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潜龙在渊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医生,一种是治病的,一种是不治病的。陆俊伟属于后者。 陆俊伟是一名麻醉医师,这个职业还被人称为“麻醉师”或“麻师”,但业内近五成的医生都不喜欢后面两个称呼,因为听起来像是技师,有点被贬低的意味。陆俊伟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他认为麻醉师首先要内心强大,然后再用实力赢得外界的认可与尊重,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什么。 陆俊伟的职业,很多人都有所耳闻,但大多数人对其的理解只停留于字面意义上。 陆俊伟选择麻醉师作为职业之前,和大多数人的看法一样,认为麻醉师“只是打个麻药针”,直到他深入麻醉学领域之后,才慢慢醒悟,原来麻醉师的工作不只是打麻药那么简单,还要负责在麻醉手术过程中保护患者的生命,是直接和死神打交道的人。从醒悟的那一刻开始,他对自己的职业始终抱有崇高的敬意。 这种敬意让陆俊伟成为了天海市第二医院的传奇人物,他创造的几项记录,至今无人打破,譬如全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又譬如参与麻醉手术近四千例从无失手等。在今年八月份以前,陆俊伟凭借这些耀眼的记录与成绩,一直是市二院年轻医护人员们崇拜的偶像,但在八月开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霾席卷了他,将他抛入了职场深渊中。 “哎呀陆老师,人家还没说完呢,你先听我说完,只要你答应来我的丽姿整形美容医院麻醉科当主任,我会给你开一个你无法想象的高薪……” 陆俊伟面带微笑,再次不等对方说完就截口道:“对不起,我现在受聘于市第二医院……” 对方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美女,长发披肩,眉目如画,高挑婀娜的身子上穿了条月黄色的连衣包臀短裙,修长雪白的大腿裸露在外,与裙衣相映成色,再配上她那撒娇卖嗲的表情,当真可以说是活色生香,她听了陆俊伟这话,脸色古怪的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道:“是吗?陆老师既然受聘于市二院,那为什么现在不在市二院,而是在这龙口乡卫生院里?” 陆俊伟登时无语,脸色也黯淡下去。 那美女同情的看着他,说道:“陆老师作为市二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同时也是最好的麻醉医师,医技超群,号称‘麻醉圣手’,可却也因为过于优秀,而被不学无术的科主任嫉恨打压,如今被发配到这所乡卫生院里来,据说没有半年别想回去,当然名义上很好听,是下基层来搞‘对口帮扶’,可乡镇卫生院连个麻醉科都没有,且只能开展一级小手术,又能帮扶什么?而市二院的领导们呢,对陆老师您所受的委屈却不闻不问,试问这样的领导值得你为之效力吗?这样的医院又值得你待下去吗?” 陆俊伟苦涩一笑,道:“看来林院长来之前事先做了功课啊,你还了解了我什么?” 那美女对他嫣然一笑,语气暧昧的道:“我还了解到,你目前单身,而我们医院美女众多,你过去后我保证你能在我那儿解决婚姻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你就抓我当老婆,反正我也单身,前提是你不嫌弃我比你大,呵呵。” 陆俊伟笑着摇摇头,道:“林院长又是利诱又是色诱,真是抬举我了。” 那美女咯咯娇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递手给他道:“我还没开始色诱你好不好?怎么样,过来帮我吧,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金钱、美女、地位、声望……市二院给不了你的,我全能给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要在这儿待上半年,你就废了!” 陆俊伟低头看看她雪白纤美的素手,抬头对她一笑,道:“谢谢林院长抬举,可市二院是我的家,某个家人对我不好,并不能让我否定这个家,反过来说,别人家再好,我也不能过去住是不是?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再见。”说完绕过她走向卫生院大门。 那美女又惊又奇,极不甘心地回身看着他,忽然深情喊道:“陆……俊伟,你可以试试把我家变成你家啊!我非常欣赏你哟!” 陆俊伟闻言并未停步,只是抬手朝后摆了摆,他要马上回市二院后勤处房屋管理科做个房屋登记,今天已经是登记的最后一天,现在又已下午三点多,而从龙口乡回到市区乘公交要一个钟头,他实在不敢浪费丁点时间。 走在晒得几乎快要冒烟的柏油路上,陆俊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情,那位美女林院长冒着盛夏高温,大老远开车过来,盛情邀请自己,自己却拒绝了她,这样真的好吗? 或许老天爷也看不惯他拒绝美女院长的盛邀,很快对他施加了小小惩戒。赶去市二院的路上,他所乘坐的公交车遭遇了几乎所有的红灯,还碰上了一次车祸与两次拥堵,往日里一个钟头的车程,今天耗去了近两个小时。 等陆俊伟赶到市二院门口的时候,已经五点出头,他来不及感怀再次“回家”的复杂心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位于医院深处的行政办公楼,心中默默祈祷,房屋管理科的同事最好还没下班。 “嗯?” 刚走进正门不远,陆俊伟忽然看见,前面急诊楼门外停着辆黑色奥迪A6,车旁围着一堆医生护士,中间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有人为他做心外按压,等走近了再看,里面还有一个医生跪坐在那病人头侧,正为他做面罩辅助呼吸。那医生也不是外人,正是麻醉科的同事、高年资住院医师王磊。 陆俊伟看到王磊,下意识放缓脚步,再看时才发现,围着的那堆医生里有急诊科主任、ICU主任、内科主任、肝胆外科主任,普外科主任,可谓是阵容强大,心下暗暗惊诧,这病人是谁?怎么惊动了这么多大人物到场?这是要现场会诊?转目看向那病人,见他五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高大,留着背头,白衬衣黑西裤的装束,衣料高档,看上去不像是普通人,已经晕迷,面部依旧保持着痛苦表情。 “病人心跳呼吸全部停止!” “心外按压不要停!” “小刘准备接手!” “麻师,行气管插管!” 随着一连串急迫的话语声响起,场中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冷肃。 陆俊伟听到久违的“气管插管”四个字,眉头稍紧,走到人群外围,凝目看向王磊,见他已摘下病人脸上呼吸面罩,改跪姿为趴卧,左手拿过喉镜并打开,右手拇食二指拨开病人口唇及牙齿,左手紧握喉镜柄,将喉镜置入病人口内,动作标准而又娴熟,看后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忽见王磊皱起眉头,看着病人口内咽喉深处只是不动。 “插管啊?干么不插管?想什么呢?” 王磊稍许的耽搁引起了急诊科主任的注意,招致他严厉的当场喝斥。 王磊抬头正要和他解释,忽见陆俊伟走进人圈,又惊又喜,叫道:“陆老师?” 陆俊伟本来要走,但眼见王磊似乎遇到了麻烦,作为前辈与同事怎能视若不见?房屋登记虽然要紧,但也比不上抢救患者生命,因此走入人圈探询,他语气平和地问王磊道:“有什么问题吗?” 王磊有些慌乱的道:“喉镜片短了,无法抵达病人会厌根部,会厌根本挑不起来,声门也就露不出来,属于典型的困难气道,不太好插啊。” 陆俊伟问道:“备用喉镜片呢?” 王磊道:“这已经是最大型号的喉镜片了。” 陆俊伟又问:“试试盲插?” 王磊眼中现出惊惧之色,小声道:“我……我不太敢!”说着下意识看了地上的病人一眼。 陆俊伟不敢相信一位高年资住院医嘴里会冒出这样的话,皱眉道:“我来看看!”说完伸手对旁边的护士小妹道:“简单消下毒,手套!” 那护士答应下来,转身去旁边急救箱里取消毒液和一次性手套。 急诊科主任快步走到陆俊伟身边,低声问道:“小陆,有没有把握?千万别耽误时间!病人是咱们天海市最高领导,现在又是心肺复苏的黄金抢救时间,一秒都不能耽误,否则就会给咱们市二院带来毁灭性的灾难,院领导们马上就到!” 陆俊伟忽然就明白了,王磊这个经验已经非常丰富的高年资住院医,为什么不敢为病人盲探插管,点头道:“我知道了,看看再说吧。” 简单消毒完毕,陆俊伟戴上手套,趴到病人头前,接替了王磊的职责,他借喉镜灯光仔细看了看病人咽喉深处,吩咐王磊:“帮我握住喉镜。” 王磊赶忙答应,从旁接手,趁机压低声音解释道:“病人是咱们天海市委书记,我不敢乱插啊,插出问题来就死定了。” 陆俊伟笑笑,拿过气管导管,将导管前端调整成“L”状,随后从王磊手中接过喉镜,右手持管,从病人口腔右侧探入,沿会厌下壁探插过去。 在场的医生护士除去那个做心外按压的医生,全部表情凝重地看着陆俊伟盲插操作,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出一口大气,似乎连空气都凝结了。气管插管虽说与心外按压一样,都是基本的抢救技能,但技术含量比心外按压高多了,一不小心就会出错,更可能引发医疗事故,何况眼下陆俊伟这是盲插,更要技术,由不得人们不为之担心。 人圈外围站着三个衣装得体的男子,脸色格外紧张地盯着陆俊伟手里动作。 第2章:抢救进行时 “王磊,帮我退出导丝!”陆俊伟突然开口吩咐。 王磊忙不迭答应下来,将导丝从气管导管中撤出,忽然悟到什么,惊喜地叫道:“插好了?” 陆俊伟没有答他,左手退出喉镜,拿过呼吸球囊,与导管连接,嘴里不忘吩咐道:“听诊肺部。”说着挤压球囊。 王磊从护士手中抢过听诊器,跪坐在病人身侧听诊,很快叫道:“双肺呼吸音清晰对称,插管成功!” 包括五大科主任在内的一众医生护士,听到这话,全都吁了口长气,或是眉头舒展,或是双肩松弛,仿佛刚侥幸逃过了一场大劫似的,但是下一刻,这些人全将钦佩的目光投注到陆俊伟脸上,有两个护士激动得差点要拍手鼓掌。 气管插管是每个医生都要熟练掌握的基本抢救技能,在场这些医生基本都会,但“都会”并不等于“都能做”,更不等于一做就能成功,连王磊这个高年资住院医级别、专业插管的麻醉医师都搞不定,可见本例难度之大,可是到了陆俊伟这儿,一出手便成功,更难得他完成得如此轻松神速,好比收物入囊,这才是最令人钦佩的地方。病人由此得到辅助呼吸,再有持续的心外按压维持心搏泵血,也就赢得了更多的抢救时间。 ICU主任情不自禁地夸赞道:“五秒不到就插好了,还是盲插!小陆,你这个麻醉圣手,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急诊科主任也赞道:“院里这些麻醉师,我就服小陆!” 陆俊伟谦虚地笑笑,吩咐王磊做球囊辅助呼吸,自己忙碌插管收尾工作,放牙垫,充导囊…… “陆俊伟?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回来的?!” 人群外忽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众人转目看去,见是麻醉科主任张德良到了。张德良铁青着脸瞪视向陆俊伟,仿佛看着生死大敌。 陆俊伟抬头瞥了张德良一眼,道:“主任,我回来做房屋登记。” “房屋登记?”,张德良哼了一声,“那你不去登记这是干什么呢?谁让你给病人做插管的?你知道病人什么身份吗你就敢胡乱插管?出了事故你承担得起吗?” 陆俊伟嘴角划过一抹冷笑,将手头剩余工作交给王磊,起身走到一旁,摘除手套,不再还口,因为他心里明白,再还口只能招致张德良更疯狂的叫嚣。 王磊张口想要为陆俊伟说话,但眼见张德良这个顶头上司脸色阴沉,又讷讷地闭上了嘴巴。 张德良看到陆俊伟脸上的冷鄙笑容,只气得火冒三丈,大声喝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啊?难道我批评的不对吗?先不说别的,就只说你的医容医貌,大褂也不穿,口罩也不戴,帽子更是没有……一点医生的样子都没有,你说你救什么人啊你救?给外人看到又会怎么想?啊?你这是在影响我们市二院的名誉,你这是在给我们市二院抹黑!” 急诊科主任看不下去了,帮陆俊伟说话道:“哎,老张,小陆只是凑巧路过搭把手,你不用上纲上线。” 张德良表情夸张的道:“上纲上线?我上纲上线了吗?我只是在教他怎样做一名合格的医生。” 陆俊伟听到这差点没笑喷,再也听不下去了,迈步走向行政办公楼,就凭他张德良,还要教自己怎样做合格的医生?这话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笑掉大牙。 张德良见他一声不响就走,立时怒不可遏,抬手指着他叫道:“陆俊伟你给我站住!你这什么态度,啊?你是不是没把我这个科主任放眼里,啊?我看你真是狂得没边了!就你这么狂,也能当好医生?也能搞好业务?还抢着揽活儿,你揽了来能做好吗?你……” “病人心跳恢复了!” 张德良话还没说完,一个为病人听诊的年轻医生惊喜地叫出声来。 一众医生护士都是惊喜交加,立时将注意力从张德良与陆俊伟身上转移到了病人那边。 陆俊伟停步回身,看向那病人,表情没有半点欢喜与得意。病人只是暂时恢复心跳而已,还未脱离生命危险,还需做进一步心肺复苏与诊断抢救,现在并不值得高兴。 张德良非常尴尬,他刚质疑了陆俊伟的能力,陆俊伟的成绩就及时显现出来,尽管功劳不全在陆俊伟身上,可也足以形成一个响亮的耳光,“啪”的一下狠狠打在他张德良脸上。还好众人都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倒也没人嘲笑他。 “书记抢救过来了?” 人圈外围那站着的三个男子也都激动非常,先后抢上来查看。 这时外围又有四五个医生急匆匆赶到,为首是个四十六七岁、仪表堂堂、戴银丝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分开众人,走进去关切而焦急地问道:“白书记怎么样了?” 在场众人见他到来,纷纷打招呼道: “院长!” “院长您来啦!” “院长我给您汇报一下……” 那中年男子正是市二院院长,他进场后,先观察了下病人的状态,同时听急诊科主任汇报情况,然后下达命令——立刻将地上这位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天海市最高领导急转ICU病房,作进一步心肺复苏和监护;召集相关科室专家,展开全院紧急会诊。 在场众医生护士马上行动起来,一部分即刻赶去会诊室报到,另一部分不需参加会诊的则转送病人去ICU病房,人群很快散去。 陆俊伟也想赶紧去办房屋登记,可是刚走没两步,就听院长叫道:“陆俊伟,你先别走。” 陆俊伟心下奇怪不已,不知道他叫住自己干什么,回头看去,却见他已经走到那三个一直旁观的男子身前,对其中那个年纪最大、五十上下的男子递出双手,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地说道:“对不起林秘书长,我们刚刚为白书记调度医生,过来晚了!不过请您放心,我院一定抽调最好的医生、使用最好的设备、拿出最好的药物,全力以赴抢救白书记宝贵的生命。” 那位林秘书长和他握了握手,语气平和却不失威严地说道:“好,那就麻烦你们了。希望你们尽职尽责,尽最大力量保障白书记的安全,我会留下来等你们的好消息。” 院长也不敢多耽误时间,和林秘书长说了这两句,便要赶去主持会诊,经过张德良身边时,停步对他道:“张主任,你们麻醉科要出两个高级麻醉师参加会诊,陆俊伟算一个,再随便找一个就得了,尽快吧!”说完要走。 张德良不等陆俊伟表态便抢着道:“不行啊院长,陆俊伟已经被下派到乡镇基层卫生院搞对口帮扶去了,现阶段不在院里上班。” 院长听得眉头皱起,满脸不耐地看着他。 张德良还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道:“是真的院长!他今天只是回来办事。” 院长喝斥他道:“什么真的假的!我问你,是对口帮扶重要,还是救治白书记重要?你这个主任还有没有点儿政治觉悟了?” 张德良不甘心地又道:“可陆俊伟级别太低了,连个副高都不是,哪有资格参加这么重要而紧急的会诊?” 院长再也没耐心了,眼睛一瞪,怒道:“级别有什么用?你当我这个院长什么都不懂?现在要的是最好的医生,不是要级别最高的医生!你级别高,正高级,主任医师,那要不你参加会诊去,然后你主持围术期的麻醉与救治,只要你能保证白书记手术期间不出问题就行,你能保证吗?” 张德良吓得脸色都白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垂下头道:“是,院长,我马上安排陆俊伟参加会诊!” 院长怒哼一声,脚步急急的走了。 陆俊伟冷眼看着张德良,心里暗暗鄙夷,此人身为堂堂的麻醉科主任,遇上这种大型会诊,居然没有资格代表麻醉科参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嘲讽的事情吗?还有更能体现他不学无术的明证吗?可笑他就算这样低劣不堪,也要拼命打压别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暗里冷笑一声,走到张德良身旁,说道:“主任,谢谢你故意拖到今天下午才让人通知我回来办房屋登记,要不然我都见识不到院长的领导风范!” 张德良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讥讽自己,抬眼看到他脸上,见他似笑非笑,越发有气,怒道:“陆俊伟,你笑什么笑?你在看我的笑话吗?你不要忘了,我可是你的上级领导!你也不用得意,我告诉你,你这只是凑巧参与一场抢救而已,并不代表你能回来工作,明早你还得给我去乡卫生院!不待够半年不准给我回来!” 陆俊伟嗤笑了声,理也不理他,迈步走向会诊室方向。 …… “……患者于半小时前突发右上腹剧烈疼痛,紧急送来我院就诊。入院时患者呈晕迷状态,心跳呼吸全部停止。诊断为急性胆囊炎发作入院,拟急诊行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即LC。曾有高血压、胆结石病史,高血压长期服药控制,血压稳定,胆结石未做特殊治疗……LC是普通手术,也没什么可说的,本例注意观察术前感染。下面,我来说一下参加手术人员名单:主刀,肝胆外科周丽华——不在场的医生由科室领导尽快转告……” 半小时后,在人满为患的会诊室内,院长亲自宣读了病情悉知与会诊意见,然后做出手术人员安排。 陆俊伟站在长桌尾端,用心听了一会儿,当听到“主麻,秦中华;副麻,陆俊伟”这句话时,暗暗点头,院长的眼睛还是非常雪亮的,尽管他几乎从来不下科室。 第3章:手术室的风光 秦中华是市二院麻醉科的耆老、主任医师,行政职务是副主任,他经验丰富,水平高超,是麻醉科公认的“大拿”,即便是陆俊伟这个后起之秀也对他敬重有加,院长选他当主麻醉师是再明智不过。当然,这也就是病人身份特殊,院长特意安排了一主一副两个麻醉师,若是普通病人,只能分到一个正式的麻醉师。 院长语速极快的念完手术人员名单,最后大声说道:“我最后强调一次,患者是我们天海市最高领导,事关领导无小事,所有参与手术的医生护士都要拿出史无前例的的责任感与精细心,要把本例手术当作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哪怕本例手术等级不高,只是一般性手术,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好啦,大家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就……” 他话未说完,陆俊伟就看到身旁站着的秦中华举手说道;“院长,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年纪大了,眼也有点花,上了一天白班,精气神也有点不够,我担心我当主麻会掉链子,还是让陆俊伟小陆做主麻吧,我做副麻配合他。他的水平大家有目共睹,做主麻完全可以胜任。” 陆俊伟有些惊诧,随之心间涌过一道暖流,他心知肚明,秦中华这些理由根本不能成其为理由,在眼下这例已经上升到政治任务级别的手术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秦中华真正的用意是把这次手术机会让给自己、让自己趁机在院领导面前表现一把,甚至是从病人白书记身上捞取几分功劳,以此反迫科主任张德良将自己调回市二院,秦老爷子这是在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就像这五年来他对自己始终不渝的提携爱护一样,想到这,眼眶已经有些湿润。 院长似乎巴不得秦中华能把主麻的位子让给陆俊伟,闻言大手一挥:“好,那就让陆俊伟主麻,你配合他……行了,大伙儿都没问题了吧,没问题就赶紧各就各位吧!” 穿洗手衣、戴口罩帽子、进入半隔离区与无菌区、刷手消毒……陆俊伟做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步骤,回想前事,一时间心情有些恍惚,但当他跨入LC手术室后,立时收敛心神,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沉毅。 走进手术室,陆俊伟当先看到了老搭档、本次手术的主刀周丽华,尽管她已经“全副武装”,从头到脚只露着眉眸,但陆俊伟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周丽华是市二院肝胆外科的正高级副主任,同时也是肝胆外科的“一把刀”,在整个天海市的肝胆外科领域都是赫赫有名。若只是医术高超也就算了,周丽华还是个大美人,她容光艳绝、身段曼妙,性子清冷高贵,气质出尘脱俗,是市二院公认的第一美女,哪怕芳龄已臻四旬,却仍是市二院最有魅力的女子。 有人戏称周丽华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体化身,因为她上班穿上工服后,就成了白衣天使,而等她下班换上休闲装,就又变成了魅惑众生的女魔头。医院男同胞间还传诵着由汉光武帝刘秀名言改编来的一句诗,“从医当作科主任,娶妻当得周丽华”。可见周丽华不仅名字与古时绝色阴丽华一样,姿色亦如是。 作为市二院男同胞里的一员,同时也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陆俊伟对周丽华这个时而天使时而魔鬼的美女,也有着异样的情怀,但他不像其他男同胞那样,对伊人想法不纯,他对周丽华是单纯的倾慕、欣赏,从未生出亵渎她的念头。这一点,即便在他和周丽华相熟之后,也并未改变。不过,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周丽华发生了亲密接触…… 眼下,周丽华抱臂于怀,身形佝偻着靠坐在墙边一架器械台车上,眯着眼睛,半睡不睡,没有半点美女风度。看她那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 陆俊伟看到这一幕,估计她今天白天做的手术不少,否则不会如此狼狈,周丽华作为肝胆外科副主任,又是科里第一把刀,每天只会被分到很少的手术,甚至她有权挑选手术,可尽管如此,她也会经常性的因手术延长或突然加台而超负荷工作,今天应该就是这样,只是,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实在糟糕,过会儿能做好白书记的手术吗? 周丽华几乎也同时看到了他,秀眉霍地挑起,似乎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起身向前迎了几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俊伟苦笑道:“不算回来,只是凑巧赶上。”周丽华也不废话,道:“就等你了,赶紧麻醉吧!”陆俊伟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陆俊伟最早称呼周丽华为“周老师”,当时周丽华说“你别叫我老师,我又教不了你”;后来周丽华当了副主任,陆俊伟称呼她“周主任”,周丽华又说“你别叫我主任,我又不是你主任”;再后来,两人混熟了,陆俊伟索性直接“你,喂,嗨,咳”的和她说话。周丽华对此从不以为意。不过别的男医生可没这个待遇,周丽华似乎只加青眼于陆俊伟一人。 周丽华正要回答陆俊伟,余光瞥见秦中华也走进来,美眸中立时现出惊疑之色,上前打招呼道:“秦主任?!你怎么也来了?” 秦中华笑着摆手道:“小陆是主麻,我给他打下手,你不用管我。” 周丽华释然,转头看向陆俊伟,用眼神示意他赶快。 陆俊伟和一直围着病人白书记转的王磊聊了几句,从他口中了解到,白书记已经连接上麻醉机,做好了机械通气辅助呼吸,监护仪也已经建立了监测,正在监测白书记无创血压、心电图、脉搏血氧饱和度、呼吸末二氧化碳等几项重要参数。 陆俊伟认可的点了下头,走到手术台旁,查看白书记身体与设备相连的情况,又看了看麻醉机与监护仪,确认无虞后,和巡回护士打了招呼,准备对白书记实施麻醉诱导,这也是陆俊伟与秦中华这些麻醉医师在手术开始前的主要工作。但在麻醉之前,还要例行确认病人身份。 巡回护士把周丽华、陆俊伟、秦中华还有助手们叫到一起,和他们确认病人身份、诊断、手术名称等重要信息,随后在安全核查表上三方签字。众人又查看了白书记的各项检查报告与片子、有无配血、备血备液等,以保万无一失。 确认完毕,陆俊伟开始为白书记行麻醉诱导。所谓麻醉诱导,就是使用麻醉药物,令病人从清醒状态转入麻醉状态的过程,也就是常说的“打麻醉”。听起来很简单,“就是打个麻药针呗”,可实际上里面学问极深。麻醉师要根据病人情况,诸如年龄、体重、手术、手术部位、过敏史、病史等等,选择合适的麻醉药物、剂量与麻醉方式,稍有差池就可能引发医疗事故。 本例手术中,陆俊伟选择的是咪达唑仑、芬太尼、丙泊酚三种药物,采用静脉麻醉诱导,通过靶控输注泵为病人注入,进行全身麻醉。其中咪达唑仑是麻醉性镇静药,芬太尼属于麻醉性镇痛药,丙泊酚是强效静脉麻醉药物,三者配合,可以让病人在无痛镇静状态下快速进入麻醉状态。 以前曾有病人家属在查看过手术收费清单后质问护士台护士,手术中怎么用了这么多药,你们医院是不是在宰我们?护士长解释说,这些都是麻醉药。病人家属说,麻醉不就是打个麻药针吗,还用得着这么多药,你们就是故意多用药好宰我们。当时陆俊伟正好经过,为病人家属做出了专业解释——目前没有任何一种单一麻醉药物能够在手术期间做到既满足手术需要又同时保障患者安全,因此必须复合使用多种麻醉药物。 随着诱导药平稳入血,白书记进入了麻醉状态。 陆俊伟又为白书记静注肌松药罗库溴铵。肌松药顾名思义,使肌肉松弛,用处是在稍后的麻醉维持中减少病人肌张力,以提高良好的手术条件。LC手术由于会为病人腹部充入气体,产生人工气腹压力,对肌松要求较高。 周丽华看向陆俊伟,只等他给予一个肯定的眼神,就要开始手术。 但此时意外突发! 监护仪显示,白书记血压急速下降,由145/100mmHg很快降至75/42mmHg,收缩压舒张压都已达到设定下限值,监护仪开始报警。白书记心率也开始下降。 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要么看向监护仪,要么看向陆俊伟,眼神都是疑虑之外别有几分紧张,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低沉。 只有周丽华,丝毫不为所动,美目慵懒而嗔怪的看着陆俊伟,仿佛在说:“别玩了!” 陆俊伟也看着她,眼神很无辜,似乎在说:“又不怪我!” “嘀嘀嘀……” 监护仪仍在激鸣,声音如同细密的锤击,敲在手术室里每个人的心头。 第4章:抖了个机灵 陆俊伟如若未闻,麻醉药有循环抑制作用,病人在输注后,血压与心率会不可避免的下降,无须紧张。他吩咐麻醉护士开启补液,等了一忽儿,眼看白书记血压持续下降,没有回升迹象,这才从药物盘中取过吸有麻黄碱稀释液的注射器,为白书记静注了六毫克麻黄碱。 作为升压药的麻黄碱起效很快,白书记血压稍有上升,但仍然很低。陆俊伟再次静注十二毫克麻黄碱,血压终于慢慢回升,回到了可接受范围。心率也达到满意程度。血氧指数显示96%。 没问题了! 陆俊伟冲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周丽华点点头,周丽华会意,立即开始手术。陆俊伟随即打开麻醉机上吸入麻药的挥发罐,给白书记吸入全麻药七氟烷,进行静脉与吸入复合麻醉维持。 麻醉维持是另外一个麻醉术语,通俗的说,就是使患者在全身或局部麻醉状态下无痛完成手术,同时保证患者生命无忧。前半句还容易理解,后半句听起来就有些不可思议了,“麻醉师不就是在手术前打个麻药针吗?接下去就可以玩了,剩下的工作都是手术医生完成!他和患者生命又有什么关系?”这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却是对麻醉师工作的最大误解! 事实上,手术过程中,手术医生的工作重点会放在手术去病上,而很难顾及到患者身上所突发的各种意外,譬如白书记刚才的血压心率急降,另外还有心搏骤停、大出血、体温下降等各种意外,这些意外必须有人解决,否则病人就可能死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就负责又快又好的解决这些意外,保护病人生命,协助手术进行。 “手术去病,麻醉保命”,这句医谚可不是说着玩的! 纯LC手术并不复杂,何况主刀又是周丽华,因此陆俊伟并不关心,他只盯住监护仪,关注白书记的各项体征指数,血压、心率、血氧……咦,心率下降到了49? 陆俊伟微微挑眉,转头看向手术台。 周丽华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心有灵犀的解释道:“刚做完二氧化碳气腹,怎么了?” 陆俊伟语气轻松的道:“没事,气腹引起的心率失常。” 旁边秦中华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慈和的看着他。 陆俊伟又观察一会儿,眼见白书记心率仍保持低点,便拿过阿托品,为他注射了零点五毫克。监护显示,心率渐渐恢复到了可接受范围。 陆俊伟比较满意,趁空拿过麻醉记录单,往上签写几笔。 “中转开腹!” 陆俊伟刚放下记录单,忽然听到周丽华口中爆出这四个字,微微吃惊。中转开腹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腹腔镜下手术,是在病人腹部开两到三个小口,借助腹腔镜进行的腹腔内微创操作,手术对患者造成的痛苦少,耗时短、恢复快,是近年来主流的腹腔手术方式,但有时也会在手术中发生意外,譬如大出血,又譬如发现胆肠吻合,这时通过那两三个小刀口已经无法解决意外,必须为病人开腹操作,否则会危及病人生命。而开腹也意味着手术时间的延长、手术风险的增加,尤其是带给麻醉师的压力增加。 陆俊伟看向周丽华,周丽华已经极其疲惫,目光无神而又无奈的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白书记,后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将主刀医生推入了崩溃的边缘。 周丽华的第一助手也看出了她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小声问道:“周主任,用叫帮手吗?” 周丽华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道:“胆肠吻合!叫个高年资住院医来。” 新来助阵的住院医生很快就位。不知道谁吩咐的,又有人隆重地支起了手术牵开器和肝脏拉钩。手术室变得异常安静,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陆俊伟并不关注这些变化,仍在密切盯住监护仪。监护仪所监测的几个重要参数代表着病人相关生命体征,一旦某个参数发生变化,就意味着病人身体发生重大变化,若不能及时发现并解决问题,病人就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秦中华这个副麻醉师非常尽职,以堂堂麻醉科副主任的身份,亲自为靶控输注泵换针管、调参数,推注肌松药,保持白书记的麻醉深度与肌松度。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到一半时,周丽华忽然停住,先是石化了十来秒钟,随后上半身出现幅度较大的前后晃动,但能看出她在竭力控制——黛眉紧皱、眼眸大睁,可晃动仍在持续。 她助手发现了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道:“周主任你没事吧?” 周丽华语气衰弱的说:“没事……”口中说着没事,手上却始终没有动作。 围在手术台旁的医生护士都紧盯着她这位主刀医生,都希望她能振作起来,尽快完成这例手术。但周丽华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依旧是徘徊在崩溃边缘,没能振作。 第一助手大着胆子问道:“要不,剩余手术交给我吧?” 能在白书记的抢救手术中出现并作为周丽华的助手,这位一助显然也不是普通医生,剩余手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因此他见周丽华状况不对,便主动请缨。 周丽华并不领情,执拗的道:“这是我的手术,我会做完!”话说得很漂亮,却还是不动手。 第一助手无奈而埋怨的看着她,似乎在说:“老大,你既然要做完,那就赶紧做啊。” 陆俊伟已经看了一会儿,这当儿看不下去了,绕到周丽华身旁,凑到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昨晚梦见你了,你主动亲了我……” 周丽华登时如同被打了一支强心剂,精气神不仅全部恢复过来,还超出了一大截,她霍地转头瞪向陆俊伟,目光震惊而又愤怒,目光如刀,狠狠地刺入陆俊伟眼中。 作为一个冷艳高贵且地位超凡的女副主任,周丽华决不允许任何男人对她无礼,任何形式的无礼都不行!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敢对她无礼,这也使她越发不能容忍眼下陆俊伟的无礼行为。要不是周围有人看着,她都要一个耳光抽上陆俊伟了。 陆俊伟见她恢复了状态,低声道:“手术完了我再跟你解释,你先手术吧!”说完走回原位。 周丽华冷冷地道:“手术完了你别走!” 手术有惊无险,一个小时后顺利完成,但陆俊伟与秦中华这些麻醉师的工作还没结束,他们要把白书记转到PACU(麻醉后监护室),等待他麻醉苏醒。这个工作也非常重要,不亚于麻醉维持,部分手术成功的病人会在这段时间出现生理病理的变化,严重者会被再次送回手术室抢救甚至直接死亡,因此麻醉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严密监护病人。 白书记比较幸运,被送到PACU后,十分钟就出现了自主呼吸,但呼吸并不规律,潮气量只有一百五十毫升。陆俊伟给予新斯的明和阿托品拮抗,三分钟后潮气量达到三百五十毫升,呼吸频率二十次每分,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陆俊伟轻轻呼唤:“白书记,白书记……” 白书记眼皮眨动几下后睁开眼睛,眼神空洞迷茫的看着天花板,脑意识随之慢慢恢复。 陆俊伟眼看他吸空气血氧饱和度指数保持在95%,已经没有大碍,便为他充分吸痰,然后拔除了气管导管。 这时ICU主任及时赶到,要带白书记去ICU病房继续监护。其实白书记的体征情况已经可以回到病房,无须再做监护,ICU主任纯粹是多此一举,但陆俊伟也并未阻拦,他已经看出,ICU主任是想在白书记面前表现一把,既然如此,那自己就成人之美吧。 抢救至此终于告一段落,陆俊伟回想起刚才术中得罪周丽华的情景,面现苦笑,摇着头走回LC手术室。 手术室除去周丽华外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意安排的,她本人极不淑女的盘腿坐在墙角,口罩摘了一半,露着那张雪白艳美的脸庞,表情疲惫不堪,美眸微闭,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陆俊伟走到她身前蹲下,柔声问道:“你没事吧?”周丽华倏地睁开眼睛,看清是他时,冷淡说道:“摘下口罩。” 陆俊伟微微奇怪,不知道她要自己摘口罩干什么,但还是听话的摘了下去,刚刚摘下,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但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经着了记耳光,还好对方已经无力,这一耳光并不很疼。 陆俊伟疼得咧了下嘴角,却并不生气,还羞愧的朝耳光赠与者笑了笑。 周丽华恼羞成怒的瞪着他,冷冰冰的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那样的疯话?”陆俊伟也不解释,只道:“对不起!”周丽华恨恨地看他一阵,道:“我知道,你故意对我说那种话,是为了提振我精神,好让我顺利完成手术,可你也太无耻了吧?后半句那么下流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只说前半句不行吗?” 第5章:美人恩 陆俊伟苦笑道:“前半句没有效果啊!‘我昨晚梦见你了’,瞧,我现在又说一遍,你听了有什么特别反应没有?没有嘛,必须加上后半句。”周丽华没好气地骂道:“滚!陆俊伟,我一直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还特意把我小妹介绍给你,想不到你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不,你比他们更无耻更下流。”陆俊伟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怎么这么累?做了几台手术?” 周丽华翻了个白眼给他,再也不理他了。 晚上十一点,白书记被从ICU病房转出到高干病房,院长亲自带领周丽华、陆俊伟这两个主刀主麻,携一干院领导,以术后回访的名义进房探护白书记。林秘书长、闻讯赶到的市卫生局长等官员也都进入房中。 白书记身体素质极好,术后很短时间内已经恢复得很不错,头脑清晰,能说能笑,和之前垂死的模样判若两人。周丽华先询问了他术后感觉,又略微讲了下手术过程,最后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 院长从旁介绍道:“白书记,这位是周丽华周医生,您刚才手术的主刀医生。她是肝胆外科副主任、科里‘一把刀’,在全市肝胆外科领域都享有盛誉,曾获得‘市十大优秀青年医生’的殊荣。” 他这话的目的倒也容易理解,暗示白书记:“您瞧,我们抽调的可是全院最好的医生为您主刀,由此可见我院、尤其是我这个院长,对白书记您的重视程度。” 白书记缓缓抬手给周丽华,赞赏的看着她,说道:“周医生,谢谢你将我从死神手中抢回来,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真的很感谢你。” 周丽华面色恭谨的和他握手,谦虚说道:“白书记您不要谢我,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而且将您从死神手中抢回的也不是我。”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站在床尾的陆俊伟心头怦怦乱跳,不可思议的看向周丽华。 白书记好奇地问道:“哦?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周丽华朝陆俊伟一摆手,道:“是这位陆医生!他是您手术的主麻醉师,是他数度挽回您的生命,我只是给您开刀把病变部位处理掉而已。” 陆俊伟虽然已经料到她会这么说,但耳听她真的说出口,还是激动得难以自抑,一颗心砰砰砰的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心间感激而又感动,鼻子也有些发酸,心下暗道:“周丽华啊周丽华,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你为什么不要,而把功劳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为白书记手术去病,我保命的本事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死去。你为了抬举我的功劳而把自己的付出说得那么微不足道,值得吗?而且我刚刚曾对你无礼,你为什么反过来还要对我那么好?唉,你这美人儿恩让我如何消受啊?” 众人闻言都看向陆俊伟,好几人脸上都带有疑惑之色,谁都不敢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麻醉师能救回白书记的性命。麻醉师和病人生命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白书记自己也是一脸茫然的看着陆俊伟,不觉得他和自己的命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命不是手术医生救回来的吗,和只管麻醉的麻醉师有什么关系?但周丽华又不会说谎,这可真是奇了。 林秘书长忽然间认出了陆俊伟,插口道:“哦,原来是他!书记,周医生刚刚说得没错,这位陆医生最少救过您一次。我们拉您来市二院紧急抢救的时候,您呼吸停止,是这位陆医生在您嘴里插入了呼吸管,为您争取到了宝贵的抢救时间,当时再耽误半分钟都可能导致不测。” 周丽华续道:“白书记,在手术中您也多次突发意外,最严重的一次,您心搏差点停止,当时我全力手术,根本顾不到您,全赖陆医生用心救护,他才是您的生命保护神!” 白书记表情凝重起来,递手给陆俊伟所在方向,道:“要不是听周医生说,我还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谁。陆医生你好,真对不起,我差点无视你为我所做的付出……” 陆俊伟强自压制内心的激动,感激地看了周丽华一眼,走到病床内侧,两手伸出,握住白书记的大手,道:“白书记您千万别那么说,我也只是做了本职工作而已,真正给您解除病患的是周医生,我们这些麻醉医师只是从旁协助。” 院长适时的为白书记介绍陆俊伟:“白书记,陆医生是我院麻醉科的骨干医师、全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记录保持者,号称‘麻醉圣手’,首都医科大学硕士毕业,还未毕业时,就已经受到北京友谊医院的挽留,要不是咱们市里派出专人去北京抢他,他这个天海出身的人才就留在北京发展了。现在,他作为市青年医学高端后备人才,被我院重点培养,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人才!” 陆俊伟看了院长一眼,他以前对这位卖相不错的院长没什么感觉,认为他上不能为市二院扬名,下不能让职工满意,是典型的虚有其表、尸位素餐,但今天与他接触,听他前后几番言语后,却发现他还是很有几分本事的,至少,对于人事方面,他摸得很清楚。 白书记听后非常高兴,赞扬陆俊伟道:“原来咱们的陆医生还是位传奇人物呐,放弃了北京著名三甲医院的挽留,回到天海为家乡的医疗卫生事业发展做出贡献,这种舍弃富贵、甘于奉献、心系家乡、恩报桑梓的精神既值得我们敬佩,也值得我们学习啊!” 市卫生局长听到这话,上前表态道:“书记说得太好了,小陆这种大公无私、甘于奉献的优秀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回头我要号召全市卫生系统向小陆学习,学习他的无私精神,学习他的高精医技,并以此为抓手,进一步推动促进我市医疗卫生事业的快速发展。” 白书记道:“更要学习他的谦虚务实态度!”说完又夸赞陆俊伟道:“小陆不错,真的很不错!” 他这话一说,也就等于肯定了卫生局长的说法,言外之意不仅要号召全市卫生系统向陆俊伟学习,还要尽快将学习活动落实下去。 包括院长在内的院领导们听到这里,无不动容,好家伙,市卫生局号召发起,市委书记又亲口定了调子,陆俊伟这个青年医生的未来际遇还了得吗?一步登天飞黄腾达那是指日可待啊!啧啧,他也真是太幸运了,不过是凑巧以麻醉师的身份参与了次手术而已,居然因此得到贵人提携,唉,令人艳羡啊。 市卫生局长点头保证道:“请书记放心,回去我就尽快落实。” 探访结束,院长带着一众随从走出病房,来到护士台前停下,语气温和的对周丽华与陆俊伟道:“你们两个为白书记手术,非常辛苦,现在也很晚了,就赶紧回家休息,可以无视所有的工作。至于白书记的监护,我会另行安排人手。你们放心回家休息吧。” 周丽华与陆俊伟不约而同地说道:“谢谢院长。” 周丽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因此说完就转身离去。 陆俊伟要走时,被院长叫住,听他吩咐道:“小陆,你明早来我办公室一趟。” 陆俊伟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老实点头答应下来。 “嘀……嘀!” 陆俊伟刚走到医院大门口,身后就传来了车鸣笛声,心中纳闷,自己又没走路中间,后面那车瞎鸣什么笛?回头看去,见一辆金色的奥迪Q5缓缓驶来,最终停在自己身旁,看车牌有些熟悉,再看车内驾驶位上,俏生生的坐着周丽华,这才恍然想起,这辆金色Q5是周丽华的座驾,而刚才那鸣笛声是她在和自己打招呼。 陆俊伟心头泛起一丝温馨,转身走到奥迪驾驶门外。 周丽华将车窗降下,面无表情地问他道:“你没开车?”陆俊伟道:“是啊,车在家里放着呢。”周丽华淡淡的道:“上车。”陆俊伟有些吃惊,道:“你要送我?就你这状态还要送我?我送你还差不多。”周丽华没好气的瞪着他,过了半响,解开安全带,斗气一般的说道:“你以为呢?我就是要你开车送我!你要为你的无耻言行赎罪!”说完推门下车。 陆俊伟呵呵笑起来,让到一旁,见周丽华已经换下了白衣天使的行头,现在她上身一件黄绿相间的短袖圆领T恤,下身是条素白色的丝质长裙,脚踩一双裸色高跟鞋,身姿窈窕,曲线迷人,衬着她那飘逸长发与艳美脸孔,有如夜色下一朵盛开的白山茶花,心中暗暗赞叹,暗问自己,面前这美女是刚才手术台旁那个几近虚脱的女医生吗? Q5很快再次上路,在光暗交织的夜色下越行越远。 车里,陆俊伟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今天白天做了几台手术?是不是连轴转了?怎么那么憔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第6章:登堂入室 周丽华已将副驾驶座椅调了个舒服的角度,仰躺在上面闭目养神,闻言有气无力的答道:“我从昨晚上开始值班,昨天夜里两个急诊(手术),今天白天三台择期(手术),最后一台是急重症胰腺炎,术中出了问题,紧急会诊,手术延长……给白书记手术之前,我还在那个手术室忙,连轴转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中间就喝了一次水吃了一顿饭,你说我怎么那么憔悴?!” 陆俊伟默然,医生就是这样,值班、熬夜、连轴转……统统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忙起来十几个小时不能进水进食休息,全凭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坚持下去,当然,这倒不是说医生的情操多么高尚伟大,只是表明医生这种职业的格外艰辛,但偏偏很多患者及家属不理解,遇到任何问题都先对准医生开炮,他们并不知道,很多时候医生也只是被推到前台的替罪羊,叹了口气,道:“要不我先带你去吃点?” 周丽华摇头道:“我现在只想睡觉……别跟我找话说了,到了再叫我。”说完偏过头睡了。 陆俊伟并不认识周丽华家,不过周丽华上车后就告诉了他,是在市南区南部近海一条不太知名的小路上。那小路两旁没有小区,只有近现代以来所建成的别墅以及民居,还有几座名人故居。小路虽然名声不显,却是实打实的黄金地段。据说那里随便一座小院,价值都要上千万,而只需一百万就能在市区买套不错的房子。 一路无话,由北驶入那条南北向的小路后,陆俊伟将周丽华唤醒,让她指认具体位置。不一会儿,座驾稳稳停靠在路西一座花园式小院门外。院墙花藤缠绕,院里一座二层高的红瓦青石小楼。 “车停这儿行吗?” “行!” “好,那你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陆俊伟下了车来,站在路边要拦出租车,忽然听到背后“哎哟”一声轻呼,转头看去,见周丽华已经消失在视线中,吃了一惊,快步绕过车头,却见伊人已经跌倒在马路牙子上,忙到她身边将她搀扶起来,关切问道:“怎么摔倒了,你没事吧?” 周丽华幽幽叹了口气,道:“腿酸脚软,站不住了。” 陆俊伟暗暗自责,自己明知道她的身体状态,可把她送到家门口后却不管不顾了,这可实在对不起人,搀扶着她走向院门,道:“走吧,我送你到家里。” 陆俊伟不认识周丽华家,却大体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她早已离异,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而且女儿还总是住在姥姥家里,大多数时候都和姥姥、小姨一起生活。陆俊伟能知道这些,全是拜那丫头的小姨、也就是周丽华的小妹所赐。周丽华曾将小妹周丽娜介绍给陆俊伟,两人处了一段时间后便分了手,周丽华差点变成陆俊伟的大姨子,可能就因着这层关系,二人比较亲熟。 陆俊伟也就是因为知道周丽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住,所以才敢说送她到家里。 周丽华只走了两步便忽然停下,惊呼道:“鞋……” 陆俊伟低头看去,见她左足上高跟鞋已经脱落,打横歪倒在地,她左足踩在上面,足尖居然还穿在鞋里,也不知道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她是如何完成的,看后差点没笑出来,蹲下去道:“抬脚。” 周丽华幽怨而凄苦的道:“抬不动,一点力气都没了……”陆俊伟叹道:“那你扶住我。”周丽华将左手扶在他肩头,道:“你把鞋摆正,我自己……” 她话未说完,陆俊伟右手已经握住她的脚踝,小心提起,左手拿过那只高跟鞋,小心翼翼的为她穿在脚上。周丽华脚丫生得雪白纤瘦、曲线玲珑,和她人一样的美,陆俊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穿好鞋子后陆俊伟起身,重新扶住周丽华,道:“走吧。” 周丽华却不应声,只是厌恶的看着他。 陆俊伟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奇怪,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周丽华发作道:“你不知道女人的脚不能随便碰吗?我都说了你把鞋摆正就好,我自己穿,你又多什么事?” 陆俊伟无辜的道:“我没随便碰啊,是你自己没力气。”说完有些不忿,补了一句:“你以为我愿意碰你的脚?臭了吧唧……” 周丽华更不高兴了,怒道:“你脚才臭呢。”陆俊伟道:“是啊,我脚是臭。” 这下周丽华无语了,恨恨地瞪他一眼,鄙夷的偏开了头去。 陆俊伟暗暗好笑,扶她前行,穿门,过院,进楼,到了客厅。此时周丽华已经坚持不住了,若非陆俊伟右手臂死死箍住她的瘦腰,她早就瘫倒在地了。 陆俊伟把周丽华扶坐到沙发上,关心的看她半响,问道:“你还行吗?行我就先撤了。” 周丽华紧闭的双眸缓缓开启,俏脸上浮现出苦恼之色,道:“又是这样,太累了到家反而睡不着。帮我拿下那瓶酒,我喝一杯再睡。” 陆俊伟顺她目光找到了餐桌上一瓶洋酒,走过去倒了一杯,拿回来递给周丽华。 周丽华轻啜一口,又喝下一大口,抬眼问他道:“你不来一杯?”陆俊伟一怔,道:“我?我对洋酒无感。”周丽华劝道:“你倒一杯吧,我恭喜你。”陆俊伟非常奇怪,问道:“恭喜我什么?” 周丽华闭上眼眸不再理他。 陆俊伟无趣的摇摇头,从茶几上拿了个水杯,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酒,回到周丽华身前,递酒杯到她面前,道:“恭喜我吧。”说完有些好笑,都不知道恭喜的是什么,就让人家恭喜自己。 周丽华睁开美目,看看他的酒杯位置,端杯凑过去和他碰了下,道:“恭喜你明天就可以回到二院了,还有,你即将成为全市卫生系统的模范人物,功成名就指日可待!”说完自顾自喝了一口酒。 陆俊伟对她后半句话没什么感觉,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明天可以回到二院了?” 周丽华淡淡地道:“院长让你明早去找他,不就是说这个?” 陆俊伟默然半响,语气诚挚的说:“这全赖你热心襄助。谢谢你,万分感谢!”说完看看杯中酒,举到嘴边两大口全干了下去。 周丽华又已闭上眸子,仰靠在沙发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却拿在手中。 陆俊伟看了她一会儿,想要提出告辞,但眼看她似乎睡着了,又不好吵醒她,又看她一阵,确认她是真睡着了,便凑前拿下她手里的酒杯,放回茶几上,想把她放倒在沙发上,可留意到沙发的真皮质地,又担心她睡上一宿会上火,想了想,转身走进房子深处,挨个房间查看,很快找到一个卧室。 陆俊伟也不管这是不是周丽华本人的卧房,回到客厅,想搀扶周丽华起来,可又担心把她弄醒,犹豫片刻,索性将她拦腰抱起。周丽华已经入睡,加之疲惫困乏到极点,被他抱起竟然半点知觉都无。陆俊伟把她抱到那间卧室床上轻轻放下,又为她脱下高跟鞋,拿过夏凉被,展开来为她盖好,最后看她一眼,准备走人。 可就在这时,周丽华倏地睁开美眸。陆俊伟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定了定神,道:“你睡你的,我走了。” 周丽华看了看身上的夏凉被,问道:“几点了?”陆俊伟抬腕看了下时间,道:“十二点半。你睡吧,我走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周丽华忽的问道:“你家在咱院家属楼?”陆俊伟停步回头,道:“对啊,怎么了?”周丽华目光飘忽的说道:“离这不近,这么晚了也不好打车,要不……你住我家吧?我家房间不少。”陆俊伟心头温暖而又欢喜,嘴上却问:“方便吗?”周丽华闭上眼眸,疲乏的道:“别说废话了,我要睡了,给我关门。” 陆俊伟笑着看她一眼,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给她关了灯,出去把门关好,到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出来找了间有床的卧室,进去躺下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陆俊伟朦朦胧胧中看到一个须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来到床前,笑问自己道:“小陆,你当年在我面前发下的誓言,现在做到了吗?我可一直等着呢!” 陆俊伟羞愧地对他道:“老主任,这两年我更加努力了,但是……” 老者不等他说完,笑道:“呵呵……”嘲讽的笑声中转身飘然离去。 “啊,老主任,你别走,听我说完,老主任……” 陆俊伟失声惊叫,睁眼醒来,面前哪有什么老主任,只是惊鸿一梦而已。 五年前,陆俊伟刚入职市二院不久,就有幸以市青年医学高端后备人才的身份,受邀参加了年度“市十大优秀青年医生评选活动”颁奖典礼,去后却发现“十大”里面没有麻醉同仁入选,好奇之下,便询问同去的科主任辜三怀,麻醉科医师是不是不在十大评选范围之内。 已经白发苍苍的辜三怀随口答道:“在啊,怎么不在?” 陆俊伟便又问:“那为什么本次这十大,没有麻醉医师入选?” 第7章:意外 辜三怀苦笑着说道:“岂止是本次,往年也从来没有麻醉医师入选。至于原因嘛,固然是近年来没有高水平的麻醉医师涌现,也缘于多种原因所造成的麻醉医师地位声望低下。”说到这叹口气,续道:“前者,我们麻醉医师队伍里拥有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努力努力还是可以改变的,可后者却是短期内无法用人力改变的。小陆,你这等于是跳进了一个大坑啊,你后不后悔?” 陆俊伟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后悔!” 辜三怀非常欣赏他的回答,嘴上却试探他道:“因为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十大优秀青年医生里面都不会有我们麻醉医师的一席之地,也不会有麻醉医师的出头之日。” 陆俊伟当时名校毕业,才学出众,又曾受到首都著名三甲的挽留,最后被天海市人才中心特聘,这才回到家乡工作,哪怕他素来不是狂妄之人,多少也产生了些傲气,认为论起综合素质,自己并不逊色于家乡这些医生,自己唯一或缺的不过是职称级别,因此,他听了老主任的话后,似发誓非发誓地说道:“谁说的?不久的将来,我就要以麻醉医师的身份站到这个台上!我来为麻醉医师出头!” 之后的数年中,陆俊伟确实也冲着这个目标奋斗努力,并取得了一系列不俗的成绩,但他没想到的是,医院里面的水太深了,深得就像是围绕着天海市的黄海一样,幽蓝暗邃,深不见底,他这个孤立无依且不会拍马溜须的青年医生,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医院的推荐名单里面,连入选成为“十大”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成为“十大”了。 还好老主任辜三怀一直在提携他,鼓励他,并劝他眼界放远一些,“你这么优秀,目标应该是做国内最好的麻醉医师,获得国内医生行业最高奖项‘中国医师奖’”,而不要死盯着“十大”这么一个渺小、上不得台面的虚名。陆俊伟尽管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也听话的修改了职业目标,但还是对不能入选“十大”而耿耿于怀,心底发誓一定要入选。 第四年的春天,老主任辜三怀被查出肺癌晚期,很快就离世了。 再之后的两年,新主任张德良对陆俊伟这个麻醉科的后起之秀,展开了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的打压。这其中最令人发指的是,为防陆俊伟做出更大成绩,张德良甚至禁止他编写科研论文和参加省市级科研课题与项目。 陆俊伟本来就难以进入院领导的法眼,再遭受张德良的恶意打压,自然是更别想进入市二院的推荐名单里了。“十大”对他来说已经变成头顶的明月,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可越是摸不到,他越想摸到,因为他要履行誓言,要用入选“十大”来告慰老主任的在天之灵。 陆俊伟回想前事,再想到刚才的梦境,心头酸苦难受,又哪里还能入睡,只能是瞪着眼睛到天明。 早上,陆俊伟与周丽华一起吃过早餐后,还是乘坐她的车,赶往市二院。 “留宿我家的事你不要跟别人说,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路上,正在驾车的周丽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俊伟笑了笑,道:“我什么时候留宿你家了?”周丽华斜他一眼,面色冷冰的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抖机灵!你自以为机灵,其实愚蠢而又可笑。” 陆俊伟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望向窗外。 “下车!” 离市二院还有两站地时,周丽华忽然靠边停车,随后命令陆俊伟下去。陆俊伟诧异的看向她。 周丽华板着脸道:“看什么看?我让你下车!我不想让二院同事看到你从我车里下去,懂吗?” 陆俊伟闷闷点头,推开车门钻了出去,站在路边目送奥迪Q5驶离,等看不到那辆车的影子了,收回目光,却发现四下里没有公交站,登时啼笑皆非,好你个周丽华,你要维护清誉我理解,可你放我下车也把我放个公交站啊!这前后都没公交站,你想让我走到单位啊?这可是两个大站!昨晚刚夸了你热心,今天你就跟我玩这么一手?暗叹口气,举步前行。 陆俊伟赶到院长办公室时,上班时间已过,但院长还没到,接待他的是院长助理——一个四十多岁年纪、风韵犹存的女人。对方非常客气的把他请到屋里落座,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冰水送过去。 陆俊伟起身谢过,正要落座时,又有一人到来,来人竟然是麻醉科主任张德良。 陆俊伟没想到张德良会来,但回想昨晚周丽华恭喜自己的话语,倏地明白过来,张德良也是院长叫过来的,尽管心中厌恶此人到了极点,但还是起身相迎,免得被那位院长助理误以为自己不尊重领导。 张德良居然对他视若不见,一脸谦卑笑容的和院长助理问早后,同样也被让座在沙发上。 院长助理随后出屋,陆俊伟与张德良相安无事的坐了差不多一刻钟,院长终于赶到,两人几乎同时起身相迎。 院长把公文包交到跟过来的女助理手里,走到张德良身前,冷着脸看向他,斥道:“张德良,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小陆这么优秀的青年医生,你竟然派他去基层卫生院驻点帮扶?” 张德良无辜地说道:“院长,这不能怪我吧?我们支援扶持基层医疗单位,不就要派出最优秀的医生吗?不派出最优秀的医生,基层得不到最好的指导与教学,又怎么能提高医疗业务水平?我这也是忠实贯彻执行我院与市卫生局的相关文件精神啊。” 院长听后更气,压了压火气,质问道:“可小陆是麻醉师,乡镇卫生院能开展的麻醉手术极其有限,有也是大夫自己打个麻药针就得了,你让他这个主治医师级别的麻醉师过去,能指导人家什么?教人家打针吗?嗯?你还给我振振有词!你还委屈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张德良忙辩解道:“院长,我和陆俊伟可没有私仇啊……” 院长猛地一摆手,喝道:“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我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把小陆调回来了,而且从今以后,任何外派工作,都不许安排到小陆头上。另外,你们麻醉科要重点培养小陆,每个月给他留出足够多的时间搞科研。他要是一直不出成绩,我拿你是问!” 张德良再也不敢说别的,老老实实地答应道:“我知道了院长,我保证把院长您的意思传达下去……” 院长不耐烦的连连摆手,示意他赶紧走人。 张德良哪敢再说什么,红着脸转身离开,却没人能够发现,他走时眼底深处划过一道怨毒的光芒。 院长等他出屋后,转头对陆俊伟温言说道:“小陆,你以前受委屈了。张德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但麻醉科后继无人,我只能矬子里拔将军,用他当主任,虽然他业务才学都差劲,但他很会为医院创收,现阶段我必须考虑这一点。当然,想要把我院麻醉科发展达到全市领先水平,必须使用干才,过两天,等市卫生局全面发起向你学习的活动后,我会名正言顺提拔你为科里副主任,然后再慢慢培养你接张德良的班。” 陆俊伟听到这大吃一惊,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全院最高领导,原以为,他能将自己调回二院,就是今早之约最好的结果了,哪料得到他还有意提拔自己为科室副主任?这可实在是意外之喜,惊天之喜!可这又凭的什么?就凭昨夜市委白书记对自己的夸赞吗?忙婉拒道:“不行不行,院长,我年纪太轻了,级别也太低了,根本不足以服……” 院长不等他解释完,截口道:“小陆,以后安心工作,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中,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来找我求助,找不到我找朱助理也是一样的。希望你能发挥才干,为我们市二院再创辉煌!” 陆俊伟听了这番话,还能再说什么?只能是感谢了他一番,告辞离去。 出去时,那位朱助理把陆俊伟送到门外,陪他走了几步,眼看走廊里没人,小声问道:“昨天林姗邀请你去她的整容医院当麻醉主任,你为什么不答应?” 听到“林姗”这个名字,陆俊伟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那个丽姿整形美容医院的美女林院长,惊奇的看着朱助理,道:“您怎么知道的?” 朱助理莞尔一笑,道:“林姗是我表妹,也是我向她推荐的你。我知道你被张德良打压,不想看到你这么有才华的人被埋没,所以推荐你去我表妹的整容医院。她的丽姿虽然不是公立医院,但效益比公立医院强太多。她跟我说,只要你愿意过去,她可以给你开最低三十万的年薪,你怎么不答应呢?呵呵。” 第8章:麻醉科 陆俊伟现在所有收入都算上,每个月工资在八千上下,浮动区间由手术量决定,林姗给他开三十万年薪,换算到每个月是两万五千块,等于是他三倍工资了,绝对是一个诱惑满满的数字,但话说回来,如果陆俊伟真为了赚钱,早就离开二院去私立医院了。 陆俊伟心中恍悟,怪不得林姗那么了解自己的情况呢,敢情是有内部人士透露给她了,语气诚挚地对朱助理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朱助理,二院是我的家,没有二院的培养就没有我的现在,而且二院有很多像您这样的领导与前辈在关心我爱护我,我怎么可能受点挫折就离开呢?” 朱助理似笑非笑的问他道:“不是嫌林姗开的价低?” 陆俊伟正色摇头道:“绝对不是!” 朱助理温婉一笑,道:“小陆你可真不错,重情重义,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越来越少了!这样,我给你留个手机号,以后你有事需要帮忙了就给我打电话。” 陆俊伟这也才知道,原来这位院长助理一直在暗暗留意着自己,虽说她推荐自己给林姗的动机,未必像她说的那么漂亮,但至少是帮自己来着,就值得自己感恩,谢道:“好,那多谢朱助理了。您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尽管吩咐,不用客气。” 陆俊伟记下朱助理的手机号后,再次谢过她,与她道别,赶往后勤处房屋管理科做房屋登记,之所以不先回麻醉科报到,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主任张德良在院长这里吃瘪后,回去后一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既然如此,还是先去把急事处理掉。 “你怎么才来?不知道昨天最后一天啊?早干吗去了?已经登完了,不登了!” 能在油水十足的后勤处工作的人,没一个善茬儿,都是有背景的小妖,再加上手中的权力,他们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大爷,根本不把类似陆俊伟这样的年轻医生放在眼里,动辄呵斥。这不,陆俊伟刚向负责房屋登记的小姑娘说明来意,那小姑娘就冷着脸回绝了,低下头摆弄手机。 陆俊伟解释道:“我之前一直在乡里搞‘对口帮扶’,昨天下午才接到科里通知,回来的时候正碰上……” 那小姑娘不耐烦的道:“直说不登了,你废什么话啊?走走走,没看我正忙呢!” 陆俊伟无语的看她一眼,转身便走,心说你爱登不登,反正我那套房子是当年二院特别奖励给我这个市人才中心引进的青年人才的,已经登记在册,你现在不给我登,它也跑不到别处,更不会让别人抢走。 他快步走向麻醉科办公室,路上也在琢磨,张德良会怎样面对自己的强势回归?是紧急订制一双崭新的小鞋给自己穿,还是将自己放置在冷板凳上? 市二院麻醉科是个大科,分管手术室,不计手术室人员的话,共有医护人员四十二名,其中主任医师(正高)二人、副主任医师(副高)五人、主治医师(中级职称)九人、住院医师十一人、麻醉护士十二人,剩下几个则是财务后勤人员。硬件环境如手术室、麻醉设备等,也都齐全高端,综合实力在天海市同类单位中排名可进前三。 科内管理严谨而又科学,按党支部、教研、行政、医疗业务四个方面管理建设。其中医疗业务方面下设胸心血管麻醉专业组、神经外科麻醉专业组、眼耳鼻喉、疼痛门诊、骨伤科、妇产科、普外科、泌尿科、小儿外科共计九个麻醉专业小组,每个小组分别对应相应的临床科室。 陆俊伟在入职麻醉科后,曾分别在这九个小组中轮转,待的时间最长的有六个月,短的也有三个月,轮转结束后,又先后被分配到其中五个小组工作。他也就是在普外麻醉小组工作的时候,与肝胆外科周丽华相熟,和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搭档。 在轮转工作期间,陆俊伟不仅将本专业小组的麻醉业务精研至极,还在闲暇时跑去其它几个小组“偷师学艺”,结果短短的两年内就熟练掌握了九个小组所有学科的医理、病理与麻醉要点,成为了临床全科麻醉能手,其惊才绝艳的学识与医技,就连科里的几位主任医师、博导都要稍逊风骚。 张德良上位科主任后,利用了这一点,打着重点培养陆俊伟的旗号,把他从专业小组中抽出来,特意为他设立了一个后备组,任命他为组长,同时也是组员,全面负责市二院所有不可控的麻醉、抢救任务。譬如说,某人打架被乱刀砍成重伤,紧急送来市二院抢救,必须马上手术,但普外麻醉小组成员都在手术中,那陆俊伟就会被优先调过去给那个倒霉蛋做麻醉。 类似这样的突发不可控任务每天都有不少,导致陆俊伟经常性的疲于奔命,其工作负荷常常是同事的两到三倍,其他麻醉师每天做完几台择期手术外加一两台可能出现的急诊手术后,就可以歇着了,陆俊伟却很难有歇着的时候,真正诠释了“能者多劳”的深刻含义。科里有些老人譬如副主任秦中华,眼见陆俊伟如此辛劳,找到张德良替他抱不平,却都被张德良用“锻炼人才、培养精英”的名义推诿了。 除去后备应急的本职工作任务之外,陆俊伟也要承担正常的值班任务。与大多数医院的值班模式一样,市二院值班也是二十四小时制。也多亏了是二十四小时制,陆俊伟也才能利用夜间时间稍微的苟延残喘一下。用“苟延残喘”这个词,稍嫌狼狈,但事实上陆俊伟就是这样狼狈,就像昨晚给白书记手术的周丽华一样,做完手术就没有任何风度的瘫坐在地上,那不是装出来的。 就是在这样一种略嫌残酷的高压工作环境下,陆俊伟不仅未被压垮,反倒坚韧而又沉毅的快速成长起来,一举从全科四十来个医护人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全院公认的“麻醉圣手”。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又承受了多少委屈苦痛,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赶到麻醉科,陆俊伟又见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心头不自禁涌出一股亲情,笑着上前和众人打招呼。包括副主任秦中华、青年医生王磊在内的在家的麻醉师们,眼见他回归科室,都很高兴,都围上来向他嘘寒问暖。 人群中一个眉眼口鼻都很小巧但容貌秀美的女医生甜甜的叫道:“师傅,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想死你了。” 这女医生名叫吴晴晴,曾被陆俊伟带教过,二人也就有了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吴晴晴刚毕业没两年,现在还是个低年资住院医师,但人很聪明,也非常机灵,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只是有些马虎、急躁,曾被病人投诉过。她身形苗条,容貌俊美,是麻醉科的“科花”,也是二院“四大院花”之一,科里科外的单身汉们都想摘到她这朵小花,但两年来谁也没有得手。 陆俊伟和她开玩笑道:“你可别这么说,不然你师傅出去就要被群殴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起来,办公室里难得充满欢乐愉快的气氛。 秦中华等陆俊伟和同事们寒暄过后,把他叫到一旁,低声问道:“主任给你安排工作了没有?是还留在后备组,还是?”陆俊伟摇摇头,道:“我还没去找他。”秦中华道:“那就先去找他问问吧,回来了不安排工作也不行啊。”陆俊伟点头表示知道,感激地说道:“秦主任,我这次能回来,要多谢您帮……”秦中华笑着摆摆手,道:“快去找主任吧,我先忙去了。”说完转身离开。 陆俊伟看到他鬓边苍白的发梢,忽然间想到了老主任辜三怀,一时间心情激荡,呆了一会儿,才走出办公室,走向隔壁的主任办公室。 作为科主任,张德良拥有很多特权,其中之一,就是他拥有自己的办公室。陆俊伟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抬手叩响屋门,没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动静,看来是不在了。 陆俊伟回返科办公室,找到秦中华说了下。 秦中华略一思虑,道:“那你今天就还做原先的工作,等主任回来了再说。你现在先去找住院总,告诉她……” 话未说完,一个电话打进科里,有人接起听了,很快又挂掉,回头冲众人喊道:“九房麻醉出问题了,睾丸鞘膜积液手术,行硬膜外麻醉,半天进不去针,病人都要狂躁了。老总喊人过去帮忙,她自己正做手术,实在抽不开身,谁去一趟?” 秦中华问道:“泌尿小组没人了?” 接电话那人道:“泌尿小组就俩人,鲁健和李光,出问题的就是李光,鲁老师请了上午半天假。” 陆俊伟举手道:“我去吧。” 秦中华点头道:“那是正好,你去了,什么问题都不叫问题了。注意安抚病人情绪。” 吴晴晴也跟着举手,一脸兴奋的说道:“我要申请参观学习。” 第9章:救急 陆俊伟笑道:“没听见病人都狂躁了嘛,你还是别去添乱了。” 吴晴晴大为不忿,开始对他撒娇嗔,撅着小嘴,扬起粉拳,作势欲打,但陆俊伟根本就没看她,已经走出办公室。 走向手术室的路上,陆俊伟心里也在琢磨李光无法进针的原因。 硬膜外麻醉,可以理解为是半身麻醉,直白的讲,就是将麻醉药注入病人腰椎内的硬膜外腔,阻滞脊神经,令其下半身产生麻痹的一种麻醉方式。说起来很简单,可实际操作起来很有些难度,就算是某些经验非常丰富的麻醉医师,也未必能够做到每次都能成功,原因有二,一是此种方式对技术手法要求较高,二是每个病人体质不同。 对于原因一,有个很直观的例子可以感受下,体现在了麻醉项目的价目表上:气管插管,就是陆俊伟之前为白书记做的那个,每次收费四十七元;而硬膜外麻醉(单次),每次收费一百七十一元。从价格就能看到后者对于技术的要求之高。 至于原因二,就不用细细解释了,谁都可以理解。 陆俊伟觉得,李光作为一名高年资住院医,技术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原因应该在病人身体上面,但话说回来,如果一名麻醉师不能根据病人的体质情况而做出相应的改变、尽快实施麻醉,那他就不是一名合格的麻醉医师,看来李光还需要加强学习锻炼。 “滚蛋吧你,少糊弄我,当我是傻子啊,做个麻醉半天都做不好,还说自己不是实习的,你以为你能糊弄得了我?妈的,原先以为市二院是家正规大医院,做我这个手术一定没问题,我儿子让我去市一院我都没答应,想不到一进来就成了你们医院实习的靶子,你们市二院就是这样对待病人的啊?气得我都骂街了!我特么不做手术了,我这就去市卫生局投诉你们,举报你们!我告诉你们,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退休前我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认识卫生局好多领导……” 陆俊伟刚来到手术室九号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老年男子激怒暴躁的话语声,知道是病人在发作了。 病人发作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大多都源自于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但目的各不相同,有的病人是纯粹带气而发,发泄完也就完了;有的病人不能吃亏,必须讨个公道才行;有的病人则是另有心机,想趁机占医院一点便宜,譬如减免诊疗费用。眼下这个病人的目的,应该是第一种,但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变成第二种。 陆俊伟挑了挑眉,迈步走进手术室,只见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子已经偏离了硬膜外麻醉的正常侧卧外,正半趴卧在手术台上,一边拍床一边大骂,旁边站着本次手术的麻醉师李光与主刀医生等人,众医生护士都瞪眼看着病人发作,谁也没有出口劝说,估计是已经劝过,现在再劝已经没有任何效果。 众医护人员眼见有人进来,纷纷看去。李光认出陆俊伟,又惊又喜,上前相迎,问道:“陆老师,你怎么来了?” 医院里医生间的彼此称呼,很能体现尊重师长这种传统美德。一般情况下,新入职的、年纪小的、实习进修的医生,都要尊称科里老人、年纪大的医生为“某老师”。如果对方有行政职务,比如担任科里副主任,那也可以称其为“某主任”。 李光年纪比陆俊伟大,入职也比陆俊伟早,陆俊伟入职二院麻醉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科里干了几年了,不过这个人是大专毕业,底子有点差,学习能力也差,技术很普通,这也导致他有点自卑,从来不敢被人称为“李老师”,从来都是管人家叫老师。他在陆俊伟面前尤其自卑,因为陆俊伟各个方面都比他强得太多太多,不管是年纪、出身、学历还是技术才学,他都只能仰望陆俊伟,因此每次都喊陆俊伟为老师。陆俊伟倒也没有让他白叫一声老师,但凡有机会,都愿意传授他一点技巧与个人经验,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 陆俊伟对李光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李光讷讷的道:“穿刺困难,进不去针。注射局麻药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七号针头都进入困难。” 陆俊伟估计病人可能是棘上韧带钙化,但也只能是估计,不实际操作下,他也找不出问题在哪,他又问了个问题:“那现在局麻做好了吗?” 李光点头道:“已经分层浸润好了。我试着想要进针,但穿刺针进入一定深度就显得困难,我上下左右都调整了,却怎么都没法进去,感觉里面就是一层板状结构。我还想再试,病人不答应了,开始闹……” 陆俊伟道:“好的,我知道了,我是住院总叫过来帮你忙的,接下来我指导,你继续做。” 李光眼神中现出恐慌之色,低低的道:“不行啊,病人已经恨死我了,不会再让我做了,刚才就差点要打我,他以为我是实习生。”说到这,自感羞惭,闷闷地垂下了头。 陆俊伟拍拍他的臂膀,举步走到手术台旁,对那个正在大发脾气的老年患者说道:“老伯,我是咱们市二院麻醉科的主治医师陆俊伟,您可以叫我小陆。我听您刚才说我们的李医生是实习生,这您可是误解他了,不是他技术不行,而是您自己的体质问题,您的腰椎出现了棘上韧带钙化,这个词您可能不理解,说白了就是您体内组织病变,挡住了穿刺针,也就实施不了麻醉。这个实在不能怪我们李医生啊,您说是不是?” 那老者抬头看他,忿忿地道:“那你的意思,是怪我自己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陆俊伟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跟您说明一下原因,您这个体质问题比较复杂,我们必须谨慎对待。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已经取来了全世界最高水平也最锋利的小口径硬膜外穿刺针,保证可以麻醉成功。还请您暂时别发脾气了,配合我们一下,马上就好的,我保证。” 那老者半信半疑的看着他,道:“真的假的?别又来个糊弄我的吧?” 主刀大夫插口道:“这可是我们二院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号称‘麻醉圣手’的,他的话您还有什么不信的?” 陆俊伟感谢的看了他一眼,对那老者道:“我保证没有糊弄您,不信咱们马上试试?要是还不成功,我随您打骂解气,好不好?” 那老者听他语气诚恳,话语里还透着轻松淡然,不自禁的就想信了他,嘴上说道:“好吧,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是还不行,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啊。” 麻醉护士见他同意接受麻醉,上前帮他调整回正常的侧卧体位。 陆俊伟趁机走到李光身前,低声道:“还是你做,我给你看着。”李光眉头紧皱,低低的道:“不行的,我……我已经没辙了。” 陆俊伟看着他,心中叹气连连,作为一名麻醉师,技术差点没关系,还可以学,还能进步,可如果连勇气与自信都失去了,那注定不会有太大建树,不过自己也没资格要求他一定要有所建树才行,道:“好吧,那你看好了。”说完这话,走到手术台旁,开始对那老者进行无菌穿刺操作。 陆俊伟先用十七号空针试探了李光那一针的位置,只看入针深度,倒是差不多,但问题是针头顶端有骨质感,很明显是进错了地方。 陆俊伟看了看入针处,隐约找到了问题根源,退出穿刺针,用手轻触穿刺点上下两个棘突的位置,在正中部位重新进针,这一次非常顺畅,每一层的手感都特别清晰:皮下组织的轻微阻力感;棘上韧带钙化带来的硬滑感;在棘间韧带行走时的较小阻力;到达黄韧带时的阻力增大并有韧性感;突破来到硬膜外腔的落空感。 一针到位,大功告成! 陆俊伟并未进行负压实验,已经有数百例椎管内麻醉成功经验的他,完全无需实验判定,只凭手感,就知道穿刺针已经精准的到达了病人的硬膜外腔。这是一种经过无数实践培养出来的强大自信! 他转头给李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接手,起身走到那老者头旁,道:“老伯,可以放心了,穿刺顺利,麻醉马上就会完成,您安心等着手术成功吧。” 那老者道:“是吗,我都没感觉,这么快就穿刺好了?还是你厉害啊,你比那个医生强。” 陆俊伟笑道:“我哪厉害了?还是刚才的李医生为您操作呢,只不过他换上了我带过来的穿刺针,所以就顺利多了。” 那老者大吃一惊,要回头看向身后,却被麻醉护士按住了,那护士点头道:“不用看啦老先生,是我们李医生给您麻醉呐。” 第10章:毒计 那老者道:“哦,看来我还真是冤枉他了,过会儿可得给他赔个不是。” 正在通过穿刺针置管的李光听到这话,无比感激的看向陆俊伟。陆俊伟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尽快做好麻醉。 周围一众医生护士也都钦佩的看向陆俊伟,既佩服他高超的医技,又钦敬他高尚的品格。 刚才那老者夸赞陆俊伟的时候,众人都以为,陆俊伟不借机贬低李光就是好的了,谁又想得到,他竟然把从病人口中得来的赞誉推到了李光头上!这种舍己成人的君子风范可不是哪个医生都有的。 几分钟后,麻醉药通过导管注入那老者腰椎内的硬膜外腔,阻滞脊神经根,老者下半身慢慢进入麻醉状态。又过几分钟,李光给他检查了麻醉平面,确认无误后,示意主刀大夫可以开始手术。 趁这个间隙,陆俊伟把李光叫到一旁,低声问道:“你刚才做局麻时察觉到患者棘上韧带钙化,是不是当时就打算采取旁路侧入法?我看你进针偏离了棘突连线,入针方向却缓缓回正连线方向,却还是偏离了中线,最后触到了椎板,自然就失败了。” 李光羞愧之极,道:“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我……我技术还是太差劲了。” 陆俊伟安慰他道:“没关系,你想法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患者棘上韧带钙化并不严重,考虑中路直入法就行了。至于棘上韧带钙化程度,你可以在局麻入针时细细体会。记住,没有打不进去的硬膜外。” 李光连连点头,语气诚挚的感谢他道:“陆老师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每次都用心教我,别人可不像你这么无私……” 陆俊伟客气的笑笑,同他道别,转身走出九房,刚到门口,就见十房方向脚步匆匆走来一个身形丰腴、二十八九岁年纪的女麻醉师,停步笑对她打招呼道:“老总!” 医院里有一个非常神奇的职务,是人都要喊他一声“老总”,给不了解情况的人听了去,还得纳闷呢,医院里什么时候有总裁了?这个“老总”,其实是住院总医师的昵称,有时候也称其为“住院总”或者“总住院”。 住院总医师不能片面理解成为科室所有住院医师的总管,他还要负责科室日常的医疗业务、教学与行政管理工作,另外还要每天完成最少一台大难度麻醉手术。简单地说,住院总就是一个科室的总管。 医院里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不想当‘老总’的医生不是好医生”,但“老总”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从这个岗位的工作描述就能看出,需要竞选者拥有业务、教学、行政、管理、统筹、调度等各方面的优秀能力,更要强韧有力的心理素质,哪个方面差了都难以开展工作。 很多医院都利用住院总这个岗位来锻炼那些即将晋升为主治医师的高年资住院医,用繁重的工作量、高强度的压力来使他们得到快速成长。陆俊伟在成为主治医师之前,也当了半年的住院总。 眼前这个女麻醉师,就是麻醉科现任的住院总王慧娟,她已经是五年级住院医,正在准备报考主治医师,凭她的能力,考过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问题是,市二院主治医师名额有限,她就算是考过了,也无法受聘为主治医师,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情绪都不高,好在她对工作依旧认真负责,没出过什么岔子。 王慧娟呆了下才认出他来,上前打招呼道:“陆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俊伟道:“今天回来的。我正要找你呢,可以给我安排活儿了。”王慧娟小心翼翼的问道:“还按后备组排吗?”陆俊伟点头道:“对,暂时还按,等主任给我安排了新工作再说。” 王慧娟哦了一声,看看他身后的九房,道:“你这是……”陆俊伟解释道:“刚才你不是打电话叫人嘛,说九房麻醉有问题,我过来看了看,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也先撤了,有事你再叫我。”王慧娟道:“哦,原来把你叫过来了,我刚也做手术呢,要不然我就帮李光搞定了,现在刚有点空,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你在我就放心了……” 两人简短聊了这几句,陆俊伟告辞离开手术室,回到科办公室待命。 刚到办公室,小美女吴晴晴就凑了上来,一脸八卦的小声问道:“师傅,九房怎么回事?” 陆俊伟仔仔细细将李光遇到的问题讲了一遍,吴晴晴可能是当作八卦闲话问的,但他身为科里的中层骨干与老人,有必要把问题的根源与解决方法,细细致致的讲给类似吴晴晴这样的新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提高。 凡是涉及到业务方面,陆俊伟从不藏私。 吴晴晴听罢赞道:“嘿,还得说是师傅您,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一出手就解决问题,李光比起您来可是差得远了……”陆俊伟摆手道:“得得得,自己人,就别夸了。你刚才看见主任了吗?”吴晴晴眨眨娇小却秀气的眸子,道:“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陆俊伟哭笑不得,道:“别贫了,赶紧说正经的。”吴晴晴嘿嘿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道:“看到了,还来办公室转了一圈呢,现在应该是回去了。” 陆俊伟哦了一声,转身便走。 再次站到主任办公室门外,陆俊伟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应对羞辱与小鞋的准备,抬手叩响屋门。 “进来!” 里面响起张德良冷肃的话语声,似乎已经知道敲门的是他。 陆俊伟推门进屋,反手关门,走到深处那台豪华大班桌前面,对坐在里面的张德良道:“主任,我回来还不知道工作怎么安排?” 张德良仰起上身,面色阴沉倨傲的看他两眼,起身绕出大班桌,走向门口,冷冷地道:“过来!” 陆俊伟随他回到了隔壁的科办公室里,心里纳闷他要干什么,为何不给自己分配工作,却带自己回了这里? 张德良站到这间大号办公室的正中,招呼在家的麻醉师们都围上来,表情严肃的说道:“传达下院领导的指示,院领导要求我们麻醉科,加大对陆俊伟的培养力度,因此我已经将他从‘对口帮扶’活动中调了回来,现在,我说两个决定:一,任命陆俊伟为科研小组秘书,从此专门从事科研工作,不负责任何麻醉业务;二,‘对口帮扶’活动非常重要,必须有始有终,如今陆俊伟调回来了,就必须再安排一个人下去,接替他的工作,大家谁想去啊?” 众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大吃一惊,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陆俊伟,目光里包含的意味各不相同,有的是艳羡,有的是嫉妒,还有的是怨恨。 陆俊伟也是听得心头震颤,暗吸一口凉气,心说这个张德良好歹毒,他这是要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啊,头一个决定,关键点不在于科研小组秘书的新职务,而是那句不负责业务,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不干活儿了,这对自己当然是个重大利好,但对科里其他的麻醉师来说就太不公平了,他们辛苦劳动为科里赚到的奖金,而且是作为主要收入的奖金,要摊到自己这个不干活儿的人身上,谁乐意啊?绝对都会恨死自己; 第二个决定,科里要再出一个人代替自己去龙口乡卫生院“对口帮扶”,不管是谁被选中,接下来的日子收入都会大幅缩水,成长速度也会减缓甚至是倒退,肯定会迁怒到自己头上,毕竟是自己的回归导致他的下派,这个张德良还真是狡诈阴毒啊,这两招祭出来,既奉从了院长的意思,却又把自己摆到了麻醉科所有同事的对立面,将自己变成了麻醉科唯一公敌,处境还不如之前在乡下搞“对口帮扶”呢。 众人各有心思,一时间无人说话,科办公室里静若午夜。 张德良眼见没人说话,嘴角划过一抹诡异的笑,大喇喇的道:“大家不要对陆俊伟今后不做业务抱有不满甚至是嫉恨心理,谁叫他那么优秀呢,连院领导都欣赏他的才华。你们谁要是有他那样的才华,我也可以允许你不做业务。” 陆俊伟气得都要冒烟了,这厮生怕人们不怨恨自己,还特意点明,他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秦中华忽然说道:“任命小陆为科研小组秘书我没意见,但不让他负责麻醉业务,这不太妥当吧?众所周知,小陆业务能力在科里数一数二,弃掉他的业务能力不用,对科里对医院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我想院领导也肯定不是这种意思。” 他说着话,看向另外几个副主任,希望他们也能站出来帮陆俊伟说上两句。可是他很快失望了,那几位副主任没一个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