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这个美丽的女子是我吗? 现在时 天黑了。远远近近的街灯在暮色中吐出了幽柔的光晕,清爽的晚风正从开着的窗吹进来,这是一个安恬宁静的周末夜晚。 此刻,我正躺在床上,享受着一个长得出乎意料的午睡之后的恍惚与惬意。酣睡后刚刚醒来的感觉总是十分美妙的,一场质地优良的睡眠有时候的确能够带来极大的身心修复,使人觉得自己饱满芬芳得就象个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苹果。 尽管醒了,我还是不想起来。只要时间允许,我总是尽可能地在床上多赖上那么一会儿。好象是梦境的某种延伸,从睡梦中刚刚醒来的时刻一向是我的黄金思维时段,“意识流”活跃得吓人,无数美丽的灵感象潮水一样起起落落,我甚至觉得只要把它们记下来,我也许就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躺在床上就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的人呢! 可是实际上,这种醒后供我尽情遐想的机会并不多,除了节假日,每天早晨床头柜上那只讨厌的鸭子只要一叫起来,我就不得不从我那正睡意酣畅的被窝里挣扎出来,去面对那一张张虽然熟悉、但灵魂却漠不相干的面孔,周旋在一 些我既不感兴趣同时又不擅长的人际关系中,不得不忍受着这些生存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和张爱玲所说的“人与人交接的烦恼”(包括不相干的人和与自己休戚与共的亲人)。 要坚持一种独立的生存姿态是很难的。我也许可以对现实做适度的妥协,可是永远也不想仅仅为了活下去或者活得好一些就把假面具当成自己的面孔。为此我宁愿让别人来虐待我,也不愿意自己对自己施虐。 我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家里静悄悄的,爸爸妈妈都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去了,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我环视着这个暂时属于我的空间,只不过没有爸爸的咳嗽,妈妈走路的声音,和他们那种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爱”的能量,这个六十四平米的居室就好象焕发了一种崭新的面貌。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变成一条在光色幽暗温暖的海底里优游地舒展着翅翼的鱼。 起身来到卫生间,我打开喷头开始冲澡。映着灯光,那些柔软蓬松的泡沫在肌肤上滑动着,看上去有一种华丽和诗意的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注视着我的裸体,我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纳闷它和我的灵魂并不象两个忠诚的老朋友那样相濡以沫,却如同一对总是在吵架和闹别扭的夫妻似的,尽管难以沟通互不理解,却不得不厮守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一个不能抛弃另一个。多么机智和有趣的比喻!这就是在老弗洛伊德的那些煌煌巨著中经常出现的所谓“分裂”吗? 想到这里,我不自在起来,好象自己突然成了可以用于精神分析的活病历似的,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赶紧站到花洒下面,温热的水流顿时从我还算年轻和富有弹性的肌体上冲淋而下,象个好脾气的老朋友那样包容着我。虽然我的心已经有些老了,但我的肌体却还不折不扣地处于它的黄金时代。自从它在这个世界上迎来自己的成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伤害与摧残留下了无形的印记。有来自外界的伤害,而更多的是出现在内部的溃烂。其实,最起码是现在,来自于外界的伤害其实已经很难真正地触及内心。而只有自己—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才是真正的危机,真正不可调和的矛盾,和真正具有杀伤力的伤害!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经历某种深刻的内心分裂和精神震荡,又怎么能够指望获得一种真正的成熟与智慧之境呢?甚至可以这样说,通向真理的道路,也许就是踩着一个又一个自我的“尸体”走向前去的。 如果不是裸着的身体感到了凉意,我想我还会拿着喷头继续思索着这些形而上的深奥问题,而我本来还答应把一个完全放松的周末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呢!我使劲地摇了摇满头的水珠,把那些可以让人变得深刻却丝毫无益于享受生命的想法驱逐出自己的大脑,先舒舒服服地洗完这个热水澡,然后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开始化妆。 先是润肤的面霜,然后均匀敷上一层象牙色的粉底液,它顿时将我本来就很白的肤色修饰一新,光洁通透得简直可以去做化妆品广告。我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然后凑近镜子,用眉笔一根根细心地描画着眉型,让它们渐渐笼起一片淡淡烟愁。我的面前摊着一本刚买的《如何让您光彩照人》的美容指南,我一边认真地研读,一边依葫芦画瓢地操作着,活象个捧着烹饪书炒菜的厨师—我想这个比喻也比较聪明,因为厨师置办的是入口的佳肴,而我描画的却是可餐的秀色。最后,涂上亮红的唇膏,我完成了这个还有待评判的处女作。当我的容颜在镜中鲜艳如花时,我想起了池莉一篇小说的名字“一夜盛开如玫瑰”。可是问题是,盛开而又无人留连赞叹,那它又为什么开放呢,也许只是为了自己含情吐露的一种情怀吧?我喜欢这种水果般芬芳而内敛的感觉,它只应该是自珍的姿态,而绝不代表着焦灼的诱惑。我对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微笑了。 还缺点什么呢,哦,差点忘了。打开抽屉,我取出一顶假发套在头上,那些千丝万缕的发丝顿时如同清泉般在肩头颈项一泻而下。我突然认不出自己了,那些柔软的黑色发丝好象富有着灵性,把它们堆叠在头顶上,我立刻觉得自己被赋予了贵族的气质,不由自主地优雅了起来。而编成辫子垂在肩头上呢,一种清纯之美就淡淡地氤氲开来,好象杜拉斯的《情人》里那个伫立在渡轮上的小女孩,尽管我并没有那么年轻,可是我多么喜欢这种将生活艺术化的感觉。总之这一刻我成了千变万化的小魔女,仿佛只要挥一挥魔杖,自己就会任意成为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沙龙里明艳照人的贵妇,或者中国水墨画里那些“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古装少女。 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沉迷。 接下来,我从衣柜里取出那袭黑色的晚礼服,先把它比在身上,然后从头上套进去。它立即丝丝入扣地勾勒出了我的体态,契合得就象情人饱含爱意的触抚。接着我抬起裹在丝袜里的脚踏进高跟鞋里,这慢动作一样进行着的过程好象具有着某种仪式般的意义,我想每个女人在这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在刹那间被赋予了奇异的风情,会变得骄矜、傲慢,雄心万丈和一往无前。难怪红遍全球的性感艳星麦当娜说,给我一双高跟鞋,我就能够征服世界。 我屏住呼吸,象电影里的人物那样慢慢走向镜中,我看见那里面有一个仪态典雅的女人也正对我款款迎来。我吓了一跳,这就是我吗?可紧接着那如同井喷一样跃然直上的亢奋却告诉我说,没错,这就是你!我不由自主地举步,转侧和旋转起来,一种无师自通的、从内心真正焕发出来的媚态,象泉水般在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意态中盎然流动。多么美啊,真象在做梦一样,我的心怦怦剧跳着,快乐地直打哆嗦,简直舍不得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哪怕一分一秒。我终于明白在希腊神话里为什么有人会爱上自己的倒影了,美的力量太强大,的确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的诱惑。 没有惊疑的目光,也听不见交头接耳的议论,在醉人的晚风中,我觉得无法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我成功了!霓虹光管在对我眨眼,橱窗里的模特严肃得让人看了想笑,就连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听起来都象音乐美妙。在这个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刻,我的身心才真正地交融在了一起,就象一只密闭的蚌那样紧密和不可分割。而现在的我就是它光彩夺目的珍珠。有人在回头看着我,他也许是被我青春的光彩所吸引,可是他一定没有想到,在这些美丽的女子装束下掩藏着的是一具男性的躯体,正如他不会知道,在这个男人的躯壳下跳动的其实是一颗女子的心。 一辆亮着空驶红灯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我姿态优雅地扬起了手。 第二章:从小我就想当个女孩子 从小我就想当个女孩,真的。 记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了,也许只是一句小小的口角,或是争抢玩具什么的在儿童之间司空见惯的争执。那天,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忽然吵起架来。这本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随着他们各自好友的陆续加入,这种个人性质的冲突开始向群体扩散开去。我们这个家属院里一向和睦相处的孩子很快以各自的性别为基准,分化成旗帜分明的两大阵营,并开始为了捍卫自身团体的尊严相互辱骂贬损起来。 争执从口角纷争渐渐转化为武力抗衡。男孩子凭借着体力的优势很快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们扬着拳头笑着,志得意满地体味着身为强者的良好感觉,甚至对路过大人的斥责声也充耳不闻。溃不成军的女孩子们群情激愤,但她们只能用眼泪来控诉这并不公平也不光彩的胜利。望着她们一双双盈盈的泪眼,和因为啜泣而颤抖的身躯,不知为什么,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突然觉得她们是那样的可亲和可怜,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胜利的喜悦丝毫没有感染我,我仇恨地瞪视着刚才还在一起并肩作战的同伴们,头一次觉得他们是那么陌生和惹人厌憎。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象自己本来也是这个被损害的团体中的一员,而应该和她们站在一起嘤嘤啜泣的,但却在无意中成了一个叛逃在外的对立者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这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觉让我觉得困惑。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只比我大一岁的小哥哥,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显然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正沉浸在征服者的快感中,见我看他,他毫不知情地张开嘴对我笑着。我收回目光,忽然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起来。是什么呢?我又说不清楚。可是现在回过头再看,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苍苍横生遮蔽着我生命天空的巨树,当初是怎样抽出它最初的芽叶的。 2 那时候,一台大型舞剧《丝路花雨》正在风靡全国。尽管那绚丽的服饰、婀娜的舞姿,因为我家当时那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被多多少少滤去了一些光彩,但是我着迷的程度丝毫没有因之而减损,我是那么痴迷地、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贪婪地摄取着那个华美无比的天地所散发的夺目光彩。看得心醉神迷,不觉手脚也开始发起痒来,一边看就一边手舞足蹈地摹仿起那些在我看来妙不可言的舞姿。(当时充斥挂历封面的、英娘反弹琵琶的著名造型曾是我百学不厌的招式。) 一个小男孩如此醉心于似乎理所当然由女孩子来支配的情趣,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而且还是那么一种柔曼而典雅的舞蹈。我很快被家人邻里引为善意的笑谈,闲坐纳凉的夏日晚间,时不时有人起哄要我给大家“来个英娘”。虽然也有心卖弄一番,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前,我忸怩再三,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上前去。 直到有一天,对门的秦阿姨向我亮出了一条彩色的缎带。她是个音乐教师,平常总听见她咿咿呀呀地练声,看上去颇有几分与众不同的艺术气质。在我们这个生息着的都是凡俗百姓的居民大院中,她应该算是个鹤立鸡群的非凡人物了。她挺喜欢我,总夸我长得白净可爱,还说要把我培养成歌唱家呢! 她笑眯眯地对我说,舒雨,你跳个舞给我们看看,阿姨就把它送给你。说完她手一扬,一道金色的光泽顿时照亮了我的眼睛。那是一条底色金黄的缎带,在柔软的缎面上,满是用黑色的亮片缀出的各色别致花纹。“谁持彩练当空舞”,那时的我当然不知道这句著名的诗词。可是在一个孩子的眼中,那条缎带所昭示的美感具有着一种非凡和诗意的效果。它是飞扬的姿态呀,和创造仙境的最佳道具,拥有它的热望一下子就在心中山呼海啸起来。 我终于推开我的羞涩,走上前去接过秦阿姨手里的缎带。它柔软而滑润,象是富有灵性之物。一将它从后背穿过绕在两臂之间,赤裸裸的舞蹈欲望立刻从心底升腾而起。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总是存在于憧憬之中的超凡人物,一个在聚光灯下通体发光的舞蹈精灵。我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可那不是羞怯,因为它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秦阿姨手打着拍子一哼起音乐,两臂一分,飞扬的缎带顿时为我勾勒出了优美的动态。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我,丝绸古道上姿态曼妙的英娘。我感到了舞蹈之美,和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的愉悦和激动。做一个美丽和引人注目的人物是一件多么令人陶醉的事情啊!我忘情地旋转起来了。正当我的兴奋达到顶点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子,他们一迭连声地在旁边喊了起来,假姑娘,装女人!假姑娘,装女人!大家哄一声全笑了。光彩消失了,幻境破碎了,我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开怀畅笑的脸,那一刻有一种令我茫然的、但在日后却将绵延不断地横亘在人生中的孤独袭上心头,我模模糊糊地开始感到自己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第三章:一个叫陈安琪的女孩 我爱上了女孩子们,爱她们的洁净细致和乖巧聪慧,也爱那些好看的裙子和发带,至于闻起来好象散发着清香的发丝,一会儿是高高的马尾巴在脑后骄傲地晃呀晃,一会儿又成了一对小辫子文静地搭在肩头上,变化多端地简直让我羡慕死了。她们的笑声听起来就象银铃一样清脆,她们总是安安静静地抱着洋娃娃做着文雅的游戏。就连哭泣的时候她们都是美丽的,盈盈的泪水晶莹得多么象清晨的露珠—总之,她们的世界是美和可爱的,没法不让人为之着迷和向往。她们也从来不象男孩子那样喜欢在沙土中打滚摔交,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而且鼻子下面总是挂着一串肮脏的鼻涕,还动不动就扬起了拳头,别提多讨厌了!相比之下,她们的确好象是一种特别的生物体。和女孩子在一起总是让我感到快乐和自如,就象清亮的溪水从头顶流淌而下的感觉。而她们也似乎在一种优越感的支配下,乐于接受我这个向着女儿国致敬的小男孩。如今回忆起来,那些可爱的女孩子们,我童年的玩伴。她们幼嫩的容颜早已湮灭在岁月之中,可是细细倾听,那些在游戏中象鸽哨一样冲天而起的笑声和尖叫,仍然能够让我感受到一种带有蒙昧感的激动。她们象芬芳的气息环绕着我最初的人生,她们也象曾经五色斑斓的光点,现在当然淡了,可是还在那里微微的,幽柔地闪动着。 在这些明灭闪烁的光点中,有一颗最为耀眼。那光辉甚至能够穿越时空,依然照彻着儿时纯净无暇的向往与感动。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子,天生一头外国孩子般乌黑的自来卷,可爱的面容洋娃娃般精巧而稚拙。她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陈安琪,叫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总要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提上去,好象这个世界也一下子为之明亮起来,就如同她带给我们阳光般永远不绝的生机与惊喜。她长得很可爱,可是这份美丽丝毫没有使她的早慧黯然失色。相反,它们交相辉映。她的天性似乎是与她纤丽的外型背道而驰的,陈安琪从来不喜欢和别的女孩子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玩耍。她总是小鹿一样夹在男孩子群中奔跑,大声呼喊。夏天只穿件小背心在阳光下被晒得红通通的,和男孩子们一起从高高的墙上跳到下面茂草丛生的花园里。打牌时有人藏牌,她毫不客气地揭穿他。任何游戏,包括由男孩子一统天下的弹球、斗拐和拍烟盒,她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劲对手。她一枝独秀,她与众不同,她天生具有一种特殊的凝聚力。再无趣的游戏有了她就会大放光彩,可是再热闹的场面没有她却会令人怅然若失。因为她的存在,已经让我觉得隔膜的男孩圈重又变得生机盎然起来。她的魅力,足以使一百个平庸的男孩子黯然无光。 有一段时间,我忽然对跳皮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不过是两条柔软的牛皮筋,心思敏慧的女孩子们却用它跳出了百种花样,轻灵得象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在我的眼里,那简直要算是一项世界上最令人羡慕和值得学习的技艺了。对于这个小小的异常之举,男孩子们一开始还笑闹着起起哄什么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正好得其所哉。每天放了学回来,皮筋一扯,就正大光明地加入女孩子们的阵营里跳了起来。从最简单的“吃豆豆”学起,一直练到繁复无比的,悉心揣摩的劲头简直是要比课业还上心的。那种着迷的程度,固然是因为这种游戏本身具有的趣味性,可是更重要的是,它能够使我得到一种我渴望的归属感,好象我和周围的女孩子们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没有了丝毫的不同。我因此而乐此不疲。 一天,我们正跳得开心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陌生的中学生,交头接耳地站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我跳了一轮下来正擦着汗,他们中有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看我的神态真让人反感,好象我多生了一个鼻子,或者少长了一条腿似的。忽然,他嘬起嘴唇冲我“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姑娘,你给我当媳妇儿吧! 话一说完,他们那伙人就象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刺痛了我,我真的就象一个小姑娘被当众羞辱了一样,涨红了脸骂了声“流氓”转身就走。那些人的笑声更大了,被骂的人肯定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他赶上来揪住我的脖领就用力一搡。前面是一堆煤灰,我一下子被搡倒在那里。爬起来看着我一团污黑的衣服,我愤怒地忘了害怕,想也没想,就一把抓起煤灰转身撒在那个向我步步逼近的人的脸上。 他站在那里,一下子成了黑包公,只剩下眼白在一片黢黑中狼狈地闪动着。大家先是楞住了,然后就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他的样子太可笑了,连我都忍不住笑了。可是我马上就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因为难堪使面前这个人的脸都扭曲了。他恶狠狠地扑上来,开始劈头盖脸地打我。我的头脸顿时火辣辣的一片,我哭叫着挣扎起来。我的头都昏了,眼前直冒金光,我甚至觉得就要被他打死了。就在这时,打我的人突然尖叫着放开了我。等眼前的重影散去后,我才看见,陈安琪,是我们的琪琪,在所有的孩子都被吓得一动不动时,只有她勇敢地冲了上来,狠狠地咬住了那个大她许多的男孩的手,迫使他停止了对我的殴打。男孩看清楚胆敢咬他的居然是一个小女孩时,立即恼羞成怒地把打击的目标转向了她。可是琪琪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女孩子啊,她象一头勇猛的小狮子一样又抓又咬。奇怪的是,刚才满心的畏惧突然消失了,我感到我的血液热辣辣地滚动着一股什么东西,浑身都热了起来。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声“打他个王八蛋”!大家就象听到了进军的号角一样一拥而上将那个倒霉的肇事者团团围住。每一个男孩子潜伏在血液中仗义除暴的天性都被激发了出来,这使他们变得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大家群情激愤的声势甚至惊动了看门的大爷,他也赶过来声援我们。那帮中学生见众怒难犯,自己又理亏,互相看看,就慌慌张张地在我们的一片追打声中狼狈地逃走了。 敌人被赶走了,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了我。我被围在中间,好几双手为我拍打着身上的煤灰,连脸上遗留的泪痕也被饱含抚慰地拭去。可是我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但这不是伤心愤怒的泪水,尽管还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贯穿了整个身心的,就一个孩子所能够体验到的最为强烈的激情。后来我想,那种对于女性近于崇拜的爱,也许就在那一刹那在心中清晰无比地彰显了吧?陈安琪后来随着她的父母去了外地定居,从此杳无音讯。她一定不知道的,自己在无意之中,对另一个人所构成的启迪:就好象一只美丽优雅的小松鼠,矫健地奔跑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它把我引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然后就尾巴一甩不见了,可我却再也忘不了它,总是怀念和向往着它迷人的姿态。我也想做一只美丽优雅的小松鼠,就是这样 第四章: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外来者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自己的一生中无尽地回望童年。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人生也许无形中只是童年的延伸和扩展而已。对于整个人类而言,童年的意义就在于它似乎兼有现实和虚幻的双重性。它的确是曾经真实地存在过的,可是当拥有它的时候,我们的心灵却正处于一种懵懂和混沌的状态中。而当我们有能力去发掘和珍爱它纯净的美感与无暇的幸福时,它却早已杳不可追了。所以,童年只有在重温的时候,才开始成为一种真切的存在。尽管这种确认的方式常常显得有些伤感和虚渺。 可是,我能够安慰自己的是:我的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的童年是宁静和快乐的,那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只要一回想起来,那美好而清新的气息,就象一双温软的小手一样从后面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我笑着猜它的名字,手松开了。我回过头去,眼前是一片绚丽的光点。我看见我在奔跑、游戏,不加掩饰开怀无比地笑。我还记得玩藏猫猫时,在夏夜的花园里是怎样和同伴们紧张而又兴奋地挤作一团的。而头顶上,星辉灿灿。一闭上眼睛,我又闻到了下雨天教室里粉笔的气味,和冬天煤烟温暖的焦糊味。上音乐课的时候,刚刚洒过水的水泥地上散发出清凉的潮气。老师的手指在风琴上一掠而过,顿时惊起一连串的音符,好象轰然而起的鸽群。窗外,是树树相连的无边绿海。只要吹过来一阵风,看上去就会产生起伏颠簸的错觉。所以那时侯我常想,如果有人从飞机上看下来,我们的教学楼象不象一艘正在扬帆远航的小白船? 在这样一种宽容和宁和的情境中,我幼小的心灵如同一束柔软的海藻,在随风荡漾的微波中自如地招展着。我并不知道它将会在未来遭遇那么多的毁灭、创痛与绝望,没有一点心灵风暴的预兆,它和身外的世界安然而和谐地融为一体。 可是,仍然有一点我所不能明了的、本身也并不清晰的迷惑在微微地困扰着我。我奇怪我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子,除了没有长长的发辫,我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模一样。她们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她们喜欢的我也喜欢,什么皮筋、头花、花裙子,和摇曳生姿的新疆舞,还有用透明纸蒙在上面就可以一笔一笔描出古代仕女的小画片。对于象我这样一个小男孩来说,这些在别人看来也许无足轻重的小小情趣,却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我尝到了苦恼的滋味,因为我没有办法坦然地拥有和享用它们。在炽烈却又蒙昧的情绪的支配下,我开始吵着闹着当女孩。 在身心尚未成熟的幼年,渴望成为异性的想法恐怕每一个曾经做过儿童的成年人都不会陌生。如果说女孩子希望自己变成一个顶天立地、闯荡四方的好男儿的心情,似乎因为男性符号代表着的昂扬进取的精神而更容易受到赞许的话,那么一个文静的小男孩(大了就不一样了)对于成为一个女孩子的憧憬,却也被视为一种无伤大雅的心态,而被游戏性地接纳了。至少在童年的时候,它并没有因为急风暴雨般的责难而动摇不定,相反,在某一标准的衡量下它甚至被看作是有益无害的。 中国的师长们一向是乐于欣赏那些乖顺听话的所谓好孩子的。尽管这一标准对于情性各异的孩子,尤其是富于独创性和生性调皮好动的男孩子来说,是不无偏颇和有失公正的。可是,由于在我的性格中渐渐凸显起来的女孩气质,我倒无意中成了这一标准的受益者。我文静整洁,听话柔顺,不象别的男孩子那么热衷心于舞枪弄棒、调皮生事,总是让大人们时刻操心。在家里,我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乖巧伶俐、备受娇宠的小女儿的角色。到了学校呢,我又成了学习用功和遵章守纪的好学生,让所有的老师们青眼相加,树为号召同学们努力看齐的标尺。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来的客人有时会抚摩着我的头发,夸我长得白净秀气得象个小姑娘时,父母脸上那种好似在看着出自于自己手中的一件得意作品的矜持而满足的微笑。 可是,仍然总是有着什么不知其名的感觉,在困扰着我小小的灵魂。忘不了那一次,妈妈带我去工艺美术商店买东西。我看上了柜台里摆放的一枚蓝如海水的“宝石”戒指,就誓不罢休地吵闹着要妈妈买给我。接待我们的营业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当她把那枚戒指从柜台里取出来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句,您是给谁买的?妈妈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我,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这个小儿子,就喜欢这些东西。那位营业员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和妈妈相视一笑,表示理解。她们那四目相视的会心一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那笑容中的含义虽然是当时的我不大明白的,可是在获得的喜悦中,我却分明感到那其中夹杂着的一种被无形排拒的刺痛。或许当时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那个女性的世界是我走不进去的。在那里,她们才是心心相印的同盟者,而我,却永远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外来者。 第五章:祝你幸福,我曾经心心相印的朋友! 象几乎所有的孩子一样,我欢乐的童年因为一个同心同德的朋友的参与而显得愈加完美。他的名字我不想说,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走向和生活理念,已经摧毁了儿时看似牢不可破的情谊。可是在日后总是孑然自处于人群之外的时候,我又是多么怀念昔日友情轻暖如春日阳光的包容啊! 他小的时候比我更象个女孩子,瓜子脸,长睫毛,小小的嘴巴。一受到委屈,那双秀丽的眼睛便盈盈欲泣,惹人怜爱。我们是邻居兼同班同学,早晨结伴上学,下午一起归家。星期四的下午不上课,我就去他的家里写作业。写完了把皮筋绷在椅子腿上,我们就在地板上砰砰有声地跳起来。总是跳不到一会儿功夫,地板上就开始响起愤怒的敲击声,那是楼下的住户用拖把柄制造的抗议。我们对视一眼,一吐舌头,笑了。 不知道天性中也潜伏着这种因素,还是受到了我的影响,他的种种性格和爱好越来越和我趋于一致,也说想当个女孩子。于是在男孩群中,我们就成了一枝卓然独立的并蒂莲。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比我走得更远。他说话轻声细语,他走路袅娜轻盈,他甚至敢于穿着他姐姐的带布袢的女式布鞋下楼来玩。一群男孩子又笑又叫地围着他起哄,他就噙着眼泪去追打他们。 如今回想起来,他对于我的意义,正如每个女孩子都不可或缺的闺中密友一样。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一起分享大大小小的秘密和深深浅浅的心事。可是遗憾的是,简直就好象是童年的见证物一样,我们的友谊恰恰也是随着少年时代的来临终结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曾拥有过能够同它比拟的纯粹友情。可是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可贵。因为我是倍受师长宠爱、在同学中威信人缘俱佳的宠儿,对我来说,他的存在固然不可替代,但更多的是属于一种锦上添花的性质。后来我们分别考上了不同的中学,我又随父母搬了家。开始还互有来往,慢慢就不通音讯了。在彼此相距并非遥远的城市中,我们象两粒渺小的水珠,消融在滚滚的生活之潮中。 十多年后,我的父亲和他的母亲不期而遇。听他母亲说,他一直在记挂着我,希望恢复中断的联系。爸爸带回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犹豫了几天,才决定打这个电话。电话接通时,我报出了他的名字,接电话的人请我稍等一下。当脚步声从听筒那头一路响过来时,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喂?那边出了声,是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我楞住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出了声,我甚至以为叫错了人。可是对方肯定地说他就是,而且立刻说出了我的名字。在交谈的过程中,我始终恍恍惚惚的,简直难以相信和我隔着一条金属线交谈的就是那个曾经和我分享童年的好友。 第二天我们在他的单位见了面。在我看来,他秀逸的面孔轮廓还能够依稀地辨认出来,可整体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身材高大健硕,声音浑厚有力,就连向我伸过来的手,都干练有力得象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已经是他们单位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了,谈话中不时有他的下属进进出出地汇报工作,他就以上司的口气和态度从容不迫地处理着。同时,他的手机也凑趣似的不时作响。看得出来,不管是在工作领域还是私人生活中,他都是以一个成功者的面目出现的。我真是庆幸有这些可以暂时让人松一口气的间隔,否则,这场谈话将会是如何尴尬真是不得而知。一个明显的事实横亘在眼前:虽然我们都曾煞费苦心地寻找着谈话的契合点,可是除了童年零星片断的回忆,我们似乎找不出任何一点可以顺畅地将一场交谈进行下去的必要因素。小时候那个柔弱秀丽的他,如今已彻底消隐在这具雄性勃发的躯体内。而且,他在现实生活中是多么从容自如,和游刃有余啊!在我们的整体人格都还没有真正成型的时候,他的性别意识也曾出现过暂时的摇摆和游移。可是在幼年与青春的交叉口,他却在本能的指引下健步走上了坦途,开始创造一个健康而完满的人生。只并肩走了那么短短的一程,我们便被分隔在车辆往还的岔路口,虽然在车来车往的间隙还可以短暂地互望一眼,可是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共同的交汇点了。回去的车上,窗外飘洒着霏霏细雨。尽管心中弥漫着空茫与失落,但我还是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再也无法追回。果然,我们分手时互留的电话号码,从此再也不曾被对方振响。我祝他幸福! 第六章:尹小可 还有一个影像,亲切可爱,在童年朦胧的光影中,就象一具背光的雕像般静静地凝视着我,带有一点神秘的意味,可是仍然让我觉得亲近而温暖。这个叫做尹小可的女孩子,在整个的小学时代,我们始终共享着一张亲密无间的课桌。一起写作业,一起探讨学习,也一起做些小小的恶作剧,然后使劲憋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笑,同时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象水中摇曳的倒影一样,望着她就象望着当年懵懂而青涩的自己。只要她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便永不泯灭,历久弥新。我始终记得在冬天的课间,她带来的自家腌制的咸菜夹在热馒头中是怎样一种令人愉快的分享。我也忘不了放学时站队,只要互相一挤眼睛,便都心领神会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一边走,一边拣起地上的落叶。捋去叶片,只留下叶柄,一人一根交缠在一起象拔河一样用力往怀里拉,比比谁的结实、韧劲大,谁的不断谁就算赢。玩着玩着,一抬头,前面的队伍早就走远了。马路上落叶萧萧,还接连不断地有黄的红的叶片象小手招呀招地飘落下来。 有时候,尹小可还会邀请我去她家里写作业,看她的卷毛小黑狗。尹小可的姐姐比我们高两个年级,是个严肃早熟的女孩子,白净秀丽的脸庞不苟言笑,一头乌光水滑的头发总是松松束条白手绢自然地披垂下来。她喜欢干净,总是不厌其烦地拖地擦桌子,我们便常常在窗明几净的环境中,心情愉悦地享受着她的劳动成果。尹小可的父母好象工作很忙,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们。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尹小可的姐姐就象个小大人似的忙里忙外,严格督促着弟弟妹妹写作业。有时候,我们说句话逗个嘴的不专心,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你。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却往往比挨了句骂更让人感到羞惭。虽然她几乎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见我去了也只点头浅浅一笑,可是却奇怪地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是那种天生能够使人产生一种敬服之感的女孩子,我想她以后即使不能取得什么成就,也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和一位受人尊重的女性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在一天天长大。和许多女孩子一样,当同龄的男孩子还处于一种懵懂无知的状态时,我的同桌尹小可已经神秘地迎来了她的青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身体的轮廓开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然而却不容忽视的变化。而与此同时,好象通体被一种神秘感所笼罩,她的心绪和意趣也开始呈现出令人感到陌生的繁复。乌黑的刘海下面,那双昔日一清见底的眸子,变得有些捉摸不透起来。不是变得浑浊,而是朦胧和幽深了。时不时幽幽地一抬眼帘望过来,竟让人觉得,有某种有形有质、传情达意的什么东西从眼底流淌而出了似的。 那其实是青春萌动的女孩子涟连春水般的柔情,和鹅黄初绽的羞涩与喜悦。是朗朗的夜空中,一颗小星向着无边宇宙绽放的最初一抹幽柔的光辉。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当年那双含情如水的双眸里所有的探究和忧悒究竟是什么了。可是太晚了,遗憾已经铸成。我可以用幼稚,惶恐和未经世事这些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我却没有办法抹杀这样一个事实:我终究不可原谅地伤害了一颗纤细柔嫩的女儿心,而且再也无法弥补。 那时侯,我们班上个子最高的一个男生已经开始变声,嘴唇上面也生出了一层绒绒的青。体育课上,他晃晃膀子,那凸起的肌肉,便开始在阳光下闪现出饱满而眩目的色泽。让男生惊羡,而女生为之注目。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可是不知为什么,近来他下了课常常跑过来和我东拉西扯的,眼睛却又并不总是对着我看,游游移移的。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是在看着我旁边的尹小可。尹小可正在低着头写作业,秋阳将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茸茸的金。借着他的眼光看去,我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尹小可的确是怪好看的。那个男生看得专注极了,连我在观察他都浑然不觉。尽管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可是凭我的感觉,这个男生有点不对劲儿。究竟什么不对劲呢?我又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我眼睛里的尹小可和他眼里的是不一样的。我是欣赏,他则是渴望。 不久以后的一次春游,我们全班同学挤站在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风大极了,但大家仍然兴致勃勃地说说笑笑。那个男生费力地挤到尹小可的前面,挺直胸膛为他挡住呼呼狂掠而来的还带有寒意的风。他望着尹小可,好象想跟她说点什么。她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一边将风吹乱的发丝竭力拢向耳后,一边兴头很高地和我说说笑笑。只有我注意到身后的他脸色一下子暗淡下来,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就低着头挤到车尾,扶着挡板一个人默然无声地看着路旁一掠而过的风景。 这件事过后的一天下午。课间我上了趟厕所正准备回教室,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只手有力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一看,是那个高个子男生。他面色沉郁地对我说,你跟我来一下,有事找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操场边的小树林走去。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就跟了过去。走到一处没有人的树荫下,他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突然说了句,我们不要为了争个女孩子伤了和气好不好?我一下楞住了,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紧接着就想到尹小可,这才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过来。 你胡说八道!我恼怒地说,然后转身要走。可是压根儿没想到,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一记重拳突然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惊呆了,手捂着腮帮楞在原地。这时他捏紧拳头咬着牙逼近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江湖气十足的话来,想跟我抢你还不够格!说完,他对着我已经开始感到烧灼感的脸吹出一声戏弄的口哨,然后扬长而去。 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领教到暴力的威慑,我感到巨大的震动,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凝滞的思维才渐渐流动起来。我感到委屈和伤心起来,眼眶里慢慢涌出了泪水。我用袖子擦拭着它们,在春天的微风中小声地哽咽起来。惊恐、震惊、愤怒和憎恶的感觉相继涌上心头,最后一古脑地绞在一起,汇合成一种类似于反胃恶心的生理反应。 这时上课铃响了,我昏头胀脑地回到教室坐下。我细心的同桌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脸上正在清晰起来的、用拳头盖下的暴力戳记。她一边连声追问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要为我擦拭,好象那被打的痕迹就象泥污一样一擦而去似的。她的手指刚触到我的脸颊上,我就象被火烫着似的一下躲了开去。刚刚过去的、还鲜明异常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忠实地传达出那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厌憎之情。她那样一个敏感而细腻的青春期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尹小可惶惑地低下头检视着自己的衣着,又抬起手来摸摸脸颊,她大概以为自己的身体上有什么不雅不洁的细节招人反感。可是她的检视一无所获,因为她干净整洁得无可挑剔。于是,她满怀不安地将犹疑不解的目光投向我,可是我仓皇地躲开她的眼睛,把头转了过去。 一天,两天,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突然不再说话了,猜疑和隔膜无形地把我们分隔开来。尹小可不时用含有疑问和委屈的目光叩问着我惶恐不安的心,那是即使背对着她也能够感觉到的一种伤痛。她当然不知道我内心正在经历着的风暴,较之她茫无目标的猜疑那是更为清晰的烦恼。时至今日,我仍然难以把我当时纷乱一团的感觉,精确而详尽地描述出来。可是我请我的每一个读者设身处地地回想一下自己少年时代的一位同性好友,你们感情深挚,亲密无间,纯净的情谊就象一条明澈见底的清溪。可是,一种恶意的猜测和污蔑却象污泥浊水般一倾而入。于是,美丽的倒影变成了可疑的幻像,原本清新而发乎自然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阴影。这是种可怕的羞耻感,它汇同着正在游移不定的性别意识,和在一瞬间突然加深了的对于男性与暴力的憎恶,动摇了我整个的感觉系统。 临近毕业考试的一个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尹小可的一个好朋友突然拦住了我。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先舔了舔嘴唇,又看了看前后左右。然后,她把双手拢在嘴上凑近我的耳朵,尹小可让我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理她了?还有,她说,她说……,这个女孩子的脸颊上忽然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这一定是她有生以来首次承担的一项艰巨而特殊的任务,那窘迫的样子简直都让我可怜起她来了。最后,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对我说,尹小可说她想和你“好”! 石破天惊!全身的血液好象一下子都涌上了头顶。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最令人恐怖的疑虑居然被证实了。那个一直被我视为同性密友的、因此才那么厉害地让我为别人无谓的猜忌所苦恼的尹小可,竟然真的明确无误地向我发出了“爱”的信息?一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纷乱一片。重拳打在脸上的震击感好象又火辣辣地复活了,那羞耻的疼痛的印记。多么震惊又多么难堪,在这样一个怀着羞涩但又充满好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的女孩子面前,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面对面地和她站在一起了,哪怕是一分钟。我说了一句至今也无法原谅我自己的话,我说你们也太不知道害臊了吧!然后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 我的反应绝对大大出乎两个女孩子意料之外(不知什么时候,尹小可也默默地走到了我们身后),她们面面相觑。然后,我看见尹小可那双明净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她苍白着脸默默无言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尹小可借口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而向老师提出调换座位的请求。虽然身边空出来的座位很快就被新的同桌填补了,可我的心却象被什么洞穿了一样变得空空荡荡,在我的眼里一向如同乐园般的校园生活在一刹那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乐趣。我这才真正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多么愚不可及的错误,痛悔的心情和对美好回忆的留恋又使我的眼睛不争气地蓄满了泪,我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 现在回过头再看,我终于宽宥了自己。以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心智,实在不具备冷静处理这类事件的能力。何况,当时的我又怎么会懂得,这来自于人生中最初的爱的表白是何等的纯洁和珍贵,而伤害它又是怎样一种不可原谅的罪过呢?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够获得这样的彻悟,我想我会不惜一切地取得她的谅解的,尽管这种爱意是我所不能够接受的。但是,年少蒙昧的心智还是以多少年的不能释怀为代价,错过了本可以挽回遗憾的机会。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是视线在空气中不期而遇,也都会迅疾地、不约而同地避开,好象它们天然具有一种相互排斥的性质。友谊的花朵迅速地凋落了,它甚至没有来得及在空中留下一个凄美的飘坠姿态。不久,紧张的毕业考试就开始了。那是我们人生的战役中头一个需要全力以赴攻克的堡垒。练习题和考试卷淹没了我们每一个人。什么都顾不上了,在一片昏黑中,我们挣扎着奋力划水向前。等到终于喘着气浮出海面,转头四望,我们才惊愕地发现,童年的一切已经成为远方一座光色幽微的灯塔。 这个善感的、早熟的女孩子后来我只再见过一次。那时候我们早已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初中,有了新的朋友和生活内容。春节刚刚过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姐姐去看电影。因为已经快开演了,我们一出院门就向着电影院的方向飞奔而去。我记得很清楚,就在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来自于什么感应,我突然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我们的距离并不近,况且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近视了,可是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我们的视线仍然悄然无声地相遇了。没有一丝怨怼,那双乌黑的眼睛还是象往日那样宁静地注视着我。那幽幽浮动的梦幻光影,该是一个少女对一段难忘心绪的亲切缅怀与致意吧?记得当时我好象犹豫了一下,可是她的父母姐弟都环绕在她的身旁,青春期的敏感与羞涩让我不可能无视这一切。况且,停下来说些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转过身去,迎着清寒凛凛的、但已经跃动着春意的风,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就那么一眼,我的童年已悄然逝去。那颗甚至还不能够称之为年轻的心,竟然微微地涂染上一丝沧桑的色泽。而紧接着,青春的激情、狂想与痛楚便呼啸而来,我生命的主题由此展开。 第七章:发育 夏天一个微风薰然的黄昏。蒸汽袅袅的浴室,温热的水流正从头顶冲泻而下,我闭着眼睛,惬意地用双手上下摩搓着自己汗水淋漓的身体。忽然,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使我错愕地睁开眼睛。我惊奇地发现,在伴随了我十几年的、总是象白杨树一样光滑幼嫩的躯体上,一些我所陌生的毛发已绒绒生发。我好奇地看着它们,怯怯地伸出手去抚弄着,在水流的冲刷下它们象海草一样乌黑而油润地贴伏在我的体表上。突地,好象在睡梦中被人猛然打醒,我恍惚而震惊地问自己,这么快就来了吗,我的青春期?我不知所措地呆立着,心里又是茫然,又是紧张兴奋,麻麻乱乱的。冲淋的惬意感一消而散,我草草地冲了冲,就擦干身体开始穿衣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是熟悉可亲了,而好象突然被赋予了独立的意志,正处心积虑地酝酿着种种不明所以的变化,它开始让我觉得陌生。 好象一夜之间,我那清脆甜润的、曾作为校合唱队的一员而参加全市汇演的童声,不知道被谁偷走了,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如初学者难以驾驭音准一样忽高忽低、七拐八弯的沙哑嗓音。不要说别人,连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万分骇异。还来不及痛悼我向来引以为傲的动听嗓音,我的大腿、胳臂,更要命的是嘴唇上,春草般柔细、但长势蓬勃的青色绒毛又异军突起。这就是青春吗?在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中,它一向被形容为值得顶礼膜拜的圣物,是为那些感情丰富的文人墨客们所不惜笔墨地大书特书的。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怀着懵懵懂懂的渴望暗自期待着它的到来。可是现在它真的来了,我却发现自己毫无预想中的欣喜和激动。相反,我只感到惶恐和不安。在我看来,它简直就象一句古怪的咒语,拥有着神秘莫测的力量。在它不可逆转的操纵下,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成为一只时刻处于变化之中的试验器皿,而从中将孕育出什么样的结果却是那么令人心怀惴惴地无从测知。也许会是粗犷的体魄和烈火般的性情,还有胡须、喉结,以及一切代表着雄性的附属特征……总之是让我排斥和厌恶着的。多难看啊!我时刻关注着自己身体正在出现的各种变化,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着我白皙、秀气得如同一个小女孩那样生活和感觉着的童真年代,如风,正从我伸手挽留的指间一掠而去。而不请自到的呢,却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茫然无措之感。我开始讨厌别人看我时的诧异目光,更反感他们故作老成地大声说“哟,都开始发育了,快长成个小伙子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特别是还有旁人也在场的时候,我总是象做了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情那样羞惭不已。我越来越讨厌发生在我身体上的变化,为了消灭这些标志着我在向一个成年男性逐渐转变的迹象,我开始偷用爸爸的剃须刀,甚至买来脱毛霜象做贼一样关起门来,涂抹在汗毛密集的地方悄悄试用。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哪天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而且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让我感到陌生的变化。 可是,这一切注定是徒劳无用的。我苦恼极了,事情的发展趋势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外,我陷入了困惑中: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对于正在发生的让人不愉快的变化我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懑就好象别人当着我的面讨论着我的事,我却被勒令缄口禁声,不许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一样。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了!我开始仇恨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因为它违背着我的意愿自作主张。但是除了毁灭它,我又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和无助。身心的分裂已经开始,就如同糜烂的果肉一样,这种危险的状态渐渐以不可遏止的势头蔓延开来,极其有害地侵蚀着我原本应该自然而健康的青春。但与此相悖的是,我的身体却很快迎来了作为一个正常男性真正成熟的时刻。 第八章:青春期的困惑 半夜才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却还是似睡非醒的睡不踏实。我好象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在一片如同火光般澄黄的天幕下,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在玩着跷跷板,他们清脆的笑语声如同电影的画外音一样,时而真切清晰,时而又渺远得好象旷野的回声。这副场景具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意味,但更奇怪的是,我分明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注视着这一切,可那富有弹性的木板却又节奏分明地在我的胯下起落颠动着,上下悠荡的感觉如同薄醺微醉般好不惬意。两个孩子玩得是那样起劲,他们尖叫着象要冲上天去似的越荡越高。一种如同电流一样酥麻的快感在全身上下流窜激荡着,我感到心荡神驰,飘飘欲飞。他们悠荡的幅度越大,那种晕眩而愉悦的感觉就越强烈。我心跳急促,全身汗潮,然后忽然觉得尿急起来。尿液沉重地压迫着膀胱,难受极了。我竭力想憋住它,可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了……梦的潮汐一波波徐徐退去。头一个清晰起来的感觉是内裤湿了,湿漉漉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然后就听见疾风撼动着窗棂和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抱怨着,爬起身来换内裤。可是我忽然停住了手,因为我的手指触到了一种粘稠而滑腻的东西,那是和尿液大相径庭的触感。匆忙打开灯,把内裤翻过来凑近了看。那时候生理卫生已经作为一门课程开始讲授,对于青春期将要出现的一些生理变化我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我惊呆了,心里又是吃惊又是好奇,还有点害怕。这时电光一闪,然后是一个响彻天地的惊雷。我哆嗦了一下,心里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过去的一切,真的是再也没有办法追回了。 第二天上学,我低着头进进出出,不敢看老师和同学们,我觉得世界上的每个人好象都洞悉了我那个令人羞耻的秘密。我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着我身边的男孩子们,他们象往常一样吵闹、奔跑和大声喧哗,一副浑不知事的模样。如果不是他们唇上发青的绒毛和粗哑可笑的嗓音,使我确信他们正在和我一样经历着长大成人的转变,我几乎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由我来独自承受的梦魇。可是,他们为什么看起来是那样安之若素,而最起码从表面看来没有丝毫的茫然、骚乱和不知所措呢?他们难道一点也不想做个女孩子吗? 我把疑问的目光又投向我的女同学们。我惊奇地发现,在过度地关注自身而忽视了周围一切的这段日子里,我身边的女孩子们,怎么都好象被来源于生命深处的神秘光辉一下子照亮了一样。她们的皮肤变得白兰花般洁白芬芳,刚刚发育的双乳,象是从洞中怯怯地探出头来的小白兔,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现着。而更为触目的是,一种清灵的气韵,轻纱般从天而降,披拂在她们象是被日渐雕琢着的身体上。这是个不为人知的过程,也许就连她们自己也未必能够清晰地察觉,可是她们分明不再是那些扎着羊角辫的带有几分傻气的小丫头了。我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就自惭形秽起来。从小到大,她们是我心灵亲密无间的盟友,和盛开在生命中四时不谢的花朵。可是现在,她们却秘密地背弃了我,不管接不接受,她们共同为我开出了无形的开除证明。我不再是她们阵营中的一员了,一种无可逆转的力量将我们分别推向了人生的两极,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知道什么叫做孤独了,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变得陌生,或者说我原先熟悉和认知的一切都象被拔掉插头一样彻底和我失去了联系。但真正的问题是,对于新的世界,包括我自身,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和它们连接起来。 个子高了,饭量大了,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多了;开始发育,开始长大,开始产生鲜明的爱憎情感和独立意识。在这个少年向青年过渡的起始阶段,既喜且忧的种种全新体验纷至沓来,而这一切最突出的表现莫过于性别意识的凸显。穿开裆裤、男女不分的时代已经过去,女孩子变得文静含羞,一颦一笑都分寸了许多,顾盼间眉眼似有无数心事起伏。而男孩子们虽然照旧满身臭汗,大大咧咧的好象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可天刚一热便穿件汗背心,有意无意地绷绷胳膊,挤出一坨能看出些形状的疙瘩肉来,那架势便象力大无穷,能够担山揽月一般。踢足球的时候,只要旁边有女生观战,足球健儿们就好象平添了无穷精力,踢得越发生龙活虎……仿佛春天繁花似锦、蜂飞蝶舞的原野,一片欣欣向荣,青春的色彩绚烂而夺目。可是我呢,却越来越尴尬地发现,虽然同样置身在这片生机萌动的原野上,自己却象一只枯叶蝶,不但缺乏应有的色泽和光彩,而且日益彰显出一种异类的触目。 在童年的时候,我曾是个生活的宠儿,身心当之无愧的主人。而到了中学时代,在这个青春的起点上,我以为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更加精彩,更加神秘,更加值得用无穷的好奇和向往去探索的。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太想当然了,生活是不可能重复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九章:缺乏师德的男教师 我从来没有想到,曾被我的小学老师和同学们所坦然接纳的品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却象额头上刚刚爆出的青春痘一样古怪而触目地凸显出来。所到之处,到处有调皮的男生跟在身后,以模仿我的走路姿势引以为乐。而女生们就捧场似的掩口嗤笑,用好奇窥测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盯着我看。在集体性的嘲笑和戏弄中,我被视为与众不同的怪异之人,很快就成了校园名人。青春的可贵之处本来在于一清见底的单纯和率真,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去考虑和计较任何利益得失。这是一种一旦走过这个时段就再也无法重现的本真。但许多事实证明,单纯又往往与无知和肤浅相伴。它们一旦被盲动地煽动起来,就有可能产生一种破坏的力量,而且因为无所忌惮而变得残忍和可怕。(“文革”的产物之一“红卫兵”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我想我正是这种状态的牺牲品,对于一个对他们无害的性格特异的孩子,我的同学们表现出一种毫无同情心的排斥和打击。他们嘲笑我,捉弄我,同仇敌忾地孤立和排拒我。没有人指责这不公平的一切,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待遇。而且,这种公开的统一性甚至使个别师道尊严颇让人怀疑的老师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一周两次的体育课是最让我害怕的事情。在失去宁静课堂庇护的情况下,和那些古怪花招层出不穷,又格外喜欢拿我开心的男生们在一起进行室外活动,你永远想象不出他们下一分钟将发明出什么令人防不胜防的新花样来对付你。而我又是那么孤独,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那天天气很冷,我就在运动服里面围了一条方格条纹的围巾。这本来无可非议,但却又一次成为了那些总是在我的身上搜奇探异者们眼里的新大陆。在那些多少有些少见多怪的男孩子看来,围巾似乎是女性天经地义的专利,它一旦出现在男孩子的身上,则不言而喻着令人反感的女人气。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者先是潜到了我的身后,然后轻手轻脚地把我的围巾从颈后掏出来,触目地在背上垂下长长的一条。我还在一无所知,周围早已经笑成了一片。这个不小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体育老师的注意,我莫名其妙地被勒令出列。 这个男老师的姓名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他本人是绝不会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形象定格在一个少年不肯泯灭的记忆中的。他是那种能够给人以钢筋铁骨印象的男人,他似乎很为这一点而自鸣得意。从他竭力摆出的做派看来,他必然坚定不移地把自己看作一个颇具魅力的男子汉。可惜他并不知道,衡量一个男子汉的标志绝不仅仅在于表面的硬度,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与慈悲才是真正持久不竭的魅力。他显然试图用一种在他看来“幽默”的手段来惩罚一个被他视为异类的学生。绕到我的身后,他拉住那条围巾,忽然以小丑般滑稽可笑的动作舞红绸一样边抖边往外拉。大家先是一楞,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开怀大笑。围巾的一端还围在领子上,而另一端被那个不配称之为教师这个神圣称号的中年男人牵在手中,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象是一只被围观逗弄的狗! 我的眼眶里涌上了受辱的泪水,愤愤地瞪视着这个仅仅凭借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特权便肆意羞辱他人,而还被尊敬地称之为教师的男人,全身的血液都火烧火燎地被点燃起来。他则有恃无恐,甚至因为收到了哗众取宠的预期效果而有些得意地睥睨着我。周围渐渐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目光撞击作响的声音。这时候,我们正直忠厚的班长跑上前来,他息事宁人地把我向教室的方向推去,要我回去整理衣服。我强忍住羞愤掉头向教室走去。这时候太阳正是当顶的时候,望出去满眼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好象置身在一个雾气茫茫的孤岛上。我昏昏沉沉地走着,走得远了,一回头,站满了人的一角操场在我的视角怎么好象一副倾斜的版画,被刚才的哄然大笑惊飞的鸟雀又悄悄地落回到光秃秃的枝桠上了。 第十章:失踪的朋友 那时候我唯一可以称为朋友的同学是一个名叫李丁的男孩子。他长得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总是显得又旧又脏,不是扣子少了,就是裤子短了一大截。听别人议论说,他是个爹妈离婚,谁也不想要的“野孩子”。不过他也的确淘得厉害,三天两头逃课不说,即便是来了也一歪一倒地趴在课桌上打瞌睡。老师让他请了几回家长,结果是大人孩子都不见踪影。无计可施,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没有人看得起他。老师就当没他这个人,女生不和他说话,男生则拿他当开心果,一摇三横地过来,用手往头上一拧,他准原地转三个圈,反正他谁也打不过。我本来跟他是没有什么交情的,可是有一次上体育课跑一千米,我的体能不行,硬撑着跑完全程下来就一屁股坐到地下。两腿发软,恶心想吐,当时的感觉就象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这时李丁走了过来,别看他又瘦又小,体质倒还不错,看起来没事人似的。他已经走过我的身边,可又折转身走了回来。 很难受对吧?不过刚跑完长跑不能马上就坐下来,慢慢地走一走会舒服一点的。他忽然蹲下来对我说,我有些吃惊,因为那时候我们虽然是同班同学,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我还是被感动了,我初中时代的同学们馈赠给我的只有外号和嘲笑,我从来不敢设想在学校里还能够收获哪怕一点点的暖意和关爱。我很想向这个唯一对我怀有善意的人表示我的感激,可是我太难受了,我只能够勉强地冲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以为他会走开的,可是李丁却说,来,我扶你走一走!说完,不等我拒绝,他就挽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拉了起来。这真让我意外,说真心话,已经学会和所有的人保持距离的我,对于这份不由分说的关照,还真有些不习惯呢!可是我又不好太辜负别人的好意,只好任他拉着走了起来。他说对了,才走了一小会儿我就感觉好多了。我真心诚意地向他道谢,李丁笑了笑就转身走了。我以为我们这段短暂的情谊就到此为止了,可是放学时一出校门,却看见李丁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我正犹疑着,他走过来用一种熟识的口吻很随意地说了声走啊,我们就象一对老朋友那样自自然然地走到了一起。 李丁有时候会跟我到家里写作业,但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的家。而关于他的情况,除了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我也只知道他和他年迈的奶奶在一起生活。李丁其实是一个很寂寞的孩子,尽管他竭力掩饰他对交流和沟通的渴望。可是在寻求的过程中他又总是一再地受到伤害,所以追寻与逃避开始成为纠结在他成长过程中一团散不去的阴影。他本能地亲近自然、动物和无生命的物体。放学的路上是我们最轻松和释放的时刻,因为周围没有让我们感到压抑的气息,而李丁又总会想出那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样。他常常带我到某个废弃的花园,那里荒烟蔓草,野雀惊飞,充斥着一种灵秘和诡异的气氛。我们就把这里设想成昔日鬼狐出没的场所,并在这种刻意制造的恐怖气氛中获得心满意足的刺激。有时候我们还会爬到尚未竣工的建筑物的楼顶上,并不交谈什么,只肩并肩地伏在隔离栏上,望着夕阳在远方的高楼上闪闪烁烁。而两颗寂寞的心,就在这共同的分享中,得到了无声的安抚和慰籍。 我们的友谊并没有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后来,李丁又因为连续逃学被老师通知了家长。这一次他的父亲终于来到了学校。这个看上去只能是一个重体力劳动者的男人,当着老师和我们全班学生,毫不留情地暴揍了儿子一顿,然后提着耳朵把他带走了。这件事过后李丁就失踪了,我们都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上看到了李丁那张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严肃面孔,可是他从此杳无音讯。这个孤独而早熟的孩子,他父亲粗暴的举动摧毁了他最后的尊严,我想这样一无所有的人生一定是他难以面对的,所以他把自己彻底地放弃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漂泊的途中找到自己的安慰,重新建立起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信心与爱。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望着悬在窗外的那颗大星星,我总会猜想李丁是不是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托着腮帮看着它。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唯一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也离开了我,在学校里我更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