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韶华流年君随,天上人间, 秋风又生渭水,山野云端。 又值双桂吐芳,年年为谁? 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他弥留之际曾拉着月英的手说,人这辈子有三种最美好的感情:一是一见钟情,二是知遇之恩,三是契阔执手。他庆幸这辈子自己这三种情感都曾拥有。 先主赐予他的是纵横沙场的勇气,指点江山的豪迈,波澜壮阔的人生。虽然现在他再也不能统帅三军,恢复大汉基业;但天下事,成败得失,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他已尽力尽心了。现在虽有遗恨,但不后悔。 月英赐予他的是青春年少时怦然心动的美好;是一生海角天涯的追随,一辈子的默默支持;是失意时的抚慰,艰难时的扶持;是一生不管相聚分离,都永系心中的挂念。他说他这辈子能体会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他说:“月英,我们相濡以沫得相守了大半辈子,到我真走的那一天,你不能太伤心,要照顾好自己,要学会相忘于江湖……” 但他还说:“月英,来生,你一定要记得来寻我;不管我在哪儿,天上人间,定然守护;化蝶幻龙,必来相见。”那是他对月英说的最后一句话。 冬雪.卷首 冬.雪 卷首 他经过春,春华奕奕,细雨润物,蓄势待发。 他走过夏,电闪雷鸣,响彻天地,照亮黑暗。 他迈过秋,秋实累累,金风掠过,鼎实国丰。 但忽而有一天,那赏他春华,赠他轰烈,与他共收秋实的人,却走了。 走时,熊熊大火扬起,烧得秋果所剩无几。 萤火废墟,风卷残叶;秋盈已尽,冬寒紧逼。 残火熄前,却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株嫩芽要托付于他,殷殷切切,嘱他护苗,灌苗。待得几度四时消长,那苗或能长成参天大树,开枝散叶,复现葱郁,然后永续无穷…… 但那人却不曾料,那冬寒是如此得刺骨锥心,吹倒了多少陪他栉风沐雨的老树,独留他一人苦苦支撑。 大地失了色,狂风开始肆虐,大雪亘天地。 他想用身躯护住那嫩苗,却不想狂风把持着那嫩苗刚长出的锐利枝条,直直向他刺来,刺得他满腔热血,凝结成冰,摇摇欲坠,却依旧要倔强坚挺。 他挺在冬,风残雪虐,苍苍茫茫,砥砺前行。 四时更替,岁月逝无痕。 唯有暖阳,一生守候,从未远离。 暖他,抚他;相依相偎,相扶相持。 风止雪停,阳光辉耀于冬日白雪之上,他仍能欣然而笑,坚毅向前…… 寒月照路遥(一) 深夜探营(一) 十二月腊冬,深夜霜寒,寂寂无声。月色泻在雪上,好像为谁心忧,泛起了悲愁,愈加苍白。 一辆马车突突而过,打破了月的宁静。赶车的老赵从成都出发,已急驰了两昼夜,一路很少停歇,换了次马,终于在子夜十分,看到了远处军营发出的荧荧火光。他不禁朝车内的主人喊道:“夫人,看到营火了。”边说边加紧了手中挥鞭的速度。从经验来判断,虽然看到了营火,但从现行的山头下去,起码还得一个时辰。两天两夜,昼驰夜赶,他这个壮汉都已疲乏不堪,更不用说车内本就体弱的夫人,此时她一定身心都倍受煎熬。 未听得车内人回应,他不禁转身问:“翠萍,夫人还好吧?” 翠萍是个急脾气,此时她真想骂老赵你是个白痴,是根木头吗?夫人让你能多快就多快,你就人马不歇这样跑。你好歹也在哪个食铺前停停,借口说马啊,车啊,不能跑了,让夫人歇一下。木头你不知道夫人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快马颠簸吗? 可未待她出口,月英已说:“老赵,我没事,你快点赶路。”翠萍只能替月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重新盖实了腿上的毯子。然后紧紧握住月英的手,想给她温暖,可那手似乎比雪更冷,凝成了霜,冻得她颤心。风吹帘起,皎洁月光洒在月英的脸上,苍白若冰,透得没了一点血色。可翠萍陪在夫人身边多年,岂能不明白夫人的心思。这时惟愿能快点让夫人见到丞相,起码中军帐内会会有炭火,粥汤可以暖身,更会有人可以暖心。 “快到了,我再得关照你们一声。”月英强打起精神开口说话,可刚一张口,便被冷风呛得直咳嗽。翠萍忙从暖盒里取了水,想让月英缓缓,可一摸,水已冰凉,喝不得了。想着这下好了,夫人连水都喝不上了,气得她把水哐得一下扔进了暖盒。一手捋着月英的背,一手握着她的手,实在忍不住,骂道:“老赵,我说你除了有一身蛮功夫外,就是一白痴,叫你准备个暖盒,你弄得这么薄,水都冰了,你叫夫人怎么喝?”月英缓了缓,拽了下翠萍的手说:“天这么冷,再厚的暖盒,水也要冻的,你怎么瞎责怪人。再说马上就要到了,丞相那儿还会少我一口水吗?” 稍稍顿了顿,喘口气,又接着嘱咐“你们俩记住了,到了军营,不能叫夫人了,老赵称我黄医师,翠萍,你的男儿名叫崔平,你叫我师傅,不能出错。另外,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都是丞相府家臣,我也是,所以对待将士都要客气,不能逾界。记住了吗?”车内外两人齐声回答:“夫人,记住了。”月英无奈摇着头说,“你们两个真是…….”两人这才大悟道:“噢,记住了,黄医师。”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军营门口。老赵掀开车帘道:“夫人,到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慌忙改口道:“黄医师,到了。”月英撩起车帘,入眼的是通明的营火,她觉得有些晕眩,不禁用手挡了一下,渐渐她看清了。虽已是深夜,可当班的军士或一丝不苟地站岗,或认真谨慎地巡逻,没有喧闹,一切井然有序。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是她夫君统帅的军队。她从怀中拿出一绢书令,对老赵说:“老赵,你拿着这个给守军去通报,说奉司马令求见丞相。” “是”老赵接过令牌,驾车到营门前,大声喊道:“奉司马令求见丞相。” 守军接过手令,层层传到中军帐,最后经姜维传到龚袭手中。龚袭好不容易刚劝得带病批复完公文的诸葛亮服药,入睡。却不想大半夜还有人来求见,气一下不打一处来,对着姜维说到:“人都病成这样了,还得撑着处理永远不会完的‘重要’事情,好不容易休息了,大半夜还有人求见,真要把丞相累死不成?”死字一出口,龚袭马上后悔了,忙“呸,呸,呸”得要吐出刚才说的话。他犹豫了片刻后道:“走,我去见那人,先挡了他,再重要的事情,也等丞相睡醒了再说,有什么事儿,我担着。”说完,随手抄起一件披风,气鼓鼓便往营帐外走去,姜维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跟着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到军营门口,龚袭没好气地说:“哪位求见丞相?”老赵看见龚袭出来,一下子高兴地忘记了月英的嘱咐,大声喊:“龚袭,龚袭兄弟,是我呀。”急得车中的翠萍忙咳嗽示意。老赵这才收住之前的兴奋劲儿。随即他发现龚袭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将军,便立马正色下车作揖道:“大人,奉司马令,特请府中家医,为丞相请脉。”龚袭一看,来人竟是老赵。可丞相在家,有什么不适,都是夫人或顾师傅看的,相府哪来的家医。而且怎么会派老赵来,老赵是夫人的守卫,谁能说得动他离开夫人呢?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碍于姜维在旁,也不能细问,他毕竟是相府外人。 只能疑惑得看着老赵,反问道:“家医?” “是呀,是呀,把黄医师请来了。”老赵一边说,一边拉开车帘。营火恍惚中,龚袭看到的是两个着便装的清秀男子。可定眼一看,不禁一惊,那脸庞不知在自己梦中出现了多少回,在没日没夜陪着丞相整理公文的日子里,只要得空想想那调皮的声音,清秀面庞扮的各种鬼脸,就会惬意开心,立刻打起精神来。他就这样出神得看着,觉得恍恍然如梦。 翠萍看着龚袭呆呆得盯着自己,心里直骂:“又来一呆子。”可面上忙招呼道:“大人,我师傅,黄医师,奉司马令,特来军营为丞相瞧病。” 龚袭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痛。这不是自己在犯花痴,在做梦。这声音,这语调分明是翠萍。 寒月照路遥(二) 龚袭迅速理了理老赵和分明是女扮男装翠萍的话——家医,黄医师,老赵,翠萍。他猛然醒悟,眼神从翠萍移向旁边的人。 没错,是夫人,是夫人。 他心中一阵狂喜。 他暗忖到一定是军营中不能有女眷,所以她们才女扮男装。 是的,夫人来了,这太好了。 病中的丞相,不知多少次在昏睡中叫着夫人的名字,有时候叫着,叫着就醒了。可见到的不是亲卫们,就是龚袭。龚袭看得出丞相眼中的无奈和失望。这下好了,夫人来了,丞相就高兴了,就会吃药,吃饭,病就会好了。 他忙快步向前,拱手作揖道:“夫人…”,后一想不对,忙改口道:“夫人请黄医师来给丞相看病,真是太好了,黄医师快请入帐。” 月英提起精神,拱手回礼道:“有劳大人带路了。” 龚袭牵住马绳,径直要领三人回中军帐。这下轮到姜维丈犯迷糊了,他不明白前面还骂骂咧咧的龚袭,为什么看到这一群人这么高兴,大小也是个令史,竟去给一个家医牵马。他跟在龚袭后面,忍不住说:“龚袭,既然丞相已睡下,让他们明天再给丞相问诊吧。我先去安排他们的住处。”龚袭忙阻拦道:“不用,不用,看病要紧,看病要紧。” 到了中军账前,龚袭将马绳交给老赵,自己和翠萍都忙着去扶月英下车,月英此时也确实脚早已冻麻,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冻得酸痛,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还好能借他们两人的力下了车。赶了几天几夜的车终于下地了,可脚却像踏入了棉花地,软软的,由他两人搀着,勉强移步,龚袭感受到月英身体借他支撑的力量,也清楚夫人虚弱的身体快经不住长途颠簸了,便一直扶着她。 姜维越看越怪,眼前这两人都长得那么俊秀,一个号称医师的人,自己倒病歪歪的,还能替丞相诊病?龚袭也是奇怪,怎么还去扶着那个医师呢? 月英看出了身边这位年轻将军的疑惑,因已走了约数十步,方才脚才觉得稍可自主,便忙挣脱龚袭的扶持,靠着一边翠萍的搀扶,尽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说:“请大人带我去见丞相。” 这时老赵也拴好马,急着要随龚袭他们进去。被姜维拦住:“只能请医师进入,其他都不得入内。” 老赵一下子蛮劲儿就上来了,大声回到:“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我认识丞相的时候,你还尿裤子呢,滚一边儿去。” “老赵。”月英喝道。 这莽夫一下子就没了气焰,有点委屈得解释道:“我就想看看丞相。” 月英喘了口气接着说:“你先按将军安排,到营帐休息去吧。” 龚袭眼看夫人有些支持不住了,巴不得快点支开姜维,忙接口说:“是呀,麻烦姜将军带他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就可以了。” 姜维看着这奇怪的一群人,寻思着谁害丞相,也不会是龚袭,管他们怎么回事呢。反正自己杵在那儿也奇怪,就带着这最‘危险’的家伙,先行离开也好。于是一字一頓着说:“请吧,老赵师傅!” 老赵无奈得跟着年轻将军走了。他皇帝的话都可以不听,可是不能不听夫人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龚袭道:“大人,黄医师赶了几天的路了,也不肯吃什么,你赶快去弄点热火的吃食。” 刚看姜维转身,龚袭忙去扶住月英,问:“您没事吧。” 月英疲惫得摇了摇头,问:“丞相怎么样?” 龚袭不想让月英一来就担心,只说:“您来了,丞相很快就会好的。” 中军帐外帐,今天是亲卫立仁,温良执守夜班。 但见龚袭带着两人进来,不禁也有点埋冤:“龚袭,那么晚了,丞相都歇息了,还有人见?” “立仁哥,温良,你们仔细看看是谁?”龚袭笑问。 立仁和温良狐疑,可定眼一看,马上啪啪都跪在了地上:“夫人,您怎么来了?” 月英忙伸出双手,示意他们起身:“立仁,温良,我是以相府家医,黄医师的身份来的,你们两个亲卫跪我做什么,快起来,别让别人看见了。” “是”两人激动得应者,立仁为月英打开了帘子说:“夫人,您快进。” 相府亲卫可以说是诸葛亮身边的一个严密小队,几乎不和官员,将领接触,只听诸葛亮调配。诸葛亮按儒家的君子之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给他们分别起名为立仁,立义,立礼,立智,立信,温良,恭俭,阿让。八个人个个忠肝义胆,一身好功夫,早年不是为诸葛亮,月英所救,便是被他们收留的难民,他们对诸葛家除了敬重之外,更有一分知恩图报的感激之情。特殊的人生经历使这些人不喜欢与外人交流,平时对外寡言少语。外人觉得他们神秘莫测,但在相府之内他们却是另一番模样,因为他们视其为家。月英平时待他们也如亲人,诸葛亮常年领兵在外,月英除了将他托付给龚袭照顾之外,也将诸葛亮的安全托付给了八大亲卫。其中,立仁为首,立智为副。立仁则最为年长,心思缜密,是个很好的协调者和领队人。立智,温良武力是其中最好的,和老赵一样,用顶级高手来形容他们也不为过。所以此刻他们见到夫人,就如同看到久别重逢的家人一样高兴。 在月英眼中,这些亲卫们也都是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如同亲人。“记住,是黄医师,你和立智他们几个也关照一下。”月英慈爱得笑着回头叮嘱他们。 “是,黄医师放心,我们绝不出错。”立仁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亲卫队,马上就可以改口,按令而行。 冬夜暖意生(一) 帐内,刚得片刻安宁,抚着枕边羽扇,渐渐入睡的诸葛亮,却被帐外的骚动吵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叫龚袭,也不见有人应声。到底担心出了什么事,正支撑着坐起身,加了一件衣服,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龚袭伴着两人进来。 “出了何事?”诸葛亮问道,晚上烛光昏暗,又在病中,他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丞相,你看,谁来了。” 烛光照影,步摇生香。他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却悠然入鼻;地上的烛影竟似乎也摇出一个梦里人的清雅身姿。他心中掠起一阵悸动,几欲起身去辨。但沉稳如他,就算情感会让其一时冲动,理智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遏住。他一如常态,唯独自己,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几分焦灼,几许期盼。 慢慢地她走进了,轻轻唤得一声:“孔明。” 顿时虚渺幻聚成真实,刚刚他还抚着羽扇,想着月英,这会儿她却已翩然在身旁。 汹涌的情感此刻再也无需用那渊深的理智去压制,畅快地涌出便好。 “月英,月英”他边喊,便强撑着要起床去迎。 月英看他要起身,忙快步向前,制止道:“快躺着,别起来。”他急急伸手拉住月英坐在自己身旁,似乎怕那真实又会幻为尘烟渺渺,吹散而去。 可他却好似摸到一块冰,病中的他,不禁一怵。但随即紧紧握住,本能使然,拽着就往自己的怀中捂。兴奋之情却也随即变为了爱怜之忧,化为声声嗔责:“你这么远的路来干嘛?还把自己冻成这个样子!这一路上受了多大的罪,不要命了吗?” “我,我”月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用尽力气,想挣脱丈夫拉着自己往怀里捂的手,可也不知道重病的诸葛亮一时哪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妻子的手不放。 月英只能握紧拳头,不想让冰冷的手触碰到他病弱的腑脏。急得不行,呜咽道:“快放开我,你老胃病了,这次犯得这么严重,怎么再经得起着凉。我没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说话一急,便不住地咳嗽,咳得人都弯了下来,诸葛亮一时也慌了,松开了她的手,一边帮她拍背,一边喊:“快拿热水来。” 不待他说,翠萍早就倒好热水,候在一旁了;龚袭也端近了火盆,放在月英的脚边。诸葛亮取过水,递给月英说:“快喝点热的下去。”月英喝了几口,终于止住了咳,便捂着杯子取暖。诸葛亮则替她解下已经被霜露冰得有些发硬的披风,又取了床边自己常披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眼神却一刻都不曾离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面色发白,却依旧清丽的妻子。问:“暖和点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月英摇头,有些许自责地说:“过来是想要好好照顾你的,却让你操心先照料起我来了。” 诸葛亮拉过月英的手,确定她已经感觉暖和了,话语里便再也渗不进一丝强硬,即使还是嗔怪着,可语气里明明是满满的怜惜之情:“你还知道我会操心?自己永远照顾不好自己,忘了师傅说你不能受冻受累了?那么远的路过来,果儿,瞻儿也不要了?” 月英看着丈夫深深凹陷的脸颊,灰白的脸色,很是难过,回道:“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你说我,自己还不一样,不听师父的话,不听我的话,弄得旧病复发。这次这么严重,不来你让我在家干着急吗?孩子们你放心,爹爹来了,会帮忙照顾的。” 诸葛亮怕她担心,忙露出笑颜,安慰道:“没瘦多少,只是在外几个月,晒黑了,才会显得瘦。我没什么,你别急。”又叹气道:“诶,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告诉你的,你怎么就…” “丞相,是费司马的小仆不小心说漏了嘴,夫人求着司马给的令牌。”翠萍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回答,又藏不住自己的孩子心性,说:“丞相,现在夫人可是你们家黄医师,是我师傅,您老人家就是我,是我…”想到这自己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就是我师公啦。” 诸葛亮报以一笑,对着月英说:“这丫头穿着男装活脱脱就是一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女孩样儿?” 月英也不禁莞尔,笑着埋汰翠萍道:“就你话多!” 厨房送来了吃食,龚袭出去端进了帐,只见食盘里盛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说道:“夫人,老赵说你这一路好几天都不肯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先弄点热乎的,您快来吃吧。” “好几天不吃东西?你…”本来诸葛亮听了,不免一下子急火攻心,胃里一阵痉挛,疼得他忙用拳头死死抵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孔明”“丞相”屋里的人都赶紧要去扶他,他倔强地推开了他们。 然后盯着月英,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对说:“你这不是来给我看病,是要把我真急出病来,才甘心!” 月英一下子眼睛就泛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看到丈夫一时疼得眉头紧缩的脸,心中害怕;一半是着实委屈。越想憋住,越觉胸闷,又一阵阵咳了起来,她想取了刚才喝剩的水来压住不适。可却反而呛了,咳得愈加厉害。翠萍忙帮她去拍背。 诸葛亮看他这样,后悔刚才自己话说重了,可他了解自己妻子的脾气,这个时候只有发火,月英才会乖乖听话。于是继续命令到:“翠萍,还不带夫人去吃饭?”又对着龚袭说:“你去把医官叫来,替夫人看看。” “不准去,我很好,不要看。”月英继续用呜咽的声音说。 “你…胡闹!”诸葛亮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便也胃痛得没有力气和月英争辩。 翠萍平时和诸葛亮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可看到发怒的诸葛亮还真有点害怕。她劝月英说:“夫人,多少先吃点,不然丞相着急。”月英也不敢再惹诸葛亮着急生气,便由翠萍扶着在桌旁坐下,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面条,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颗颗泪珠滚落在了面汤里。 翠萍和龚袭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看着双方。 诸葛亮看月英这般模样,再也说不出狠话,半躺在床上,抚着胃,安慰道:“慢点吃。我没事,刚才只是胃痉挛了一下,一阵就过去了。” 月英流着泪,也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继续从碗里扒面。 翠萍看气氛有点尴尬,便拿起筷子,指着月英的面碗,半开玩笑地说:“面条啊,面条,闯祸了吧?为了你,丞相和夫人都不高兴了,所以你要将功赎罪,让我们夫人吃下你后,精神好,身体棒,笑口常开,听见没?” 她夸张的动作,一本正经的语气,让月英破涕为笑,回她道:“好了,快把自己这碗神奇的面也吃了吧。” 龚袭忙把面给翠萍端了过去。 诸葛亮胃痛缓和了些,也想让月英安心吃面,便附和说:“好,这么神奇的面条,龚袭,明天也给我弄一碗。” 龚袭听到,一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要知道诸葛亮自从发病以来,几乎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每頓也只喝几口汤粥,就再也不肯吃了。更不要说主动点餐了。忙说:“好,好。”然后继续喃喃道:“神奇的面,真是神奇的面。”弄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尴尬的气氛终于化解了。 冬夜暖意生(二) 桌上的烛火散着一抹暖色的黄,映上月英的脸。晕染开去。他躺在床上,静静看着被烛光光晕笼着的她,温暖便一点点在心中充溢起来。冬夜的大帐不再孤寂寒冷,家的温情味儿已弥漫在空气中。 她吃完面,抬头触到他目光柔和。她起身,盈盈笑着走到他的床边,将手搁在他胃上,低语问:“还疼得厉害吗?” 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握住她,似哄似劝:“我让医官来帮你看看,让我放心,好不好?” 她也回他浅笑轻颦:“我的丞相大人,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看病的。叫医官来替我瞧病,那岂不被别人笑死,说您相府出一庸医!再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难道丞相不相信黄医师的医术吗?” “看别人的病医术高超,看自己的病还真够呛。”诸葛亮回她道。不过看她精神还好,没再咳,便不再坚持。 “那就先让黄医师来替丞相把把脉吧。”月英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手轻轻搭上了经脉。这一把,却是一惊,她只觉得这脉象细沉无力,病入脏腑。搭在他腕上的手指便不禁微微一颤。 他感到了她手指的颤动,忙把手抽了回去。诸葛亮自己心中明白,这次病来势汹汹,平时理事全靠意志力支撑,要好起来怕不那么容易;他也知道月英的医术,只要一问脉,便能清楚自己的病情。但他更清楚,她会因此担惊受怕,伤了本就虚弱的身子,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于是说 “我的黄医师,太晚了,明儿再看,我这病也不差你一宿。你和翠萍都累了,先休息吧。” 月英心中已然明白丈夫这次病不同以往,必须好好静养才有希望好起来,绝不可以着急动怒。于是迁就道:“好,但你得答应我,多休息,不可再整日做事,要定时服药,按时吃饭。” “好,遵夫人命。”他笑着答应。 那边龚袭倒是一时犯了难,“丞相,夫人他们睡哪?” “就这儿吧。龚袭,你帮我打一地铺,说起来我就是晚间陪护。”月英没所谓得一说。 “不行,你又胡来,这么冷的天,哪睡得了地铺?”诸葛亮连忙制止。不过大半夜的,他堂堂丞相一时半会儿,尚大的军营——男人的世界,好像还真找不到一个能让两女子睡得暖和舒适的地方,总不能让他们两人和一群男兵士睡一块儿去吧。再说眼下这个形式,在军营,让她们在自己羽翼保护下才是最安全的,他才是最安心的。 他闭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说:“月英,今晚你和我一起在榻上睡。龚袭在外帐睡,外面还有立仁,温良值守,任何人都得经他们通报才能进得内帐,没事。”然后又对着翠萍说:“翠萍,让龚袭在放书的侧帐给你支张床吧,就是地方小点,委屈你一夜了。明天我吩咐他们在中军帐旁给你们支一帐。” “行,我只要离夫人近,她叫得着我,别说睡侧帐,就是守坐在帐外都行。”翠萍说到。 “那龚袭可要埋汰我了。”诸葛亮打趣道。 “关他什么事情。”翠萍嘴上虽强硬,脸却“蹭”得泛了红。 龚袭也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轻声对翠萍说:“我去帮你准备床铺,被子去。”说罢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月英看着龚袭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对诸葛亮说:“你得快点好起来,回成都把他们的事情尽早定下来,不然我们亏欠这两孩子可太多了。” 他诚恳点头,表示应允。 这下翠萍更窘了,低下头,只管弄着衣服:“谁说我要和龚袭啦,我要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的。” “真是个傻孩子,跟了龚袭,不也是留在丞相和我身边吗?”月英说。 龚袭从拿来了铺盖和被子准备给翠萍,听到刚才他们的话,高兴得就端着铺盖在门口傻笑。 “傻小子,还发什么呆,还不帮翠萍支床去。”月英的话让龚袭回过神来。 “诶,谢谢夫人,那您和丞相快点休息吧,我在外面,有什么事,您叫我。”说完,拉着翠萍便往侧帐去了。 月英望着这两个在腥风血雨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依然能保留一份难能可贵的纯真与纯情,颇感心慰。 诸葛亮催她:“快点上榻休息,你都多久没好好睡了!” 她也着实疲乏至极了,简单洗漱后,便上了榻,拉上了床帘。相隔小半年的夫妻,终于依偎在了一起。 她枕在丈夫的肩旁,一手慢慢抚着他的胃,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轻轻握住,他稍稍侧了侧身,对视着月英的眼睛说道:“真的不疼了,你来了都会好的,快点睡吧。” 月英抬头,任他的胡须柔软地拂过面颊,望着他问:“丞相,我今天打扮得还像个医师,不会引人怀疑,给您添麻烦吧?” 他浅浅笑着,有些感慨地说:“像!还是当年能迷倒一群女孩的翩翩医师。亮二十多年前就有幸见过黄公子的风度了。今日久别重逢,依旧恍然如昨。” 月英知道他说的是年轻时自己女扮男装陪他一起游学的经历,不禁脸上微微发了烫。这是镌刻在青葱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她本以为这些早已尘封在了金戈铁马,危机四伏的岁月里,消蚀在了每天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可不想他却一直珍藏在心底。一下子她好像回到了隆中,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这儿却这是战场,是内外交困的战场。丈夫他抛开妻儿,呕心沥血,一次次北伐,为的是刘氏能再掌一统,可换来的确却是嗣君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怎不叫他伤心至极,本来就累得掏空了的身体,又能否经得住重击? 想到这,月英不禁红了双眼,可她竭力克制着,不想再给丈夫添忧,她揽住他说:“孔明,答应我,先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把病养好。陛下长大了,你跟不了他一辈子,也保不了他一辈子,我们都尽力了。将来九泉之下,你无愧于先帝。蜀汉没有你还能继续下去,可我和孩子们不能没有你,就算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好起来。” 诸葛亮听着月英说这番话,他明白月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本来还想瞒着她,怕她无法承受。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他重重叹了口气说:“真希望陛下能亲君子,远小人,明辨是非,与我也能诚君臣之至公。”过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月英,你放心,这件事会过去的,为了你,为了果儿,瞻儿。”他停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也为了陛下,我必须好起来。” 月英重重得“嗯”了一下,此刻,她相信丈夫的意念会支撑他走下去。现在,她只要握着丈夫的手,在这冷得令人心寒的日子里,给他温暖,让他依偎,守着他,让他能安心睡上一晚。 渐渐得,她守着看孔明睡着了,也放心得睡去,这两天确实太累,太累了。 可几个时辰后,诸葛亮却被一阵阵胃疼激醒,他本能得想要蜷起身子,用手抵住如刀绞着的胃。可一不小心触到了旁边的月英,他这才想起现在旁边还躺着妻子。他本已痛得紧紧皱了的眉,不禁展开一笑,月英的到来不是梦,她真切得在自己身旁。他看被子已经被自己弄得有些移位,忙舒展开蜷缩的身体,原是要去抵住胃的双手,现在也急着先给月英盖实有些松开的被子。然后只用一手紧紧抓住自己那一边的被子,想借力来熬过一阵阵的疼痛,但不要吵醒了她。 但月英本就睡不深,她感到了身旁人的移动,忙睁开眼问:“孔明,怎么了?” “没事,你放心管自己睡。”他尽量想让自己声音匀和。 可月英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打开床帘,让外面的烛光透了进来,又撑起半边身子,看了看丈夫,只见他脸色全白,满头大汗。月英大惊,“孔明”她不禁喊。 只见此时他已经疼得控制不住人蜷缩成了一团,一只手紧紧拽住被角,一只手却还想去拉月英躺下,喘着气,安慰她说:“你别急,就有点胃疼,熬一下就过了,你快点睡。” “熬,熬,熬,你就知道熬。”月英一边哽咽得数落他,一边还是急地披了件外衣,鞋子都不穿,就去取药箱。 “月英,你这样要着凉的。”诸葛亮急得在床上喊。 这时月英捧着药箱上了床:“一会会儿,没事的。你省些力气,别管我。” 她把药箱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点了根新的蜡烛。诸葛亮却硬是坐起身来,给她裹了厚实的外衣,又赶紧用被子把她脚捂得严实,做完这些又疼得蜷缩着倒了下去。 “不是说别管我嘛,你再冻着了,胃是不是更疼了?”月英看他这样,着急得问。 “我求你睡好不好?你这样,我着急,胃才会更疼。”诸葛亮从牙缝里挤出声说。 “我好好的,你急我做什么?我动作很快,施了针你就不痛了。”通过扎穴麻醉止疼的方法,这是当年师伯亲手教的月英,就连师傅的技术都没有她好。 月英将诸葛亮的手搁在自己的身上,对丈夫手的熟悉,能让她几乎不借用烛光就能将穴位找得精准不误。四五针下去,诸葛亮已觉得胃里松弛了不少,没有了绞痛之感,身体终于松了开来。于是马上哄月英:“好了,我们家黄医师的医术已造诣高深,炉火纯青了,几针下去,就不疼了。我也累了,睡吧。” 月英收了针,将药箱搁在床下,又拿了帕子帮他拭去汗珠,心疼得说:“这是暂时止疼,治标不治本,明天我得全身给你扎。” “好,好,明天全身让你扎成刺猬。现在睡觉,成了吧?”他说着又起身,帮她取了外衣,按着她躺下。 月英吹灭了蜡烛,重新拉上帘子,说:“孔明,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又耍小聪明,怕我再犯病,不叫你是吧?所以让我先把手绑在你身上?”口里虽是嗔怪,可还是伸手抱住月英,轻轻拍着她说:“你和果儿差不多!” 月英呵呵一笑,也伸手揽住了孔明。 宁静祥和生于对方的怀抱间,他们就这样相依着,互暖着,安睡到了黎明初晓,晨曦朣胧。 谁人话心曲(一) 太阳悄悄编起了五彩衣,温柔披向原本灰白孤寂的大地。雪花也披着彩纱,舞着来迎接这新的一天,她们的脚步是如此得轻盈,像是怕扰了谁的美梦。 诸葛亮慢慢睁开眼,明晃晃的日光透了进来,照得有些刺眼。双臂间空荡荡的,不见了月英的踪影。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想要辨清昨日是否是因思念过甚而产生了错觉,可盖着被子却分明沾有她的体香。他忙掀开帘子,想要唤月英,可还未叫出口,只见帐内空荡如常,只有羽扇在侧,不见一人。他不禁失落地叹了气,勾起帘子,披上外衣,想尝试起身,可还是使不上劲儿,只能任由自己半躺着。他将头探出床沿,唤道:“龚袭。” 可进来的却是早上换班值守的立智。 “龚袭呢?”他问。 “他陪夫人和翠萍去伙食营了,夫人说想给您做些东西。” 他听后竟呵得笑了,他本以为是自己病得糊里糊涂,一个晚上沉浸在关于月英的梦里,早上起来还现实梦境分不清。可现在立智向他证实了一切,本失落的心情又被欢愉填满。他问:“你们八个都见过夫人了?” “是。”立智有些激动的回答。在亲卫队心中,丞相是威严的,夫人是慈爱的。所以当沉稳,感情内敛的立仁都忍不住一早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时,他们没一个忍得住,一早便齐刷刷得和老赵一样等在外帐。他们见到夫人时,就如同看到家人一样,激动,高兴之情都快溢了出来。 “好了,别傻乐了。”诸葛亮笑着说,可自己脸上明明也透着掩饰不了的高兴,他接着问:“除了龚袭,你们有人跟着吗?” “我们说要多几个人跟着,夫人不让,立仁不放心,暗自跟上了。还有老赵在,那家伙天还没亮,就守在中军帐门口了。” 诸葛亮听后,伸手一招,让立智到床边说话。 立智上前,诸葛亮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立智听完,马上正经起来,作揖道:“丞相放心,我们一定做到。” 诸葛亮还是不放心得加了一句:“是暗中,不要让人察觉,包括夫人。” “是”立智答道。 正说着,月英他们端着食盘,蒸屉进了帐。月英进来看他们好像在说事,就说:“立智,丞相一早就给你分配任务了?” “没什么。”诸葛亮搪塞,又说:“月英,来,你坐,让孩子们去忙。”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 月英坐到他身边,边帮他系上外衣松开的涤带,边笑着说:“我才没兴趣知道你们那些事呢。” 龚袭打开了蒸屉,立刻满屋都飘着麦芽的清甜味儿,不禁让人肚子的馋虫都蠢蠢欲动起来。 立智咽了口唾沫说:“太香了,大半年都没闻到这么香的馒头味儿了。” 翠萍故意瞪了他一眼,“夫人还不知道你们个个肚里有馋虫?蒸馒头时早就把你们的份儿算上了。” 立智却兴奋得很,如孩子般撒娇道:“谢谢夫人,军营伙房师傅蒸的馒头硬得像石头,冻上一会儿,牙都可以崩掉,我们想死夫人做的软绵绵的馒头了。” 月英听了,很是心疼这些从小看大的孩子们,说:“立智,馒头蒸得多,你多拿些去,你们哥几个分分。” 老赵上前给了立智一脚,埋汰道:“你这混小子,就知道吃。”手上却还是忙不迭得和翠萍一起给他装馒头。可嘴里一本正经得絮叨着:“这软绵绵的馒头世上只有夫人能做,每个步骤都要严格把关,一定要我揉的面,还要掌握好发酵的力度,蒸炉的火候,水分的多少……” 翠萍忍不住,噗嗤先笑出声来,说:“老赵,我看你倒像个做馒头的大师傅,叫丞相收你留在军营伙房算了,这样大家都有口福了。” “那怎么行,我得跟着夫人。”老赵有点急。 帐内发出一片笑声,好像回到了在相府内宅没有拘束的欢快时光。 诸葛亮也笑了,对着月英指着立智他们几个说:“你就宠着他们吧,宠得他们在你面前都没了正行。” “哪有?”立智不好意思得吐了吐舌头,拉着老赵说:“走,和我们一起守门,吃馒头去。”说完抱着馒头,拉了老赵就走。 老赵还有些不愿意,他原以为可以和夫人他们一起吃。可被哥儿们拖着,也不能拒绝,只能任由他拉着往外走。 翠萍他们继续布置餐盘,诸葛亮伸手捂着月英有些发凉的手,轻声嗔怪道:“路上奔波了那么久,一大早,也不多睡一会儿,去忙这个干嘛?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没事的,昨晚睡一觉,今天差不多就恢复了。你听立智都说馒头硬得像石头了,你胃不好,天天吃这个怎么行?”月英说。 “好,我也想夫人软绵绵的馒头了。”诸葛亮温和得笑着,手还是紧紧帮月英捂着。他嘴上虽然不再说,可心里还是疼惜月英一早操劳。 龚袭递来了漱口的茶水和热毛巾,诸葛亮漱了口,月英接过热毛巾说:“我来。”然后细细得给诸葛亮擦了手和脸,又帮他理了理头发,重新带上纶巾。诸葛亮一下子就显得气色好了很多。 月英说:“翠萍,去把我带来的桂花蜜拿来。”自己则起身过去把摆上食物的食盘端上了床几,自己在床几对面坐定。 诸葛亮看了看,盘里装了凝了脂的薄粥,一个冒着热气的鸡蛋,还有几个如云朵般洁白,柔软的馒头。他开心得笑着:“看着真好。” 翠萍拿来了桂花蜜给月英,月英打开,舀了几勺放在碗里,说:“今年桂花开的时候,你已离家,我让家人采了很多的桂花下来,有的风干了做了香囊,有的用蜜腌了做了桂花蜜。知道你喜欢这个,就带来了,你闻闻,香不香?”说着便把盛蜜的碗凑在了诸葛亮的鼻子下。 “香,香。”诸葛亮笑着,可鼻子不知为何闻着清甜的蜜,却有些发酸。自他患病以来,每天还是大小事物不断,强撑到现在,几乎都觉得快撑不住了,每天陪伴他的只有苦口的汤药,寡淡的清粥,最多也就是几挂面条,军营的馒头是绝定吃不下的。到现在东西越吃越少,有时甚至一天都不肯吃一点主食,看得龚袭他们干着急。他是身累,心也累了。现在月英来了,给他的是龚袭给不了的体己和温暖。只有她才能缓解他身心的病痛,恰如这苦涩中送上的花蜜。 “怎么了,闻着不舒服吗?”月英看诸葛亮有点发愣,不禁担心得问。 他吸了吸鼻子,用笑意掩饰住了刚才蓦然的伤感:“怎么会?闻着就觉得有胃口。”他拿过蜜,放在桌子中间,说:“月英,你也快吃。” “用馒头蘸着蜜吃。”月英掰了半个馒头给诸葛亮,可还不放心,怕他胃不好,看着东西多会反胃,又加了一句:“馒头做得很松,看着大,实际就一点儿。” “诶”诸葛亮应着接过馒头蘸了花蜜,白软的馒头立刻粘上了片片金黄的花瓣,好似雪原上洒落的一地冬梅。放一口在嘴中,馒头立刻化了,只剩下了花香,蜜香和麦香。原来口中的挥之不去的苦味便败给了这沁人心脾的香味和甜味。 月英看他一口口吃着,心里着实高兴。又取了粥的凝脂部分,灌上粥汤,推给他:“这个最养胃了,当水喝吧,别太干了。” “好。”诸葛亮接过粥汤,喝了一口。粥汤中并没有一颗米粒,所以只感到粥汤软糯得滑落于舌根,喉间,继而胃中也顿生暖意。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龚袭是许久没有看见丞相这样吃东西了,只是看着他,心里不断期许着再多吃一点。诸葛亮抬头,看他们三人都望着自己,笑问:“我吃东西很好看吗?都盯着我干嘛?” 龚袭在一旁说:“好看。夫人来了,我见丞相一早都在笑。” “我平日里难道不笑,待你很凶吗?”诸葛亮脸上依然挂着笑,拿了蛋轻轻在桌上一磕,低头剥着蛋壳问龚袭。 龚袭看着他说:“不凶。”但是转而又和月英讲:“但也不笑。” 诸葛亮无奈得笑着摇头,对月英说:“我说他们在你面前都没大没小吧,这会儿竟拿我开玩笑了。” 月英放下手上正在掰吃的馒头,拿起桌上的花蜜罐头,给翠萍说:“你们倆别杵在这儿看我们吃了。拿着,和龚袭快去把桌上你们的早饭吃了,用蜜先封了那小子的嘴。” 翠萍接过,脸上露着坏笑,对龚袭说:“现在借丞相光,吃香的了吧?以后再胡说,我一定给你好好制一罐辣,让你喝下去。吃香喝辣,得全乎了不是?” “不用,不用。”龚袭连忙讨饶,夺了蜜罐,拉着翠萍去桌上吃。 诸葛亮和月英相视而笑。 诸葛亮剥了蛋,放在空碗里,竹筷一夹,一个润着如日出般色彩的溏心蛋便出现在了碗里,他淋上少许酱油,递给月英说:“这个你吃了。” 鸡蛋在军营是个稀罕物儿,不容易运输,也不容易保存,所以一般不会吃。诸葛亮也是回到汉中,病得米粮进得越来越少,龚袭实在着急,才托厨子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去集市上买了个鸡回来,养着,天天下一个蛋,给诸葛亮补充营养。这会儿诸葛亮是自己怎么也不舍得吃,要留给月英的。 月英也很坚持:“我不要,在家天天吃。你军营生活艰苦,就靠这点营养了,必须吃。” 诸葛亮没办法,退了一步,夹了四分之一的蛋,放进自己的粥碗里,说:“剩下的你吃,多了我吃不了。” 月英也只得让步,可还是把余下的四分之一的蛋也放进了他的碗里,“一半,好不好?”她似孩子般乞求得看着他。 “好,一半。”他只得妥协。可东西到到嘴边,心里却泛起对月英说不出的怜惜,抱歉,感动等等五味杂陈的情感,他们推涌着挤上心头,终憋不住,化作一行热泪,划过已逐渐苍老,但依旧儒雅,坚毅的脸庞。他侧过脸去,不想让人察觉。 龚袭,翠萍看他倆因为一个不起眼的鸡蛋推让成这样,心里也不免难过,但也都没有作声。毕竟是掌一国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可如今老百姓家都是平常物的鸡蛋,到他那儿到成了舍不得自己吃,要留给夫人的好东西。 一时,帐内四人各怀心酸,大家只是默默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谁人话心曲(二) 帐外,立智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寂静:“丞相,吴医官送汤药来了。”月英听了,准备起身。诸葛亮忙拉住她说:“没事,你吃。”龚袭竹筷一搁,说:“我吃完了,我去。”诸葛亮点头表示同意。 龚袭出了内帐,走到外帐门口见到手捧用小烛暖着一盅汤药的吴飞,作揖道:“吴医官,丞相在用餐,让我先把药端进去。” “丞相今早胃口怎么样?”吴飞问道。 “还不错,馒头,粥,蛋都吃了些。”龚袭接过药盘 “那么多?”吴飞有些怀疑,但马上用笑脸掩映了那一刹那的惊讶神色,:“丞相有所恢复就好,药还请丞相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替丞相问诊。” “好,丞相需要问诊的时候我差人来请你。”龚袭并没有透露月英的到来,因为丞相没说,那就是还未到可以透露的时候。 吴飞心存疑问地离开,因为他已下了五天的药,诸葛亮的病情应该是一天比一天重,怎么还会有胃口吃那么多的东西。他此时的推断是,可能龚袭是说了谎的。想隐瞒的是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丞相病情沉疴,只不过不能向外公布而已。所以除了在帐外守着的两个亲卫外,在中军外帐,好像所有亲卫队的人都在。他对于自己的这个推论甚是满意,嘴边划过一丝阴冷的笑。 龚袭拿着药碗进内帐,问:“丞相,现在要不要把药喝了?” 月英说:“把药端来我看看。” “是。”龚袭把药端给月英,月英打开药碗盖,闻了闻。她有些疑惑,又闻了一下,皱了双眉,禁不住尝了一口,缓缓咽下,心中大震,变了脸色。碗有些拿不住,“咣”的一声搁在了床几上,手却按在了狂跳不止的心口上。 “怎么了,心口不舒服了吗?”诸葛亮看着又急又慌,忙叫龚袭把床几端开,自己上前扶住她,一手急急帮她抚着背问。翠萍见状,也赶紧过来,担心地问:“夫人,不舒服吗?我去拿药。” 月英伸手拉住她说:“不用。”又推开诸葛亮帮他抚着胸口的手:“我没事。”她长吸了口气,看了看龚袭端在一旁的床几,说:“龚袭,你把药放在桌上,然后和翠萍一起收拾好碗筷,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丞相说。” “夫人。”翠萍不愿离开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月英。 “我没事,你去吧。”月英声音虽轻,但是命令。翠萍只能和龚袭退出。 诸葛亮依然搂着她,看他们都走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就算药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每天喝得不多。”诸葛亮看月英的神情,知道一定是药出了什么问题。 月英轻轻拿开他搂着自己的手,慢慢扶他靠在床背上,看着诸葛亮的眼睛说:“不是不对路,而是……”她有些不忍说出口。 “而是什么?”诸葛亮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看着他,“而是种慢性毒药。”说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什么?那你刚才还喝了下去?”诸葛亮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已经喝了几次这种慢性毒药,而是在乎刚才他明明看到月英咽下了一口那汤药。 “一口会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月英轻挪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说:“倒是你那么用力,抓得我好疼。” 诸葛亮赶忙松开:“哪有拿自己做试验的,你不知道自己身子弱吗?万一喝出问题来怎么办?”他心中着急,刚才吃下的东西感觉像块石头堵在了胸口,胃又开始胀痛起来。只能一手轻轻锤着胸口,一手抚着胃。 月英赶紧下床,从药箱里先拿出甘草,塞入他口中说:“快含着。”又拿出银针,抓起他的手摊开,选了劳宫,胃肠,大陵几个穴扎下去。她一边轻轻捻着针,一边说:“小时候,师傅常带我入山林,所有草药,都要我手触,鼻闻,眼观,但最终还是要口尝,这样才能最直观地了解药的四气五味,了解万物相生相克之道。神农不就尝百草吗?所以尝一点不会有问题,况且这还是慢性毒药,得在体内积攒到一定数量才会伤了五脏。”她收了针,用手拭了拭又禁不住流出来的眼泪,抬头问孔明:“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诸葛亮叹了口气,搂过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上:“知道是毒,就不能尝,一点也不可以。神农尝百草,最后不也因断肠草而亡吗?你既然知道神农的故事,就更不能犯险。”他抚着她的头发,又安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忙的时候,药凉了,我也不愿喝。有的时候,喝多了,会觉得胀得难受,也就不喝了。所以基本都是喝一小半,倒一大半,中毒不深。倒是离家时,你给的丸药,生病后不曾落下过一顿。况且你现又知病之根源,不难医治。” “病已成而后药之,譬如渴而穿井。我怕它已灼伤你本就虚弱的胃体,所以才频频作痛,不思饮食。”月英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不想让眼泪再掉下来,让孔明看见。 诸葛亮拍着她说:“没事的,只要月英在,不就能为我穿井解渴吗?没有大碍的。”“不过……”他想了一下问:“所有送来的药,龚袭他们都会用银针试过,难道针试不出毒吗?” “嗯,因为它取的是万年青的茎部汁液。”月英抬起头看着他说。 “万年青难道有毒吗?”孔明实在没有想到这种随处可见的,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会有毒。 “万年青本身没毒,叶子还可入药。可茎部汁液毒性却很强,若入汤药,无色无味,根本不能察觉,银针也不能探出这种根茎汁液的毒性。只是在入口时,若仔细感觉,会有微麻感,而入腑脏后,会有些灼热的感觉。”月英解释说。 “恩,这样说来,有时确实喝后会感到有些灼痛。”他惨然一笑。 “那你还喝?”月英又气,又伤心,不禁锤了他两拳。 “忙起来哪有时间去想这个。”他微微叹气。 月英离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体,仰头问诸葛亮:“只有你的主治医官才能下这样的毒手,他为什么要害你?况且很少人知道万年青的根茎有这样的毒性,他一定是用毒高手,你身边怎么会被安插进这样的人?” “咳。”他头靠在床背上,看着帐顶,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只怕是有人权欲蒙心,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用了这下等手段,想内外夹击,至我于死地罢了。” “你说他是…”一个名字几乎都要从月英的口中蹦了出来。 诸葛亮抬手制止了她,只说:“这个医官只不过是他手中随时可以丢掉的一枚棋子而已。” “但你却不得不还要留这枚危险的弃子在身边,隐忍不发。”月英无奈摇头。 听月英这样说,诸葛亮倒是笑了,问她:“为何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因为你怕祸起萧墙,动摇国本。”月英回答。起身倒了杯热水予他。 诸葛亮接过,感叹道:“知我者,月英也。”然后讲了一番对谁都没讲过的剖心置腹的话:“上次苟安事件他已设一局,主上竟也疑我有谋逆之心,星夜召回,致使错过进兵大好时机,功败垂成。”他喝了一口水,以平复旧事重提依旧能带来的情绪冲击。然后继续说:“事后查清,是因苟安督粮不利,受我责罚而散播谣言,后又经宦官之口传至主上,因而当时只诛戮了妄奏的宦官。但想主上虽然年幼,但还不至于昏聩,怎能听信一小小宦官之言,就命我回师,宣我回朝?定是有人在旁煽风点火,才至于此。公琰在我回朝路上,便差人告知这幕后主使。但念及同受先帝托孤之重,依旧想保全予他,只愿嗣君能明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磊磊忠心。那日事后,我曾找他恳谈,明里暗里都告诫予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宫廷内争,动摇国之根本。我只望他能与我戮力辅佐汉室,不负先帝托孤之重。之后,我又荐他典礼汉中事务。他也好似终能克服心魔,更名李严为李平,以表明自己的平和之心。可不想这次出兵,他又故技重施。当狐忠,成藩传喻主上旨意,又叫我退军时,”他拿杯子的手有些微颤,怕滴在被上,放在了床旁的矮几上,月英握住了他还有些微颤的手。他看着月英继续说:“月英,我当时真的冷彻心髓,万念俱灰了。不明白自己天天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为的是什么?拖累你日夜为我忧心,劳神劳力,一身绝世医术却治不好自己经年累月操劳落下的病根,我都做了些什么?真想致仕而去,远离这世间纷扰,剩下的日子,就守着你,带着孩子们去过些静心养身,山林泉下的日子,补偿这一生对你的亏欠。”他的手紧紧抓着月英,好似怕一松手,月英就会离他而去。 月英心中疼惜丈夫的万种挣扎,心疲力竭,听了他一番心酸无奈,又充满对自己愧疚的话,自是感伤。但她克制住自己的悲伤,轻轻拍着他的手,依旧笑意盈盈:“没有亏欠,你一直都守着我,即使不在身边,可总在心上。领兵在外,再忙再烦,总是家书不断,字字关切。平时在府,常常忙得几天都没时间回内宅,可哪天没有几片竹简传来,虽然只言片语,却是万般关怀。跟着你,我一直是幸福的。” 诸葛亮点头,阖目微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月英拿出手绢,轻轻替他擦去。她跟着孔明大半辈子了,很少看到他落泪,可今早已是第二次了。情难情困也会在不经意间脆弱了这颗有着龙骧虎视,苞括四海之志,坚毅刚强的男儿雄心。 谁人话心曲(三) 月英的手慢慢抚上了他的肩,柔声劝道:“孔明的夙愿不是就是报先主知遇之恩,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吗?有用世之才,却去从了那隐逸之道,岂不负了上苍的美意?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如此,凭孔明之才,有什么过不去的?” 一席话,胜过人间无数。诸葛亮内心感叹月英太了解自己,实际不用他多说一言半语,月英内心早已明了透亮。他回过神来,收起那一时的感伤,眼里恢复了他往日洞若观火的熠熠睿光,他向月英剖析道:“虽这次主上再命撤军,但情况却与上次有所不同。这次只是狐忠,成藩传的口谕,并无手诏。我怀疑这可能…” “是假诏?”月英大惊。 诸葛亮微微点了点头。 月英又问:“你既执此怀疑,为何还是按令退军?” “岂是我想退军,实在是被逼无奈!”诸葛亮嗟叹道:“李平主督运事,负责粮草,可这次时隔月有余,而粮不至。几次书信催促,他总推说粮早已装载上路,只因大雪封山,剑阁道阻,才会有所迟缓,现已日夜疏通,不日便可到达军营。可又一旬过去,依旧不见粮草踪影。日久无粮,军中必乱,就算无主上口谕,再等上几日,我也只得退回汉中。” “可前段日子虽下雪,但不至封道。大雪降温只不过是这些天的事。我来的路上,经过剑阁,见栈道依旧通畅。”月英说。 “大雪封道?”诸葛亮冷笑一声,“只是个备用的后路罢了,万一他谋事败露,到时还可把责任推卸给督粮官,自己不过是一个偏信了下级误报的长官而已,最多担个查实不利这种无足轻重的小罪责。”他说得有些口干,想拿起床边的水再喝一口,被月英拦住说:“等一会儿,凉了,我去给你加点热的。”说着,取了炭炉上热着的水,一边灌入杯中,一边问:“难道陛下不知此事吗?” “陛下年幼,不免贪玩,对政事并不上心,只怕听李正方说粮草已上路后,就不再关心询问了。”诸葛亮哀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月英将水杯递给他,他往月英面前推了推说:“你喝一点水。”自己继续往下讲:“他一面不给军粮,一面假传陛下口谕,逼我速回成都。恐怕我人一到成都,他早就准备好一堆莫须有的罪名等君入瓮了,其中必有一条陛下最忌讳的——军权独揽,擅自撤军,不报主上。”月英喝了几口水后,将水杯递给了他问:“你认为陛下会信他?” 诸葛亮喝了几口水,顿了顿,说了一句让月英都感到有些胆战心惊的话:“权兼将相,主上忌惮。只怕在陛下眼里我这个相父始终是个随时有威胁的权臣吧,他是始终不能理解我誓死报先帝知遇之恩的那份情感的。”他说的语气很淡。可说完搁了杯子,手又紧紧按在了胃上,皱着眉头,痛苦地唉了一声。 月英将手贴在他按胃的手上,担忧得问:“是不是又疼了?” 他抽开自己的手,拉住月英,让她的手贴着自己胃的说:“没事的,你替我暖暖就好了。” 月英只能点头,说:“你病不好,不许回成都。” 他倒说:“这次彻底病倒了,倒也是好事。一是真的没力气从祁山大寨直奔成都了,总不见得让我奄奄一息躺在朝堂上与他们争辩吧。” “你别胡说……”月英不让他说不吉利的话。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不是没奄奄一息吗?而且今天月英还替我解了心中的困惑。我一直认为军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手,但苦于不知是谁,今天算是揪了出来,便是他在暗,我在明。李平一定知道我病重这个消息不假,现在大概认为我喝了那么多天的毒药,差不多马上就要去见先帝了,就会放松警惕。” “你怎么还胡说!”月英急得微微咳了起来,诸葛亮忙微微起身,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我不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月英将他手挪开,瞪着他说:“以后都不准说这个了。”可捂着他胃的手却从未离开。 诸葛亮笑着点头:“知道了,夫人。” 月英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已令人暗中控制了狐忠,成藩,其它的事…”他想了一会儿说:“等。”眼里透出了一个政客不可缺少的阴冷,犀利的目光:“他不是因为知道我时犯胃疾,就按了吴飞这个不起眼的子在我身边吗?我若现在吃了这一子,就是公开宣战,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只能留一子,保全局。但我会封了这子,让他寸步难行,断了他主子的消息来源。让李平去猜,去惶惶不安,过不了几日,他就会忍不住,亲自对我采取行动。到那时,事不经朝堂,只是我和他一对一的博弈,便掀不起大浪,动不了国本。”说完,他忘了自己的手还在月英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只听得月英的手“咯噔”一下做响。顷刻,那阴冷,决绝的目光散了,只剩下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怜爱和疼惜,他不停地用拇指摩挲着月英的手关节,满脸懊悔地问:“疼吗?我是病糊涂了。” 月英抽出自己手,甩了两下,一笑说:“不疼。没有废,还能替你扎针。”然后下床,扶他躺下说:“让我先替你诊脉,开药,针灸。等你病好了,再放你去博!” 他便躺下,看着她,感到她柔软的指尖触上自己的脉膊。诸葛亮感到的是远离他许久的安宁,松弛。这么多天憋在心里,犹如巨石压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来的事,他无处叙说,他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悲苦,无奈。那是一朝入仕,就必须学会的城府。可有一天,涉世愈深,愈深的城府就会变成心的桎梏,谨慎练达则成为了捆得自己透不过气来的锁链。今天在月英面前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一吐为快,便是给自己解了心锁,松了捆链。 他静静地看着月英,二十余载夫妻,聚少离多,光阴如梭,他已少壮不再,鬓发已苍。月英虽身虚体弱,但似若草本有灵,三十余年相伴,护得她依旧有种脱俗的美,不曾老去,散发着清香。诗书更赋予了她雅然的气质。诸葛亮想,就算在万千人中,他也一定能寻得她,因为她是那样的独一无二,灼灼其华。只是世事练得她太心如明镜,事事了然,那不免就会像自己一样——心累。想到这儿,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月英的脸。月英将身子俯得更低些,问:“怎么了?是不是嫌我诊得时间太长了?” 他笑着摇头,说:“月英,别累着了自己。” 月英脸上依旧笑着,说:“不会,放心。”手上三指还是不停在探着十二经脉,凭月英的医术,她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时间,可脉象明明告诉她丈夫这次病得元气大伤,五脏皆有损,要恢复到以前,那几乎是师伯在世,都不可能的事。她能做得恐怕也只能让其恢复一二,护养得再好,恐怕也保不了十年。但按丈夫的脾性,又哪是肯好好调养的人,若再受什么打击,她不敢去想这样的结局。她收了诊脉手,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了刚才探脉的三指,想要镇住那止不住的颤抖。 诸葛亮看到了,他明白自己这次病得有多重,在回汉中的路上,他曾经被心痛,病痛折磨得都吐了血。可这事只有他和龚袭知道,他是绝不会告诉月英的。他伸手握住月英的手说:“月英,没事的,我会好起来的,我放不下你们。” 月英的眼眶一下红了,可她强忍住,不让眼泪留下来,只觉阵阵心痛。她强带着笑,对他说:“会好的,我会治好你的,我们还要一起看果儿出嫁,瞻儿娶妻生子。” “好,到那时我就真的致仕,老头子就陪着你一起给他们带孩子去。”诸葛亮说这话时笑得很开心。虽然这个梦就彩泡一样霎那便可被现实击破,但它飘在空中的瞬间,是那么的炫彩。 “你要说到做到。”月英也终于噗地笑出了声。 夫妻俩就这样明明噙着泪,却都在笑。 月英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你歇一会儿再做事,我去把他们两个叫进来。” 他点点头说:“好。” 月英拉开帘子,见帐外所有亲卫,老赵,恭袭,翠萍齐刷刷站在门口,都快编成一个旅了。看她出来,他们全都围了过来,记住的喊黄医师,一时改不过来的还叫着夫人。她让恭袭和翠萍先进去,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今天都当班值守吗?那么多人都杵在这儿,别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又嘱道:“记住,一切如常。相府来了个家医,没什么大不了的。” 亲卫队忙诺诺应命。 她又看这老赵说:“老赵,你也不要呆在这儿,有事我差人去叫你。” 老赵嘴里称是,脚步却不曾移动。 月英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摇摇头,转身进了内帐。 进了帐,见恭袭已又帮诸葛亮支起了床几,床旁也堆起了文书,诸葛亮已经靠在床上,批起了公文。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再去说他。坐到桌旁,拿起笔,思忖了一会儿,写下一个药方。她搁了笔,将写了方子的竹简放入衣袖,对翠萍说:“翠萍,陪我去军医营拿药。” “不准去,有事你让龚袭去办。”诸葛亮用笔继续批复着公文,头也不抬地说。 “我开的药别人取不来,有的得碾磨成粉,有的只能取药材的一部分,再说营库里的药材质量怎么样我也不清楚,要看了,才知道能不能用,要不要换。”说着已拿了披风准备披上。 诸葛亮搁了笔,叫月英到跟前,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别去,说多了她还得和自己急。无奈只能从她手上接过披风,帮她披上,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说:“快去快回,只能去药营取了药便回,决不能靠近军医官营。” 月英在他耳边轻轻说:“放心吧,我不会去碰你那个棋子的。“ “你不惹他,他未必不惹你!万事还是小心好。”诸葛亮说这话时,并不知会一语成谶,如果他真能未卜先知,那他绝不会放月英走向军医营半步。这时他觉得再怎么样吴飞也只是一个暗子,最多只能在暗地里做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凭一个军医官,还没有胆量去动丞相身边的人,公开和他叫板,因为他还没这个份量和能力。 于是他对龚袭说:“龚袭,你陪夫人一起去。亮明身份,就说是相府多年的家医,我对他信赖有加,是仆也是友。” 月英一听那话,不禁笑了,喃喃自语道:“是仆也是友,这句话不错。” 诸葛亮也笑了,一边又拿起笔做事,一边重复道:“嗯,是友,是挚友。” 龚袭领了命,便和翠萍一起陪月英去里军医营。帐外的老赵看夫人出来,忙跟上。到了军医药营,只有几个小军医在看守药材,龚袭亮明身份,他们已是惶恐待命。龚袭说:“你们一切都听黄医师嘱咐,丞相的药不能有半点差池。” 月英细细辨,精心选了药材之后,对龚袭说:“董令史,处理药材加上熬煮还要耗上一段时间,你先回吧。丞相那里少不了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们了。” 龚袭略显为难,建议道:“黄医师,我们一起回吧,药材交给军医处理就好。”随即,凑近月英,压低了声音说:“时间太久,丞相肯定会担心您的。” 月英莞尔一笑说:“药材的加工,烧煮的火候对药的疗效都会有影响,今天我先在这儿看崔平把药煮了,也好把把关。请董令史先回,告诉丞相请他再稍等片刻。” 龚袭无奈,听命而行。 蛮将何相逼(一) 龚袭撩开中军帐内帐大帘,诸葛亮停笔侧目望去,只见龚袭一人,便问:“夫人呢?” “还在军医营,她令我先回,自己要亲自给您熬药,我劝不住…”龚袭后面的话声音很低,像是有点怕诸葛亮动怒。 “恩”他点头,心里知道这就是月英的脾性,只问:“外面立智和温良在吗?”这话虽有点出乎龚袭所料,但他也未及细想,只是如实回答:“他们不在,外面是立义,恭俭守着。” “恩,好。”诸葛亮点了点头。他估摸着有立智,温良,老赵三人明里,暗里保卫着月英,应该不会有事。 随即吩咐道:“龚袭,你去带人在中军帐旁另支一帐,不用大,但务必要暖和,尽可能舒适些。等夫人回来后,你再去军医营通知吴飞,就说相府派了家医来,我感谢他这么多天的细心看护,让他先休息几天。” “是。”龚袭听令后马上准备出帐去办,却听身后诸葛亮又唤:“等等,龚袭。”随即又嘱:“帐里所需,我这里有的,尽量从这儿匀过去。另外,箱子里有出门前夫人为我所做的一套新被单,我也未舍得用,你到时取了,帮夫人铺上。” “是,丞相,您放心吧,这事我一定办好。”龚袭应道。 诸葛亮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又低头看起了公文。可差不多又一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月英回来,心中不免开始有些担心,便时不时向帐外张望着。可他先等来的不是月英,只听得帐外报道:“丞相,魏延将军求见。” 诸葛亮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魏延又是来请战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来逼战的。对于再一次的退军,魏延本就是牢骚满腹,还在祁山诸葛亮病榻前的军事会议上,他就毫不掩饰地抗议诸葛亮再一次无条件接受退军命令。他认为丞相作为统帅,陛下的相父,权倾朝野,对于召命,完全可以从权。况且兵家有言:‘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丞相有什么理由只因一道召命,就错失大好战机,致使大军无功而返,做这样的决定简直就是无能。当时,诸葛亮被气得不轻,可面子上没有发作,只是列明退兵原因有三:一是陛下下诏称有军务要事相商,要求立刻撤军;二是粮道堵塞,军中已严重缺粮;三是自己病倒,昏沉难支,不能理事。所以只能先兵退汉中,一则可以靠汉中存粮适当补给军需,等待后续军粮。二则自己也需要在汉中稍加调养,待身体稍有好转,即回成都复命。 诸葛亮只能话尽于此,事件的真实情况,虽然了然于胸,但却不能在军事会议上讲明。不然一言激起千层浪,顷刻便可冲垮已然危机四伏的蜀汉朝堂。 军令如山,魏延当时虽心中万般怨言,可还是得执行退兵命令。一路上他牢骚不断,杨仪曾乘机把不少他抱怨的话传给重病之中的诸葛亮听。诸葛亮听后,自是心中有些许发堵,可他却也能理解魏延急于立功,完成大业的心思。只说:“让他发泄一下吧,你就当没有听见,以后这话也别再来传我。”让杨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到达汉中后,魏延曾几次试图找诸葛亮请战。可几次去中军帐,确实见他都是强撑病体理事,倒也生出几分不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才遇到吴飞,打听到诸葛亮的病情有所好转,才想今日再去请战一次。 中军内帐,他见诸葛亮已是瘦了一圈,但精神还好。他请安问候后,便直入主题,他对诸葛亮说:“丞相,我军回汉中已有多日,军需已适度给予补充。大军自随您镇守汉中,但我想请您拨给我一万精锐,继续秘密北上攻取关中。我军刚撤不久,魏军必然料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回击,机会难得。若能突破关隘,我便等丞相大军会师潼关。” “文长,我知你求功心切,可大军几次与魏国交战,你也都参加了,对方军力如何,我想你是清楚的,靠一万精锐就想偷袭,岂非儿戏?”诸葛亮对于魏延重提自己的分兵进攻战略,再一次表示了否决。 “丞相,兵不在多,而在攻其不备,出奇制胜!”魏延提高了嗓门。 “出奇兵,可你怎知对方没有防备?你说得好听是出奇制胜,实则就是赌徒心理,想用这精锐部队赌上一把!”诸葛亮这边担心着月英这会儿还不回来,那边却还要应付魏延的逼战,不禁有些着急上火,也提了声响。 这时,月英,翠萍,老赵三人带着汤药回了中军帐。走近内帐,听得里面有人在争论,问:“谁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立义答:“除了魏延将军,谁还敢和丞相吵。” “他怎么还可以动怒。”月英禁不住有些着急。 “丞相议事,都不允许我们进去。”恭俭说。 “我去。”月英回头从翠萍手里接了药罐。嘱咐道:“你们都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是。”大家应道。立仁,恭俭替她拉开门帘,月英便端着药罐,药碗进了内帐。 魏延感觉有人进来,本来被诸葛亮骂赌徒,心里就恼火,正愁没地方发,见身后一个小卒打扮的人进来,便是冲在了枪口上,他朝月英吼道:“你有没有规矩,没见我和丞相在议事吗,滚出去!” 诸葛亮见是月英终于回来了,本是舒了一口气,可没想魏延会对她吼。只听帐内“啪”的一声,诸葛亮拍响了床案,厉声说到:“文长,你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魏延见诸葛亮真发火了,便也有几分畏惧,稍稍收了气焰。 月英虽然没有见过魏延,但对他大名是熟悉的。私下里,孔明曾说:“魏延武将难得,勇猛过人,但心气太高,刚愎自用。可惜他只能成为战场一猛将,终磨炼不成一帅才。” 只见月英并不动声色,不畏不惧,只是平心气和得对诸葛亮说:“丞相,药好了。” 诸葛亮刚才动了肝火,一时失了说话的气力。他点了点头,又向月英招了招手,指了指身边的床柜,示意月英把药端到床边。月英走过去,劝到:“丞相,您还病着,切不可动怒。”她这话是说给诸葛亮听,也是说给魏延听。因为诸葛亮还曾说过,魏延本性刚直,完全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诸葛亮长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床背上,想再腾出点力气,来说服眼前这个偏执的将军。月英上前扶住他,帮他多垫了几个靠枕,问:“丞相,我把药倒出来,趁热喝吧。” 诸葛亮点头。 月英将布搁在烫手的药罐上,缓缓将药逼入碗中。 魏延也没把这个看似年轻的医师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死心,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了,再怎么样他都准备一辩到底,他压低了刚才的声音说:“丞相,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如今您用兵,只见其正,未见其奇。”他停了一下,看了看靠在床上的诸葛亮,还是狠了狠心,壮了壮胆继续说:“丞相,您说我有赌徒心理,可我觉得你用兵过于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胆怯,这样的打法,连年征战,只会让更多的战士白白战死沙场,所丢失的军力又何止一万?” 最后的一句话,实际就是对诸葛亮的问责。月英听得心头一紧,手一抖,滚烫的药竟倒在了扶碗的手背上,她不禁轻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