糍粑冷粽子”。 萧峰来的这天,其实马上就快新历十月了,重庆还热得跟大夏天一样。 郑清茶有一口专门做点心的不大不小的平底锅,她手巧,那是在白象街专门做小点心给给太太吃时用的。出嫁的时候,这锅就成了她的陪嫁之一。有了孩子,小时候熬米糊,长大了,年年做些核桃酥、花生蘸,虽然不多,但总归是家人一个甜蜜的念想。 见郑清茶在把锅放在炉子准备开工,邻居大婶走过来凑热闹:“哟,林妈妈,又给双儿做糖吃啊。”郑清茶边搅和着糖边笑了:“就是,我赶快把这剩下的核桃给林琅做了,还得让她把这锅送到黄桷堡小学去。说是我们这一片儿,最近的炼钢炉就在那儿!”那婶儿凑过来试图小声说:“唉,这是你家还有个多的,我家这么大几口人,就这么一个锅,我想积极,那也不行啊。嘻嘻嘻。”但她声音还是太大了,站在旁边的自家老公走过来叨叨:“哈婆娘!晓得个锤子!乱说些啥子,给老子回去了!”那男人作势要打,手高高举起,却只是轻轻在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两口子嘻嘻哈哈地就回去了。 小家小户的生活,浸淫在大干快干的生产氛围中,厂里的广播响彻生活区,清脆的女声刚刚讲过了重庆城要“大炼钢铁,以钢为纲”,现在已经开始普及灭“七害”的知识了:“……《关于全面、深入开展以除四害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的通知》……我们重庆,不但要彻底消灭苍蝇、蚊虫、老鼠、麻雀等四害,还要结合消灭蟑螂、臭虫和墨蚊,把重庆变成一个没有七害的城市!” 郑清茶将核桃仁儿用少少的油酥了一会儿,看核桃已经脆了,便用漏勺将这些核桃打捞堆砌,盘子里有了座冒烟的核桃山。用干净的洗碗帕将盘子边的油迹给擦了,放灶上小火开始熬糖。熬着熬着,锅里是一番奇异的景象:无数白色的圆泡泡挤在一起动来动去,还没化的冰糖如冰山慢慢打转,融化,瘫软。到最后一个冰糖颗粒消失,锅底全部被激动万分的圆泡泡们占领。林琅像小哈巴狗一样及时出现,安静又激动地守在旁边。她妈问:“要吃核桃蘸还是琥珀核桃?” 林琅想了一下,说:“核桃蘸嘛。”说着,拿起一支筷子,伸到锅里蘸了糖,马上又将这糖筷子伸到一碗凉水中。再将筷子拿出来,看到筷子前端冷却的薄薄的糖浆开始拉丝了:“妈快拿起来。要好了。” 郑清茶却不紧不慢地,将左手将小锅从炉子上拿高,右手继续搅拌,林琅纯熟地配合着,将一盘核桃全部倒进糖浆之中。轻轻搅拌着的核桃,果香被糖浆包裹,覆盖,存储。到最后,糖都化成了乳白色的堆雪状,核桃被掩盖,间或露一点小颜色出来,一个新的美食创造于这个世界上。雪白的核桃蘸,盛在白瓷盘子里,放在灶台上冷着。 核桃可极难吃,也可极好吃。极难吃就是那种最终风化甚至朽烂的黑色干枯躯体。极好吃的,就是这种刚刚出锅,还温热着的核桃点心。供销社橱窗里那些,不知何年何月就已经冷硬了的糕点,是极难吃的,还有人去买,也是个奇迹。 郑清茶问她:“要不要喝柠檬水?” “嗯嗯”,林琅摇头,“核桃是甜的。” “那喝茶不?” “嗯嗯”,林琅继续摇头,“核桃是涩的。” “给你身上两哈!麻烦得很。”郑清茶嘴巴上暴力着,身体却丝毫没有要打女儿两下的意思。刀子嘴豆腐心就是指她这种人。更何况,她对林琅的吃的特别上心,永远忘不了差点失去这个女儿时的那种哀痛。虽然她平时也最爱带林琳出门,赢得赞扬。然而爱与爱之间,真的是不一样的。 转过来,还是给女儿倒了一杯白水,递过去:“端进去吃,让萧峰和姐姐也吃点儿。” 林琅捧着一盘子香到迷幻的核桃蘸走进去卧房加书房的地方,栗色的眩光,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松鼠。 这是一个热秋的下午,林琅看到的是两个人的黑色剪影,那还是萧峰和林琳在窗前的书座前坐着讨论功课。窗外很亮,走得近了,色彩才出来。 林琅靠近了低头,站在萧峰背后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功课,猝不及防的却是一块男性的肌肤——突然就近距离地看到了萧峰深蜜色而光滑的后颈窝,在核桃的糖香味中,以同一个色系的微妙感觉而浑然一体。那微热的,似乎每个毛孔都正在呼吸的皮肤上,男性的绒毛淡淡覆盖随着空气极微小地晃动,皮肤下的骨骼,随着萧峰的说话和呼吸,有韵律地动着——“好想摸一下”,一个冲动响亮而清晰地爆开在林琅的脑海之中。 那一瞬间,林琅似站在时间洪荒的一个暂停之处,之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若狂风,而心跳了一下,如禅寺的缓慢撞钟。 攥着手,忍住抬手去摸的欲望,那样一个深蜜色的后颈窝,在无声地诱惑。 突然萧峰就转头了,吓了林琅一大跳,然而他却是转了一半,英俊的侧面,那温柔的眼神,看着的,是林琳,眼神里说不出来的颜色,就像嘉陵江冬天的那种奇怪色彩,透着亮的,青出于蓝的柔和美。 林琅突然就顿悟了,萧峰来家里,其实是为了看姐姐林琳的。即使每次都是三个人一起在里屋学习,三个人一起去帮林母背米,三个人一起去山上摘桑叶喂蚕,三个人一起在家里分得的那块地种芝麻……但林琅回忆起来,自己总是走在他们俩的后面,微笑在他们的微笑之中。 刹那间,她因为发现了林琳和萧峰的那说不清楚的秘密小氛围而痛苦。在这两个熟悉不过的人中间,懵懂的少女心中,陡然泛起一股怨毒,又因为不能克制这怨毒而仇恨自己。 萧峰发现了身后的林琅,他却仍是黑版贾宝玉那般善解人意,站起来帮林琅捧着盘子,笑着说:“好香好香。” 林琅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凑到一起,哽在喉咙的不明气体噎得她说不出话,递交了盘子她便转身离去。萧峰愣了一下,不解地略过。 郑清茶看着林琅匆匆的背影,问:“鬼女儿,干啥子去?” 那鬼女儿头也不会回地说:“上厕所!” 林琅没有去能看到宽大江景的厕所,到了自己的秘密小角落,家属区的一处杂草林。树笼笼的深绿,却盖不住那两个人在书桌前的背影,一丝一点地化解那纠缠在一起入毒舌般的情绪,青色的是少女的相思,残荷色的是老妇般干瘪的恨意。 晚饭时,一家人突然说起林琳考大学的事。林琳到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受萧峰的影响,要报和他一样的专业和学校,重庆大学的电机系。问林琅以后的打算,她想着,要不去试试考个重庆师专。郑清茶却坚决反对,说林琅气虚,哪里能做老师。站在讲台上几年,呱呱呱一阵说,那不是把自己的元神,全都散跑了。郑清茶说这些理论的时候,两个女儿笑得捂肚子,觉得太好笑,说妈妈太神了。猛笑过了,林琅到还要坐好深吸一口气,活脱脱就是刚才给笑累了。她这才明白,妈妈说的话,有几分道理。那,自己以后干嘛呢? 一定要考学,读到不能读为止。这是林大容给自己两个女儿的指示。自认聪明人的他,最后悔的,还是自己在鹿头镇街上做小纨绔的时候,老母亲没有逼着自己多读几年书。倘若读过书,聪慧如自己,哪会仅仅在这厂里的伙食团做厨师。好在,自己家只有两个女儿,还供得起。看厂里有些家里,动辄就是五六七八个孩子,吃饭都困难,还能尽量读书? 夏末萤火虫 夏季末的时候,少女们总是很容易就忘记了各自的不快的。那天傍晚放了学,洗了头发,吃过饭,林琳拉着林琅去家附近的防空洞旁复习功课,那是炎热重庆的洞天福地。因为这个城市,到了夏末的夜晚,也消散不了火神的诅咒。 除了看书的学生,还有老婆婆带着孙子,大婶们拿着蒲扇缓慢赶着蚊子,人们错落地坐在这短短的防空洞的浅口处,再里面,就太黑了,人类,只聚集在有路灯光的那半扇形中。幽幽的凉意,从森森然的黑色洞底不断流出。 这条铁路是崭新的成渝铁路的一部分,几年前才修好的成渝铁路,是全国人民的骄傲,更是四川人的骄傲。在学校老师们不止一次告诉过重庆的孩子们,这条铁路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条由自己设计、自己建造,材料零件全部为国产的铁路。而参与者的回忆则更为鲜活,那是一条军民热情高涨之下,修起来的铁路,铁路所过之处,每个四川人都参与进去了。传说中,成渝铁路的枕木是“千家木”,那百万根的枕木,除了沿线群众积极采伐送到工地的,还有些木头,本应成为新婚夫妻的婚床,或是老人家珍藏的寿材,却被这些小夫妻和老辈子毫不吝啬地捐献出来。据说还有部分木质之好,不乏楠木、香樟木、紫檀木。 而这些名贵的木头,如今成为了万里长路的一部分,对于琳琅姐妹这样在全新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来说,这条铁路,就是新生活的最好标志,以前是什么模样,她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们只知道,这簇新的铁路,是自己过着的与众不同的新生活的一个代表。而在炎热的重庆城,防空洞口虽然亦能避暑,却带着太多旧时代的氤氲水汽,潮湿,黑暗,让人想起太多之前的悲剧。于是这崭新的火车洞口,成为了最佳坐席,附近区域的人们,避暑不再去防空洞,只在这里,享受着新中国的新生活,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天从蓝色到紫红,缓慢地黑了。两姐妹才擦过芦苇丛的边沿,穿过青石板路,再走大路往家走。林琅将已干的长发扎起来,否则热得慌。她看着姐姐——长发披在背上,宛如仙子,脸上还一点都不冒汗——大夏天的,披着满头长发,还能保持清爽状,这或许是重庆美人才具备的特异功能。 走过一条缓缓往下的水泥路,空气不肯随夜晚凉下来,依然充满了弹性和活力地火热着。林琳缓慢而保持姿态地走走,停停,像出来溜林琅的,而琳琅跟在后面地扑萤火虫,扑到一只,就轻轻蜷在手心里,急走两步,把关着萤火虫的手伸进林琳的头发里,再摊开手,萤火虫就被囚禁在林琳的一头长发中,试图飞出来,却被丝丝黑发牵绊。 天色一层一层纱地黑下来,夏夜里萤火虫很多,飞得很低很随意,林琅一番努力,走到医务室附近的时候,她已经将林琳彻底装扮成了非人间的模样。 而李少行从路旁的梯坎上走下来的时候,正是先看到黑发里闪着魔幻光点的姑娘,才发现这个姑娘就是那个人,那个看一眼,心里就开满鲜花的人。 林琳侧过头,看到梯坎上走下一个白衣男子,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脸色有些模糊地白着,眼睛却是宝石般的发亮。“像只鬼一样。”林琳心里想。 林琳拉着妹妹就走了。 萤火虫们早已经一只只找到头发的罅隙,飞散了出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最后一只萤火虫飞了出来,李少行抬手,向着林琳的肩膀,轻轻挽了那小亮点在手心,羁绊一下。萤火虫撞了一下人的手,再努力飞升。 夜已经稠密的黑了。 夏季重庆城多暴雨,但没有到退凉的时候,任你下多少场雨,都不会凉快的。 林琅坐在竹板凳上,摇着扑扇,把自己笼罩在蚊香的烟尘中,看《西游记》。据她说理由是因为语文课布置了作业,要写《论西游记》。 其实语文老师在学生们写作之前,却含蓄地用一篇文章表达了自己想要的方法。他在课堂上念了一部分著名作家张天翼写的那篇《“西游记”札记》,文章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孙悟空大闹天空,就是农民起义大战统治阶级,孙悟空后来顺从体系,对观音之流俯首称臣,就是当了投降派。一篇文章,将熟知神魔大战齐天大圣的学生们听得愕然,他们觉得这文章分析得太有道理,但自己情感上却不能接受偶像般的孙大圣成了投降派。不过方向一定,大家觉得这作业到也好写了。 林琅却是没有想这么多的,她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好好瞧瞧文字版的《西游记》,一本好书就是一个奇异新世界,时不时溜到其他世界看看真好。 天气很热,因为灵魂到了别处,到也不觉得。突然翻页就看到“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三调芭蕉扇”这一节,那文字写道,“师徒四众,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 林琅抽着嘴角笑一下,使劲摇了摇手上的蒲扇,散开围绕在身边的那些欢快地蒸着人的热空气,抬头看了下日历,心里想的是:“火焰山,有重庆热么?今年怕是也要国庆节那时候下一场雨才会凉快下来。”在真正的秋天来到之前,重庆的空气是湿的,风是热的,要下暴雨之前的空气,是令人崩溃的热腻且湿重的。人们在热腻的空气中自动进入“相濡以沫”模式,相互之间张嘴说话,产生幻觉会觉得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吐出一个软哒哒的气泡。 这个时候唯有一种解药。那是林琳走过来的时候带来的那一阵香风,她伸手递过来香风的秘密,那是一串穿成手链的茉莉花。雪白晶莹,带着生命刚刚被采摘的活力,以及被摘下时那惊愕中迸裂出来的冰爽花香,那花香一过来,人瞬间就活了。 林琅接过茉莉花的手链,知道这是姐姐给自己穿的,因为林琳的手上已经有了一串。她戴在手腕上,抬头问:“姐,你说,铁扇公主种不种茉莉花啊?” 林琳抬手给傻妹妹脑门上一拍,“看书看傻啦?走,给妈送饭去。” 通往医务室的路属于厂区,很少有车辆通过,下雨过后更被冲刷得干净。湿漉漉的马路闪闪发亮,靠近行人道的地方,一洼一洼的积水如镜面,反射着天空的模样。林琅走在靠近马路的那一边,试图去看水洼中自己的倒影。身后突突突来了一辆车,她赶紧靠边,却因为靠着一处墙体,不能走得更开些。如果车开得慢些,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林琳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没有减速就直接压过马路上的水洼,“唰”,林琅反应还算快,赶紧把自己手上的碗护在胸口转了半边身体,但她的长裤基本上都被打湿了,裤子上撒满了水洼底溅起来的小黑泥巴点。受到惊吓的她,“啊”地叫了一声,小鸟一般,直接被车的声音盖过了。 林琳赶紧跑过来看妹妹有没有怎样,在确定她没事过后,才恨恨地朝吉普车走的方向看了几眼。林琅倒是乐观大度,说夏天容易干,还是一起去了医务室,在一起回去。没想到走到医务室门口,就看到那吉普车停在那里。还有个小兵模样的人,站在车旁边,像在等着谁。 林琳拉着林琅就往上冲,走到那小兵面前说:“哎,你刚才溅人一声水,当没看见啊!” 小兵莫名其妙的样子,一口北方话:“同志你说什么呢?”心里还想着这女孩儿真美啊。 林琳指着妹妹半身的泥巴点说:“说什么?你看你刚才开车溅我妹妹一声泥巴和水!” “我……我,我,刚才应该是溅了水起来,但真没想到……” “装什么啊装,这么近能没看见么?” “我装什么装啊,我真没看见啊,这位同志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做错了事不应该对人说声对不起么?” “是我干的我肯定说,但我真的没看到啊。”小兵开始耍起混来。 “让你说声对不起就这么难么?你这当兵的什么素质啊?” 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喧闹声从医务室吸引出来,小兵脸红起来,似乎觉得在公开场合被一个女人这么大声地训斥,有些丢面子,反而更加不认错了。 林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碗菜汤就直接泼到小兵的裤子上去了。 林琅和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同时“啊”了一小声,惊讶的小兵也张着嘴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了,低头看看自己裤腿上挂着几片绿色的菜叶子,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只看到林琳头一昂,拉着自己妹妹就走进大门里去了。 李少行正好站在门口看到全部戏,以为自己在偷笑,其实脸上已经是笑容泛滥,很没原则的样子。他微笑着和擦肩而过的姐妹俩点点头,再大笑着迎上去亲热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说:“小滕!” 小滕支支吾吾地指着林琳进去的方向,再结巴地说:“李哥,我,那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个凶恶的美少女又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条深蓝色的大裤衩,那是直接从后院晾衣绳上扯下来的,目测应该是看医务室的秦大爷给晾上的。这是条重庆底层男人夏天最喜欢穿的大蓝布裤衩,穿起来跟个宽大的裙子,又遮羞,又凉快。 林琳一本正经地样子,递过那打了两个补丁的大裤衩:“这位同志,我弄脏了你的裤子,非常抱歉,现在我借你这条先穿着,把脏裤子留下来我给洗干净再还你。” 小滕觉得牙齿在幻疼,面部有些抽搐,咬着牙齿说:“不,用,了。” 林琳很关切的样子问:“真的不用?” “不用。” “那好。我跟你道歉了,请你跟我妹妹说对不起。”林琳诚恳地扑扇着美丽的眼睛,然后转身,叫躲在门口阴影里的林琅走出来。 林琅咬着嘴唇走出来,手上还在理顺辫子尾巴上的泥巴,身上的泥点点都干了,灰扑扑的,让女孩儿看起来更像个灰姑娘了。 小滕看她这模样,到不好意思起来,上前一步,头一低,琅琅说到:“对不起!” 林琅很惊讶地抬起头,要她自己遇到这事,肯定就算了。从小她就发现,姐姐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女生,她再次肯定了这一想法。 李少行也走上来,跟两姐妹说抱歉,还说小滕是他的朋友,林家姐妹到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其实这小滕是父亲的警卫兵,这次过来重庆办事,之前就约好了今天来找他,带点东西过来。小滕是吉林男人,少有和重庆女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一堑,吃得他好惊讶。 到走廊里面,黑洞洞的没有旁人,林琅听到林琳嘴里跑出一句脏话:“哼,小屁眼儿骆驼。”显然是针对那小滕的。听到这句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话,林琅再次对姐姐五体投地。 秋瑟浓香 重庆的秋天来得很猝然,也很短,也很讨厌。就像一场莫名其妙的艳遇,对象是一个阴沉的瘦脸瘦高人,吸引力到是很致命,但被吸引的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又分开各走各的方向了。 秋天就是这样失魂落魄的。身体里面似乎还有一点点夏季热度的小火苗,却已经被秋天那一场又一场的降温雨,下成鬼火了。更别提经常被打湿的鞋子衣服,黏在身上让人分外恼火。 每到这个特别有湿润发霉感的短暂季节,自己点过几次豆腐来吃以后,郑清茶会将之前剩下的豆渣沥干收集起来。这东西,在农村多了也就是喂猪,在城里,到也算是一道奇异的美食。豆渣能成堆之后,用一个圆盅盅搪瓷杯盖子反扣过来,用压饺子皮的姿势,将豆渣压成五六个丰满的圆饼子。再将圆饼子排排好,放在洗干净的篾条席子上。那席子一般是旧物改下来一块,废物利用。再将放着豆渣饼的小席子,放在碗柜顶顶上,用一个大筲箕盖着将它们全部保护起来。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培养场。 于是在这个城市短暂得不需要去热爱的秋季,林家两姐妹最盼望的,是热喷喷的干香,那是豆渣转世投胎暴烈的魂。她们每天都眼巴巴地去查看培育中的豆渣饼。终于有一天,林琅通告全家,欢天喜地的:“长霉了!长霉了!”林琳跑过去,让站在板凳上的林琅下来,她站上去看碗柜的顶部:妖怪的食物长出来了,每个圆饼子都看不出来真面目了,上面长出来一两寸高的白霉。 这个时候人类还不能碰触。再等着,等着,有一天该林琳查看,她拨开筲箕看了再看一眼,转头对站在下面的妹妹报喜:“倒霉了!” 霉倒了,就可以吃了。即使是这样一个倒霉到家的食材,你若是真诚待它,它也会回报你最好的滋味的。就像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落魄之人,遇到伯乐之后的大放异彩。 去掉霉,切成块。可以煎着吃,煮着吃,炒着吃,蒸熟了凉拌吃。 遇到父母是食物杀手的家庭,这东西难吃得满口钻。上辈子修行好,托生到了烹饪高手的家中,孩子们对豆渣饼的感触就是:“虽然豆渣满口钻,却也是钻得满口香。” 林家的豆渣饼都被认为是好同志,所以得到了好待遇。林大容亲自上阵,选了好老姜乖嫩蒜切成碎粒,在油锅里中火爆香,下豆渣饼块,翻熟后加盐、撒上红绿辣椒丝,铲几下,起锅。这样炒好的粗加工菜肴,可以配肉丝、配蔬菜……配各种可配之物,随心加工。可以在无人想下厨的时候,直接热来下饭,刚起锅的时候吃,热烈的浓香满屋,引来隔壁多少恨意。 豆渣饼的热香,是夏日残留的最后一丝热度。待吃完了,林琅觉得整个秋天都是灰乌央央的,走在学校的走廊只感觉压抑,那是解放前就修好的大教学楼,走廊里高高的,阴阴的,回声也很空灵。跟姐姐眼神道别,走到自己的班上。打开课本早自习。看到最近当了副班主任的武老师,在门口往教室里看,那眼神,似乎在看自己。 林琅好奇地对视过去,体育老师索性摆着老师架子走进来,说:“林琅同学,出来一下。” 走到几乎没有人会路过的走廊死角。 林琅:“武老师?”从未见大哥哥一般的武老师如此踌躇。 武老师抬头望望四周,确实没有其他人经过。压低声音说:“林琳是你姐姐?” 林琅点头,不解为什么武老师要问自己这个众人皆知的事情。 武老师再抬头看看,终于说了:“林琅,你姐姐很优秀,你也很好。我跟你说件事,你们家要早想办法。但你们家不能对外面任何一个人说,明白么?能做到么?” 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如此严肃的场景,林琅觉得脖子有些沉重,还是努力点了点头,咽了一口水。 “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老师也会担很重的责任的。”北方话在说这些戏剧化的语言时,显得格外郑重。 林琅深深地点个头,有些惶恐地看着兄长般的老师。 “我前几天看到你姐姐的审查资料上,学校这边有人批示的是:该生父亲曾加入伪军第一师和四十九师及川康盐务处,并参加过‘青红帮’和‘国民党’。现在重庆机械厂工作,表现一般。该生伯父一家曾在日本多年,后回国,海外关系复杂。建议不录取。” 林琅脑袋里顿时就“轰”了。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看到武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继续小心嘱咐着。老师说的这些关于父亲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即使单纯如她,也知道这些背景,对于一个生活在新社会的家庭中,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偶然看到你姐姐的资料,想来,你的估计也是一样的,但你明年的政审只要不是这个老师做,不一定会写‘建议不录取’。所以当务之急是解决你姐姐的事。你回家跟父母说,早点想点办法,这样的政审即使考上了,也不一定能读到大学。或者不一定非要考大学,或者做点其他什么事情。毕竟政审这一关还是很重要。我跟你说这事,一是拿你当妹妹,二是你姐姐是高三年级里最好的学生之一,可惜了。你家人知道就可以了,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武老师也很可能被抓出来。知道么?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一定要保密。知道不?” 在武老师略带焦虑的眼神之下,林琅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个头。有些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一天上午,讲了些什么,似乎都不太清楚。一直到中午放学,她在教室门口等着林琳。看着笑靥如花的姐姐,从人群之中走过来。 “林琳……” “嗯?” “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呢?” “当然是像萧峰那样,上大学,建设祖国。” “别的呢……” “没想过!哈哈。” “没想过,做别的呢?” “……没呢。难道像爸爸妈妈那样,做炊事员和清洁工,老是看人家脸色?” “爸爸妈妈哪里只是炊事员和清洁工了,你见过谁有他们这么受欢迎的么?咱们家那片儿,有谁不喜欢他们。”林琅很不喜欢姐姐这样说自己的父母。再说了,工人阶级就是国家的主人,林琳的思想太狭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琳也觉得有些失言,便先退了步。 “……我也没有什么意思。”林琅低下头走路,也不再说话。 林琳以为妹妹又是小心眼生气了,便也由得她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琅竟然没有说得出口。在家主事的从来轮不到她。一下子知道了影响家庭命运的大事件,让她有些恐慌。 于是又是上学,浑噩的一下午。 到晚饭的时间,她看到饭菜就堵得慌,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巨大的秘密胀死了。必须倒出来。于是忍着,看大家都快吃完了,于是便一个字不改地,将武老师对她说的话说了。 家里一片寂静。 林琳瞪大了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再看着父亲,微张着嘴不敢相信。 郑清茶放下筷子,看着丈夫。 林大容也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林琅,又看着林琳说:“林琅她们老师说的,都是真的。以前一直没有跟你们提家里之前的事,是觉得没有必要。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爸!”林琳突然带着哭腔一声叫父亲。脸涨红了,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我怎么办啊!读不了大学怎么办啊!” 郑清茶突然站起来,关了大门。 木门哐当一声。林琅之后想起来,那一声门响,似乎是个信号,代表着,那些清新美丽,朝气蓬勃的小时光似乎从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暧昧氤氲的迷茫。 “谁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害了武老师。”郑清茶面无表情,看着两个女儿。然后利索地将桌上的碗筷剩菜,全部收到厨房去了。 林琅低下头,林琳咬着嘴唇,眼泪开始打转。 “这些事,我自己的没有办法藏起来,曾经跟厂里的领导交待过,可是你大伯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林大容自言自语。 “他们是谁?”林琅突然问。 “他们……学校的组织和领导吧……是不是派人去湖北调查了……”林大容空洞地回答道。 “组织?什么是组织,组织就是领导么?厂领导?学校领导?那到底是哪个人这么写的呢?”林琳满眼都是泪水和恨意,眼睛发红。 林琅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就空白了。原本明媚的世界,突然露出黑色的一面。如此的空洞,让你即使愤怒,也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太可怕。 林大容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拣了一个好分析的回答到:“应该是学校领导吧。” 林琳崩溃中:“学校领导?为什么呢?我一直在学校表现得很好啊,成绩也好,林琅也很乖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写呢?到底是哪个领导呢?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问题,只有母亲在忙碌。 郑清茶已经搽干净了桌子。端来家里的老茶壶,四个小杯子。用茶瓶倒了水混了中午泡过几开的茶,又给每个人到了一杯淡茶出来。 静谧半晌。 “也不是一定就不会被录取,不是说只是建议么,姐姐如果成绩够好,可能还是会被录取吧。”林琅小声说,眼神往着其他三个人,寻求支持。 林大容看看小女儿,叹口气,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是可能性很小吧!”林琳眼眶的泪水已经干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愤怒和不满。她的脑袋里正在天人交战,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是不是只有做一名女工,不,可能连女工都不能做,而是像别人那样,顶替母亲的工作,或者,到其他厂去做女工,毕竟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厂区中,走出这个厂区,又是另外一个巨大的厂区,对她而言,生活空间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班组、厂区、厂广播构成的。正是因为想逃脱这一切,她才想考大学,想过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要过父母这样的人生。 “林琳,考大学这个事情,确实是父母连累了你们,按道理来说,你爹之前是啥子样子,跟你们没有关系。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你,还有你林琅,从今天开始,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世道是乱,家里多少亩的田,多少间大房,说没就没了。就做炊事员,就做清洁工,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活下去。现在世道稳得多了,对我来说,只要你们三爷子过好了,我就好了。但你们还年轻,如果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挣,但挣不挣得到,有时候看命。如果你们以后出去过自己的生活去了,好的话,不回来也没关系,如果不好,我和你们老汉儿,一直在家里等你们。”郑清茶说完这一大段话,端起微热的茶杯,闻到茉莉花茶好香,喝到嘴里,便宜茶叶,还是有一点苦,一点涩的。买不起好茶叶,苦茶叶,也就淡淡咽了吧。 一段话,说得两个女儿,竟然无声息地哭得稀里哗啦。连林大容,看自己妻子的脸,也很有些动容。 阴阳树 大有农场改建的红岩革命纪念馆成立并不久。 即使林琳经过这纪念馆偌大的坝子无数次,进来这些解放前修的小楼里到是第一次。平时厂里的孩子们都可以在纪念馆的大坝子里疯狂地玩奔跑游戏,只有各个小楼的,在不开放参观的日子里,都是锁上的。 这是一栋栋深灰色的小楼房,带着一种荒寂的凄凉。而青石条的小路,蜿蜒在一栋栋沉默的楼房之间,隐藏着许多秘密,也适合忧郁的人走在其间。 林琳恍惚地走在这青石路上,林荫斑驳了阳光,洒在女孩身上,却压得她的肩膀沉重。远远的,她将要走到那个传奇的三岔路口,想起之间不久来参观时,老师的讲解,心里再次微微泛起涟漪。 “同学们,这是著名的阴阳树,你们看”,他抬起长长的右手指向往右上方延伸过去的青石路,“上面是就是八路军办事处,再看下面,眼睛们随着他的手看往左边向下去的石头阶梯,那就是国民党的办公楼。” 少年少女们顺着老师的手向下望过去,阶梯的尽头有高大的白色楼房,静默地站在树林之中,宛如鬼魅。 “所以有句顺口溜叫‘抬头要看黄葛树,低头要走上坡路’,意思是,在十字路口千万别走错路。”老师接着说。 林琳还记得当时陡地心中骇然,这一个三岔路口,不辨方向,两个选择却是如此对立的两方,倘若选错了道路,那不是,万劫不复?她似乎看到几十年前,一个个年轻人,站在这棵树前,不知该走向何方。 都说学会选择是如此重要。却并没有人教过要如何选择。 只有传说中的先知说过,选择前要谨慎,选择后要坚决。为什么?先知只会贱贱地拈花一笑地说,因为之后无论是哪条道路,其实都是万劫不复。 “而我自己,竟是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啊。”想到此处,竟然就掉泪了。 一百次真实的哭泣,可能有一百次不会被旁人知道,即使是美丽的少女,亦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那张递过来的手帕吓了她一大跳,几乎像是鬼魅一般出现的苍白脸的男人,再次出现。 巨大的黄葛树下站着两个人,这树是如此巨大,浓密的树荫,逼得温润的秋日阳光,变成利剑穿刺过来,星星点点地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那个两个人的头发上。 “你是鬼啊。”林琳没好气地说。 “我是人啊。”李少行想不出来其他更好的回答。 “那刚才都没看到你,突然就出来了,吓人啊。” 李少行指了一下旁边茶花树丛旁的更小的小道,“我从那边过来的。” 林琳看了一眼,果然,所谓宿命的三岔路口,其实还有隐秘的其他选择。 “怎么哭了?”李少行自然地就陪着女孩,缓慢地走在这青石路上。 林琳白了对方一眼,实在没精神打理他。嘟囔了一句:“说了你也不会懂。” “考学校的事?”李少行试图猜到答案。 这厢却站定了望着他,有些诧异这一语中的的精确。林琳惊讶地说:“你也太神了”,然后补充一下,以示自己不是骂人,“一下子就猜到。” 李少行淡淡地笑笑,他怎么好意思,对这少女说,不知有意无意,他搜集着她的情报。她高三,成绩挺好,想考大学,梦想前途似锦。他亦不好点破,成年男人来看17岁的少女,宛如看一杯透明的水那么简单。 “成绩不好?”他欲擒故纵。看着她,嗯,她翻白眼也很好看。 “不是……”叹口老气,她紧抿着嘴,往到别处。 他却以一付年轻的躯体,老迈而深谙世事,猜到些什么。这些司空见惯浑闲事,平时看到,管我屁事,安静地看着,亦如这些都是自然规律天道循环,本来就该存在的。而今天他却浑然不同地,想要做一次英雄,胆汁一分泌就上去了,便昏了头。还好,还记得看左右没人,才轻轻大胆地问:“是家里成分不好?” 少女站住了,转过脸盯着他,那圆眼美眸中,分明情绪复杂,酸甜辛辣和着来路不明的刺激,还有陌生人的关怀,那带来的热泪盈眶。 巨大的黄桷树,叶子已经全部黄了,落满地娇俏的金色,旁边的小黄桷树们,却还木痴痴地绿着。 桂花醪糟 冬日暖阳 林琳低落过后就渐渐平静了。然而让人忧郁的漫长冬日渐渐走进了。 年复一年的时刻又来到,郑清茶在一个周末,开始做自家的手釀醪糟。如果秋天很糟糕,那毕竟还短暂,入了冬的重庆城,才是个催人崩溃的地方。重庆水气重,爱起雾,夏天湿气也大,到了冬天又没暖气,一下雨就特别阴冷,传说北方人要是来这里过冬,会觉得衣服一直都是湿润的。但正是这样的小气候,特别适宜吃点醪糟,喝点小酒,没有这份或热或冷的湿气,还衬不出来那醪糟和酒的憨烈浓香。而这香甜,自暖人心。 郑清茶做醪糟的手艺,还是小时候在家看会的。她的母亲寂寞少语,唯有不厌其烦地做食物来排遣时日。入秋以后,母亲总会亲自到赶集场上选上好的曲子,一截截买回来,像女人雪白的小指头。她把这些小指头排好队,如祭品般供放在碗柜中洗好的蓝布上。 需要用的时候,随心情挑一根,磨成粉,放在小碗里。地主家别的没有,好糯米总是有的,选上两三斤,洗干净了,打井里的水泡上半天。泡糯米的时间里,正好用大铁锅烧了一大锅开水,开了之后,倒入另外一口大锅里面敞开了晾,等着冷。又趁灶热,在烧水的大锅里垫上纱布,再将泡了三四个小时的糯米倒进去蒸。 郑清茶清楚的记得,母亲每次在糯米上锅之后,添了柴火,就会走到堂屋,泡上一杯茶叶水,对着空落落的大门发呆,这样慢悠悠地喝上三杯,便如同听到无声的暗号一般,走进厨房,揭开锅盖,大力地将糯米连纱布一起提起来,将糯米倾倒进旁边准备好的专用的干净竹簸箕上,再用上早已凉透的开水,一手舀水,一手拿铲:一瓢瓢凉水,猝然地浇在这热水气猛烈的糯米之上。之前还紧紧抱团的糯米,在凉水和锅铲的攻势下,被利落地分开了,迷了魂一般地散酥了起来。随着温度降低,在稀疏了的水汽里面,女人的手,将磨成粉的曲子,均匀地洒落和在糯米之中。然后,母亲找来那老旧干净的青花小瓦盆,将糯米全部填进了,压实了,盖上木头做的小锅盖。最后,将青花瓦盆,端到自己的床上,找出四五床棉被,紧紧裹了压了,用绳像绑票那样紧紧绑上。连续两日,母亲就会跟自己挤在一起睡。那是郑清茶最快乐的童年记忆,充满了醪糟渐浓的香味儿。 父亲总说母亲为人凉薄,郑清茶也是默默赞同的,即使同自己和姐姐,母亲也是寡言少语的,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不过是个人偶罢了。 但父亲是很喜欢吃母亲做的醪糟的,凉薄如母亲,也会在窝了两天之后,解开神秘的棉被,找个偷油婆色的小瓦罐,装了一罐,让郑清茶抱了去父亲大屋那边。然后她会飞奔回来,要吃自己那份。吃的时候只需要煮开加入桂花或者鸡蛋,或者掐掐汤圆,其他什么都不用放。那醪糟也香甜得沁人心脾。 母亲死了以后,郑清茶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父女俩回忆得最多的就是那醪糟,确实,此生也再没吃过更好吃的醪糟。而且世道乱了,吃到米都不错,哪还年年有机会吃糯米。帮工的时候,听白象街那家的厨师说起,做面食也好,做醪糟也好,要看这人手好不好。要是不好的手,那再好的糯米、曲子,做出来的醪糟也是酸的,这种人在厨艺界被称为“过手酸”,或许是前世糟蹋了食物,这辈子被吃食诅咒的灵魂。 嫁给林大容后,郑清茶冒险做了第一次醪糟,竟然做出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味道。把她自己都吓到了,最后在心底默默归结为灵异事件。这世界上,哪可能有两个人做出来的食物是一样的味道。但之后自己尝到的,到底是不是母亲作品真正的味道,亦或者,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记忆、感觉……之类的东西,从来都不辨真假。 就像大冬天的,何光棍儿总觉得隔壁家飘来茉莉的暗香。 何光棍儿看起来挺高,其实一量还没到175cm,或许是因为他整个呈一种豆芽型,总会让人估错他的高度。每个厂区都有一个著名的光棍儿,就像每个班级都有一个假女儿。光棍们的脾性,或凶恶,或沉默,但无论怎样,光棍儿们都是宿舍区人们平庸生活中,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何光棍儿就住在林家隔壁,屋后的小自留地是相通的。他一个秘密的嗜好,到了茉莉花开放的季节,就经常整理自己的瓜架。顺便安静却秘密地看一看林家的茉莉,那两盆大茉莉繁盛如微缩的开满花的梨树。有时候,那边的木门哐当一声响,他喊一声“郑姐”,便接续掐自家的植物。有时余光瞟到一双白皙的手,或者光洁的额头,并不纯黑的头发,那是女主人在采摘花盆中繁盛的茉莉花。 到两个女儿都进入了高中,郑清茶俨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涪陵女子了,她的脸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没有少女钻石般的光彩,却意外地变得细白凝脂如玉,配上杏一般的褐色眸子,一个简约的发髻。即使是在冬天,何光棍儿隐约地闻到,这个女人就是茉莉花的味道。 突然听到自家的门在响,何光棍儿丢下一根丝瓜藤,走了进去,若隐若现的,离开这个充满了魔力的屋后。 今年的糯米愈发不好买,还是端午的时候买了,郑清茶福至心灵,漏手就留下了一些。如果饺子是北方的庆典,那醪糟是南方的节日。只不过今年的节日过得比较小一些。 林大容在食堂上班,郑清茶一个人把装满醪糟的小铝锅刚窝在了大木箱里。就听到门口林琳清脆的声音在问:“找谁呢?怎么说也不说声就进人家门口?”然后听到何光棍儿的声音说:“不是我,不是我。”林琅跑进来喊妈,说是门口来了怪人。 走出去一看,何光棍儿身后站了两个灰扑扑的“幽灵”。 “老何?” “郑姐,唉,姐……这个,找你的。”何光棍儿看到郑姐,就有点结巴。 三个女人歪着头往何光棍儿身后看去,一个邋遢的农村老头,背个背篼,后面跟个十几岁的男娃儿。 “幺爸儿??”郑清茶试探着问了声。 “唉唉,是我呀,侄女儿呀。这个,建华,来,喊小姨。”邋遢老头把男娃儿往跟前扯。这少年到整洁,只是瘦弱,眼神里透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郑清茶看着他,几分面熟。 “小姨……” “幺爸儿,这是?” “慕玉的幺儿啊。” “啊?那我姐呢?”郑慕玉就是比她大很多的亲姐姐。 “唉……死啦……” 一句话震得周围的人都呆了,唯有那个叫建华的少年冷冷的。 何光棍儿一看这尴尬,赶紧告辞回家。郑清茶把两个人让进屋,一阵问一阵哭,才把事情搞清楚,郑慕玉当年嫁的也是个地主家,生了两个儿子。前几年地主男人给斗了,田也被分了,大儿子护老汉儿的时候也被打了,躺了几个月竟然也走了。郑慕玉带着小儿子就回了老宅,荒扑扑的竟然也让她收拾出两间屋。虽说是地主婆,但毕竟现在忒惨,周围又都是几十年前都认识的人,队上也由着她娘儿俩就这样过着。周围亲戚家就还剩了个穷得很的远方老幺爸儿住在附近,郑慕玉有时也和他家走动。今年开春,挺精壮的一个郑慕玉不知道吃了啥吃坏肚子,竟然拉了几天人就走了。留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建华,老幺爸儿家的婆娘坚决不肯收,他竟然也打听到了郑清茶在重庆这个厂子里,带着娃就一路寻上来了。看这意思,是想把建华留在这里。 郑清茶哭归哭,听到这建议正色道:“幺爸儿你们今天在这里吃完饭,歇一晚上,有些事情,我要等老林回来和他商量着办,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屋,你说是不是?” 晚上林大容回来,看亲戚来了,特意多加个菜,忍嘴待客,幺爸儿到是吃得欢,建华却没怎么吃,只低头刨白饭。家里只有两间屋,吃完饭郑清茶拉了男人出去谈事,走出门的时候,心里一片忐忑,回头看,林琳也在看着自己。 难得郑清茶在家里,温温柔柔地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突然从心理上矮了一头。林大容听了半天没说话,却反过来问她是什么意思。郑清茶怯生生地说:“要不留下来养?”完全没报希望的样子。没想到自己男人却瓮声瓮气地直接回答道:“要得!留下来,养得活!” 半天没听到老婆的反馈,林大容转头看,老婆看着自己,眼睛红起,他憨憨一笑说:“反正我也没儿子,就当拣个便宜儿子来喂!”惹得郑清茶笑出个鼻涕泡。 幺爸儿走的时候笑得龇牙咧嘴,半大背篼里面装满了郑清茶给他的食物。掩饰不住的笑意像一朵开得烂漫的菊花,看得林家两姐妹直翻白眼。 从此以后林家就多了一个沉默的弟弟。 秘方 重庆的冬天太过阴冷,水汽不干,如阴魂不散,附在衣服上,毛巾上,食物上,还有耳毛上,听到什么声音,都觉得冷得沉甸甸的耷拉着。而那些虚弱的呼吸道和肺,更是被这湿漉漉的冷冬逼到崩溃。 每年“大寒小寒,冷成一团”的时节,林琅都和咳嗽有个漫长的约会,从未失约,药止不住,怎么都得咳过整个月作数。白天咳,夜里更咳,旁边听她这样咳得,自己的心肺都要掉出来了。每到这个时候,郑清茶就神神叨叨地开始寻找各种止咳秘方,虽然没什么用,好在让自己心安一点。今年新得的神奇方,是白水泥鳅蒸梨子。 这么冷得天,也只有隔壁李家大儿子,才肯带着建华去摸泥鳅,不到十根儿,拿回来让林大容剖了洗干净切段儿分两堆。林大容大手一拍到建华肩膀上,说:“男娃儿就是好!你看你那俩姐姐,谁敢去摸泥鳅!”被拍得建华一惊,然后脸红着得意地笑了。 郑清茶自己将梨子削一个,切块去芯。烧旺火,干的大瓷碗里铺上一层泥鳅,再把梨块放进去,蒸到泥鳅肉烂为止。秘方保有者关老太婆说,这汤肉要趁着温热,一团浆糊地吞下最好,润肺滋补,绝对止咳。 蒸了一阵儿,郑清茶拿根筷子去插泥鳅,看肉烂没有,一揭开锅盖,差点被那恶心的味儿掀翻在地。到完全蒸烂了,屏住呼吸端上桌,自己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神奇产品”,不敢相信是自己的作品。唤了那个病歪歪的上桌来吃。林琅到好,走拢来一闻便开始作呕,大呼:“救命!妈你这是弄的什么给我吃啊!”一嚷到把嗓子嚷痒了,又开始咳。引得在家的人都来观望,林大容不开腔,作壁上观。林琳过来闻了一下也作呕,说这清爽梨子竟然被泥鳅的腥味整个给糟蹋了。郑清茶作势要打她,林琳往后一退,踩在背后看热闹的建华脚上,又是一阵闹。 半晌林琅终于被强迫着端起碗来,喝一口呕两下地整了些不加任何压制的肉腥味儿的汁液,打死都不肯吃下干货。郑清茶在旁边痛心疾首地说这个东西多么营养多么难得,那是山上野堰塘里的野泥鳅,那梨又是多少钱才买了几个的好酥梨。 林琅已经跑出去漱了口,再跑回到里屋装死去了。郑清茶拿着一碗干耸耸的泥鳅梨子烂肉舍不得倒,到处看。眼光刚落到建华身上,那孩子利索地就跑了,林琳更是早就跑得没影了。郑清茶抬眼又看到了桌子旁边装沉默的林大容。把碗筷递过去,林大容抬头看了一下老婆,默默而英勇地摆开一家之主的架势,将那堆东西胡乱吞了。边用舌尖剃牙,边把碗筷递给老婆。郑清茶欢天喜地地出去洗碗了,心里很是甜蜜。 洗完碗,郑清茶又把洗干净的小鱼拿到锅里油酥。小鱼是娃儿们摸泥鳅的时候顺便捞的。酥起来也方便,趁热沥了油撒上一层干作料:小孩儿手指那么大的细长小鱼,被酥得浅浅一层金黄色,裹着一些细碎的干辣椒,隐约还撒了几颗白糖,微热的气流裹挟着刺激人食欲的鲜辣味道,引人口水直流。 刚一出锅,郑清茶听到萧峰的声音:“阿姨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好香啊。”她看到这个孩子就高兴得很,一边拍开林琅的手:“咳嗽的人少吃点咸的!”然后笑着对萧峰说:“来得正好,洗个手来吃小鱼干。”说罢了把盘子递给眼神殷切的建华,又说:“给你姨父两根,让他改改口。” 林大容从远处递过来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 四个大孩子围在一起吃完小鱼干,林琳舔了一下嘴唇,那些细微颗粒的盐和辣椒一点点融化在舌尖上,持续开出美味的小花朵。她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想起来要去找小谷拿本书!”然后迅速地背了书包就走了。 萧峰一脸怅然,目光跟随着林琳远去。林琅在萧峰身后,没什么表情,转头进去屋里了。 不油炸的春卷 重庆人最怕不过两个东西:倒春寒,秋老虎。都是反咬一口的防不胜防。重庆的春秋都是幻觉,在漫长冬天和夏天的末尾,心理已经很疲惫了,对手还要跟你纠缠下去。这两个人时节里,男男女女,都想要喝点酒。喝不了酒的少年们,就有点疯戳戳的。 春天也这么冷啊。 偶尔有个好脸色的太阳天,那一定是星期三,年轻人只能呆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一块一块闪亮的阳光。 眼看着到了周末,眼看着春芽都发起来了,这天突然又变脸了。星期天从床上抬起头,看到灰蒙蒙的天,林琅将打开的窗帘的又拉起来,准备重新睡过。却被林琳一个梳子敲了起来:“今天义务劳动!” 林琅坐在床铺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假装自己是个宝塔,林琳已经在自己的冬装外又套上一件蓝布外套,边说:“今天你也穿件外套。听说是帮新厂区搬建材呢。” 门外头听到何建华的声音:“姐,春卷好咯。”那厢郑清茶的声音说:“她们不起来,你就多吃几个。”本来还傻坐着的林琅,听到“春卷”二字,马上开始套上自己那层层叠叠的衣服。 母亲做的春卷儿和外面的不一样,关键是不用油炸。几个冒着微热蒸汽的白色春卷躺在白瓷盘子中,半透明的米面皮里面,透漏出一些似黄似绿的菜丝。咬一口,被严冬压制的温柔春天,从嘴里香出来,那是黄瓜丝、绿豆芽和萝卜丝被咬出来的清香。郑清茶喜欢吃醋,连这个馅儿里都加有淡淡极少香醋的味道,和淡盐和酱料的鲜味混合在一起,特别的清爽。 女孩儿们大赞好吃。顺便还批判一下其他春卷,不知道为何重庆这边很多人喜欢吃油炸春卷,要知道,油炸是门高难度的技术活,火候稍微不好,柔嫩的春卷就被炸成了硬邦邦的朽木。特别是有些人手狠,大火炸过的春卷皮居然割嘴,让春天显得何其严厉。 义务劳动的激情和欢乐也会让倒春寒滚得远远的。不上课首先就是大爱,身体的运动更让年轻人无穷尽的活力得到发挥。特别对于林琳和建华这样的孩子而言,更像是另一个可以散发自己无穷尽能量和大爱的地方。年轻的心和身总是澎湃的。 唯独林琅会觉得乏力。郑清茶更是害怕她咳嗽才刚刚好,一出汗在倒春寒的季节又复发的话,咳起来更是要命。对着林琳和建华叮咛嘱咐,还塞了一根毛巾在林琳包里,嘱咐她无比在林琅的背出汗之后,一定要把毛巾给妹妹卡到背和内衣之间去。咳嗽病人,该有幼儿的待遇。 这次到也还好,说起来要花大力气的搬建材,重的东西都是工人给包办了,剩下稍微重一些的也是男生们在搬运。比较特别的是女子钢条小分队,必须符合三个条件才能参加:一,精力旺盛;二,铁姑娘的精神;三,必须是高妹子,否则不好组队。女子钢条小分队,和男孩子们比赛般,一起将沉重的钢条搬到需要的地方去。像林琅这种瘦弱型的散兵,做点善后的打扫卫生,或者是将竹篾条等杂物归拢整理好就行,到也做得开心。 午休时,学生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吃自家带的干粮,无非都是些馒头花卷加白开水。萧峰也赶来帮忙,于是四个人便聚在一棵树下吃饭。除了掏出自己那个食堂馒头,他还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牛皮纸包了几层的东西,大家一看,差点流出口水:麻辣大头菜丝。都伸筷子去抢。 一个方脸微黑的青年女子带着几分高傲的微笑睨了一眼他们,从旁边路过。林琳觉察到她的眼神,迎头看上去。 “她是谁啊?你们同学?”萧峰一头雾水。 林琳小声说:“何进进。隔壁何光棍儿的侄女。” “觉得自己爹妈是干部,了不起那种人。哼。”林琅接着小声说。 “前年不是说很多干部到农村么,怎么没见她爹妈去。对了,我记得她高中不是毕业了么,现在干嘛呢?”林琳问。 “何叔说,在厂里做行政的呢。”建华还知道些内情。 “哟,还何叔,真亲热啊。”林琅捉黠道。 “哼,何叔挺好的。”建华说。他常常跑到隔壁去和何光棍儿下象棋。 何光棍儿高大而瘦,却是憨大低调,在人群中有自动消失的能力。他哥何老大是厂里的一个颇得力的主任,转业军人,矮胖而精明,见到谁,都努力表现出一付很谦逊而“为人民服务我骄傲”的样子,人前都似乎努力想要弯腰,奈何腰蛮了点儿,有些弯不下来。何光棍儿的工作是他这个哥哥给办的。两兄弟在厂里被称为精明武大郎和怂货的武二郎。武大郎家有个粗版的潘金莲媳妇,宽大黝黑,惟独一双眼睛勾人,像花旦似的。武二郎不结婚,也不是武夫,作为一名机床工人,却画得一手不错的国画,写一笔好书法,下一手很臭的象棋。建华却是跟何光棍成了忘年交。 义务劳动完,萧峰回学校。姐弟仨自己回家属区,走到一半,林琳想起要找同学问作业,便让妹妹和表弟自己先回去。 林琅一付无精打采像跑了几圈大操场的模样。建华到是无穷精力的野人般,在朝圣似的长串梯坎上走得也不显乏力。林琅像拖拉机的拖斗一样在后面拖着。 走到家属区歪脖子黄葛树的时候,建华突然就玩心大发,抱着黄葛树开始转圈。这树长在一长串石梯坎的侧面,像个小绝壁上的迎客松似得,从树的歪脖子,到地面大概有两米多的样子。建华转到下面的时候,整个人倒挂在黄葛树的歪脖子上,又危险又刺激。林琅突然觉得这表弟好像只熊猫。正在好笑,少年就掉下堡坎去了。 林琅吓得尖叫,跑过去看:自己家弟弟的书包在屁股上,人则用一只青蛙的姿势趴在地上。 好安静。 突然呈青蛙状趴地上的少年,复活般利索地站了起来。头发凌乱,鼻血在白皙的桃花小脸上尤其惊悚。看表姐惊慌,他到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不羁地说了一句:“摔不死的,二姐。”然后用袖套擦一把鼻血。还好是倒春寒的时节,全身都保护在厚棉衣中,唯有少年高高的鼻梁受伤。 林琅微张着嘴说不出来话,伸手过去在建华脸上就是使劲儿一掐。 “这下死了,二姐!好痛。” 林琅把紧紧捏着的核桃放到军绿色的书包里,然后从里面摸了一块软软的叠好的白色小手帕出来。 递过去,“喏,搽搽鼻血。” 少年有些嫌弃女孩子手帕的表情,说:“不用姐。” 林琅一手按着少年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开始搽他没搽干净的鼻血。 “哎哟哟,轻点姐姐。” 林琳还是拖着弟弟到了医务室,说是找医生看看放心。给建华看的医生大叔都是看着两姊妹长大的熟人,倒也认真仔细地给他看起来。 林琅溜达出来诊室,周末的医务室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房间开着门。林琅走到小洋楼的中庭天井,绿朦朦的植物都像在冬眠。院墙漏窗上爬着的爬山虎,都僵黄枯萎了。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面楼房的走道中一飘而过。 林琅疑惑地走到楼门口去看,刚才那个真的很像林琳的背影,而后面这栋楼,是医务室对面的的单身宿舍。上班时间,单身宿舍里面没什么人。想也没想,她也悄悄地走进去。单身宿舍也没什么人,因为很多工人是休息星期三。底楼的巷道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走入一潭死水的感觉,让林琅有些害怕,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二楼开门的声音,接着有人走出来。林琅慌了,就想跑出去,又站定一想,怕啥,就算有人下楼碰到,也管不着她来找谁。 但二楼的人没下来,只是走到尽头的公共水池像是洗了杯子,然后又回去了。 听到啪地一声关门,林琅假装很镇定,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上去。走到刚才有人进去的房间门口,听到有轻微地说话声,是一男一女轻微地说话。那女的的声音,俨然是林琳。 门口听到的林琅很吃惊,一想起建华估计已经完事,自己站在这里也没有道理,便悄声地下了楼。 下楼那步伐微颤,而情绪复杂,有些刺激,却莫名地感到高兴。 或许是为了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