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背景 序曲 [历史背景] 十六世纪下半叶,荷兰资产阶级革命后,贸易航运得到迅速发展,拥有欧洲最大的商业舰队,成为“世界海上马车夫”并向太平洋诸岛扩张势力。荷兰商队从印尼马鲁姑群岛运回大量香料获得暴利后,商人相继成立“远方贸易公司”,1602年成立了联合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了印尼的资源,印尼三大锡岛邦加、勿里洞和廖岛新及的锡矿资源成了荷兰殖民者的掠夺目标。十八世纪初,东印度公司从巨港苏丹*手中购买了三个锡岛的开采权,三岛的锡矿便由东印度公司所垄断。 由于中国的生产技术比当地的原始开采方法优越,荷兰人便在中国沿海厦门、汕头、惠安、广州等地开设“猪仔馆”,用欺骗、利诱、劫持等手段招募大批契约华工到印尼,在苏门答腊岛北部开垦种植园、在锡岛当矿工。 两次鸦片战争和中日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与列强签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势日趋衰退,完全沦为半殖民地,并允许荷兰等国家来华招募华工。大量沿海的贫苦农民无法生活下去,不得不卖身做“猪仔”流落南洋各地当契约劳工,他们用血肉之躯开发了南洋,那是一段屈辱和苦难深重的历史。据史料不完全的统计,从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卖身到南洋的契约华工人数达数百万人**。 契约华工过着非人的生活,他们用血汗用生命开发了种植园和锡矿,促进当地的经济发展,也留下血泪斑斑的一页。东印度公司在1860年到1892年的32年间,从勿里洞矿工身上就榨取了5400万荷盾的盈利,平均每年获利169万荷盾。*** —————— *苏丹是二战前在印尼各地区享有世袭统治地位的贵族的称号。 **从1876年至1900年间,到印尼的契约华工继续增加,从25万人增至32万人。 1890年至1931年,在勿拉湾(苏岛北部——引者注)码头登岸的华工达30.5万人。 ——《印尼华侨史》李学民、黄昆章著,2005年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第272页。据此数字推理。 ***数据来自《印尼华侨史》温广益、蔡仁龙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第267页。 序幕 光绪十五年,农历己亥年,公元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初夏,粤东河婆乡一个小村。 这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粤东起伏的丘陵地的末端。村里多数人家姓张,所以村子叫张家厝,其余有王姓、吴姓和谢姓,是村里的小姓。惊蛰刚过,许多家已经断了粮。灰黄的土地毫无生气地延伸开去,只有村口那棵大榕树靠着它那无数深深地扎进地里的气根,所以长得很茂盛,夏季村民通常都坐在树下纳凉,冬季也聚集在树下晒太阳,家长里短的说些年景好坏的话,全村人的景况在这里也全知道了。 坐在树头上的张老爹动也不动,他那褐灰色的枯瘦的身子看上去就像一截榕树的大气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挑着水桶来井边,面色枯槁,模样比实际年岁要老很多,她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拖鼻涕的孩子,扯着她的衣角,哭喊:娘,我饿。她放下井绳,打上来大半桶水,倒进自己的桶里,用水瓢舀了半瓢递到孩子嘴边,说:喝吧,喝了就不饿了。孩子扭着身说:不,我要吃的。妇女生气地给孩子一个嘴巴,骂道:吃,吃,就知道要吃,哪有吃的?孩子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张老爹看不下去了,说:他二婶,大人能忍,孩子可忍不下去,你对娃发什么火?女子的眼圈红了,说:老爹,谁不心疼孩子?家里实在是……女子把孩子拉过来,撩起自己的衣襟给他擦拭,说:莫哭,是娘不好。 老爹叹口气,招呼着孩子:石头,来,老爹这里还留半块烤番薯。他从裤腰上摸索出半个拳头大的番薯,把它放在孩子手上。那块番薯皮是焦的,还有微温,香喷喷呢。孩子抓来就塞进嘴里,女子想制止他:小祖宗,你把老爹的粮吃了,他就……她知道这可能是老爹唯一剩下的粮啊!老人说:让孩子吃吧,我快咽气了,多吃一口也是死。女子哭了。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集拢来,有的说:咱死了没关系,总得给后生想个活路呀。有的问老爹:老爹,您老见识广,给指条路吧。老爹叹口气,慢条斯里地说:我听过上上辈子的人说过,那年月村里人也是活不下去,就有人去广州、汕头,那里有船招人去南洋,闯洋去了。“闯洋”也就是下南洋,老爹早说过,他上面几辈人都有人去南洋,他那辈和晚辈也有去南洋的,都说南洋土地肥沃,不用耕作就遍地是吃的,可是说是说,却没见去了有回来的。老爹的三儿子土生那年和他三叔下南洋时才17岁,他们走了至今都十年了,音信全无。 坐在树头上的瞎子阿炳抱着他那把不离身的二胡,听张老爹说起土生,忍不住插话:土生是个乖巧的娃,他的竹笛吹得多好。那时,阿炳拉起二胡,土生就会吹起竹笛和应,他们吹拉的曲子是《苏武牧羊》和《二泉映月》,一遍又一遍,两人总是吹拉到月亮偏了西才各自回家。土生离家后,阿炳就少了一个伴了。这时,阿炳拉开了弦,忧郁地唱了那支老辈子传下来的歌谣: 南洋好 遍地都是宝 不用耕牛不用镰刀 随处可种瓜果和水稻。 南洋遥 千里大海万重洋 过洋如闯鬼门关 浪涛如山船似鸿毛 葬身海底无人报。 送儿送郎闯南洋 上船容易归路难 船开一去不复返 望断愁肠音茫茫。 呜呜咽咽的二胡如泣如诉,传递着哀婉和忧伤,伴着那低沉忧伤的歌声,让人听了更增添惆怅和悲凉,那是支老辈子的人唱断肠的曲子。可是,“不用耕作就遍地是吃的”对穷得从地里都抠不出吃的人是太诱人了,几个后生马上就说要去汕头。家里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路子,只好让他们走。 隔天,村里准备下南洋的三个大小伙陆续走出了家门,家人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把他们送到大榕树下。还有天成呢?等等他吧。有人说:八成是舍不得新媳妇,不等他了。说话间,一个人影从远处大步过来,喊着:等等我。他出门时,正月里才过门的新媳妇阿秀倚着柴门,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左耳轮上那颗绿豆大的红痣特别撩人,他一步三回头,走出了十几步还看得真切,怎忍心离她而去呢?要不是为了活命,新婚才个把月的小俩口,一床破被子都还没捂热呢。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聚?几个伙伴好意地笑他:天成,舍不得新媳妇就留下吧。留下?村里饿死多少人了。堂堂男儿,出去闯荡,兴许能活命。天成就这样和他们一起走了。 每年三四月,下南洋的船就乘东北季候风起之时开拔。找活路的农家人就拥到广州、汕头、厦门、漳州等地的“猪仔馆”,老辈子的人说猪仔馆吃人不吐骨头,可是要下南洋还得找他们。 通往村口的泥土路弯弯曲曲,人一走过,就扬起黄土,接连三个月滴水没下,连草根都蔫萎了,几棵榆树光秃秃的,嫩叶刚冒尖就被村民摘来吃,剩下秃枝干毫无生气地歪斜在那里,出洋,是人们唯一的活路。 天成和那三个小伙子其实年岁并不大,他们都才十八九岁,脑后的小辫有的盘在脖颈 上,有的垂在后肩,弯弯的,像根猪尾巴。他们上身只有一件破短衫再罩上马褂,下身是件单裤,腰间用草绳系着,都是补丁连补丁,有的衣裳褴褛,只有新婚的天成穿的算整齐些,补丁的针脚缝得整整齐齐。他们起了个大早,喝了碗番薯叶和南瓜干熬的菜汤就算是吃了顿饭了,就空着手出门,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带走的,有点番薯干他们也不忍心带走,留给家人吃。四个人走着走着,来顺说:都说南洋好,真那么好吗?他们当中最大的是20岁的登贵,他早天成一年就娶了媳妇,媳妇的肚子已经大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为了活路,他动身了。登贵说:好不好也得去碰运气了,比起在家里等死还好吧?其他人都不说话,每个人肚子里都饿得咕噜噜叫,说什么都毫无意义。走累了,就地坐下或躺倒,歇息一会儿,再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日头已经偏西了,最后一次那三人都站了起来,最小的柱子站不起来了,他才16岁。 起来!他们催促他。柱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再也走不动了,告诉我娘,我就死在这里了。天成过去把他扶起来,说:熬过这一天,会有吃的。一起出来,你不能就这样躺倒了。 天阴下来了,头顶炸了一个响雷,轰隆隆,闪电过后,天上掉下了雨点。老天有眼!这四个人仰起头张开口,还伸开手把雨滴接在手上送进干渴的嘴里吸吮。 四个人走到一座小山,这比家乡的山好多了,长着不少树,他们把枯树枝拣起来捆绑成两捆,登贵和天成背着下山。那晚他们在山脚一座破旧的庙里歇息,神龛上还殘留一些供品,四人也不管是什么,拿来吃了,还烧起一堆火,身上才觉得有些热气。来顺往火堆里添柴,被登贵制止了。来顺不解地问:火烧旺点暖和些不好吗?登贵说:这些柴禾留着明天带到集巿上可以卖钱,咱们就能买吃的了。哦,是这样。他们把柴禾撤出了一些,就着炭火的余热互相依靠着将就睡了一夜。天亮了,又继续赶路,他们一路走一路拣干柴草,近中午时分,走到一个小集巿,竟多出了一捆干草,有人买了那些柴草,给了三个铜板,把他们高兴得直跳。三个铜板换了两斤番薯,这两斤番薯就让他们吃了两天。 终于走到了汕头。天寒地冻,走了几天,旧布鞋早磨破了,虽然农家子弟自小练就了一副铁脚板,每个人的脚也都冻裂了。可是,当饥饿压倒了一切时,即使脚冻裂,肉皮的一点疼痛便算不了什么了。 汕头街上可热闹了,店铺一家挨一家,茶肆、面馆、酒楼、当铺、丝绸店、卖布匹的卖鞋的卖妇女头饰的,各种小食摊炸油条、包子、米糕,什么都有,还有大烟馆、赌馆、嫖娼馆,人来人往穿粉戴绿,让人眼花缭乱。挂着什么隆祥兴行、裕祥和行、茂福隆行招牌的,大多就是猪仔馆。这些商行都有眼线,他们到处转悠,这个季节上看到那种衣裳褴褛、东张西望的乡下人,就估摸准是来找活路的,便会盯上去,花言巧语把他骗来卖身当猪仔。看准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如果诱骗不行,就合伙动手劫掠,几个人把他围住,用麻袋一罩,再用棍子把他打晕了,扛走就装上船。 天成四人已被眼线盯上,探子们有意把他们往码头上挤,他们也就顺着人流来到码头了。这里人头攒动,一个光头大着嗓门喊着:去南洋,去南洋有吃有穿有钱赚,免税免交船票钱。登贵眼睛一亮,对另三个说:听,去南洋的就在那边。他们四人往前挤。来顺说:那个光头不是和尚吗?旁边的人说:不是,是船上的。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把光头团团围住,两个蓝眼睛鹰勾鼻子棕黄色头发手臂长红毛的人站在他身后,四个人一看,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夜叉。旁人说那二人是荷兰人。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话,谁都听不懂。他们说:看,这些中国猪,随便装就是一大船,他们还怕上不了船呢。另一个说:那也得挑年轻健壮的,别死在海上。他们跟喊话的人说了一阵后,那人又高声地说:别挤,30岁以下的都有机会,这边站,上船就有吃的,不过必须先签字画押。 画了押马上给五个光洋。 五个光洋,简直是发了财了!真的,五个光洋,够家里买回五担谷子啊!想去南洋找活路的中国贫苦的农家子弟,一个挨一个的在一张纸上按下了手印,他们连纸上写些什么都看不懂也不问。画了押,每人胸前挂上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号码,有两个小孔用细麻绳穿过套在脖颈上。光头说:记住你的号。画了押的,往那边站,排好队。 登贵、天成、来顺、柱子四人画了押,手里攥着五个光洋,激动到脸都泛了光,他们从来都没曾有这么多钱啊!他们商量着:这钱怎样送回家呢? 光头又喊道:要把钱寄回家的,说个地址,我们保证送到家,你们只管上船。 那些单身出来的人,没有多想就把钱交给光头,虔诚地说:多谢大哥,记住我家的所在……光头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姓名和家乡所在。登贵四人也想把钱交给光头,他们商量后,又不放心,这不是小数啊!这对家里可是救命钱啊。他们便决定让来顺先把钱送回家,他再乘下趟船。他们跟光头商量:大哥,我们有一个先不去南洋了,让他把钱带回家,下趟船才走。 光头马上翻了脸:那不行,画了押就不能反悔,这是荷兰皇家的规矩,你们想耍花招也得看是什么人!他们说:不是的,大哥,我们只是想把钱带回家给家人买粮,家里急等钱用。光头说:别人都信我们会把钱送到,就你们不信?你们不想活了?他已经恼怒了,另一个光头对他的同伙使了个眼色,说:这样吧,我们派人跟这位兄弟一起把钱送回家,然后你就回来,我们也不放心万一你跑了,也交代不了,是不是?四人相信了,也只好这么办了。登贵三人把光洋交给来顺,来顺把所有的光洋掖在裤腰带上,绑紧了,说声:放心,我送到家就回来。 画过押的人们按光头的指挥拥挤着站成了队。两个光头手里晃着刮猪毛刀,指着他们说:过来,挨个来,不剃辫子不准上船。这些画了押的农家子弟才明白要他们干什么,一个个往后退缩。光头大声喊:画了押就得听从人家的规矩,由不得你了,过来!他抓住站在前面的人的手臂,一把就将他拖过来按下,不料他又跑回去了。光头瞪起眼睛:听着,谁敢违抗,大海就是葬身之地!他再拖一个过来,还是不从,说:我不出家,我不剃度。 在一边的红毛不耐烦了,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过来一个翻译说:你们画了押就是契约华工了,知道吗?大荷兰皇家的契约华工,要留辫子的统统扔海里。 大家沉默了,有的抱着头蹲下去哭了。红毛指着一个华工,用手指要他过来。这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把辫子盘在脖颈上,说:辫子是祖宗让留的,剃了辫子我就不是中国人了。红毛指着他的鼻子说:猪,中国猪!给我剃光!光头低声对他说:你还是剃了吧。 两个红毛过来抓住他的两肩把他按下去,拿剃猪毛刀的光头上来,两下子就把那根发辫剃光了,红毛抓在手里大笑着把它一甩,发辫被甩到空中,站在船舷上一位红毛一伸手把它抓在手中,甩了几下,大笑着:中国人的猪尾巴,去它的吧!发辫被扔进海里了。那个年轻华工无地自容地抱头抽泣。 围观的民众个个目瞪口呆,谁都敢怒不敢言。 一位长得比较白净20出头的华工从人群中站出来,从容地说:我先剃。发辫落地时,他拣了起来往海里扔去,然后看着船舷上的红毛,似乎说:剃就剃,别欺侮人!红毛对他拍了两下手掌。 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华工站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剃。光头连声叫好。这样,其他人就一个个被剃光了头,在红毛的指挥下,走上了从岸上搭着船的木板,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船会把他们运载到哪儿,他们也没有想到踏上船板,就是把命交给洋人手里了。 当!当!当!船上有人敲响了一面大锣,竖在岸上一根像旗杆的木柱上的一挂鞭炮噼里拍拉炸响了,岸上的人骚动起来,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船上也有人大哭起来,人们喊着亲人的名字:四儿,别忘了捎个口信!娃儿,你媳妇等着你呢…… 船离岸了,这一去就是千万里,这一去就是海天相隔,这一去就是路茫茫海茫茫,这一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亲人和家乡只在梦中萦绕,这一去,可能永远都没有生还的希望…… 上篇 苦难 第一章 一 华工们像装货一样被命令下到船舱里,舱位又暗又狭窄,几百人挤在一起,又闷又憋。 过了一会儿,眼睛才看得见船舱里的位置。角落里怎么有一团东西在蠕动还发出低声的呻吟?天成仔细一看,是一个人!好像受了伤,还伤得不轻,天成轻轻把他翻过来,问:你被人打了?那人嘤嘤地哭了:天成,是我!登贵和柱子都围笼来:来顺!你不是带钱回家去了吗?来顺说:他们是骗子,钱被抢走了,还把我打了一顿。登贵把牙咬得格格响:他娘的,还有王法吗?找他们去。登贵和天成对着上面使劲喊着:喂,还我们的钱!你们抢了钱还把人打成这样!舱盖上面伸出一个光头吼叫着:上了船,谁还大声喊叫?没规矩!另一个光头说:教训教训他,就知道规矩了。他们叫登贵和天成上去,登贵两人还说:你们把我兄弟的钱抢走了还把他打成那样,你们还有王法吗?把钱还给我们!谁抢他的钱了?他哪来的钱?想逃跑?没门!你两个也得知道点规矩!拳头马上就打到登贵和天成脸上,鲜血从他们的鼻孔流出来。还想要钱?上船的钱你们都还欠着,开工以后还得还债,懂吗?光头还对舱里大声吼:所有上船的人都欠着债,洋人能让你们白坐船吗? 华工们才知道上当受骗了,交回去的钱也休想能送到家人手中,落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手中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开饭了!随着一声喊,光头把华工们喊到甲板上顺着排队,来顺、柱子和天成、登贵挤挨在一起,他们向周围一看,船向大海深处开去,四周除了海水还是海水,黑色的浪汹涌着,不断撞击着船身,海水还肆无忌惮地溅上甲板,船艰难地左右摇摆着行进。几个船上的中国工人扛着几个大木桶,给每个华工分了一个碗和一双竹筷子,给每个碗里盛了一勺粥、一条食指大小的咸鱼、小勺煮的黄豆还有一小块煮熟的番薯。这是上船后吃得最好的一餐了,后来的几天里就再也没有咸鱼和黄豆了,粥里也稀得只有几颗霉米粒,每天只吃两顿。分了饭,华工们就蹲在甲板上吃。吃完,华工们又被喝叱着赶回舱里,有人下的慢了点,光头就会一脚把他踹下去。 船舱的一角用木板隔开,里头是大小便的地方,没有水冲洗,舱里弥漫着粘稠的臭味:男人身上的狐臭味、汗臭味、臭脚味、臭粪味、尿溲味、呕吐物味,还有船舱潮湿和发霉的味混在一起,龌龊又挤逼,真让人窒息,晚上睡觉时,一个挨一个,必须互相侧着身才勉强能躺下,有的只能背靠背坐着睡。那位出发前自告奋勇站出来剪发辫的华工正挨着天成,天成便问:听你说话的口音像潮汕人?回答:是的,揭阳上步村。 读过书?上了三年私塾,家穷,没钱再读。哦,是个读书人,难怪比种田人胆子大。天成知道他姓刘,叫进第。进第,进第,又读过私塾,想必是家人盼着能升官出人头地才起这个名。刘进第说:你那位兄弟被骗了钱,我们全都被骗了,我看着他们从我娘手中把钱抢走的,我跟他们论理,他们也打我,还打我娘。天成骂道:这帮狗娘养的,不得好死!刘进第说:兄弟以后得多长个心眼。 上午开饭时,日头从左舷的海上升起,船向正南方向行驶,真的是下南洋! 船是木制的机帆船,三个大桅杆,据说两旁船舷的底部各装20个大木轮,老式的发动机带动大木轮不停地运转,船就像个又老又笨重的破牛车慢慢地向前摇荡,除了船体行进沉重的呼噜噜声外,在海上只有风声和海涛声。过了两天,浪大了,风也大了,木制的帆船在茫茫的海上颠簸,就像一片快被浪涛吞没的树叶。华工们开始呕吐了,由于空气污浊,有的人病倒了。柱子吐得像翻江倒海一样。天成摸了摸他的手脚,说:你发烧了。 吃饭的时间也是光头巡视的时间,问有没有病的。一位华工又吐又拉还发烧得厉害,就被带走,说是给看病,可是过了几天都没看到他再回来。人们心里恐慌起来。柱子说:成哥,别让他们知道我发烧。天成点点头。 开饭时,华工们才被允许上甲板,这时是他们透口气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排着队自己领饭,然后就蹲在甲板上吃,摇摇晃晃的就被盯上。柱子勉强站着,他必须装成身体很正常,天成在他身边照看。饭都是霉米饭,还有老鼠屎,让人吃了就想吐,有个华工扒拉几口,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被红毛看到,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光头便上去给了一脚,那个华工一下就滚了几滚,要不是有船舷挡住,他就会掉进海里。光头说:荷兰老板说,给你们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吃的那就是想成鱼食了。“成鱼食”的意思就是会把他扔进海里。柱子吃了几口,忍不住要吐。红毛马上指着柱子说:他怎么了?天成立即说:晕船,没什么。他对柱子使个眼色,叫他必须吃下去。 一个大个子华工把碗里的粥喝完,走到分粥的光头跟前说:大哥,能再给点吗?我还饿。 他就是上船前第二个站出来剪辫子的,光头说:船老板说了,风浪越来越大,吐的多,吐了也白吃,每人少吃点。大个子叫魏三牛,兴宁人,他比别人高出一个头,力气也大,所以吃的要比别人多,可是分给他的粥和别人一样。上船才几天,他就明显的瘦了。 在船舱里,登贵和天成给柱子刮痧,在他的脖子上和后背刮出一条条紫黑色的印,柱子发了汗,烧菜退了。 有人看着日头出来又下去,每天数着日子,第七天傍晚,天边的乌云越集越厚,风紧了,浪涛汹涌,船左右摇晃得厉害,好像把人一会儿荡过来一会儿又猛晃过去,为了不让海水涌进船仓,唯一的一个舱盖被死死地盖上了,几百名华工快透不过气来。在黑暗中他们感觉到电闪雷鸣,船忽地像被托上了山巅,忽地又像被抛进谷底,浪涛冲上甲板,在头顶上轰隆轰隆的炸开。每个人的心都被揪紧。 甲板上,几十米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往船上砸下,几个红毛嘶哑着嗓子指挥着,所有船工都在奋力把三张帆降下,所有人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船舱底下,海水渗进舱里,华工们只能站着,水都淹到脚背上了,他们越来越感到胸闷气短,一整天都没让他们上甲板吃东西,他们终于意识到再等待下去是不行的,于是,有人用拳头用力地砸头顶上的甲板并高喊救命。没有回应。黑暗和饥饿包围着他们,所有人在恐慌中恍恍惚惚过了一夜。这一夜,所有人被摇来晃去,有的被压在下面,几乎背过气去。 等到甲板的缝隙透进光线时,他们知道天亮了,风小了,浪也比较平了,先前几位喊救命的人却没有声息,旁边的人以为还睡着。过了许久,舱盖终于被打开了,露出了光头,喊道:出来,开饭了!人们上了甲板,看到太阳已经快到正中了,再一看,惊呆了:主桅杆拦腰折断了,像战败的将士没精打采地垂下受伤的身躯,昨晚船在海上风暴中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他们这才感受到那支歌谣里唱的“过洋如闯鬼门关,浪涛如山船似鸿毛”是怎样的了。 光头一一点着华工的人头数,不对,还有几个呢?他下到舱里一看,也惊呆了。慌忙上来向红毛报告:死了,八个,可能是生病憋死的。红毛叽哩咕噜的说一通:检查检查,有没有受伤的痕迹。又下去三个光头,一会儿上来报告:没有发现任何受伤的痕迹,是憋死的。 那八个死去的华工遗体,被扛上来就扔进海里了。 柱子差点喊出了声,天成赶紧捏了捏他的手,柱子看到所有人都瞪着眼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喝着碗里的霉米粥。天成心里默默地念叨:真是葬身海底无人报啊! 断了主桅杆,船走得更慢了,像喘着气的老牛一样,在海上已经20天了,还没看到陆地。每天的粥更稀了,连每天一碗淡水也没有了。 刘进第问:不是说半个月就到吗?光头说:那次暴风雨过后,船偏离了方向,如果走不到目的地,到哪算那,漂流到海岛上便就地上岸,船上带着一些种子,上了岸可以种粮食。华工们嘘的出了一口寒气。 因为迷失方向延长了在海上的行程而减少供给粮食,首先是减几百名契约华工的粮食和水,所有人都有气无力地倒在船舱里。天成问刘进第:他们要饿死咱们怎么办?刘进第没回答,三牛说话了:老子拼了。刘进第嘘的一声,叫他别出声,说:先看着吧。 每天都有死去的华工,死了就被扔进海里。 第二十二天,在天边终于出现了一抹绿色的小岛,船向那个小岛靠拢过去。真的是一片陆地,长着茂密的大树,一片白色的沙滩围绕着海岸,椰子树在那里摇曳。船靠不上岸,红毛放下一艘小木船,带了几个光头向小岛划去。所有华工都被赶回船舱里呆着。 从椰树林里跑出一伙赤身裸体的土人,他们只在腰间围着棕榈树叶编成的裙子,手里举着竹子削成的梭标,哇哇地叫喊着。小木船上的人用布匹向土人摇晃,表示友好。船慢慢靠岸了,红毛和船工手里举着布匹上了岸,远远地就向他们弯腰。土人的首领明白来者是友善的,便收起了长矛。双方连说带比划,土人明白了大木船在海上遭了风暴,主桅杆断了,迷失了方向,要用布匹和烟酒与他们交换淡水和一些食物。首领收下了布匹和烟酒,答应给他们淡水。 船工抬来几个木桶,在土人的引领下,走到一处泉水,让他们把木桶装满。首领还送他们一些椰干、玉蜀黍。红毛拿出了海图给首领看,指手画脚,意思是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首领看了半天图,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图上的位置,原来是靠近北婆罗洲文莱的一个小岛。 红毛和船工们抬着水和吃的东西回到大船上,红毛问他的船长:就这样走?不抓几个上船?船长摇摇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现在是迷失方向,来日方长,懂吗?他的部下也心领神会了。船长又说:记下这个岛的位置,我们肯定还会再来。 补充了淡水之后,船调整了方向。过了赤道,南太平洋便风和日丽,往后的航程就顺利了。在海上颠簸了25天的木船几乎要散架了,不过,进入了爪哇海,红毛和船工都松了一口气。那天,华工们吃了一顿米粒比较多的番薯粥,粥里还有玉米粒,可能是小岛上的土人送的,还有咸鱼。光头说:把你们喂饱点,免得上了岸走不动。 站在最高处的一个红毛用望远镜看着前方,兴奋地喊道:到了,前方的岛就是勿里洞。 *据《印尼华侨史》(温广益、蔡仁龙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出版)记载:招募的契约华工经问话、查身,在卖身契上画押打手印,签订360天的契约,才发给五元钱的“安家费”。大鸡眼船在木船两旁加装有20个大车轮,到南洋顺风半个月,不顺则半年,下船前把各类种子备足,遇台风飘到哪就在那种东西吃。 上篇 苦难 第二章 二 勿里洞在苏门答腊岛南端与加里曼丹岛之间的海域,在邦加(Bangka)岛的东边,离邦加岛最近处不到十海里,两岛隔海相望,以蕴藏丰富的锡矿闻名,这是上天赐给这个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岛国的两颗珍珠,这两颗珍珠镶嵌在爪哇海上,使这个得天独厚的小岛长久以来让所有殖民者垂涎三尺,不惜用一切手段来霸占它。 勿里洞面积约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东西和南北直径差不多都是六十公里。岛的西岸沿海被一片白色的沙滩包围,蔚蓝色的海水轻柔地冲刷着沙滩又退下,沙滩再往里是一片繁茂的椰林,静谧又安祥,好像自开天辟地以来,这里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岛的周围海域盛产海螺,故得名勿里洞(Belitung,意为海螺)。史料记载,十三世纪末,一支浩浩荡荡的元朝船队,在将领高兴、史弼的率领下,从南中国海出发远征爪哇,航途中遇飓风袭击,被刮到这个小岛上,几十名生病的水手留了下来,这些人后来就成了勿里洞华人的先辈。他们披荆斩棘拓荒种地,出海捕鱼,在这里繁衍后代。 又载,十五世纪初,郑和下西洋时,途经勿里洞,曾在古港口昔浴(Sijuk)泊船上岸,继后,便有许多华人陆续来此谋生,并定居于此繁衍后代。 早先,勿里洞的当地人习惯上把当地华人叫做“orangChin”,即“晋人”,因此,关于勿里洞华侨的来源,还有一种更远古的传说,因为东晋时期的高僧法显去印度研习佛经后,取海道返回途中在巨港停留了五个月,他是史料记载的最早到印尼的中国人。在法显之后,大概还有晋朝时期的中国人来此地,故当地人把他们叫做“晋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印尼好些地方挖掘出不少汉代的陶瓷器,证明汉代与印尼经济文化交往就很密切。而到盛唐时期,更有成批的华人渡洋来印尼经商,定居于苏门答腊的巨港,然后又从巨港乘船到邦加文岛(Muntok),再到勿里洞。在华人来此岛之前,小岛一片荒芜,山地覆盖着原始森林,少数土族人还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 华人自来岛上生活就发现有一种“白金”能从湖水中淘洗出来,用土方法冶炼将其烘干,就成了白色的金属,制成器皿,很好用。这种白金就是后人称做“锡”的金属。巨港苏丹便与华人合作,开采岛上的锡矿。 早在巨港苏丹管辖时期,他们就发现华人采矿的技巧比当地土法高明,苏丹就让华侨监管锡矿,并派人到中国南方各省招募工人来开采。十八世纪以后,东印度公司*从苏丹手中接管了开采权,锡矿就落入荷兰人手中。 *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战胜西班牙、葡萄牙两个竞争对手,1602年荷兰国会通过了“联合起来组织一个大公司”的建议,这个公司称为“东印度公司”,荷兰国会赋予海外贸易独占权,公司可以招募军队、建筑炮台、铸造货币、任免殖民地官吏、同外国宣战或媾和,代表国会和外国缔结条约。所以公司表面上是商业组织,实际上是具有政权性质的殖民机构。从此,公司便向印尼进行贪得无厌的掠夺,逐步便印尼沦为其殖民地。——据《印尼华侨史》温广益、蔡仁龙著,1985年海洋出版社出版,第70页。 破损的机帆船摇摇摆摆终于驶近了勿里洞岛,向西岸的丹戎班兰(TanjungPandan)靠过去。到勿里洞的船只都在西海岸靠岸,这里风平浪静,海岸线有绵长的白色沙滩,逐渐形成了港口,丹戎班兰后来成了岛的首府。那时的码头非常简陋,从岸上向海上伸出木头和竹子搭成的桥便是码头了,船靠不了岸,从船上放下一长木板搭上桥,船上的人便从木板上走过来。 早有两列扛枪的荷兰大兵分别排列在岸上,因为早年有发生过华工因在海上的生活条件太差而死了人,船刚靠岸,华工便集体哗变,他们打死了船上的红毛便四处逃跑,也有被抓回来活活打死的,荷兰人吃了亏,后来他们便派了荷枪实弹的大兵把守。契约华工在光头的命令下,都集中到甲板上,挨个通过木板走到岸上。他们经过二十多天的海上颠簸,加上吃的是猪狗食,一个个没精打采,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魅一样。从不见天日的船舱里走上岸,他们被热带灸热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过了一阵,才看到天是那么的蓝,那么的开阔,海水也那么的蓝,蓝到透明,看得见水里的鱼群,还有像倒扣的白色大碗的鱼在漂浮,那是水母。 岸上的沙滩是那么白,天上的云也是白的,轻轻地飘着,轻轻地舒展,沙滩那一头的树林是翠绿色的,翠绿得像洗过一样。踩上沙滩,只觉得脚下软软的,一股温热从脚心往身上窜,觉得痒痒的。这就是南洋?这么美的地方,就像画一样。柱子看到沙滩上有前臂大小的褐色和黑色的软体动物不知是何物,还有像大碗一样长着八条腿横爬的家伙,前面两只鳌像钳子,他惊奇地指着问天成,天成告诉他那是海参和螃蟹,在咱家乡只听说过,现在总算见识了。他们正一愣神,几个光头喝斥道:快走! 一些荷兰大兵已经用粗大的绳子把他们团团围住,命他们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光,华工们不知要把他们怎么样,赤条条惊慌地挤成一堆,在荷兰大兵的枪膛下,瑟瑟发抖。 脱下的衣服扔在一堆,光头点一把火烧了。赤身裸体的华工不知所措,谁都不敢出声,这些赤手空拳的中国人在荷枪实弹的洋人面前,只能是任人摆布、逆来顺受,他们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被剥夺了。 荷兰人叽哩咕噜一番,几个光头点着华工胸牌上的号,被点到的华工核实过胸牌后,在那张契约上再按手印,然后领一套衣服、一张草席和几件日用品。华工们被分成几个队,由中国光头带领朝不同方向分散走了。天成、来顺和登贵、柱子被分在三个队,只有登贵和柱子在一起。天成和来顺央求让他们四个同乡在一起,光头恶狠狠地说:来这里什么都必须服从,不准提要求!快走,不准多说!他们互相用眼神告别,便跟随带领新华工的巴力头(parit,矿区,巴力头即矿区总管工)向不同的方向走了。 每个矿区设分公司,总管是荷兰人,矿区的头叫“巴力头”,大多是几代侨生(“侨生”是对当地土生土长的几代华侨的称呼,区别于“新客”和“老客”),而且是甲必丹的后代(荷印时期为了便于管辖华人,最小行政区区长官衔叫kapitan,当甲必丹的人多数受过荷兰学校教育,懂荷文),有的自祖上就在矿上当巴力头许多年头,能讲番话(本地话),也会讲些红毛说的荷兰话。荷兰人靠这些侨生来控制矿区,巴力头手下有几个“隆帮头”,每个隆帮头管辖几个“带工头”,个个都凶神恶煞一般,巴力头要向分公司的荷兰人负责,荷兰人是分公司的负责人,上面的总公司是勿里洞锡矿公司,设在丹戎班兰,总公司归东印度公司指挥和管辖。 天成这一队领头的巴力头自我介绍叫黄汉彪,大眼泡,蒜头鼻子,嘴唇外翻,一脸恶相。他粗着嗓门说:听着,兄弟我在荷兰人手下吃饭也不容易,你们都得听我的,谁跟我过不去,有他好看的。好好干,月底自然有工钱给你。 天成默默地数着这个队华工的人数,一共一百一十四人,进第和三牛在这个队里,他庆幸还有船上认识的伙伴在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是两个老华工挑着两口大铁锅和箩筐,筐里像是装些粮食和盐之类的东西,那两个老华工是矿区里获得人身自由的老客(出洋年头久了的“唐人”)。天成心里想:带着锅?难道要走很长的路? 这队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去。走出丹戎班兰辖区,眼前是一片荒郊野岭,渺无人迹,再往前走,没路了,遍地杂草和灌木丛生,都有一人多高。走在前面的华工不知往何处走了,巴力头黄汉彪说:不是让你们来看风景的,没有路就是让你们开路。几个带工头分别把锄头镰刀等工具分发给华工们,叫大家一边走一边开路。这些带工头当监工多年,管制工人很有一套,他们把华工按人头分组,天成、刘进第、魏三牛和另外叫五斤和黑子的华工共五人分在一组,每组划分地段,必须把该地段的杂草灌木清除并平整出周围的路,规定必须按时完成,否则不给食物吃。 就这样,遇到大石头挡道,华工们就合力把石头搬开,把杂草铲除掉,把路面整平,很多人的手被荆棘扎破了流了血,光脚板扎了刺也流血了,谁都顾不了这种小伤,弯弯曲曲的小路在这支疲惫不堪的劳工队伍的脚下延伸着。 蛇!蛇!一条大蟒蛇盘在杂草丛里,肚子胀鼓鼓的,像是吃撑了在那里睡觉。蛇被惊醒了,直立起头,吐着蛇信子,丝丝地,让人胆寒。带工头闻声跑去,举起锄头往下砍,大莽被拦腰砍成两截,血溅出老远。黄汉彪说:好!有蛇肉羹吃了。 日头当空照,汗水顺着每个人的脊背流下来,很多人虽然有了一身新发的衣裳,可是都舍不得穿,只把裤子穿上,光着脊梁。上岸前吃了一顿番薯玉米粥,肚子早就空了,巴力头自己拿出干粮来吃,却没有要他们歇息一会的意思,怪不得船上的光头说把你们喂饱点,免得上了岸走不动。 隆帮头催促华工们继续开路。前面是山岗,有野生的香蕉木瓜芒果椰子,一名华工摘下香蕉就吃,带工头过来就一个巴掌打过去:不懂规矩!这些果子可以摘,但是必须交上来,不是让你们随地就吃的。这些规矩新客(新来的华工)都不懂,因为这些果实可以充饥,不许华工们马上吃,必须交给带工头,由他们分配。这些野生果子吃进口里真甘甜爽口,椰子水还非常解渴。 三牛禁不住说:都说南洋好,不用下种遍地都是吃的,果真是,以后老子契约期满了,就在这里开荒种地,不怕会饿着。带工头接过话茬:你想得美!这地能随便让你开吗?这地全是荷兰老板的!三牛不吭声了,他在心里骂道:他娘的,不会种地的人总是霸着地! 山越来越高,一座山头连着一座山头,密林挡住去路,那不是灌木丛林,那是热带雨林高大的阔叶林木,高耸入云,一棵连着一棵,藤蔓交叉,盘根错节,大森林里阳光透不进,阴森森的给人一种威慑的压迫感,让初来乍到的新客们胆战心寒,他们迷失了方向。突然有人发现大树上有猴子在跳跃,那家伙吱吱叫着,引来了一群猴,它们也不怕人,有的下来抱住华工的腿,有的跳到华工的肩上,还有一只抢走了一个华工搭在肩上的衣裳,他急得直喊:我的衣服,拿走了我穿什么?猴群给大家带来了新鲜和欢乐。隆帮头这时也无能为力,只好让大家就地休息。带工头找来一位当地土人,给他们指点路径。森林里其实是有路的,只有当地土人能识别。带工头让华工们筏树开路,这就不是像砍除杂草荆棘那么简单的了。 一时间,拉锯声、斧头砍树声,树林里筏木声响成一片,猴群害怕了,躲在高高的树枝上呆呆地看着这帮不速之客破坏它们的家园。几个华工口渴难忍,嗓子像冒火,看到山崖那边流出一股泉水,便过去捧起来喝。过了半响,这几个人都说肚子绞痛得厉害,不一会儿,就一个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手脚发僵。 别的华工一时不知所措,带工头还在嚷:没事,都干活去!两位老华工对带工头说:像是中毒了,可能喝了有毒的山泉,这山里有的泉水是有毒的,早年我们来的时候,也有人喝了泉水中毒死了。黄汉彪也着急了,他担心的是如果死的华工多了,自己管辖的巴力就亏了,忙问:有解毒的办法吗?老华工摇摇头。那几个中毒的华工嘴唇变乌了,在地上打滚,喘着大气说:求求你们给我家里带个信……便相继停止了呼吸。 带工头让几个华工就地挖了坑把他们埋了,然后说:继续干活去! 虽然本来人人都很少说话,因为隆帮头也不让他们多说话,死了人,更笼罩着沉闷和不祥的气氛。魏三牛悄悄地问刘进第:你是识文断字的,你看了那张画押的纸上写些什么了吗?到这时他才想起那是张卖身契,不明不白就画了押,自己要吃大亏了。刘进第说:没仔细看,光头也不让看详细,但我还是知道内容的,好像是说:签的是一年的合同,期满后就让华工自由了,还有——到矿区开工后,按月开工资……三牛打断说:真的是一年?你没看错?刘进第说::这一点我是认真看的,没错。三牛放心了:那就好,一年,不算长,老子怎么也能熬得过来。 一直到日头偏西,隆帮头才让那两个老华工点火做饭,老华工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早就地造了简单的土灶,把大铁锅支在上面。锅里下了一些米煮得半熟时,那条大蟒蛇被剥去了皮剁碎了放进锅里,加了些番薯干,一起熬。便飘出了阵阵蛇肉的香味。 隆帮头检查了每组完成的活才让华工们排着队去领粥,他们也兴高采烈地说:蛇肉粥,吃了大补,你们可得出力干。老华工先把稠的有肉的捞出来挨个给巴力头、隆帮头和带工头,他们当然吃到的是最大份的,剩下的稀粥再分给华工。这些许久没有闻到肉香的庄稼汉子,这次也尝到久违的肉香味了。 那张蛇皮得归黄汉彪,他翻了翻看蛇皮说:可惜了被砍断,不过,拿去巴达维亚,能卖钱。 天成趁大家吃东西时,悄悄地问带工头:别的队去哪?他是想知道来顺和登贵的去处,带工头摇摇头,说:干好自己的活,不许打听。 日头落了山,林子里很快就黑下来,隆帮头没让华工停下,反而催促说:趁好天赶快干,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月亮出来了,山野和树林像鬼魅一样,野兽的嚎叫声、夜间行动的飞鸟的啼叫声不时传来,真瘆人。华工们就着月光继续干,疲劳、瞌睡慢慢地包围过来,和三牛搭伴拉大锯的华工叫五斤,他出生时只有五斤,所以叫五斤,长得瘦小,他的手臂都不听使唤了,拉着拉着慢了下来,三牛知道他拉不动了,说:我力气大,我一人就可以了。叫他在一旁靠着树歇息一会。不料隆帮头走过来,发现有个人竟睡在那里,过去就是拳打脚踢:看你睡,还没停工就敢睡!三牛赶忙过去说:先生,对不起,是我让他歇会儿的,他的活我会干完。隆帮头看了看三牛的个头,愤愤地说:好小子,你能,你有力气不是?再加一个路段,没干完就别想睡!说完走了。 月亮偏了,带工头才让收工,只有三牛和五斤还继续干。五斤很不安地对三牛说:都是我害了你。三牛说:别那么说,你我都是受苦人。 华工们随地倚在大树旁互相靠挤着沉沉地睡了。即使山蚊子很凶,成群地来叮,他们已经没有感觉了,睡眠是制止疲劳和饥饿的良药。还有野猪吭哧吭哧地在周围转悠,因为人多势众,它不敢袭击。 天刚发白,树林里雾气蒙蒙,隆帮头就把华工们叫醒:起来,都起来,再睡什么时候才能把路开到岸东! 岸东(Gantung)在勿里洞的东南部,他们是从岛的最西头的丹戎班兰出发的,就是说要横贯全岛走到东南部,而且是一边走一边开路,穿越岛中部的山地,那是没有人烟的地带,丛林中瘴气弥漫,水土险恶,猴群、野猪、蟒蛇都遇到了,热带雨林雨水多,几乎每天下午就下一场大雨,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树林里的潮气和地上霉烂的树叶呕出的气成了团团瘴气,包裹在周围,风餐露宿的华工很多人得病了,多数人是拉肚子、发冷发热。病了也得照样干活。 五斤倒下去了,他病得不轻。带工头用脚踢他几下:起来,那么金贵的身体就别来南洋,来这里就是会说话的牛马,知道吗?这还只是开头呢,下了矿湖才是干活,谁都不许偷懒。 五斤撑起来,继续筏树,过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倒,斧头落在他脚上,脚背血流如注,三牛赶忙把他扶起来,一时也慌了手脚。带路的土族人就地找来草药,给他敷在伤处,三牛撕破衣服给他把脚包扎起来。土族人说:有这种草药,不沾水七天保好。土族人又找来一大片香蕉叶给五斤把他受伤的脚裹了几层,说:香蕉叶清热去火,包了脚走路会好些。老华工把他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三牛替五斤直点头谢他。隆帮头对围拢的人喊道:行了行了,都赶快干活,自己管好自己,别人怎样不用你管,这是规矩。 有几个华工都陆续病了,一会儿身上发高烧一会儿就冷得直发抖,又拉又吐,隆帮头知道他们是得了热带的疟疾,可是没有药。黄汉彪便让得病的华工集中在一边,谁都不许靠近,他知道这种病会传染,要是传染开了就麻烦了。 到后半夜,得病的华工有的撑不下去了,可是带工头阻止不让别的华工靠近。 天亮时,有三个华工已经咽气了,带工头捂着鼻子叫三牛天成和进第三人挖个坑把他们埋了。他们在土坟前插上三根树枝当三柱香,对着新堆的坟茔凄凉地说:兄弟,知道你们死不瞑目,可是你们比那死在船上的幸运,你们还有一抔黄土相依,有鸟儿相伴,来年我们再路过这里,你们还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只是,我们却无法告诉你们的家人…… 黑子也在这几个生病的华工当中,他的脸色惨白,还喘着气。带工头说:这个恐怕也不行了,一起埋了。黑子便爬起来说:求求你,我能行。三牛他们也过来求情:先生积点阴德,他还没死,能熬过去的。带工头瞪起眼:你说的!要是再传染给你,连你也死!三牛说:我不怕。 土族人在林子里找到金鸡钠树,摘来一些嫩叶,让黑子嚼着吃下去,虽然苦得很,黑子也吃了。他们再剥下一些金鸡纳树的树皮,老华工熬了一大锅水让大家都喝,这场疟疾总算躲过去了。黑子感激地对三牛说:多亏了你救了我一命。三牛说:咱们都是苦命人。 歇息时,三牛和天成他们就和土族人用手比划着聊天,他叫古农(gunung,就是大山的意思,当地人起名都就地用山里看到的东西来起名),肌肉结实,两臂和胸前的肌肉都鼓凸着,不穿衣服,只用棕榈树叶编的短裙围在腰间遮挡下身,额头上套一圈自己用棕榈树叶编成的套子,长长的棕榈树叶散在后肩,红铜色的皮肤泛着油光,不像中国来的新客们面黄肌瘦,皮肤干涩,古农会讲一些客家话,因为来这里的华工多数是客家人,他们讲的是家乡话,当地人和他们交往多了,也学会了客家话,几代人这样传下去,所以客家话也成了一种普遍可以交流的语言了。古农教他们讲当地的话,吃饭是“马干纳西”(makannasi),手是“当岸”(tangan),眼睛是“马达”(mata),树是“波汉”(pohon),新客们发不出hon的音,说成“汉”。说说笑笑,很是融洽。古农吃饭时撕了片香蕉叶,把它对折,用它在碗里捞着吃,当地人都吃干饭,没有吃粥的习惯;大家看他的样子都乐了。他说,我们吃饭都是用香蕉叶盛,用手抓着吃。华工们便笑了,说:用手抓着吃不脏吗?古农却说:你们用两根小木棍又怎么能吃呢? 从祖辈就在荒野林地里生活的古农生活能力极强,他随地可以用随手拣来的树枝木棍做夹子套住小动物,如野兔或用削尖的竹子当梭标,看到树林里有动静,悄悄地过去,嗖地一下把竹梭标掷出去,一只野鸡就倒地了。他把野鸡尾上色彩鲜艳的长羽毛插在头上戴的棕榈树叶圈里,把猎来的小动物自己烧烤来吃,那股肉香味真馋死人,那些连肚子从来就没有填饱过的华工们闻到那种烤肉的香味,肚子就饿得更难受。连巴力头、隆帮头们也馋了,如果是华工,他们绝对不会让他那么放肆地大嚼野味,可是这个古农是当地土族,他们不敢惹,巴力头只能凑过去,说:好香啊。古农说:你们也可以猎野味嘛,你看大家都那么饿。一句话提醒了巴力头,便说:大家先猎野物。 华工们在家乡都是庄稼人,都会下套子打猎物,几下子便做好夹子和陷阱,把夹子放在里面,上面盖上树叶做伪装。林子里的小动物没有人捕猎过,不知道人的伪装,陷阱里很快全有了猎物,兔子、野鸡,老华工七手八脚就把毛收拾干净,把柴火点起来,管工们吃了野味,也喜滋滋地说:要是猎到野猪那才带劲。三牛说:猎野猪也不难,头晚我听到野猪叫就想捕猎,只怕触犯规矩,不敢动手。黄汉彪意外地说:我允许猎野猪,妈的屄,吃没吃的,赶这么远的路,谁都受不了。 他这一发话,带工头都活跃起来,他们命华工分头挖了几个大陷阱,上面伪装好,再把吃剩的鸡兔的肠子放在上面。晚上,人们睡下了,后半夜,吭哧吭哧的声音由远至近,那个蠢家伙来了。卟通一声响,三牛便醒了,说:那家伙掉进去了。他在家乡是个捕猎能手,冬季农闲时节,只要出去野地里下套子,没有空手的。他叫醒了几个华工,点上火把到陷阱一看,果然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掉里头吭哧吭哧地叫。 他们用细树藤把它捆绑好,再把它拉上来,这家伙还真重,起码有上百斤。隆帮头也高兴得手舞足蹈,破例地让三牛等几人免了开工,帮老华工收拾这头黑家伙。 杀了野猪,大家都分到肉吃,最好吃的部位和最大的份额当然都归头们享用。野猪肉让大家把死亡的恐惧暂时忘在脑后。 老华工带的米不多,路又这么难走,为了省点米,他们砍了香蕉树,去掉外面粗糙的皮,取其树芯切碎了放在锅里加点米,再把椰子破开来,椰子水喝完,刮出椰子肉,放在锅里一起煮也是美味,而且有椰子油的香味,肚子里缺少油水的华工吃了还增添了力气。砍倒的椰子树,顶尖有一小段黄白色的嫩芽,那是椰子树芯,可以吃,而且是营养最丰富的部位,椰子树芯周围的花也可以吃。 南洋确实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有吃的东西,不会饿死人。 山上沟沟壑壑多,华工们遇壑要搭桥,遇沟要填平。那些看不到顶的大树要几人才能合抱,放倒了也有几十米长,砍这种大树最费力,放倒时站在旁边的人躲闪不及,就会被压死。一位华工在斜坡上伐树,另一棵大树放倒时,他已无路躲闪,竟掉下了沟里。别的华工说:得想法把他救上来。带工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沟,甩了甩手说:算了,弄上来也活不了。 三牛走过来说: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必竟是跟我们一条船来的。带工头瞪着他说:你呈能是不?你下去救!三牛说:好,我下去。他找来树藤捆在腰间,吩咐别的华工把他放下去。上面的人也悬着一颗心。 过了许久,三牛抽拉着藤条,上面便拉动,重量增加了,像是两个人。是两人,上面的人七手八脚把摔伤的人先抬上来,他已经摔断了脊骨,头破血流了满面,说不出话来,三牛摇着他的手:兄弟,兄弟,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摔伤的华工投过来感激的目光就断气了。在他们离开时,又留下了一个新的坟堆。天成心里暗说:又一个孤魂回不了家乡。 白天,管工们都在树荫下打牌赌钱或者打盹,华工们却从天刚亮一直干到天黑,下起雨时,也冒着雨干。 第十二天,走出了丛林,前方看到了一排排低矮的木板房,隆帮头高兴地喊:到了,岸东到了! 这队华工走了十二天,他们身后留下了一条路,一条不仅鸡公车(木制人拉的独轮车)能走的路,连牛车也可以走了,岛的东西距离在地图上不到60公里,可是这条路爬坡绕沟,转了多少个弯,至少要多出近一半的距离。这是华工用血汗用性命开出来的路,是华工的双手用最原始最简单的工具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开辟出来的,是最早横贯全岛东西的路。而这些华工从暗无天日的船舱上岸时,已经是不像人样了,再经过十几天风餐露宿,被太阳烤晒,被大雨浇淋,肚子里每天只填进一把都不到的米粒,却要干牛马活,被荆棘扎,被林中有毒的昆虫叮咬,被猛兽追赶,被毒蛇咬伤,冒着九死一生,这时更像一群鬼魅。 *勿里洞当年的矿工中华劳工会会长卢秋生的回忆录记载:勿里洞的契约华工绝大部分是客家人,他们在中国时已订下了契约,剃光了头,并在胸前挂上牌子,然后坐船到勿里洞。他们未上岸时,荷印政府已派了数十名茶枪实弹的警察在码头等着,一上岸,警察就用粗大的绳子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身上的衣服被脱下烧掉,另由矿务局发给一套衣服,还有草席等用具(费用以后从工资扣除),然后把他们押到矿区去。 《印尼华侨史》(温广益、蔡仁龙主编,海洋出版社1985年出版)这样记载:勿里洞在1850年以前还是一片荒山野岭,是个人烟稀少到处是毒蛇猛兽的小岛。荷兰资本主义侵入后,由于契约华工不断到达,与当地居民一道披荆斩棘,才使勿里洞的面貌逐渐改观。而华工在开山砍树造桥铺路建屋开矿中,不知献出了多少生命。 上篇 苦难 第三章 三 二战前,印尼锡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30%以上,位居首位,邦加的产量占全印尼的67%,勿里洞的产量占30%。其时,勿里洞岛上有四个小埠头,每个埠头都是一个矿区,除了丹戎班兰和岸东,还有在岛东北角的新路(KelapaKempit)和东部的玛纥(Manggar),这批华工分成了四队朝各埠头走去。除了丹戎班兰无需那么艰苦的开路外(他们修码头也很艰苦,也有不少人掉进海里死去),去新路、玛纥的华工和岸东一样,都经历生死的奋斗才走到目的地,华工们用血肉之躯修建了从丹戎班兰到岛的各个方向的路,给矿区后来运输物资和器械提供了基本条件。那时的小埠头是因为矿工多才形成的,其实除了矿湖矿窑外,只有简陋的矿工长木屋,出了矿区有个小巴杀(pasar,集巿),获得人身自由的老客(从唐山“过番”来南洋时间长的称作“老客”,与“新客”最大的区别是,老客会讲一些“番话”,即本地话。唐山泛指中国大陆。)有的在那里开了亚弄店(warung),那种亚弄店只在亚答屋(rumahatep,用竹篾、棕榈树叶和椰子树叶搭成的乡里简陋的房子)里卖些零碎的东西,像针线是为了给矿工缝补衣服的,万金油是给矿工生病时用的,因为看病要自己花钱,矿工也买不起药,生了病都忍着,最多是买万金油来顶替,还有土烟叶,那是用玉米叶加工晒制的。有的老客开了手工小作坊,如酿酒、酿制酱油醋、用甘蔗制糖、豆腐坊,这类小作坊还是很原始的手工操作,都是老客和家人从早到晚在操劳,这种手艺都是华侨从中国带过来的,当地人都不会,所以他们的产品很受欢迎。逢巴杀日,就有当地人带着自己的土产像胡椒椰干和咸鱼等物来随地摆着,可以用他们想要的东西交换,也可以用钱买。华侨和当地人都公平买卖,不会发生争执。 矿区里的老华工对新到的伙伴似乎很麻木,他们只管照旧排队去矿湖,排队回来,都是默默地低着头走着,好像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一样。老华工个个都瘦骨嶙峋,只剩副骨架子,样子都很苍老。天成心里很不解:合同不是只一年吗?他们看样子在这里干了不止一年二年了,怎么不回老家呢? 隆帮头通常没有马上让新华工去矿湖干活,安排他们把树林里砍筏下来的大树拖回来锯成木板,还去砍竹子、砍棕榈树叶和椰子树叶,让他们搭建宿舍。这些农家子弟干什么都是一把手,他们把竹子破成两指宽再把皮削下来,把这些长长的竹蔑编成席子,四周用竹子夹住,再用细竹蔑把它们缝合在一起,这就成了一面竹蔑的墙了。 十几天后,在原来老房子的后面,又立起一座很长的木板和竹子搭成的新屋子,新房子围成方形,中间留一块空地可晒衣服,当地人叫“隆帮”,所以管制矿工的监工叫“隆帮头”,房子用竹蔑墙隔成许多小间,八个人住一间,每人一张床,床也是华工自己用木板或用竹子打制的,地面是泥地,没有窗,房间里很暗。有一间房摆着长桌椅板凳,那是吃饭的地方,虽然简陋,但华工们终于不再风餐露宿了,有了一张自己干完活可以躺下好好睡一觉的床了,而且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用双手建成的,心里便有了一种安定感。天成悄悄地跟三牛说:一年合同期满后,咱们一起回老家,就不知道登贵他们在哪里。 新客们慢慢地知道隆帮头是管他们上工收工、何时起床何时开饭的,还管结算工资、管是否可以请假,一句话,隆帮头操着华工的生杀大权,一个巴力里有好几个隆帮头;隆帮头下面是十几个带工头,带工头管带领各组工人到工地并监督干活,带工头如狼似虎,盯华工盯得最紧,想歇口气,马上就挨打骂和脚踹。还有一些带工头是跟随在巴力头左右的,那是为防范不服管制的华工哗变来保护巴力头的。因为先前发生过华工因被尅扣工钱或因劳动条件太苛刻而集体哗变,他们用手中最原始的工具攻击隆帮头和带工头,巴力头几乎丧了命,他们被吓破了胆,火速从公司调来武装警察镇压,抓了十几个华工,后来巴力头便安排几个小带工头当贴身保镖。 住的地方解决了,接下来,带工头让新客们有的在菜地里干活,有的喂猪,有的平整周围的地,这些对庄稼汉来说,都不是什么重活。其实巴力头恨不得从华工身上榨出更多的盈利,因为巴力头是向分公司承包的,华工抵达矿区就得尽快让他们到锡湖干活,出了锡矿卖给分公司才能获得盈利,只是因为分公司勘探矿源,还没有确定新的采矿地点,才让新到的华工先干点别的事对付一下。 这样,一个月就过去了。这个原因华工们并不知情,巴力头还充当好人说是让他们先熟悉,不过,对巴力头来说不会吃亏,不出锡,会扣除华工的工资。 这天,老华工下了工后,他们住的那排隆帮气氛很活跃,他们挨个排着队在吃饭那间屋里等着领工资,他们叫“领饷”。虽然每次经过七扣八扣,领到手里的钱所剩无几,但那是一个月劳苦拼了命挣下的,活命全靠这点钱。天成这批新客也活跃起来,互相通报:发饷了!他们找到管他们姓李的隆帮头问:能给我们多少饷银?隆帮李(印尼对人的称呼和西方国家一样,是把称谓放在前面,姓氏放在后面)鼻孔里哼了哼:你们想得美,那是给老客发的饷,你们新客没有份。为什么?我们也干了一个月了,按合同,每月发工钱。隆帮李说:你们就是没有!初来乍到,活儿还没干,就领饷,有那么便宜的事?新客们嚷起来了。带工头便把黄汉彪找来。 黄汉彪跨着大步走来一边大声骂:闹什么闹!都给我听着:你们这一个月一没干活,矿区还倒贴你们米粮,你们还欠着荷兰老板的债,现在是人家替你们赊着钱呐,懂吗?你们反倒来要钱,反了你们! 华工们眨巴着眼,让巴力黄一说,都搞糊涂了,我们一路走来一边开路,死了多少个弟兄,苦干了一个多月,怎么反倒欠钱了?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说:我们怎么欠钱了?是你欠了我们的钱。 黄汉彪不慌不忙地说:大家新来乍到还不懂规矩,也怪我来不及跟大家细说,今天咱们就都说清楚吧。你们欠的债有:第一笔,乘船钱,人家不能白送你渡洋吧;第二笔,在船上吃的,人家不能让你白吃;第三笔,发给你们的衣服席子碗筷等用具,这大家都拿了吧?第四笔,这一路来让你们吃了有一个月,难道是我黄某请客吗?华工们气愤地说;我们一直都在干活,你让大家开路,那不是干活吗?黄汉彪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没错,是开路了,可那不是下矿窑,合同是指在矿湖里干满规定的量和时日,才能领取工钱。你们不都画押了吗?怎么不遵守合同呢? 听他这一说,华工们傻了,到头来,我们都欠了债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三牛气愤极了:巴力黄,你们讲不讲理?我们弟兄死了多少个了,你还说我们欠你们的债……华工们也说:就是,就是。 黄汉彪这时变了脸,大声喝道:荷兰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画了押,说明你同意了,想反悔?不行!除非把欠的钱还清了。他又把口气放缓了说,我也不是要你们现在马上还债,欠的钱先赊着,我这里好说话。说完,给小带工头使了个眼色起身便走。 小带工头明白这个眼色的意思是:再闹的就关禁闭。这是对付华工最轻的一种惩罚。关禁闭就不给饭吃,关了多少天误了工,还要被扣工钱和饭费。 华工才知道命已经攥在别人手里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这里,隆帮李又装好人:看到别人领了钱眼馋了是吧?我也知道,大家画了押,当然是想来挣钱的,这些天没让你们去锡湖是看你们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养精蓄锐嘛,你们那么急,好,明日开始,去锡湖。 上篇 苦难 第四章 四 清晨,才四点半钟,华工们还在睡梦中,老华工住的隆帮前的大木鼓就梆梆梆的击响了,那是催他们起床上工的信号,新华工隆帮前的大木鼓跟着也梆梆地响了,接着便是一声声起来!起来!的幺喝声,那是隆帮李在催他们。今天是怎么了?要这么早起?隆帮李大声呵斥:都快给我起!今天去锡湖,谁都不许再睡,快去冲凉。几个起身稍慢的华工,一桶水立即就泼到他们身上,面对凶恶的隆帮李谁都不敢吭声。 冲凉有专门洗澡的地方叫冲凉房,也是矿工们自己建起来的,一溜长木板房,四周用竹篾围成,里面用砖头砌了长长的水池,抹上洋灰防漏水,劈成两半的竹子接来山泉水,那水很清又很凉,泉水总是不断地流,所以水池里的水总是满的。泥地上铺过厚厚的细沙,再垫上鹅卵石,冲凉时地上不溅水,又很快渗进土里。这是热带地方的好处。因为在锡湖干活整天顶着烈日曝晒,而且不准停工或歇息,在热带地方早晚都必须冲凉,矿工一天得冲几次,而且得从头顶往下冲,否则会被晒晕,新客们不习惯早上冲凉也必须服从。 五时出发,出发前带工头拿着名牌挨个点名,并先训话,训话内容是说出工的规矩:工种和地段由带工头分配,不得挑选。他们走了二公里路,走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头,带工头便说,就是这儿,把这片山地给我挖下去,铲掉山头,一直挖到有锡矿为止。 这里就是锡矿?锡矿是什么样的,新客们没人见识过,就照带工头说的干就是。带工头把他们分成五人一组,每人都划分地段,工具是最原始的锄头、铁铲、畚箕、扁担,挖呀铲呀挑呀,一铲一铲一担一担,把泥土挑走,山头被削平了,还继续挖下去。日头升上老高了,热带的太阳没到正午就像火烤一样,每个人都是光着上身干的,汗水顺着脊梁流下去,连裤头都浸湿了,有人就干脆把裤子也脱了,全身赤裸,只用一根细藤绑在腰间,摘片香蕉叶挂在细藤上遮挡下体。因为衣服是要扣工钱买的,能省下的就省,为了实现那个目标:攒钱,赎身,早日回家乡。因为有这个目标像一盏灯一样亮在心头,即使像牲畜一样干活也能忍受。带工头立在他们身后,谁稍停下,带工头的脚就踹过来。这样,一直干到九时半,老华工挑着吃的东西来了,带工头才让他们停下吃饭。饭是稀粥加番薯,还有一点咸菜,这就是全部早餐了。每个人吃完那一碗,肚子还是空的。可是,马上得接着干。 到日头正当中,华工们个个被晒得头发胀,带工头才说收工了。他们排着队回宿舍,没人说话。天成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老华工都沉默不语,干这种牛马活,谁还有力气说话? 中午在宿舍总算吃了一顿干饭,有咸鱼和煮的黄豆。吃完,可以休息一会儿,大家倒头便睡了。刚迷糊过去,木鼓就梆梆地响起,带工头喊出工的吼叫声又起,出工之前得先冲凉。去时日头当空,转眼的功夫,天骤然变阴,热带地区的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几个华工收起了工具想躲躲雨,带工头的鞭子便抽打过来:谁让收工了?他们只好照样在大雨中干,一直到天黑了才收工回宿舍。 每个华工都有定额,每天至少必须挖4立方土,没完成的不能下工。 每天做十几个小时的牛马活,没有星期日,一个月只休息两天。天天是烈日炎炎挥汗如雨,或是倾盆大雨,汗水和雨水流在一起。 原来的山头铲平了,成了凹下去的盆地,挖掉有30米的地表之后,泥土里便可以看到有点点闪亮的东西,那就是锡沙。 巴力黄这时来察看了,他抓起一把土,仔细看了看,对带工头说:成色还不行,继续挖。挖了50米深,闪亮的东西多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掠过巴力黄脸上的横肉,他对带工头说:一边挖,一边筛。带工头便把人分成两组,一组继续挖土挑土,一组用筛子筛土。筛土并不比挖土挑土好受,筛土半弯着腰,上半身要不停地转动,也累得腰酸背痛。锡沙就这样被分离出来。这层锡沙还不是好的锡沙,好锡沙还在下面。分公司收购锡沙是按成色定价的,黄汉彪也知道上层的锡沙不值钱,但是扔掉这些土怪可惜,筛出来多少还能增加一点收入,反正华工的体力又不用多付钱。 一边掘一边筛,一层一层往下延伸,盆地被掘成一个大湖,四壁的泥被削成墙面,一层叠着一层,每层深达三、五十米,有的深达百米,直到盆地的底部显出了一层带水的白沙,那水中的沙是明晃晃的,特别刺眼,那就是含锡沙的水。挖成这样的锡湖叫“佛朗”,每层之间用半米宽的木板架成的天桥相连,两边没有扶手也没有台阶,华工们分布在每层挖土,然后挑到底层湖里筛洗出锡沙,再把锡沙往上挑到地面。风吹不到盆壁里,整个锡湖在毒热的日头曝晒下,四面辐射着热浪,汗流干了,连骨头里的油都被晒出来了,这时,所有矿工全是赤裸着身干活。这里是男人的地界,人们已经没有羞耻感了。在锡湖的盆壁挖土或在湖底淘洗锡沙,比在原来的山头挖土艰苦得多,也危险得多。往下层走就是朝下的斜坡,往上层走就是向上的斜坡,那都是走在通往冥间的九泉路啊,身体一摇晃,摔下去轻则断臂断腿,重则就是粉身碎骨。合同里写着:任何工伤死亡,矿区不负任何责任,也不赔偿。华工是用命当赌注啊! 黄汉彪几乎每天都要来巡视一遍,他关心的是这个新矿到底能出多少锡沙。一看到湖底的水明晃晃的刺眼,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个矿比老矿还丰富,值! 晚上熄了灯后,偶尔听到树上夜鸟的叫声,或墙角蛐蛐的叫声、老鼠吱吱的叫声,有时传来连续的惨叫声,凄厉地划破夜空,让人毛骨悚然。除此之外,整个隆帮就像坟墓一样安静。后来新客们才知道,那连续的惨叫声是不遵守规矩的华工受罚的叫声。 巴力里有数不清的规矩:不请假不出工,罚;私自出矿区,罚;假日里出矿区必须请假,不请假,罚;没有按时回隆邦,罚;不服从干分配的工种,罚;对任何管工头有不尊重的举动,罚;随意损坏工具,罚;逃跑,罚……各种惩罚手段都不同,不给饭吃那是很一般的惩罚,用树藤抽打也是轻的,吊在树上让一种热带会吸血的蝙蝠叮咬,不到天亮就会死去,那是惩罚逃跑被抓回来的矿工。还有就是欠款的要罚延长契约期,少则二、三年,长的五年、八年,如果被认为是“犯上作乱”的,根据情节甚至要罚延长十年。 前面老客住的隆帮里有时会传来悠悠的竹笛声,不常有,因为老客们在锡窑干活,那得三班倒,大概只有轮到晚上没班的时候,那竹笛才会吹起来。笛声在沉静的隆邦的夜空飘荡,呜呜咽咽划过华工们的心尖,不过,从来都没人去理会,因为每个人干活都太累了,那竹笛吹了一阵也停了,吹笛人第二天也得早上班。 又累又乏的华工们晚上躺下之后,立即睡着了,五斤却翻来覆去的,天成问他怎么不睡,他说:明天就下到湖里淘沙,我怕……天成安慰他:心稳一些,什么都不要想,走在板上,只看脚下,眼睛不要看别处。五斤说:万一带工头抽鞭子,我会站不稳的。天成说:你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别的不要管,他就找不出茬了,快睡吧,要不,你会没力气的。听了天成的话,五斤睡了。 上篇 苦难 第五章 五 华工们挑土到湖底筛洗锡沙,下了一层又一层,下去了就不能抬头往上看,一抬头就会心虚会胆寒,腿脚就打颤。湖底的沙子很扎脚,五斤和天成他们一起淘洗筛沙,收工时带工头要检查每个人筛出的锡沙量,谁都顾不上说话,否则会完不成量,完不成量就不能收工。所以是各人干各自的活,但是必竟有伙伴在一起,心里就踏实了。筛出来的锡沙往上挑便是走在半米宽的木板上往上走,天成再提醒五斤:只看自己的脚下,踩稳。五斤点点头。 这样顺利的过了许多天,胆子也练出来了。可是五斤的脚出问题了。赤着脚泡在锡湖含金属的水里,久了皮肉就会刺痛,华工们不知道那是受腐蚀的,很多老华工因此得了“烂脚病”。五斤的脚在来巴力的路上被斧头砍伤过,当时亏得有古农找来草药给他包扎了,伤口的肉慢慢合上了,但还是嫩肉,每天在矿湖里泡久了,开始是皮肉刺痛,慢慢地就烂了,皮肉绽开,每晚都痛得他在睡梦里哼哼,他自己不知道,因为太疲劳,睡得很死,是三牛发现的。三牛问他做什么梦,想家了?五斤才说脚烂了,痛。大家一看五斤的脚,是不能再泡水了。三牛便替他向带工头求情,给五斤换个工种。带工头立即板起脸:在巴力里从来就没有要求换工种的,让干什么就是什么,这是规矩!你干不了,可以歇工,我记下来扣工钱就是。五斤只好忍住痛照样下湖淘锡沙。 创口的肉化脓了,收工后,大家说这样下去真不行,进第和三牛商量着去找隆帮李要点药。隆帮李来看了看五斤的脚,他心里明白,得了这种烂脚是没法治的,最后甚至丧命,但是他却不以为然的说:老客里也有烂脚的,人家都照样干,你怎么那么金贵?巴力里没有药给矿工,除非自己买,我这里可以赊账。进第和三牛说:好,那就赊账。巴力里根本没有对症的药,隆帮李给的是一小瓶碘酒。烂皮肉一沾上碘酒,那烂的地方冒着泡,五斤痛得直跳,他们一看,不行,这是什么药?烂得更厉害了。找隆帮李,他什么都不答理。 第二天上工,带工头发现锡湖“冒水”了,下层已经淹了十几米,他也没有主意了。这时,巴力黄来巡查,他板着脸把带工头训斥一番:蠢货,还不赶快搬水车来。巴力头知道如果不戽水,继续让水冒着,矿湖就有被淹的危险,不但前功尽弃,连锡沙都采不到了。以往发生这种情况必须立即戽水,那时没有抽水机,湖底“冒水”就用中国农村踏水车的老方法,把踏水车一层一层地重叠着,人用脚不停地踏水车,把水从百米深的湖底戽到地面上。别人踏水车脚也会酸痛,五斤那只烂脚勉强的踏水车,每踩一下都痛得钻心,他忍着,忍着,到后来,那条腿也麻木了,不再觉得痛了。 收工后,大家问他怎样了,五斤说能挺得住。回去一看,小腿肿得像根木桩,可是他必须咬牙挺住。再干一天,五斤脚背的肉发黑了,带工头还是不给他换工种。他踏水车明显的慢了下来,带工头的皮鞭便抽过去,五斤大叫一声从水车的扶手上摔下去,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重重地砸在几十米之下的另一层,他抽搐了几下就昏过去了。华工们齐声喊起来:快救人呐!他们蜂拥过去,带工头吼叫着:都给我干活去!没有人听他的,带工头的鞭子抽在他们身上,也不管用了。三牛、进第和天成都对带工头说:快救人,出人命了!他们把五斤托起来,慢慢地抬到地面上。过了许久,五斤才睁开眼睛,他另一条腿骨折了,他痛苦得直锤打自己的胸口,已经欲哭无泪了。 带工头一看人没死,便说让他一边呆着,你们得去干活。一直到收工时,三牛他们把他抬回去。 隆帮李来了,大家求他给五斤医治,隆帮李说:医治?要花多少钱治!扣工钱你也没有钱扣呀。 面对着五斤的伤,大家都毫无办法。 大家都睡下了。五斤的断腿钻心的疼,虚汗流了一身,他想爹想娘想家,原想出洋能给家里挣来糊口的钱,谁知却落到这般地步!迷糊中好像回到家里了,看到娘和爹,娘看到他进了门颠颠地跑过来,高兴地说:五斤,你那么快就回来了?五斤想伸出手拉住娘,却抓空了,哦,自己还是躺在这不知什么所在的隆帮里,原来烂了一只脚,如今连那条好腿也断了,欠的债何时才能还清?这样拖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活着还不如死,娘,爹,我无法给你们送终了。他稍动一下身子,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抽动着全身每一根神经,他用尽力气侧身滚下地,艰难的爬着,摸摸索索摸到了干活的锄头,拿起来对着自己的伤脚猛砍下去,把那只烂脚砍成两段,血流如注,他痛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所有人惊醒了,看到地上的五斤倒在血泊中,慌忙把他抱起来,有的大声呼叫来人,救命啊。五斤慢慢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他看到了三牛、天成、进第的脸,他微微张开了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天成说:五斤,你为什么想不开呀……五斤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回,家……你们,期满了……必须,离——开……这里…… 五斤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飘起来了,他飞过大海,飞回家了,娘和爹坐在门边,才会走路的儿子张开双臂迎着他跑来…… 一个华工看了这场面,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跑出隆帮,抱着一棵大树悲沧地痛哭,并不断地捶打着树干,人们听到他哭喊道: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都会死在这里……没有人去制止他哭,人们陷入无声的痛苦和对命运的恐惧之中。 隆帮李铁板着脸来到屋里时,五斤已经断了气,他还睁着双眼。天成抱着五斤的身躯哭了:五斤,你是死不瞑目啊。隆帮李问了发生什么事,说了句:自作自受,你们几个把他埋了。三牛和进第给他合上了眼,穿上了衣服,系好衣扣,用他身下的席子把他裹起来,隆帮李说:席子得留下,他欠的债还无法还清呢。三牛说:连张旧席子都不给,这也太过份了吧?隆帮李看到周围的华工个个怒目相对,便说:好,好,他的账就算在你们身上。 第二天,巴力黄把隆帮李和带工头们叫去训了一通:我顾不到的地方你们就出事了!都是蠢货,谁叫你们收工后还把工具留给他们?这帮猪仔只要手里有工具就会寻事,自杀、打人、造反,我看得多了!还有你,他指着那个带工头,骂道:奥达乌当(otakudang,虾脑袋。是当地骂人的话,因为虾脑袋里都是它的排泄物——屎,骂人是虾脑袋是比骂“蠢驴”“蠢猪”还更甚的。)!早给他换个工种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让你们监督不是往死里整,全整死了,你我都拿不到钱! 此后,一收工,带工头就把所有干活的工具收回了。 上篇 苦难 第六章 六 五斤死了,契约华工的命不值钱,死了,带工头把名字从花名册上划掉就是了,谁都不会记住他。可是,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新客的隆帮,这比路上死去的弟兄还让他们难过。原来指望来南洋干活会比留在家乡好得多,会找到一条活路,可是眼看着同船来的兄弟一路来一个个死了,死得那么冤,那么惨,而巴力头、隆帮头一点人性都没有,往后自己怎么过呢?谁都难免会遇到像五斤那样的情况,怎么办? 日子照样在沉重的劳作中艰难的挨着。好不容易盼到发饷了,还要等到傍晚下了班之后,隆帮李才慢条斯里的抱着算盘来了,带工头便让新客们排好队等着叫到号才走到桌子跟前。 隆帮李先发话:你们都欠着公司的债,上次巴力黄说过,第一笔,坐船的钱是97荷盾;第二笔,船上吃的,每天0.2荷盾,海上25天一共是5荷盾;第三笔,发给你们的衣服席子碗筷等用具,是5荷盾;第四笔,在路上你们吃了12天,那些野味就不算你们的了,伙食按优惠算,每天0.2荷盾,12天是2.4荷盾,所以每人欠了——他拨拉着算盘,一边念叨:总共109.4荷盾*。你们每人每天的工钱是0.24荷盾,干28天的工,一共是6.72荷盾,这些钱不能全领,只能拿百分之八十,留下的百分之二十是还所欠的债,巴力考虑到你们自己还得花钱,但是欠债也得还不是,所以留下百分之二十是合理的。每个月只还百分之二十,这是非常优待你们了,一没有算你们的利息,二允许欠到还清为止,没有期限。 *据《印尼华侨史》(同上)第266页列出自1912年至1925年每名新客由公司先垫付而规定日后需由他们归还的路费和其他费用的数目如下:1912年—101荷盾……1918年—148荷盾,1919年—179荷盾,1920年—176荷盾,1921年—113荷盾……该表没有1899年的费用,文中的110.6荷盾是笔者参考以上数字推理的。 每人欠了109.4荷盾!卖了身,九死一生,到头来还欠了一大笔钱!华工们个个愣在那里。三牛大着胆子问:那我们能领多少钱?欠的钱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隆帮李再拨拉算盘,说:你们每月还1.42荷盾,可以领5.3荷盾,欠109.4荷盾,还清的话就要77个月,也就是要6年多。 华工们哇的一声像炸开了锅:合同说只签一年就可以脱身,现在成了必须干6年多,骗局!完全是设陷阱坑害人!他们明白了所有签下一年合同的华工,没有一人能在一年之后就脱身的,即使每天都出工不生病,每天都完成定额不挨罚,也得干七八年才能脱身,何况巴力还会设圈套让那些合同快到期的华工“犯错误”,一再延长合同期。难怪那些老客一个个都只剩一把骨头。 隆帮李说:有本事立即把欠债全付清了,你们可以脱身,巴力也愿意。让你们拖欠着还不是为你们着想?你们反过来不领情,那好,谁能现在就把欠的钱还清的?我立即跟他解除合同。 华工们沉默了。落入了虎口,只能听天由命了! 隆帮李知道已经把这些人全套住了,缓了缓口气说:其实巴力也在为大家着想,想尽快让大家脱身。来吧,一个个来按手印,领钱。 好像脖颈上让人家套住了,只得俯首贴耳服从了。按了手印,领了所剩无几的工钱,有人叹了口气,像条秋后的蔫丝瓜一样,有人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无可奈何。 带工头们知道华工们领了钱,便过来撺掇:过来玩一把,痛快痛快,没准还赢钱了,也能早些把欠债还了。带工头们心里明白:设赌局是为了从华工手中夺走他们拿到的那一点血汗钱,因为可以从每桌赌局中“抽水”。他们在吃饭的桌上摆了赌局,几个人凑在一起闹腾,故意逗华工。因为日子过得太单调无味,一些华工便凑过去赌开了。 无处渲泄愤懑的华工们便在高声喊叫中寻找到刺激,带工头们也只有这时才允许他们为输赢叫喊。他们喊着:黑子,过来赌一把,男子汉怕什么! 他们的赌法很简单,只是掷骰子,猜点,赢家拿走赌注。黑子开始只是凑过去看,有人赢了,他心里也痒痒,心想:没准真能赢,早还清债就能早脱身。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很小的赌注,玩了几把,赢了!心里乐开了花,这钱来得比干活容易多了,要是这样,每天能赢一点,欠债就能早还清。他又想:还是见好就收,别把赢来的钱再输了。想抽身走人,带工头把他拉住不放:赢了钱就跑,你也太小气了,再下大的,赢得更多。黑子借口睡觉时间到了,明天再玩。宿舍的煤油灯是有点钟的,到了点就必须熄灭。 第二天下工,黑子被拉去赌钱,带工头们不放过他。他有赢有输,很不甘心。此后,他渐渐入迷了,每天必赌。三牛劝他说:你还是收收心吧,赌钱不可靠,你会被带工头坑了。 黑子说;输赢全在我自己,运气好坏是我的事。带工头也拉天成三牛进第去赌,他们都借故走掉。 黑子把当月领到的钱全赌输了,他不甘心,发誓要赢回来。带工头说:好样的,可以先赊账,我做保。到熄灯时,黑子蔫蔫的躺倒在床上。进第问他:又输了?别赌了,带工头们不会安好心,他们有意设套子让你钻。黑子说:我又不是小孩,我看着那些骰子的,至少我得把输的赢回来。 赌钱的华工多半都输得精光,他们怪自己手气不好,越是输就越不心甘,越是想赢回来,下的赌注就越大。向带工头借钱都是高利贷,利滚利,这个月还不了,到下个月就翻倍了。黑子赌钱赊的账已经超过他三年的工钱了,带工头还挑逗他:怎么样?你在矿里得留9年多了。 出工时,黑子干活有些恍惚。天成老是提醒他:注意脚下!他神情呆板,口里不知喃喃什么。 又到发工钱了。带工头们对那些欠赌债的人说:你们欠巴力的钱可以挂着,可是赌债的欠款不能老挂着,必须从工钱里扣除。就这样,那些欠赌债的人都没有工钱领了。带工头还装笑脸说:还可以再借嘛,这回准能赢回来。黑子两眼都红了,说:我再借。三牛他们想阻止他,带工头喝住说:没你们的事,你们靠边去。 黑子下了更大的赌注,又输了,到熄灯时,他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久久都不起来。 带工头说:去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别没精打采的,出了事,我还得给你兜着。带工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踢一下黑子的屁股,就像那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转身走了。 黑子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屋顶发直,他看到了老婆和儿子的脸,儿子对他说:爹,你放心的去,我会听话,我已经会帮娘干活了。老婆泪眼汪汪地说:他爹,你走后不要挂心家里,我会操持,爹娘我服待,地里的庄稼我待弄,毛毛我带着,你放心,我等你回来。一会儿,儿子又说:爹你是不是快回家了?娘天天都数着你去的日子,我们盼着你回来。 无声的泪水从黑子的眼角流下来,用血汗挣来的钱被他白白的扔掉了,他多心痛啊!黑心的带工头,多狠毒啊,如今在矿里要呆十年!十年,当牛做马来还债,我欠的是哪辈子的债啊?他绝望了,心里说:毛毛他娘,你受苦了,爹娘,我是不孝子,我回不去了,你们好好的过吧。 黑子摸索着起来,一人趁黑出了屋子,走到屋后的大树下,解下裤腰带,把自己吊在树枝上了。 天亮了,起床的木鼓梆地的响了,华工们冲完凉,在屋前站好队,带工头挨个点名。叫到365,没有应声,再叫一遍,还没答应,又大声叫:365号,王黑子!大家才发现黑子不在队列里。带工头骂了句:懒猪,还睡!叫人进屋看,回来说,没人。 别的带工头发现屋后树下吊着个人,一看,是黑子!已经死了。昨晚夜里吊死的。带工头还骂着:浑球!输了钱就寻死!死给我看,我不怕。活该! 黑子死了,死得真不值。晚上,天成悄悄地和三牛、进第说着话,他们思索着:华工的命就这么贱吗? 上篇 苦难 第七章 七 日子在艰难中度过,每天从早到晚都一样,华工们已经不知道计算年月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休工日,天成、三牛、进第一起去巴杀逛逛。当日正巧是当地的解禁节,他们一问,才知道解禁节是印尼民族的传统节日,就像中国人过春节一样。巴杀不长的一条小街,这天人来人往好热闹,有在当地住了几代的侨生,也有老客,天成他们已经能分辨出侨生和老客的模样,老客是从唐山(泛指中国)来的年代较长的,会讲些番话(当地的话),但是穿着还保留唐山农民的装束,他们的家眷有的是从唐山带过来的,还穿着大襟的唐装,衣襟向右斜到腋下,用布筋盘成衣扣,脑后还梳着唐山式的发髻,再插根银簪子。获得自由身的老客也有与当地女子成家的,虽然他们很穷,但是老实本份,勤劳刻苦,也有手艺,嫁给他们生活稳定,日子肯定会逐渐好起来,所以当地女子愿意嫁给他们。闽南人对老客的称呼是叫“恩泽”(en-cek,即大叔),对唐山来的女子叫“恩珍”(en-cim,即大婶)。客家人是叫“阿叔”“阿婶”(a-suk,a-sam)。侨生的穿着就不一样了,娘惹(nyonya的译音,当地人对侨生成年女子的称呼)穿沙笼(sarung,用当地印染的叫巴迪的花布裹在下身的紧身筒裙)着格巴雅(kebaya,印尼妇女穿的上衣,对襟,用别针当扣子别在前襟);峇峇(baba,当地人对侨生成年男人的称呼)衣着较讲究,穿的是西式衬衫和西装长裤。像天成他们穿的是巴力里发的衣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新客,新客不会讲番话。当地人多数全赤裸着上身,有的在腰间还有半截沙笼,有的是用棕榈树叶编的短裙遮羞,女子上身也都赤裸着,露着丰满的乳房,一点都不避人。第一次看到坦胸露乳的女人,天成他们就觉得脸发烧,便想起自己在家中的老婆。再看看周围的人都不当回事,才放自然了。这是这里的风俗,不用大惊小怪。 三位新客对巴杀的一切都觉新鲜,东张西看。有老客和侨生开的亚弄店、酿酒坊、榨油榨糖作坊,还有土族人在地摊上卖的椰干、新鲜活蹦乱跳的大海鱼海虾,也有自己腌制的咸鱼,那些咸鱼的种类也很多,他们都叫不出名。买卖东西很少讨价还价,买方可以用自己有的米、油、糖等东西去交换,卖主也不计较。中国人和土族人相见,彼此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弯腰俯首请安,很是和谐。 他们看到有位老客在讲古,讲古的内容从孙悟空大闹天宫到包公断狸猫换太子,从杨家将到岳飞传,从三国演义到太平天国,包罗万象,讲得口沫横飞。这些没有文化生活又远离故土的人们从讲古人那里能听到乡音,能满足他们的思乡之情,也能增加一些历史知识,所以不少人围着听,有的是蹲在泥地上,听得很入神。愿意留下一仙半仙钱(仙是当时的钱币单位,相当于分;半仙是peser,最小的钱币单位)的都可以,不留钱也可以听。他们仨也站着听了一会儿,这次讲的是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故事: 话说当年三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浩浩荡荡下西洋,那是艨艟大船,每条都长三十几丈、宽十几丈,主甲板上竖着三蓬大船帆,前后甲板各有三蓬小的船帆,船队在大洋上一字排开向前推进,连海龙王都被吓坏了,不敢兴风作浪。三保太监七次下西洋,最远到达非洲东海岸。他带的是丝绸、漆器、陶瓷、茶叶,那都是外邦最希罕的东西,带回来的是各地奇珍异宝、珍珠玛瑙。那年,船队来到南洋一处岛屿,沙滩雪白,椰子树摇曳,风景如画,郑和命船队停泊,遂弃舟登岸游玩。突然感到内急,看看四周无人,便就地蹲下出恭,解决之后一身轻松,继续游览。不料后来在他解排泄物的地方,长出一棵小苗,南洋地方土地肥沃,什么植物一着泥土一见阳光就自然生长。这棵小苗逐渐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并结成带尖刺的大球。果实熟透后,皮裂开了,露出黄澄澄的肉质果,齐齐地排在白色的凹槽里,散发出一股浓馥的芳香。由于气味太厚重,竟有点像臭屎的味道。人们不知为何物,因为它是在郑和拉排泄物的地方长出来的,因此称之为“三保公的粪便”……听众哗然大笑,说:你老客胡编乱造的,那是榴梿。讲古的老客煞有介事地说:没错,谁吃了榴梿就留连忘返了。又一阵笑声。 天成三人也跟着笑了,他们自离家以来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们看到地摊上有土族人摆的像狼牙棒带很多尖刺的东西,不知是何物,一问,才知道那就是榴梿。三人左看右看,说:这东西如何下口?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卖活鱼的地摊前,中国人都用自制的木盆、木桶来盛放东西,土族人不会制作木工活,他们是用细树藤编成桶状,再用棕榈树的纤维垫得密密的,再垫上香蕉叶,这种桶很轻便也不漏水,活鱼都装在里头蹦跳。 天成指点着说:看,那是什么鱼?咱家乡没见过。进第说:你那是山旮旯,哪见过海鱼?天成说:你不也是山旮旯,你能知道它叫啥?正说着,卖主忽然叫他们:嗨,你们不是天成、三牛和刘吗?他们抬头一看,是个上身赤裸的土族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来岸东的路上给他们领路的古农,他们很意外竟能在这里相见,就像老朋友重逢一样,彼此都很高兴。古农问:就你们三?五斤呢?还有,他想了想,说:那个黑子呢?三人的脸都阴下来了,三牛说:死了,干活累死、给整死的。古农没再说什么,他说,到我家去,我就住巴杀再过去那片树林边。他们说:那你的鱼?古农说;不卖了,自己吃,走。 到了那片树林,古农指着前面那栋高脚亚答屋说:那就是我的家,我有妻子。亚答屋是那种离地约有一米高的竹楼,很简陋,用椰子树叶盖顶,他们就在林子里的树根坐下。古农扒开地上一处用自己晒制的锡片盖着的土穴,里头有炭火,用竹筒吹了几下,炭火旺起来,他就地从桶里抓出几条尺把长的大鱼,用削尖的竹子破了鱼腹,三下两下把鱼收拾好,用香蕉叶把鱼一裹,埋进火坑里,还不时地把香蕉叶翻弄着,不一会儿,一股鱼香味便飘散开来。 他们问他那土穴是做什么用的,古农说:这是留的火种,因为住家是亚答屋,极易着火,族人都不在家中留明火,所以把火种留在空地上,用锡片盖住免得树林着火,这种火种什么人都可以使用,用完再把火种盖好就可以了。进第明白了,说:就像我们村里的井,谁都可以用一样,这样,大家方便。 古农又从家里拿来了“达北”(tape,木薯发酵后做成的食物,带着酒的香味,是印尼农村的传统食品),说:来吃吧,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在巴力里可能没吃过。他们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热情的款待,确实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因为家乡很穷,谁都不会轻易吃别人的东西,他们一时不知是该吃不该吃。古农说:吃吧,这种东西在我们这里随处可以挖到,拿回家,谁都会做。三人便不再客气地拿来吃了,感觉是甜、松、软,味道很醇很香带着酒味,吃下去不醉人还能顶饿,真是好食物啊。再剥开香蕉叶吃烤鱼,太香好吃了,肉厚且细嫩,只有中间一条刺,味道鲜美极了。古农说;这鱼我们叫ikantenggiri(马交鱼),你们尽管吃,每人吃一整条,你们在巴力很苦,巴力头隆帮头都不是好人,他们不会给你们吃好的。 刘进第很过意不去,说:我们吃了你的鱼,你就卖不了钱了。古农说:这算什么!这里是海边,这些鱼随时都能抓到,而且不用费力,只要在海边挖好坑,留了口,涨潮时,这些鱼就会随海水流进坑里,退潮时它们出不去,你去抓就是了,什么时候都有,我们天天吃鱼,吃不了的顺便拿去巴杀,只有唐人(泛称中国人)才和我们换,换不了的拿回来就腌成咸鱼干晒着。看,那不是吗?他们顺他的手看过去,在两棵棕榈树之间系了根细藤,那上面挂着一条条鱼干。 海?这里靠海?三牛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朦眬的念头,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天成吃着鱼,说:你们这里真富啊,怪不得你长得那么结实,身上都冒油了。古农嘿嘿地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说:以后你们有空就出来找我,我给你们烤鱼吃,改善一下伙食。 古农问了他很想知道的问题:你们在家乡总比这里好吧?还和家人在一起,做工不会那么辛苦,为什么要来这里给荷兰人开矿呢?他们说:我们老家土地没有这里肥,很穷,没有吃的,所以来这里寻找活路,可是荷兰人骗我们…我们是卖身来的,在契约期内要听人家的使唤。 古农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本地人,知道荷兰人心地很坏,他们要我们替他们挖矿,我们都不干,所以他们就把你们弄来了。我们知道进到荷兰人的巴力,就死定了,我们到处都能找到食物,我们有得吃,过得自由自在。 当地的族人日子过得很悠闲,这里物产太丰富了,上天赐给他们海里和地上生长的物产永远都吃用不尽,自祖宗以来就没有农耕的习惯,不用种地,也不规定一日三餐,饿了,就随处摘木瓜、香蕉、榴莲、波萝蜜来吃就是,树林里有野味,还可以随处挖自然生长的木薯,海边沙滩上被海水冲上来的海参螃蟹海蜇等物,他们都不吃,只捞鱼虾,只有唐人(中国人)才种菜种稻米。族人也种玉蜀黍,只随意在地里撒玉米粒,用脚巴拉巴拉土盖上就完事,被小鸟叼了被野猪刨了都不管,剩余的由它自然生长,能收多少算多少。唐人种菜种水稻得精耕细作,太复杂也太累。 天成说他很想知道一起来的几位同乡的下落,问古农有办法打听吗。古农说:可以。这个岛叫勿里洞,有四个埠头,每个埠头有一个巴力,这些巴力常向我们的族人买咸鱼,都是给矿工吃的,我和一些朋友每年会一二次运咸鱼去各个巴力,我会给你打听。古农记住了天成告诉他的几个名字:来顺、登贵、柱子。 又说了一阵,他们告辞了,因为假日里外出是有时间规定的,超时了会挨罚或挨打或扣工钱。 天成觉得今天心情很好,是来巴力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古农会帮他打听登贵他们的消息。平时晚上一躺下就睡了,因为干活太累,今晚却一时睡不着。又听到前面老客的隆帮里传来时断时续的竹笛声,先前他毫不在意,今晚可能是心情不一样,所以就细细地听。那个曲子怎么那么熟悉?对了,那是瞎子阿炳经常用二胡拉唱的《苏武牧羊》,那个低沉忧伤哀惋又失落的调子,经常是在沉静的夜晚,从阿炳的二胡弦里流出来,飘飘荡荡在静寂的村子里的夜空,流进村里几代人都没吃饱过肚子的人的心里,有时阿炳会一边拉二胡一边自己唱曲。他娘怀他时因为有一顿没一顿,胎儿发育不良,阿炳出生时一只眼睛就是瞎的,另一只眼睛只能半睁半闭,几乎看不见,他爹想让他将来有个活路,便让他跟一个卖艺人学二胡学说唱。瞎子阿炳没有眼睛,但是耳朵很灵,卖艺人就收了阿炳为徒,师傅是潮汕人,唱的调子是古乐“宫商角征(读音zhi)羽”五音在闽南民间的变体,成了“宫六商肆切”五音,唱出来是平平淡淡的,这一手艺传给了阿炳,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阿炳便用二胡和唱曲挣一口饭吃。阿炳的二胡一拉起来,土生的竹笛也吹起来和应,他们的曲调呜呜咽咽咿咿呀呀,让村里人听了随意去感受曲调的含意。而这时在遥远的南洋的隆帮里,天成听了竹笛便随着曲调,好像和苏武一样在异乡在荒凉的旷野里孤独地思念家乡和家里的亲人。爹,娘,你们还好吗?阿秀,你怎样了?想起阿秀,心就激荡起来。一个少女温暖的身躯好像拥入了怀里,冬天的寒夜,拥着她,多么幸福多么甜美,她那刚成熟还没有丰满的乳房紧紧地顶住他的胸脯,让他热血沸腾。新婚的甜蜜又那么短暂,小夫妻的枕边话还没说完就要分手了,那晚,两人都通宵未眠,阿秀的泪水一直流呀流湿了他的胸膛流湿了被头,他只能安慰她:秀,我一定会回来!莫哭。其实,他自己也哭了。天那么快就亮了,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抚着她左耳轮那颗绿豆大的红痣,说:秀,你这颗红痣真好看,我会记住它。想着想着,天成觉得下体蓬勃起来,哦,这还是离家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卖了身,连自己是男人都忘了。今晚大概是吃了古农的烤鱼和那种带酒味的“达北”,身上有了底气了。 三牛翻了个身,天成问:三牛,没睡吗?他应了一声,天成说:想老婆了?三牛说:他娘的连干那活的本事都没有了,还能想老婆吗? 这些契约华工白天当牛做马,吃的是猪狗食,体力过度的消耗,已经没有想做男人的活路的感觉了。这是人间地狱呀! 一个念头在三牛心里冒出来:这里是海边,只要有船…… 上篇 苦难 第八章 八 晚上,悠悠的竹笛声又响起来,勾起了天成的思乡之情,他仔细地倾听,那曲子还是《苏武牧羊》,吹笛人为什么总是吹这个曲子?大概他也是和自己一样思乡心切,才在夜晚经常吹《苏武牧羊》吧?天成便想看看这个吹笛人长什么模样。新客和老客在不同的地点干活,老客分三班倒,所以天成一下班就去老客的隆帮里,也看不到有吹竹笛的人。一位老客看他几次三番的来,问他有什么事,天成说:找人。谁?那个经常在晚上吹竹笛的。哦,他呀?在“打垄”里干呢。矿工们把锡窑叫“打垄”,“打垄”是客家音,勿里洞华工多数是客家人,大家就习惯叫“打垄”。你认识他?天成说:不,想认识。是老乡?天成摇摇头。老客无意间说:他是河婆人。天成心里一颤:河婆人?叫什么?老客说:土生。啊!是土生哥!张老爹十年前离家闯洋的三儿子土生哥?竟会在这里找到他!天成急急地说:是老乡,是一个村的,他,他什么时候回来?老客也替他高兴,在这里遇上同村的人很不易呀。说:我会告诉他,你住…天成说:最新的那栋隆帮,我叫天成。 原来是土生,怪不得他会吹《苏武牧羊》,而且总是吹那个曲子,那是瞎子阿炳教他的,阿炳喜欢土生吹竹笛,总是夸他乖巧、有灵性。 土生和天成终于见面了,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土生问:天成,我离家时,你才七八岁,还拖着鼻涕呢,你现在成人了,我爷爷怎样了?我爹我娘呢?和家里断了十年音讯,亲人们怎样了,村里人怎样了,什么都想知道。天成一一告诉了土生,土生又问:你在家乡好好的,怎么会来这里?天成也问:合同不是一年吗,你爹一直在盼着你回家,你怎么一去不回了呢?两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土生比天成大十岁,现在他刚到30,可是老得像个40几岁的人了,还时不时的咳嗽。 话说呀说不完,天成才知道土生也和他们一样,说是一年的合同,实际上干了十年也没把欠债还清,那笔阎王债,坑害了多少人呐,谁知道如狼似虎的红毛和黑心的巴力头是怎样算的!土生说:你来这里就是掉进地狱,得等到你剩一把骨头没力气干了,他们才会放你。我,我就是这样…… 话没说完,土生咳得很厉害,咳出一口痰,天成一看,是带血的痰,吓了一跳:土生哥,你……土生叹了口气:唉,这种牛马活干久了,都咳血,老客中很多人是这样。 天成难受地说:那你得吃药。吃药?哪有钱?借高利贷,越欠越多,越来越不能脱身,有些老客就这样给拖了十多年也还离不开巴力,也有的痨病严重了,没来得及脱身就死在巴力里了。不过,土生告诉天成一个好消息:我还有两天就自由了,再干两天,这两天怎么也能忍住。天成一听也为土生高兴,问他:你出去后就可以回家?土生摇摇头:原来说是巴力免费遣送到期的华工回家,可是他们改口说得华工自己出钱,我们哪有钱?坐红毛的船,又是一笔阎王债! 天成忧郁地问:那你?土生说:只能留在这里了,那些出去的华工都能在当地生活下去,他们有的打鱼有的做点小手艺,都能过下去,这里土地好,什么都能长,自己种点稻子玉米番薯,就能过得去了。天成点点头,说:我有个土族朋友,他肯定会帮你。 土生想起来,问:就你一人出来?天成说:村里一起来四人,登贵、来顺和柱子,上岸后我们就分散了,巴力不让我们在一起,也不准打听他们去哪。土生说:我出去后就可以打听他们的下落。又吩咐天成如果让他们到打垄(锡窑)里干活应该注意什么。在打垄干活比佛朗(锡湖)还危险,打垄在地下一般有五、七层,每层高达40米,最深处离地面200多米,窑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工人必须手持电石灯,头戴钢盔,拿着洋镐随升降板筐慢慢下降到窑内(那时还没有使用电力),升降板筐在每层停下时,分配到该层劳作的工人就下去,用洋镐在窑壁上挖锡沙。窑内只有镶在木桩上的木板做支撑,安全设备极差,险象环生。有时在挖锡沙时,石块从天而降,折断手臂还算侥幸,有的脑浆迸裂而亡。天成听得胆战心惊,土生又说:最危险的是塌方,一发生动静,就要立即撤出矿窑,可是往往来不及,因为升降板筐载人有限,如果连升降板筐都被毁了,那就…… 升降板筐?天成第一次听说,土生告诉他:从地面上下窑时要坐升降板筐,十几个人一起坐进去,那是用林子里的藤条编织成的,下面放木板,人站在上面,用绳子起吊,安装在辘轳上,就像咱村里的辘轳井打水一样,辘轳由人力控制,带工头把着。下升降板之前,人人都把衣服脱光,赤身裸体在打垄里挖锡砂,锡砂装满一筐后,运出来时,通道窄的就只能匍匐在地上,爬着把筐拖出来。穿衣服有什么用?不到两天就会磨破。到下班,谁的衣服还在,那就是人还没上来,有的是没完成定额还得干,太久的话就怕是出事了。 说着,土生敞开了衣扣给天成看,他的前胸、腹部到大腿和手臂的外侧,皮肤结了一层老茧,像树皮那样粗糙,土生说:这是在打垄里爬着拖锡砂成这样的,开始是磨破皮,久了结成老茧。有的人磨破了,流血流脓,好不了的就溃烂致死。天成非常担忧地说:土生哥,这十年里你就这样在鬼门关里拼?土生点点头:能活到现在见到你真不易啊,不过,总算熬到头了,还有两天我就自由了。天成问:你可以脱身了?土生说:是的,后天下午下了班,我就不再受约束了,这时候见到你,还真巧,要再过两天,等我出了巴力,也许咱俩还碰不上呢。 天成突然想起一件事:听张老爹说,你是和你三叔一起闯洋的,他呢?土生说:上了岸也把我和三叔分开了,后来我打听到他在丹戎班兰的巴力,前几年,那里的巴力头命令工人们在佛朗(锡湖)深挖,没料挖透了底,湖水直涌,工人来不及撤,淹死了三十多人,我三叔没了……说着,土生流下了泪水。 土生又悄悄嘱咐天成,不管在佛朗还是打垄,干活不要太拼劲,使七八分力就行,耳朵要留心周围的动静,一发生什么,马上得跑。明天我倒班,没有空见你了,你也不用来找我,后天下午我放工后,就是自由人了,我来找你。万事自己留意。 天成点点头,也说:土生哥,你保重,我等你。你出去后,要多吃鱼,鱼养人的,你的身体会好起来,要建个亚答屋什么,我这里有几个兄弟都会帮你。 上篇 苦难 第九章 九 遇到了土生让天成长了一些见识,有个同村人在一起,心里就有个依靠。 天成把找到土生告诉了进第和三牛,他们也为他高兴。天成说,我土生哥出去后,要建个亚答屋什么的,你们可得帮一手。他们二人说:那还用你说,绝对没问题,我们俩你知道,干什么都不含糊。 第二天过得很平静。第三天的早晨,木鼓响的时候,天成立即起床了,他心里想:土生哥,你熬过这一天就自由了。他比土生更急也更高兴,好像将要获得自由的是他自己。天成上工心情也很轻松。他还牢记土生的嘱咐:干活不要太拼劲,使七八分力就行,耳朵要留心周围的动静。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带工头面前,他劳作的手从不停下,可是只出七八分力,耳朵注意周围的动静。 中午收工回去吃饭,还没走到隆帮,远远就看见所有不上班的老客全跑出了他们的隆帮,都急匆匆地跑,一边喊:快救人,快救人,出事了,快来人!出什么大事了?巴力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新客们不顾带工头阻拦,也向老客们跑的方向跑去,一边问:出什么事了?老客们加快着跑,说:打垄塌陷了,所有弟兄都埋在里头了,快去救他们! 新客们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情况,有的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快步跑。天成心里一紧,脑子里马上闪过:土生哥!他只觉得天灵盖突突地跳,也跟着大伙跑。 新客们跑到矿窑前就被那个漆黑一团的大洞镇慑住了,矿窑前已经乱成一团,人们的神色惊慌失措,老客们要往里冲,被带工头拦住,双方推推搡搡,有的喊着在矿窑下面的熟人的名字,有的高声骂带工头见死不救,有的问逃出来的矿工是怎么回事,有的问到底是哪一层出事。出事的消息是在比较靠近地面劳作的人逃出矿窑后回来报的,隆帮里没上工的老客们连饭都顾不得吃就全跑来了,矿窑塌陷,这是巴力里最惨的事故,所有在窑里劳作的人都休想能逃脱。 大家不要慌,快放升降板筐,塌方在何处?说话的是一位方脸的老客。逃出来的矿工说:塌方在第五层,三号位。方脸矿工说:先把五层以上的弟兄全拉上来,五层以下的尽快转移。带工头愤愤地说:王辉,谁让你在这里指挥?一边去!方脸矿工不答理他,其他矿工喊道:听辉哥的,救人要紧! 下面的矿工陆续上到地面,但是,由于升降板筐每次都超载,本来就很陈旧的辘轳嘎吱嘎吱的响,那是用人力手摇的,很多矿工都主动去摇,谁心里都想:快,加快,让下面的人快上来。平时带工头是站在旁边一边点名一边放人,如今他已控制不了局面,气得直跳脚:超载了,超载了,要出事故的!王辉说:事故已经出了,再不赶快让下面的人上来,事故就更大了!他又说:必须下去一批人到五层三号位才能把被掩埋的人挖出来,跟我来。他下到板筐里,也有一些矿工跟他下,三牛挤进窑门也跟着下。带工头喊道:谁都不许下去,去送死吗? 辘轳转动了,一直下到第五层。三牛第一次下到黑洞洞的矿窑里,除了一起下来的矿工手中有盏矿石灯像鬼火闪烁外,四周漆黑一团,他在慌乱中下来,也没有头盔,矿壁上不时落下沙石,砸到他头上。 王辉带着大家在塌方处挖刨,抢时间,分分秒秒都非常宝贵,没有工具的人就用手刨,能救出一个是一个。一些被掩埋的矿工陆续被拉上了地面,他们全都赤身裸体,大家七手八脚的给他清理鼻孔里的泥土,帮他拂去脸上、耳朵里的土。 新客们也加入到抢救落难的弟兄们的战斗,天成心里念叨着:土生哥,老天保佑,你在哪?你在哪一层?不祥的预感像乌云弥漫着向他压过来,他的心快从胸膛里跳出来。 巴力黄和几个隆帮头赶来了,巴力黄一看矿窑成了一锅粥,先板起脸孔大声喝骂:都给我住手,我的矿窑全毁在你们手里了!他想的是矿窑毁了就要承担重大亏损,他一看矿工们都不听他的话,便从一个带工头手中夺过鞭子向矿工身上乱抽,吼叫着:都给我停下!等公司的技术员来了,看他怎么说才可以动手。矿工们说:等公司的人来才动手救人?那窑下的人早都全死了,还救什么! 巴力黄看带工头们不动,又恼怒地骂:你们都死了?给我动手打!带工头便扬起鞭子抽打还不停手的工人,其他工人便拥上去,有人夺过带工头手中的鞭子再抽打他们,连巴力黄身上也挨了抽,把他气得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你们都不想活了!有个矿工说:我们活不了,连你也一起死吧。 一伙人围着巴力的管工们,一伙人继续把着辘轳,让其他号位的弟兄都上来,巴力黄和管工们再跳脚也没用。可是三号位五层以下就很难救上来了,而且窑井很深,靠几个辘轳板筐太慢了,矿工们围着巴力黄要他快想办法救人,巴力黄再不敢呈凶,哭丧着脸说:我也没办法呀。矿工们说:你没办法就不要阻止我们救人。巴力黄软了下来。 窑下救人的工作进展很慢,头顶上随时还有沙石砸下来,情况十分危险,跟随王辉下去的矿工都筋疲力尽了,一位年纪稍大的矿工累到咳出血,王辉一惊:老董,你?快上去,大家都上去,换人。 他们和一些被挖出来的矿工上了板筐,摇晃着慢慢地上升,还没到达地面,一根吊绳断了,几个人身体一歪,王辉把身边的矿工拉住,他自己一只脚掉出了板筐,突然,轰隆一声响,又一次大塌方发生,塌方在板筐以下,王辉大声说:不要慌,爬上去,大声喊,上面的弟兄会拉上去的。就这样,他们是最后一批上来的弟兄了。 人们聚在矿窑前,尽管巴力黄喊着:都回去吃饭!可是,没人离开。矿工们个个神情沮丧、无奈、痛苦、无助,虽然埋在里面的人与他们都没有沾亲带故,可是,都一样是卖身来闯洋的,今天被埋的弟兄的命运谁能说明天不是自己的遭遇? 空气像凝固一样沉闷,凄惨又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整个巴力。 新客们围在三牛身边,问他打垄里是什么样,因为以后他们也会下打垄。三牛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下去就是下地狱。下去的人全光着身,我们是急着救人,来不及脱衣服。有人问:为什么要光着身?别人替三牛答了:你问的多新鲜!你在佛朗挖锡沙不也是光着身的? 突然一个矿工失声哭喊道:我不下地狱!我不下地狱!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二天,公司来人了,带着枪的警察来了,公司来人也无济于事,他们只是站在窑洞外面,连头都不敢往里伸。他们是怕事情闹大来镇压矿工们的。窑下的人再没有被救上来。 天成失声痛哭:土生哥,土生哥!你只差半天就自由了,天啊,怎么瞎了眼! 整个巴力陷入一片哀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