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青锋山上青峰门 青峰山上有名家,从来闻名不现影。 啸剑飞来破云下,辉光落尽是仙侠。 青峰山,青峰门,青峰仙,青锋剑。 青峰山上有门,名青峰门。青峰山下有城,名青峰镇。镇上有户,尹姓,乃大户。善商贸,家财万贯。家主尹贺翔,乐善好施,福庇十里八乡。乡亲皆称之为善老爷。夫人尹万氏,虽已中年,但风韵犹存,气度雍容,与乡野村妇有如云泥之别,端得是个大美人。还有一独子,七岁,生得面目白静,乖巧可爱,众人皆疼惜之。 一日,镇上忽现两个怪异道士。缘何怪异?二人道袍一新一旧。新者,油渍污迹到处皆是,肮脏不堪;旧者,虽有万千补丁,却纤尘不染,十分干净。偏这一干净一肮脏的道人,还是携手而行,却又冷着脸,行走时相隔三尺有余。 路人见这两人,纷纷皆侧目避让。二人也不介意众人之指点与私语,在路上行了一段路后,拐弯进了旁边的一个小茶棚,要了一壶茶水,坐了约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两人谁也未说话,那壶茶水也是一丝没沾。半个时辰后,干净道士忽然喊住了从旁边经过的小二,招手让其附耳过去。 小二附耳,道士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小二又回答了几句。道士点头竖掌还礼后,与肮脏道士二人携手离开了茶棚,拐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渐出了众人视线。 镇东面,有一大宅,高墙白瓦,红门高匾,是镇上少有的气派。正是尹府。忽然,尹府的红漆大门被嘎吱一声从里面拉了开来。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从里面仓皇逃出,边逃边往后看,鲜血背后的双目中满是恐惧,极致的恐惧。 只是,此人的脚刚跨出高高门槛,踏到那平整的大理石台阶上时,忽然突兀地停住了。约一个呼吸的时间,那原本完整的人忽然无声地炸裂了开来,随着漫天的血花飘落,无数血肉碎块带着啪啪地声响落满了整个灰白的大理石台阶。血水顺着大理石纹路,悄无声息的蔓延,仿佛在画一道邪恶的道符。 门口路上,有一行人目睹了这一幕,瞪圆了双眼,却是吓得连尖叫都喊不出声。有血液溅落在他的脸上,温热的感觉将他从极端的惊恐中唤醒了回来。 顿时,尖叫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路人连跑带爬地离开了那里,才刚走,尹府内忽有光芒冲天而起,一青一红,在尹府上空画了一个圈后,朝着西方迅速遁去。 青峰山,高约七百多丈,直耸入云。从山脚抬头看,只能看到缭绕在半山腰处的似真似幻的云雾。众人皆知,青峰山上有名门,却从未真的寻到过。凡上山寻仙门者,入云雾后皆无功而返。 然,云雾背后,依然是青峰山。只是,山势渐缓,山林更为茂密,石阶小径更为幽深。小径两旁,有飞檐隐露林木之间。小径巡山势而上,直至山顶,山顶处原本的山峰却像是被削去了一般,成了一个方圆几百丈的平台。平台上,无任何树木,只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 而值此尹府中有光遁去的瞬间,云雾背后,安静的青峰山间忽有钟声响起,铛地一声,有如晴空霹雳,回荡在青峰山顶,余音不绝。 瞬息之后,有光芒不断从青峰山顶各处冲起,在空中一掠而过后,落向青峰山顶的平台之上。 平台上,大殿巍峨雄伟,琉金的殿檐之下有黑色长匾,匾上有书金色大字——平步青云。此乃青云殿。 青云殿前,有偌大汉白玉石铺就的广场。数道光芒带着流光的尾巴,在广场上落下。光芒散去,显出了几个挺拔的身影。几人各自相顾,脸上神色不一,有茫然,有忧虑,还有淡漠。 而后,青云殿后,又有光芒冲起,片刻便掠过了青云殿上空,落到了广场之上,是一个身穿褐色长服,年过半百的男子。 之前几人见到他,纷纷躬身抱拳行礼:“见过年长老!” 年长老点头,然后问:“可知是何事?” 几人纷纷摇头,正在此时,青云殿内走出一人。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道袍,一双同样洗得发白的黑色布鞋,显得无比朴素。身前,洁白胡须随风微舞,面容却犹如婴儿般平滑有光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又似看尽沧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色。 此人一出,广场上几人除那年长老外,皆躬身行礼,呼:“见过门主。” 原来是青峰门主,青一道人。 青一道人略蹙着眉头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天空,开口,声音苍老,透出一丝疲惫:“三十年前,众道门约定,百年内不出世。却不料,才三十年,就已有人耐不住寂寞,破了规矩。看来,天道寂寞,道心难固啊!” 话音落下,众人皆寂然。半响后,有一人往前一步,恭声问:“师兄,要不派个弟子下山去打探一番,看到底是哪个门派先坏了规矩?” 青一道人略作沉吟后,点头:“也好!不过,三十年未出世,如今天下形势不清,万事皆需谨慎,不可冒失!” “是!” 青一道人点头。刚才说话之人并未立即退去,而是等待着。青一道人仰头看向了万里无云的天空,眼睛微眯! 忽然,他左手抬至胸前,四指微动掐了一个指诀,口中轻喝:“归!” 天空之上忽有一个地方,有浅至不可见的波纹荡漾开来,而后,一点青光在波纹之间亮了起来,且愈来愈亮。半响之后,忽电射而下,只朝着青一道人飞来。 青光破空,厉啸不止。其余几人脸上纷纷现出激动之色。青光至青一道人身前三尺之处忽然顿住。 青一道人看着那团朦胧的青光,目光渐渐温柔,有如在看一个自己的孩子一般。他忽然散去了手中的剑诀。 青光也渐渐散开,露出了一柄不足一尺的短剑,且是断剑。剑身似乎从中间被硬物劈断,前端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一个青玉做就的剑柄和一截不知是何材质,却呈着一种鲜亮的藏青色的剑身。 青一道人伸手,将剑柄握在了手中。一人忍不住激动,声音微颤着高呼了一声:“天佑我青峰一门,恭喜师兄!” 青一道人反手将断剑收入了袖中,脸上却未同他们一般露出喜色,反而露出了一丝忧色,道:“何来之喜!” 那人回答:“三十年前,青锋随上一任门主失踪,从而导致我青峰门在那一场大战中落入下风,损失惨重!如今青锋重归我青峰一门,雪耻之日不远矣!” 青一道人闻言,摇了摇头,淡淡道:“青锋不过是一把剑,何来如此大的能力!” 那人面上涌起一丝不甘之色,还欲说话,却被年长老拦下。年长老走到青一道人面前,道:“既然百年约定已破,山门也可重启,不必再守约了!” 青一道人看向他,眼睛微眯,问:“这是长老堂的意思吗?” 年长老沉吟了一下,道:“这是大长老的意思!” 青一道人闻言沉默,旋即看向另外几人,道:“没其他事的话,都散了吧!下山之事,安排两个稳重的孩子去!” 另外几人闻言,都散了去。广场上只留下了年长老和青一道人二人。 青一道人忽问:“你说,师父还活着吗?” 年长老闻言,微愣,旋即脸上露出一丝悲色,道:“既然青锋已归,想来……”年长老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意味已明! 青一道人脸上掠过悲怆之色,问:“他当年为何要走?” 年长老摇头回答:“他的想法,从来没人猜透过!” 青一道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旋即又很快将那些悲怆和苦笑都收了起来,恢复平静,看向年长老,道:“既然青锋已归,那师父的灵牌也可放入宗祠了!此事,还请长老与大长老说一声!” “你放心!若没其他事的话,那我便先回后山了!”年长老说完,见青一道人点头,便化作了一道红光冲上了天空,飞向了青云殿后。 青一道人仰头看着那道光芒飞远,然后转身往青云殿内走去。即便此刻正是阳光明媚之时,可青云殿内依然一片阴暗。 他的背影从光明中一步步走入阴暗之中,渐渐的,愈来愈挺直,仿佛一把剑,正在出鞘,一丝丝锋利的气势正在喷薄而出! 002青峰山下青峰镇 青峰镇北的青湖边,有一座极大的竹舍。竹编的篱笆把周围很大一片面积都围了进去,里面种满了很多颜色不一的花。此时春末,正是百花争艳之际。一片一片地艳红淡黄混在一处,竟也没让人觉得厌烦,只觉得一股迎面而来的盎然生机和愉悦。 花圃间有一条小径,走过小径便是那座极大的竹舍。竹舍大门朝南,正虚掩着。旁边各有两扇窗户,半开着。有朗朗书生从半开的窗户和虚掩的大门内传出,让这生机盎然的地方又添了几许祥和的味道。 这里是青峰镇上唯一的一间书塾,听说是由镇上的大户尹家捐款而建,尹家独子,也在此上学。 不过,尹家独子来此上学的目的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自幼聪慧不似常人,三岁便能成诗。如今七岁,却早已能将那些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而正是因为他这异于常人的聪慧,所以自小便在心态上显得老成,不爱与同龄人相处,家中恐他性格会有影响,一年前,特将他送来此处与众多镇上的孩童一起习课。 初始之时,尹相纶总是抵触,时常偷逃!但在其父尹贺翔的几次严令之下,终于安分下来。安分之后,便是尝试融入。说到底,他终归是个七岁的孩童。即便聪慧如妖,却也逃脱不掉任何小孩天性中的那一丝顽皮。 且,他也不仗着自己聪明,和傲人的家世去欺凌他人,所以,很快,他就成了这书塾中的孩子王。 此刻,他正坐在宽敞的竹舍大堂内。那个大堂中间,一条黑色的长辫托在身后,尾端系着一条价值不菲的镶玉缎带的小男孩正是他,尹相纶。 七岁的他,相比较于书塾中其他同龄的孩子,身材要瘦小一些,听说这是因为他从小身体便弱的缘故。 不过,好在他家富裕,所以,弱便弱些!尹相纶从未将这个问题放在心上过!他盯着前方那颗正在左右摇晃的脑袋,忽然从身前案上的宣纸上撕下一角,然后迅速搓圆,目光瞄了一眼正好转身往前面走去的教书先生,然后迅捷出手。 一个小小的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擦着那颗脑袋的耳朵落到了他身前的长案上,在那本墨迹清晰的论语书上弹跳了一下,又从长案上滚了下去,落到了地上。 见纸团并未命中,尹相纶撇了撇嘴露出一丝失望。这时那颗脑袋转了过来,看向他,眉宇间有些无奈,显然这种事尹相纶应该常做! 尹相纶对着他耸了耸肩,然后百无聊赖地准备趴下继续睡他的大觉! 可是,他才刚调整好姿势,准备闭上眼舒服的睡上一觉时,竹舍的大门却忽然被人嘎吱一声推了开来! 这是极少有的事情! 所以,尹相纶立即就起了好奇心,直起身转头看了过去。门外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捕快服的年轻男子。 尹相纶看到过这服装,是镇上县衙里的。 年轻男子跨进门槛后,并未再走进来,而是站在那里,挡住了大半的天光,目光在满堂的孩子中一扫后,然后看向正疑惑着走过来的教书先生,问:“我来找尹相纶!” 教书先生闻言,停下脚步看向大堂中央的尹相纶。尹相纶站了起来,看着那年轻男子,问:“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请问尹相纶是不是在这里?” 他稚气的脸上,不见丝毫怯意,只有淡淡的好奇。 年轻男子一看到他,眼中神色便晃了一下,然后又极快地藏好。他伸手朝着尹相纶招了招,道:“你家里有点事,大人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尹相纶微蹙了下眉,道:“既是我家中有事,为何不是我家中之人来通知,反而是你一个外人?” 尹相纶的话,若是出自一个成年人口中,倒也不稀奇,可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未免会让人有些惊讶。年轻男子虽然早闻尹家公子聪明,却仍然被惊了一下。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然后迅速从腰间摸出了腰牌,道:“这是衙门发的捕快腰牌,你放心,我不是骗子!你家里确实有事,只不过你家里人不方便过来通知你,所以才让我代劳!” 尹相纶脚下没动,看着年轻男子,依然有些不相信。年轻男子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急色。他看向教书先生,向他求救。教书先生走近了几步,拿过腰牌仔细看了一会后,确认是真后,才转向尹相纶,道:“腰牌是真的!可能真的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要不,我就陪你一同回去看看?” 尹相纶闻言,略略沉默后,摇头拒绝:“先生陪着他们就好!我有二牛陪着!” 话音刚落,刚才那个被尹相纶扔纸团的男孩忽然离开了座位,跑到了竹舍后墙上的窗户边,奋力踮起脚尖将脑袋探出窗外,朝下喊道:“二牛!别睡了!你家少爷要回家去了!” 话音落下,窗外一阵窸窣声音后,冒出一张青涩未退的脸,还带着朦胧睡意的眼在屋内一扫,然后定格在尹相纶身上,抬手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问:“少爷,放学了吗?” 尹相纶一边将桌上摊开的论语合上放好,一边道:“老这么睡,你也不怕睡成傻子!走吧,说是家里有事!” “啊?哦!”二牛的脑袋又从窗口消失了,然后,一阵脚步声绕着墙边到了门口。接着,一阵风从年轻捕快身边吹过,然后吹进了竹舍中,吹到了尹相纶身前。 看着那个在尹相纶身前蹲下来的二牛,年轻捕快的脸有些呆滞。他在想,这尹家怎么都是些怪物!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转,立即他又想到了今天尹家中发生的那件事,脸色微微一白,看着那两人的目光瞬间又变得忧郁起来! 大堂中,尹相纶腿一抬,就趴到了二牛的背上,然后二牛站起身,又化作一道风吹出了竹舍! 看着那两个迅速跑远的背影,年轻捕快有些错愕!他还想着,是不是待会回去路上先将事情慢慢地跟那尹家公子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刺激太大,他一个小孩子受不了!可是,没等他想出结果,人家已经影子都没了。他怔怔地问旁边的先生:“那个二牛是什么人?怎么跑得这么快?” 先生和堂中的小孩都早已看惯了这场景,倒也还算平静,道:“听说是书童,具体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不过,这尹家是有何事,为何要急催着元一回去?”先生说完,又急忙补充道:“元一是尹少爷的字!” 捕快闻言,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可是,教书先生脸上的神色却忍不住凝重起来,捕快的那表情,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书塾在镇东面,离着他家虽不是很远,却也不是很近。平日里,尹相纶若是靠自己的双脚走,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左右。 此刻,趴在二牛背上,由他背着奔跑起来,听着耳边风声呼呼,却是有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没多久,便跑过了大半的距离。 二牛是他父亲在城外的土地庙前捡回来的。土地庙建在城外十里处的青丘之下。青丘之上,风景很好。因为母亲喜欢,父亲常带母亲去那处,一次从青丘上下来,路过土地庙时,便听到了被遗落在土地庙前的二牛的哭声。 他父母二人向来心善,家中有富裕,便带回来养着。三岁会跑开始,二牛便展现了他的特异之处,不但速度奇快,还力大无比,听说七岁时,便能双手举起一块百斤巨石。这可是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不过,听说,二牛举起那块石头后,连着三天连个碗都端不起!但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异于常人之处。 尹相纶父亲本想找个武师教他习武,可惜二牛天性懒惰,总爱睡觉,气走了两个武师之后,便绝了这念头。而后尹相纶长大,二牛便成了尹相纶的书童。 说来也奇怪,前两年尹相纶不喜与其他小孩为伍,却唯独不厌烦二牛。这也可能是二牛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憨厚傻笑的模样吧!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那条最热闹的街上,只要穿过这条街,再走一条小巷,便到尹家大宅了。 但今天,总是很热闹的大街上,却行人寥寥。尹相纶趴在二牛背上,迎着风微眯着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疑惑。 二牛一个急转,进了那条小巷。头顶的阳光被两边的高墙挡住了,顿时阴暗起来。而尹相纶的心,也跟着阴了下来,想着那个捕快说话时的那一丝异样,他的心底有种不祥的感觉升起! 小巷不长,以二牛的速度,没多久,便冲了出去。 前面是一条河,河对面就是尹家大宅的大门。一出巷子,尹相纶便看到了那扇漆红的大门,大门虚掩着,门前的石阶上,有暗红色的液体洒满了整个石阶。还有些看不太清的东西,落得到处都是。 尹相纶放在二牛肩上的手忽然攥紧。这是他和二牛之间的一个暗号,二牛飞奔的脚步顿时停下,因为停得急,他还踉跄了一下,差点将背上的尹相纶从前面摔出去! 他慌忙将尹相纶从背上放下来,然后急切地问:“少爷,有没有哪里碰痛了?”尹相纶却没理他,目光盯着那扇大门前石阶上的那片暗红色,脸色渐渐苍白! “少爷,你怎么了?”二牛一边诧异问道,一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他也看到了那片暗红色,和那些看不太清的东西。不过他的神经向来比较粗,所以只是皱了皱眉,然后道:“这是谁干的,竟然把这台阶搞得这么脏!张叔也不打扫一下!” 说完,他忽然皱了皱鼻子,然后眉头又皱了一下,又道:“怎么有股乖乖的味道,有点像……像……” 二牛像了好几声都没说出来,尹相纶忽然轻声接过:“像血的味道!”话音落下,他忽然快步走上了石桥,三步并作两步,想跑却又不敢跑地,急切地冲过了石桥,走到了门前。 已到近前,那些原本看不清楚的东西,顿时变得十分清楚。尹相纶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惨白,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却又无比固执地站住了,站稳了。 随后跟来的二牛也看到了这些东西,脸色一白,哇地一声吐了起来!在他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 一只少了三个手指头的手泛着青灰的颜色,像是石雕的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要不是地上还有一片血污,或许它们真的会将那只手当做是个石雕! 二牛吐完,目光惊惧地盯着那只残缺的断手,缠着声音问:“少……少爷,这……这……不会真……真的是人手吧?”他青涩的面孔之上已是被吓破了胆的惊惶。若不是此刻腿抖得太厉害,迈不开,他肯定早就掉头逃走了。 尹相纶没说话,像是没听到一般。他的目光从断手慢慢往上移,掠过那被鲜血染得斑驳的石阶面,然后落在那扇虚掩的漆红大门上。 他动了,抬起脚,跨过了那只断手,和地上那些零碎,踩着那些血污,走上了石阶。地上的血污还未干透,鞋底落下又抬起的过程中,有咕唧的声音传出。 尹相纶花了很久,至少在他的感觉中是很久,因为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勇气,才走上这些台阶,站在这扇门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带着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冲进鼻腔,让他呛了起来,直呛得他惨白的脸通红。 终于平复,二牛颤着腿竟也走了上来,站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背,颤声问:“少爷,你没事吧?” 尹相纶还是没理他,抬手,仿佛他从前回家时那随意地一推一般,轻轻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嘎吱——” 往常听着亲切的声音,此刻也变得仓惶凄凉起来! 漆红的大门,缓缓地往两边打开,渐渐将里面的世界展露在这两个早已被吓坏了却强撑着假装冷静的小孩面前! 最近,是一颗头颅,静静地躺在门后的石板上,正对着门,那双还不肯闭上的双眼中,只剩无神的孔洞。鲜血在脑袋下,画出了一朵妖艳的花朵。 尹相纶和二牛都认识这张脸,是门房张叔! “啊——” 二牛的尖叫声,瞬间冲破了喉咙,冲上了云霄!尹相纶却静静地站着,目光静静地从那颗头颅往前移。 头颅后,是一个血腥地狱般的世界。满地的残肢碎肉,原本灰白色的石板,都被染成了红黑色! 而正对着大门,足有一丈高的影壁上,高高地挂着两个死不瞑目的头颅。头颅下,鲜血将那篇遒劲有力的刻字染得多了一分杀伐。 泪水倏地滚出眼眶,再也止不住。 “娘——爹——”嘶声力竭的喊叫从他小小的身体中冲出,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量,直震苍穹。 影壁上,成绺的头发下,那一男一女的脸上,原本标致的五官都变了形,应该是死前遭受了极大的苦楚,才会让脸扭曲成这般地步,仿佛街头小人书中地狱油锅中厉鬼的表情。 他们是尹家的家主和家主夫人。 二牛眼一白,腿一软瘫在了门口,昏了过去。 尹相纶却一步,一步,踩着那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才染得这般黑的大理石,慢慢地走到了影壁下。 捕快匆匆赶来的时候,尹相纶坐在地上,抱着两颗人头,一动不动,面上平静得仿佛怀中不是至亲的人头,而只是两个雕塑。 没人知道才四尺的他是怎样从有一丈多高的影壁上将那两个人头拿下来的。 003青丘之上 青峰镇外,十里。青丘。 站在青丘之上,朝北望,大约二十里外,有一片红树林,范围足有百里。若是在深秋的傍晚,染着晚霞的红树林,红得似火,仿佛一片安静燃烧永不熄灭的火海,热烈而美丽。 母亲最喜欢这景色,她总与父亲说,等到年老时,便在青丘之上搭一个草庐,每日看着这美得让人窒息的景色,直至阖目。 母亲的愿望没有实现,因为她没有等到年老。 天际的晚霞,一如既往,绯红似火。红树林上,火焰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当年许下这个愿望的人如今只剩一抷黄土。 尹相纶跪在黄土包前,他已经跪了许久,身后是二牛,与他一样。二牛还在哽咽,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 在他们的后面,还站着两个佩剑的年轻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女子秀丽,着一身天蓝色纱裙,气质清冷。男子英俊,着一身白色长袍,腰间系一条玉色腰带,温文儒雅。 看着天色渐暮,女子一直淡漠的脸上,终于皱了下眉,她看向身旁的男子。男子明白她的意思,正欲说话,却见墓前的尹相纶忽然站了起来。许是跪得久了,双腿都麻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站稳。 他弯腰从旁边拿起那根刻了父母二人名字的木牌,这是他花了一个时辰才刻好的木牌,为了刻好这个木牌,他的十指已无一根完好。 这时,二牛也站了起来,站在他身后,轻声道:“少爷,让二牛来吧!”说着,便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木牌。然后双手稳稳拿住,猛地往地上扎去。削尖的那一端迅速地插入了泥土,然后稳稳地站在了坟墓之前。 二牛端详了一眼,转头问旁边的尹相纶:“少爷,直了吗?” 尹相纶看了一会后,道:“直了!”说罢,他复又跪了下去,二牛见了,忙跟着跪了下去。 三个响头,落地有声。抬起头时,两人的额头都已通红。 二牛抬头,目光落在木刻的墓碑上最后面的两个字,苦了苦脸,不放心地问:“少爷,那两个字刻得难看,老爷和夫人真的不会怪我吗?” 尹相纶转头看他,半响,道:“今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二牛闻言,忽地用力点头,认真道:“嗯!二牛永远都会陪在少爷身边的。少爷在哪里,二牛就在哪里。” 尹相纶闻言,抬手在二牛宽厚的肩膀上轻拍了拍。二牛今年十二岁,但身材格外壮硕,身形和一个成年人已无多大的差距。尹相纶才七岁,不足四尺的他抬手拍二牛的肩膀,那模样怪得很。 后面的二人看着这一幕,纷纷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两人重新站了起来,尹相纶带着二牛走到了那一男一女之前,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后,停在那男子身上,就着昏暗的天色,眯着眼看了一会后,忽问:“我记得你们之前和镇上的县长说过一句话,你们说那个凶手只有你们找得到!” 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惊讶。男子朝女子看了一眼,然后才看向尹相纶,点头回答:“确实如此!” 尹相纶闻言,沉默了一会后,忽然说起了似乎与刚才的话题毫无相关的事情。他说:“我父亲,十年前曾是大秦的二品侍郎。我母亲,乃是当朝宰相万青之女。隐退此处,也是受圣命所至,如今我尹家遭此变故,就算当今圣主不插手,我外公也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二人,一是大秦第一人,二是大秦最有声望的老者,桃李满天下。”说到这里,尹相纶顿了顿,然后才缓缓问道:“难道凭他二人的势力和声望也追查不到凶手吗?” 说完,尹相纶就灼灼地盯着男子,仿佛要看出他说话时究竟有几分真假。男子面色有些怪异,眼前这尹姓小儿,说话时明明是一副童声,可说出来的话确实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哪里像是一个七岁稚儿说出口的? 男子压下心中的那丝怪异,回答:“凶手不是一般人,圣主虽说是大秦第一人,却也只是普通人中的第一人,在其他一些人眼中,却是和那些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世界,是你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尹相纶眼底忽然涌起一股悲色,问:“既然不是一个世界,那为何你们世界的人要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杀人?我的父母何辜?我尹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又有何辜?” 男子哑口无言。面对尹相纶的质问,他找不到任何的借口。半响,只剩一声抱歉! 尹相纶回头看向那座在昏暗天色中显得特别孤独的坟墓,苦笑道:“生人已逝,再多的歉意已改变不了,我现在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人!” “你一个普通人,就算找到了他也只是送死而已!”一旁的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淡漠。尹相纶看向他,冷冷问:“莫非,你生来便与我们不同吗?” 女子愕然。男子立即出声调和:“师妹不善言辞,她只是关心你,并无他意!杀害你全家的那两个人,在我们那个世界中,也是声名狼藉之人,此次他们对凡人动手,必然会遭致我们那个世界中的人追杀!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会逍遥法外!只是,手刃仇人这一点,就如我师妹所言,你即便找到了他,也是枉然!他们的实力,不是你所能抗衡的!” 男子说了许多,期望尹相纶能想通。却听得尹相纶忽然问:“能跟我说一下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男子有些愕然,打量了一眼尹相纶,却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想了想,将关于修道界的一些信息跟尹相纶说了一遍。 当男子说到门派弟子大多数也是来自俗世后,他忽然打断了男子,问:“我想拜入贵门,不知你可否代为引荐?” 男子惊住。女子也呆住了。他们此次下山,只是为了查探到底出了何事,如今事情已明,之所以在此处,也只是担心那两个魔头去而复返,伤害这两个小孩。他们从未想过要收徒。虽然,门中闭门三十年不出,缺少新鲜血液,但门主并未说过要重新收徒,若是擅自带人上山,很有可能会受到责罚! 女子回过神后,一口回绝!尹相纶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但不甘心,盯向男子,看到他脸上的犹豫之色,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 他稍一想,便回头看向二牛,道:“去跑一圈给他们看看!” 二牛闻言,虽然不解自家少爷这是何意,但是他向来听他的话,立即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青丘之顶并不宽阔,二牛像是一道风,迅速绕着青丘之顶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好,气不喘,脸不红! 男子和女子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尹相纶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一块估计有七八十斤重的岩石,再次吩咐二牛:“抱着那石头再跑一圈!” 二牛心中更为疑惑,却依然什么都没问,二话不说走过去抱起那块石头,又跑了一圈。这一次跑完,气息略有些不均匀,但已足以让这一男一女目瞪口呆! 尹相纶很满意这二人的表现。他心中已有八分的把握,这两人定会带他二人上山。想着,他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收徒的标准是什么,但我想二牛绝对是个天才!没有门派会放过一个天才,对吗?” 男子脸上犹豫之色更重,但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就答应了尹相纶的要求:“我可以带你们上山,但是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门下,我不能保证!” 尹相纶认真地鞠了一躬,道:“我明白!谢谢!” 男子忙扶起他,道:“你还有什么事吗?若没什么事的话,现在就可带你们上山!” 尹相纶瞬间想到了那个满是碎尸的尹家大宅,他不想回去,但尹家的人都没了,总是还有些东西是需要收拾的!他想了想,回答:“我还需要回去一趟,安排一些事情。明日一早可行?” 男子想了下,点头,又问:“那需要我们送你们回去吗?” 尹相纶摇头:“不用。” “行!我们也还有些事要办,明日辰时,青峰镇外的凉亭见,如何?”男子道。尹相纶点头。 快走的时候,尹相纶忽然想起一事,他转身喊住了准备离开的男女,问:“这灭门一事,总是需要个理由。你们可知道?” 男女相视一眼,男子摇了摇头。 尹相纶眼中掠过些失望,然后想了下,又道:“聊了这么多,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男子微微一笑,道:“鄙姓江,单名一个河字。师妹姓绾,名也是绾字!” “江师兄和绾师姐小心!”尹相纶说道。 江河点头,同样嘱咐了一句后,和绾绾二人瞬即远去。看着二人疾掠而走的身影,尹相纶眼里掠过一丝坚定,他看向那座孤独的坟墓,心里暗暗发誓! 此仇不报,他永不冠尹姓! 004尹宅惊魂(一) 入了夜,镇外的小路便有些不好走,二牛跑得比平时慢些,不过还是没用多久时间。进镇的时候,大街上,依然还有好些人。有些是想多赚些钱的商贩,有些是喝得醉醺醺想找个地方继续喝的醉鬼,还有些是偷偷从家里出来准备去西边那家挂满了红灯笼的醉香楼中偷。一欢的。 这些人中,有些人认出了这忽然冲进城来的相纶二人,便指点着啧啧摇头感慨。相纶像是未看到一般,任由着二牛背着他往家跑。 穿过阴暗的小巷,过一座小拱桥,再路过栓了狗的二腿子家门口,在那条狗恍若疯癫般的狂吠中,转入较宽较平整的小巷,小巷的尽头便是尹府的后门。小巷内,有幽香涌动。尹相纶从二牛背上爬了下来,走到后门前,看着闭着的后门,未动。 前门染了太多的血,他不想走,所以选择了后门。只是,无论走哪扇门,都要走进那个像地狱一样的世界。 他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给自己一些勇气去再次面对。良久,他才走上前,和往常一般,弯下腰将门槛下塞着的一条青铜片掏了出来,然后顺着门板上的缝隙插了进去。轻轻一拨,便听得嗒地一声,后面的门栓已经落下。 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门后,是一个桂花的世界。这里种着许多桂树,品种并不相同。如今,正是月桂开花的时间,刚才在小巷中闻到的那一阵幽香,便是那些月桂花飘出来的。 只是,这香气再浓郁,也依然掩盖不住从前院飘过来的那浓郁的血腥味。连带着,这里的桂花香都变得粘稠恶心起来。 尹相纶小小的身子在桂花树下站了会后,让二牛留在了这里,然后独自一人迈步踏着落满了金黄色落花中的鹅软石小径,慢慢走向他想去的那个地方。 穿过拱门,便是假山。绕过假山,有两扇门,一道垂花门,穿过垂花门便是前院,是地狱。另一扇门是拱门,通向后院。 想必那两个人动手之前把人都集中到了前院里,所以这里到没见到什么尸体。尹相纶心里微微松了一些,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得住! 他在假山前站了会,看着那个垂花门,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眼,转身往另一扇拱门走了过去。穿过拱门,绕过一片花圃,便是他住的那个小院。 小院没有名字,只在门口种着一丛黑竹,共七根,和他的岁数一样。只是,此刻这从黑竹前,却坐着一个人,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像是一个蹲伏着的猛兽,令人生惧。 尹相纶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人,顿时脸色一变,脚下立停,喝问:“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桀桀的笑声,随着笑声响起,有风随之而起,朝着尹相纶呼呼而来,阴寒刺骨。 尹相纶没有丝毫犹豫,掉头就跑,同时,口中大喊:“二牛!” 刚喊完一声,便听得身后有阴测测的声音响起:“小娃子,哪里去?”那声音仿佛很近,尹相纶心中一个咯噔,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原本在黑竹前的身影此刻却站了起来,一步迈出,便像是两人间的距离被压缩了一般,瞬间就跨过了一半的距离。 尹相纶头皮一麻,脑中想:莫非此人便是那两个凶手之一?想到此处,他一边努力将两条腿跑得更快,一边再次大喊:“二牛,快跑!快跑——” 在他心里,二牛虽说跑得快,却也未必跑过快这个凶手! 再说二牛。 听尹相纶的话留在了桂花丛中的二牛,等得无聊,便寻了棵树靠着坐了下来,想着这好好的家就这么忽然间全没了,想着那些从前对他总是很好很和蔼的人一下子都成了一方方的肉块,不由得悲从心来,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可谁知,才没哭了几声,他竟犯起困来。他向来嗜睡,这下困意袭来,尽管他不想睡着,可还是没用多久,便合了眼打起了呼噜。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得有人在喊他,那声音似乎还有点像少爷的。但是少爷从来都不会像这样嘶声喊他的。所以应该不是。于是,他抓了抓有些痒的脑袋,转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尹相纶又跑了几步,没见到二牛的身影,心口微微一松,想着这二傻子应该是听话跑了。但又有些失落。以前让他跑时,他总会跑来找他,没想到这次却这么听话了。 正想着,尹相纶忽觉得身上一紧,然后猛地往后飞去。刷地一下,脖颈间便是一凉,一只手紧紧地从后掐住了他瘦弱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带着冰冷的寒意嵌入了皮肤之中。指甲之下,便是他血液涌动的血脉。 “想必你应该就是那个被那两个蠢材漏掉的尹家独子了。”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在脑后响起。尹相纶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脑后的发丝被他说话时吹出的气息拂动了。 尹相纶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心脏在胸腔下,疯狂的搏动,仿佛要冲出那如今成了牢狱的胸腔,逃出生天。 恐惧,像是雨后的春笋,疯狂的生长。可,尹相纶依然注意到了这个神秘人评价那两个凶手时用的语气。 他说他们是两个蠢材,那语气仿佛他很早便认识他们! 这一发现,顿时给了他勇气,连死亡都在此刻变得渺小起来,他只想知道,凶手是谁! “你认识他们?”他有些急切地问。 后面的人咦了一声,似乎对这七岁的小孩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能完整地问他问题很是惊讶。 脖子上的手松了松,尖利的指甲从肉里褪了出来,留下几处撕裂的疼痛。 “小子,只要你能帮我一个忙,老夫不仅能放你一条生路,还能告诉你那两个杀了你全家的蠢材是谁!”背后的人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 尹相纶没有多想,如果这人说的是真,那么无论他想让他做什么,这笔交易听上去似乎都很合算,且关键是,如今自己是羔羊,他才是刀俎。尹相纶没有选择。 他问:“能先放我下来吗?” 背后的神秘人闻言忽地笑了一声,说:“倒是个有趣的小孩!”说完,他便松了手。尹相纶砰地落了地,踉跄着顺势往前冲了几步,拉开了一些距离,虽然这点距离对于两人的实力差距来说也是于事无补。 还没站稳,就听那人继续说道:“别想逃,你逃不掉的!” 尹相纶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看向说话之人,微弱的月光下,看着有些佝偻的身体完全地隐藏在了一件黑色的大斗篷之中。宽大的斗篷帽将整张脸都掩藏在了绝对的黑暗之中,让人窥探不得。 尹相纶放弃了想要一窥面目的念头,忍着内心逃跑的冲动,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对面的人似乎在打量他,几息之后,传出一声轻叹:“可惜!” 尹相纶心中一突,忙问:“可惜什么?” 那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老夫来这里是来找一件东西的,只要你能把那件东西给我,老夫今天就放你一条生路,毕竟老夫也不是什么杀人狂魔,对杀一个小孩完全提不起兴趣!” 尹相纶没有功夫去惊讶这神秘人对人命的淡漠,只是蹙着眉问:“什么东西?”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与他尹家的灭门之灾有直接的关系。 那人闻言却摇头:“我不知道。” 尹相纶愣住。紧接着,却听得那人继续说道:“不过,你作为尹家的独子应该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尹相纶刚想回答,却忽地心中一跳,停了下来。 那人见尹相纶沉默,声音忽然尖利了一分,喝:“快说,那东西在哪里?”听他急切的样子,仿佛那件东西极为重要,最起码对他很重要。这让尹相纶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测,他尹家的这场大祸,绝对是与这样东西有关。但是, 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尹相纶一边心内心思急转,一边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但是你怎么保证你拿到那件东西后会不会杀我灭口?” “嗬,人小鬼倒是挺大!只是可惜了!可惜啊!”那人说着摇了下头,宽大的斗篷在昏暗中晃动着,像是一头巨蟒的脑袋正在慢慢寻找着最佳攻击的角度。尹相纶心中紧张无比,脚下暗暗地往后慢慢挪动着。可还没挪出一尺距离,就被那人瞧出了端倪。只听得他阴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老夫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小子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我就饶了你!否则的话,老夫也不介意让小黄开开荤,它可是好些天没吃肉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嘶嘶两声,宽大的斗篷底下的阴影中便有一道黑线蜿蜒而出,尹相纶定睛一看,不由得全身一麻,僵在了原地。 黑线游出了半丈距离就停了下来,上身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上竖着一双黄色的瞳孔,盯着尹相纶,其中的阴毒,仿佛化作了实质,如两柄小刀扎在尹相纶的身上,让他僵直在那里,丝毫不敢动弹。 嘶——那人口中的小黄示威一般吐了吐长长的蛇信,尹相纶的心不由得跟着颤了颤。他从小就怕蛇,更何况眼前这条不太寻常的蛇。 “快说吧!小黄的耐心可不太好!”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在旁边添油加醋。 尹相纶盯着那条小黄,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东西不在这里,你先把这蛇收起来,然后告诉我那两个凶手是什么人,我就带你去!” 躲在黑斗篷下的人,似乎很相信他的话,一口答应。他说:“那两个蠢材有个道号,叫做无尘道人!好了,小黄我也收起来了,人我也告诉你了,你可以带我去取那件东西了!” 黑斗篷下的人说这话的同时,不知何时已将小黄收了回去。 尹相纶还想问,不是两个人吗为什么只有一个名字,只是,躲在黑斗篷下的人已经没了耐心。他只好收起了心中的疑惑,带着他离开了那里。 005尹宅惊魂(二) 尹相纶想带着他去的地方,是父亲尹贺翔的书房。当他跟那斗篷下的人说东西不在这里时,他就已经决定去父亲的书房了。他知道,父亲的书房中有个密室。 唯一的问题是,父亲的书房在前院,要去书房,便要踏进那个地狱一般的世界。可是,他若想要活命,这已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忽然有些后悔,之前拒绝了江河说要送他们回来的提议。如果当时他同意了,那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任何事情都是没有如果的,因为时间不会倒退,生命不会重来! 在垂花门前,尹相纶连着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那斗篷下的人的催促下,迈过了那道门槛,迈进了地狱。 一过垂花门,这空气中的血腥味便粘稠起来,才走了几步,尹相纶便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想屏住呼吸,不去呼吸这弥漫着他的家人血液味道的空气。可是他不能!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涌进胸腔,仿佛一粒粒的冰粒,带起一阵阵的疼痛。 不知何时,他已然停下了脚步。斗篷下的人等了一会后不见尹相纶动,顿时失去了耐心。斗篷一扬,一只苍白满是褶皱的手伸出,一把抓住尹相纶的后领,将那小小的身体拎了起来,凑到了斗篷帽前。 “到底在哪?”愤怒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尹相纶蓦然回身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一双黄色的竖瞳,正盯着他,目光冰冷若蛇。 顿时,心头一颤,他忙移开了目光。 “你不会是在骗老夫吧?”斗篷下人阴森地问。 “没有!”尹相纶慌忙否认。说完,奋力扭过脑袋抬手就是一指,喊道:“就在那里!” 手指所指的地方,正是他父亲尹贺翔的书房。 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神秘人抬手射出一道黄光落在旁边的烛台上,上面残留的半截红蜡烛顿时亮了起来。 微弱的光芒摇曳着,洒满了整个屋子。 屋子内,一片狼藉,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雪白的宣纸上也落满了脏乱的脚印。 “你确定在这里?”斗篷下的人问,带着一丝怀疑。 尹相纶暗暗吞了吞口水,点头回答:“我确定!”说完,他就往长案后的书架走去。那人就站在门口看着。 尹相纶在书架的第三排上摸索了一会后,不知按了个什么,那排书架忽然向一边滑了开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门。 “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尹相纶转头看向门口的神秘人。 神秘人看了一眼露出来的密道,又看了看尹相纶,犹豫了一会才走了过来。在门口略一打量。低头走了进去。就在这时,尹相纶一直搭在书架上未放下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只听得哗啦一声,一道石门紧贴着那神秘人的背部落下,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细细密密的灰尘扬起,尹相纶连一眼都不敢多看,掉头就跑。还未跑出门口,就听得嘭地一声巨响,整间屋子都颤抖了起来。他惊骇地回头,只见那扇足有一尺厚的石门上已经有了些细密的裂纹。 尹相纶的脸上顿时失去了颜色。这还是人的力量吗?他在心内喊了一声,不再耽搁,奋力往外跑去。还没跑出去多远,就听得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尹相纶不敢去看那扇门是否还能撑住,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地跑!只是,他从小就体弱,没跑几步,便感觉双腿酸胀,竟似灌了铅一般,愈来愈重,愈来愈难以抬起。 忽然,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二牛那么彪悍的体魄,而只是一个比书生还要磕碜三分的身体。 他已经听到了背后那人气急败坏的骂声。 他甚至仿佛听到了小黄嘶嘶的声音。 忽然,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少爷——你在哪里?”浑厚的嗓音中,还带着一丝哭腔,不是二牛又是谁!尹相纶一怔之后,不由得在心中怒骂:这二傻子怎么这时候冒出来了!不是让他走了吗? “少爷——” 二牛的声音又清晰了一分。尹相纶无奈,一咬牙,压榨着身体内最后的一丝力量,迎着二牛的声音跑去。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二牛魁梧的身体正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路上开始出现的那些残肢碎肉。 终于,二牛也看到了尹相纶,大喜,也顾不得会不会踩住那些尸块,立即迎了上来! 尹相纶顾不得跟他解释,拉着他就跑。二牛似乎从他惊慌的神情上读出了些什么,没多问,手一捞就将尹相纶抱了起来,甩到了背上,然后一阵狂奔! 二牛跑起来可比尹相纶快得多了。可是,没跑多远,一条黑影忽然从前方的花丛中射出,朝着他们射来,还带着嘶嘶的声音。 尹相纶身上一寒,慌忙一指旁边的小径,二牛会意,一个急转,躲开了那条蛇。前方是尹相纶的院子。 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二牛像是一阵风一般,冲进了院子,路过那七株黑竹时,风带动了那绿汪汪的竹叶,发出了沙沙的细碎声音。 一进屋,尹相纶一边让二牛关门,尽量能拖延一下那个人,一边扑向自己的那张木床。基于某些尹相纶不知道的原因,在尹相纶住进这间屋子那天,他的父亲就告诉过他,他的床下有一个密道,可以直通镇外! 尹相纶在床头一阵摸索,然后咔地一声,木床下,便有一块石板向两边滑了开来,露出了一个黑黝黝,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 尹相纶立即矮身钻了进去,爬进了洞中。二牛紧跟其后。 一进洞,尹相纶就按了一处机关,将洞口重新关上了。 举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尹相纶在前,二牛在后,正准备顺着这条地道离开。却听见被二牛关上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尹相纶和二牛顿时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黑暗中,有沙沙的声音,顺着上层的石板,慢慢地靠近。尹相纶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口,他抬手捂住忍不住要呼吸的口鼻,死命地捏住。二牛也同样如此。 屋中,一片漆黑。神秘人躲在黑色斗篷中,仿佛和黑暗融作了一体,若不是那斗篷掠过石砖时发出的摩挲声,这里几乎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忽地,一道独特短促的哨音响起。石板下的尹相纶听到这声音身体不由得一颤。 黑暗中,有两点黄色的光芒亮起,是小黄的眼睛。 “小子,你现在出来还来得及,老夫保证给你留个全尸。你可考虑清楚了!到了小黄的口中,死就不是那么痛快的事情了!”神秘人的声音冷冷响起。密道中的尹相纶和二牛同时颤了一下。 寂静,如此的寂静。 良久,忽然小黄撕了一声。而后,便是一声阴森的笑声。 尹相纶心中一突,直觉不妙,松开捂住口鼻的手,拉起二牛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一阵巨响,整个地道都跟着颤抖起来。 然后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裹挟着碎裂的石板,重重地撞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二牛忽然大叫一声少爷小心,然后一把将他抱入了怀中,将他护在了胸前。 碎裂的石板全部落在了二牛一人的身上,二牛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往前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将尹相纶压在了下面。 二牛沉重的身体压在尹相纶身上,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脑袋有些晕。正在这时,嘶嘶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尹相纶推了推二牛,见二牛没什么反应,不由得心中一慌。又用力推了几下,还是没什么反应,顿时更慌。 再加上后面逐渐接近的嘶嘶声,一直努力保持着冷静的尹相纶,终于在此刻崩溃了,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哭着大喊:“二牛,你醒醒!快醒醒!” 从他有记忆开始,二牛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虽然他总骂二牛是个二傻子,可是在他心中,二牛就是亲人,是个有些迟钝,有些傻的哥哥。他习惯了骑在他肩头去看日出看日落;习惯了烦躁的时候朝他发脾气却听到他呵呵的傻笑声;习惯了他总是像条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他早就习惯了他的笑,他的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健壮强大。可此刻,他却像是死了一般压在他身上,毫无反应。 他已经只剩他了,难道连他也要被带走吗? 不甘心,绝望,悲凉……许多情绪顿时从心底涌了出来,让他癫狂! “啊——”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一条细细的小蛇爬上了二牛的身体,蜿蜒着来到他的脖颈出,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一层黑气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开来,没多久,二牛整张脸都黑了。可这里太黑,尹相纶看不到。但他听到了那嘶嘶的声音,他知道那条蛇就在这里。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或许,随着父母而去也好,起码不用这么痛苦! 而正在这时,一声佛号忽然响起:“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随着佛号的落下,这原本黑暗的房间中,忽然有金光亮起,金光顺着洞口落进了洞中,那正准备攻击尹相纶的小黄,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嘶地一声,迅速往地道深处逃了进去。 而洞口处,原本的木床已成了一地碎块。站在洞口正等待着的神秘人,见到金光,身形立动,像是一道箭一般往屋外射去。 “罗施主莫急,与老衲聊聊再走也不迟!”这不紧不慢的声音刚落下,原本到了门口的神秘人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上,发出了砰地一声闷响,然后整个人往后飞去,宽大的斗篷也被劲风吹了开去,露出了里面神秘人的真容。 一身极普通的灰色劲装包裹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身体,微微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苍老面容之上满是褶子,看着像是快要入土的老头。 这时,一个穿着一身破烂袈裟的光头和尚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踏进了屋里。 老头一看到这和尚,两眼一瞪,脸上突现几许惧色,尖声喊道:“老秃驴,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进门来的和尚,也是一副枯槁老头的模样,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仿佛蕴含着无限光明。 和尚闻言,微微一笑,慢悠悠地回答:“世间恶缘未尽,老衲岂敢妄入轮回!”说着,和尚目光往着地道入口处扫了一下,又道:“罗施主,把解药拿出来吧,否则就别怪老衲不念往日情分了!” 老头的脸色变了变,阴声道:“哼!要打就打!又何须找个借口!你又不是不知,老夫从来不制解药!” 和尚闻言,叹了一声:“本以为这么多年不见总会有些变化,不料罗施主还是如此!本性莫非真的如此难移?” “秃驴,你少啰嗦!老夫今天碰到你算我倒霉,一句话,是让走还是不让走!”老头阴沉着声音问到,右手则已悄悄地摸上了腰间挂着的一根黄色竹笛。 和尚目光在他腰间一扫,摇头唱了一声佛号。 老头脸色一变,右手一抬,竹笛已凑到了唇间。和尚见状双腿一盘,坐了下来,单手执礼,一手数着佛珠,口中念道:“如是我闻……” 佛经轻却字字清楚地从和尚口中传出,对面的老头神色凝重,贴在竹笛上的嘴唇微动,却无任何声音传出。 忽然一道黑线从老头身上射出,直奔和尚眉心而去。和尚闭着眼,恍若未知。 两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转瞬即至,眼看着和尚就要殒命当场,却听得铛地一声,恍若金属交击,那黑线被一个凭空出现的金色卐字挡在了离和尚眉心不超过一寸的地方。 恰在这时,黑线忽然团作一团,嘭地一声闷响,就炸作了一团黑色烟雾,迅速将和尚整个笼罩了进去。 “糟糕!”烟雾中和尚喊了一声,紧接着,有金光从烟雾中射出,烟雾遇金光即消融无形,有如雪遇春光,不过几个呼吸,黑色烟雾便已消融殆尽,但房间里哪里还有那老头的身形。 006起死回生 罗姓老头跑了和尚并未追击,而是挥手点亮了房中的烛台,又随手收了那个飘在屋顶洒落淡淡金光的钵盂。然后走到地道入口处,看了里面一眼,然后跳了进去。 尹相纶躺在二牛身边,看着和尚,冷冷道:“要东西没有,要命一条!” 和尚闻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到二牛脖子上一搭后,面色一松,道:“还有救!” 尹相纶闻言一愣,旋即微喜,也顾不得去追究这和尚到底是敌还是友,张嘴便问:“你刚说什么?他还有救?真的吗?” 和尚一边伸手抱起二牛,走到洞口将他推出了洞外,一边问:“你就是尹家的独子,尹相纶吧?” 尹相纶跟在后头,嗯了一声。然后手脚并用跟着爬出了地道口。 二牛命大,体质本就彪悍,又有高人相救,体内大部分毒素逼出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在等待二牛醒来的过程中,尹相纶已渐渐相信,这和尚可能真的不是来帮他的。在谈及二牛伤势的时候,和尚说出了那神秘人的来历。 那人叫做罗晋,擅毒术与驱蛇。他手中的毒蛇,都是奇毒。凡中毒者,鲜有生还的。不过,之前,这罗晋可能是想逼尹相纶说出那件东西的下落,所以才未下死手。再加上二牛的身体本就比寻常人要强硬许多,所以,并无大碍。只是,终归这毒性强烈,多少还是有些影响。 听到和尚说到此处,尹相纶有些急,问他:“可有什么办法可以根治?” 和尚似乎有些犹豫。尹相纶见状,举头便拜:“大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大师受小子一拜!” 和尚倒也不忸怩,大方地受了尹相纶一拜!等尹相纶拜完直起身子,他微微一笑,道:“老衲身上有金刚炼体一术,只要他勤加练习,必可后患无忧!” 尹相纶闻言,却听出了一些其他的味道,他看着和尚,沉吟了一下,问:“可有什么条件?” 和尚闻言哈哈一笑,道:“之前听闻尹家独子小小年纪便聪慧如妖,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你放心,老衲并无歹意,只是,见施主慧根天种,便心生爱惜之意,想收尹施主于门下,不知尹施主可愿意?” 尹相纶闻言沉默,转头看着还在昏睡的二牛,半响后问:“除了你的金刚炼体之术,可还有其他办法吗?” 和尚愣了一愣,旋即回答:“天下道术三千,皆能强身健体,都可保他日后无忧!” 尹相纶听了,顿了顿,又问:“大师可知,这无尘道人是谁?” 和尚闻言,脸上忽然露出悲悯之色,看着尹相纶,片刻长叹一声:“也罢!也罢!尹施主心中尘缘未尽,可见与我佛无缘!可惜!可惜!不过,老衲奉劝一句,这世间恩怨,皆有因果!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尹相纶却苦笑一声,道:“我尹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除我与二牛之外,共一百三十五口人,无一生还,无一全尸。此等血海深仇,唯有手刃仇人,才可放下!” 和尚闻言,又叹一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小小年纪,何苦让自己带着枷锁前行!” “大师不必再劝!”尹相纶果决说道。 “也罢!”和尚叹了一声,然后将无尘道人的来历细细说了出来。原来无尘道人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两个道士。两人中,一号无垢真人,一号缺尘真人,正是那天突然来到青峰镇的那两个道士。此二人与那罗晋一般,无门无派,乃是散修。不过,与罗晋不同,罗晋虽然行事狠辣,但还有所收敛,那无尘二人却是行事百无禁忌,偏偏又精明,从不招惹那些强大的门派。所以,他们虽声名狼藉,却依然存活至今! 尹相纶仔细地听着。在二牛醒来之前,和尚又问及他之后的打算。 尹相纶想了想,回答:“我打算去青峰山上。” 和尚闻言,认真地看着他,问:“你可想好了?” 尹相纶点头:“他们说可以帮我找到无尘道人!” 和尚轻笑一声,笑声太短,尹相纶没有来得及分辨出其中的意味,只听得和尚说到:“这无尘道人并不难找,但是这上了山,就不是那么好下山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尹相纶说:“只要能报仇,其他的都不重要!” 和尚闻言叹了一声,说:“既然你决定上青峰山,那我便跟你讲讲关于青峰门的事情吧!” 尹相纶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和尚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二牛,然后缓缓道来: 青峰门创建于一千年前。这在整个修行界,也算是一个底蕴深厚的门派了。听说,青峰门的创派祖师,本是一个书生,后来科考落榜,一时想不开的他,选择了跳崖自尽。却不料崖下是个湖。落入湖中的他非但没死,反而在湖边找到了一个山洞,洞中有尸骨一具,尸骨上有心法和剑谱各一本。 这书生得了那心法和剑谱,对仕途失望的他,转而开始修行。没想到,仕途失利的他,却在修行一道上,天赋惊人。他在湖畔呆了十年,十年后出,正好遇到了当时凶名赫赫的一个魔头。大战了一天之后,他成功将其斩于剑下,至此一战成名。 他又在江湖上流浪了十年,走遍了各处河山,拜访了不少当时的门派,最后他来到了这青峰门。当时的青峰山下,并没有青峰镇,只有茫茫地一片丛林。 他在青峰山下住了下来,一柱便又是十年。 十年后,天降流星。有一颗正好落到了青峰山山脚,正好是如今青峰镇的位置。如今青峰门中的第一法器青锋剑,便是那颗流星中的金属所铸,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乃是修行界的第一法器! 书生铸得青锋剑后,又去世间流浪了十年,十年后回到了青峰山,开宗立派! 在这千年间,青峰门起起落落许多次,最盛时期,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青峰门门主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和尚没有说如何有趣,只是笑了一下,便带过了。任何事,都有一个极。万物盛极而衰。三十年前青峰门风光无比,但也是三十年前,那场大战,让青峰门损失惨重,跌落巅峰,摔得极惨。 这三十年,天下道门约定不出世,想来今日的青峰门已然恢复了一些元气。 说到这里,和尚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既然决定去青峰门,那老衲便提醒你一句。这道门不比俗世,万事小心!” 尹相纶点头,然后看着和尚虽老却透着祥和的脸,忽然心中一动,问:“你怎么不问我那件东西?” 和尚闻言一笑,道:“出家人讲究一切随缘!”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天空,道:“你休息一会吧,老衲替你看着他!” 这一夜惊险,尹相纶确实已很疲惫,当即也不推脱,贴着二牛的身边躺了下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待尹相纶睡着,和尚看着尹相纶稚气未脱的脸,眉宇间露出几许愁色,口中低声喃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先苦而后甜!漫漫长路,唯有熬过,才可现光芒!”说完,便长叹一声。 007上青峰 渐渐的,天外渐亮。尹相纶还在睡,这一觉,于梦中的他,似乎睡了很久。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在这所大宅子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又经历了一遍。直到,他推开那扇漆红的大门,看到门内地狱一般的景象,梦才戛然而止。 他喘息着坐了起来,额上全是冷汗。转头看旁边,二牛还在睡。目光在屋中一扫,却不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不由得一愣。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院子中,就看到了那和尚正蹲在拱门处,看着那七株黑竹。 “如果老衲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你的本命竹,看来你尹家曾遇到过高人!”尹相纶还未靠近,老和尚就说起了话。 尹相纶愣了一下,问:“什么是本命竹?” 老和尚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其中一根黑竹上轻轻一点,一点金光在他的指尖亮起,而后又没入了黑竹之中。 很快,这七根黑竹,开始渐渐的虚化,淡去,几息之后原本枝叶繁茂的黑竹竟不见了,原本长着黑竹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仿佛那几根黑竹从来不曾存在过。 尹相纶不敢置信地看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和尚屈指一弹,一点金光没入泥土之中,然后砰地一声发出闷响。响声刚过,屋内忽然爆出一声大喝:“少爷!少爷,快……咦,少爷呢?” 原来是昏睡了一夜的二牛终于被惊醒了。等他走出来时,老和尚已从泥土里取出了一支黑玉竹,长不过五六寸左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上纹理清晰,栩栩如生,就好像是一棵缩小版的黑竹。 老和尚将黑玉竹递到了尹相纶身前,道:“老衲猜想施主应该不会再住在此处,此物留在此处也已是不安全,便擅自做主,替你将它取了出来。施主应该不会责怪老衲吧?” 尹相纶伸手接过了玉竹,入手温润。尹相纶细细端详了一遍,忽然觉得那罗晋找得很有可能便是此物。若真是如此,那么此物带在他身上,就不太安全了。而且,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若是他们也想要此物,那么他带在身上,岂非是…… 尹相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了决定,他将此物又放回了老和尚的手中。 老和尚微愣,看向他的目光渐渐深邃,问:“施主这是何意?” 尹相纶拱手拜倒,道:“小子和二牛得蒙大师相救,实乃大幸,小子无以为报,就将此物赠予大师,略表心意,还请大师收下!” 老和尚闻言,眼底泛起些玩味的笑意,道:“老衲救你也不过是缘之所至,出家人做事不讲究回报,何况你这礼,老衲收了也是无用!” 尹相纶闻言,心中升起些疑惑,抬头便问:“这是为何?” 旁边二牛却迷惑地看着两人,嘟囔道:“少爷,这老和尚是谁啊?你为啥要送他东西?” 尹相纶轻斥:“二牛,不可无礼,这位大师是你我二人的救命恩人!” 二牛闻言,顿时瞪圆了眼睛,而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砰砰砰就连着给老和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道:“大师,既然少爷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吧!少爷很少送人东西的!而且,连二牛都觉着这东西是个不错的东西咧!” 老和尚看他,笑:“你个痴儿!也罢,老衲且收下!不过,施主需得答应老衲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尹相纶忙问。 “待你十六,务必请来地藏寺见老衲一面,此事攸关施主今后。切记!切记!”老和尚郑重说道。尹相纶微微皱眉,心内有些疑惑,但也没问,只是牢牢记在了心中。 老和尚见他答应,便持着黑玉竹诵了十八声佛号之后,将此收入了怀中。 尹相纶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辰时。该是和那青峰门的人碰头的时间了。 临别之际,老和尚还是将他曾说过的金刚炼体之术送给了尹相纶,叮嘱他有空则可以教习二牛练习。若是二牛并不想学,也无妨,就当是送给尹相纶的见面礼。最后,大师又嘱咐一定要收好!尹相纶谢过之后,就让二牛带着他往镇外跑去。 走了没多远,他忽然想起来,这一夜,他竟是一直没问这位大师的法号是什么。于是又吩咐二牛回头,可大宅中哪里还有那位大师的踪影。若不是他院子前已没了那几棵黑竹,他恐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尹相纶遗憾地和二牛离开了。 镇外凉亭中,江河和绾绾早已等着。见尹相纶和二牛到来,各自寒暄了一句后,便准备启程。 走之前,江河问尹相纶:“需要去青丘转一下再走吗?” 尹相纶摇头回答:“不了,等大仇得报之日再来吧!”江河点头。这时,绾绾忽问:“你们昨晚没遇到什么人吗?” 尹相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绾绾,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是她眼中除了淡漠,并没有其他的什么,像是只是随口关心了一句。 但是,以昨日这绾绾表现出来的淡漠,她不太像是一个会关心人的人。想着,尹相纶心中留了一个心眼,并未说实话,而是摇了摇头,然后反问:“我们应该遇到什么人吗?” 话音落下,二牛看了尹相纶一眼。江河又看了二牛一眼。 “我们走吧。”江河说道。尹相纶点头。 咻咻两声,两道清光冲天而起,直奔青峰山而去,逐渐没入那飘渺的云雾之间,消失不见。 那天之后,青峰镇内忽然多了一个传言,说是有人看到了青峰山上的神仙,把尹家的那两个小孩都带到山上修仙去了! 几天之后,青峰镇外的管道上来了许多官兵,为首的是一名披袍带甲的将军,骑在一匹无杂色的白色骏马之上,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马车后是几百的士兵,个个带枪披甲。 青峰镇上一直平安祥乐,何时见过如此多的士兵,百姓不由得都慌了起来。就连那镇上的知县都吓得不轻,连腰间的官带都没系好就匆匆跑到了城门口迎接。 为首的将军居高临下,问:“尹府在何处?带路!” 知县忙点头,慌张之下,连马都忘了骑了,两只脚快走着,将这突如其来的大部队给带到了大门紧闭的尹府门前。 刚靠近,便闻到一股极浓的尸臭味。为首的将军脸色一沉,喝问知县:“为何会有如此重的味道?” 知县脸色惨白,也不知是这尸臭熏得还是被吓得,支吾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将军见状,也不多问,下了马走到了马车前,亲自掀起了车帘,恭敬说道:“老师,我们到了!” 车内传出了一声叹息声,饱含悲怆凄凉。半响,又传出声音:“我就不进去了,你让士兵们进去收拾吧!” 将军面现悲戚之色,撑着车帘的手犹豫了一会后未放下,又问:“老师真的不进去再看最后一眼吗?”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老了,却还不能死!得活着!给他们报仇!”说到最后,这车内的声音已是咬牙切齿。 将军闻言,慢慢放下了车帘,然后转头去吩咐士兵进宅子收尸。 这场收尸行动,持续了很久,听后来青峰镇上的人说,那些士兵在宅子里足足待了三天,才将那些尸体全部凑齐!而那股臭味去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淡去。 008世外林中 青峰山上,世外林中。 尹相纶和二牛已经在这里等了有好几天了,但却始终未见到一个管事的人,更别提传说中的青峰门主青一道人了。 那天,那江河和绾绾二人带着他们上了山之后,在山门口便将他们放下了。说是要先去通报一下,却一去不返,后来有人来将他们带到这世外林中。 这世外林,地如其名,好像真的是一个世外之地一般。一排竹舍,三两桃树,便再无他物。听送他们来此地的人说,绕过竹舍,有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有一个寒潭。寒潭之水凛冽,不适洗浴,却甘冽,合适饮用。 尹相纶还没去过,这几日,一应烧饭打扫都是二牛做的,而他,每日最多的时间,便是坐在那竹舍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那几株已经接了青青桃果的桃树发呆。 这竹舍中,食物器皿一应俱全,尹相纶与二牛住在此处,倒是不会饿肚子。可是,这里除了他二人之外,便没有人了。总是呆在此处,未免无聊孤冷些。更关键的是,这绕着竹林的竹林,大得出奇不说,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刚到这里的第二天,二牛闲得慌,在这竹林里跑了半天,最后却从进去的口子里绕了出来。当时看到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尹相纶,将他吓得不轻。 后来,二牛与他说了其中古怪,他还亲自去试了,却也同样,明明一直是顺着那条路往前走,却最终走了回来。尹相纶试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找不到其中原因,却想到这处地方,本来就与他原来的世界不太相同,那么出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也不是很稀奇的现象。 这般想着,他就不惊奇了。 既然走不出去,便索性耐心等着。连着发了好几天呆的尹相纶,终于不再发呆。清晨起来,便随着二牛一同去寒潭边挑水。 前几日,都是二牛一人去担水,总是很快回来。便以为,这寒潭应该不远。今日自己走了一趟,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这竹林中的路,也不尽是平坦的。有起有伏,等到他走到那寒潭边时,已是气喘吁吁,脸色通红。而二牛,天生体强不似常人,这一段路走下来,依然脸不红气不喘,轻松无比。 尹相纶看了他一眼,破有些懊恼地想,他二人若是能平均一下,便都能是正常人了! 二牛装好了水便准备往回走。尹相纶走不动了,便让二牛先回,一人留在了那寒潭边,找了一个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躺了下来。 许是这里是青峰山,海拔高,这阳光落在身上,要格外的温暖一些。尹相纶舒适得直想闭上眼,慵懒地转过身,换了个姿势,准备假寐一会时,胸口却忽然磕到了某些东西。他手一摸,便知是什么东西,不由得微愣了一下。 这东西,自那日上山之后,他便一直贴身放着,即使是在世外林中。他可一直记得那天晚上大师说起道门间的事时提到过的一句话,这修行界中人,总是对自己的修行法门很是重视,若是门中有人私自传授出去,视同叛门。虽然大师没说,如果一个人学了两个门派的功法会怎么样,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是一件好事。所以,尹相纶一直谨慎地将这本金刚卷贴身藏着,连二牛没都没告诉,想着等以后稳定点以后再说。 而这几日,他一直沉浸在家中巨变的这件事上,倒是将这书给忘了。此刻无事,正好这里也没人,他便拿了出来翻了起来。 这金刚卷,中土第一佛门——地藏宗三大法门之一,其中的金刚炼体术更是天下炼体之术之首。无数修士挤破脑袋都想一窥究竟,却从未有地藏宗之外的人得到过完本,而尹相纶手中的却是天下少有的完本。只是,尹相纶不知。在他想来,那大师如此随意便送出了手,即便是珍贵,也应该不会是极其珍贵的那种。 所以,此时翻看着这本金刚卷的时候,便有些随意。 粗略看了一遍之后,尹相纶发现这金刚卷,其实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卷,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下卷才是大师口中所说的金刚炼体术。 上卷的金刚经,尹相纶只是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趣。拗口难读的佛经,与他如今一心想要修行提升实力的想法并不符合。所以,他直接翻过了这一篇,仔细读起后面的金刚炼体术。 大道三千,始终脱离不了一样东西,灵气。 这所谓修道,一修的是心,二修的是身。以往,修道首重心,与佛宗一般,首重心境。但如今,千年来无人飞升的绝望境地,让一代代的修士渐渐迷失,修道不再重心,而是重身! 这身,便是与灵气相关!纳灵入体,锻炼己身,驭天地灵气为己用,上天入地,才是大能耐! 而要达到这种大能耐,首先要会的,便是识灵。所谓识灵,便如其意,识得这灵气。天地灵气,分为五种,金木水火土,此为五行! 每个人天生便会与不同属性的灵气产生共鸣。而共鸣的强弱,便是天赋。但这种共鸣,若是寻常,则不会察觉。而修炼的第一步,便是找到这种共鸣,认识这种共鸣,了解这种共鸣,然后增强这种共鸣,这便是识灵! 金刚炼体术中记载了识灵的步骤。但渴望修行的尹相纶并没有立即尝试。虽然,他很想。但他压抑了这种冲动。 金刚炼体术毕竟是佛门的功法,若是他此刻学着这上面所述识灵了,到时候见到青一道人后,被发觉,他又该如何解释? 他可还记得,上山之前,那绾绾问过他夜里是否遇到其他人,他回答的是没有。 既然已经撒了谎,那么便要圆满。更何况,这里是道门,不是地藏寺。他既然决定上这青峰山,便应该照着规矩来,最起码目前需要照着规矩来! 尹相纶想清楚后,便不再看这金刚炼体术。正当他准备去翻翻前面的金刚经以打发这无聊时间时,二牛又回到了这里。 才一会儿不见的二牛,明显有些激动。还没走到他身边,便已喊了起来:“少爷,来人了!来人了!” 尹相纶微愣,旋即立即明白过来,二牛所说的来人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情也跟着有了那么一丝激动,忙站了起来,朝二牛喊:“快,背我回去!” 待二人回到竹舍时,已有一人站在了竹舍前的那一片面积不大的空地上。背负着双手的他,一袭月白的长袍,在风吹过时,贴在他的身上,先出他瘦削的身材。他正盯着桃树上的某一处在发呆。 尹相纶示意二牛将他放下,然后上前了两步,微微躬身如一个大人一般,拱手,带着一丝恭敬,问:“小子相纶,不知阁下该怎么称呼?” 来人转过了身,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却有一双平静而温润的眼。他的目光落在身材不过四尺,却像个大人一样做派的尹相纶,眼里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依然平静。他嘴角微弯,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同样微躬了身体,拱手说道:“鄙人梁勤,字方圆!” 待他说完,后面的二牛忽然也学着两人的模样,憋着声音,嗡嗡说道:“鄙人二牛,字……额,少爷,字是什么意思?”二牛忽然凑了上来在尹相纶耳边小声问道。 尹相纶有些哭笑不得,瞪了二牛一眼,又转头向着梁方圆道歉:“二牛自小不喜读书,没什么学识,还望梁……梁兄不要见怪!” 在梁方圆的称呼上,尹相纶踌躇了一下,他本想称其梁师兄,但想到他如今还未正式拜入青峰门下,这样或许不好,便改了口。 梁方圆像是明白他的想法,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未正式上过学堂!” 如此一说,二牛的尴尬顿时好了不少,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退开了一步。 尹相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问:“梁兄此行可是来带我们去见门主的?” 梁方圆点头,问:“可有什么东西要带?” 尹相纶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二牛,二牛的衣衫上,粘着几片微黄的竹叶。尹相纶走过去伸手一一掸掉,然后对梁方圆说:“好了!我们走吧!” 梁方圆点头,然后举步率先穿过那几棵桃树,走进了那条尹相纶和二牛走过多次却一次都未成功走出去的小径。 尹相纶和二牛忙跟了上去。 和来时一样,没过多久,他二人便跟在梁方圆后面走了出来。站在出口处,尹相纶回头看向那浓密的竹林,眼中疑惑和惊讶一样多。 梁方圆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情绪,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道:“这片竹林是一片阵法,虽不伤人,但也有些凶险,估计之前送你们来这里的弟子没跟你们讲清楚,是他们的疏忽!” 尹相纶听完梁方圆这句话,不由心里生出些庆幸,他和二牛在这林中尝试了许多次,但每次除了走得累了些,都能安全回到竹舍那里,看来也是幸运。 009青云殿内 出了世外林,梁方圆并没有带着尹相纶二人直接就飞向山顶的青云殿。而是慢慢地带着二人,犹如游山一般,慢慢地走上去。 山路并不十分陡峭,于尹相纶来说,行走依然有些吃力。看着那蜿蜒在树林间的石阶,还有显得十分轻松的梁方圆和二牛,他咬了咬牙,抬手擦掉额头的汗水,继续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去。 这青峰山很大,一路走去,除了石阶,树林,竹海,尹相纶还看到了山涧,索桥,看来这青峰山并不只是一个山峰,其上的地势也很复杂。 走了有半天时间,尹相纶已是双腿发软,才终于到了山顶,看到了那座巍峨恢弘的大殿。匾额上平步青云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金光,衬着背后湛蓝如洗的天空,仿佛九天裂开了一条缝,坠下了仙光! 尹相纶怔了怔,回过神时,看到梁方圆透过来的微微诧异的目光。他又愣了一下。梁方圆很快就收起了目光中的异色,跟他介绍到:“这是青峰门的主殿,名为青云殿。门主还有几位长辈都在里面等着你二人,我们进去吧!” 尹相纶点头,然后拉了一把还在愣神的二牛,跟着梁方圆往大殿走去。 尽管殿外阳光灿烂而明媚,空气中已然带了一丝暑气,可一走进大殿,尹相纶依然觉得身上霍然一冷。于此同时,几道目光一下就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平和却隐藏着极大的压力,让尹相纶顿时紧张起来,仿若背上忽然压了重物,让他不自觉地想要低下头。 可,作为一个从小就被人视为妖孽一般的天才,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傲气!更何况,尹相纶的家世也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容易低头的人。 所以,那一丝低头的冲动刚刚出现,就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了!在梁方圆朝着正位上的某人行礼然后退下的时候,他蓦然抬头,将目光毫不谦让地望了过去。 大殿内空旷,那一根根一人合抱那么粗的梁柱上,都镶着灯台,灯台上,两支红烛静静地燃烧着。 屋外明昼,屋内灯烛如夜。 烛光下,左右两排副位上一边两个一边一个坐着三个人,正中间主位上,则是站着一个身影。此人负着双手,正仰头看着上方的挂着的一副画。 画上,是一个白眉长须的道士,一身青色道袍翩然,充满了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尹相纶只看了一眼,便心内生出了一丝不喜。这一丝不喜,来自画上之人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内,看不出任何情绪。画上的他,高高在上,俯瞰着殿内众人,眸光淡漠,竟是像个绝情绝性的人! 尹相纶忽然心想,一个人若是没了性情,那还是人吗? 在他心里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他也只是随便一想而已。那丝不喜,他很好的藏在了心中,并未表现出来。 这时,那个背对着他们站着的人转了过来。他一身道袍,头发花白,面容却稚嫩如婴,看着颇为怪异。 尹相纶并未露出怪异之色,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目光,拱手恭声道:“小子相纶见过门主。” 此人便是青峰门门主青一道人。听到尹相纶的自我介绍,青一道人并未立即说话,而是先拿目光在尹相纶身上扫视了一遍,又在二牛身上扫视了一遍,然后才淡淡开口:“听说你是尹家独子。既是尹家独子,为何不姓尹,而是姓相?” 尹相纶直起身子,回答:“大仇未报,不敢冠姓!” 青一道人微愣一下,似乎是没料到这样的回答。不过,只是一点好奇,并未让他有什么样的动容。他在椅子中坐了下来,又问:“可知你家为何会遭此劫难?” 尹相纶想了想,摇头回答:“不知?” 青一道人看了他一眼,问:“没听人说起过什么?” 尹相纶依然摇头。 青一道人对他的回答似乎不是很满意,眉头略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他说:“听说上山之前的那天晚上你回去了一趟?” 尹相纶不知青一道人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似乎这和他来山上的目的并无关系,但想到那些人不惜杀了他全家都要找到的东西,他的心里顿时警惕了起来,口中却如实回答:“是的!” “那可有遇上什么人?”青一道人问。 尹相纶心里噔地一下,面上却毫无所动,依然平静地回答:“没有。” 青一道人闻言蹙了下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依那无尘道人二人的性子,绝不可能会斩草不除根!这有点奇怪!”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尹相纶,问:“你央江河二人带你二人上山,听说是想拜入我清峰门下?” 终于说到了正题,尹相纶顿时神色一肃,认真地点头回答:“是的!恳请门主收留!” 青一道人打量着他,半响都没有回答。大殿内,安静得只剩下蜡烛灯芯爆裂噼啪声。 其实只有两三次呼吸的时间,可尹相纶却像是等了许久。 可青一道人说出来的,并不是允许。而是:“想要拜入我门下,并不是不可以!但我青峰门乃千年古派,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我们自有一套标准,只要你达到这个标准,自然可入门下。你可有心里准备?” 此话,尹相纶倒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忐忑,但他相信自己和二牛肯定能达到这个标准。于是,他点头,坚定地问:“要如何检验我是否达到这个标准?” 青一道人闻言,看了一眼左边。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在上,男子在下。 女子虽有了些年纪,但容貌依然娇美,只是神情冷淡。 青一道人看得是女子旁边的男子。男子容颜不算英俊,也有了些风霜,但眉宇间透着沉稳,自由一番味道。 男子见青一道人看向他,立即会意,站了起来,走到尹相纶和二牛面前,淡淡道:“你二人闭上眼,放松就行!” 尹相纶和二牛闻言,都闭上了眼。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掌心贴在他的眉心处。忽然眉心微凉,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眉心之中,微微一麻之后,便又没了感觉。半响之后,听得男子说睁开眼。尹相纶便睁开了眼。 他看向男子的脸,看不出什么端倪。男子转身走到青一道人的面前,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青一道人微微蹙了下眉,然后目光便往尹相纶二人扫来。 尹相纶见状,顿时心中一突,不由得紧张起来! 难道,没有达到他们所谓的标准吗?他想。 男子很快又回到座位上坐下。青一道人扫了一眼站在尹相纶身后一步的二牛,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尹相纶身上。抿了抿嘴,似乎在斟酌该怎样开口。 尹相纶压抑着自己急切的心情,耐心等待。 这时候,瞬息也像千年。 青一道人开口的时候,他暗自攥紧了身侧的衣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青一道人的话很简单,甚至都没有超过十个字。可就这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是晴天霹雳一般,让尹相纶蓦然怔在了那里。 青一道人说的是:“你不行,你的仆从可以!” 良久,他才回过神,张了张干涩的嘴,问:“为什么?” 青一道人没说话,回答他的是刚才给他检验的那个男子。他说:“这修道论的是天赋。你的仆从,天生便通了奇经八脉,此等天赋,百年难得一见,修行之路自然是一条坦途!而你,不但奇经八脉全部堵塞,其余经脉,也多有断裂,狭窄堵塞之处,想必你自小便体弱多病,这就是原因!天赋乃天生所成。怨天不怨人!” 尹相纶站在那里,男子最后说的五个字,怨天不怨人不断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真的是怨天不怨人吗? 他好想问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先是灭门之灾,然后是废材之体,那么接下去又该是什么? 之前的那些自信,坚定,甚至还有此仇不报永不冠姓的执着,都在一瞬间剥离了他的身体。 若不是还有最后一丝尊严在提醒着他,支撑着他,此刻的他真想仰天大骂一番,或者大哭一番,哭尹家哭父母哭他自己! 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他想不明白,于他之前的六年多来说,生活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但好像就是在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没有丝毫改正的机会,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怨天吗?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010寒潭有鱼 还是青峰山上,世外林中。 竹舍前,尹相纶坐在台阶上,低着脑袋,目光落在脚尖下的那一丝裂缝,已经许久了。距离那天青云殿内见青一道人,如今已经一个月都过去了。二牛被当时殿内坐在右边的那个男人带走了。 二牛的天赋很好,除了那女子之外,其余三人包括青一道人都争着想收他当弟子,而他,这个自小便被冠以天才的人,却被冷落在旁,说是弃之如敝履也差不多了。 这种落差,让尹相纶不适应。但更绝望的是,青一道人说他根本没有修行的可能。这句话,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虽然,他已经在地狱,可是地狱也有十八层。他想,如今便在十八层吧。 离开青云殿后,尹相纶便被带来了此处。青云殿内的人,没有提到要将他如何安置,只是让梁方圆将他重新带回了这里,说稍后再议。 可是,如今一个月过去了,除了其间有一个小道童来送过一次食物等东西之外,便再没人来过,包括二牛。 这里的日子,比第一次来时,更加冷清,还添了许多绝望。 原本明媚的天空,在一道雷声之后,忽然阴云密布。没多久,便下起雨来。雨滴落下,落在林间,沙沙不停。 屋檐上逐渐有水帘垂下,尹相纶却一动不动,任由那雨水将自己淋得湿透。 雨下了一夜,他便在那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天空放晴时,他却发起了高烧。不过也属正常。虽现在已入夏,但这夏天的雨水素来冰凉,加上他本就体弱,不染上风寒才奇怪! 高烧让他觉得比之前更虚弱,却也让他从那种恍若失了魂一般的模样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便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中像着了火一般。于是,他想喝水。可是厨房中的水缸早就干了。雨水也已都渗透到了泥土之中。 尹相纶只得挑起了水桶,去了寒潭边。 下过雨的山路不好走,他近乎是摸爬滚打一般地到了那边,一身泥,连手也擦破了好几处。伤口粘着泥土,格外的痛。 尹相纶看着寒潭水面映照出的那个狼狈的自己,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他笑得癫狂,哭得也癫狂。林中有鸟被惊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小心翼翼地停在了离着寒潭不远地一个竹稍上,歪着脑袋用他黑豆一般的眼睛看着寒潭边这个陌生而疯狂的男孩。 它浑身黑色,唯有头顶有一簇白色羽毛。像是北荒部落酋长高傲的女儿,总爱在她们鲜亮的发髻上插一根洁白的羽毛,来显示她们的纯洁和高贵! 忽然,噗通一声水响,竹稍上的鸟儿被惊得振翅飞起,却盘旋在寒潭上方不肯离去。寒潭中,尹相纶瘦小的身影逐渐往湖下的黑暗中沉去。他稚嫩的脸在深蓝的湖水中,格外的苍白。 掉到湖中,并不是他的意愿。只是在他转身取水桶的时候,下过雨的湿滑湖岸出卖了他。只是撞入水中的那一霎那,他的胸口却忽然松了一下。 或许这种意外,才是他这些天来一直渴求的。 看着上方愈来愈小的光圈,尹相纶慢慢地闭上了眼。 湖中的水很冷,越往下越冷。而寒冷,让他的神智迷失得更快,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不知道,在上方那个光圈完全消失的瞬间,黑暗的湖水中忽然亮起了许许多多的银光,一条一条地,慵懒地游弋在周围的湖水中。 忽然有银光向着他靠拢过来。它靠近得很慢,像是有着智慧一般,显得很小心翼翼。就好像是自己的世界中忽然闯入了一个新奇的东西。它好奇而又警惕着。 银光终于游到了还在下沉的尹相纶身边。淡淡的银光中,是一条如鳗鱼一般的生物,只是他通体呈半透明的乳白色。体内有光点沉浮,银光也正是由那些光点散出。在它的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两条约有三尺多长,筷子粗细的白色胡须,轻柔地摆动着。 银鱼绕着尹相纶‘打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对这个新事物的好奇,轻轻地将一根胡须在尹相纶的眼睛上拂过。 尹相纶的毫无反应,让它大胆了许多,胡须的动作从开始的小心翼翼渐渐往肆无忌惮进化。没过多久,它已经开始在尹相纶的衣服中穿梭,像是顽皮的小孩在玩迷宫。许是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其他的银鱼。很快,便有数十条银鱼都围了过来,开始勤劳地‘探索’尹相纶身上的秘密。 有银鱼从尹相纶微张的口中钻了进去。本已昏迷的尹相纶,却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他不想死!这是他醒过来时脑中唯一的念头。他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醒了过来,或许是梦中母亲温柔的笑,亦或许是那天他推开大门看到的那一幕场景,亦或许是在那个梦中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甚至都没有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也没有吃过父亲总是夸赞的京都洪记的烧鸡,更没有喝过传说中香飘十里的杜家香!总之,他就是醒了。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死!他还没长大,还不知道长大的滋味是什么样的;他还有仇未报,他曾立誓不报此仇永不冠姓。他想,他这样下去了,到了地府之中,恐是都找不到父母吧。他连姓都没了,他们又怎么认得他!所以, 他还不能死! 于是,他挣扎着就想往上游去。他甚至都未注意到他的口中此时正钻着一条捣蛋的银鱼,只是觉得水在涌进口腔,让他很难受,所以他很自然的用力闭上了嘴。 然后那条捣蛋的银鱼变成了一条倒霉的银鱼。 一股清凉微甜的感觉在他的口腔中扩散,然后那股清凉顺着喉咙而下,直入胃中。顿时,他便感觉自己原本虚弱的身体,就好了许多。像是凭空生出了许多的力气。原本因为寒冷而僵硬的身体,也活络了许久,有丝丝缕缕的暖流从胃中散发开来,在身体经脉中流窜向四肢百骸! 这些变化只是一瞬间,而他的嘴外,还有一截银鱼。一种散发着银光的白色液体从半截身体中流了出来,然后扩散在湖水中。银光只亮了一会便熄了下去,原本饱满的半截银鱼只剩下了已层皮,无力地飘在水中。 旁边的银鱼突然之间全部停顿住了。尹相纶并未注意到这些,刚刚苏醒的他,只觉得身体忽然好了许多,便拼命地想往上游,挽救那个自己一瞬间做出的错误决定。 他没注意到,他动的霎那,那些银鱼也动了。原本温柔的胡须在一瞬间全部绷直,像是两把剑,竟带了一丝锋利无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