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青螺镇一个集日的下午改变了王老凿儿的一生。 他是趟过青螺河、随着人流车流从西边进入青螺镇的。他快走到道南的大德堂时,发现路在这里分成了两股,就像一个人头朝西躺在地上,两条路就像两条叉开的大腿,中间的一些房子就像人的裤裆。所以人们就叫他裤裆胡同。他穿过西街和北裤裆胡同来到把青螺镇分为镇里镇外的青螺河边。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青螺河从镇西进入镇子,向北流,然后折向东,再由东北角向南流,受几个小山的阻挡,顺着山根儿向东流,在南山脚下拐弯儿折向北,然后顺着镇外高地的边缘向东流出镇外。青螺河在镇内画了个反s型,有点像八卦阴阳鱼那道分界线,把青螺镇分成了镇里、镇外。当地有个顺口溜:“青螺镇,镇青螺,镇里镇外隔道河。” 他刚刚走过的是镇里。北面的胡同通向镇外。镇外是一块高地。河上搭着两根圆木。就在他想要不要过桥到镇外去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喊:“快跑哇,张三儿来了——”听到喊声,人们眼中都露出惊慌的目光。店铺上板的上板,关门的关门;摆摊的来不及收拾的扔下撒丫子就跑。王老凿儿心里纳闷儿,这是个什么人,把人吓成这样?说时迟,那时快,他看见二、三十人的马队,从东南进镇,正第二次辟里啪拉涉过青螺河,河里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沿着南裤裆胡同逆向向镇里奔去。 为首的那个骑一匹白马的人和一个骑一匹枣红色马的人,却沿着青螺河向北飞来。他来到隔开镇里镇外那道河边时,人们以为他们要再次涉水向镇外去,想不到他们调转马头向北裤裆胡同驰去。当他们来到一溜卖肉的案子跟前时,那个骑白马的人“吁”地一声,白马立即像钉子一样站住。他右腿随即从马鞍子前边片过来,很潇洒地跳下马,并把马缰绳扔给紧随其后的、骑枣红马的人。 一些没跑的人们猜测他要干什么,只见他很轻快地跳上了靠北面的一个五、六尺长,三尺多宽,三、四寸厚木头做面,四、五寸粗的圆木做腿的肉案子。他二十七、八岁,留个小平头,黄白净面,两道剑眉,一只鹰钩鼻子,一对吊眼捎子,瞅人时就像锥子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上身穿了件中式、褐色的仿府绸布褂,下身是屎黄色的马裤,右手提了一条马鞭。他两腿叉开,对着远远站着的人们,拿起马鞭在裤腿上拍了一下,或者说扫了一下,然后把手高高举起,说:“乡亲们,大家不要惊慌,这是我的马队在演习!” 有认识他的人小声说,他就是张三儿。王老凿儿后来听说,张三儿老家的屯子离青螺镇十多里,西面背靠一座小山,南北都是丘陵,像农村常做的包米饺子把屯子包住。只有屯东一条道与外界相通。这里民风剽悍,土匪不断,是有名的土匪窝子。一次,屯里有个瘸子,在屯东沟边割草。他看见有个人背包从官道过来,就坐在地上。等那人走近,他掏出一个用红绫子包着、像枪样的东西,对那人说:“把包放下,别等我起来费事!”那人看他手里的家伙,只好乖乖把包放下,跑了。后来瘸子对屯里人说,他那红绫子里头包的是小条帚疙瘩。 不论官兵、生人从东、南、北一露面,立即就会被屯里人发现。他们就逃到附近的山中,十次有八、九次能逃脱。张三儿就在这个屯里长大,从小就是无赖。十六、七岁时因赌博与外屯人打架,用树穿子把对方胳膊打断,避祸而远走他乡。风头过后,又经家里托人说和,给人家赔了一些钱,对方不再追究,他又回到屯子里。 张三儿回到家后,安生了一、二年,不久他就纠集了几个人,开始贩小盐,抢盐滩,发展到劫道,砸明伙,绑票。后来人手也由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一、二十人的马队,十几条枪。由打家劫舍到让集镇店铺按时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如不按时送钱,这个店铺或者被砸,或者被烧,或者老板、家人被绑票…… 当地的警察对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他坐大。张三儿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他拉杆子后就报号张三儿。当地人把狼也叫张三儿,人们谈张三儿色变。如果哪家小孩哭了,大人就说:“别哭了,张三儿来了!”孩子立即就不敢再哭。不过他们平时不到镇子里来,今天他们大白天跑到镇子里来要干什么?人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就在人们正疑惑间,顺着南裤裆胡同跑到镇里的马队,从镇西头折回来,沿着大街向北裤裆胡同”哒哒哒”跑来。当马队经过一排肉案子时,一条在拣骨头的大黑狗突然从案子底下蹿出来,一匹雪花青马一惊,向两个案子之间的空隙闪去,正在肉案子间的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吓傻了,她用手护住头,大喊一声:“爹——” 就在她要被马撞倒时,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王老凿儿一个箭步扑上去,把那个女孩压在身下。那匹马从他们头顶上跳过去,那个男孩才把她扶起来,问她:“你没事吧?”这时一个中等个、四十来岁的、细皮嫩肉的男人跑过来,拉住那个女孩的手,忙问:“莲莲,爹在这儿呢。别怕。”原来刚才他被一个熟人叫去说话,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莲莲对她爹说:“爹,是那个小哥救了我。”这时女孩的爹爹才想起身边的王老凿儿。 他见王老凿儿不过十三、四岁,面黄肌瘦,脸上乌七麻黑,身上分不清颜色的衣服破破烂烂,但他的两只眼睛却黑亮黑亮的。他对王老凿儿说:“孩子,谢谢你。”他摸了摸王老凿儿蓬乱的头发,王老凿儿不由地“啊”了一声,莲莲指着王老凿儿的脸说:“血!” 这时莲莲她爹才看见有一股血像条小蚯蚓似地从那孩子蓬乱的头发中爬到他的鬓角那儿。他同时也发现王老凿儿手上沾了血。他说:“孩子,你受伤了。”原来是那匹受惊的马在跳过他头顶时碰的。他要看看伤口,王老凿儿摇摇头说:“没事!”说着对莲莲做了个鬼脸走了。 期间,张三儿早已跳下肉案子,带着马队涉过青螺河向镇外驰去。原来偷偷躲在房后、见张三儿走了以后才露面的警察问:“张三儿在哪?张三儿在哪?”有几个胆儿大的说:“早跑没影儿了。孩子死了来奶了!”大伙哈哈大笑。那个名义上是副署长、实际说了算的日本人中岛气哼哼地骂道:“小小的土匪张三儿死了死了的!” 莲莲的爹爹叫任志远,是青螺镇唯一的浴池的老板。人们都叫他任大掌柜。这天下午他是带他宝贝女儿到常家锅烙馆吃锅烙来了。原来这常家锅烙十分有名。老板说他这是真正西域清真。锅烙馅是纯正的羊肉,不肥不腻。再喝上二两,然后到落子馆听一会儿大口落子。 他看到莲莲没事,小男孩也跑了,一场虚惊已经过去,就带着莲莲来到锅烙馆,在靠门边的一个小桌边坐下。一会儿,一盘焦黄的、上面还有许多小油泡泡的锅烙就摆在了他们面前,同时摆上了刚刚烫好、还冒热气的酒壶。 就在他们刚要动筷时,忽然听到隔壁马家烧饼铺的掌柜高喊:“抓小偷——”任老板抬头就看见一个小孩从门外跑过去,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小孩正向下坡跑,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手里的东西摔出老远。小孩向前爬,伸手还想把那个东西抓住。手还没够到那两个东西,却被马掌柜的脚踩住了。随后,马掌柜抓住小孩的脖领子,上去就打了一个耳光子。边打边说:“哪来的野小子,跑到我这儿偷来了。”那个小孩哇地一声哭了。 任老板和莲莲出门赶到跟前,看到那是两个烧饼。莲莲摇摇她爹的手,说:“是救我的那个小哥哥。”任老板也认出他来。对马掌柜说:“有话好说,不要打人。”马掌柜一看是任掌柜,就松了手,说:“任掌柜,你看这小偷,我一眼没看到,他抓起烧饼就跑。” 任老板看着小孩,问:“怎么回事?”他发现小孩左鬓角上的血已经凝结了。小孩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哭着说:“老板,我姓王。我家遭灾,我爹饿死了。我和我妈出来逃荒,昨天我妈又病了。她说馋烧饼吃,我哪有钱呐,我就——” 任掌柜说:“好了,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这俩烧饼算我送给你妈的,以后不能这样了!”马掌柜说:“傻小子,今儿个你遇上贵人了,这是浴池的任掌柜。还不快谢谢任掌柜!”那个小孩趴在地上给任老板磕了个头,攥着烧饼跑了。 第二章 二 王老凿儿是这天上午来到青螺镇的。他的家在被当地称作边外一个叫狼洞沟的屯子。狼洞沟和其他几个屯子像羊巴巴蛋似的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几座山的夹缝里。 他离开那个地方是无奈的。因为那里接连旱了三年。第一年开春下了一点雨,人们种上地后,再也没下一场透雨。真的是种了一山坡子,没收上一簸箕。 第二年,一春天也没下雨,人们着了急。可有人说,人忙天不忙,早晚一大场。大旱不过五月十八。这里有个说法,说是下雨的事由龙管着。王八,即鳖,与龙同属,都是水中带有仙气的东西。五月十八是王八生日,无论如何会下点雨。你还别说,五月十八那天还真下了雨。人们赶紧种了荞麦、晚豆子。秋天下来,还算有点吃的。 第三年从一开春,老天就像一张寡妇脸,阴巴哒的,就是不下雨。地一踩一股烟。过了五月十八,也没下雨。王八生日不灵了,人们心里没底了;可有人说,别看五月十八没下,还有六月十三呢。原来传说六月十三是龙王爷嫁闺女的日子。龙王爷总得哭几声吧。龙王爷掉几滴眼泪,那就是雨呀。可不知是龙王爷跟女儿感情淡薄,还是龙王爷对女儿的亲事不满,这天竟一个眼泪疙瘩也没掉。原本阴巴哒的天头,哗啦一下子打开了。 人们的心凉了,知道今年没指望了。就投亲靠友的投亲靠友,讨饭的讨饭,逃荒的逃荒。野菜、草根儿、树皮把人的脸都吃青了。连这些都没有的时候,就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近乎泥状的东西。吃在嘴里软乎的,略有些土腥味儿。到了肚子里是能解些饿,可它在肚子里会慢慢变硬,如不及时排出去,肚子涨得鼓鼓的,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会把人活活憋死。那次他虽然吃得少,肚子也憋得生疼。他爹就用一根筷子把巴巴一块一块扒拉出来。他才拣了一条小命。从那以后,他爹妈再不敢让他吃观音土。 天旱,榆树钱儿又小又薄。就是这样,好摘的地方也没有了。他爹就爬到树的一个远枝上去摘。不想树枝折断,他爹从树上掉了下来,脑袋淌血,在炕上躺了三天,咽了最后一口气。家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就和母亲走一步讨一口要一口过来了。今天早晨他妈突然病了。他把他妈在一个废弃的石灰窑腔子里安顿下来,就到镇子里想找点吃的。 他一进西卡门,就被镇子的气势给震住了。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头几年的一个雪天,套住了一只狐狸,一只兔子,年货有了指望。他爹笑出了一脸核桃纹,曾带他到二十多里地外一个叫什么家子的地方去赶集。一条小十字街,站在这头一泡尿能呲到那头。集也一会儿就散了,大伙就把这种集叫“赶早完”。对这个集,他没留下什么印象,但他爹给他买的一串糖葫芦使他嘴里至今还有甜味。 他这时才知道,这个镇子叫青螺镇。因流经镇的青螺河而得名,也有的说是因二、三十里地之外的青螺山而得名。青螺山,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螺立在那里,林木茂密,远远看去,青翠苍茫,故人称青螺山。 后来他听说,这个镇子号称辽西八大镇之首,不是浪得虚名。它位于津州和近二百里地的那个有九反之地之称的城市之间;它南边就是青螺山,把南北两面的村屯隔开;而它北面十里左右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这里就成了方圆三四十里地的中心。成了人们的进行物资交流的集散地。 一进镇子,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大院子。里面像关着一万只小家雀,叽叽喳喳,他知道是个小学校;道南有一个巨大的院落,四周院墙有两人高。临街大墙石灰摸面。墙上用黑墨画了两个巨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两个大字。他问一个赶集的人,那人告诉他,是酱园俩字。他有点好奇,就站到大字的底下,竟还不到圆圈的底边。后来他还听说,这家出了个念大书的洋学生。 顺着大街向东一百多步又有一个大院子,坐北朝南。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不过他发现了一很有趣的现象,每辆从那个院出来的大车都拉着酒坛子,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味儿。更奇怪的是,车上的人脸都红扑扑的,说话粗声大气,有的光着脊梁,把布衫搭在肩上,坐在车上好像也不稳当。他向人家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酿酒厂,也叫烧锅。这里有个规距,凡是给酒厂送粮,或是到酒厂拉酒的人,都可以免费喝一顿酒。 沿街再向东,就是油坊和香油坊。人家告诉他,是出豆油和香油的地方。豆油他知道,因为他家一年也用黄豆换二斤。熬汤的时候,他妈常常用筷子头蘸两下,然后在汤里涮涮,汤里立即漂起几个油花来。这顿饭他吃得也就特别香。可是香油他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他想像不出是什么样子和味道。但他感觉到街筒子的空中弥漫一种咸不咸,香不香,辣不辣的混合的味道。 继续向东走,街道的两侧有铁匠铺、麻绳铺、皮铺、鞭杆铺、粮店、布店什么的。再往前走,一条大路分成两条岔路。就在这条路分岔的地方,道南一个店铺坐南朝北。门前挂着一串圆型、方型、菱型的木板做成的晃子,在大圆型木板上写一个大字,一、两个小型圆木板上画着大黑点,有的木板上画着鱼形图案。身边一个好心人告诉他,画着大黑点,表示那是膏药,是个中药店,叫大德堂,是给病人看病、抓药的地方。 与大德堂隔街相望,还有一个挺大的店面,说是兴盛当铺。坐北朝南,临街门窗较小,但墙壁却比一般建筑要厚,而且是钢筋水泥的。门脸的墙上,像酱园一样,在巨大的圆圈内写着一个特大的当字。 走到这儿,王老凿儿发现,路分成两岔儿,左边的伸向东北,而右边的则向西南,就像人的两条裤腿,裤腿之间的三角形的地方就像人的裤裆。他由当铺向东,走进北边的裤裆胡同。不远处有一座坐北朝南的房子,听人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双仁合。是专门加工、出卖各类糕点的地方。据说是由哥俩个回民开的,所以叫双仁合。原来这个镇上回民不少,遍布大街小巷的饺子馆、烧饼铺,还有做包子馒头的,杀牛的,宰羊的多数是回民。 与双仁合相对的门市是几个书铺。说是书铺,并不卖书,实际是文具店。卖些笔、墨、纸、本,还有专门调成蓝、红墨水的色块儿。用这种色块沏成的墨水,比买整瓶的要便宜得多。当然这里也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书铺,是专门卖各种书籍的地方。再向前走,街道两边还是店铺,无外乎小五金、小百货之类。靠近下坡的地方,人家告诉他还有个成衣铺。他这才知道,原来衣服并不都是像他妈妈那样用手工做出来的。 他随着人群顺着下坡向前走,发现街道两边没有了店铺,却摆了两排大条桌。原来这里是肉案子。路南面的是汉族人卖猪肉的,而路北的是回民卖牛、羊肉的。天已过午,有的肉已卖完,没卖完的还在挥刀砍肉。卖肉人挥刀如舞,刀落肉开,过秤,口里喊着:“二斤。拿好了您呐——”王老凿儿见此情形,暗自称奇,不免有些呆了。 再往前去,大路在青螺河边戛然而止。一些卖蔬菜的摊贩,临时的、用白布搭成棚的饭店,顺着青螺河西岸排开。 他就是在肉案子那儿碰上了张三儿的马队,遇到了莲莲和莲莲她爹。 当他把那两个烧饼拿回石灰窑腔子,他妈妈看到烧饼,两眼放光,抢过来就咬,可是刚咬一口,还没咽到肚子里,就咽了气…… 第三章 三 镇里的人,不同于村、屯的人。村屯的人,一年一个秋,一年到头扔下耙子就是扫帚,只有吃饭,睡觉才是休息的时候;镇里的人一天就有一份收入,可以说一天一个秋;尤其是集日,收入更可观。青螺镇的集日,就像青螺河的洪水期。洪水涌来,镇子一下子膨胀起来。集市一散,就像洪水退去,小镇萎缩了,瘪了。可镇里人的钱包却鼓了。镇里的人就比乡下人多了些闲钱,还有闲功,也就有了闲心。也就有了休息、消遣的需要。浴池就是这样的地方。 浴池坐落在双仁合东边向北的一个小胡同里,在全镇唯一的一座二层红砖小楼镇警察署的北面。浴池坐北朝南,大门,实际是个小旁门,开在院子的东侧,面向胡同。第二天早晨,任老板来到浴池时心里还有些后怕。莲莲昨天有惊无险。可是如果莲莲被那匹马踢了,发生生命危险,他们两口子还怎么活下去?即便不发生生命危险,如果伤了、残了,哪怕是破了相,他都将悔恨终生。他嘱咐莲莲到家不要说这件事。临睡觉前,他简单地对老伴说了两句。老伴嘴里连念阿弥陀佛,说,佛祖保佑,没出事就好。 他来到浴池的时候,干活的人们早已个就各位。两个跑堂的屋里屋外跑着,床位都换上了刚洗过的床单。屋里立即迷漫出一股肥皂的味道。任老板一进屋,干活的人都抬起头来。有的说,掌柜的早;有的问掌柜的好,他一一回答,或点头示意。浴池正房六间,分成里屋三间,外屋三间。进屋后靠门右手有一个3—4尺长、二尺多宽的柜台。负责接待客人和结算帐目。由柜台向右进一个门,就是里屋,也叫雅间。设南北两排通铺,但每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单元,每个单元由一个一尺多高的木板隔开;在小单元中,即两个人床位之间放一个小炕桌,桌上有茶壶、茶碗。每个床位一条毛巾被和一个小枕头。 冬季,地中间生个长约四尺、宽约二尺、高约三尺的大躺炉。炉盖是铸铁的,炉筒由薄铁制成,在屋内拐个大弯才从窗户伸出去。炉火通红,炉盖也是红的,有时炉筒子也红半截,可以想像屋内的温度。炉盖上经常坐一个特制的大水壶,水开时就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时跑堂的就赶紧过来给客人沏茶。茶叶可以洗澡的人自己带,也可以在浴池里买,还可以让跑堂的到外面的茶叶店去买,并同时买些点心。当然跑堂的到外边给客人买东西不能白跑,总要给点小柜,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小费。 顾客泡完澡,一边喝茶,一边吃点点心,旁边还有一、二个二十左右岁、随叫随到的跑堂的送个热手巾什么的侍候着,不用说是很惬意的。他们可以洗一、二个钟头,可以洗半天,甚至可以洗一天,中间可以睡一觉。当然雅间价钱要贵不少。 客人进屋,先在柜台用钱换上一种用木片做的窄窄的牌子,因为用得久了,油光发亮,拿在手里有些发粘。如果买的是雅座,收款的就会高喊:“雅座一位。”这时里屋就有人应答:“是了——”立即有一个跑堂的到过道门那儿,把那有些发黑的、半截白门帘挑起来,说:“请!”随手接过牌子,把客人引到空位上。 如果客人高兴或手头宽绰,就不找零头,或者单拿出一些钱来,作为赏钱,俗称小柜。每当这时,收款的人就高喊:“小柜一角!”里屋的人立即拉长声音:“谢——”他们这样高喊,一是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别把肉埋到饭碗里头吃了,人家是给了赏钱的,侍候得要好一些;二是喊出来钱数,让大家都知道,心里有数,收钱的也避免了嫌疑。这笔钱老板不要,由下面干活的人分。 雅间里的人,多数是来在池子里泡泡,出身透汗,松松筋骨;有的借机消遣、休息;有的遇上熟人也打打唠,说说生意上的事,或南北二屯的新闻笑话,诸如寡妇偷人,尼姑怀孕,和尚跳墙之类。 在雅间最里边和靠门跟前各有一个搓澡的。要搓澡的坐在一个半躺半坐的椅子上。搓澡的师傅先用温水把你的身子捋一遍,从你的脑门搓起,然后是面部,一点一点向下,轻柔有度,既要搓掉污垢和坏死的表皮,又不伤害皮肤。 当搓胳膊的时候,师傅的一只脚蹬在一个矮凳上,把你的胳膊搭在他的腿上,从上至下慢慢搓,直到手指丫和手指尖。接着是前胸、腹部。搓大腿的时候,师傅坐在矮凳上,把你的大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从大腿根儿开始搓下去,直到脚丫瓣、脚趾尖。然后翻过身去,半俯半趴在椅子上,从脖子开始向下搓,直到臀部。随着他的搓动,皮肤渐次变红,泥球一点点滚落,你会感到周身血脉畅通,浑身轻松。同时你会想到,说人是泥捏的,可能不是一句假话,至少说明人和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外屋则是另一番隔局:进门后的左边直到西墙的小门,是一个通铺;雅间门的左侧向北,然后沿着北墙一直到西墙是一个大通铺。通铺上也有席,但没有隔断,也没有炕桌。不过每个洗澡的人也都有一条毛巾被和一个小枕头。在北通铺的末端的里边有个装杂物的小屋。西墙的正面挂一个大镜子。水银早被水汽浸坏,镜面斑驳而模糊不清。如果去照镜子,就会发现可笑的面容。镜子的南边又有一个门,是通向浴池的。 在门和镜子之间的墙上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牌,上面写着“身有贵恙者请勿入池”。这个恙字让几个来洗澡的小学生争论不休。有的认为念“羊”,有的认为念“志”,但是什么意思都说不清楚。于是只好去请教秃头的国语老师。老师说,这个字既不念羊,也不念志,而是念恙(yang),是病的意思。就是说身上有病的人请不要下池子。老师的解释让同学有了新的谈资。于是就互相取笑对方“有恙”,后来就干脆直呼对方为恙。 冬天,地上也生一个小铸铁炉子,上面一个水壶也烧着开水,旁边的小矮桌上摆有茶壶、茶杯。如果谁想喝茶,可以自己去倒,茶壶中是已经没有多少茶色的茶水。在外屋洗澡的多数是工匠、农民,在各种作坊吃“劳金”的人。吃“劳金”就是现在说的打工的。大伙胡乱挤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讲究。洗洗,干净干净就走。这些人一般是不到雅间的。一是他们没有那个身份;二是没有那个闲钱摆谱;三是没有那个闲工儿。所以,如果留意的话,你会发现,从雅间里走出来的人,多数白而胖;而外屋的人多数黑而瘦,形成鲜明的黑白世界。 洗澡池子就在外屋的里间,与北面的小仓库一墙之隔。池子比较简陋,五尺左右见方,深不足三尺。池子有一个二棱坎,人斜靠在坎上,水涨上来,能漫到脖子。因为池子很小,如果两个人对面躺在水里,腿都伸不开,只能曲着,或者向对面人的身子斜插过去。在池子的里边,有一个五尺长、二尺多宽的小池子,人称后锅,是给水加热的地方。水温较高,水汽弥漫。 人们只在感到大池子的水温低时,才把大池子里的水舀到后锅里,后锅里的热水就自然地漫到大池子里来。所以一般的人是不敢到后锅里去洗的。只有那些经常洗热水澡的人才敢下去。即使是这样,人下池子前也要常吸一口气,然后下到池子里,再慢慢把气吐出来,有时还要发出“嗨”、“嗬”的一声,不知是水热,还是因为浑身舒服而发出的声音。 任老板先来到雅间,就见到白胖白胖、红鼻尖的双仁合的铁老板,瘦成一根棍儿、身高一米八几的鞭杆铺的张老板,还有像弥勒佛似的、眼睛缩到一对浓浓眼眉后边的镇外大兴当铺的钱老板。他们有的已经脱了衣服,拿了毛巾准备下池子;有的正在伙计帮助下宽衣解带。钱老板正闭着眼睛躺在搓澡的椅子上等着常师傅为他搓澡。任老板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来到一进门的柜台里坐下,随手翻开桌子上的的流水帐。 这时突然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任老板以为是来洗澡的,心想,这小子咋这么愣?却见他趴在地上就给任老板磕头。旁边的伙计忙问:“怎么回事?”任老板也被弄得一愣,他一细看是个小孩,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就说:“快起来,你是——”小孩哭着说:“掌柜的,我替我妈谢您的大恩大德!”接着又磕下去。 任老板才猛然想起,他原来是昨天偷烧饼被人家抓住的那个小孩。忙说:“快起来!”伙计赶紧把小孩扶起来。小孩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任老板问他妈妈怎么样了?小孩放声大哭:“我妈她没了。” 他今天逢人便问,从双仁合东边的胡同,瞄着警察署的二层小楼,才找到浴池,是专门来感谢任老板的。洗澡的人听到这个情况,都同情他,又感到这孩子仁义。任老板说:“孩子,你爹没了,如今你妈又没了,你还能投奔谁呢?”听到这话,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抽泣着说:“我爹活着的时候说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讨着吃,要着吃,扛不了大活扛小活,总能活下去。”大伙七嘴八舌:“多聪明的孩子,可惜了。”“哎,这都是命啊!”有的一边说一边摇头。 一个伙计看了看小孩的个头,不算太高,但骨架还有;身体瘦些,但挺结实,而且挺懂事。现在他们这儿正缺一个烧后锅的,由他代着呢。于是他凑到任老板跟前,说:“掌柜的,这小孩挺聪明,知恩图报。你看是不是——”任老板看了伙计一眼,伙计没有说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任老板看着孩子说:“我看你挺有孝心,还挺有良心。这样吧,你要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干吧。活可挺累,愿意你就留下,不愿意你就去找好地方吧。不过,你得学三年徒,只供饭,没有工钱。但可以分小柜钱。”听了这话,大伙齐说,这是规矩。又对小孩说,还不赶快谢谢任掌柜! 小孩以头磕地,说:“掌柜的,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任老板说:“你起来吧。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小孩站起来说:“我姓王,我爹给我起名叫王文。我爹说我小时候就一条道儿跑到黑,给我起个小名叫凿儿。我们屯的人都给我叫老凿儿。”任老板哈哈大笑,说:“好一个老凿儿,我看你就叫老凿儿吧!”凿儿,除了有一个心眼儿外,还有不开窍的意思。 这时一身肥膘的绸缎庄齐老板正好从池子里出来,到人前一听,就说:“任掌柜,这小孩不错,你又没个儿子,我看你就认他当干儿子算了。”任老板说:“这事不忙——”他话还没说完,那齐掌柜就一只手用毛巾遮住下身,一只手按小孩的头,说:“傻小子,还不给你干爹磕头!”王老凿儿忙又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干爹,儿子给您磕头了!”齐掌柜说:“好一个伶利的孩子。” 这天晚上,任老板把王老凿儿带回家。老伴开始一愣,可莲莲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说:“妈,他是昨天救我那个小哥哥。”这时任老板把老凿儿救莲莲,他们送老凿儿他妈烧饼,今天到浴池去谢他,他认孩子为干儿子的事说了一遍,又说:“看来我们跟这孩子有缘份。” 他老伴感到这个孩子又懂事又有孝心,还救了莲莲的命,听说认他做干儿子,更是满心欢喜。老凿儿跪下就磕头,说;“妈,儿子给您磕头了!”任老板的老伴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眼里有了泪花,颤声说:“好孩子,快起来。”莲莲过来拉着他的手,就叫哥哥。任老板和他老伴都笑了。事后不久,真地由齐掌柜主持、在东来顺饭店搞了一个认亲仪式,写了文书,算正式定下来了。 第四章 四 老凿儿的活就是烧后锅的水和接送莲莲上下学。烧水的地方在屋外。浴池的西南侧有一个坡型坑,坑边用水泥和砖围了一圈,坑深六、七尺,有几个斜着的土坎通到底下。底下有一个灶坑,里边烧火,上边就是浴池的后锅的锅底。 干这个活很辛苦。一是得在地面上把柴劈好,然后把劈柴和煤一点点弄到底下去,再生火,把煤点着。可他从来没烧过煤,常常弄得手忙脚乱;二是坑很窄,手里端着煤或劈柴,身上总会弄上煤灰和土,没有干净地方;三是除灰难。他要把炉灰一点点扒出来,端出坑外。一不小心,或者有风,不光会弄一身灰,还会迷了眼睛;四是要起大早。每天都要在浴池开门前把水烧热,并把大池子的水温调好。太热了,太凉了都不行,顾客和老板都不满意,甚至还会骂人。干这活的人还兼烧屋里的炉子和水,大雪天披一件棉袄就往外跑,在坑底下添完煤就赶紧往屋跑,弄不好就会感冒。这是个谁也不愿意干的活,多数是那些刚来学徒的干。 任掌柜家离浴池有一里左右,是一个独立小院。家有三间正房,还有一间耳房。耳房也有一个小炕,不过是在北面。是为家里来客人住的,平时就放些杂物。他来了以后,就腾出来让他住,地下还放杂物。老凿儿每天起来,就拉动大房外屋木门上的那根绳,打开门闩,进屋,把放在东墙角的尿盆端出来,把尿倒在院子西南角的厕所里。然后在压水井边把尿盆洗干净,口朝下放在靠正房檐的西墙根儿下,晚上睡觉前再送到正房的外屋。接着他就把小屋里背的柴禾抱到外屋,悄声走出去,直奔浴池。 他叫开小角门,下到六、七尺深的后锅灶坑里,生火,给水加热。在浴池里值班的伙计就开始收拾屋子,准备迎接客人。这时老凿再回任老板家,吃口饭就送莲莲到镇外的小学去上学。莲莲那时还小,但已看出是好模样。挺挺的鼻子,毛得噜的大眼睛。她嘴甜,拉着老凿儿的手,一口一个哥。老凿儿替她背着书包,来到把镇子分为镇里、镇外的青螺河边,把她送过青螺河,拉着她爬上通向镇外大街的陡坡,一直到校门口。 这时他才知道,镇外几乎是镇里的翻版。除了有麻绳铺、鞭杆铺、铁匠铺、当铺外,也有个学校。还有远近闻名的大牲畜和皮毛市场。每到冬季,不仅有当地的人进行交易,而且有穿着皮袍、操着半通不通汉语的蒙古人,黄头发,或蓝、绿眼睛的俄罗斯人带来银狐皮、蓝狐皮、猞猁皮、紫貂皮、海豹皮进行交易;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的。他们指着落在水獭帽子上的雪花眼看着变成滑落的小水珠,喊:“xopowo!要不要?”“好呢!”这些上好的大衣、帽子,第二天就穿、戴在当地的财主、老板的太太、小姐或他们本人身上或头上。那些俄罗斯人、蒙古人就在当地收购药材、海产品,然后离去。 和镇里不同的是,上坎儿不远,道北有一座大庙。镇里的庙在南街,规格较小,比一般的关帝庙大不了多少;而镇外的庙规模要大得多。它不仅门前有一个不小的广场,还有两重殿,即前殿、后殿。前殿规模较小,而后殿规模很大。尤其是它的左侧有一个很大的、用石墙围起来的空场。它是不是属于庙产已不可知。但它一度确是一个市场。在这个空场的西面,居然有一个面向东的很大的舞台。逢年过节,特别是每年的春节,总有人在这里表演京剧。什么《宇宙风》、《失空斩》、《四郎探母》、《草船借箭》之类。演员都是当地的票友,主要以回民为主。他们惟妙惟肖的表演,也让观众或发出阵阵笑声,或泪流满面。至于旁边的庙是不是显灵倒没有多少人去注意它。 王老凿儿发现,镇外没有中药铺,却有一个姓李的开的西医诊所。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半人高的塑料人体模型。那时候人们不知道那叫塑料,就叫化学。还有的人给它叫胶皮。模型一半是人的外形,而另一半从头顶到鼻子,到嘴巴到胸脯,再到肚子到生殖器,再到大腿,小腿,直到脚趾。头颅里的脑子,嘴里的牙齿,心,肝,肺,肚子,肠子,生殖器的各个管,通道,以至大腿骨,脚骨都形象逼真,清清楚楚。让人看了又新奇又害怕。人们就给这个开诊所的叫胶皮人。 后来,王老凿儿还知道,出镇的东卡门,在去津州的道北有一个米面加工厂,人称电滚子。当时青螺镇只有镇政府和警察署通电,电线好像是从津州扯来的。不知这家人走了什么门子,居然扯上了电。人们从那里可以加工米(高粮米)面(包米面),或者买到米面。王老凿儿才知道,米面不都是碾子轧出来或石磨磨出来的。 青螺河给镇里镇外的人来往带来极大的不便。冬天,河水少了,河变窄了,就由镇里镇外的商号、店铺出钱,买些秫秸,在河的两岸扎上垛,垛上搪上二、三根大碗口粗的圆木,原木上再横着铺上秫桔,绑实,秫秸上铺上一层土,同时向土上泼水,再撒土,再泼水,再撒土,直到水、土、秫秸都冻在一起,这样,人们来往就方便多了。 早晨上学,老凿儿领着莲莲过桥,然后爬上陡坡,看着莲莲蹦蹦跳跳走了,再回来。不过河水结冰时,桥下的冰常常堵住河水,河水漫到秫秸的桥面上来,也结成一层薄冰,莲莲不敢走,就让老凿儿背她过去。等到爬陡坡时发现,可能是人们挑水不小心,水洒了出来,陡坡上也结了冰,上来下去都站不住脚。老凿儿就把她背到坎上,有几次差点滑到河里去。 一到春天,便桥就要拆掉。河的两边水浅的地方摆上一些大石头,河的中心处,石头中间并排搪两、三根圆木,或搭一块、两块宽厚的木板。人们走在两边的石头上,摇摇摆摆,就像跳舞,不过一般都能过去,当然偶而也有落水者。 一旦山洪爆发,圆木或木板有时事先拆了,有时被水冲走了,过河就成了难题。老凿儿就每天背着莲莲,一手拎着鞋、袜,一手半扶半托着身上的莲莲趟过河去。到了对岸,老凿儿转过身来,把莲莲放在岸边。他不上岸,就站在河里看着莲莲爬上陡坡。他再趟过河来,在河边涮好脚,穿上鞋、袜,到浴池去。 第五章 五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过了四、五年。莲莲已经十四、五岁了。剩下不到一年莲莲就要高小毕业了。这期间,青螺镇就像变戏法似的乱了一阵子。伪满洲国垮台了,日本鬼子跑了。青螺镇一时间成了没人管的地。原来伪满时期当过镇长的一个家伙,拉拢镇里几个有钱、有势的,组织了个维持会,自己当了维持会长,等着国民党来。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最先来的是八路军。八路军占领县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枪毙了廉丘县当年的伪县长。这件事差点让他尿了裤子。伪镇长很尴尬,想去跟八路军联系,又有些害怕;不去联系,又不死心。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八路军的办事处,说这个维持会如何如何。那个瘦瘦高高的八路军冷冷地说;“好了。你们的维持会是你们要干的,散了吧。现在有了人民政权。你们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吧。” 这时的八路军急着了解情况,发动群众,组织地方武装,建立地方政权,为开展土改做准备。不少青壮年报名参军。有的编入大部队,有的编入地方部队。不少地主老财都跑了。近的跑到津州,远的跑到沈阳、北平。有的虽然没多少钱,可脑袋里让人家灌进不少迷魂汤,什么八路军“共产共妻”,也跟着跑了。没来得及跑的慌慌不可终日。 可是没想到,时间不长,八路军撤走了。廉丘县刚刚组建的县大队的11个中队有10个中队的人一下子跑光了。国民党气势汹汹地回来,刚背过气去的旧政权又还“阳”了。原来跑出去的地主老财又跑了回来。有的还带着由流氓、兵痞组成的还乡团,开始反攻倒算。不少土改积极分子、民兵被抓,吊打非刑。有的用钱赎了出来,有的被活活打死。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但很快就把这儿的事交给地方镇党部,留下少许保安队,大部队又缩回津州去了。从此这里就乱成一锅粥。 白天有时国民党兵穿一身屎黄色的衣服,抱着条破枪在镇里晃悠一圈,赶上饭时就在饭店白吃一顿;有时在店里看到什么好东西就顺手牵羊拿走了。如果看到谁不顺眼,就踢你两脚,打你两撇子,晚上就溜回驻地去。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老百姓都叫他们刮民党、遭秧军。 当时的青螺镇是花子队的天下。花子队不是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是地方花钱买枪雇一些混混、无业游民建立起来的。他们没有服装,有什么穿什么,;没有薪饷,就这儿要点,那儿讹点,就像一群要饭花子。他们穿的五花八门,又到处要钱,人们就叫他们花子队。花子队能量不大,但破坏力很大,民愤很大。他们中流传一个顺口溜:“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秫米饭。”人们对他们恨得牙根痒。国民党对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在和八路军对阵时他们还能帮把手。 此外,还有一些村子有钱人组织的伙会。说是护村护屯,实际上是大夥出钱、出物、雇人,保护有钱人的。警察常常把他们找去顶岗。这些人一背上枪,就像吸足了大烟,晕晕乎乎的,到处唬洋情。一天,一个伙会队员到南山去巡逻,不知是因为集日的青螺镇被他悉收眼底,让他兴致盎然;还是他路过山脚下的藏春院时,那个浓装艳抹的女人的一个媚眼,或者是那句浪声浪气的话“大哥呀,你咋这么精神呢”,激发了他的表现欲,来到山顶,他突然瞄准了镇外大庙前的旗杆上的一只喜鹊。人们只听“吧咕”一声枪响,那只喜鹊向天上飞了,他却像受伤的喜鹊顺着山坡栽进了青螺河。当闻讯赶来的警察和看热闹的人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正中眉心的枪眼让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被当时正站在旗杆下等同伴的八路军的侦察员给打死的。 不过那时让老百姓头疼的还有多如牛毛的土匪。乱世出土匪。日本鬼子刚进来时,他们有的还真刀真枪和日本人打过几回,不过终因人少,武器太差,更因为没有很好组织,各自为战而失败。有的一獗不振,有的溃不成军,有的蜇伏起来,有的东逃西串,继续为匪。伪满洲国一垮台,他们又冒了出来。远近闻名的有活跃在青螺镇以西的震河西,有盘踞在青螺山一带的常氏兄弟,有占据西北山区的草上飞,还有来无踪去无影的张三儿。 除了这些出名的大绺子外,还有三、五个拉帮的,七、八个结伙的,甚至还有跑单的。兵强马壮的,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势单力薄的,绑个票,砸明火。这些人杀人、放火、糟踏女人。他们昼伏夜出,飘浮不定,老百姓不知什么时候遭秧,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当时青螺镇一带农村十室五空。搬走的人家用石头把大门碴上,院子里只有个空房子,蒿草人高,常有兔子、黄鼠狼子出没。留下来不走的,一是有钱且有枪,能保护自己的;二是实在没有亲友可投奔的;三是家里叮当穷,没有一点油水可榨的。当时有个顺口流:“富不怕,穷不怕,二半破子省不下。” 晚上是八路军的天下。八路军大部队离开了青螺镇,但是地方武装,区小队什么的还一直活跃在青螺镇的西边的一些山区乡村。白天有的化装来侦察,偶而也与国民党、花子队接火,战斗都不大;大部分是晚上来。他们走家串户,都是小声敲门,小声喊话:“老乡,我们是八路军,请开开门。”胆子小的不敢开;胆子大的就开开了。进屋后拉拉家常,打听谁家有多少地,谁家有买卖,谁给谁家扛活,等等。而且从来不要吃要喝,临走时告诉大家,苦日子快到头了,天快亮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对八路军的印象越来越好。为活动方便,老百姓根据八路军的建议,各家的院墙扒个壑。这样八路军再来就不用敲大门和翻墙了,进一个院,就可以走遍全村。人们知道八路军还会回来的。 尽管地面上不静,三天两头,不是这儿被抢了,就是那儿被砸了明火,人心慌慌的。苟斗金就是这时候通过关系当上警察署长的。警察署苟署长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时实在搪不过去,就派人去查一查,但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结果。有时去查了,也有点眉目,不是土匪干的,就是花子队干的,甚至是国民党干的。他能怎么办?他敢惹谁?连土匪他都不敢惹,更何况花子队、国民党军。为地方上治安的事,那个秃头的镇长没少找他,俩人差点打起来。他对镇长说:“只要你那镇政府和我这个警察署不被人抢了,咱就烧高香了。”镇长也无可奈何。 第六章 六 市面上乱是乱,可是学校没有停课。当然课程有了变化。学生们再不用学那别扭的日语,改学国语。莲莲照样天天上学,老凿儿天天送她。这年冬天,不知是有关商家、店铺没协商好,还是因为世道不静,人荒马乱的没顾上。早已是冰天冻地的冬天,河上还只是搭着两根圆木,给过河的人带来极大的不便。学校没放假,莲莲还得上学。莲莲不敢在桥上走,有时让老凿儿在前边领着她走,有时还让老凿儿背她。 一天,天阴沉沉的,像灌了铅似的,四下静极了。棉花套子似的大雪飘着,雪落地的声音似乎都听得见。平地积雪一尺来厚。放学时莲莲想起早晨上学没带雪具,可又不能不走,不知道凿儿哥来没来?就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到校门口,停在学校门洞里,跺了跺脚上的雪,扑拉掉身上的雪,四下里一看,就发现老凿儿正站在道对个等他,尽管头上顶了块黄色的油布,身上还是落了不少雪,不停地在雪地里跺跺两只脚,手里拿着一把红油纸伞。 他看见莲莲,咧了咧嘴笑了,说:“莲莲,咱们走吧!”她高兴地接过油伞,撑开,跟在老凿儿后边,踩着老凿儿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一直走到河边。陡坡上都是雪,下坡时,老凿儿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向后出溜,莲莲就踩着他趟出来的道一步一步向下走。他一边向后退一边说:“慢点,加小心。”一次,莲莲脚下突然一滑,坐在地上,还把老凿儿撞个趔趄。还好,老凿儿有点准备,站住了。他把她扶起来。她看到身上都是雪,竟哏哏地笑起来。老凿儿说:“你还笑呢?要出溜到河里冻成冰棍儿,你就笑不出来了。”说话间到了坎儿底下。 搭在两头秫秸垛上的两根圆木,上面落满了雪,有几个又黑又大的脚印。圆木边上结了冰。桥下的河水黑黝黝的,冒出一缕缕白汽儿,比平时显得有些怪异。看到这个情形,莲莲有些怕,不敢迈步。老凿儿说:“我背你吧。”因为莲莲一天比一天大了,近一年多老凿儿很少背她了。 老凿儿蹲下,收起油布,莲莲趴在老凿儿背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脖子,一只手还打着伞。老凿儿说扶好,就向木桥走去。他刚迈出几步,突然感到背上有两个软绵绵的东西挤压着他,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耳根子发热,不知怎么脚下一偏,他就掉到河里。莲莲大喊一声:“凿儿哥!”也要向河里倒去。伞也扔了。但老凿儿的手死死扶着莲莲,就势把她放在桥上。莲莲说:“凿儿哥,快上来!”老凿儿说:“不行,我要上去,你也得掉河里。”莲莲说:“你快上来,要不你脚会冻坏的。”老凿儿说:“没事,小时候我掉过河里好几回呢!” 于是他就在河里,一只手扶着莲莲向对岸走。刚掉下去那阵,他感到水灌满了棉鞋、袜子,浸透了大半截棉裤,心好像给一下子冻住了。随后他感到,好像有千万根针在一下一下扎他的脚、大腿,不一会儿,就不再感到有针扎,而是感到膝盖以下已经不是他的腿了,腿就像两根木头机械地一步一步向前倒腾。莲莲在桥上干着急,又怕她自己也掉下去,就问老凿儿:“冷不?”眼泪直在眼圈里转。老凿儿故意平静地说:“没事。”等走到河边,河边结了一层冰。莲莲站在岸上拉他,他努力向上一迈,又滑到河里,还差一点把莲莲带下去。他只好拉着莲莲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抠住岸边雪底下的冻土,才连爬带迈地上了岸。 他刚一上岸,立即发现两条腿不能打弯,低头一看,原来不大工夫,从脚底下到膝盖处,就冻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冰,一动弹,咔嚓咔嚓直响。看到这个情形,莲莲早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打,用书包打。老凿儿说:“别管它,赶紧往家跑!” 老凿儿感到他的两条腿就像两根木头棒子似的。一进院就跑进他的小耳房。莲莲说:“你快上炕。”可是他的鞋怎么也脱不下来。莲莲找来一根木棒,开始敲打,她问;“疼不?”老凿儿摇摇头,七敲八敲总算把两双鞋脱下来,又脱掉了那双家做的袜子。只见他两只脚通红,莲莲抓在手里就像抓着两个冰疙瘩。莲莲说,快把裤子也脱下来。老凿儿看了莲莲一眼,有些迟疑。莲莲却说:“你都冻成啥样了?快!”莲莲背过脸去,下地出了屋。 老凿儿把下半截冻成冰棍儿的棉裤脱下来,里边只剩下一条小裤衩。这时他看到莲莲抱着柴禾用屁股拱开门帘进了屋,他赶紧拉过棉被盖住下半身。莲莲把柴禾塞进灶坑点着火,转身出去,一会儿,却用砂盆端进一盆雪来,放在炕上,她也上了炕。说:“快把脚拿出来!”老凿儿下身只剩下裤衩,不好意思向外伸腿。莲莲突然把他裹着的被掀起来,把他的脚抱过来,按到砂盆子的雪上,说:“我妈说,脚冻了,得用雪搓,要不脚会坏的。”他说,那我自己搓。她说,那不行,你是因为我才掉河里的。于是她捧起一捧雪在脚上搓,搓了脚背儿搓脚心、脚后跟,然后再搓脚趾头,一直到膝盖,她反复地搓着、揉着、撸着。老凿儿的脚在雪盆里,他却没有一点凉的感觉,只感到有些木。莲莲一边搓,一边掉眼泪。老凿儿说:“莲莲,没事,别这样。”莲莲说:“都怨我。”雪很快在她手里变成有些发黑的水落到盆里,慢慢地盆里就变成半盆雪半盆水。莲莲又到院里换一盆回来继续搓。 这时老凿儿的两只脚开始感到有些凉,两脚开始冒热汽,慢慢地他感到脚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后来他又感到脚里有千万个小虫在钻,痒得让人受不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几次想把脚从莲莲的手里拽出来。莲莲以为他是因为她给他搓脚这件事可笑,就不断地把脚拽回去,说:“你笑什么?怎么像个孩子?”他说:“不是。”她说:“什么不是?你就像个孩子!”他说:“真的不是,是痒得受不了。”莲莲说:“那你咋不早说?这就说明见效了。”这时才破涕为笑,也哏哏乐起来。她发现老凿儿的小腿、脚面开始发红,脚趾头也活动得越来越自由了。接着她又换了两、三盆雪,当最后一盆雪变成了半盆水时,她返身坐到炕上。 老凿儿感到脚好了,早把脚缩回到被窝里了。莲莲当他的面把带大襟的、碎花棉袄右腋下的扣解开,老凿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些紧张,不由得又向里缩了缩。莲莲却不管不顾,把老凿儿的脚从被窝里拽出来,揣在自己的怀里同时把棉袄大襟盖上,死死地抱住,老凿儿说:“莲莲,不可——”莲莲低着头说:“凿儿哥,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老凿儿看到她的两个耳朵通红。他感到莲莲身上里边只有一件贴身衬衫,感到了莲莲身体的温热。无意中他的两只脚趾头触到一个温热的、绵软而又极富弹性的东西上面,他的脸上一阵发烧。他要把脚抽出来,动了一下,却被莲莲抱得更紧了。 他感到血液在体内奔涌,心跳越来越快,脸一阵阵发烧。他愿意触摸那绵软的东西,可又怕触摸那个东西,他的脚有些僵了,不知怎么右脚趾就动了一下,莲莲怪嗔地看了她一眼,他的脸更烧得慌了。他也似乎感到莲莲身上的血在奔涌,热量一点点传到他脚上。开始他感到他的脚和莲莲的身子一样有些凉,他知道这是他的脚给冰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他的脚和莲莲的胸脯一样发暖、发热,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他感到他的下身发热,甚至有些躁动,他还发现莲莲不知是想坐得舒服些,还是怎么的,也把腿向他的身边伸来,脸上出现一片红晕。 他刚拉过莲莲按着他脚的手,莲莲也趁势要伏上来。这时就听木头大门“吱扭”一声,老凿儿和莲莲都惊了一下,老凿儿迅即把脚缩回被窝,莲莲也赶紧系好扣下地。就听莲莲妈喊:“莲莲,莲莲回来了吗?”原来她到别人家打牌让雪给截住了,雪停了才回来。 莲莲忙答应:“妈,我在这儿呢。”说着端盆水出来。她妈见了,问:“怎么回事?”莲莲说:“放学时,凿儿哥背我过河,掉河里了,我正用雪给他搓脚呢。”莲莲妈说:“怎么掉河里了,好了吗?”她看了莲莲端出来的水一眼,又说:“这么大了,还让人背?”说着就进了小耳房。 看到老凿儿围在被窝里,就问:“没事了吗?”老凿儿说:“没事了。多亏莲莲用雪给我搓了。”说着,一只脚从被窝里伸出来,脚趾头还动了动。莲莲妈看了一眼,说:“傻孩子,冬天过河得多加小心!”又对已回到屋里的莲莲说:“我们走吧,一会儿给你凿儿哥下点热面条。”刚要出门的莲莲猛地一回头,深情地看了老凿儿一眼,脸一下子红了,扭头走了。 这件事之后,老凿儿照样每天送莲莲上学,晚上接她下学。莲莲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没人的时候,两眼就射出热辣的光;老凿儿却像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总是规规距距走路,规规距距说话,面对莲莲的目光,不敢以同样的目光对视。每次接送,他都跟在莲莲的后边。莲莲不主动和他说话,他不主动说话;如果莲莲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也常常只回答“是”“对”一两个字。他跟在莲莲的后面,就像一个跟班,或者说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有两次在没人的地方,莲莲突然停下来,拉住他的手,问:“凿儿哥,你咋的了?”他赶紧抽出手,说:“没,没咋的。莲莲你长大了,咱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莲莲说:“为什么?我就还要那样!”老凿儿说:“不可以。”莲莲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第七章 七 镇是放大了的村子,也是缩小了的城市。这就像儿子爹似的,儿子是爹的雏型。城里有的,青螺镇几乎都有,只是小了一号。但镇毕竟是镇,集日的喧嚣没了,可另一种热闹却开始了。小戏开场,评书开讲,赌场开盘,妓院挂晃。 戏园子是四间正房,不过门开在东房山子,就成了东西向的筒子屋。靠西头一间房子左右有个一尺多高的小台儿,算是舞台。台后边拉着一块幕布,演员就在后边画妆、换妆,伴奏的乐队在幕布的左侧。舞台的下方用木板钉几排小凳子,底下的木腿埋在地里。直到后几排才有高一点的长凳。 戏园子里少不了青螺镇上的头面人物,镇长、警察署长什么的。座位的第三、四排中间的几个座是要给他们留到开戏前的。这里有个原因:原来那个小戏台前脸是用砖砌的,可里边却是用土堆起来的,虽然夯得实实的,面上还挂了水泥面,但上面什么也不铺;唱戏的时候,又蹦又跳,常常要带起尘土。坐在一、二排就免不了要吃尘土;座位和舞台之间没有一点挡头,不雅;而三、四排既不吃土,又看得真亮,才是较好的高级座。解放后一些大剧院,把第五、六排座留给首长,道理大概是一样的。 这两排座除了要给镇长、警察署长、税务局长和他们的老婆、孩子留着外,有时要留给来视察工作的县长和县里有关部门的头头们。光复以后,又增加了国民党区分部书记长等。所以这两排座位平时是不外卖的。如果这几位不来,也要等到开戏时才敢卖出。有时镇长、署长因为有事耽搁了,戏演到半道又来了,那就得由那个像常年抽大烟的似的、病恹恹的戏园老板出面,好言好语劝买了这个座位的人给腾出来。 镇警察署长苟斗金也爱看戏。不过他看戏主要是看戏子。他有三大好:一是女子,一是票子,三是用板子打人。苟署长的三大爱好说来话长。他爹大概是穷怕了,才给他起这个名字,意思是希望他日进斗金。俗语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发”。所以就把一个人得了一笔外财,说成是“穷汉子得了狗头金。”时间一长,同学们都叫他狗头金。苟斗金强死巴活伪满国高毕业,就穷得念不下去了。 苟斗金虽然没得到狗头金,却得到了一个叫钱串的女同学的芳心。一次课后,他和一个同学撞拐,被人家撞败了。他就要倒了,不想撞到正路过他身后钱串的身上,才没倒下。男孩们见状,“噢”地一声跑了。他刚要向钱串道歉,那女孩就像变魔术似的,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跑了。 钱串自知不是念书的料,认为苟斗金会有出息。她爹在镇外开个当铺,有钱。她就掇撺她爹出钱供苟斗金念书。她爹一百个不愿意,怕那小子不是那个料,钱打了水漂;还怕那小子书念成了,再变心,那就钱也没了,人也没了,那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搭了钱。可是架不住他这宝贝闺女磨,再加上他老婆帮腔。 钱老板想想也对,攒钱也是给这个唯一的宝贝闺女,就把钱押这个宝上。他先请人打了个透眼儿,随后他又亲自登门,跟苟斗金他那个一脑袋高粮花子的爹爹说,我愿意出钱供你儿子念书,但你儿子得跟我闺女订婚,而且以后不能反悔。 恶运降临的时候,人们常常不知所措;幸运突然而至时,人也会发晕。当年的苟署长他爹就被这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懵了。当时他正为苟斗金干啥发愁呢。下地干活苟斗金没啥劲;让苟斗金学门手艺还不干;想到津州给他找个住地方的活(就是在商店打工),又要良民证,又要铺保。良民证倒没什么,可是铺保到哪去找?在城里他两眼一抹黑,也只好作罢。 钱老板把这个事儿说完以后,他激动得直挠后脑勺,说:“钱掌柜,跟你家闺女订亲,我们作梦都不敢想。你们愿意我们还能不愿意?还供他念书,他念成了,就是中了状元,也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他要敢反悔,我不打断他的狗腿!”钱掌柜说:“老苟呀,事是这么个事。可是这汗得打病人身上出,得当面锣对面鼓,孩子当面答应了,才算数。不然到那时候反悔了,把我那孩子耽误了,我那钱也砸了鸭子脑袋了。”老苟说:“钱掌柜,你一百个放心。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他还不答应,除非他心里灌了胡涂油。您坐着,我这就找他去。” 当老苟找到小苟时,小苟正和一帮野小子打瓦呢。他爹把他叫到跟前,说:“你说你也十六、七了,老大不小了,还跟他们一块儿混,身上弄得土驴子似的,以后得学点正经的。把身上好好打扫打扫,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这才把钱掌柜的闺女要和他订亲、钱掌柜要供他念书的事说了一遍。 老苟以为他儿子听了这话会乐得会尥蹦,没想到他儿子半天没吱声。他说:“哎,你个小兔崽子你说话呀。”他儿子虽然嘴里立即有了糖的余味儿,可他却吭吭哧哧地说:“她有点黑。”他爹说:“呸!你小兔崽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人家还黑?白能当饭吃?可这个能当饭吃。你答应了这件事,将来出息了,能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答应这件事,你就只能顺着垄沟找粘豆包吃!再说黑不黑有啥关系?灯一吹不都一样?你好好掂量掂量,过这个村没这个店。” 他儿子半天又吭哧一句:“那你说咋办就咋办。”他一下子乐了,说:“这才是不缺心眼儿的话。”说着,手在他儿子的脑袋上扑撸一下子,结果飞起不少尘土。随后他又嘱咐儿子见了人家应该说些什么话,这才带着他儿子去见钱掌柜。 钱掌柜看那小子其貌不扬,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膝盖处的一块补丁的针脚破了,一半补丁就像狗舌头似的向外耷拉着,心中有些不悦;不过他看这小子两眼很有神,也就认可了。于是钱掌柜那中指戴个大金溜的又白又胖的右手一边敲着苟家的炕沿,一边裂开镶了两颗金牙的嘴,说:“你爹是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是不是都同意呀?要是不同意现在还赶趟儿。我闺女也不是找不着婆家,可她就看上你了。算我这个当爹的欠她的。不过咱们把丑话说到头儿,那时候再变咣子,我可饶不了你们!”苟斗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镶金牙的裂大嘴,戴金溜子的拍大腿,穿皮鞋的高抬腿”。他不由地看了看钱掌柜脚上的皮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老苟以为儿子满意,他在旁边不住地点头,说:“那不能,那不能。他要那样我先打折他的狗腿!”钱掌柜心想,狗腿已经打折两回了,不由地笑了。接着钱掌柜又说了让他好好复习功课,准备参加警察学校的招生考试等等一些闲话。老苟吩咐他媳妇杀鸡,要留钱掌柜吃饭。钱掌柜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那个鸡留着下蛋吧。”钱掌柜出门前在老苟家的唯一的柜面上留下20块大绵羊(伪满洲国发行的钱币),作为他儿子参加考试和开学的费用。老苟千恩万谢,老苟媳妇嘴里直念佛。 老苟的儿子不负所望,真地考取了警察学校。三年后毕业,被分配到另一个县的镇里警察署当了警察,后来当了警尉补、警尉、署长。直到日本投降,满洲国垮台。他带着妻子、儿女回乡,在家赋闲一段时间。但他老丈人在县里花了些钱,再加上这小子有两、三个同学是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在县政府任职。说他当伪署长是国民党委派打进去的。他很快就被启用为这个镇警察署的署长。 不论什么事,来得容易,就会被轻视,不被珍惜;一个人有了什么情结,一般也不会轻易放弃。不知这位苟署长是因为那个老婆上赶着找他,来得容易;还是因为“有点黑”这个情结,产生了强烈的补偿心理,对年轻、漂亮,特别是长得白皙的女人十分感兴趣,到处拈花惹草。人们私下里都叫他狗署长。 一是他有了闲钱;二是他又有了权力。这样事几乎通行无阻。不过这些事都偷偷进行,这不是他顾及脸面,而是他忌惮他妻子。他妻子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听到这事,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上去扯着他的脖领子,就是一个大嘴巴,骂道:“王八蛋操的,你也不想想靠谁才有今天?你想闻骚,除了姑奶奶死了!”听到这话,那个一度号称皇帝陛下警察官、在人们面前把洋刀把拍得“啪、啪”山响的署长,立即软了,脚底下抹油——开溜。 不知是苟斗金古装戏看多了,对过去的县太爷靠大板子审案感到有权威、有效,还是感到板子击打人的皮肉,让人刺激,他当了署长以后,就让人做了两个大木板子。他审案子,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你几大板子。有的人挺不住,就招了;有的就胡说。他认为这招屡试不爽。所以,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苟大板子。”庆幸他只当了警察署长,只用板子;如果他当上包龙图那大的官,不知三口铜铡下得有多少冤魂。 这年夏天,小戏园子来了个小戏班子,是唱大口落子的。这是一个家班。班主是父亲,女主角是女儿,男主角是外请的一个人,班主是把他当成未来女婿看待的。小戏班子不大,两个主角挺硬,唱得很好。头一场就打炮了。小戏台上,两个汽灯把舞台照得雪亮。更显得男女主角俊俏无比。特别是那女主角唱得很卖力气,身段婀娜,扮像俊俏,唱、念、做、打十分投入;唱腔清脆高亢;两眼妩媚,顾盼生辉;挥手、投足十分有味儿。常常是碰头彩,满堂彩。 结果一连几天,场场爆满。一时间青螺镇无人不谈论戏班,好像如果不看这个戏班的戏,就等于没看过戏。那些日子,小戏园子都要给挤两瓣了。戏园子老板乐得合不上嘴。一天一场不行,就和班主商量演两场,可是还满足不了需要,老板又和班主商量再加一场,班主很为难,因为没有那么多人手,连轴转唱人受不了。后来同意多呆些日子,每三天多加一场。 这个戏班刚来时,青螺镇发生了几个案子,苟署长没机会去看。事完了就把这档子事忘了。一天,他就拉上镇里的几个老板、掌柜的一起打麻将。几个老板、掌柜的心知肚明,就有意无意地给苟署长点炮,甚至明明自己和了,也不和;故意地或假装出错牌,让苟署长和。他们心里痒痒的,想去看戏,嘴上又不敢说。他们就一边陪苟署长打麻将,一边大讲特讲这个戏班,特别夸那个女主角长得好,唱得也好,是这些年来过的最好的戏班。苟署长心想,这几个小子是不是不愿意输钱了,编出来这些话糊弄我?他就故意问:“真的?”那几个人起誓发言,还有个人把手的中指抬起向前,其余四指按在桌子上,中指晃动着,四指向前挪动,说:“苟署长,谁逗你,谁是这个(这里这个动作表示王八)!” 苟署长一看,笑了。说:“好,明天不玩儿了,看戏去。”这天下班,顺路给他媳妇买了一斤驴板肠。原来他媳妇虽然长得快成球了,可是她好这一口,最喜欢驴板肠。这地方有个顺口溜:“宁舍爹和娘,不舍驴板肠。”驴板肠就是驴的大肠,又肥又腻。苟署长怕他老婆不让他去看戏,特地买了驴板肠。他回到家,说:“最近来了个戏班,说唱得不错,今儿个咱看看去。” 她本来也好看戏。因为她小时候常常跟她爹去看戏,结婚后也去看了几次,可是她发现一看戏,那苟署长就不错眼珠地盯着女主角看,回到家也是女主角这样,女主角那样。后来还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所以她就不去看戏,也不让苟署长去看。有几次,苟署长下班没回家,她就到警察署去找他。有时看到他真在署里,有几次却是在戏园子把他拽回来的。这回他让她去看戏,她本不想去,可是一想,真地有好长时间没看戏了,再说了他就在眼皮底下,他能怎么样?于是就去看了一场。 这一看真地就看出事来了。那女主角唇红齿白,眼睛顾盼生辉。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他媳妇用眼睛瞥了苟署长一眼,只见他眼睛都直了,喉核不停地上下动着。她气不打一处来,就捅了苟署长一下,说:“我头疼,不看了。你送我回家。”苟署长不知是被吸引了还是没听清楚,头也没回,就说:“那你先回去吧。我看完了再回去。”他媳妇不满地说:“我头疼,我让你送我回去。”说着就把他拉起来。 苟署长明白,他要再不走,又要打场架。说:“好吧,咱回去。”在回家的路上,他媳妇说:“你让那个小妖精把魂勾去了。我告诉你,再不许你去看戏,不许你沾她的边。”苟署长说:“你看你说那儿去了?我是那样人吗?”他老婆“哼”了一声,说:“你敢!” 第八章 八 苟署长看上了小戏班的女主角媛媛,可媛媛却情另有所钟。 莲莲她爹也爱看小戏。巧的是浴池与戏园子只隔一个小胡同。不知是他有这个爱好,才有戏必看;还是戏园子离得近,促成了他这个爱好。他顽固地认为“诌书理戏,唱影的放屁”。他认为看戏可以明理。所以只要有戏,他每场必到,而且要带上老伴和莲莲。后来又带上老凿儿。 莲莲她爹在青螺镇虽然不是有权势的人,可毕竟也是掌柜的。浴池和戏园子又是邻居。戏园子老板是浴池的常客,任老板也是戏园子的常客,当然也颇受优待。不过座位在五排、六排中间。常常是任老板和他老伴坐中间,莲莲坐在她妈边上,老凿儿坐在任掌柜边上。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镇里的几个有名的商号,如烧锅、当铺、绸缎庄、果子铺的老板、掌柜的。 青螺镇虽然在辽西地区小有名气,但毕竟是乡下的一个镇,所以到这儿来的戏班都是野台班。他们在城里上不去台,只好在乡下跑跑,谋生。这种野台班有的是几个艺人联合组成的;也有是一家人组成的;还有以一家人为主,又联合或雇几个艺人的,水平可想而知。不过也有跑了几年码头后来出息的,成了城里的名角。 就是在这个小戏园子里,老凿儿、莲莲和任老板两口子看过了什么《三堂会审》、《刘翠萍哭井》、《窦娥冤》、《狸猫换太子》、《小老妈开耪》《武家坡》等等。任老板看戏的时候倒挺投入,随着剧情的发展,有时摇头晃脑,有时哈哈大笑,但很少哭,悲伤时,也只是眼圈一红。 莲莲她妈常常看着看着就淌眼泪,有时一出戏演完她也才哭完。一次,在看完《三堂会审》回家的路上,莲莲妈对莲莲,也是对大伙说:“人哪,有时走好运,有时也难免走背字儿,人不能以一时论。你看王三公子中状元前,流落街头,蹲庙台儿,可是那位小姐还对他那么好。后来王三公子中了状元,小姐成了诰命夫人。人哪能嫌贫爱富。”老凿儿突然看到莲莲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放着光。当发现老凿儿也在看她时,赶紧把眼睛调开。 这个戏班在这儿不多日子,不少人就看出点问题来。因为舞台不正规,舞台和观众席离得很近,台上台下都看得很清楚。人们发现每场开戏前,画完妆的女主角常常躲在边幕后,向莲莲她爹那排座看,如果再仔细看看,原来她在不错眼珠地看莲莲她爹身边的人——王老凿儿。 人们注意到,这个叫老凿儿的人,穿着很普通,但长得帅气,鼻直口方,两眼炯炯有神。再加上他常年在澡堂子里水汽蒸着,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皮肤却很柔润。人们发现,有两个晚上老凿儿没去看戏,结果那两天女主角唱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完全是应付差事,有的地方还唱错了,差点儿砸了牌子。卸妆后她爹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咋的,有点不舒服。她爹说,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喝西北风。她撅着嘴没吱声。 过了两天,老凿儿又和任老板一起来看戏。那个女主角特卖力气,燕啼莺啭,顾盼生辉,把女主角对王三公子的爱恋之情表达得丝丝入扣,酣畅淋漓。观众看得如醉如痴。一会儿眼泪婆娑,一会儿笑声不断,掌声如雷。演出已经结束,观众如梦初醒。女主角三次谢幕,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莲莲一家离开座位向左转来到通道,老凿儿走在最后。就见那个只卸了一半妆的女主角跑下台来,好像要到戏园子外办个什么急事,可跑到老凿儿跟前,突然哎呀一声,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老凿儿见状赶紧上前扶了一把。那个女演员就势站起来,看了一眼老凿儿,笑了笑,说:“谢谢先生。”说完又看了老凿儿一眼,向戏园子外走去。 老凿儿一低头,忽然看见地上有个东西,怕被人踩上,就猫腰拾起来,原来是一块白色的丝质手帕。他借着灯光一看,上面竟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他断定是那个女演员掉下的,就喊:“大姐!”可是那个女演员早已走出门外。等到他们走到门外,却不见了那个女演员的影子。他只好把那个手帕带回家。莲莲沉着脸,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真是个戏子!”直到家也没跟老凿儿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老凿儿送莲莲上学。走到河边时,莲莲说:“凿儿哥,你昨天捡的那个宝贝呢?”老凿儿从兜里掏出来那个手帕递给莲莲。莲莲见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心里有点堵,打开一看,说;“真好看!”突然喊了一声:“哎呀!”当时老凿儿正跟她走在桥中间,听到她喊,就见那块手帕呼呼悠悠向桥下河里飘去。他向前抓了一把没抓住,眼看着手帕掉到水里,向下游漂去。他想捞又够不着,回去拣又不好意思。莲莲看他那样子,抿嘴笑,说:“行了,不就一条手帕吗?赶明个我给你两条。”老凿儿说:“我也不是想要她的,她丢的应该还给她。” 这时他们已过了桥,到了要上坎儿的地方,莲莲忽然扭脸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你可真是个老凿儿!”老凿儿把莲莲送到学校,又急忙回到河边,想把手帕找回来。可是河里哪有手帕的影子?他心不甘,就顺着河边去找,没有。他想,不会漂太远,也许沉底了?要不就是被别人拣去了。他有些失望,他刚一回头,就见河边一个树丛底下有个白东西,心中狂喜,就在河边找到半截秫秸,来到树丛边,把那个白东西挑上来,一看正是那个手帕。不知怎的,那对鸳鸯更新鲜了。 第二天上午活不多,管事的又让老凿儿出去办点事。老凿儿就先到戏班住的那个小旅店,一打听,原来戏班的人上午在戏园练功。他办完事,就到了戏园。进屋后,发现屋里有点黑,只有小舞台顶上有个不甚亮的小汽灯。演员们有的在吊嗓,有的在咿咿呀呀地唱,有的在翻跟头。有的演员正一招一式地比划。但他没有看到那个女演员。 看他闯到排练场里来,一个年轻人就从台上下来。那人问他:“先生,您找谁?我们班里有个规距,排练谢绝参观。”老凿儿看这个人该有二十多岁,他面相俊朗,棱角分明。他认出来就是那个经常跟媛媛唱对手戏的小生。老凿儿说:“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是来找媛媛小姐的。”那人说:“找媛媛?你找她干什么?”老凿儿说:“我找她有事。”那人说:“媛媛不在呀,她让警察署长请去了。”老凿儿一急,说:“什么?让警察署长请去了?”那人说:“说是上峰来人了,让她给清唱几段。”老凿儿心里“格噔”一下子,说:“糟了!”那人说:“什么糟了?”老凿儿说:“啊,啊,没什么,我想起来另外一件事。那我走了。” 那个男演员心想,这个人是谁?他听说媛媛让署长请去了,怎么脸一下子白了?他怎么这么关心媛媛?他慢慢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常跟浴池任老板来看戏那个人。他又想起来,自从到这儿演出以来,媛媛像变了一个人,对他带搭不理的。他感到这里有点事。他回到后台半天打不起精神。 老凿儿边往外走,边想,早就听人说,这个警察署长不是个东西,媛媛落到他手还有好吗?可怎么办呢?他低着头往浴池走,在门口不想和人撞了个满怀,他刚说:“你没长眼——”话还没说完,抬头一看,原来是常师傅。 常师傅长一副白不刺拉的脸,像个抽大烟的似的;精瘦,没劲拉斯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穿在衣服架子上,匡里匡荡的;在浴池里负责搓澡什么的。老凿儿忙改口说:“哎呀,是常师傅。对不起!”老常说:“你怎么的了?耷拉个脑袋,拉拉个脸,谁借你黄豆还了黑豆咋的?”老凿儿心里一亮,常师傅人熟地熟,三教九流没有不认识的,说不定会有办法。于是他就把媛媛被警察署长请去唱堂会的事说了一遍。 老常说:“她唱不唱堂会,在哪唱跟咱有啥关系?管那闲事干啥?”老凿儿说:“常师傅,不是我管闲事。那个苟署长是啥人你也知道,那个唱戏的姑娘落到他手还有好吗?”老常啧啧嘴说:“事是这个事。可这跟咱有啥关系?你该不是看上那个小女戏子了吧?” 老凿儿见老常直直地瞪着自己,脸不由地红了。为难地说:“常师傅,你看你说哪去了。咱不是不想让挺好个孩子让人给算计了吗?常师傅,常叔叔,你人头熟,路子广,想点法,帮那孩子一把。算我求你了。”老常闭上眼睛,又长出了口气,说:“好吧。不过事儿有点难,愣去不行,得变个招儿。”老凿说:“什么招?你说。”老常说:“苟署长是个色鬼,但他惧内。他老婆是个醋昙子。”他趴在老凿耳头边说得这样这样。又嘱咐说,这事得千万千万得保密。露了馅儿,咱俩得吃不了得兜着走!老凿儿说:“常叔你放心,有事我担着,绝不让你吃挂落!常叔你先顶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第九章 九 老凿儿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终于在一排卖熟食的床子边,找到了那个浑身油渍麻花、眉目挺好看的卖驴板肠的年轻人。原来老常告诉老凿儿,苟署长的老婆爱吃驴板肠。得假借给她送驴板肠把信儿透给她。那个人以为老凿儿要买驴板肠,大老远就满脸喷笑,点头哈腰地说:“我这个驴板肠货真价实,童叟不欺。不像——”说着嘴巴凑到老凿儿的耳朵边,下巴颏来回摆动,指向两边的摊床,眼睛也来回瞟着,说:“我这个跟他们的不一样。他们那个什么骡子的、马的都有。”突然又高声说:“都一样,都一样。买谁的都行。” 老凿儿对他说不是来买驴板肠的。那人俩眼向上一翻,嘴一撇,说:“不买你上我这儿干啥来?你这不是逗我吗。”老凿儿说:“我不是逗你,有个急事找你。”那人说:“急事?我也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老凿儿说:“你不是天天给苟署长家送驴板肠吗?苟署长犯病了,你赶紧给苟署长媳妇送个信儿,叫她赶紧去。”那人一听,立即用刀切了一块驴板肠,用纸包了。一边嘱咐两边的人照看一下床子,一边向苟署长家跑去。老凿儿见他走远,就赶紧回去。 当那个像球似的署长媳妇钱串呼哧带喘滚到警察分署、爬上二楼的时候,却听到燕啭莺啼的唱戏的声音。她喘了一口气,发现声音正是从苟署长屋里传出来的。她十分奇怪。不是说他病了吗?原来他犯了这个病。她猛地推开屋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床边一个女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左手向上举着,而右手却被坐在床上苟署长抓在手里。苟署长的另一只手正顺着那个女戏子的胳膊向上摸着,向那个高高的乳房靠近,想拉那个女的坐在他的腿上。那个女戏子一边躲闪一边唱,脸上就像哭似的。苟署长的眼睛盯住那个女人的脸蛋,恨不得把她吞下去。那个女人努力躲闪着却又挣脱不了。 听到门响,苟署长头也没抬,斥责道:“滚出去!”看到这个情形,署长媳妇再也按捺不住,走到跟前,抡圆了手臂照着苟署长的脸上甩去,骂道:“王八蛋操的,又玩儿起戏子来了,你让谁滚?”这个嘴巴把苟署长打懵了,刚要发作,猛省是他媳妇,改口说:“你,你怎么来了?”他媳妇说:“我来咋的,不行啊?坏了你的好事了。”又对媛媛喝道:“还不快滚!” 媛媛趁机跑了出去。苟署长摸着脸上的红手印儿,说:“不,不是。累了,听她唱两句,解解乏。”他媳妇说:“少跟我打马唬眼!说得好听,唱两句,我要不来你就该唱到人家你身上去了。以后你再这样,看我不掏出你屎黄子来!”这时就听到门外“吃、吃”的笑声,原来到边上躲茬的几个警员看到那个女演员跑出门去,就都回来了。他们刚走到门边就听到署长媳妇的话,憋不住笑了。 看到警员们回来,苟署长立即说:“兔崽子们,刚才还在这儿听戏,一眨眼功夫就钻沙了。没看见你嫂子在这儿吗?都快晌午了,还不快买点驴板肠,连你嫂子一块送回去。”警员们说:“是。刚才听得正来劲儿,瘦子手痒痒了,非要摸两把,说赢晌午饭顿的,嫂子进来愣是没看见。嫂子,我们送你,算是给你赔不是了。”警察署长媳妇看来了这么多人,不好再发作,就就高下驴,可下楼之前她狠狠剜了她男人一眼。然后就随着众人嘻嘻哈哈下楼去了。 看见他媳妇走了,苟署长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这火一点就要着。抓起写字台上的墨水瓶就摔在地上。墨水瓶粉碎,墨水迸的到处都是。他想,谁这么嘴欠?跟我这么过不去呢?他把署里的人、戏班里知情的人滤了一遍,他觉得谁也不像这样的人,可又一想,谁都像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慢慢品,我就不相信找不出来,到时候我不整出你黄子来。 媛媛气急败坏跑回了戏班,没想到在小戏园门口碰到了老凿儿。媛媛只顾低头跑,差点撞到老凿儿身上。见是老凿儿,一惊,问:“你怎么在这儿?”老凿儿说:“我正等你。”媛媛说:“等我?你都知道了?”老凿儿点点头。媛媛眼睛转了转,盯着老凿儿说:“是你?”老凿儿说:“别问了,回来就好。”媛媛抓住老凿儿的手,说:“是你?”老凿儿红着脸说:“好了,别说了。我来是找你有事。” 媛媛把他拉到戏园门房里边,戏班的人大多在里屋咿咿呀呀地唱着。媛媛说:“谢谢你救了我。说吧,你找我有啥事?”老凿儿说:“我是来找你还东西的。”媛媛说:“还东西?什么东西?”老凿儿从兜里掏出那块手帕来,说:“这不是你的吗?”媛媛说:“我的?怎么是我的?你搞错了吧。”老凿儿说:“怎么是我错了?明明是昨天晚上掉地上的吗。”媛媛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好了,就算是我的吧。送给你做纪念吧!”随后,她漫不经心地问他姓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在什么地方高就?父、母都干什么等等,老凿儿一一作答。 他对这种与还手帕毫不相干的盘问有点意外,但他发现女演员对手帕一点不感兴趣,也只好作罢。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女演员突然说:“我看你是个唱戏的料,跟我们唱戏去吧!”她还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年龄。这时他才知道,她姓李,她叫李媛媛,今年十七岁。老凿儿心想,原来比我还小,我还给人家叫大姐,他不由地脸红了一下。媛媛还告诉他,她爹叫李国远,老家在河北。 老凿儿想到手中的手帕,就像攥着一团火,刚要说什么,媛媛抬起纤纤小手制止他。他看到媛媛的小手红润的几乎可以看到皮肤里的青紫色的、线似的小血管。媛媛大大方方地说:“好了,我也得给你叫凿儿哥,常来玩吧!”说着眼睛热辣辣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媛媛刚要进戏园子门里,没想到碰上那个小生。那个小生说:“媛媛,你回来了。”媛媛点了一下头,就往屋里闯。那个人拦住她,问:“那个人是谁?他跟你说什么?”媛媛白了他一眼,说:“跟你没关系。”那人说:“媛媛,我是为你好。”媛媛双目圆睁,柳眉倒竖,说:“你为我好,刚才干什么去了?我在苟署长那儿你怎么不管我?你知道我差点回不来吗?我用不着你关心,走开!” 第十章 十 青螺镇浴池开女堂子当年是一个爆炸性的事件。不是绝后的,却绝对是空前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女人不能在自己男人以外的人面前展示身体;也许是因为女人出头露面少,社会活动少,不受人重视;其实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原因是,有人认为,男人到女人洗过澡的池子里洗澡不吉利。 青螺镇浴池从不开女堂。 那时女人要洗个澡儿,就得夜深人静或者家里没人的空儿,弄盆水把身子擦擦。夏天,村子边的小河沟有了水,下地干活趟河,顺便就洗洗腿肚子。有时黑天,三两个姑娘,约上几个年轻的媳妇,在河边背人的树荫处洗个痛快。 不知是自己要洗澡,还是听说有女的洗澡,几个小伙子也来到河的下游水深的地方来洗澡。几个嘎小子听到上游的戏水声,就故意高喊:“谁在上边洗澡呢?”上游的姑娘、媳妇们早就听到了男人们粗声大气的说话声、打闹声和跳水的声音,早都轻轻地撩水,噤了声。嘎小子明明知道有人,听不到回声,就喊:“再不吱声,就过去了。”随之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时胆大的姑娘就说:“谁,你说谁?你姑奶奶!”也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嘎小子就说:“你们把水都洗埋汰了,我们怎么洗?”一个泼辣的姑娘就说:“我们洗完的水才香呢,不信你尝尝!平时你想喝也喝不着!”“对,不信你尝尝,哈哈哈!”这种情况下,十次有八次小伙子得败下阵来。 当然有的人对这样洗澡不满足。不知是烧锅老板的妻子,还是双仁合老板的媳妇,一天堵住了莲莲她爹,说:“你这个人怎么偏心眼儿?为啥不开女堂?我们不给你钱咋的?”任掌柜很为难,一是怕人少,不合帐;二是有的男的说,女的洗完了,男的再洗,晦气。他就说:“也没有女跑堂的,谁伺候你们?”那人说:“不用你们伺候,我们自己洗!”话说到这个份上,任掌柜只好同意开女堂。初一、十五,每半个月一次。 消息一出,一传十,十传百,引起轰动。因为这是自打青螺镇有澡堂子那天从来没有的事。那天,不仅镇上的不少女人来了,附近屯子的女人也来了。堂子爆满,只好排号。澡堂子的男人放假,只留一个人把大门,留下老凿儿在后锅烧水。任老板的老伴在柜台收款、发号。浴池的小角门边贴一张红纸,上写:“今日女堂”。 有几个小子假装从门前路过,探头探脑向里看,只看到涂了一道道蓝油漆的玻璃窗,就被看门的撵走。他们不死心,就通过熟人跑到警察署的二楼上,趴在后窗向浴池里瞅,结果发现,隔着浴池上半截糊着的窗户纸和下半截窗户玻璃上的油漆,只看见屋里人影晃动,什么也看不清,十分失望,只好作罢。 开女堂,不仅男人好奇,女人也都感到新奇。互相打量着、揣测着,都为在她人面前坦露自己而惴惴不安。当然有的还较大方,有的却很腼腆,有的十分害羞。匆匆忙忙脱了衣服,低着头,急急忙忙下到池子里。在全身第一次浸泡在温热的水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弥漫全身,一股热力从体内向外蒸腾,要冲破皮肤,最后从一个个毛孔冲出来,变成一滴滴汗珠,身体感到酥软,娇柔无力。很多人就是这样走出浴池的。路过的男人看到一个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女人,眼睛都呆了。 青螺镇浴池开女堂最引起轰动的是媛媛来洗澡。当她穿着一袭白纱衫、内衬大红胸衣、下半身穿一条黑色散腿纱裤,脚蹬一双半高跟棕色皮鞋,款款走进浴池时,浴池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仿佛凝固了。只见她胸部高挺、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顾盼生辉。人们都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准备下堂子的停下了脚步,准备走的也不再穿衣服,都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媛媛莞尔一笑,从任老板老伴手里买了牌,向雅间走去。任老板老伴忙笑着说:“好了,好了,该干啥干啥。”听她这么一说,大家有些不好意思,有的一步三回头向池子里走去, 这时媛媛已脱完衣服,拿着毛巾、香皂、梳子,还有搽脸的蛤喇粉向池子里走去。人们的眼珠随着她一步一步移动。她头发乌黑、浓密,蓬松在浑圆的肩膀上,把那原本就很白晰的脸衬得更白;她的身材比例协调,乳房坚挺,两颗花骨朵似的乳头缀在上面;她小腹平缓,腰细而臀部浑圆向后微翘;两条大腿细长而饱满;脚小巧而弓高。 她缓缓地向池子走去,人们感到是一个瓷烧的或玉雕的人在走动,直到离开屋里人的视线,而进入浴池里人们的视线。因为有的人见过她穿戏妆的样子,有的人见过她卸妆后的样子,但是没有人见过她裸体的样子。今天看到这个样子,她们感到不可思议,只剩下惊讶、感叹的份了:“这人可怎么长的?简直不是父母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你看人家那模样,那身材,那皮肤嫩得吹口气都会破呀!” 人们的议论都在媛媛的身后,有的她没听到,有的听到一点,她心里笑了一下,带着被赞扬的满足下到池子里。水温热,不很烫。这样全身心地浸泡在热水中次数不多。她虽然走南闯北,但多数是在小县城、小乡镇。小县城里有的有个浴池,有的则没有;有的虽然有浴池,却不开女堂;有的开女堂,他们有时却赶不上。所以到浴池洗澡也是她多日的梦想。今天有机会实现了,她当然是非常高兴的。 她浸泡在水里感到很惬意。她用手一点一点揉搓自己,从发际开始,然后是面颊、脖颈,接着是前胸、腋窝,她无意中碰到了饱满的乳房,心里一阵激动,突然想到这水是一个叫老凿儿的、白白净净像个姑娘似的人烧的,心里震颤了一下。她感到池中的水就像那个叫老凿儿的小伙子的手臂抱住了她,在轻轻地抚摸她,她感到从没有过的舒服,心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 她闭上眼睛,享受这舒坦。她不由地“啊”了一声。本来就关注她的人们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都把眼睛投向她。好在屋内水汽弥漫,谁也没看清她的脸。这时她突然从池子里站起来,匆匆忙忙回到雅间,用毛巾把身子擦了擦,把那一头黑发向右侧拢了拢,拧了拧,就用一条蓝地红花的手绢随便地把头发齐根扎起来,搭在肩上。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就出了浴池的门。屋里的人们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她早就没了人影。 没有影了的媛媛并没有出浴池的大门,而是拐向了后锅烧水的地方。她七折八折,脚下有的是劈柴,有的是煤堆,有的地方还有污水。她突然发现靠近浴池的墙外有个洞。洞的周边用砖和水泥砌了一个圈,她断定这就是烧后锅水的地方。她来到这个洞口,只见洞口直径约三尺左右。她低头下望,从黑洞洞的地底下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但看不清里边的东西,却听到底下传来一些声音。她心里一阵狂喜,她想一定是老凿儿在底下烧水。她决定下去看看。 她用手提着纱裤,沿着那乌黑的台阶走下去。她发现每个台阶都用砖砌上了,不过因为踩的次数多了,有的砖掉了;如果不注意,很容易掉下去。她走得很慢,当她下了十几个台阶时,才看到有个人蹲在下面往灶坑里填煤。她继续往下走,那个人却站起来。原来媛媛挡住了洞里的光,老凿儿知道有人来了。一般没有人到这里来,如果找他,也都是在上面喊。今天开女堂,没换人。一是后锅离浴池还挺远;二是也没人可换。 他抬头一看竟是媛媛,感到十分诧异,有些慌乱,忙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媛媛调皮地一扬头,说:“我怎么不能来?”可她的话还没说完,脑袋就碰上了后边的洞壁,哗啦啦掉下些土渣来。老凿儿说:“不是说不能来,你看这地方多窄,衣服都弄脏了!”说话间他往堆着劈柴、煤块的一边躲了躲。媛媛才下到最后一个台阶,和老凿儿脸对脸站在一起,而且身子挨着身子。说话时哈气都喷到对方脸上。老凿儿的手都不知往哪放好。他抱歉地说:“你看,这地方这么窄,你快上去吧。”媛媛看他那窘样儿,哏哏地笑了,说:“窄怕什么?这样更好,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老凿儿这天穿了一件乌七麻黑的衣服,旁边火烤着,坑里又不通风,早就出了一身汗,再加上媛媛下来,他更加紧张,衣服都溻透了。媛媛那件白纱衫把她的身体勾勒得凸凹毕现,两个坚挺的乳房挤压得老凿喘不过气来,只会说:“这,这,”媛媛盯住他的眼睛,掏出一块红色的纱质的手绢来,一点一点把他脸上的一道一道的汗水擦净,让他露出俊美的面容。她突然在他的腮帮上亲了一口,说:“我喜欢这样!”说完就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上出口离去。老凿儿一下子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