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靖 “阿梨,这次刺杀靖南王,代号‘绝靖’,是你第一回加入十人以上的刺杀行动,你负责先行开路,无须等到靖南王出现,一有信号立即撤离!”苏梨伏在墙头,默想着临行前师父的叮嘱,手背感受到呼出的热气,有些潮湿。 “肩戴银色徽章的,是我们安插在王府的人手,自己人。”这时同伴打出一个手势,示意行动,她纵身跃下墙头时还在想着师父的话,四下一扫,果见几枚银色徽章在眼前闪过。 “信号是朱红的烟花,一见即退!”她脑海里刚浮现出师父交待时的郑重神色,旋即就有一抹红映入眼帘。竟是墙角的一株玫瑰,细弱的茎,大红的瓣,在凛冽的剑气下簌簌抖动。 苏梨下意识地迷了眯眼,随即想到自己很久没有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了。印象里,她日夜所见的不是漆黑的剑就是灰黄的枝,还有师父已褪了色的发白的长衫。 她不由挑剑,拨开了前方袭向花侧的剑势。对面那人惊诧地抬眼,那是个眼神阴郁的年轻侍卫,她霍然发现他肩戴银色徽章。原来是自己人。 左手剑,善攻侧路,出剑迅疾诡秘,她只瞥了对方一眼,便迅速作出判断,无怪师父夸她天资甚高。她才十五岁,但“论敏锐,已远超出了‘绊’中的多数同辈”,这是师父的原话。 “绊”就是苏梨所从属的杀手组织,共有千人之多,虽说同是杀手,但组织内部等级分明。为首之人便是创立之人,名为流星,那自然不是真名,苏梨也从未见过他,对她来说,流星就像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流星之后是苏梨的师父闻竹雨与另一个叫拾欢的长老,其实现在流星已淡出多年,很少管“绊”的事,他们两人便渐成对持之势。以淮河为界,闻竹雨管北、拾欢执南,因都城就在北方,朝野倾轧、持金买凶之事时有发生,是以闻竹雨这块的任务要相对重些。再加上两人门下弟子无数,但闻竹雨这里,亲传的只有苏梨一人,是以苏梨从小就肩挑重任,在同辈中堪称佼佼者。再往后排,就是一众没有名号的死士,由流星及两位长老直接调动。 靖南王府在都城西北角,同在一区的还有皇上诸多胞弟所住的宅宇,它们统称为“十六宅”,与御宅区无疑。苏梨与闻竹雨就住在城西郊外的后山山脚,隔着城墙都能见到那片御宅区的数座金顶。 苏梨此时站在刺杀队伍的前头,四下一扫,挡在王府前厅的侍卫阵列已然现出一个缺口,她向那个左手剑侍卫微一示意便侧身,耳边响起一个轰然的声响,应是烟花升起的声音。苏梨心下稍安,看来先行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是撤离的时候了。 她一回头,脸色倏地一变。怎是青色的?她惊愕之时心里登时有凉意涌来,那绝不是烟花,而是一团烟雾。一时四方墙头响起啸声,伴随着数百王府侍卫倾涌而出,铁衣黑甲,阵列分明,全然是严阵以待的姿态。苏梨立刻反应过来,定是有人提前泄露了风声,这在行动森严的“绊”里是绝不曾有过的。苏梨大骇之下忍不住有向后掠去的冲动。 只是退了一小步,她便后悔了。这一步,是退错了。她一滞,分明听到了一个像是撕裂的声音,纵然在此起彼伏、混乱不堪的漫天厮杀声中也如此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从自己体内发出来的。苏梨带着满脸的惊愕低头,长剑贯肩,她低头时可看见自后而入的剑尖,红的令人发怵。 是左手剑!她不必想便知道身后之人是谁,但他不是“绊”的人么?苏梨按捺住满心的惊疑,却还是不敢置信地回头。那个脸色惨白的侍卫阴恻地望了她一眼,眉宇间的冰冷与他的出剑如出一辙。苏梨回身一旋,喉咙与剑身同时发出一声,一个沉闷一个清脆,瞬间有血在肩头喷薄而出,染成一片。那一刻,苏梨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连带着视线都模糊起来,但方才那柄长剑折断时的一声“铿”还回荡在脑际。 半空中有一小截剑尖飞天而起,红色的剑尖,迎着夕阳的余辉,似与满地血色一般无异。苏梨眼角瞥见大红绽开,再不迟疑,忍着肩头的剧痛闪身冲出墙角。这个时候,只能前进,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若是后退,终将再也退无可退。 “啊!”忽有一个凄厉又尖锐的女声划破长空,在这个弥漫着血色的王府后院里愈发令人心悸。一个女子捂着脸从廊柱后跑出,掩着脸的指间立刻有鲜血流下,瞬间覆盖了手背。那被斩断的一小截剑尖飞去的方向,竟恰好是她刚才站的地方。 苏梨余光所见那女子另半张脸上的凄惶神色,心知此时此刻绝容不得自己迟疑或悲悯,她肩头受剑之处的痛楚已逐渐褪去,而手指愈发冰冷,半个肩头已开始麻木,再是一阵恐怕连意识都消失殆尽了。但眼前所见尽是不息不绝的侍卫,刀光连绵,血光弥漫,这是苏梨执行刺杀任务以来从未有过的困境。多年的训练在这一刻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手下的剑光流转不息,闪过之处即有惨呼,伴随着剑身挟着劲风的呼啸。 再是一击便可突破重围了,苏梨暗想,早已发僵的神色亦不由一缓。她来不及多想,咬着嘴唇用力跃上墙头。耳边突地响起一个稚嫩又带着哭腔的童声:“额娘!”苏梨听到那个声音,再也忍不住地回头,瞥见一个孩童踉踉跄跄地奔向那个脸上受伤的女子,那个身影让苏梨只那么一瞥便觉得如此熟悉,以至于映在脑海后便立时有另一个影子浮现,然后那个影子便与眼前的孩童叠在一起,细弱的身形摇曳在刀光剑影里。 苏梨忽然眼前发黑,身形竟不受控制地一晃,摇摇欲坠,要落下的地方是王府花园的玫瑰花丛,此时无异于万丈深渊。但她脑中在那时想到的却不是万劫不复,她竟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来,她从小所见的,并不是只有喑哑的黑白灰,还有青到发绿的湖水的颜色,虽不艳,却明媚的很,暖人心田。 青到发绿的湖水,湖的后面是海。这是当年那个自称“听潮”的男孩跟她说的。 当年——一晃已有八年了吧,苏梨记得很清楚,那时的自己,只有七岁,每日都要早起晚归地在后山山腰的停渡湖湖畔练剑。一日傍晚,太阳已下山,天空开始阴下来的时候,她一瞥湖面,竟见到自己的倒影边上还有一个容淡淡的影子。湖水在微暗的天色与群山的环绕下显得幽深冷寂,连带着那个灰黑的倒影也显出几分诡异。她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没想到是个比苏梨大不了多少的玄衫男孩。他一见苏梨的反应,不由扑哧一笑:“你一个会使剑的,想不到胆子这么小。” “分明是你一声不吭地站在后面太吓人好么?再说了,使剑跟胆子大小???”苏梨正急着辩解,忽扫量到他的模样,奇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她自小就与师父住在后山,这附近只有零星几户山野人家,眼前这个男孩显然是生面孔。 男孩一指湖对面的方向,努嘴道:“从那儿来的。” 苏梨望着已是一片烟灰色的对面,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听说这湖虽名叫停渡湖,但却不是静止的,它通向一个峡谷,每年汛期,水面上涨,就会流出峡谷。却不知峡谷后面是什么?” “是海喽。” “海?”苏梨眼神中露出几许迷惘与向往,喃喃道,“我自小跟着师父练剑,还不曾出过这片山呢,真想看看海是什么样的。” “那还不容易?等到了汛期水面上涨的时候,你弄个木筏漂过去不就行了?”男孩眼神晶亮,满是笑意。 苏梨一愣,心想这主意倒也不错,她正开始盘算,忽见男孩一脸乐呵的表情,霍地反应过来:他在耍人呢,那儿怎么可能是海?若真是海,难不成他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苏梨望着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又气又羞,忍不住拔剑骂道:“死小子!” 她自然不是真的要去刺人,只是随手挽了朵剑花,做了个极为普通的斜下攻势。没想到那男孩惊呼一声后,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 苏梨亦是一惊,赶紧收了剑:“你不会武功?” 男孩咳着爬起来:“我不是习武的料。”他没说原因,但苏梨注意到他苍白的面色便明白了,想来是体质孱弱吧。 “哦,”苏梨一时心生同情,早忘了方才那气恼事,她又想了想,天真的目光中忽露出些羡慕,“那就不用起早摸黑地练武了啊。”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指了指山脚道:“哎呀,我该回去了,否则阿姨该着急了。” 苏梨脱口问道:“啊?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不如???叫我听潮吧。”他抓了抓脑袋。 苏梨忍不住噗的一笑:“听潮?莫非你也想去看海么?” 他也不由笑了,但步履上仍是匆匆地走了过去。苏梨顺着他走的方向望去,山脚一座小屋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桔灯,门口蜿蜒的小路与窗外丛生的杂草也尽笼罩在那一圈昏黄的光晕里。苏梨一阵纳闷:那小屋不是一直空着的么?什么时候开始住人了?她跟着男孩走了一段,小屋已在眼前,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妇人,向男孩走了过来:“我正要去找你呢。”她看见跟在后面的苏梨,没有说话,只是拉着男孩往屋里走。 苏梨眼看着男孩进了屋,只能停了下来,想着不如明日再到这小屋看看,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天已完全暗了。 “听潮、听潮???”苏梨喃喃念着,忽觉一瓢冷水迎面而来,冰冷的水珠串子顺颈而下,让她本已近乎沉睡的意识蓦地惊醒。她睁开眼睛,有火光入眼,她耳畔似还响着记忆中的那些对话,觉得眼前这种亮光跃动于黑暗中的情景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只可惜桔灯不再。 是地牢,苏梨环顾四周,她一动,肩上的剑伤随之作痛,手上的铁链也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忽然回过神来,暗叹自己糊涂:如今,当年的那个孩童早已长大,自己怎会在听到一个只是相似于八年前的声音时便不顾生死地回头?她低叹一声,这是她第一次失手,但这种攸关性命的刺杀行动,哪容得半次失手? 铁门“嗤啦”一声打开,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苏梨借着火光打量了一番,不是那个在她背后偷袭一招的左手剑。 她不待对方发问,便道:“你们当中,可有一个使左手剑的?” 他显然没料到苏梨先开口,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说林篁?” 想来王府内使左手剑的只有他一人吧,那个叫林篁的。苏梨点头道:“我要见他。” 那人回过神来,喝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说见就见么?且不说林篁昨晚被调离府,就算他人尚在府上???” “被调离府?调去了哪里?” 那人冷哼一声,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何人派来的?” 苏梨一时哑口,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行了,我不跟你磨叽了,王爷只交代了一句好生看着,我又何必多费力气来盘问你。”那人耸了耸肩,便要离开,看样子只是来摆摆威风、吓吓人的。 他一脚已迈出了铁门,忽又回过头来:“你找林篁是吗?那小子被公子盛烟叫去塞外边疆了。你嘛,意欲行刺又因此伤了清涟夫人脸颊,啧啧???估计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清涟夫人?苏梨脑中现出一个捂脸惨叫的女子身影,原来她就是清涟夫人,靖南王的妾侍。听说靖南王的正室之位空缺多年,清涟夫人虽是侧室,但也与正室无异了。但苏梨无心去多想清涟夫人的事,只是喃喃道:“原来林篁叛了‘绊’,是投在了他的名下。” 那个“他”,自然是侍卫口中的“公子盛烟”,靖南王长子沈盛烟。近年来这个名字在朝野上下可真是红的很,但他的声名鹊起无关靖南王府,而是因少时从戎、镇守边疆。靖南王是先皇后沈皇后的弟弟,也可算得皇亲国戚,出身类此的公子哥不惹是生非已是万幸,更别说领兵行军去守住几座城池、打赢几场胜仗了。而沈盛烟如今不过刚及弱冠之年,却战功显赫、名扬一方,显然是个异数。 但苏梨知道这个名字可不是因为他近几年的彪炳战功,“沈盛烟”这三个字之于她的记忆不多不少,正好八年,一如自称“听潮”的男孩之于她。这两个名字,一个远播于北方边塞,一个只存在于苏梨记忆中,交错了空间时间,反而让她不太敢相信了。——因为他们是同一人啊,尽管那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这时“咣当”一声,铁门关了,先前那个侍卫扬长而去,但苏梨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只是缓缓地坐了下来。壁上油灯里的烛火因震动而摇曳,一时明灭不定,整个牢房只剩下这把烛火与自己了。苏梨望了望那火,继而盯着紧闭的铁门,想起很久以前师父说过的话。 她师父闻竹雨这个名字,取自诗句“空山闻竹雨”,印象里师父的性子也一如诗句所绘的意境,有着老僧入定式的沉默与温和。然而某一天,闻竹雨一脸正色地对苏梨说:“我们做这行的,指不定哪天就失手了。你记住了,你若被擒,我可不会来救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苏梨记不清了,但她直到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闻竹雨说那话时的神情,还有自己近乎屏息的反应。她此刻贴着墙壁而坐,不住想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能否久的让师父早已忘记了曾说过的话,她会有这样的念头恐怕是因为——她对生还是有眷恋的。 但闻竹雨没有出现,清涟夫人也没有出现,甚至连个盘问的人也没有。苏梨蜷缩在角落里,感觉自己身上都蒙了好几层灰,也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又一次开了。 进来的仍是原先见到过的那个侍卫。那人麻利地掏出钥匙,苏梨只听得扣着自己的铁链锁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响,接着响起的是那人的语声:“你可以走了。” 苏梨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那人挥了挥手,“皇上今日大赦,咱们王府也一并承旨,算你运气好。” 苏梨转了转僵硬的手腕,疑惑道:“我只听说新帝登基才会大赦,为何今日???” 那人似是心情大好,虽不耐烦地推搡着苏梨出去,但口上还是应道:“公子盛烟又立了战功,皇上封他为温羽侯,是以天下大赦,以彰其功。” 苏梨步下一颤,差点跌倒。“温、羽、侯。”她一字一句地低念着,单听这个名号,怎么脑中就倏地树起了一个温谨如玉的身形,这可跟行军作战按理应有的气度不太相符。苏梨再一想,回过神来——听潮是听潮,温羽侯是温羽侯啊。她忽然觉得自己人未老,记忆却是要先老去了。 距离地牢出口还有几步时,便有耀眼的阳光射了进来,苏梨眯着眼低头走,前脚刚出大门,耳边便响起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喝声:“不能放了她!封了个温羽侯便天下大赦,岂非便宜你了?” 苏梨认得那声音,是先前哭喊一声“额娘”的那个孩童,原来是清涟夫人的儿子。苏梨一回头,牵动着肩上开始结痂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她视线刚及他的脸,便觉一股炽热直冲双目,竟是支烧到一半的香扫了过来。苏梨猝不及防下本能地后退,但眼睛已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公子缘!”先前带着苏梨出地牢的那个侍卫一声惊呼,“这会儿王爷不是领着大家祭祖上香、感恩圣德么,你怎么???” 他单名一个缘字,既是靖南王次子,自然名叫沈缘。只听他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语气厉声道:“封侯的是沈盛烟,与我何干?上香给谁看哪!倒是这个女刺客,我娘毁容全因为她,就这么放她走吗?” 苏梨因双目刺痛而眼角噙泪,几乎不能睁开,只能趁沈缘说话时缓缓地退至树边,心里盘算着方位。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衣袂破风之声,接着是沈缘的惊呼:“什么人?” 这时苏梨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来人在耳边低喝一句:“这里走!” 竟是闻竹雨的声音。苏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被拉住的手没有缩,任由来人挟着自己凌空而跃。 方才沈缘言语间的凌厉之气似乎还侵袭着苏梨,但她鼻中已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墨汁。这种墨汁的气味并不浓烈,反而有些薄,还透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之气,正是闻竹雨书房才有的气味。直到此时,苏梨才确信自己回到了城郊后山的小筑。 她脑中念着的仍是多年前闻竹雨的那句正色之言,不由嗫喏着问道:“师父,你不是说???” 闻竹雨似是没听见苏梨说话,只是沉声道:“你眼睛受伤了?” 苏梨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此时她眼中的刺痛已渐消退,但视线也随之黯淡起来,双目所及之处都只剩灰蒙蒙的一片。她过了许久,幽幽道:“一个叫林篁的,叛离了‘绊’。” “林篁?我记得他,虽不是我亲传的,但也是挂名弟子。”闻竹雨并没有显出太多的惊讶,他顿了顿,道,“我去后山看看。” 苏梨听闻竹雨说话的语声仍是稳稳的,想象不出他此时的神情。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后山多植被,以前每次苏梨负伤时闻竹雨都会去后山寻药,一去便能带回数株药草,但以前多是皮外伤,而这次??? 她待闻竹雨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倚到窗边,双眼迎上窗外日光的一刹那又开始刺痛起来,火辣辣地像是烧灼着整个身子,但心头却一片冰冷。苏梨转了个身,背对窗外,之后便再没动过,直到天色暗了,但闻竹雨还没有回来。 屋里没有点灯,是暗黑的一片,但苏梨沉寂许久的表情忽然变了。在这样晦暗不明的小屋里,她竟惊觉自己能看清屋里的摆设,回头看窗外,苍茫的夜空下树影婆娑,尽收眼底。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视线反而在黑夜变得清明,但眼眶分明有热泪滚动。她绝靖行动失败时以为难有生机,双目受伤时以为难现光明,那样的艰难都不曾令她哭泣,反而是现在,在视线忽然拨开阴霾的瞬间而动容,许是因为始料未及的希望更显珍贵。 夜莺 之后的几天,闻竹雨都没有出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苏梨曾去后山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闻竹雨,她肩上伤尚未痊愈,后山去了一趟后便又回到了小筑养伤,时而在附近练剑。她白天见不得日光,只能带上斗笠,透过斗笠上覆下的黑纱看外面,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晚上恢复了视线,便可摘下斗笠,但映入眼底的一切以夜景作底色,终究是暗的呀。她想她能倚仗的只有手上那柄剑,剑叫“涤尘”,是她新取的。 日光曜曜之时,她持剑于小筑边上的树林深处,月色清朗之时,她在停渡湖畔对影苦练。有时她想,当年那个小男孩是否也曾踩过这里的草坪、感受过这里日出日落不同的温度,她想到这里时,脑中所想的名字是“听潮”,不是沈盛烟,更不是温羽侯。但更多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个面带阴郁之气的年轻侍卫,左手剑林篁。她知清涟夫人和沈缘都要找自己算账,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满怀怨气,她的眼睛如今被沈缘弄伤,但这场纠葛的罪魁祸首,却是林篁。她想,她总有一天会找到林篁的,找他当面问个清楚、算个清楚。她这么想时,心中仅有的一点旖旎也像潮水般退了回去,所有的眷念与怨气都融在黑暗中,甚至于恍觉自己周身都好似散发着一种铁锈的味道。 忽然有一天,闻竹雨回来了。那是个清朗的早晨,苏梨在白天眼睛看不见,但听到了脚步声,只是这次,一脚深一脚浅,伴随着竹杖叩地声,一下一下,并不重,但清脆的很。苏梨皱了皱眉,师父的脚受伤了? 闻竹雨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也没说腿伤因何而来,只是将两剂药放在桌上,道:“这药名为七伤,服下后能恢复视力,可惜只有三个时辰。” “此药既名七伤,有克己之患,耗神极大,不可多服。”闻竹雨顾自说着,继而叹了一声,“终是无法根治啊。依我看,当今能根治你眼睛的,只有江南朱家。” 江南朱家?那是个世代行医的家族,苏梨自然听说过,但她也听闻朱家多年前就已没落,去哪儿寻觅四散的后人?苏梨心里刚升起的希望又落了下来——还不如,别抱这个希望。 “有劳师父费心了。”苏梨低声道,“其实我眼睛看得见,不过只有在夜里。” “哦?”闻竹雨一怔,继而叹道,“虽是无法见日,总好过完全失明啊。” “师父与我想的一样。其实做我们这行的,本就见不得天日,做个夜莺也无妨。”苏梨这么说,本是想作宽慰,但她说完后只听得闻竹雨又是一叹,再没开口。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作罢,一时清晨的空气在这个小筑里仿佛凝固了一般。 但那以后,苏梨的代号就改成了“夜莺”,以手中一柄涤尘剑依托着心底喷薄而出的烈焰,穿行于林间檐上。白天,黯淡无光的双眼隐在一顶斗笠的黑纱之后,而心,在更后更远的地方,只有到了晚上,在涤尘出鞘的那一刻,剑光照亮了双眼,眸中才绽开晶亮的光。也许是涤尘剑更适合在夜里出鞘,也许是苏梨再无旁骛地将一个个任务看做等待林篁出现的准备,“夜莺”的名号不多时便响了起来,任务出现的频率也远胜往昔。很多时候,苏梨完成一次任务,记忆也随之丢在了那里,唯独有一次,在她脑海中难以磨灭。 那次她的刺杀对象是户部崔尚书,本是个极为平常的任务,但意欲行刺崔尚书的,竟不止她一人。 那个晚上,苏梨静伏在崔尚书府邸的大厅檐上,正对着书房,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咦,你也是来杀他的?” 苏梨一惊,手中涤尘差点敲在檐头。她回头去看,竟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伏在离自己不远的檐上探头探脑。 苏梨只当没听见,谁料那个小伙子又顾自说了起来:“听说这个崔尚书的人头值一千两银子,果然???啧啧。” 苏梨听他这么说,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崔尚书值多少银两她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只是执行任务罢了。他把自己也当作是为了银两而来的么? 他见苏梨回头,以为自己说中了,便嘿嘿一笑:“我叫小唐,多多指教。” 苏梨暗自发笑,真不知他背后的主导是谁,竟选了这样一个嬉皮笑脸的人做刺客。这时对面书房的灯忽的亮了,窗上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是崔尚书。苏梨感觉到身边那个小唐的呼吸紧促起来,她自己手也按在了剑柄上,但他们两人都只是做了准备,身子尚未动。这时在另一个方向,竟有一个黑影向着书房灯下的人影飞速而去。 黑影手中持的是长剑,快且凌厉,破窗之声响起后随即被一声惨呼所覆盖,苏梨眼见那个黑影的长剑刺中崔尚书,崔尚书的身形立时开始摇晃。黑影一击即退,但巨大的声响已引来了府邸诸多守卫,一群人叫骂着向着黑影退的方向蜂拥而去。 崔尚书虽负伤,但看样子并没有伤到要害,只见他本是摇摇欲坠的身形靠着桌子的支撑竟又直了起来。苏梨居高临下,将眼前情形看的一清二楚,她心想此时趁着府上守卫倾巢去追先前那个黑影,应是个击杀崔尚书的绝好机会。她刚想抬手,耳畔一道劲风刮过,竟是小唐像箭一般窜了出去。 好快的速度!苏梨心惊,暗想自己刚才看走眼了。 小唐掠至书房便一掌击向崔尚书,一击致命,以致崔尚书一声都没哼便倒了下去。看来他出手的速度也极快极狠,苏梨紧盯着小唐暗想。 小唐翻出窗口的瞬间,忽见门外有个女子瘫倒在墙边不住发抖,她是从书房边的长廊处奔来的,但方才小唐意在刺杀崔尚书,不曾注意到她。这时只见小唐一个纵身击晕了那个女子,随即抄起她便向苏梨的方向奔来。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要不是苏梨的视线未曾离开过小唐,恐怕早已错过了。她看着小唐挟着那个女子落在了自己身边,还未开口说话便见小唐苦笑道:“别人都以为是刚才那个黑影杀了崔尚书,但她却看见了我,只能将她带走了。” 若是之前,苏梨听到这话定会笑他多此一举,但她此时已亲眼见过小唐实力,便没有作任何表情,只是冷冷道:“我也看见你了。” “你?你不算。”小唐愣了一下,随即挠头一笑,“同行嘛,我想你不会张扬出去的。” “但你将她带走岂非给自己添累?倒不如杀了。”苏梨觉得自己难以理解小唐的想法。 “可我只负责杀崔尚书呀,杀她可没什么好处捞。”小唐为难地抓了抓头皮,“但又不能任她留在这里,否则若是被她传了出去,以温羽侯之势,我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在大白天上街了。” “这与温羽侯何干?” 小唐难以置信:“你不知道么?崔尚书的女儿是温羽侯的未婚妻,你道崔尚书为何值一千两?便是因为这个呀。” 苏梨愣在当场,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以至小唐何时离开她都不曾察觉。 苏梨回去便立时向闻竹雨汇报了此事。 闻竹雨好整以暇道:“不管最后是谁下的手,总之崔尚书已死,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崔尚书是朝中重臣,又是温羽侯未来岳丈,他一死,想来温羽侯不日便会自边疆赶来吊唁。” 原来师父知道崔尚书与温羽侯的关系,苏梨闷闷地想,恐怕不知情的只有自己了。也是,自己不过是执行任务罢了,所倚仗的只有手中一柄涤尘,涤荡不了心头密密匝匝滋长出的念想。她本不想多问,但想了想,终是没有忍住,问道:“但又为何要???” “个中缘由,恐怕关乎朝中两派之争,关乎我朝与外族之争,我也不清楚啊。”闻竹雨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若林篁随温羽侯一道回来,便杀了他,这是流星的意思,他已知道林篁的事了。” 苏梨点了点头,心中一阵疑惑:流星近年来很少管“绊”的事了,而林篁不过是个小角色,他居然为了此事亲自指示。 闻竹雨像是看出了苏梨的疑惑:“流星最讨厌别人叛他,这是他一贯的态度。” “哦。”苏梨应了一声,第一次觉得心里头有些空空的。这种不知因果的感觉有些难受,她感觉到心里这种异样时,下意识的更加用力地握紧涤尘剑。但她视线飘向远方时,沉闷空荡的心头随即被一个愈发响亮的声音所填充:温羽侯要回来了。 温羽侯 他回来的好快,原本城里都在议论着崔尚书遇刺之事,但第三日开始,街头巷尾传至苏梨耳中的名字尽是温羽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崔尚书的死与他们并无多大关系,反倒是温羽侯的返城令他们兴奋。温羽侯幼时离开王府,这次竟是第一次回来,城里的百姓早知他沙场威名,此番无不想亲眼目睹。 温羽侯不日返城的消息一传来,连说书的人也活跃了不少。有个原本只在客栈厅堂说书的老人近两日竟移到了天桥下,只因小小的客栈已挤不下兴致勃发前来听书的人们,众人便都簇拥着老人移到了空旷的天桥下。 苏梨经过天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便倚在一颗树下,远远地听着说书老人的故事:“你们只知温羽侯战功赫赫被封侯了,可知他凭的是哪一场战役?” 在众人眼巴巴的注视下,那老人继而道:“此事要从他两年前下令修筑边关开始说起,他颁了迁徙令,令当地居民退居至边关线五百里之外。边关本就空旷,附近的居民住处并不多,其时共有百余户人家迁移,可见边关线之绵延。” 人群中忽有人打断了老人的话:“我听说迁徙令在当时颇有争议,毕竟是劳民伤财的呀。” “自古新令都有争议,须得掂量掂量利弊,功过是非还是留于后人去说罢。”老人家摇头晃脑地一笑,“至少在那时,边关修筑后的确让整个边防强固了不少,此后北方匈奴连连后退。直至数月前,叶城一战匈奴大败,匈奴大族修书议和,如今只剩小股匈奴余力还在边塞一带活跃了。温羽侯的封号便是因叶城之战告捷而得来,他麾下的军团也被皇上封为金翎军。” 说书老人讲到最后时,苏梨倚在树边的身子已经站直了。她离开的时候老人家刚讲完故事,整个天桥还是寂静无声的,待她走出几步后耳中传来雷动般的掌声。但她走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了下里,只因她听见了身后几句议论:“听说这次温羽侯回来后就会迎娶崔尚书的千金了。”“我想想也是,本就是自幼订亲的,再加上如今崔尚书过世,按理是该将崔小姐娶了的。”“否则岂不是留崔小姐孤苦一人了么?” 苏梨听在耳里,怎么也移不开步子,这时她耳里又传来了另一堆人的议论:“听说明天下午温羽侯就回来了,不知能否有幸亲眼见上一面?”“大清早的去城门口候着,他入城时定能见到吧。”“你又说笑了,到时定会有人来赶吧。” 那些声音远远地飘进苏梨耳中时,她暗自一笑,竟莫名的有些兴奋,真想对着人群喊一声:何须大清早的守在城门?他是来吊唁的,在崔尚书府邸外候着不就行了。 她想的没错,在崔尚书府邸等候是最方便的了。次日清晨的确有不少百姓一早等在城门口,但他们恐怕是白等了,因为温羽侯是一人来的。没有浩大的声势也没有庞大的阵仗,单是他一人一马入城而来,从未见过他的寻常百姓们就算亲眼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吧。 苏梨藏身于崔尚书府邸边的高树上,她看到孤身一人的温羽侯时,也吃了一惊,他竟敢就这样一人前来,好像完全不知道有多少人明着暗着的想除掉他似的。但更令她惊讶的是,原来温羽侯是那个样子的。 印象中驻守边关的将领不都应该是虎背熊腰、面庞黝黑的么?但温羽侯不是,他身着牙白衣衫站在同来吊唁的诸位大臣中间,像个文官,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但身形较之寻常人要挺拔的多。哪怕现在是午后,其面容之沉静也让人心生夜凉如水之意。 这个午后,苏梨第一次不戴斗笠地站在太阳底下,望着那个身影穿过人群,进入内堂。——半个时辰前,她刚服下七伤药,为的就是在接下来三个时辰里等温羽侯的出现、等林篁的出现。她并没有忘记闻竹雨先前的叮嘱,“此药既名七伤,有克己之患,耗神极大”,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服下了七伤药,拼着克己之患。如今果然视线明朗,只是她心中还有个不安的因子在跳动:若是林篁与温羽侯一起出现,她岂非要在温羽侯面前击杀林篁? “爹!”大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苏梨定睛一看,不由愣住,竟是那个在崔尚书遇害当时被小唐掳走的女子,原来她就是崔尚书的女儿崔锦织。 崔锦织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府上前来的吊唁的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来,但都不知她为何此刻才出现,一时都怔怔地望着她。苏梨目光中瞥见门外不远处小唐的身影,见到小唐在府外伫立了片刻,接着离开了,苏梨更加纳闷,难道是小唐带崔锦织来的? 就在众人视线都集中于崔锦织一人身上之时,苏梨耳中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是剑身轻弹的声响。苏梨平时眼睛不行,自然听力强于常人,她单凭一声轻响便知那一定是把好剑,且剑身细窄而薄,轻巧如帛,持剑者想来是个女子。果然,一个绯红色的人影自对面檐后一跃而起,伴随着一声娇叱。苏梨认出了她,她就是先前在崔尚书府内出现的黑影人,那个向崔尚书下了第一击的杀手。 紧接着府内园林深处有一干侍卫持械群起,定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了的。“有刺客!”府上人群惊慌失措地尖叫,整个丧礼一下子变成了追捕刺客的混乱场面。 眼前情景对苏梨来说是多么熟悉,让她想到了自己一败涂地的绝靖之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她静默旁观,在人群中寻找林篁的身影。 内堂里,温羽侯仍背对着门,不动声色地上着香,好像外面是另一个世界。身后,崔锦织也已快冲至内堂大门,但她见绯衣女子也拖着若干侍卫将战圈向着内堂门口渐移,竟忽然转头扑向绯衣女子,一边尖叫着:“我认得你!你就是杀了我爹的人!”苏梨听到此话愣了一下,原来崔锦织并不知是小唐最后下的杀手。 崔锦织一扑便也立时被人群包围,那么多把刀剑明晃晃的在眼前来回,吓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温羽侯转身,想出手去拉崔锦织,但显然慢了一步。苏梨一声低叹,终于飞身而下,将崔锦织拉出了人群。 苏梨退时,与绯衣女子打了个照面,撞上她愈发凌厉的眼神。想不到与此同时,绯衣女子的招式忽的变了,她原本使的是借力打力的法子,只因她功夫其实并不高,只是靠着超卓的轻功闪避着众人才得以保留体力,但随着苏梨的出现,她剑势忽转,剑招绵延不绝,颇有长河落日圆的宏阔之气。 这是师父教过的沧海九式呀,为何她也会?但苏梨再一看又忍不住怀疑起来,前几招的确与师父教于自己的一模一样,但紧接着的剑招是她未曾见过的。苏梨觉察到绯衣女子一剑刺来、凌厉背后的苍茫,不由心下一惊,在这沧海九式后紧随而来的剑势苏梨没有见过,却还是心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梨正要再入重围,向绯衣女子领教一番时,忽听背后温羽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某感谢姑娘相助,劳烦姑娘再帮个忙,将崔家小姐带走。” 那话是对苏梨说的,苏梨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内堂门口,正好挡在温羽侯面前,无怪绯衣女子一见到自己便变了招,她定以为自己与他们是一伙的。但此时如何能走?苏梨对绯衣女子的剑法满是疑问,很想上前斗上一斗。 “只要带到城郊后山的停渡湖畔就可以了。”温羽侯的声音很低,在这种时候他的语速也并不快,像是在讲述一件平常的事。但苏梨眼中的泪水差点就流了下来,只因她听到了三个字:停渡湖。 林篁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苏梨最后又看了绯衣女子一眼,终于带着崔锦织离开了。 这时距离她服下七伤药已过了去一个多时辰。 苏梨带着崔锦织刚到后山山脚,还未至半山腰的停渡湖时,小唐也跟着来了。苏梨奇道:“我方才见你在尚书府外面,这是怎么回事?” 小唐看了看鬓发散乱、眼神恍惚的崔锦织,忽然一指点了过去,崔锦织随即身子一软,晕了过去。小唐叹了口气,抱起崔锦织走向山脚边的小屋。 苏梨望向那个方向,忽的皱了皱眉。那个屋子,就是当年亮着桔光的小屋,是自称听潮的男孩走去的小屋呀。她下意识地想叫住小唐,但终是没有出声——也罢,如今早已是空屋了。她望着小屋外盛于往昔的杂草,停下了脚步,没有进屋。她上一次来到这个小屋,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其实从山脚通往停渡湖的路有数条,小屋外的石径也是其中之一,但她这么多年来上山去停渡湖畔练剑,从未选过这一条路。 苏梨远远地站在屋外,透过窗子看小唐掸了掸屋里木板床上的积尘,将崔锦织缓缓放了下来。木板床边有个小窗,日光照进来,投在崔锦织的脸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像个美丽的娃娃。千金小姐大多都是这样,苏梨瞥了一眼,转过了头。 待小唐出了屋,只见他带着一个散漫惯了的笑容伸了个懒腰,在日光下眯着眼道:“今趟真是失误了,我没想到她就是崔尚书女儿崔锦织,更没想到那天晚上她看到崔尚书被黑影刺客刺中之后她自己便一阵晕眩,我还道她看见我了。结果她以为那时是我救了她呢。” “分明是你自找的。”苏梨没好气地应道,“所以你好人做到底,还带她回府祭拜她爹么?” “没办法,她当我救了她,又执意要回府,我能说不么。”小唐摊手苦笑,顿了顿又叹道,“我本来想着,送她回去也好,那里才是她本该呆的地方。” “那现在又跟来做什么?” “我看到你带她出来,便觉得纳闷,你怎么会跟她一起呢?那晚的事,你应该没有跟她说起过吧。”小唐指的,自然是他刺杀崔尚书的事。 苏梨听他这么问,抬眼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也是,如今知道是你杀了崔尚书的,可只有我一人。” “虽说是同行,但——”小唐嘿嘿一笑,身形忽的动了。 我就知道!苏梨心叫,闪身避过小唐的先击。她先前见识过小唐的速度,但此番对阵让她更为惊疑的是小唐奇诡的掌法。一般人的剑法也好,掌法也好,都有源可溯,苏梨自幼受闻竹雨所教,对各路招式也算大致了然,但小唐眼下的身手是她从未见过的。苏梨不由暗皱眉头,那竟不像是中原地区的,倒有几分北方外族的感觉。 苏梨本想随便应付几招,但一转念,倒真有心想探探小唐的路子,她避开两掌后,涤尘终于出鞘。 “好剑!好剑法!”小唐眼睛一亮。 苏梨冷笑:“比起你那以快打快的西域掌法如何?” 小唐一愣,掌上不由一慢,涤尘剑锋在小唐脸上划过,他脸上登时显出一道红痕。“不打了,不打了!”小唐大叫一声,跳了开来。 他一退便退到了小屋的窗口边上,往窗内不经意地一瞥后忽然脸色变了,随即冲进屋内。 苏梨跟着进去一看,最先入眼的是进门处布满灰尘的木桌,上有一只玉镯,镯子是干净的,晶莹剔透,与整个屋子显得极不协调,显然是刚放上去的。再往里一看,屋中的木床已然空了,旁边一扇小窗赫然开着,窗外一片深树林,郁郁葱葱的看不见任何人影。苏梨也一惊,这片树林通往她和闻竹雨的小筑啊,可不能让崔锦织闯到那儿去。 “我没想到她那么快醒来,”小唐脸色都白了,不住喃喃着,“她一定是听见了!” 小唐这个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吧,苏梨觉察到了什么,神色异样地望向他。“也不一定吧。”苏梨知那片树林大的很,一时不易找到出口,道,“总之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否则怕是不容易找到她。” 小唐想了想,终于也跳出了窗口。 苏梨看着小唐离开,一回身又见桌上的玉镯,她细视才发现镯子上刻了个“沈”字,那莫非是沈家与崔家定下这门亲事时的信物?但崔锦织为何将它摘下?这时苏梨服下七伤药已近两个时辰,眼角有些开始发疼了,那痛意像针刺似的,一点一点,有蔓延之势。 苏梨提气压着眼角的痛意,迅速收起玉镯出了小屋,从山脚仰望山腰,依稀可见停渡湖。此时温羽侯恐怕已到停渡湖了吧,苏梨深吸一口气,缓缓拾阶而上。 温羽侯已在湖畔,负手伫立,像雕塑一般静默,也不知几时到的。他听见苏梨脚步声,转身去看时发现只有苏梨一人,面上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 苏梨近处见到他,发现他其实并不高,但也许是因为瘦加英挺的缘故,显得颀长。他眉毛很浓,常人说起浓眉时总会习惯性地想到“浓眉大眼”这类词,但他眼睛却不大,是微陷偏长的,双眸清亮。脸颊有些内削,显得颔角的轮廓更加分明。这样的长相再加上沉默的表情,本易显得严肃,不过与偏白的肤色衬在一起,反倒有些秀气。苏梨心叹:好像以前也是这样的吧。她这样想时,记忆中那个男孩的影子似乎开始后退,退到了停渡湖边上,与眼前这个长身玉立于湖畔的男子站在了一起。 当她拿出玉镯时温羽侯的脸色有些变了:“锦织没有一起来,反将玉镯还给我,是要退亲么?” 苏梨虽猜到玉镯是两家订亲信物,但听得温羽侯这么说还是惊疑道:“她也能退亲?”她脱口而出后就后悔了,哪有这么问的,像个傻瓜似的。 温羽侯果然笑了:“当初这门亲事不过是长辈们相互间许下的,本就对她有些不公,如今她父亲已逝,她想退亲那便退了罢。” 苏梨一阵目瞪口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但她片刻后反应过来,温羽侯虽然言辞温和,但心里一定是明镜似的,他自己恐怕素来都对长辈们擅定的这桩亲事不以为然,如今既然崔锦织主动还了玉镯,自然顺水推舟。 “对了,那位女刺客怎么样了?”苏梨想起绯衣女子,确切的说是想到了绯衣女子似曾相识的剑法。 “已经擒住了,现交由刑部去审。”温羽侯顿了顿,“叫府上侍卫认过了,都说与刺杀崔尚书的是同一人。锦织也是这么以为的吧,所以刚才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苏梨听到最后,耳中捕捉到了“以为”这两个字,不由一惊:“以为?你这么说——” 温羽侯颔首道:“我想刺杀当晚的最后一击不是出自她手,她使的是剑,但我检查了崔尚书的伤口,发现致命的是掌击。” 苏梨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不管她是否真的杀了崔尚书,她最终的目标是你,这么锲而不舍的刺杀,你难道不想知道缘由吗?” “我本就是个活靶子啊,无所谓了,”温羽侯罕见的叹了一声,眼神飘向湖面,随即忽转向了苏梨,“你似乎对此事颇为上心。” 苏梨暗叹他的敏锐,只能道:“我其实???想问她几句话。不过我是奇于她的剑法,并无其他。” 温羽侯目光在苏梨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我不多问,就当是答谢你的出手相助。但此事既由刑部审理,我无权过问,但你可拿着我的令牌入刑部,三日后至靖南王府还我便是。”他说着便解下腰间的令牌。 苏梨没有想到温羽侯那么快就答应了,还以令牌相借,她正犹豫着是否要接过时,听温羽侯忽然道:“这地方不好找吧,又远又偏,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下山吧。” 苏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愣时手心忽觉一阵冰凉,令牌已塞到了自己手中,她怔怔道:“那你???”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苏梨唇角僵了一下,但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离开停渡湖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温羽侯一眼,只见他目光注视着湖面,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梨在看他,显然他对苏梨全无印象。苏梨停了片刻,终究是离开了,她走向了山脚的小屋,那个曾有崔锦织、小唐逗留过的小屋,曾被桔灯点亮过的小屋。 她一步步向小屋走进,感觉就像是当年的男孩被牵着一步步走向小屋那样,目光是直的,脚步是快的。她径直走到小屋后的草丛深处,拨开杂草,眼前脚下的土壤是黝黑的,自这块土壤上长出的草散发着盎然生机,但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仿佛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还在鼻端。 八年前,她来过这个小屋,是在认识了男孩听潮的后一天,但屋中没人。她是被一股血腥味引到屋外杂草深处的,就是今日她所站的地方。那时她走到时,发现草丛里有个妇人躺倒在地,脸色惨白,十指近乎透明,她就是前一天拉着听潮进屋的那个妇人啊。 苏梨急忙上前去扶:“你怎么了?”扶起时只见妇人身下大片的血,渗在土里,连整片地都变成了暗红色。苏梨虽自幼习武、胆量大于同龄人,但终是年幼,见到这么多血忍不住惊呼起来。 “别怕,是异体术。” 苏梨愕然:“异体术?是以自己全身之气冲破对方蛊咒的异术吗?” 那妇人见苏梨知道异体术,很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多问。倒是苏梨,心里满是疑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用异体术???莫非中了蛊咒的是他?”这个“他”自然是指听潮。 “是啊。他一出生被下了蛊,此生不能习武。” 苏梨的脸刷的红了,原来他不会武是因为这个!她愤愤道:“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小孩下蛊!” “下蛊之人不见得出自歹心,不会武也不见得是坏事,须知世上许多纷争便是因武而起。”妇人咳了一下,一口气讲了好多话,面色因为激动而开始泛红,讲到这些时连语声都变得尖厉起来,“但有些事情只能以武制武,所以我拼了全身之气冲破他的蛊咒。” 她讲完后咳了好久才缓下来,不住喘道:“我居然跟你一个小女孩说了那么多话,果然大限将至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呢。” 苏梨瞪大了眼睛,摇头道:“啊?大限将至?你别说话了,不会有事的。你若有事,听潮怎么办啊?” “他不叫听潮,他姓沈,叫沈盛烟。我解了他的蛊咒后便让他离开了,他定会在这里起飞,去往更宽广的天地。”她凄笑道,“擅用异体术必死无疑的,更何况我尚未大成。你师父在告诉你异体术的时候,没有告诉你用它之人的下场将会是全身血液流尽、只剩枯骨么?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那个样子,也不想你看见。所以,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苏梨抵不过她的央求,终于离开了,离开后便再没回来过,因为太过震撼、太过触目惊心,便失了回来的勇气,哪怕她知道那妇人的身体早已烂在了土里,没了痕迹。她甚至不知道妇人的名字,但她记住了另一个名字:沈盛烟。 苏梨记着这个名字,一记就是八年。虽然一直都知道记忆中那个自称听潮的男孩与当今名扬天下的温羽侯是同一人,但直到现在、直到真的亲眼见到了温羽侯之后她才觉得他们两个名字是连着的,然后终于合成一个人影,面色苍白、身形瘦削。 所以八年后的今天,苏梨第一次站在小屋后的杂草深处,俯身对着这片土轻声道:“我看见他了,沈盛烟,他现在还有个名字,叫温羽侯。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起飞,但他如今的确是在更宽广的天地里。” 这时耳中传来一个轻微的脚步声,苏梨一惊,暗想是温羽侯来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这个小屋。她直起身,谁料眼前一阵晕眩,连眼头都开始痛了起来,她强行运功,跌跌撞撞地奔向树林,趁温羽侯还未走近小屋时先一步离开了。 她没有回小筑,而是立刻赶去了刑部大牢。七伤药的药效时间已剩小半,得趁着视线尚明时抓紧了。 朱薇 一入牢房大门,整个视线暗了下来,阴冷的牢房重地只有昏暗的灯光,反而让苏梨的眼睛稍微舒服了些。她不由自嘲:果然,夜莺就是见不得天日的啊。 “四十八号,朱薇。”领班的守卫传话下去,便有狱卒带着苏梨朝着某个入口拐了个弯,直走到长廊尽头才见一个铁栅门。 昏暗的光线下,绯衣女子披头散发的坐在角落,全然不理会苏梨的出现,好像自身与这处潮湿到快要发霉的空气之间是隔绝了的。但她蓬乱长发中露出的一只眼睛蓦地射出晶亮的光,用哑哑的声音说了句话:“我认得你,跟温羽侯一伙儿的。原来你眼睛有伤。” 苏梨站在铁门外,正想着如何开口问时,忽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姓朱。朱薇。”她只说了五个字。 苏梨想了一下,忍不住叫出声来:“江南朱家?你是江南朱家的人?” 她忽然从角落里站起,拉扯着手上的镣铐靠近过来,低声道:“帮我出去,我就治你的眼睛。” “怎么帮?”苏梨一呆。此番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江南朱家的人竟就在眼前,她不得不承认朱薇刚才的后半句话很有诱惑力。但她进来时已注意到整个大牢无处不在的守卫,饶是她执行刺杀任务惯了的,也觉得这个地方硬闯不得。 她狡黠地指了指角落的饭菜,道:“我从小跟各种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打交道,有毒无毒一望既知。他们呀,简直班门弄斧。” 苏梨一时惊疑:饭菜有毒?那又是谁想杀她?她正暗忖时,却见朱薇三两下把饭菜倒的满地都是,边倒边喊:“来人哪!” 苏梨见状顾不了那么多,也只能配合着喊人,立时便有两个狱卒来了,只见朱薇已面朝墙壁侧身躺倒在地,乱蓬蓬的一堆发正好盖住了脸庞,苏梨忍住笑看着狱卒解了朱薇的镣铐,将她抬了出去。过门的那会儿朱薇蓦地腾身,两掌瞬时向两侧击去,狱卒只带着哼声退了一步,并没有击倒。倒是朱薇,因刚解除镣铐,腕力还没恢复,脚下也有些疲软,差点跌倒在地。 苏梨旋即飞身,将两个狱卒踢晕后又一掌拍灭了壁上的油灯,拉着朱薇往长廊入口奔去。她奔过每一处壁灯时都以掌风灭了烛火,整个幽深的长廊瞬间就一片漆黑,那些闻声而至的守卫虽连声叫骂但双目无法视物,一时辨不出苏梨和朱薇两人。 苏梨因眼伤,在暗处的视力反而胜于常人,她拉着朱薇在狭长的廊间堪堪避开众多守卫没有方向的砍杀,以摧枯拉朽之势逃出了刑部大牢,出了大牢后施展轻功一口气奔出了城门。 朱薇累的瘫倒在城外草坪上,喘气笑道:“你还蛮够义气的嘛。” 苏梨扯了扯快被汗水粘住的衣袖:“你的轻功与剑法显然不是同一路的,我看过你出剑,这剑法是从何来的?” 朱薇眼珠子一转,笑道:“你帮我杀了温羽侯,我就告诉你。” “你倒真是爱谈条件。”苏梨冷然。 “你瞧瞧,连句敷衍的话也不肯说。”朱薇捂嘴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嘛,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不惜服了七伤药也要护他。” 苏梨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差点出口辩白:服七伤药是为了杀林篁。但她忽然一顿,惊道:“你竟知道我服了七伤药?” 朱薇点头:“那是自然,我好歹是江南朱家的,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我不但知道你服了七伤药,还看得出这药的药效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苏梨默不作声,朱薇说的没错。她顺手理了理衣襟,忽然脸色一白:“令牌呢?定是掉在了牢里” “什么令牌?哦我明白了,是你入刑部大牢时用的令牌。”朱薇不以为意,“丢了就丢了呗,反正我们逃出来了。” “那是温羽侯的。”苏梨感觉自己语声都变了。 朱薇抚掌大笑:“那就更好了,让他们把劫狱这顶帽子扣在温羽侯头上吧。” 苏梨懒得理她,快步往回走。朱薇这才一急:“喂喂,你干什么?不会是想回去找吧?”她叫唤着想拉住苏梨,但苏梨全然没有理会,只是一脸紧张地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朱薇拉着苏梨的手不肯松开,苏梨起先还能甩开,但几次之后便因双眼的痛意不得不缓下了步子。此时太阳虽开始下山但天还亮着,可苏梨视线已逐渐暗淡,继而变得模糊,她心叫不妙:三个时辰到了! 朱薇看着捂着眼睛的苏梨,叹了口气后忽扬手拍了拍苏梨后颈,整片草地瞬间安静下来。再看苏梨,已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苏梨醒来时已是夜晚,她揉着双眼环顾四周,不见朱薇。此时苏梨自己的视力恢复过来,她挣扎着起来,心里惦记着令牌,心急火燎地奔至了刑部大牢。 整个大牢并没有因为出了犯人逃走的事而变得混乱,反而守卫的更加森严了。苏梨只能远远张望,深知绝无再探的可能了。她一时也没了办法,只能先行回去了。 她回到小筑时,闻竹雨的第一句话就是:“柜中的七伤药少了一剂,你用过了?” 苏梨有些疲倦地坐下,点了点头。她不时用手揉揉眉心,七伤药反噬的余威还在,眼皮像是压着重物般难受。 “林篁出现了吗?”闻竹雨忽问了句与前面毫不相干的话。苏梨听得这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须知她白天出门、晚上才归,并没有向闻竹雨说过自己的行程,但他显然仅凭七伤药便知道了她的意图。 苏梨摇头,没有说话,她习惯了师徒对话间的简洁。 “总之他一出现便不计一切的除了他。”闻竹雨说这话时的语气明显比往常急促了些。 苏梨明白他的意思——在自己手底下出了叛徒,怎么都不好向流星、向“绊”的其他人交代吧。 末了,闻竹雨的语声缓了下来,幽幽道:“如今七伤药还剩一剂,是药三分毒啊,小心了。” 苏梨默然,她白天服过一剂,何尝不知七伤药的反噬,它痛意传来的时候甚至让她觉得,还不如失明了。但若真的失明了,岂非什么也看不到了,苏梨想到这里时,又忍不住想到了那面丢失的令牌。 令牌 当时温羽侯约了三日后归还令牌,但如今出了变故,苏梨显然等不及三日之约,她当晚便直奔靖南王府。 这应是她生平第一次站在人家府外,先劳请门卫通报传话,然后才跨过大门门槛入了府。她经过王府花园的时候,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墙角原先种着玫瑰,如今早谢了,但有茎丛生,带着刺在夜幕下昂然立着。 关于失了令牌的事,苏梨在路上思忖过很久,准备了好几种说辞,想不到最终哪一种都没用上。因为她一进书房便愣住了,桌上赫然放着一块令牌,正是温羽侯借给她、被她弄丢了的那面令牌,如今竟又回到了温羽侯手上。 苏梨讶的说不出话来,倒是温羽侯先开口了:“这是方才刑部侍郎陈玘亲自送来的,说是有人拿着这令牌去刑部大牢救走了重犯。” “啊?他、他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领你进去的守卫记住了你的样子,立时便要下榜通缉。他问我是怎么回事,你若是我,会如何作答?” 苏梨没料到温羽侯会反问一句,咬着唇想了想,道:“就说你不知道,你的令牌先前丢了,后来的事与你无关。”她想后来的事的确与温羽侯无关,是她自己保管不力失了令牌,是她一个人的事。 一贯以来温羽侯的语气都是不疾不徐的,谁料这下忽的一转话锋逼近过来:“所以你是真的救走了那个刺客?你们是一伙儿的?” “不是,我都不认识她呢!我只是???”苏梨不由后退了一步,忙不迭的摇手解释,她忽然想起朱薇打翻的饭菜,灵机一动道,“唉,其实当时有人想在饭菜中下毒杀她,我见她吃了饭菜后倒地不起便以为出了事,叫来狱卒开门,哪知她不过是假装中毒还借机逃了出来,我也就只能趁乱出来了,出来后才发现令牌不慎丢了。”她并没打算编个谎话搪塞过去,这话算是还原了实情的七八成,但出逃与治眼的这桩交易是绝不能说出来的。更确切的说,是不想让温羽侯知道自己眼睛的伤。 “有人想下毒杀她?”温羽侯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随即道,“想杀她的说不定是真正杀了崔尚书的人,好叫她彻底做替罪羊,死无对证。” 他的反应真快,苏梨一惊,她自己可从未想到过这点,这其中盘根错杂的利害关系她也不清楚,但她想到了小唐的西域掌法,暗想温羽侯的猜测说不定是对的。 这时温羽侯展颜道:“你没有助她就好,你瞧你刚才急的,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我当时跟陈侍郎说了,我的确将令牌借与你,你是被犯人胁迫才致她逃脱的。如此一来,刑部的通缉令上便不会有你了。” “啊,其实你大可否认借令牌的事啊,否则不是把你牵连进去了?”苏梨没想到温羽侯会替自己说话。 温羽侯耸肩道:“不碍事,反正现在令牌已还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苏梨迫切地问道。 “只是陈侍郎似乎对我仍有疑虑。毕竟那个刺客两闯崔尚书府邸,目的在我,我很难完全脱离干系。他虽还了令牌,却把今晚的事记录在卷宗里,以待日后查之。” 那岂非被人留下把柄?苏梨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我去把卷宗偷出来。” “不可。经过今晚的事,陈侍郎定然比往常更加警惕,稍有不慎恐怕真的会惹上通缉。” 苏梨心里暖了一下,暗想我本就是杀手夜莺,哪会在意什么通缉令,但她口上自然不会这么说,只是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她怕温羽侯再反对,说完这句便立刻转身出了房门。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偷走卷宗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苏梨奔出靖王府后才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忍不住拍了拍脑袋,心叹那不是要帮倒忙了。但她又觉得奇怪:她自己直到现在才有所意识,那是正常的,但敏锐如温羽侯,理应立刻就想到这点啊,他当时怎么没有说呢? 苏梨停下来想了一阵后,终于打定主意,索性将所有卷宗全毁了,一了百了。主意一定,她便再无停滞地向陈府掠去。 想不到陈玘贵为刑部侍郎,他府上的布置却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府邸简朴的多,守卫也不多,尤其是后院西北角的假山附近,无一人把守。苏梨暗想,就先进假山,然后再伺机寻找存放卷宗的房间。但她刚一落地便感觉到一阵杀机,登时心叫不妙:这堆假山看似排的漫不经心,实则暗藏阵法。 苏梨四下一扫见石堆两侧分成数段,层层排叠,像是鱼鳞阵,她心下稍安,想那是自己曾听说过的。但她刚进一步,身边一块石就挟着摩擦地面的声响迅速挡了过来,惊的苏梨立刻把脚收了回去,她思忖了片刻,继而又试探了几个方向,但都只听得风声簌簌,石堆像有灵性似的相互移动,让苏梨只能仓皇抽身。印象中的鱼鳞阵并没有这么密不透风,这显然是个已有改动的鱼鳞阵,苏梨想到这里时,四周倏地变得沉寂,没有一丝声响,当空的月色就这样在寂静的暗夜中渐渐黯了下来,饶是苏梨在暗夜中视力高于常人,也觉得眼前开始迷蒙起来。 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回荡着:这个诡异的阵法是一直都布于陈府的,还是特地布好等着她自己的?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静寂,也破除了苏梨进退不得的境地。竟是温羽侯。他怎会来这里?苏梨定睛一看,见他与一个高冠束发的中年男子正并排走出后院长廊,与苏梨只隔了几步之遥。幸好苏梨面前有不少假山挡着,他们并没有看到她。 只见那中年男子看似随意地踢了踢离他最近的那块假山石头,苏梨立时感到笼罩周身的杀机四散。苏梨见他所踢的石头正是假山阵列中最外围的那块,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阵列,两侧虽如鱼鳞,但左右段数不一,左五右六,而整个阵型形如偃月,最外围的便是偃月中最凸出的部分,这是鱼鳞阵与偃月阵叠加而成的新阵啊。苏梨暗中喘了口气,心道好险。 这时他们两人已走到了后院门口,温羽侯躬身道:“陈侍郎留步,不必再送了。” 原来他就是陈玘,这个阵是他创的吧。苏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见陈玘仍拉着温羽侯说话,便想再往前走几步好听清他们的话。 但她耳中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快走!”竟是朱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背后。苏梨刚想说话,却被朱薇不由分说地拉着跃出墙头,离开了陈府。 “你干什么?”苏梨不悦地拂袖。她刚才被朱薇拉住不时不敢闹出动静,只能任由她拉着,如今出了陈府便立刻就甩开了朱薇的手。 朱薇压低声音道:“温羽侯要杀你!” “你说什么?”苏梨一惊,继而有些恼怒,她自然不信朱薇的话。 朱薇跺脚道:“是真的!我在靖南王府听到的。当时我们一起逃出城后你不是眼睛很难受么,我把你击晕了,后来我去了别处寻药,回来时你已不见了,我猜你是去了靖南王府,果然???我看到你跟温羽侯在书房说话。” 苏梨眉头还是轻皱的,但听得朱薇替自己寻药,她本是微张的口闭了起来,等朱薇把话讲下去。 “你刚离开书房时便有一个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了看你走的方向,对温羽侯说‘你们似乎颇有交情’,温羽侯问了句‘清姨认识她么’,想不到那女人忽然大叫‘她就是参与数月前府上那场刺杀的刺客之一,我的脸就是因她而伤的’,她说着就把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脸颊上有条长疤,还真的挺恐怖的。”朱薇说到这里时,眼神不定地看了看苏梨。 那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清涟夫人了,苏梨听在耳里,感觉自己能想象到清涟夫人说那话时的表情。她忽然心生嫌恶,诚然清涟夫人的脸因自己而伤,但自己的眼睛也因清涟夫人的儿子沈缘而伤,也算两清了,她还想怎样? 朱薇见苏梨没有说话,便又继续说道:“温羽侯沉默了一阵子,问‘你想杀她’,那女人咬牙说‘母仇子报,我想让缘儿亲手杀了她’,温羽侯说‘她现在去了刑部侍郎陈玘的府上’,她愣了一下后冷笑‘想不到你竟也有杀她之心’。我当时听到这话时奇怪的很,不知道为何她一下子这么说。” 但苏梨好像是有点明白过来了,她想起陈玘极为厉害的阵法和鲜明的杀机,终于恍然:温羽侯确有杀她之心,且是借刀杀人。她记得温羽侯先前展颜说着什么“不碍事”之类的话,听来真是宽慰,但原来他并不信她。 朱薇接着道:“后来我还想再仔细听时却见他们开始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没过多久温羽侯也出了府,于是我跟着他到了陈府,然后就发现了你。之后的事,不用我说了吧。” 苏梨缓缓点头,只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她低哼了一声,忍不住后退到墙角边蹲了下来。但心头的难受继而被强烈的疑问所替代:他后来亲自到陈府,分明是来救我的,这又是为何? 朱薇看着蜷缩在夜色里的苏梨,像是看穿了她心里所想,一字一句道:“也许是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 苏梨呼吸一滞,艰难地笑了一下:“竟还是你看的通透。” “不是我看的通透,而是你当局者迷。温羽侯不过表面温和而已,他其实是很厉害的角色。”朱薇没好气道,继而一抚掌,“不过我没想到,你的身份竟是刺客。嘿嘿其实这不重要,只要不是跟温羽侯一伙儿的就行了。” 苏梨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恨他?究竟与他有何仇怨?” 朱薇沉默了一下,终于背靠着墙角坐在苏梨边上:“你知不知道两年前他在边关一带颁布了迁徙令?” 苏梨点头:“我知道,听说是为了修筑边关令当地百姓退居五百里。” “但你可知住在那附近的百姓其实多是老弱病残,无力迁徙?否则任谁住在那么空旷的塞外,都早已急着离开了。他们不是不想迁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朱薇说着,忽然语调一扬,“但温羽侯下了重令,一迁就是五百里,有多少人死在了路上!” 苏梨迟疑着问道:“你是否有亲人也在那迁徙的队伍中?” “是我姐,叫朱蔷。”朱薇目光向下,语声柔了下来,“她先前受了伤一直没好,哪经得起迁徙时的颠簸劳顿。可怜她以前闯过那么多风浪都挺过来了,却挨不过一个迁徙令,在半路就过世了。” 苏梨默然无言,她是孤儿,对所谓亲情极为淡薄,自幼身边只有师父闻竹雨相伴。她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闻竹雨离世了那她自己会是什么心情,这么一想她对朱薇的那种潸然似乎有点感同身受了。 “唉,不说了,我要走了。”朱薇跳起来拍拍屁股,大声道,“明早起来找药材!” “你、你当真有心治我眼睛?” “那是自然,我说过你带我逃出大牢就治好你的眼睛嘛,怎可自砸招牌?” 苏梨看她摇着手一个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心下一暖:终还是有那么些人,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凉薄。但苏梨随即便想起了什么事,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竟还不知朱薇剑术从何而来,这可是她找朱薇的初衷呀,先前问了但被朱薇绕了过去,如今还是没半点头绪。可一抬头,朱薇已快步走远了,苏梨暗笑她急性子,想着不如明日再说。 观沧海 待苏梨回到小筑时,已是深夜了。没想到闻竹雨的屋里还亮着灯,苏梨心生疑惑:师父平时都习惯早睡的呀。 她不由敲了敲房门,进去后只见闻竹雨眯着眼卧在躺椅上,躺椅边的几上是一个酒壶,酒壶旁边是一盘散乱的棋,有几颗棋子掉在了地上。苏梨心里奇怪,下棋是师父一直以来的爱好,但喝酒却是几乎不曾见到。 听得苏梨的脚步,闻竹雨眯着的眼睛开了条缝:“晚上没有什么任务吧,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苏梨想着既然在朱薇那里问不出所以然,不如问问师父可有印象,便把朱薇的剑法描述了一番。 闻竹雨静静地听着,末了,顾自将几上的清酒倒入了盏杯中,低声道:“阿梨,陪师父喝一杯吧。一个人小酌,怪闷的。” 苏梨愕然半响,她差点以为自己刚才讲朱薇的时候,闻竹雨是睡过去的。但显然不是,她知道有些人喝酒的时候会越喝越清醒,闻竹雨就是那类人,只是他上一次喝酒,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梨没有问缘由,只是依言接过酒盏,她开始喝时像喝水似的慢慢地咽着,还剩下一半时终于一饮而尽。酒是清冽的,刚触舌尖时只像泉水似的不经品,但入了喉一股醇厚感才弥漫开来。苏梨望着灯光下已现出些许皱纹的闻竹雨,忽然觉得师父与这酒,真像。她不知酒的名字是什么,也没想过去问,却是忍不住多要了几杯。 许是夜深了,许是今日真乏了,苏梨几杯酒下肚,昏昏沉沉地趴在几上睡了过去。沉睡中的她感觉自己到了一处极为空茫的地方,竟是高山之巅,头顶是灰白的一片,连脚下踩的也是虚晃的让人生畏。 不远处有个人影,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但苏梨却知是温羽侯。她一见之下,忍不住冲上去问:“你为何要杀我?” “那你又为何要骗我?你根本就是成心救朱薇的,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帮你治眼睛不是么?” “是,”苏梨深吸一口气,“但令牌真的是我不小心掉的。” “你还不明白吗?令牌是怎样掉下的不重要,甚至它有否掉下也不重要!想当初你进刑部大牢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拿着我温羽侯的令牌进去的啊,你就那么救了朱薇走了,分明是故意给我难堪啊。” 苏梨看不清他脸,只听得他说话时的语声愈发咄咄逼人,好像那话语都成了利刃,随时都有可能把头上这片灰霾割出一道口子来。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温羽侯,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末了,温羽侯的声音又如往常般低稳,透过云雾飘了过来:“我最初借你令牌是感念你出手相助,但???信错了人。” 苏梨低叹一声,她承认这个错误的源头在自己,可这条线的铺长却是因他,她真是受够了这么无休止的相绊纠缠。她知道这是个梦,但何时能醒来却不是由她说了算的,她只能缓缓低头,想离开这个地方。 谁料一脚踩了个虚,苏梨带着一声惊呼控制不住地向崖头跌去,恍惚中好像有个人影朝着她的方向奔过来,可惜过于飘渺让苏梨看不清楚。但那时头顶的云层忽然开了一条缝,有耀眼的光从隙里射了下来,苏梨眯眼的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接着是嘶啦一声,但这个声音随即被苏梨惊天的长叫声所覆盖。 苏梨在自己的一声惊叫后醒来,意识模糊之时想到的竟是自己在梦中的结局,那是个没有完成的结局。苏梨敲着发酸的手臂,不住回想着梦中的情形,回想那时来拉她的是不是温羽侯、自己后来有没有掉下去,但想到更多的是温羽侯那些话。一想到这里,苏梨眼神黯了一下,不过她的注意力随即被身边的事物所转移:原来她睡在闻竹雨的躺椅上,而闻竹雨不在屋内。 此时天还未完全亮,苏梨回自己房里拾了斗笠便去外面找他。闻竹雨在树林里,这是苏梨料到了的,但她没想到他是在练剑,这些年来她已很少看见闻竹雨使剑了。 苏梨武功全习自闻竹雨,对他此时用的招式早已烂熟于胸,一见之下不由“咦”了一声,那是师父教给自己的第一招啊。她正惊疑着,只见闻竹雨一招一招使来,竟是将自己从小习来的剑法顺着先后连贯起来,此时身形展动,一气呵成。苏梨怔怔地看着闻竹雨,恍若看到了在岁月中穿行而过的自己,那个一往无畏、心无旁念的自己。 闻竹雨的身形忽而腾起,腕间轻抖使出了沧海九式。九式使尽,闻竹雨竟又承接着前面的招式使了一招,他以左右两株树为基,足尖轻点枝干,漫天剑光直冲树冠,在叶间肆意冲散开来,一时碎叶扬落。苏梨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怎么与朱薇一样! 苏梨又惊又疑,再仔细去看时才惊觉不过剑招一致罢了,剑中的意气是迥然不同的。朱薇的剑法颇有展翅之势,仿佛是漠上黄沙的鹰在低掠擦过土丘之时的惊空之舞,但闻竹雨此番使剑时带起林风阵阵,树影婆娑,显出几分空谷清泉式的灵动,是郁郁葱葱间随性穿行的另一种生机。 苏梨注意到剑光冲天时左右树干上都擦上了数痕,闻竹雨使剑很是用力,但树上剑痕是堪堪划过的,极浅且浅度一致。苏梨叹于这种举重若轻的剑法,禁不住要叫好时却见闻竹雨忽然身形一晃,剑身贴着树干拉出一个硕大的口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再看闻竹雨,最后一招还未使尽时已一臂撑着身侧的树枝,喘息平复着。 终究是不复当年了啊,苏里看着有些难受,悄悄退回了小屋,只想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过多久闻竹雨回来了,他缓缓走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问道:“刚才那套剑法你可看清了?” 原来他那时知道自己在看,苏梨只能道:“大致是清楚了。” 闻竹雨放下水杯:“走,使给师父看看。” 苏梨应了一声,随着闻竹雨出屋。她立于林间,从沧海九式开始,九式使尽后便回想着闻竹雨的剑招,手中涤尘全凭记忆而动,一招招使来倒也像模像样。只是方才闻竹雨就没有使完最后的整招,以致苏梨使至闻竹雨方才停歇的那步后便难以为继。她正想要戛然而止时想不到耳中忽传来闻竹雨的声音:“不要停,接着走。” 可接着要怎么走?苏梨心下犯难,手上却不敢停,只能任由感觉指引着涤尘。她不停歇地行于林间,眼底绿芒大涨,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在停渡湖畔对影而练的日子,仿佛斑驳树影都变成了粼粼波光,不变的是满目绿意。苏梨忽然怀念起那段呼啸着离自己远去的时光了,虽日复一日却纯粹的练剑生涯怕是再也不会有了。“湖的后面是海”,苏梨想起了温羽侯还是男孩听潮时随口一说的话,她当时一听便当真是因为太想去到湖的那一头看看,但如今大了反而想后退了。苏梨心头长长地一声叹,方才如潮般涌来的剑势终如退潮般远去,她收了剑一瞥身旁的树,树干上果然又多出了好几道痕,深浅倒是一致,但比闻竹雨的要明显些。浅比深要难的多啊,苏梨暗想,不由往闻竹雨那里望去,只等他开口。 只听闻竹雨叹道:“同样一招观沧海,在你使来是另一番味道,为师见你已到了能自成一体的境界,很是欣慰。如今只欠火候了。” “这招叫观沧海吗?那它与沧海九式???” “不是沧海九式,是十式,观沧海就是沧海十式的最后一招。我能教你的剑招由此殆尽,再没什么好教你的了。”闻竹雨接着问道,“你在使这最后一式时看到了什么?” 苏梨起先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意识到师父问的是剑中之境,道:“是湖。” “我自己使剑时看到的是山谷,”闻竹雨点了点头,“我想那个叫朱薇的,看到的是沙漠。” 这话苏梨认同,她曾亲眼看到朱薇使这招观沧海,的确有剑舞黄沙之势。但她刚想点头时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她昨晚向师父讲起朱薇时只是描述了她的剑招,并不曾提及自己的感觉,为何师父就知道了? 闻竹雨见苏梨疑惑地望向自己,道:“当年你师兄练观沧海时,心底所见便是沙漠。” “大师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师兄?”苏梨惊出声来。 “那时你才四五岁吧,怎么可能会有印象。”闻竹雨笑了一下,“你大师兄比你大了不止一轮呢,他叫楚朝阳。” 这次苏梨没有发问,只是静静地等闻竹雨把话说下去。 闻竹雨开了个头,接着说道:“论起武功,他在整个‘绊’中仅次于流星,连我这个做师父的都要退居于后。他自执行任务以来未曾失手,但我却担心一旦出了状况定是致命的,果然有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失败的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似的。我以为他死了,谁料半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女子。他先前任务失败时身负重伤,正是那女子救了他。” 闻竹雨讲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目光转向苏梨:“原来那女子是江南朱家的,叫朱蔷。” 苏梨不由惊呼:“是朱薇的姐姐!” 闻竹雨置若罔闻,只是顾自说道:“他半年来全无消息,谁料半年后一回来便是向我告辞,他要带着朱蔷离开这里,北上去塞外大漠。我知出塞是他一直以来所梦想的,但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去岂非是叛了‘绊’?果然,流星得知后盛怒,派了很多人手去阻,但显然都拦不住。最后是流星亲自出手了,带着要将楚朝阳与朱蔷两人一举击杀的念头从这里一直追到关外戈壁滩。” “那最后结果如何?”苏梨跟着也紧张起来。 “两败俱伤,相当惨烈,流星就是那次之后开始淡出对‘绊’的管理,而楚朝阳和周蔷虽从流星手下逃脱,但自此销声匿迹。”闻竹雨讲起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时,语气仍是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他语声里的情感,仿佛只是在讲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顶多是将岁月覆在井盖上的灰轻拍了几下。 苏梨听到这里,终于能将朱薇说过的话联系起来,什么朱蔷以前受了重伤、闯过那么大的风浪,指的便是流星追杀之事吧。 闻竹雨又缓缓道:“几日前有密报传来,说是在山西一带发现了楚朝阳的踪迹,我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听你说了朱薇的事,我便意识到那密报应是真的。他应该也快来了。” 饶是苏梨这么听来,都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这个像是传说一般的人物要回来了!哪知闻竹雨表情严肃起来:“我将最后一式剑招传于你,是要你明日北上,截住楚朝阳!” “啊?这又是为何?” “我既能知他下落,流星的消息必不会慢于我。他虽淡出‘绊’多年,但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楚朝阳可算是他在世上最想杀之后快的人了。若这次被流星追上,怕是???” 闻竹雨没有说下去,但苏梨懂他的意思,若这次被流星追上,怕是逃不过了。但她还是不明白:“他叛出师门,你不恨他么?” “他叛了流星、叛了‘绊’,却不曾叛离我。”闻竹雨摇了摇头,负手望天,眼神变得渺茫,“那时他带着朱蔷来见我,我很生气,把他赶了出去,他走之前说了这样一句话:只要沧海不息,我与师父的情分便不会灭。我那时在气头上,哪会理他,谁料之后除了他与流星在戈壁的惊天一战,我再无他消息。直到昨晚你一说朱薇的剑法我忽然就想到了他当年走时说的那话,他教朱薇沧海十式便是映了那句‘沧海不息’——他以这样的方式延续着师徒情分啊。” 苏梨的心情随着闻竹雨愈显情感的语声而澎湃起来,眼前这个素来话不多、语气淡漠的老人,今日竟一口气讲了那么多,那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藏着一颗细腻炽热的心啊。 相约 “天已完全亮了,”闻竹雨以一声叹结束了对往事的追忆,拍了拍苏梨肩膀,“回屋吧。” “师父你先走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附近转转。”苏梨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她口中的“附近”,其实范围小得很,一转两转便又到了停渡湖。 苏梨起先没注意,走近了才看见湖畔边上站着的人,竟是温羽侯。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温羽侯已警觉地回头:“谁?” 苏梨只能道:“是我,苏梨。”她说完才意识到她此刻带着斗笠,用黑纱遮着脸,而温羽侯也从未问过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温羽侯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的名字。” 这样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温羽侯没有问苏梨为何带着斗笠,苏梨也没有问他关于昨晚的事,好像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不曾有什么交集。真是寂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倒是温羽侯先缓缓开了口:“明天就要回边塞重地了,今日抽空过来,想再看看这里。” 苏梨望着温羽侯一脸淡然的神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昨晚我去了陈府。” 温羽侯点头道:“昨晚你走后我才发觉自己糊涂了,我长久不与朝中官员接触,经人提醒才知道原来陈侍郎最擅长奇门遁术,便赶紧赶了过去,也不知他会否早已布了阵好瓮中捉鳖。但我这么贸然上陈府得想个好的说词才行,于是我想到你告诉过我,有人想要毒杀犯人,我便把那事跟他说了,他一听感到有必要重新查之。听他这么说,我才真的放心下来,差点就要害了你啊。” 苏梨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怎么跟朱薇说的完全不一样?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温羽侯,可他神态自若、有条不紊地讲着,看上去分明就是确有其事的样子。反倒是朱薇,对温羽侯存有杀机,极有可能编个谎话好让苏梨站在她那一方。苏梨这么一想时,感觉自己心里的天平已渐渐往温羽侯那里倾斜了,但她忽又想到一事,于是眉头皱的更紧了。——若朱薇说的是假话,她又怎会知自己是参与了绝靖之行的刺客,又怎会知清涟夫人的脸伤因自己而来? 幸好苏梨此时因一斗笠一黑纱遮住了自己深眉紧锁的表情,否则岂非将心底的怀疑全让温羽侯看在眼里了。她本可说什么“如此说来,倒真是要谢谢你了”之类的话,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说不出那样的话,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温羽侯见苏梨不说话,顾自笑道:“此案若重新查起来当真麻烦的很,但我这么急着回北方全是因为边关战事,可不是为了躲刑部的查问。” “是明天么?我也打算北上。”苏梨忍不住道,她见温羽侯奇怪地看了过来,便只能这样解释,“你不怕刑部再查,我却是真怕陈侍郎的奇门遁甲。万一又惹来嫌隙就麻烦了,索性消失一阵子。” 温羽侯看了苏梨一会儿,抚掌道:“也好,那不如一起吧,路上有个伴总好过一个人形影单只。” 苏梨终于把她存了好久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真的是一个人从边关到都城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不过一副臭皮囊罢了,有何好惧。”温羽侯耸了耸肩,目光回到了湖面。 听他这么说,苏梨确信林篁没有与他一起,应该还在边关一带,那么她与温羽侯一同北上,说不定能有机会见到他。于是苏梨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城门口见。” “哈,我可找到你了。”苏梨身后忽然响起朱薇明快的声音。 苏梨回头,果然是朱薇提着个竹筐站在后面,但苏梨这么一回头,朱薇便看见了刚才被苏梨挡住的温羽侯,瞬间脸色就变了。温羽侯亦是一挑眉,神色有异。 朱薇看了看苏梨,又看了看温羽侯,大声道:“我知道以我的能力现在杀不了你,但杀得了你的人就快来了!”她说罢便把手中篮子往地上那么一扔,看也不看地走了。 竹筐里有两株药草,一株是又长又细的,上面绽着点点紫蕊;一株像手掌那么宽,叶面上布着密密的茸毛。这些都是苏梨不曾见过的,也不知朱薇从何寻来,倒是温羽侯“咦”了一声,不过没有说话。 苏梨拾起竹筐,望着筐里的草药一时无言。她以为等自己与温羽侯告辞后朱薇定已下山离开了,谁料苏梨回小筑时竟见朱薇在不远处站着。苏梨吓了一跳,她想虽然如今闻竹雨已对楚朝阳当年之事释怀了,但若让他这时看见朱薇,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些不自在的。于是她赶紧拉着朱薇到了树林。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梨边拉着朱薇边问。 朱薇得意地一笑:“我的追踪术厉害吧。” 苏梨没有应声,反而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想到的是朱薇既能找到这里来,那么关于当时绝靖之行的情况说不定她也能事先查到吧。 朱薇看不见苏梨神情,以为她不说话是不满自己追踪到此,便嘟嘴道:“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又跟温羽侯在一块儿?” “只是恰好碰到罢了。”苏梨淡淡道。 “总之要小心了,毕竟他有杀你之心。”朱薇正色道,“他是朝廷封侯的人,跟我们混江湖的可不一样,绝不是一路人。” 苏梨只是“嗯”了一声,没做其他反应,只听朱薇指着苏梨手中提着的竹筐又道:“这筐里是我找到的两株药草,紫心竺与阔手香,把它们捣烂后装入香囊里,白天随身带着能减缓日光对你眼睛的刺激。” 朱薇接着道:“紫心竺和阔手香还算好找,不过要想痊愈还需最后一味药云菇,是种于漠北云山之巅的植物。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找的很。” “明天???明天我有事要出趟远门。”苏梨不知朱薇是否也收到了楚朝阳要来的消息,但她自然是不能说的。 “哦,”朱薇失望了一下,随即叮嘱道,“刚才我说的用法没忘吧,要记得把它们捣烂、装入香囊,然后???” 苏梨哑然失笑,这个朱薇,平时说话爽快利落的,怎么说起用药就一下子变那么啰嗦。她不知闻竹雨何时会出屋,只能尽快把朱薇送走,免得被看到。 朱薇走后,苏梨按照她说的将紫心竺与阔手香制成香囊,原本紫心竺的清新淡雅,阔手香馥郁浓烈,想不到制成香囊后两个味道一中和,竟有了股独特的幽香。苏梨深嗅了一下,小心地将它系在腰间,现下只等明日的到来了。 出城 次日清晨,苏梨一早便到了城外,温羽侯还没来,她便一人在城门前等着。有的人在等人时喜欢来回踱步,但苏梨显然不是那种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抱剑而立,透过斗笠下的黑纱看眼前走过的行人,感觉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方才经过城门时看到了城墙上贴着的通缉令,是朱薇,没有自己。苏梨看到的时候没有停步,但心里分明轻颤了一下,想起了温羽侯与朱薇的话,生出一种难辨虚实的感觉,越来越不知道谁是值得相信的,或许谁都不该相信,只有自己的心是担得起依托的。 此时进出都城的人还不多,整条大道显得很空旷,却有三人直朝着苏梨的方向走来,像是要撞过来了,苏梨警觉地侧身,谁料他们与苏梨尚未擦肩时便手底一抖,自腰间甩出三柄明晃晃的软剑来,立时空中有什么东西高高飞起,竟是苏梨系在腰间的香囊。那三人显然训练有素,包围着苏梨瞬间形成鼎足之势,再加上苏梨身后是及腰的灌木丛,一时被他们夹在中间。苏梨执行任务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陷入被人刺杀的境地,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袭击,却不知是何人指使? 眼下这三人换做任何一人单独出击都定不是苏梨对手,不过三人合击的实力不容小觑,苏梨四下一扫,腾身跃起时涤尘带着一声清吟出鞘。她素来相信剑有灵性,更何况自昨日学了观沧海之后,她感觉到自己能愈发清晰地捕捉到涤尘剑的灵性了,是以剑光一扬之时正前方那人便不由后退了一步。苏梨趁势突围,那三人酝酿的阵势瞬间现出缺口,当先之人喝了一声正欲再攻时,忽然脸上一颤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随之落地的是刚才飞出去的香囊。 是谁把一个小小的香囊掷出了这种力道?苏梨惊得转头一看,只见温羽侯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不远处,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来袭的另两人又动了,却是趁机在倒地的同伴喉间划了一剑,然后迅疾地撤退了,这种行事作风分明和“绊”如出一辙啊,苏梨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温羽侯拾起了香囊,道:“这香囊里的可是紫心竺与阔手香?”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昨天的竹筐,我可是也看见了,而且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但我奇怪的是,寻常人少有将这两种药草混合的。于是我回府查了下书,得知了它们的功效与用法。”温羽侯说着将香囊递给苏梨。 苏梨叹道:“想不到一个行军作战的将军竟对医药这么了解。” “正因为行军作战,才更要深谙医道,保命可全靠它了。”温羽侯不以为意地洒然一笑,终于还是问道,“这么说来,你眼睛有伤?怪不得见你白天遮着脸呢。”温羽侯带着恍然的表情,语气中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苏梨不置可否,只是装作在检查香囊,耳中听得温羽侯缓缓道:“据我所知,还要一味药才能痊愈吧。” “是云菇。”苏梨轻声道。 温羽侯皱了下眉,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可见他定知道云菇,也知云菇的难找。苏梨叹了口气,望着香囊道:“唉,香囊的绳子被他们割断了,系不上了。” 温羽侯忽然把自己挂着的玉佩取了下来,三两下把上面的绳子抽了出来,继而又从苏梨手中拿过香囊,片刻后一根完好的吊绳重新系在了香囊之上。他边系绳边问道:“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我、我不清楚。”苏梨直直地看着温羽侯低头穿绳。 “但他们知道你的行踪,可见有几分能耐,若是他们加了人手再追来岂非耽误行程?”温羽侯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如就走那儿吧。” 苏梨应了一声,随着温羽侯,但心里有些纳闷:从这里出关要多少路啊,难不成他打算徒步而行,不需要用马匹吗?想不到路是越走越偏,苏梨望着愈发狭窄的小路忽然反应过来了:这样的路要是骑着高头大马反而不便,倒真是徒步快了,可见温羽侯早已想好了这么走,他本就是极有主见的人,不过是因苏梨遇袭之事而正好有个说法吧。 苏梨心思急转时,忽听得温羽侯说了声:“到了。” “什么到了?”苏梨没有反应过来,抬眼一看,原来是个偏僻的小村庄。这一处大多高低不平,唯独村庄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是平坦的,像是崎岖中的一方安隅,与村口的大石上歪歪斜斜的三个字极为相称:平地村。 “我十二岁那年决心北上后,第一站就是这里。”温羽侯一直望着村庄的入口,目光闪烁。 原来温羽侯当年解除蛊咒后,就是到了这里,从这里开始了他的从军之行。苏梨很想问问他为何会决心北上,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温羽侯缓缓地从村庄外围走过,并没有进去,这次苏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进去吗?” “不了,”温羽侯淡淡道,“并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 这时村庄里忽然有几个孩子嬉笑着跑了出来,后面有个老人一瘸一拐地追着。那老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手上拄着个木杖,边追着孩子们边嘴上唠叨着:“你们这几个娃,没读几页书就老想着玩,你们爹娘花了钱让我教你们念书,你们对得起他们吗?”听他这话,应是个私塾先生。 苏梨早已好奇地回过头去看,温羽侯虽没回头,但脚步却是停了。 那老人追得累了,便搁下了木杖,坐在路边上捶着腿,口中叹道:“都是朽木不可雕啊,跟我以前遇上的那个男娃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啊。人家小小年纪出口成章,那才叫满腹经纶,当真是惊煞我也。” 他停顿了一下,数了数手指,喃喃道:“算起来有八年了吧。唉话说回来,人家一看就是金凤凰,哪会在我们这种小山村停下来啊。” 温羽侯听到最后时脸色变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往常,这一幕恰好被苏梨望在眼里,惊疑地想难道是在说温羽侯? 那群本已跑开的孩子们又推搡着围了过来,有个小孩一下子拿走了地上的木杖,边叫着边把木杖远远地丢了出去,存心要捉弄老人家。老人坐下的身子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口上骂骂咧咧,干看着那群孩子又一哄而散。 温羽侯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拾起木杖交还给他,那老人止不住地道谢,一直到温羽侯与苏梨走远了。 走远后好久,温羽侯都没有说话,他很少把这种低落明显地表现出来。苏梨几乎可以确定老人口中的男孩就是温羽侯,但越是确定,反而心里滋长疑问的草丛越茂盛,但望着温羽侯的神情,她纵然心里满是疑问也终是没问半个字。直到他们到了一个小山岗,往下看就是宽阔平坦的官道。 苏梨听见温羽侯“咦”了一声,便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官道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只见有两个牵着马的人站在丛中,好像正在从马鞍下取什么东西。没过多久,他们就俯着身走到路边,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不多时,路两侧都安插上了竹片,上有细绳套着,分明是绊马索。那绳极细,颜色近乎透明,若不是温羽侯和苏梨居高看到他们拉绳,说不定一时真的难以发现。 “难道是想要拦截我们的?”苏梨皱了皱眉。若他们不走小道,那么出了都城后此刻就该是在这条官道上。 温羽侯示意苏梨藏身于石堆后,道:“如果是的话,那么与今早城门口遇上的不是同一伙。” 苏梨明白,早上那伙人显然是针对自己,而现在这两人应是在等温羽侯。但她显然想错了,现在这两人布了绊马索所等候的,另有他人。 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是一人一马朝着绊马索的方向驰来,那人背负一个包袱,显是远道而来、赶着入都。眼见着那人就要冲至绊马索却毫不自知,苏梨暗中瞥向温羽侯,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也只能静观着。只听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显然已经触及细绳,连带着马上之人也惊呼着直摇晃。他扯着缰绳不肯放手,倒是背上的包袱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滚出一枚章子,还露出几本书的边角。而那人摇晃了一阵,也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苏梨倒没注意包袱,只是关注着官道两侧守株待兔已久的那两人。只见他们一跃而起,持着手上的家伙向倒地之人冲去,那人刚起来,哪反应的过来,腿一软又要一屁股坐下去。苏梨想温羽侯定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但她自己却在犹豫要不要出手,谁料她正思忖时,忽见温羽侯竟站了起来,没做声响的就从苏梨身边跃下。 苏梨只觉耳边一道疾风,定睛去看边上闪过的身影才意识到温羽侯出手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温羽侯出手。他飞身而下时手中持的是一截树枝,带着比小唐还要快上半步的速度踢向一人,手中树枝同时前挥,扫向了另一人。并不是什么花哨的招式,但在他使来势若惊雷,以致左右两人一击之下便齐声惊呼着倒地。 苏梨也跟着温羽侯跃至官道,她人刚落地时只听那包袱的主人一声惊呼,苏梨转头去看时,只见倒地的两人嘴角不住有血流出,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竟是他们见温羽侯之后又来了苏梨,自知难以逃脱,先一步服毒了。 “都死了。”温羽侯说着,上前检查了一下其中一人的口腔,神色有异。 苏梨拾起散开的包袱,这才发现几本书下面还有一封折子,里外都是黄色的。折子有一半摊了开来,露出“京兆尹沿江主簿”这几字。苏梨对官职不怎么熟悉,只知这是隶属京兆尹、负责都城内外沿江一带的巡抚官员。 那人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接过苏梨拾起的东西,不住地道谢,他看到那封折子,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万幸万幸。请问两位怎么称呼?” 温羽侯朗声道:“在下沈盛烟,这位姑娘姓苏,单名一个梨字。阁下是新任京兆尹沿江主簿?” 原来温羽侯早已知他身份。苏梨心想方才自己将折子递过去时,有字的那面是对着自己的,温羽侯不曾看到啊,那他定然是还在山岗上时便看到了从包袱里掉出来的折子了。 “正是,在下卢橘,谢过苏姑娘与沈???”那人起先还没什么反应,忽然身形一震,“温羽侯?” “正是在下。”温羽侯微微一笑。 卢橘讶道:“想不到是鼎鼎大名的温羽侯,是卢某眼拙了。” “卢大人严重了,是沈某该恭贺卢大人新官上任,却不知大人原先任职何处?” “原是巴蜀宣抚使。”卢橘叹道,“所谓新官上任不过是人前风光,其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唉,这不是还没入城么,便有人想来杀我,届时入了都城这担子可就更重了。” 温羽侯笑道:“沿江主簿是仅次于京兆尹的位子,自然有很多人虎视眈眈。但都城沿江比之巴蜀三峡,至少在条件上好的多了。卢大人不如以沿江巡抚之名广纳贤才,名实两收,再无人敢小觑。” “名实两收?名是广纳贤才之名,实是???”卢橘语声一颤,“实是坐拥私军之实?”须知自立私军在哪朝都是绝对不许的,但以纳贤之名广招子弟,却是历来有之。 温羽侯毫不避讳地点头:“如此,卢大人假以时日便声望直逼京兆尹,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卢橘虽有些书生脾气,但好歹曾在巴蜀任职,性子多少都沾上了巴蜀独有的果敢,再加上被方才袭而未成之幸激出了几分胆色,当即作揖道:“温羽侯果然有胆有谋,难怪披靡边塞,战无不胜,卢某佩服。” 温羽侯忙道:“倒没有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沈某受之有愧。” 苏梨听得好笑,卢橘也不过是随口称道,温羽侯竟还真的郑重澄清了一番。 卢橘自然以为温羽侯是谦虚,哪会当真,又是一阵夸,与温羽侯约定来日再见时定要秉烛相谈,这才上马朝着都城策去。 温羽侯待卢橘走后,忽然孩子似的一笑,一指树林,道:“连坐骑都不劳而获了。” 苏梨这才想起方才埋伏欲袭的两人将各自带来的马留在了树林中,如今两人既已身死,那马匹自然是无主的了。她很少见温羽侯带着这样的笑容,就像是一个小孩偷到了蜜似的扬着嘴角,整个眼神都张扬着神采。 温羽侯看不见苏梨的脸,但听到了她笑出来的声音,奇道:“你笑什么?” 苏梨忍住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什么都不缺的温羽侯,见到有现成的可捞竟这么容易满足。” “因为现成的才是最难捞的啊!”温羽侯长笑一声,示意苏梨上马。 鬼节 之后的几日行程出奇的顺利,并无波澜,就这样一路向北到了黄河流域。苏梨其实心里有些焦急,一路上都没有发现楚朝阳半点踪影,而如今已到了渭水流域,那是黄河最大的支流,若出了这片流域还是没有找到他,那十有八九是错过了。 这日,他们到了坐落于渭水之畔、关中平原的清河镇。这是极小的镇,在县志上也找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偏是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镇,以至镇上的习俗就跟清河镇本身一样古老。 苏梨与温羽侯到达清河镇时,已是傍晚,只见镇上每户人家都挂起了灯笼,糊灯笼的纸是清一色的黄色,整个灯笼晕着昏黄的光。苏梨恍觉这灯笼竟有些像八年前在后山山脚瞥过一眼的小桔灯,下意识地看了温羽侯一眼,见他神态自若才像是心虚似的把目光收了回去。 本是个宁远的小镇,却忽有“咚”一声巨大的锣响自远处传了过来,人们纷纷自屋里赶了出来,原本人群稀疏的道路立时变得拥挤。大家的方向是一致的,其中不少人推推嚷嚷着:“快点快点,巫师大人在召唤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么?”温羽侯喃喃道。 苏梨想了想,点头道:“是啊,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温羽侯奇道:“你不知道吗?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中原祭奠亡灵的日子。都城也有的吧。” 苏梨不由愣住,她还真的不曾听说,也从未听闻竹雨讲起过。也是,祭奠亡灵这一说对他们杀手而言,岂不是一个大笑话?苏梨自小与寻常百姓过的日子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她的世界被各种任务所湮没,什么亡灵,不就是死于她剑下的刺杀对象么?她这么想着,口上自然不能说出来,只能道:“是我一时忘了,毕竟不同的地方不一样吧,都城可没有这样的场面。” 身旁有人经过,接口道:“两位是都城来的?那今天可是碰上了我们清河镇的大日子,咱们这儿啊把中元节叫鬼节,特地请了巫师大人在广场布下祭坛、超度亡灵。刚才两位可听见了那一声锣响?便是指时辰到了,大伙儿赶着去祭坛呢。” 苏梨望向温羽侯:“不如???” 温羽侯一笑:“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 苏梨抿嘴而笑,这样的场景自她记忆以来是第一次,哪怕亲近如师父闻竹雨,也绝无这般默契。 广场中间搭了个台,上面有个身着异装的长发男子在挥舞着手里的杖,绕着一个金鼎,想来就是巫师。此时夜幕已降,苏梨摘了斗笠,清楚地看见那个巫师一头银发,但面容是年轻的,高隆的额头上带着银色的珠链,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只见巫师手中的杖一点额中银链,口中念念有词,这时有个鹤发老者也走上祭坛,显然是村长,只听他缓缓开口道:“大家静一静,现在巫师大人已准备好了,大家一个个来,不要急。” 苏梨疑惑地问向身边的人:“一个个来?做什么呢?” “这位巫师大人能看到流连尘世的魂魄,这些亡灵要么是怨念要么是记挂,围绕在它们想停留的人周围。巫师大人看得到每个人身边所缠绕的亡灵,所以便要请他安抚超度。” “原来如此。”苏梨点头,好奇地看着。 人们一个个走上了台,每每有人经过金鼎,那巫师就将已点过额中银链的手杖轻敲金鼎两下,接着一挥然后示意下一个人。苏梨心里好笑,那个巫师神神叨叨的样子,真能看见什么魂魄么?装模作样的敲敲点点,便号称能超度亡灵么? 她正想时,忽见巫师的目光倏地看向了这里,然后他脸色就变了。苏梨不知道巫师看的是自己还是温羽侯,但他持杖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那杖就直直地倒向金鼎,发出轰的一声响。 周围的人只道是巫师一时没有拿住杖,但苏梨却心知肚明,她看了看温羽侯,见他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分明也将巫师方才的神情尽收眼底。苏梨心疑:难道那个巫师真的能看见所谓亡灵? 只见巫师跟台上那位鹤发的村长低声说了几句,村长继而面向人群,道:“巫师大人说了,今趟就到这里了。” 人群中有几个不依,央求着巫师。村长拦着他们,道:“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巫师大人想去休息了。今晚天气不太好,大家不如趁着月色尚在,去渭水河畔放河灯吧。” 苏梨和温羽侯原本是想走了,哪知回头一看,身后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夹在了人堆里脱身不得,也只能挤在人群中一起到了渭水边。 河面上已漂有三两只纸船,船身上写着死去亲人的名字,就这样随着河面起起伏伏地漂向远方。苏梨看着周围一些人纷纷折了纸船、写了名字,只有她自己和温羽侯一动不动。 漂在河面的有些纸船翻了,有些被水打到弄湿了船身,以致上面写的字也化了开来,只有一些纸船,有惊无险地安然漂着,载着尘世的祈祷与念想,最终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温羽侯开始折纸船了,一翻一折,很慢却专注的很。苏梨也跟着他一起折,尽管她自己并没有需要写上船身的名字。 身后忽然有个人凑了上来,对苏梨低声道:“姑娘,巫师大人请姑娘借一步说话。”是村长。 苏梨回头一看,不远处有座小楼,楼上的窗里映着一个人影,正是巫师。她见温羽侯低头折着纸,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跟着村长走了过去。 巫师依然站在窗口,哪怕听见了苏梨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头,只是一直负着双手望向远方的河面。苏梨亦走了过去,发现从小楼的窗上往下俯视,能看到河边的整片人群,而整个河面就像是头顶的夜空,上有繁星下有白船。而温羽侯就站在河边,纵然四周满是人群,苏梨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 “你可知我在你身边看到了什么?”巫师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低又轻。 苏梨摇头,只听巫师继而道:“是集群的亡灵,他们定然不是你的亲人或朋友。” 苏梨默不作声。其实他不说,苏梨也知道自己身边定是亡灵缠绕,都是那些死于她剑下的刺杀对象——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亡灵一说。 令苏梨惊讶的是巫师接下来的话:“一共六十八个。”苏梨不由一愣,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一共接过了几桩任务、刺杀了多少人,他竟真的认真去数了? 但苏梨依然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她对那些死去的人不做任何评价,因为他们都是任务,是自己赖以为生的任务,容不得包括内疚在内的任何情绪。 巫师并没有追问苏梨的身份,只是忽又指了指河边的温羽侯,道:“他是跟你一起来的?” 这次是苏梨忍不住发问:“你在他身边看到了什么?” 巫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极其艰难地说出了四个字:“哀灵遍野。” 苏梨想到会是这样,温羽侯是将军啊,死在他手下的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了吧。但此刻苏梨亲耳听巫师说来,还是呆了一呆,她很难想象巫师眼里的世界,也无法体会巫师说出这四字时的艰难。 “其实阳间的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块属阴的场域,让魂魄得以靠近围绕。但场域大小是有限的,同一块场域里的魂魄多到挤不下了,就只能相互穿行交叠。这类魂魄是最痛苦的。”巫师顿了顿,道,“我在他身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怨灵。” 饶是苏梨对亡灵之说半信半疑的,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那该怎么超度它们?” “我不知道,”巫师竟摇了摇头,片刻后道,“除非他死吧。” “他?你是说温???”苏梨身形一震,没有说下去,过了许久又道,“你为何要将这些话告诉我?” 巫师双眸紧缩了一下,苦笑道:“也许是因为他是我此生所见、身缠亡灵最多的人,简直就像是魔鬼一样的存在啊。”那一瞬间他额头上的银链有细光一闪,随即黯了下来。 苏梨忽然有些厌倦甚至厌烦,哪怕他是巫师,哪怕他能看到肉眼凡胎所看不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资格这样谈论温羽侯吧。“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是注定的。”苏梨冷冷甩下这句话,便欲离开。 在苏梨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巫师的声音:“你且记住,你身边亡灵的戾气很重,属阴的场域也快满了。” 门外那个村长还站在那里,好像认真地听着屋里的对话,他没料到苏梨突然出来,似是吃了一惊,满是皱纹的脸颊明显一颤。苏梨没有理他们,只是顾自走出了小楼,长长吐了口气,这才觉心头的阴霾扫了开来。 河边温羽侯仍在,正俯身送出折好的纸船,船在水纹的荡漾中缓缓地远去了,温羽侯神情静默地看着它,好像眼底只有那片白色浅浅淡淡地弥漫着。 苏梨定睛一看,船身上写着两个字:雏菊。那应是个女子的名字,苏梨暗想。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刚才折了一半的纸船接着折下去,正欲弯身把船放上河面时,她忽然双眉一挑,目光直直地盯着另一只船,那船已漂的有些远了,船身上的字并不真切,似乎是——“朱蔷”? 苏梨心思一转,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岸边的人,一眼扫去都是镇上的普通百姓,并没有什么异样。苏梨也不知自己是否看错,她手悬空地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将自己手上的纸船送了出去。船身没有写任何名字,是空白的,虚虚晃晃地远去,一如那些逝去了的日子在她心里的样子,她想只有此刻、站在河边的这一幕是真实的,和身边的那个人。 当晚,苏梨和温羽侯在镇上借宿一晚。 夜已深,苏梨解下腰间的香囊放在床头,自己却是在床边坐着,全无睡意,脑中萦绕着两个字:朱蔷。她推开窗,能见到窗外沿河岸的树林,这片树林大的很,再加上此时没有月光,林中漆黑不见五指,一眼望去仿佛树林与夜空融在了一起。 但苏梨目光熠熠,她借着穿破黑暗的视力分明在这样的暗夜中捕捉到了一个快速闪过的影子,影子转瞬即逝,消失在了深树林中。苏梨再不迟疑,立时去追。 林中静得可怕,仿佛将风的声音都吸收了进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苏梨四顾,在几棵树前停了下来,树干上有几道轻微的擦痕,分明有人迹曾至。 仔细一看,苏梨禁不住要低呼出声来,她非常肯定,那就是沧海十式的最后一式,观沧海。这是一种固有的敏锐,但令她震惊的是,眼前这树干上的剑痕短而细,几乎与树干本身的纹路相互交叠,已远胜闻竹雨。苏梨忍不住伸手去摸剑痕,感觉能从这些细微的凹陷中想象到当时那柄剑触上树干时闪过的火花。 “楚、朝、阳。”苏梨一字一顿地缓缓低念。他终于出现了。 苏梨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根粗树枝,顶端树皮翻裂成数片,细痕无数。苏梨暗自心惊,他是用这截树枝使的观沧海吗?她正欲往树林深处再寻,这时忽见夜空中有烟雾升起,她先是愣了一下,发现竟是自己借宿那户人家的方向。待反应过来后,苏梨立时往回赶。 赶到时已见房屋一角被火光所包围,竟是村长领着几个人朝着房屋扔火把。熊熊烈火在黑夜中格外醒目,但更加刺耳的是老者的高呼声:“巫师大人说他们怨灵缠身,是魔鬼一样的存在!我们要烧死怨灵!”后面几个人也纷纷喊着,在满是火光的屋前欢呼。 “你疯了?巫师可不是这个意思!”苏梨冲着村长怒道。 “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是巫师大人此生所见、身缠亡灵最多的人,这可没错吧?”村长的脸映在火光下,本就满是皱纹的脸更显得凹凸不平。 苏梨一时无话可说,但心头的焦虑与担忧随着火焰愈涨——温羽侯还在屋里!她下意识地想要冲进去,但刚迈出一步便被迎面的热气赶了回去,喉头咳了一下哑哑地叫了几声,随即被眼前房屋爆裂开来的噼啪声盖了过去。 但有一种根本无需犹豫的决意推着苏梨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因为那总好过眼睁睁地望着啊。就在那时,她感到有一双手拉住了自己,那个力道很大,以至于苏梨本是往前的身体猛然一收,头不由地甩向后方,然后就愣住了。是温羽侯! 原来他不在屋里,苏梨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忽然反应过来,他竟也在半夜出门,却不知所为何事。 “走!”温羽侯只说了这一个字,就拉着苏梨飞也似的离开了。身后忽然传来火焰爆裂、屋脊坍塌的轰然声响,浓烈的色彩与情感都在那一瞬间的光影里停留,而他们的脚步不曾停滞,一直前进着。 出了清河镇,一直到岸边码头,两人才停下了脚步。 苏梨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这么狼狈的情形你应是第一次吧。” “其实也不算太狼狈,”温羽侯竟笑了一下,“好歹是两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岸边忽然就静下来了,此时天边拂晓将至,江上的风吹来还很有些凉意,夹着嗖嗖的声响带起他们两人的衣袖都飘了起来。 他们谁也没说起刚才老者口中的所谓“怨灵”或“魔鬼”,也没过问对方半夜出去的事,两个互相间不知对方过去、也不介意现在的人,只是在江风中沿着堤岸并肩走着。苏梨渐渐有些懂了这种相处方式,想到温羽侯刚才说的最后半句话,心里忽然有些暖意: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此时天色开始亮了,苏梨抬起头望向东边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糟了,我把香囊留在了那里!”——那个早已在火光中坍塌的屋里。 温羽侯停下了脚步:“屋都塌了,恐怕早已烧成灰了吧。” 苏梨黯然地望向不远处的水面,低低道:“无妨了,反正、反正我做惯了夜莺。” “夜莺?”温羽侯皱了皱眉,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紫心竺和阔手香混合的独特味道迎面而来,赫然就是苏梨的香囊。 “你、你???”苏梨颤颤地接过,一时说不出话来。将香囊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太阳升起之后也不再有刺目之感,她起初以为是大喜过望时的幻觉,但用力揉了揉眼睛后发现自己的视线虽仍是有些灰蒙蒙的,比不得夜晚,但的确已经能够摆脱斗笠了。想不到这些天戴着香囊真的有效,苏梨回过神来,正想跟温羽侯道谢,却忽的被他拉了一把。 “不要说话。”温羽侯拉着苏梨蹲在岸边的石块后面,目光紧盯着不远处缓缓靠近岸边的一艘船。 船靠岸后便有三两个人自船舱走了出来,苏梨一看差点叫出声,走在第二位的是小唐! “是他?”温羽侯低低地说了一句。 苏梨吓了一跳:“你认识他?” 温羽侯点了点头:“明州刺史。” 苏梨疑惑地顺着温羽侯目光望去,只见他目光停留在为首那人身上。那是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想来就是温羽侯口中的明州刺史了。苏梨暗笑自己太过紧张了,温羽侯怎会认识小唐呢? 这时船上又走出了几个人,抬着两只箱子上了岸。箱子倒不大,但看明州刺史吩咐他们时的神情,似乎箱子里的是些贵重之物。小唐也帮着指挥那些人将箱子抬到不远处早已停靠好的马车,然后与明州刺史一同入了另一辆马车。苏梨心里疑惑更盛,想不通小唐怎会与朝廷官员在一起。待马车动时,她见温羽侯起身要跟,便毫不迟疑地施展轻功一道跟在后面。 客栈 不多时,就到了重镇朔州城。此时天已完全亮了,街道两边的店铺开始三三两两地开门迎客,明州刺史与小唐一行人进了一家早已开着的客栈。挑箱的几个人刚将担子放下,温羽侯与苏梨也进了客栈。 客栈很大,一进门就有个楼梯,二楼是雅座。不过明州刺史他们没有上楼,只是在一楼占了三四张桌子,想来是因为箱子不方便抬上抬下。温羽侯一进客栈大门就上了楼,楼梯正好挡住明州刺史的视线,但苏梨随着温羽侯上来时,坐在明州刺史旁边的小唐忽向她眨了眨眼。苏梨低头看路,装作没注意到,心想幸好温羽侯和明州刺史都没有看到。 上茶时,苏梨听见了小唐开口说话的声音:“听说沈刺史这两日也要派人进贡,好像也有两箱子呢。” 明州刺史冷哼一声:“他沈刺史在那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差,也能搜出两箱子的贡礼么?本官可是奉了龙阳节度使的吩咐,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好东西呢,更何况还有???嘿嘿。” 小唐顿了顿,缓缓道:“其实当今圣上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哪看得上我们这些?都不过是表达心意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重藩大镇和小县城的差别可大着。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沈皇后的事,沈刺史手底怎么着也能有个如龙阳城那般的重藩了吧。” 温羽侯握杯的手忽地一颤,杯中晃出了一些水。苏梨忽然意识到,沈皇后就是靖南王的姐姐,明州刺史与小唐口中的沈刺史,想来是他们沈家的旁系。 “如今沈家,也只有个温羽侯了。”小唐缓缓地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楼上瞥了瞥。 明州刺史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温羽侯之势,直逼当年沈陌将军,但沈陌后来???啧啧,前车之鉴哪。” 温羽侯握杯的姿势没变,这次杯子很稳。但他的目光只是望着杯中水面,有那么一晃像是凝结了。但苏梨的手却轻颤了一下,她自然知道沈陌将军,那是先帝在位时以骁勇闻名的战将,他鼎盛之时的风头至今都无人超越,可惜后来还是难逃功高盖主之嫌,被先帝罢黜,之后便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只是有传闻说他早些年已然病逝了。温羽侯与沈陌将军既是同族又同是战将,所以明州刺史说出那番话时,怎么听都让人有些难以释怀,真怕日后印了他那句“前车之鉴”。 这时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阵沉郁的咳嗽声,店小二赶紧奔过去,口上骂骂咧咧着:“你这个酒鬼怎么还没走?没钱还来?” 众人循声望去,角落的桌边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看不出年龄。只能见到他桌上堆着好几个酒壶,快把他的头都遮住了,是以方才大家都没发现他。 店小二拉扯着那人要他走,这时有个伙计端着盘子上楼,温羽侯叫住了他:“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他的酒钱算在我这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苏梨和边上的伙计听到,但楼下那个本是死赖着不走的酒鬼忽然站了起来,往楼上看了一眼,继而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这时苏梨看清了他的身形,是个身材瘦高、一身灰衫的落拓汉子。他经过明州刺史那桌时,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放在一边的箱子上,箱子顺势而倒,里面的东西翻了出来,多是些翡翠玛瑙之类的玉石,一时珠光一片。那自然又引来几句叫骂,明州刺史虽没出声,但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色都发青了。倒是小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酒鬼,看他站起后有踉踉跄跄地走出门。 被这么一闹,他们自然没什么心情继续喝茶聊天了。手下几个人将倒翻在地的玉石收拾好,又在明州刺史的催促下将东西又检查了一遍,便将箱子抬上了三楼的房间。连同小唐在内的一行人都入住下来,在朔州城歇上一晚。 苏梨与温羽侯也住了下来,一来是因为昨晚被清河镇的村民放火一闹确是累了,二来是因为出了朔州城,边塞之地就在前方。苏梨想,昨晚已发现了楚朝阳的踪迹,可惜还未见到人,但明天就出关了,届时若再找不到楚朝阳,她也没有理由再做逗留,只能与温羽侯一道出关,好歹能找到林篁。 不过这个晚上,注定不太平。 先是苏梨房里的烛火烧完了,她下楼向伙计要时听见小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想不到你跟温羽侯在一起。” 苏梨转过身,好整以暇道:“我也想不到,你跟朝廷命官在一起。” “这有什么奇怪?他负责进贡,我负责护送,他出钱我出力。” 苏梨顿了顿,终于道:“小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是中原人吧。” 小唐哈哈一笑:“什么人?我们跑江湖的哪分什么人啊,不过是混口饭吃了。” “以你的能耐,可不会只是混口饭这么惨。”苏梨不由莞尔,心知小唐决意不说,也不再多问了,继而道,“你不打算杀我了?” “杀你?怎么会?”小唐挠了挠头,“我们是同行嘛。” 苏梨没好气地想: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同行。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对了,崔锦织呢?你后来找到她了吗?” “没有,我只听说她如今住在她爹生前一个好友的府上,”小唐玩笑的神情一敛,“其实我本就不必再去找她的。” 苏梨默然,忽听小唐顿了顿后又道:“更何况,他们明年就要成亲了。” “啊?谁?”苏梨吃了一惊。 “她与温羽侯呀,不是早有婚约的么。” “婚约我知道,只是???”苏梨皱眉,也不知如何跟小唐说明,她满脑子想的是崔锦织退还给温羽侯的玉镯。 “明年五月的事是靖南王府上传出来的,总不会有错了吧。” 苏梨愣住了,但听到这里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明年五月——距今恰好一年啊。她想了想,又道:“可是温羽侯自己,似乎并不知情。” “那我怎么知道?总不能到他面前去问吧,”小唐耸肩,“再说现在他也不在。” “现在不在?他出去了?”苏梨奇道。 小唐点头:“我刚才看他出去了,所以我才跟下楼看看,没想到转了个身就见你也下来了。” “这么晚了???”苏梨心下疑惑,想起昨晚借宿在清河镇时他也是在半夜出去,不由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抬眼,只见小唐意味深长地笑着望向自己:“你刚才的表情,真像是???” “真像什么?”苏梨好像猜到了小唐笑容中的意味,微红着脸解释道,“我只是???” 小唐当做没听见似的打了个哈欠,边说边上楼去:“唉困了,我回去了。” 苏梨还想叫住他,忽然感觉手上一烫,低头一看,手上拿着的烛台有一滴蜡掉在了手掌上。她暗叹,原来已在这里聊了这么久了,但与小唐说话,并不会感觉累,反而是件很轻松的事。 忽然楼上响起一声尖叫,凄厉刺耳的声音让整个客栈都为之一震。好像是明州刺史的声音,苏梨赶紧冲上楼。 小唐已在明州刺史房间门口,而房里,明州刺史正呆坐在窗边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夜空。 “可有失了什么东西?”小唐也很紧张,生怕贡礼不见了。这时其他随从也都闻声赶来,打开箱子一查,一物未少。 小唐喘了口气,对苏梨咋舌道:“我赶到时只看见了个破窗而出的背影。呼!好快的速度,我虽自诩轻功不凡,但也自愧不如。” 惊魂甫定的明州刺史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是白天那个酒鬼。”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明州刺史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道:“他抢走了云菇。” 小唐奇道:“云菇?也是贡礼吗?但箱子里的东西完好无失啊。” “我把它藏在了衣袖里。”明州刺史脸色发白。 小唐正色道:“刺史大人,这咱们可得说好了。我负责护送的只有那两个箱子里的东西,你一声不吭地把云菇藏身上,现在丢了可不关我事,不能赖我的账。” 明州刺史眼神晦暗地点头,随即捶胸长叹:“你这点钱是小事,云菇可是价值连城的啊。” 小唐还想再问云菇究竟是何方宝物,忽见苏梨一个翻身也跃下了窗口,忙道:“你去干什么?他轻功这么高,追不上的了。” 苏梨没有回答,她听见小唐最后那句话时,人已落到窗外地面上。她自然是去追那个酒鬼的,哪怕他轻功超卓,也要一试。因为云菇。 她方才听明州刺史说起时只觉得云菇这个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待她记起来时差点惊呼出来:云菇正是朱薇所说能治愈自己眼睛的最后一味药啊。 苏梨一跃窗就直奔城门口,她虽未见到那个酒鬼的身影,但她记着明州刺史最后那句话:想来是早就盯上的吧。是以她出城后见到路口时便毫不犹豫地转向与进城时相反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