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金梦 (一) 脚步声是我自己的,因而感伤,因而沉重,因而拖沓。已经记不得第几次了。离开校园后,只有这里能提供一个安静到足以自虐的角落,供我准备下一场考试。 两边的书架高耸入顶,红蓝白灰各色书册拾级而上,似乎从任意一把天梯爬上去,都能抵达人类智力的顶峰。我却没有心情从中抽出任意一本。大部分书桌已然沦陷,一张张青涩的笑脸隔空交换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快意。一双双蓬勃抽长的双腿在台阶上自择落脚之地。空气因而平添了一份稀薄的吵闹。我心中一紧,竟已是暑假,学生们的大日子结束了,而我的那个“大日子”又迫近了些。 留给成年人的精神田园似乎不多。放了暑假的学生,成了临时性的无业游民,占了学校资源还要来抢夺社会资源。他们本是“祖国的花朵”,花枝招展只是尽本分。夹杂其中,我成了一根不和谐的杂草,需要被剔除出去的杂草。一丝邪恶的想法偷跑出来:如果那个角落被占领了,我是不是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给自己也舒舒服服地放半天暑假呢? 只可惜,它真的还在那里,尽管对面坐了个低眉顺眼女生,它毕竟还在那里。我上前,把手提袋搁在桌子上。好了,它不出意外地又属于我了。我伸出手,不够长,又撅下屁股,以难度系数3.0的动作拽亮了桌上的台灯。灯罩墨绿,撒下民国时期古朴的光线,那种孕育植物的虚假光线。 我在灯底下发呆,妄图瞬间变身为一棵合格的植物。可是五秒后,活活被对面一排书逼出了动物卑鄙的渴望。这书架原本明明搁着《时间黑洞》、《天体物理》、《量子学概论》,能拿来格物明理。也许是为了迎合暑假的口味,今天却换成了《后宫甄嬛传》、《西施传》、《金瓶梅外话》、《水浒里的三个女人》……这么多女人从坟墓里爬出来,摇曳生姿唤我雨露均沾。食指不自觉地挑动两下,刚安下的“慧根”也微妙地挪了挪。 我把眼睛收回来,努力把女人们的影子抖落。从手提袋里掏出《行政能力测验模拟试卷》,大红,正宫的颜色。 是的,我在考公,这年头最时髦,于我而言却又最无奈的事儿。 我翻到试卷新一页,神经质地在页眉“姓名”一栏填上“郭荣”。这个名字是祖父给的。据说我出生时眉眼分明,声如洪钟,还是个男宝。祖父一高兴,便把这个雪藏多年的名字恩赐给我。郭与国同音,郭荣是郭家的荣耀,希望能成为国家的荣耀。到了能写的年纪,我发现这名真不错,笔画少,始终让我在争分夺秒的考试中占得一丝先机。没成想,这一丝神奇的先机令我的领先优势越来越大,以致父亲经常在过年的时候掏出我一半是三位数的成绩单在兄弟子侄间炫耀,以示名副其实。情感发育之后,我便觉得这名字闪着些毛主席像章的陈旧感,混在八零后风花雪月的名单里有些不搭。它本应属于我父亲的那个时代——名字里总要沾些红,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孩子根正苗红似的。 行政能力测试是个大杂烩,里头料多量足:语文基础、逻辑思维、数学能力、材料分析、政务常识。总共两个钟头,要完成一百四十道题。平均下来四十多秒一道,足以把人烤焦。在嗡嗡声中做了几道文字题,油然而生一种反胃的痛苦。我把笔啪的一声搁在桌上,让脊椎瘫软在椅背里。 以今天的状态,还没考就已经焦了。 我抖擞精神,再趴上去,从稍有乐趣的图形题入手。谜面是一个平摊的方盒子,六个面有圆有方有三角。谜底是ABCD四个合起来的侧面,问你那个是正确的。尘封的往事从妖形怪状的潘多拉魔盒里冲出,一齐向我袭来。 曾几何时,遇见她,就像遇见初恋般美好。 五月的校园,赤、橙、黄、绿、青、蓝、紫,自上而下,似如走进了花的海洋。树多、草多、花多,新绿压着墨绿。J大的威名吸引各大企业纷至沓来。改一字,“蜂至沓来”也未尝不可,就像蜜蜂采花。不识路不要紧,只要认准一路上的九重葛,从校门口的匠人雕塑一直就能觅到光华楼下。 我有时会自嘲,遇到Pt国际的日子,居然是一个好天。 光华楼取了“日月光华”之意,是校园里最气派最光鲜的大楼。J大的学生大多是从光华楼里叫人领走的。或者说,是光华楼里走出去的。为了能应上这个景儿,Pt国际由人事部经理王庆霞亲自挂帅,在光华楼进行集体宣讲和公开海选。 在我的记忆里,依然停留着这个五十来岁长相富态的女人,上身裹件不合时令的红色尼龙大衣,鼻头上点颗硕大鲜艳的红痣,下面一张鲸鱼般吞吐天地的大嘴巴。一个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数字泡沫从里冒出来: “我们公司被主管部门评为‘走出去二十强外经贸企业’,是江州唯一一家从事大型机电进出口和涉外工程承包的窗口单位。” “累计进出口贸易总额已达九十亿美元。” “两大股东是世界五百强企业——江州电力和华东电网。” “我公司为功勋员工开出高达一百万的项目奖励。” 一整套数字组合拳将未出茅庐的我们拍打得晕乎乎,嘴巴摆着各种造型发出“哇……呜……哦……”的惊叹。我承认,当下我就被一连串又大又胖又靓丽的泡泡给彻底击晕了。 轰炸过后,人事部美眉给虔诚的孩子们发考卷,卷子上挤满密密麻麻的英语题目。我招架高考似地答完,还挨题复查一遍。之后选手们挨个去面试官处过堂,俗称“初面”,就是海选。那队伍排得比食堂打饭还长。左顾右盼间,我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矮矮宽宽的背影,是徐小婴,依旧把自己装扮成马戏团演员,夸张而另类。四目相对时,我预感大事不好,刚想调开目光,可已然不及。 第2章 白金梦 (二) “哟,郭荣,你不是学电子的吗?听你们宿舍的老刘说你手里都三个offer(工作邀请)了,怎么还来跟我们英语系抢饭碗啊?你还让不让我们的活了呀!”徐小婴的嘴巴笑成个圈,飞扬的眉眼告诉周围她成功在英语系内部捕获了一个电子系的特务来。选手们停止闲聊,目光手电筒一样打在这个已经有三个offer还来争食的恶人身上。我差点被众人眼神杀死,脸红得像关公,赶忙堵她嘴:“别瞎说,那都还没谱呢!” 其实我在扯谎,作为J大里长相还不赖的男生,手里没三四个offer都不好意思见人。就拿那个出卖我的老刘来说,昨晚上床前还捻开一手扑克牌似的offer,感叹“花落一家”的无奈呢! 面试只有一个用英文问的直截了当的问题:你怎么看待国际贸易?。我瞬间想起在《读者》上看到的一则寓言故事,大意是一家公司派出A、B两个业务员去开发某太平洋小岛的拖鞋销售业务,A回来说岛上没人穿鞋所以肯定没有市场,而B回来说正因为岛上的土著都不穿拖鞋,所以如果能够让人改变生活方式,那就市场巨大,说不定还能换两车皮黄金象牙回来花花,很有前景。 结论当然就是B很牛,做国际贸易就得有这样的战略眼光。我把这个故事用英文翻译了一下,再配上肢体语言绘声绘色描绘了一番,惹得王庆霞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当下一字一顿地表态:We,will,contact,you,soon,for,next,interview,in,our,company.(谢谢你,我们会尽快联系你来我公司进行第二次面试。)被导师留了灯的我当然很是开心,红着小脸thankyou个不停一路退出了房间。 第二次面试是在两周之后。现在的企业招聘不搞个一面二面三面的都觉得不过瘾。就像是相亲,总得多接触多了解了解,才能决定到底有没有好感,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既要有时间上的跨度,也要有空间上的转换,不然双方都觉得不踏实不过瘾。可接下来的事儿着实有些赶着上花轿的踉跄。 Pt国际坐落在志丹路的一栋商务楼中,八楼,整整一个楼面。黄金地段,临近地铁,进楼有门卫,出门有超市。外观高端大气上档次,内装低调奢华有内涵。我在宿舍一米多宽的床上憧憬过毕业后的白领生涯,应是在能看到东方明珠塔尖儿的地方,周边围一圈徐静蕾档次的女同事,才不枉寒窗十数载。美女同事且不去说它,而在Pt国际那一大扇朝南的落地窗前,我真的见到了塔尖。要是角度拿捏好,还能勉强看到下面的那个球。 不出意外地,我又见到了徐小婴。为了配合二面,她递进式地上了浓妆,戴复古的板材眼镜,与白净面皮相得益彰。什么都能修饰,只是脸蛋胖胖鼓鼓没法改,包着婴儿肥过剩的尴尬。在一次校园联谊会上,下手太慢的我与孤单寂寞的她牵起了友谊的双手。之后,她就似有若无成了我的“朋友”。徐小婴具有强大的信息获取能力,念英语系实在可惜。比方说她能不动声色地打听出哪个年轻教授家外有家。比方说,她能准确地打听到我手里有三个“offer”。再比方说,她那天不动声色坐到我身边咬耳朵: “诶,你知道伐,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北京人!原来央企里做的!” 她说的就是Pt国际的董事长刘跃进,我们人生的第一个老板。这与我接下来见到的“盛京老者”的形象对上了号。 人的头发由黑变白分成三个过程,一是黑发丛中稀稀拉拉生出几缕白发,染了霜似的,沧桑中尽显男儿本色,比如吴秀波;二是半拉白发日益猖獗,大有赶超之势;三是头发完全变白,鹤发童颜,飘逸潇洒,比如武侠小说里的风清扬。 很不幸,刘跃进的头发处于第二阶段,最是尴尬。前来凑趣的还有眼角皱起的鱼尾纹和从皮肤深层淡淡析出的褐色黄斑。我从他的名字分析,大跃进,五八年生人。那不会超过五十岁。可惜人如其名,这脸结结实实跃进了一把。 但他还是用职业化的笑容和皇城根特有的儿话音征服了我和小婴。我第一个语文老师也是这样的调调——温暖、入耳、具有欺骗性: “公司从国有企业脱胎而来。江州从事大型机电出口的只有我们一家,是江州‘走出去二十强经贸企业’。公司历来重视人才培养,致力于为员工提供发展空间。大家的收入会结合业绩发放工资和奖金。公司曾经一次性支付过100万的项目奖金。公司正值用人之际,今后会不会突破这个数字也未可知。公司在伊朗和阿根廷都设有办事处。办事处的同事也会有流动,结婚啊生孩子啊我们也不耽误。办事处离乡背井,工作比较忙,工资是一个月8000美金。” 老早就听说做外贸赚的多。工资只是小头,保底的,奖金才是大头。我在心里迅速做了下乘法,要是在海外工作,五万多人民币呢,一年六十多万,够得上江州黄金地段商品房的首付了。 从王庆霞嘴里说出的数字,在刘跃进嘴里一滚,便成了庄严承诺。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太感性了。和尚当久了,遇上个描眉画目的漂亮妞儿就忘乎所以。全然不顾脾气性格、身体健康、能否持家。甚至不顾那艳抹浓妆之下盖着的是怎样一副真实的脸孔。 六月的一个晚上,野猫在窗外三长两短地叫春。我在宿舍发光的屏幕前亢奋不已。别误会,我只是收到了Pt国际的正式offer,而不是看一些不该看的。我的E盘里没那些个东西。六月是一个结束又开始的季节。即将结束四年大学生涯的我是时候决定从哪儿开始了。 第3章 白金梦 (三) 上铺的老刘是前天滚蛋的,遗弃了两盏节能灯。角落里,一大堆泡沫塑料饭盒与废拖鞋杂陈一处。这家伙最没义气,什么有用的都没给我留下。他还很馋,校门口的麻辣烫都是两份一买。据小婴说是给了老刘一个卖光了的肉丸子,就从他嘴里勾出了我的底细。这个双面女间谍正坐在我边上,手里拿一份花色齐全的麻辣烫。 小婴不是莽撞人,从来就不是。她来之前打了电话,问我在不在宿舍,我说在。她又问,收到Pt国际的offer没?我说刚收到。她就说来帮我参谋参谋。我心里好笑,怎么搞得跟两口子似的。女生本是进不了男生宿舍的。可这时节,连宿管阿姨都不相信小猫两三只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便公私兼顾把小孙子弄来带。再加上月黑风高。小婴也就得逞了。 小婴站在门口的时候眼珠子往里骨碌了一下,问,就你一人啊?我玩笑说,老刘藏在床底下呢。她嘻一下:死开,老刘早投奔他的甲骨文去了,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心里跟着嘁一下,你全知道还问我干啥? 我坐回电脑前,小婴搬把椅子坐上来,说你们男生真脏,垃圾堆都睡得。我说,总不能您老来了我还得洒扫庭除吧?小婴说,人家是女生好不好,总得有点待客之道吧?我拿一次性纸杯给小婴倒了杯白开水。小婴往里瞅一眼,又该不会是昨天洗脚水剩下的吧?我脸一红,说,干净的。小婴拿上小主的腔调:放边上吧,待会儿吃完麻辣烫漱漱口。 小婴问我考虑得怎样了。我说主要在两个offer里考虑。一个是“六大”。一毕业就能给五千。小婴掐断,说那公司我知道,我们对门宿舍去了仨呢,就是干加减乘除的活,还经常老加班。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我一师姐,没干两年干出颈椎病来了,拿健康换钱不值当。我说,那就是Pt国际了,成长空间不错。小婴的嘴角扬起一个正中下怀的笑。问我怎么不错了? 我把屏幕拽给她。聘用意向书确认了最终价码:本科生3500一月,研究生4000一月。并设置了几道开放式的问答题。我把屏幕拖曳到最后,有这么一条: “公司有意向将今年新近人员派遣到阿根廷实习一年,对此,你怎么看?”。 我满脸春色:“你看,多懂得人才培养,多知道下血本的公司啊!如果能有这样的海归背景,英语再加上西班牙语(阿根廷曾经是西班牙殖民地,故当地人多说西班牙语),那可是双语人才,今后在人才市场上就是“香饽饽”,那还不叱咤风云,无往不利?关键是,有人替你的留学买单。不仅买单,还倒贴你工资。三千五一个月呢!这个价,对新人来说不算低了。老刘的甲骨文,世界五百强,给新人也就开四千。” 小婴虚着眼睛瞄一会:“都去阿根廷了,谁干活啊?三千五一个月,是不低,那以后呢?成长空间也很重要,在江州过日子三千五可是不够的。我觉得,要问问里面做过的人,才知道这家公司到底啥情况。”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女孩确实比同龄的男孩要成熟些,也理性些。至少我就从来没分析得那么深入。可情人眼里出西施,Pt国际已然成了我的西施,怎么看怎么俊气。回想起来,心态盲目得像窗外的野猫,欲望上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我为自己的情人加码:“刘总说办事处八千美元一个月呢!相信国内也差不了。有空间!”我也不怕她笑话,还没进公司呢,就唤上刘总了。 小婴不再说话,她停顿了两秒,问:“那……你会去吗?” “一定去!不管怎样,我对国际贸易挺好奇的。”我说。 这是一家颇具国企范儿的外贸企业,有政府主管部门颁发的“江州走出去二十强”头衔。地处黄金地段,还懂得培养人才,怎么看都是闪闪发光、牛逼哄哄,360°无死角的。傻瓜才不去咧! 于是,在Pt国际聘用意向书的那道开放式问题下,我做了如下回答: “贵公司注重人才培养,着实令人感动。如果有机会出国,我一定努力学习,认真工作,不辜负公司的殷切期望!” 散伙饭办在自家学校食堂。J大向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块鸡鸭鱼肉滚进我们的肚子,无数啤酒瓶被掀了帽子,吐出来的是掀了屋顶的壮志豪情: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嘿嘿,嘿哟嘿嘿,生死之交一碗酒啊!”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是唯一一个弃理从文的。Pt国际的名头大家都没听说过,所以都觉得很厉害。兄弟们上来拍我肩膀,说苟富贵,勿相忘。连进了世界五百强的老刘都讨好地敬了我一杯。我说老刘,进了甲骨文可得请客啊。老刘打哈哈,说像Pt国际这么神秘的公司才赚钱,甲骨文不算啥。我打趣道,我就那么点老底儿,都让您给抖搂光了,还神秘个P! 之后,便是我自背上书包以来唯一一个没有任性的懒觉,没有消毒水味的游泳池,没有甜甜的老冰棍,没有暗夜精灵的夏天。我到Pt国际报到,正式踏入人生职场。我坚信,这个职场是属于我的。 那一天,Pt国际的前台都俊气了许多。她把我引入王庆霞办公室。人事部经理室的门开着,王庆霞坐在里面,打印机吐出两张纸。一见面,热情的大嘴里就吐出了我的名字,请我坐她对面。我虔诚地挪开她对面的椅子,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说明咱给领导印象深刻啊! “这是你的劳动合同。根据公司精细化的人事制度,上班第一天,将正式与你签订一式两份的劳动合同。”王庆霞热切地看着我,递上来一份文件。 第4章 白金梦 (四) 我屁股一顶,双手接过来。一份藏在透明文件夹里的A4纸,一眼望下去,页眉是Pt国际的logo(标志),底下透出“一、二、三、四……”仿宋体。 “你先去会议室,我待会儿过来。” 我连声称好,小心翼翼把椅子复了位,轻轻退出来。真不错,正规! 会议室的落地窗前已坐一排人。徐小婴雄霸了最正中的位置,见我进来,咧开笑容。身后的光线给她的轮廓蒙上一层朦胧的光辉。她身边的位置是空的,留了个缺口,桌面上放着一个紫色的包。她把包挪开,打手势让我坐过去。我知道,那位置是为我留的。 “你来看看。”她把文件翻到第二页,在第五条“劳动报酬”下划线处,赫然写着“2000”。 我心里猛地一抽,忙翻开我那份,翻版,同样的娟秀字体:“2000”。那个“2”还艺术性地向上勾着尾巴。 “不是说好了3500吗,怎么变成了2000?”我皱眉。 “我也不知道。”,徐小婴讨说法式地摊开双手。 在众人的期待和疑问中,王庆霞姗姗来迟。 “感谢大家选择了Pt国际。”职业的微笑带动鼻头上的红痣翕动一下,“这次公司从江州五场大学宣讲会、十场社会招聘会,总共两千人中精挑细选了各位,恭喜成为Pt国际的一员。” 其实这就像J大的考古学专业,每年就招这么几个学生,也大可以说是从全国范围所有莘莘学子中选拔的,并没有什么稀奇,绝不代表你就是那所有人中的最强大脑。不过王庆霞这么说,还是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王庆霞切入正题。Pt国际的合同为期三年,试用期三个月。提及工资报酬一栏,她的语气平淡祥和:“这一栏填写的金额,主要是出于公司避税的考虑。请大家放心,公司一定按照聘用意向书中的金额发放大家工资,不会少一分钱。” “避税”两字说得稀松平常,没有一丝躲闪。合理避税嘛,听说过,是降低企业运营成本,提高企业竞争力的一种方式。开公司的都不容易,不足为奇。既然领导已经发话,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是……”徐小婴似乎想说什么。 “请大家再看看合同。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签字吧。注意是一式两份,一份公司存档,一份自行保管。” “签吗?”徐小婴把话吃回去,拱了一下我的手肘,向我讨主张。 “签!” 我无比豪爽,工工整整地在“乙方”下签了我的名字。“甲方”下早已盖好了Pt国际的公章,齐眉压线,鲜艳红润。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将Pt国际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填上三联单(离校必填,反映毕业生去向),已经向父母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能坚持,已经向兄弟们夸下海口我能成功。所以,在伟大梦想面前,这样的小小的疑问被湮没无踪,再也不被想起。 签完合同后,前台领我们入座。办公大厅规整气派,蓝色隔板将空间分割成独立的小单元。格子里是私下空间,可以有自己的小动作。格子外是公共空间,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也被允许。我和小婴被分在业务一部,学习出口项目。很好,迄今为止,是我想象的模样。 可想象终究是想象,美梦都没做上一天。我的想象中断在下午的一个电话上。那个电话来自行政部,让我和小婴去领电脑。 我们兴冲冲奔去,想象自己美滋滋从纸板箱和泡沫塑料中拆装电脑的快感。可就在三十秒后,积攒了一上午的好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根本没有纸板箱和泡沫塑料,电脑的各个器官裸露着,在角落里颓废地放了两堆。一望便知,是从仓库的众多配件里临时凑了两套。主机箱上落满了灰,散着仓库的霉味。 而那两台炮筒式的显示屏一下子让我回到了上世纪,那个邓爷爷说,“电脑要从娃娃抓起”的青葱岁月。市面上能买到的主流配置都是薄薄的17吋液晶屏了,眼前这台笨重的方方正正的15吋Crt屏着实彰显上世纪的科技水平。 “电脑你们先装起来,有什么困难跟公司提哈。”,王庆霞路过,礼节性地关照一下。 “没有困难,没有困难。”,我们满脸堆笑,随后七手八脚地把那两堆物件搬进格子间。鸡爪子不断挥舞着,台上、桌下,桌下、台上,线头穿过办公桌各个吝啬的小孔,将大大小小的器官连接成整体。 我忐忑不安地摁下了“Power”键,生怕它不理我。 主机发出一声尖利的“吱嘎”,吐出长期不活动的慵懒。过了三四秒,屏幕显示出从左到右奔跑着的蓝色进度条。又过了两分钟,桌面图标一个、一个、一个排队式地跟了出来。 “这也太慢了吧!”我吼。 “完全不能忍了!”徐小婴吼。 “你来看看,键盘还是个紫色的,颜色都不配。” 我跑去一看,小婴电脑的速度跟我差不多,只是紫色键盘和灰色机箱颜色有点不太协调。 “要不我把我那个键盘换给你吧?” “你一个大男人哪里能用紫色的呀,算了算了,就当是混搭风了。”小婴垂下眼皮。 我的鼠标滚轮还有点不灵活,和行政部好说歹说才换了个光电的。这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设备可以整个搬进博物馆,作为人类科技进步的一个停滞点来展览。 电脑是写字区域的住持,入定之后,一应辎重才能皈依。我这才发现,徐小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时尚风向标”。无印良品文具盒、复古的搪瓷茶杯、各种冲泡原料的玻璃罐子、加湿器、雅诗兰黛的护肤化妆品、hellokitty限量版玩偶都陆陆续续穿越回上世纪,围拢到“大炮筒”旁边。办公桌被显示器占去了很大一块。但她就像一个艺术家,总能为各个小玩意儿找到合适的位置。东西很多,但凌而不乱,拥而不挤。 第5章 白金梦 (五) “别站我旁边,心烦,这份东西老刘催着要哩!”小婴皱眉,粗短的手指在紫色键盘上蠕动。 小婴说的是阿根廷铁路机车项目,正在最后的竞标阶段。小婴的前任是个大肚皮,项目和孩子一同孕育成长。项目推进到关键时刻,孩子也要生了。这次进来的新人就属小婴的英语水平鹤立鸡群,老刘便安排她做这个项目的“催产婆”。对于一个刚进公司两天的新人来说,诚属难得。而我,在写一份阿联酋地铁车辆的询价函。巧了,也是刘跃进今天要的。 我想,他是存心要验验我俩的成色。 过了半小时,打印机吐出两页纸,白哗哗的,小婴攥着就奔向刘跃进的办公室。二十分钟后,小婴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甩一张苦瓜脸。 “怎么?没通过?”我问。 “是啊,老刘叫我好好看看大肚皮以前写的邮件。说很多措辞都不规范。” 过了一小时,打印机又吐出两页纸,白哗哗的,小婴又攥着奔向董事长办公室。过十分钟,小婴又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红个眼眶。 “怎么,又没通过?”我咋呼。 “恩。这次老刘更凶了,说我语法错误多。“小婴抽一下鼻子,“还说压根看不出我的英语专业背景。” “他是看不出你的身材。今天穿得太保守了,面试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穿的。”我手里调整着修辞,嘴上用笑话来消除小婴眼眶中持续上涨的泪水。 “去你的!”一块橡皮飞过来。 “你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他心情不好?”我帮她分析。 “额……没什么奇怪的呀。”小婴瞪着通红的眼睛,“恩……他先看纸张反面,然后再正过来看我写的。那眉头,都打上结了。” “你可以去请教一下老刘的秘书。姓章的那个姐姐。肯定有什么道道。”我给她出主意。这个主意一半是出给我自己的。以小婴的英语水平尚且如此,那我这个学电子怎么能过得了关啊! 过一会儿,小婴摇着头回来了。 “极品了,极品了!”她嚷嚷,“给老刘看的函件都要用废纸打印,不然他会不高兴!我说他看反面干啥,那面又没有字!” “废纸打?为什么?”我瞪眼。 “省钱啊!” 过了二十分钟,打印机吐出两页纸,黑漆漆的,小婴再次攥着奔向董事长办公室。十分钟以后,笑眯眯走了出来。那笑把红肿的眼眶诠释成喜极而泣。 “过关了!”她脸上贴着一层胭脂,“就改了两个标点符号,居然过关了!” 正好,我也刚写完。打印机吐出两张白哗哗的纸,我攥着就要往董事长办公室冲,一把被小婴拖住。 “你傻啊,不是告诉你了,要用废纸打!” “可是我没有废纸啊。”我瞪眼。 “没有废纸把我的拿去!”小婴递来两页纸,“章姐姐关照了,她手里没废纸的时候都是随便找一份文件打一遍,再翻过来打给老刘的!” “这不是浪费油墨嘛!”我嚷嚷,“他这么节约,你们还……” “知道老板节约就应该知道怎么做!”小婴掐断汽笛,“给老板添堵,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要是下不了班,别怪我没提醒你哈!” 我伸手接过小婴手里的废纸,鼻子一酸,春天般的温暖呵! 我的刻板印象中,皇城根底下的人,就该像《大宅门》里的七爷,挣钱无数,花钱没边,财来如山呼海啸,财去如大海决堤。可如今看来,这刘跃进不免淮北为枳,沾上了江州人的精明和算计。 一月逝去,我与小婴逐渐适应了Pt国际的环境,也适应了电脑龟爬一般的速度。偶尔用上台正常的机器,都感觉快得像电灯泡。日常工作就是一手联系国外办事处,一手联系国内生产商,两手都要硬。Pt国际精细化管理的核心价值观中包含了写函的精细化,就是要求写出来的语言世故圆滑不留破绽。我和小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钻研那些奥妙世故的文字。 一天,徐小婴给万里之外的阿根廷办事处写邮件,手指有节奏地敲击键盘,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像在弹钢琴。我问小婴,老刘是不是说要把我们都送到阿根廷去学习一年啊,怎么还没动静啊? 聘用意向书里写的吧?小婴扬起一个正中下怀的笑,咱那时候太纯情,没看清那句话里的玄机。 我问,啥意思? 小婴一字一顿地背起来:“公司有意向将新近员工派遣到阿根廷,是‘有意向’,不是‘决定’,懂不?” 我憬然有悟:“你是说‘有意向’其实是‘逗你玩’?” “那就是老刘给咱画的饼,你还真想吃到嘴里啊?办事处已经有三个人,送你个新人过去干嘛?就算你不吃不喝,光来去机票就得一万块!”小婴哼一声。 “那你可得好好干,哪天去了办事处,拿八千美金一个月。” “八千美金,你想得美!”小婴在键盘上重重地顿上一个句号。 “这是老刘招聘会上亲口说的呀!说得比珍珠还真呢!” “八千是八千。”小婴悠着调子,“不过货币单位得改一改,是人民币,不是美金。我昨天刚跟阿根廷那边通了电话,办事处的小陈同我讲的。” 我心里又把小婴好好地佩服了一遍。就凭着国际长途那似有若无的通讯质量,小婴就能套出这么重要的情报来。更不用提对方是半个陌生人。也许,万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小陈将小婴想成了一个大美女,填补在阿根廷的空虚寂寞冷,才掏心窝子掏到这种程度。 忽然,小婴桌上的电话轰鸣起来,她恩恩两声,兴冲冲奔出去。 几分钟后,小婴手里拿了一个信封回来。她很想放声大笑,却又咬着嘴唇拼命压抑。胸部剧烈起伏,那笑只从两边嘴角漏出一些。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我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的电话也骤然响起来,“小郭啊,到财务部来领工资!” 原来是发钱啊! “喏,喏,给。这里你签个字。” 那是一个厚厚的信封,想来里面的内容应该很丰富,我没好意思当面数,直接签了字。 第6章 白金梦 (六) 回到办公室,心头压抑着的喜悦终于像喷泉一样汩汩而出,我们乐得像两只摔进米缸的小老鼠。实在地说,这样的狂喜有些莫名其妙。本来么,工作就是来赚钱的,付出辛苦,拿到工资也是理所应当。 “赶紧数数,数数。”小婴催促。 “哦,好”,我打开信封,立时江山如画。 我像模像样地往手上吐了点唾沫星子,将能屈能伸的钞票折了腰,一二三四点起来。 信封里一共装了3100多元,除了百元大钞外还有几张小面额和几个钢蹦。 “恩,看来公司没骗我们。”我喃喃道,3500元扣除税以后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咦,你看看这个是什么?”小婴从信封里抽了张身材瘦长的小纸条出来。 是工资条,里面有两项内容,基本工资和岗位津贴。基本工资1500,岗位津贴500,加起来2000。 “这跟合同是一对。”我说。 “是啊,合理避税嘛。”小婴尖着嗓子学着王庆霞的调调,然后放下碗骂娘:“都什么年代了,还发现金,银行卡走账才安全呢!” “哎,不去管它了,拿到手的不差就行。”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我拿回家,数到手抽筋。没成想,入职才一个月就奢侈地体验了一把数钱数抽筋的感觉。人家是钱多得数不过来抽筋,我是一笔小钱来回数抽了筋。数目不同,喜悦却是相同的。学生党的时候盯上什么好的,便一定会向父母讹诈,逼出一笔钱来。父母最多也就五块十块地给,还要看表现。手里停留过的最大笔现金也仅仅是年底拿的百元红包,但很快也会被没收,换个红袋袋变成人家的囊中之物。 如今这笔钱,可能微不足道,许是名模脚上的一双高跟鞋,许是大老板的一顿午饭,却是我挣的。一月来挤地铁出臭汗,每一次写邮件眼睛发涩,都有了代偿。所以,每一张钱在指尖划过时都心神摇曳。与其说享受的是拿钱的快乐,毋宁说,我是在体验不再拖累父母的轻松和有力量报恩的幸福。 我想,这才是我和小婴像疯子般开心的真正原因。 来年开春,为我们充当军师的章姐姐从Pt国际辞职了。她是Pt国际的总经理助理,就是老刘的贴身秘书。说起她的离职,又是个故事。Pt国际实行所谓的精细化管理,要求老板开会,秘书不能走。不但不能走,还得加水,二十分钟进去加一次。老刘是工作狂,也是虐待狂,伙同王庆霞等人从下午五点一直开会到凌晨两点。期间章姐姐共加水二十七次。这个数字她是不记得的,是我们帮她算的。章姐姐问,有没有加班费?老刘答,你看那么多中层,有谁要加班费的?我还没要加班费呢!从公司出来以后,地铁和公交都没了,章姐姐就打了个的。第二天,把的士票据拿到财务处报。财务处请示了领导后作答,这是非正常开销,不予报销。于是,章姐姐就走了。 都说离职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都逃不开两个原因。一是钱没到位,二是感情受伤害。我想,章姐姐是两者兼而有之。走那天,小婴陪她吃了大楼底下新开的“馋宝宝”,帮她在离职前填补了最后的心愿。我们也终于得知了Pt国际的那个密码。 我问小婴,章姐姐气坏了吧?小婴说,章姐姐很平静。还说,她能体谅老刘的难处,开企业的都不容易。只是,她不适合在Pt国际发展下去罢了。她还跟我说了很多,很你想不想听听?小婴俏过半张脸,热切地看着我,就像她是指出我致命错误的先知。 我害怕地点点头。 “Pt国际给新人开出的工资还是符合市场标准的,但在毕业后的几年中几乎没有增长。你现在是三千五,她做了两年还提了总助,副经理级别,工资不过四千五。咱那几个项目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做项目的副经理更惨,Pt国际不和他们签提成协议,给不给奖金全凭老刘喜恶。由于项目周期长,很多人没等到项目执行就走了。她说,与其拥抱一个不一定能开花结果的种子,守着刘跃进那个‘一百万’奖金的空头支票,不如找一份收入增长稳定、符合市场标准的工作,这样至少能负担生活开销。” 我问:“咱们公司不是有江州电力和华东电网两家大股东吗?国有企业都有完善的薪酬标准,做的也都是上亿的项目,总不至于故意压低员工工资吧?那俩股东是咱网站这么写,对外的,总不会明着造假吧?” “假倒是不假,这两家是国有企业,也是大公司,是刘跃进在公司初创时邀请入股的。但你知道吗?这两家股东只是参股,根本就不控股,全部股份加起来才百分之四。刘跃进占股百分之四十一,还有百分之四十五你知道是谁的?” “谁啊?” “刘跃进的老婆!” 我气结。 “小同志,别幻想了,我们公司是一家大股东小股份,小股东大股份的民营企业,还是家夫妻老婆店。你也不看看你桌上的电脑,像是央企的做派吗?你用的每支笔、每张纸都是人家家里的。那两家股东就是噱头,摆出来的面具,要不这样怎么能吸引你这个纯情少年?”小婴说。 “还有你这个纯情少女!”我反唇相讥。 我像一个即将坠下悬崖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放手:“我们公司不是‘江州走出去二十强’企业吗?背景多多少少应该还是有一点的吧! “章姐姐说了,所谓的背景只是刘跃进在北京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并没什么阳光照不到的地下宝藏。这个‘走出去20强’是2002年的时候外经贸委评选的。那一年阿根廷铁路机车项目刚刚执行,对江州原本空白的大型机电出口领域来说是零的突破。评比本身是政府鼓励企业创新,帮扶企业发展的一种手段。各个部门每年度都会举办各类评比活动,多如牛毛。工商部门有驰名商标,质监部门有名牌产品,外经贸委嘛就有‘走出去’、‘引进来’。咱们的‘走出去20强’是2002年度的。那还有2003、2004、2005……年度的呢。所谓的20强是在某一种环境下,符合某一类评比标准的20强,并不能简单理解为公司本身的实力。” 第7章 白金梦 (七) “我还是江州市1990年度十佳好少年呢!你能说我就是江州人里的Top10吗?哈哈。哎,别多想了,Pt国际就是一家自筹资金、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担风险的民营企业。其他的都是门面,是装饰而已……” 小婴说到这里,皮笑肉不笑几下,那笑变成一种讥讽,毫无征兆地直刺我的心底。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小婴一番话刷新了我对Pt国际的认知。那个曾经金光闪闪的贴金外墙被酸雨淋透,悉悉索索地往下掉,露出惨白的钢筋水泥。 不知为什么,明知Pt国际并非久留之地,我和小婴都没有立即解职的动力。也许是拥有彼此陪伴的日子并不是太难熬,也许是清水煮青蛙的习惯。我们已经习惯了楼底下“全家”开门时活泼的欢迎声,已经习惯了饿的时候买两串关东煮、一块三明治,习惯了比脸还大的照烧鸡排。对,就是习惯。习惯可以把一切不合理变为合理。 小婴却没有习惯自己二十年来练就的外形,告诉我最近在减肥,在吃日本进口的号称能阻止肠胃吸收油水的胶囊,晚上还要出去跑上几百米。据称双管齐下就是管用,裤腰带直往下出溜,高中的牛仔裤都能拿出来穿。而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效果。 我原本并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纯友谊,生理结构不一样,哪来的纯友谊?现在我信了。我对小婴就是纯纯的友谊,比牛奶还纯。小婴是个不甘平庸的女孩,追求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好衣服好鞋子好皮包好大学,甚至好的相貌。除了最后一样,她都有了。可唯独这最后她最想得到的一样,她没有。 小婴这段有点不对劲儿,总杵在电脑前眼神闪烁。每次从她身边经过,能感觉她摁了个切换键,屏幕跳回白哗哗的写函状态。而之前是什么,并不太真切,只感觉眼角进来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猜想是旁门左道,否则没有躲闪的必要。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轻手轻脚绕到身后问,在干什么呀?小婴全然忘我,切换的手悬在半空,涨红了脸,那红红绿绿的一大块地撂在我眼前。 “股票啊!”我大声疾呼。 “轻一点!”小婴四顾一下,“你要死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老刘呢。” 她拍着胸脯,以防心脏跳出来。 我笑说你死我可不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赚了钱死得其所。我啥都没赚,没有死的资格。小婴被我撞破好事反倒落个坦然。在得到我不把她的好事说出去的承诺之后,她问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买啥了,我说给老爸买了个剃须刀,给老妈买了套化妆品。她邪魅地坏笑一下,骂我不懂得理财。我喜欢她那种少女调皮的嗔怪表情,笑着反问,你理得很好咯? 她键入一排数字,随后把厚重的屏幕转向我,“喏,这就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什么都没买,就买了一只股票。” 8132!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一个让我脸红心跳的数字,没想到赚了这么多,不吃不喝干两个月呢!我说,都翻倍了啊。小婴的白眼珠子翻上黑眼珠子:“翻倍算个啥?现在可是大牛市。山上老和尚都下来炒股票了。你真是out(落伍)了!” 这么重要的社会新闻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入市还来得及吗?小婴扔过来一个笑,怎么?要我来做你的操盘手?我直直身子,做出大老板的姿态说,可以试试看嘛。 领了下一月的工资,我迫不及待把钞票换成四位数字扔进她的账户。本想自己开个户,可小婴说开户要时间。最近有个新股上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说啥新股,她说中粮油。 好,那就中粮油。很贵,四十八块钱一股。君子协定,赚了钱对半分,输了钱也对半分。等于是小婴免费带我发财。不过输的可能性不大,小婴有内部消息,主力要把中粮油炒到几百块。我想,几百块有些夸大,哪怕一百块也是两倍啊。整整两倍啊!要敲多少字,挤出多少身臭汗才能赚出来呢! 欢乐的情绪会传染,刘跃进近来不再盯着那半丝半缕,变得神清气爽豪气干云。甚至趁着秋色组织了一场雁荡山之游。酒醉耳酣之际,跌跌冲冲的老刘亲口承诺明年一月带全体员工去海南,十月去巴黎。我和小婴哼哼了两下。清醒的老刘尚且不可信,更别说半醉半醒的老刘了。可还是有人激动得不要不要的——比我们晚一年进公司的小朋友。我偷偷问小婴,刘总怎么这么豪爽?小婴笑说,不是刘总豪爽,是刘总好爽。我问是不是那阿根廷的铁路项目要签约了。小婴说你傻呀,刘总又不是没签约过。我问那为啥?小婴笑而不语,指了指桌上的黑椒牛仔骨。牛?我瞬间明白,又是股票! 自打我“入股”,小婴没了顾忌,看股票越发肆无忌惮。生活就像一枚铜钱,快乐悲伤分占两面。正面是个人资产与日俱增。小婴自不必说,作为老股民赚的盆满钵满。连我的那份也从“3”打头变成了“4”打头。背面是小婴的写函质量每况愈下,不时被刘跃进弄进办公室关怀。不打紧,只要对上红绿交替的屏幕,小婴垂下的嘴角就能充了气似的昂扬起来。 有了钱,哪怕是滚在股票里还没取出来的钱,小婴便也有了消费的底气。一连两日,来了好几个快递。小婴取不过来,便托我路过前台时取。我掂了掂,那盒子轻若无物。我问小婴这是个啥。她当我面打开,塑料的小盒子里嵌着一片片蒲扇似的小东西。我没看明白,继续十万个为什么,这是个啥?小婴笑了,是大人哄小孩一样的笑。她拈起一片,在眼睛上比划一下。我惊呼,眼睫毛啊! 于是,我便能经常见到一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做眼球手术的小婴。术后,小婴的眼睛放大了两倍,眼神有些呆钝。长长的刺豪从眼睑里伸出来,一根根地顶向天花板。为了弥补突兀,小婴上了黑色眼影打掩护。仿佛有了保护色,那玩意儿和血肉之躯便能和谐统一。 第8章 白金梦 (八) 小婴问我怎样,眼睫毛利剑般顶上我的胸口:快说我美丽!人家整整半天的手艺。我心道:夸张,太夸张了,兽类的器官搁在人脸上是会起排异反应的。可嘴上终究要敷衍一下,学周杰伦的谐谑语调:诶哟,不错哦!惹得小婴嬉笑连连。之后,一连来了好几个轻若无物的快递盒。 直到有一天,小婴的快递没了。我问她咋了,她说跌了,连续第二天了,把屏幕拽给我看。我吓一跳,熊熊火海幻化成沧海桑田。我说怎么办,咱逃吧。小婴锁着眉头,抖动手指,跳出一条不明所以的曲线。她眉头锁得紧紧的,跟那曲线一样。然后把那线收缩又放开,收缩又放开。咕噜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名词,最后总结: “应该是技术性调整。” 我问,能不能涨回去?应该……应该能涨。口气虚弱到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我说你不是有内部消息吗,问啊。她拨了号码。叽叽呱呱了两分钟,然后昂起头,笑着说,会涨。 小婴说那话的时候,脸上是带着彩虹的。可是股市并没迎来雨后的彩虹。那以后,江州指数断崖式下跌。小婴说,山上的老和尚都跑到对面的江州中心去排队跳楼了。在那个制高点上跌下来,才能配得上股票下跌的凌厉和迅猛。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一月工资从“4”打头一路下跌,到“2”打头,再到三位数。真到了三位数,也就歇停了,也就不报什么念想了。小婴往那内幕消息来源打了无数个电话,出了无数身汗,也没能阻挡住黑熊来袭。小婴很讲义气,跟我一样没跑,损失却比我惨重得多。小婴说的股市专有名词我一个都没记住。只记住她最后一句话——我们还年轻。要再遇到一轮大牛,还能起来。 两周后的一天,公司里来了一群人,很高,很帅,每个人胸前都挂块牌子。来了以后拿相机对着办公室一阵狂拍。小婴又不知从哪里回来,悄悄跟我说,刚才偷看牌子,是经侦总队的,公安局经侦总队。 公安局?小婴分析大概是老刘出事了。果然,刘跃进去了厕所,两个小伙子也跟了进去。小婴叫我跟去看看。我臊红脸,人家撒尿我进去看啥?小婴骂,叫你进去看看情况,又不是看老刘撒尿。被小婴撵着,再加上好奇心,我真的进去了。 厕所里,刘跃进占了一个嘘嘘位,在办事儿。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占了两个嘘嘘位,没办事儿,眼睛盯墙壁上的“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我出来跟小婴汇报。小婴说,老刘心理素质真好,要她让这两尊金刚护驾,真心嘘不出来。我说,所以你当不上老板么! 那天,老刘被警察带走了,弄到提篮桥去了。员工默默把他送到门口,没人再抱怨他的严苛小气。他走之前往公司深处望了一眼,那样子我永远都记得。银色的头发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每一笔画都诠释到了。 后来,小婴打听到,老刘问银行贷了三个亿,五个亿的时候没抛,结果跌成一个亿。贷款期限一到,银行急了,就报了警。这一回,刘跃进结结实实地“跃进”了一把,并且以大败告终。老刘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司上厕所。老虎在自己的地盘上撒尿,是出于圈地的野心。听说他当年买那层楼面时花了两千万。那两千万的价值,也都集中到那泡尿上了。 自打刘跃进被捕之后,Pt国际地处黄金地段的这第八层楼就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每一名员工每月定时收到一张白条——你可以继续干,但由于财务原因,工资停发。至于什么时候发放,请静候佳音。 我这样的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工资停发不受实际影响。可对于一些有家庭的、每月还着定额房贷的员工来说,停薪无异于釜底抽薪。Pt国际能给他们打白条,银行可不认他们的白条。再不乖乖交上钱来,房子都能给你收了去!王庆霞以工会名义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并非为员工争取利益,而是请大家尽早另谋出路。有人在会上提出“抱团取暖”。王庆霞咧着大嘴说,抱团只能取暖,不能果腹。现在的情况,抱团只能饿死,大家一起死。 着急的还有小婴,以她的消费水平早就断炊了。说断炊有点夸张,可没钱买假睫毛,没钱买减肥胶囊,对一个标榜时尚的女生来说跟断炊也没啥区别。本来股票里的那点收入还能支撑几个月的,只是高峰期没跑,碾成粉末后也便地潜伏。小婴打听到,公司的财政权实际已被王庆霞和另几个部门经理掌控。除少数几个刘跃进的老部下发誓要把他弄出来之外,其他人跟所有底层员工一样,追求的也是各自的利益和出路。 “他们这样拖着工资不发,得让政府管管。”小婴憋嘴。 “怎么让政府管?”我瞪眼。 “你外星人啊?举报啊!”小婴瞪还我。 当小婴忙着和公司扯皮要这要那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我究竟何去何从?怀抱当初的梦想不忍丢弃。没成想,那梦像金鱼口中的泡泡一样迅速升腾,曝于湖面后瞬间幻化无形。最后湖水蒸腾,连栖身之所都成了问题。 我开始发了疯一样投简历。 我到58同城上找信息,向各大外经贸、银行、互联网、电子设计制造等等我还能沾上边的单位网站投简历。先就业再择业,成了我跌倒尘埃里的诉求。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当湖水就要干涸,金鱼就快暴露在炽烈阳光下翻腾蹦跶苟延残喘的时候,我连一个面试电话都没接到。一份份满怀期待和盼望的简历,就像投进湖里的石子,只能使水位虚长,让金鱼的单线条神经得到短暂的麻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相比毕业时的炙手可热,我那亮光闪闪的毕业证却已形同废纸。而我,俨然成了一块肥肉,色泽败坏,腐味十足,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都无人问津。 第9章 白金梦 (九) 下了班,我把自己关进小屋,不去理会在厨房里闪展腾挪的父母。不锈钢门把手鬼魅般旋转一下,母亲走进来,脚步轻轻的,带一种知趣。母亲叫我,我嗯了一声。母亲问投出去的简历有没有回复,我说没有。母亲问公司怎么样了,我说就那样。母亲又问,离职的人多不多?我爆发地说,你真烦,别人离不离职关你儿子什么事?这一连串的问题可以翻译成:儿子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告诉我公司发生了什么,你离家十几个小时过得如何?所有的疼和爱,一整天的挂念,最后就被三句关于求职的句子凝练提纯了。她总得说点什么,心里多疼爱总得找个出路。可现在这样的爱却让我感到烦闷和窒息。 我走出卧室,把母亲和她的爱干晾在房间里。我一屁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妄图从嘈杂的声响中觅得一丝安宁。可我打错了算盘,客厅是父亲的势力范围。敞开式的厨房提供了充足的空间,父亲教训儿子的空间。 “当初让你选张江的那家电子秤制造单位,人家是有成熟产品的,市场份额也不小,至少不愁失业啊。” “我不喜欢搞电子啊!” “干工作哪有喜欢不喜欢的?哪里需要哪里搬懂不懂?现在倒好,项目奖金没到手,还成了滞销货!”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就去卖肉!”我赌气。 “就你,还卖肉?你看看你葱根一样的手,操得起的菜刀吗?别给卖肉的丢人了!”父亲的声量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我听到菜刀在砧板上用力征服牛肉的声响。 我不响了,怕父亲操着菜刀出来征服我。哎,他又赢了。而我,彻彻底底成了输家,连耍赖抱桌脚的机会都没有。 电视机开着,发出哇哇的声响,在沉闷怨愤的空气中牵着俩父子充当和事老。 “近几年,江州公务员考试人数不断攀升。2007年报考人数为10.3万,2008年上升至11.6万,2009达到13.8万。根据往年的上升趋势,2010年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有望突破15万……80后到底何去何从?是在体制外找到飞翔的天空,还是在体制内觅得一席之地,请观看稍后的新闻透视。” 父亲像听到发令枪,一下子扔掉菜刀冲到电视机前,将屁股深深陷入沙发里。在新闻透视的程式化的语言中点燃了一支烟,也点亮了他的眸子。指尖掸下一缕烟灰,把那白色的小棍子深吸一口,火光明亮起来。 “前两天大姑妈打电话过来,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个公务员。”他说。 “哦?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告诉你?人家小姑娘可优秀呢,是统战部的。听说你现在公司的情况,她家里人就拦着,不愿意见面了。” 我没听出统战部和优秀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知道的是,我又被结结实实羞辱了一回,遭人羞辱的父亲反过来羞辱我。是儿子让父亲蒙了羞,因此父亲也要将羞辱分担到儿子身上。 “考,咱们也考!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是喜欢文科吗,公务员就是从文的职业。而且旱涝保收,金融危机地震洪水都不搭界。你要是真能考进去,我也就安心了。要是哪天死了,也闭得上眼睛。”父亲狠狠掐灭烟头。 考公?我真没想过。我舌头打着绊:“可……可是网上说,公务员考试很难的。很多岗位都是好几百个人抢一个职位,比高考还难。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公考就是千军万马过钢丝绳。笔试考上了还要面试,没点关系的就进不去。” “你姑妈说人家小姑娘就是凭自己能力考上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没什么关系。你是J大毕业的,难道连个小姑娘都不如?”父亲臭着张脸瞪着我。 我停止分泌的雄性激素又被调动起来。从小到大我最强的能力是什么?考试啊。我压箱底的重型武器是什么?考试啊。我赖以获取成就感的超级技能是什么?还是考试啊。 “那,我试试看。”我红着脸。 “不是试试看,简历就别投了,投了也白搭。还有小半年,先把公务员考试认真考好再说!”父亲的口吻不容置疑,像个大将军。 从那天开始,我决定冲一把,认认真真为自己冲一把。既然同样是围城,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城头更高墙头更厚的城池呢?至少我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不至于沦为随风而倒的墙头草。还有一个原因我不得不承认,那个素未谋面的统战部姑娘毁了一名青年男子的尊严。暂时没工作就不见面了?太世故了!用宋丹丹的话说,太伤自尊了! 问题来了,什么是公考?什么时候考?考几门课?考什么内容?怎么准备复习?我两眼一抹黑。 好在有度娘。别说,网上关于公考的消息多如牛毛。这儿有一条: “努力+方法+机缘三者缺一不可,方能一举成公!” 成公就是成功,说得真好。点开一看,培训机构广告贴。 又有一条: “只看书是搞不定公务员考试的!155分前辈上岸经验分享!必看!“ 这回是个励志贴,从毕业说到待业,从整天打篮球打游戏说到被老妈点醒发奋考公。可说着说着又提到培训机构的名字。擦,果断关闭!这年头,广告也能变着法儿地做! 在无数链接的干扰中,我找到江州公务员考试官网。还是官网介绍得清楚。江州的公务员考试分两个阶段——笔试、面试。笔试在前,面试在后。过了笔试,才有面试。笔试日期定在12月28日。 笔试要考三门课——行政能力测试、申论和专业课。 行政能力测试包罗万象,囊括了语文基础、逻辑思维、数学能力、材料分析、常用知识等等,除了英语之外不所不包。总共120分钟的考试时间要做140道题。扣除涂卡时间平均四十多秒一道,足以把人烤焦。 申论就是作文考试,考生踏入岗位后最基本的公文写作能力,这下,我那不怎么讨喜的字体躲不过去了。 专业课分成好几科,可以选择其中任意一门,有点像高考的+1。对应不同的专业课供选的职位也不同。江州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许多方面都让人有充分选择的余地。但是,竞争同样残酷,在自主选择的同时要充分考虑被选择时的优势。 第10章 白金梦 (十) 我是学电子的,没有权利挑挑拣拣,只能选“综合管理”,一门最大路对应职位最广的专业课。 之后,我一头扎入江州书城选书。我这才发现公考的市场是巨大的。大厅一角砌满城墙般高厚的教材。好多男女虫子一样趴在高高的城墙上啃噬。有的看起来稚气未脱像学生,有的看起来很沧桑孩子说不定都能打酱油了。还有一对小鸳鸯手挽手说说笑笑,谈恋爱似的,一点都不严肃。市面上主要是华公和中图两家培训机构出的书。我选了华公的,因为有个“公”字,可以留点念想。最重要的还是历年真题和模拟考题。 考试么,主要还是靠做题。 考公这事儿自是瞒不过小婴的。自打我把习题摆上办公桌的那一刻,她便知晓了。有时她会偷跑过来,推着眼镜居高临下打量我答的题目。笑着调侃,这题就跟我侄女做的脑筋急转弯一样。意思是我越考越回去了。我说,题是不难,不过不能想太久,要求在几十秒内给答案。见我老趴着,她又说,怎么搞得跟高考似的。我说,这比高考重要多了。高考只解决升学问题,这事儿解决生计问题! 在王庆霞的鼓动下,很多员工外出找出路。业务基本都摊在哪里,谁都没心情做,办公室里一片萧条。听闻中方老大出事,阿根廷方面便把铁路机车项目悬起来,小婴也就解放了。于是,我便能经常见到一个坐在办公桌旁对着化妆镜描眉画眼的小妖。桌上的瓶瓶罐罐提供了丰富的色彩,小妖从容地将那些色彩拼接在不大的脸上,把腮帮子向里收,左右照两下,再对着镜里的影像傻笑。我问,要面试去啊?她说,不是。我讪笑,那就是去约会咯?烟熏的眸子飞来一个眼神,也不是。我不知道既不面试也不约会的小婴哪来的闲情逸致维持那些色彩的鲜亮。也许面临失业并不足以妨碍女人爱美的天性。面对空旷萧条的办公大厅,我把“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每一笔画都体会到了。 可我,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给自己制定了周密的复习计划。上午写申论,下午主攻行政能力测验和综合管理。这样的安排和考试当天是一致的。据说人的大脑有一种自适应功能。你让它在什么时间段做什么事情,维持一段时间,大脑就会自动调整成那个节奏。上午申论用到右半脑,会文思如泉涌,下午习题用到左半脑,会跃动如脱兔。左右脑交替的兴奋感注入神经,到了考场便能多一分兴奋,少一分疲沓。 休息的时候,我会找些公考的帖子来看,用来坚定信心。可上了岸的公务员都讳莫如深,在网上发声的,都是些没上岸的,那些个充斥着担心、揣测的帖子真能动摇军心。 楼主问:“想参加公考,可是听说即便过了笔试,没关系没背景照样过不了面试,怎么办?这是真的吗?” 有人危言耸听:“千万别考,都是萝卜坑,那叫一个黑啊,千万别考!” 有人现身说法:“我们有关系的都没考上,别说你了。” 有人怼:“楼主这么想就不用考了。” 有人开解:“值得担心的千千万,怕就不要干。” 有人鼓励:“公务员考试还是相对公平的,没有那么多萝卜,相信过来人,加油!” 萝卜,就是关系户的代称。很形象,一个萝卜一个坑嘛。人家占了坑,就没你什么事儿了。萝卜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面对莫须有的“萝卜”,我用学霸逻辑来寻求心理平衡——我准备充分,到了考场我就碾压你么。萝卜要想进面试,笔试总得上前三名吧?要想进前三名,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可我依旧不忍去想能否成功,哦,不,成公。但已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而且我坚信,在十万多人的公考大军中,固然高手林立,但水军同样很多。面对未来,大多数人都在未知的不确定前侍立、彷徨。失败了,给自己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分数线差着十万八千里就能把原因归咎于莫须有的公考黑幕。最后懦弱地骂一句,喏,你看,公考就是给有钱有权的人准备的! 而少一些多愁善感,多一点脚踏实地的人往往就能从乱军丛中杀出,笑着望向身后那些人,道一声:朋友,珍重,祝你前途似锦! 我不想做前者,只想成为后者。 小婴的举报终于等到了结果。财务通知,周五补发拖欠了长达五个月工资。 听闻这个消息,小婴欢欣鼓舞,拍打桌子,先是彪谚语:现在这个世道,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后是拽成语:这帮万恶资本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兔子不撒鹰。 然后分析,劳动监察肯定来过了。要不然钱不会发得那么快。从她的嘴里,我第一次听说“劳动监察”这四个字。 对于这笔钱,大家是久旱逢甘霖。他们并不知道是小婴替他们代了劳,还以为是王庆霞良心发现。小婴叫我不要说,因为她是匿名举报的。她现在还不想跟王庆霞撕破脸皮。我竖起大拇指:匿名举报,真有策略! 小婴脸上的笑是得意的,这个笑一直维持到工资拿到手之后。 那天的信封比往日的厚很多。五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理应厚很多。 打开一数,一万元整。让我数,也是一万元整。 “不对!”小婴的眉头打成死结,“我们一个月工资三千五,怎么才这么点?” 我是理工男,又在做题,脑子动如脱兔:“扣除四金和税收是三千一百十五块,五个月是一万五千五百六十块,少了五千五百六十块!” “我去找她去!”她口中的她自然是王庆霞。 “我跟你一起去!”我自告奋勇。一直都是小婴英勇无畏地向前冲,而我一直坐享其成。这回,无论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得支撑她一把。为了全体员工,也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