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毒舌哥哥 山林在雨后一下活了,不是被艳阳干巴巴地照着时的无精打采样了。夕阳的余晖还在,远山近树披上彩衣,随风舞动的濛濛水汽都扑到付春秋和他爸的脸上了。 马车象是长了翅膀,才还在一条柏油路上飞奔,转眼间就被山林吞没了,连同车上的父子俩。 老人抱紧了膀,牙打起了战,湿衣裳紧紧贴在肉上。可情绪却分外的好,眼中飞动着喜滋滋的神采,“儿啊,爸给你看中一个小姑娘,人可好了。” “爸,我不说不要你管吗?”付春秋的眼睛里才还写满心疼,转而就不客气了。他甩动了一下浓密的黑发,满是不屑。 “我不管你谁管你,都三十好几了,你不想娶我还想娶呢。” “爸,别说了,再说不让你接我了。” 爸爸终于不再说话,只是腮帮子鼓得厉害。 车终于进入最险要那一段山路,两人的脸色同时沉静下来,天空此时也跟着苍茫了。 走南闯北的白马嘤嘤地叫起来,大眼睛圆圆地瞪着,臀部的车套崩得紧紧的,车上的人险些从车上蹿下来。一块山石横在路中央,顽固得很。 十几年未有之现象。 付春秋将额前的黑发往后一甩,就跳下车,大步流星,只审视了两秒钟,他就将这块足有千八百斤重的巨石拦腰抱起,走了十多步,腰一挺,手臂一抖,巨石就乖乖地滚进沟里去了,只听得轰隆一声响,震天动地。 年轻人抹了抹手掌上的石灰,对着边沟骂了声,“他妈的,敢拦老子的路。”正欲得意,一条灰白的尾巴拖地的眼睛冒蓝光的野狼从不远处驰来,与付春秋隔沟站立,眼睛里冒着凶光,两腿不住地蹬着长满青草的地面。 爸爸弓着背,缩着脖,手指着狼,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拽住马缰,看我的。”付春秋想告诉爸爸,他不但会搬巨石还会打狼。他向野狼扑去。 狼没有想到人会主动进攻,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它张牙舞爪,闪展腾挪。而付春秋则握着铁拳虎虎生风。一人一兽在这傍晚时分,大山深处展开搏斗。 白马本能地昂起头,响起了鼻。付老汉身体僵得似块生铁。 灵巧在面对力量时,也许会平分秋色,但野蛮面对无畏时却会败走麦城。可怜的未曾驯化的狗就这样,被铁拳击打得象中弹的飞鹰,匍匐在地,嗷嗷惨叫,哆嗦成一团。 爸爸那僵尸一样的身子从车上滚下来了,手里的绳子象蛇一样飞旋,脚步凌乱,再也不似年轻时的利落,他跳着来到儿子和狼的身边。用身子覆住狼,口里向儿子求饶道:“儿啊,不能再打了,这只狼是咱们的福星。” 天在继续阴沉,又要下雨似的,车上除了他爷俩还有大包小裹的,再就是那只被缠住四肢的狼。 爷俩又接上刚才的话头,“儿啊,还不让我接你,没有我你不就完了吗?” 付春秋嘻嘻笑个不停,爸爸一向这样,可他还是禁不住要笑。“别再收破烂了,好象我养不起你似的。” “指你啊,娶儿媳妇就别想了。” “爸,你三句是离不了本行了。” “告诉你,明天就给我看媳妇去。” “爸,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理你了。” 付守春这次真的不言语了,而是流出了泪,他背过身去,面对太阳落下去的方向,那看了一辈子的远山和夕阳那样熟悉,又好象从来都不认识。 篱笆中间一座砖房,砖房和篱笆之间有鸡鸭鹅狗,窝与窝之间放置着各种器具——电锯,但大多生了锈——打松子的设备,无非一些棍棒钩耙。就是这样简洁,这样原始,但是它是付春秋的家。 半小时后,他们就回家了。 屋里连妈妈的相片都没有,更别提人了,可是照样炊烟袅袅,饭菜飘香。 这晚上,爸爸喝多了。那只屋地中央蜷缩成一团的狼,眼中再无绿光,给它吃肉也不吃。爸爸红着脸说这辈子就想逮只狼养养,“都说狼是白眼狼,我总不信。” 她盘腿坐在炕上,她说那些知青啊,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三十多年了,她还记着那只被打死的狼跟地下这只一样一样的,他们吃了它的肉,那时真吃不到肉啊。 吃过了消炎药后的狼静静地听着王婶的诉说,好象听懂了似的,将头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 王婶接着气愤地说:“狼性不好改,但也好过知青,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眼狼。” 爸爸将酒盅端起,“他婶,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王婶突然停住了口舌,用手掌捂住嘴,脸通红,声音顿时小下来,“对不起,我喝多了。” 对付春秋来说,爸爸和王婶就象一对迷。 一台满载着北京游客的豪华大巴在从省城到山城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了三个小时,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人们早已不再昏昏欲睡,而是睁着大眼,张着大嘴,惊异这里的鬼斧神工。 他们刚刚见到的只是一段序曲,一个小角,只是山的雏形,水的一点。就象一个好的歌手,刚刚只是亮了一嗓。 收费站停车时上来一个导游。头发黑油油,眼睛亮闪闪,浑身上下没有缺彩的地方。但毕竟是个山区导游,象野树,象野草,朴素之气外现。 他象豹子一样蹿上车,又象得了软骨病的人那样斜靠在风挡玻璃前挡板上——人们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因为他的头向着车窗外,象是跟车外人讲话,“各位,本次接地导游叫付春秋,名颂毒舌哥,我说话可能黑,但心不黑,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喜欢这里,这里山宝,树宝,水宝,人宝,啥都是宝……” 讲完了话,他终于将头摆正,迅速扫视了一下车里的人,微微一笑。 游客们顿时来了兴致,他们不相信这个帅哥比他们还毒舌。一个瘦高个青年站起来,举起手,嘻笑着说:“我说毒舌哥,你口气不小啊,你以为我们是屯子里人呢?” 众人起哄道:“对啊。” 只见导游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头向上扬起,道:“屯子咋了,屯子里的人就不是人了呗?” 瘦高个旁的一个干部模样的胖子这时站起来,用手指着导游气冲冲道:“我叫你毒舌,等会我就叫你变成巧舌,咱等着瞧。” 导游嘴一撇,不屑道:“随便。” 高傲的灵魂没想到被小小的导游给打击了一下,嘁嘁喳喳不停。 时间象海绵里的水,只是漂了流,又逛了一下国家森林公园,天就黑了。 令这些京城人诧异的是“毒舌”并非真的毒。 漂流时他从头跟至尾,身上被浇得象水人似的,却不肯后退半步。水真的很深,那个瘦高个能闹却不会水,于是掉了下去,身上背着救生衣也不行,眼瞅着一口口呛水。当然是导游救了他。人们再也不浇淋这个导游了。 在原始大森林,人们不敢离导游半步,这里幽深,晦暗,偶尔一声鸟鸣都会叫人毛骨悚然。导游自豪地说:“这里一棵棵笔直通天的象年轻小伙子的就是红松,别看瞅着年轻,实际年令比我们爷爷都大,最小的一百多岁,大的都上千岁。” 通过导游的叙述,人们还知道这里是红松的故乡,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的红松都生在这里。日本人来砍过,知青也来砍过,再以前还有什么人来砍过,就不知道了,总之没有砍尽伐绝。估计那活了几千年的红松啥都知道,只是它不说。 人们耸动着鼻吸,任富痒离子在鼻中冲撞,在千年古木面前,感叹生命的短暂,不如一棵树。拾级向树木更深处走去,足踏遍地的苔藓,绵软而又舒适。到处是说不上名的花草,或在坑坑里,或在平坦处,均湿漉漉的。阳光不管多烈,都感受不到,在这里可以忘记人间的一切烦忧。 人们不但对这片原始大森林感兴趣,更对眼前这个自称毒舌的导游发生了兴趣。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导游有森林的气息,有大山的气息,仿佛他就是森林和大山孕育出来的。有人关心起他来,问他家在哪,他指了指河对面的郊区,说那些有篱笆墙的院落就是他的家乡。 这些京城来的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也忘了要收拾导游的怨恨,看着世外桃园一样的他生活的村落,都说自己要是也住在这里就好了,能多活十多岁。 就要上大巴,他带着这三四十人到了王婶的摊子,把她包围起来,让她把所有的存货都卖出去了。王婶装做不认识这个导游,连连说着你们回去高兴去吧。事实上,他们买的山货价格最便宜,质量最正宗,是王婶亲自在山里采摘的。 吃饭的时候,他没带他们去吃旅行社规定的饭店,于是人们吃到了别的游客没法吃到的野味,没法比拟的饭菜,这些饭店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是不会坑人的饭店。 那些磨刀霍霍的购物超市早就有人在门外等候,可是一看到领队是付春秋,都将头扭过去,不是不敢看他,是因为看了也没用,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晚上在山上一个破落的宾馆休息——虽然外表破落,住着却好,里外都有山花,床上的被褥套每天都洗——付春秋了解。他在院中心支起柈子,他说今晚举行篝火晚会,谁也不许在屋里猫着,都出来,有歌的唱歌,有酒的喝酒,有舞的跳舞,随便。 火焰将人们的脸都映红了。导游坐在他们中间弹吉它,弹得象山泉水一样清亮,每一个音色都能激起心灵的震颤。火光在黑夜里摇曳,吉它奏出节奏明快的舞曲,于是喝啊跳啊,北京人好象从没这样痛快过。可是导游却异常冷静,只是不停地弹,不说话,当天空中乌云噌噌向这里汇聚时,他一扬手,果断地说:“不早了,该睡了。” 人们都走了,只有一个小姑娘不走,她的脸挂着笑,眼神中流露出满足,她刚才唱得最欢,跳得最好看,付春秋注意到了她。 她请他陪她逛逛。他说要下雨了。她说索性淋个透心凉。 她的眼眸好灵动,腰肢象四月里的柳条,最巧的是她的嘴,吐出的音色里带着沙哑,好象天生就是唱歌的。 付春秋背起吉它要走,她追上去,抬头看他的脸,月光下,只能看个轮廓,但她说:“你真帅,从没见过的帅。” “都说我帅,你不是第一个。”他手插裤兜,面无表情。 她扳过他的胳膊,央求他道:“你看看我,我漂亮吗?” 他没看,而是把脸扭向天空,他说:“雨眼瞅着要下了,赶紧回吧。” 小姑娘明显生气了,扭着腰,挎住他胳膊,“你不说我漂亮我就不走。” 付春秋面露焦急,脚步有些凌乱,一只手慌乱地揽住她的腰,快步向宾馆走去。 雨唰的一声就铺天盖地而来,可小姑娘并不领情,她在被窝里嘤嘤地哭泣,梦里都在喃喃地说:“哥哥,我的毒舌哥哥……” 付春秋躺在为他单设的屋内,半天睡不下,爸爸这晚上是咋回的家?家里那只狼好点没?王婶开心吧? 他唯独没想到爸爸给他提亲的事,他不相信爸爸会那样执着。 第2章 心里有事 付春秋酣然入梦的时候,谢婉莹却仍在黑咕隆咚的酒吧里唱歌。 大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睡梦中的人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可是唱歌的人口里唱着歌,心里却想着别的。眼睛时时望着窗外。 也许是山区的夜晚太寂寞了,也许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让人窒息。如今山里的年轻人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也无所事事,于是睡不着了,于是就到这酒吧里,听听歌,喝喝酒,麻醉一下。 月亮重又从黑云中钻出来时,已是过关夜了。谢婉莹必须回家了。掌声、鲜花还有金钱是她要的,可是家里的孩子她也得要。况且她分明听到门外嘀嘀的车喇叭声响过一通了,再过一通不出去的话,她可能挨揍。 一个腿有点不利索的年轻人手里拎着啤酒瓶,眼睛剜了一下谢婉莹,贱贱地淫笑道:“这娘们的屁股真他妈让人受不了,如果能摸一把,这辈子都值了。” 周围的人相与责问道:“那你就摸去呗,平时胆那么大,这时咋还缩缩了呢?” “我怕他把我腿打折。” “熊样。” 人们摇着头闭着眼,呵呵地笑。 这个能随便把人打折腿的人可不是付春秋——虽然他也能轻易将一个壮汉把腿打折。他是本地的派出所副所长,专管治安。 此时的他正坐在那个嘀嘀响的车里,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捷达车。带着墨镜,嘴里衔着洋烟,很不爽的看了一眼坐上车的谢婉莹,不耐烦地道:“大半夜的还得管你们娘俩,我是上辈子欠你的。” 女人手按着太阳穴,声音弱弱的,无力地说:“你不是上辈子欠的,是这辈子欠的。” 男人猛地将烟头甩向坐在副驾驶位的女人,将拳头高高举起。女人忙将将头缩回去。一声狂啸,原来他的拳头砸在了方向盘上。 车在一个居民小区停下。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两人上了楼。女人在黑暗中扭亮灯,孩子正翻来覆去地折腾,嗷嗷地叫着,“儿子,醒醒,哪不舒服?”女人扑到孩子身上。 孩子闭着眼,抹了把脸上的汗,哭道:“我肚子疼,妈,我肚子疼。” 女人用手指孩子的腰部,转身向男人,说:“孩子这几天就喊这疼。” 男人摆了摆手,看也不看地说:“走吧,上医院,他妈除了上医院没别的。” 男人把孩子撂在医院,随手抻出一把钱甩给女人,转身就走了。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候诊大厅的椅子里,半天没动弹。孩子在她怀里又睡着了,时不时哼哼着。 着白大褂的大夫皱着眉给孩子看视了一下,问:“前天过来看了吧?” 女人急忙应道:“是。” “都这样了还抻着呢?” 女人急得不停地搓手,紧抿着嘴唇,嗫嚅着,“大夫,都怨我,都怨我。” 大夫叹了口气,“住院吧,孩子是肾炎。” “肾炎?” “对,再不住院,会有生命危险,急性肾炎,大劲了就是尿毒症。” “啊!怎么会是这样?” “不信?” “我不信,不信,不信我的孩子会得这种病。”她哭喊着。 付春秋半夜被一个恶梦惊醒,他本能地打开手机,给谢婉莹打电话,“婉莹,孩子怎么样?” “住院了。” “你等着。” 他噌地从床上跃起,隔窗看大月亮地里的大街,一台车都没有,几只路灯眨着苍白的眼。顾不上水没膝,他跑步向医院向去。这个城市不大,他可以环城跑两圈不大喘气。 谢婉莹的眼睛哭得象桃子,可是嘴里却叨着洋烟,身子象霜打的茄子秧斜靠在病床上,眼睛盯着点滴的孩子。见付春秋过来,她把脸背了过去。 “都怨我,这两天太忙,把孩子耽误了。”他在她对面坐下。 孩子点上滴后安静了许多,象是又睡去了,发着均匀的鼻息声。 “他呢,来没?”见谢婉莹不不支声,他又问道。 “来了,扔下钱就走了。” “这没良心的。” “肯定又找那个娼妇去了。” “钱够吗?” “没事,不够我再借。” 付春秋在身上搜了搜,不好意思地摇头,“我身上也没带钱。” 女人流着泪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春秋,不用,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我还不起。” “什么话?我没说你的孩子就我的孩子吗?” “可是他不是啊,我没告诉你吗?他不是。” “是,他就是,他就是……”付春秋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争辩,孩子呜呜地哭了,他又忙伏下身去,抱住孩子,小声说:“乐乐,你春秋叔来了,睁眼看看。” 孩子真的睁开了眼,可是瞬间又闭上了,他不哭了,把头软软地靠在付春秋的怀里。 付春秋叫女人赶紧睡觉,他说他睡了几个小时了,女人不睡觉第二天会得黑眼圈的。 她听话地躺在旁边的病床上,闭着眼问他今天带这个团能挣多少?他说能有多少?只是混口饭。她说你就死脑筋,要不你比谁都挣的多。他说那是当然,但宁可饿着也不挣那昧心钱。 女人叹了口气,又打了个哈欠,安然地在这个男人身边睡下了。 付春秋坐在黑夜里,将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他充满了满足感。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女人就醒了,几个小时的觉居然让她精神焕发。半宿没睡的付春秋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个象妖精一样的女人——他曾多次笑过她水蛇腰,笑她扫帚眉,却也夸她鼻直口秀,尤其脸形象把椎子。她精神,他也跟着精神。他笑着承诺等会把钱送来。 女人拽住他说吃过饭再走。转而又揶揄他:“还钱呢,你哪来钱?” “谁说我没钱?”说着,他走了。 女人望着付春秋的背影,抹着泪,暗自道:“我对不起他。” 他仍旧“毒舌”,从不顺着别人说话,总象心里有气含着。人说山里好。他就反驳说哪好?没来呢,待三天五天行,十天半个月也行,你待三四十年试试。人说导游真帅。他一点也不领情,而是马上应对道:“再帅也是个土包子,哪有你们京城人高贵,住着洋房,开着洋车,睡着洋妞。”人们哈哈大笑。 小姑娘时刻不离付春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她的慧眼。其实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同样看在付春秋眼里,只是他更隐蔽,更深沉。 他觉得这个活蹦乱跳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女孩年纪不小了,跟谢婉莹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跟自己也差不多。 到现在,他都没问她姓甚名谁。过去他倒是留过很多女孩的联系方式,也知道她们的名姓。有的还能经常通过手机,微信聊上几句,可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所谓人走茶凉。比这个女孩对他亲昵的还有呢,同样如此。所以他没问。 但他偷偷地猜。他猜她是做什么的,家庭状况怎样,有没有男朋友。他猜的结果是她是搞艺术的,家室富且贵,男朋友一大帮。 至于她的年令,他是从她偶尔沉思,有时走神,默然回首中看到的。她的眉头、额际、锁骨、大腿弯,到处可以流露她的韶华。 他们就要走了,无论在这天然大痒吧中多美,都是要回的。回就回吧,他会想念她。他经常有这个念头盈上心头。 但他对她表现得却很漠然,不苟言笑。故做成熟吗?欲擒故纵吗?他也不知,反正他觉得自己有点失常。他与她若即若离。 她这样跟着他,要是别的团早有人嬉笑这个女孩了,会说她花痴。可是这些京城人有素质吗?从没这样的表示。 她问他——她问他时脸蛋是扬起来的,始终带着笑,象灿烂的天使,“大哥,你心里一定有事,快说说,没准我能帮你。” 他是有事,他说过要给谢婉莹送钱,可是——正象她说的,他哪弄钱去。她太了解他了。 “没事,我一个人吃饱了不饿,有啥事?” 这时,他俩正趁人们在一个大排档上喝酒取乐时向乡间小路上漫步呢。太阳斜挂在西天,一天又要结束了。 “你没女朋友?” “你看象有吗?” “你肯定有。” “哪看出来的?” “你眼睛,你知道那可是心灵的窗口。” 他沉默了,只是象没头苍蝇一样向前走。没魂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猜猜我有没有男朋友?”她上前拽住他胳膊往自己怀里放。 “不猜。”他毅然绝然地说。 微风吹起,路两旁的沟渠里的水被荡起层层波纹,水畔的青草静静地微微地颤着,象在等什么人。 “不猜就不猜。”女孩噘起嘴,转身就往回走,她来到大排档,跟着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付春秋远远望着他们,他没吃,也没喝,他心里确实惦念着谢婉莹和孩子。 上车了,女孩这次没与他相对而坐,而是自己安静地坐在后面,她生他气了。他也不理她,表现得更加漠然。 下车进宾馆的时候,女孩几乎带着哭腔,她又靠了过来,说:“毒舌,走,我就不信了。” 第3章 借钱探病 夜幕低垂,空气沉闷,眼瞅着要下雨了。 付春秋站在宾馆门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心仍在怦怦跳。 刚才,就是在半小时之前,小姑娘给了他一万元钱。 她缠着他,让他请她吃冰激淋。她大呼着天好热,好闷,只有吃冰激淋才能降热解闷。于是他请了她,就在那间医院的的对面,那有一间冰激淋店。 在一个尽量偏僻的角落,他们坐了下来。他埋着头,好象怕见人。其实也是,这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几乎他都认识。而他带一个这么美丽现代的姑娘,会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多少人的暇想。 小姑娘倒是大方得很,肘支在桌上,下巴放在手掌上,定定地注视付春秋,“我好象在哪见过你……对,在电视里,象谁来着……王力宏,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王力宏。” 付春秋对这个比喻一点也不陌生,有好多游客,特别是女游客都曾这样惊讶地说。可是那又能怎样?他依旧是他,一个山区的小导游,一个无存款,至今仍住在郊区的穷光蛋。 冰激淋上来了,服务员脸蛋红扑扑的,笑容可掬,在幽暗的灯光里,她轻声说:“付哥,您请用。”转而对小姑娘,“小姐,您请用。” 付春秋笑着点了点头,小姑娘则微微耸动了一下眉头。 “帅哥,咋都认识你呢?”她用小匙轻轻挑了一点巧克力薄脆的皮及下面一层奶油,优雅地放在嘴里品味,就象在品味面前这个帅哥。 “因为这地方太小,不象你们北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向着窗外,望着街对面的那家医院——谢婉莹和孩子还在那里,他要去看他们,但腰包里羞涩,不能空手去啊。 “你总好象神不守舍,一天了,我都在注意你,到底咋了?”小姑娘表现得很痛苦的样子。 “没事,你吃吧,天又要下雨了,林区雨就是来得勤。”他的眼睛仍旧向着窗外。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她执拗得很。 他望了她一眼,淡黄色的头发,弯月形的眉,带碎花的连衣裙。他曾建议她旅游时不能穿裙子。她问为什么。他说怕荆棘刮坏她大腿。她说我不怕。 “我不说。”他也很执拗。 “我知道,不值得向我说,我是外人,是吧?”她鼓起腮帮,皱起眉,跺着脚,“你看着我,说,是不是?” “是,又怎么的?本来你就是外人,跟你说我那些破事干吗?”他也生气了,脸色不好看,他心里本就郁着愁。 “那好,我走,我走行吧,明天我就走。”小姑娘抬腿就走,头也不回,周围的目光一下都射了过来。付春秋匆匆跟去。 在大街右侧的人行道上,遍植着各色的树,路灯三三二二地开始明灭。他紧跟着她踩着粉色休闲鞋的腿,几步就追上她,伸手拉住她的手,旋即又放下,他怕街对面那个女人看见。 “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他终于哀求起她。 她停下脚步,转脸向他,目光似秋水般盈盈,“那你说,没准我能帮到你。” 他真的不好意思,倒不是怕羞要去帮的是个女人,而是没钱这事太丢人了,他深深地自卑,低下头,久久地不抬起。 小姑娘则负气地又转身向前走。 他继续紧跟,终于在一杆路灯下,他鼓足勇气。反正她待两天就走了,丢人也就丢这几天,“我一个好朋友的孩子生病了,是很重的病,需要很多钱,我想帮帮她,却——却——” “却没钱,是吧?” “你咋知道?” “早就看出来了。”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两天里装的那个酷劲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男人没钱腰杆就不硬,可是他在他们面前腰板挺得才直呢。 “我会想办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杆。 “你们这哪有取款机?”她亮着眸不容分说地问。 “什么意思?” “取钱啊。” “我不要。” “你咋知道是给你呢?”她瞪了他一眼,“头前带路。” 在一个百货商场的角落,女孩取卡提了一万元钱,她扬起钱,说:“朋友,别看我是外人,别看我们只待了两天,你为朋友那样深沉,我为朋友就能袖手旁观吗?拿着,不够我再给你拿。” 他接了过来,手颤得厉害,他顾不上羞耻,心中只是欣喜,“婉莹,孩子……”他激动地说声,“谢谢。” 为了表达感激心情,他想再陪她逛逛,可她却催他快去,她向他挤眉弄眼,“记住,这一万不是给你的,你得还我。” “我会加倍还你,这辈子我就愿意做这事。”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话。 没想到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小姑娘的脑海。 把小姑娘送回宾馆,他就去了。 他不习惯坐车,他的脚步就是车。 小姑娘转动好奇的眼珠,一直瞄着这个行踪诡秘的导游,她倒要看看,这个牵动他心的是个什么样的朋友,是如花似玉,还是碧月羞花,会比自己漂亮吗? 他心无旁骛地赶路,她轻手轻脚的跟随。她做起了侦探,为这个新的角色激动不已。 一个县城的医院不象大城市,分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这里是合一的,住院和看病都在一块。所以直到晚上八九点钟,医院依旧热闹,人来人往。 谢婉莹独自守着孩子。高高的吊瓶挂在孩子头上。付春秋径直走向病床,审视着病孩的病情,象个大夫似的。 脸色蜡黄,表情烦燥,毫无起色,付春秋的心沉入谷底。他揪心地问她:“这孩子咋一点起色也没有?打了两天点滴了。” “大夫说这病不好治,首先得给他排毒。” “排毒?” “对,他们说现在孩子得病首先都得排毒。” “为什么?” “因为孩子从小就吃化肥,吃添加剂,吃农药。” 付春秋痛苦地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一摊软泥,他唉声叹气,愁苦不堪,行将就灭。 “春秋,你咋了?”她不禁惊问。 “我觉得最令外人自豪的就是我们的天然,我们的与众不同,可是天然在哪?不同在哪?我还向他们吹呢,吹我们多么多么好,在这里住着不得病,长寿,我真应该抽自己几个嘴巴。” “你就是改不了你那臭毛病,始终理想主义,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理想。” “理想咋了?人没理想活着有啥意思?” …… 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外面的小姑娘听得真真切切。她隔着门缝就能看到她,是一个妖娆妩媚的女人,跟他完全两种类型。 “再有理想你得吃饭穿衣睡觉看病吧?你得养家糊口吧?”她手插着腰,站在他对面,俯视着他,诘问着他。 “我不一直在努力吗?我一直在用自己双手挣钱。”他争辩着,可是眼睛却微微地低下,不敢直视她。 “你看着我,你说你一年能挣多少?别的导游一年能挣十多万?” “我行得正,做得端,不义之财不挣。” “义,这年头,谁还跟你讲义,难道饿着肚子跟你讲义?” 他将头扭向一别,半天没反应,脸色铁青,表情严肃。女人一直直视他。他知道,她看不起他,但也同情他。曾经她也是有理想的,可是现实在无情。现在孩子就是横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弄不好这座大山恐怕她要翻越一辈子。 “婉莹,咱不吵了,都吵十多年了,看在孩子面上,咱不吵了……排毒就排吧……以后我给孩子把关,不再让他吃污染食品了。”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 女人大骇,象是碰到毒蛇一样后退,她哆嗦地指着他,“你这是在哪弄的钱?我没告诉你不需要吗?拿回去。” 付春秋站起来,手颤动得厉害,嘴也哆嗦了,“婉莹,我知道不多,但是我一份心意,你不让我尽这份心意,我心里难受。”说着,掉下泪来,无限往事盈上心头…… “不行,你快收起来,不听我的,我立马让你走人。”她厉声喝道,好象在打架一样。 “我不。”他赌气将钱塞在她怀里。她跟他撕扯起来。你推我拦。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这啥意思啊?给钱还不要,都学雷锋吗?” 第4章 桃园世界 小姑娘大胆地然而也是惴惴地,沉郁地然而也是轻松地独自回到宾馆。屋里人都睡了。她慑手慑脚地摸黑走到她的床铺,从角落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红色,印有两个苹果。这是她此行最重要的工具也是伙伴,它与她心连心。 “他给她钱,她不要。他却要。他不但说他是活雷锋,还说钱是好东西,他骂她向他要钱为啥不向他要钱,他指着他的鼻子说留下钱就走人。她哭了。他歪带个帽子,口里嚼着口香糖,一支烟夹在手指上。他乖乖地就走了,他为什么那么乖?他对我咋不那么乖……” 窗外一会雨一会晴,山林一会哗哗响个不停一会又静谧得象在睡觉。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电脑,睡了。 第二天是个让人愉悦的天。整个世界都象被洗过了。什么都是新的。太阳是新的,树啊,小草啊,是新的,连人都是新的。难得遇上这样的好天气,可是人们的心窗上却不禁会抹上一层轻云。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他们钢筋混凝土世界里了。再也不这样新鲜,这样有趣。 小姑娘很晚才起来。她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弄醒的。她欣悦地发现,她梦里的大男孩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诚恳,是殷勤。 她象喜鹊一样吱吱地叫着,跳着,她挽起他的胳膊,喊着她饿了,她想他了。他任由她挽着,任由她喊着,想着,嘴里只是笑,并不言语。即使只是这点矜持的温柔,她也有些不认识他了,以致于不住地用眼觑他。 吃过了早饭,就去站台坐有轨电车。真是幸运,最后两个座位被他们坐上了。她凑在他耳边说:“我们真幸运。”他依旧不言语,象个哑巴。 电车无声无息地出了站,象个钢铁战士。在黑色路面旁卧着两根细钱——这永远不会交集的两根细线就是有轨电车的轨。和电车并排行驶的不管是多高级的轿车,车里的人都会侧目而视。刚刚开通,简直是林区一大盛景,来这里观光旅游的没有不想坐上一坐的。 拐过几个山头,越过几道水,闲看几个村落后,他们就进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世界。 他向她介绍,他们要去的地方不但泉水叮咚,而且帐篷遍地,森林几乎被砍光了,现在种着的都是小树,小树之间有各种蔬草瓜果。他说当年知青来他们这里战天斗地,乱砍乱伐,砍完了伐完了,就滚蛋了,回大城市享受去了,恐怕早都忘了他们做下的孽,种下的苦果。 小姑娘不解,问他为什么对知青那么仇恨?知青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他们用青春,用奋斗,用汗水改造了农村的落后面貌,开辟出一块又一块沃土,过去的北大荒,现在成了祖国的大粮仓,这都是当年知青开创出来的。 他说小姑娘还小,有些事情不懂,都是道听途说。她不服,说她并不小,她妈妈也是知青,她妈妈就好。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脸上顿时袭来一阵阴云,看着可怕。小姑娘迎着他的目光,大胆地直视他,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窥知他的内心世界。见她看他,他又缓缓地低下头。 “这个人真是个迷。”她在内心里叨咕着。 终于,他们到了。象到了漫天遍野的大森林里一个桃园世界。森林是动物和植物的王国,也是乐园。可万物之长的人对森林却始终是敬畏的,是观望的,不敢深入其中。用他们的话说,森林会迷失人的双眼,会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窒息感。于是,凿山开石,建一个人为的世界,就连泉水也是当年知青从山上引下来的。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粗树桩表面写满了一圈圈的年轮,非常细密,象人的头发丝一样。它记录着这棵树的几百年历史沧桑,也见证了当年知青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一顶顶帐篷现在是用来为游人乘凉消暑休憩的,过去是知青的居室。农民们挎着蓝子,摘着瓜果蔬菜,笑呵呵地向过往的人们兜售着他们的绿色无公害食品。他们流着汗说买吧,都是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开垦的荒地种出来的,不上化肥,不洒农药,吃着放心也贴心。 人们都在帐篷里吃着,乐着。而付春秋和小姑娘则远远地坐在相临的两棵树桩上,你看我,我看你,眼里荡漾着春水。这两棵树桩挨得那样近,以致要贴上了。 “哥,我还是好奇,你为什么对知青有成见?”她用手遮挡着前额,阳光很烈,她也很执着。 “不为什么,我就是有成见。”他皱着眉,神情凝重,象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 “我一直以为你很阳光,其实你——” “其实我很阴郁。” “我一直以为你很快乐,其实你——” “其实我很孤单。” “我一直以为你很倔强,其实你——” “其实我很柔弱。” “你就是个大坏蛋,你就是个问号,是个迷,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没的选择,我很痛苦,我在挣扎,我在努力,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昨天晚上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你,她,还有他。” 付春秋怔怔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女孩,皱起了眉,样子很凶,难为情至极的时候,他就这样。 “哦,你还跟踪我。” “你就不必瞒着我。” 付春秋略一沉吟,“她和他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哥们,我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能吃一碗饭,能躺在一张床上,可是他却……” 他痛苦地垂下头,攥紧了拳头,身体拧成麻花。 “他咋地了?” “他强奸她了,而且有了孩子。”他咬紧牙关,几乎会咬出血来,“他不是人。” “真是浑蛋,人面兽心。”她轻轻将手放在他肩头,抚慰着他。 “她就只有跟他了,而他却跟别的女人结了婚。”他长叹一口气。 “那你呢,你就坐视不管吗?” “我把他打了个半死,于是我进了监狱。”他愁眉略微舒展了一下。 姑娘同情地露出悲凄的眼神,既而喃喃道:“她真可怜。” “其实孩子最可怜,得了极严重的肾病。”他捧着心,“我特别喜欢这孩子,我一定要把他治好。” “我支持你。”她信誓旦旦地握住他的手。 付春秋突然笑了笑,站起来,伸展开双臂,大声说:“不说这些了,明天你就要走了,高高兴兴的,我去给你弄些我们这里最好吃的,纯野生的,你好带走。” 小姑娘迟滞地跟着他。他则风卷残云一样在地里采摘起来,一会就是一大袋,都堆到她怀里,说:“拿回家,你妈肯定喜欢。” “不要钱?这么随便?”小姑娘放下怀里的袋,眼望着冲他们直笑的农民。 “就这样,咋地吧?”他向农民点着头。 “他是我们的好兄弟。”脸晒得象要流油的这个兄弟走过来。 “兄弟,刀呢?” 兄弟会意地取来一把带长柄的刀,那柄足有二三丈长。 他手握长柄刀,带着连声问还要干吗去的小姑娘向红松林深处走去。 第5章 祸从天降 不知为什么,这个看惯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的付春秋在小姑娘即将返程的时候突生许多不舍,许多眷恋。无论如何,他认定这绝不是男欢女爱式的不舍与眷恋。她身上有种力量,吸引着他想保护她,想尽可能为她做点什么,要不然他很会难受。 他将擎着这个带钩形刀的长杆象红旗一样昂然进入红松林。小姑娘紧紧地跟着。她穿着好看的裙子,深怕被地上的带刺带尖带钩的植物给刮坏,因此用手将裙底托起来,这下就露出光光的小腿。她忽尔脸红了,有点烧,站在那不动了。 付春秋一心只想找个结满丰硕果实的松树,却见小姑娘落在后面,就大喊:“快跟过来,这里的地形你不熟,别受伤。”小姑娘蹦着跳着跟过来,她龇牙咧嘴地喊痛。付春秋瞄了她一眼,不露声色地说:“把裙子放下吧,刮坏衣服也比刮坏皮肤强啊。”小姑娘寻思了片刻,终于听话地放下了好看的裙子。 嘀嘀哒哒的滴水声象音乐一样动听,遍生着的苔藓,好象为大地披上了绿绒装,莫名的香味在荡漾,在这里和心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失为难得的浪漫。尽管付春秋不太懂这些弥漫在男人和女人间的细微的情绪,可是本能的力量,上帝的安排,使他深沉地投入到为姑娘打松子的实实在在的行动中。这朴拙与纤柔哪个更好,谁也说不清,可是对于姑娘来说,只要在他身边,做什么都是感动。 小姑娘走得很慢,简直是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急了,伸出手去,拽着她往前走。他毫无技巧地说很快就要到了,打些松子吧,这可是眼见着打落的,不一样,也算没白到东北林区一趟。 他那正正经经的模样,惹得姑娘想笑,她抿着嘴说你那么着急干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不是不愿跟我在一起啊? 他叹了口气,边迈步边散漫地说:“想在一起你就不走啊,那可能吗?” 姑娘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细微反应。结果是没结果。象根木头。他和她也会这样吗?一时间她联想了很多,难免惆怅。于是哽咽地说:“我要是不走呢?” 付春秋的木头劲拿捏得够到位,只是轻淡地说:“你是说你不跟着他们走?” 她剜了他一眼,“我的课题还没弄完怎么走?” “什么课题?” “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付春秋象被伤了自尊,欲言又止。 就象万绿丛中那点红,一棵缀满了松子,有合抱粗,圆得象圆规的大树立在付春秋面前。它摇晃着脑袋,象在招呼付春秋为它接生。不只是付春秋,就是小姑娘也发现了,这是棵与众不同的树。她跑了过去抱住它,可是她哪能抱得过来,她呼唤他帮忙合抱一下。两人的手臂终于合拢了,温暖的潮水四溢。 他眼睛盯着松塔所在的位置,比量着它距他的距离,他将钩刀的长柄交给小姑娘,说:“我上树,你帮我拿着。” “你怎么上?又圆又直十几米都见不到一个枝桠。” “这是我最拿手的,从小就练出来了。”说罢,就象一只猴子,四肢都用上了力,头在上面轻轻摆动,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在上面了,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身上好象全是劲,象一张绷住的弓,他会随时发射。他给小姑娘就是这感觉。她举着高杆,声音尖得厉害,象从心尖里发出来的,“小心。”这声“小心”在森林里回荡了半天,久久不散。他将长杆握在手里,他说放心吧,在红松的身上就象在亲人的身上。一转眼,付春秋就变成了小黑点。 一会,一个声音从天而降,高旷而雄浑,“小姑娘,躲开,要不松塔会砸你脑袋。” 钩刀在他手里活了,松塔好象十分怕它,刚一挨到,就喳喳地落下来,象流星雨,看得小姑娘发呆。 她激动地抱住一个个松塔,象就她的一个个孩子。可突生紧张。如果他也象这松塔一样落下来呢……实在是要不得,要不得。她不再捡掉在地上的松塔了,她焦急地喊他下来。 付春秋此时一心要把这棵松树的后代都给打落在地,他心里有数,别说才一棵树,就是十棵也不费吹灰之力。 一个担惊受怕,一个信心满满,两个人的心互念着彼此,都在对方的身上。可是这大森林并非只有他俩,这里的生物多样化,早已形成稳定的生物链。人的到来好象打乱了他们的秩序。于是不知不觉的,冷不防的,一条小蛇向小姑娘袭来,它选择了这个相对它来说弱势得多的对象。 小姑娘眼睛一直向上,她甚至将自己送到这条蛇的嘴下。蛇当仁不让,一口就将她的胳膊叨住,毒液瞬间自牙齿涌向她的血管。小姑娘一声不哼地倒下来。蛇纹丝不动地咬着。 小姑娘倒地有二三分钟了,毒液都渗透进身体里了,再如花似玉,如果就这样毒下去,也会香消玉殒。到那时,付春秋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他终于发现小姑娘出情况了,趴在地上象睡觉似的,怎么叫也不应。经验告诉他,这情况不妙,心里暗暗叫苦。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做了,象疾风扫落叶一样飘下来。边飘边喊,心里乱成麻,象打翻了五味瓶。有时会被树身上的鳞片刮破衣服,有时会感觉手麻,脚麻,脑袋一阵阵发涨。 这条蛇真的够狠,非要致人于死地才肯罢休。付春秋用鹰一样的爪子抓住它的三寸的时候,它都不松开它的牙。他气得将身体拧成麻花,将小小的蛇象挥动鞭子一样狂烈地抽在那棵大松树上,抽得这只蛇筋肉俱失。 小姑娘象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紫得发黑,眼睛牙关紧闭,只有鼻孔微弱地翕张着。他如疯子一样抱住她,将嘴对准伤口拼命吮吸,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血液全吸出来。一定意义上,他现在就是个吸血鬼,他的面目狰狞得可怕,如果她被毒死,他也不会活,他知道现在救她的唯一有效途径就是将她的毒血都吸出来。 可是毒血怎么能那样轻松就被全吸出来?小姑娘的神经早都被毒液麻痹了,心脏跟着就要骤停,如果只是拼命吸个没完,而不是把小姑娘背出森林,她就要真的交待在这里。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能再在这里了,你救不了她,但不能害了她。”这个声音那样熟稔,亲切,既象来自他的大脑,又象是天外之音。他来不及分辨这声音的出处。只是朦胧地想他必须听从这个声音,迅速走出去。 不要钩刀了,不要松塔了,什么都不要了,甚至自己都可以不要。他特别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意上来时,他的腿都软了。小姑娘其实轻得象树叶,他却象背着个泰山。 终于见天了,他的眼睛象孙悟空的眼睛——金光闪闪,他呼喊着救命。这些在老知青开拓出来的地面上忙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来此游玩的客人们也屏住了呼吸,他们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急三火四地歪歪扭扭地背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女人。 王婶叫住了象没头苍蝇的付春秋。这天她恰好在此采摘。 第6章 冤家聚头 在付春秋心中,王婶就是妈。他觉得妈就应是这样的——和风细雨——温言软语——知疼知热。梦里不知多少次王妈地叫着了。现实是她还不是妈,因为爸爸没承认,他不承认他就不能叫,叫也只能在心里叫,在梦里叫。对这一点,他是极端地无奈的。 他是真的慌了,就连进监狱那天也未这样慌过。他倒不是怕因此二进宫,以命抵命。他怕的是她就这样没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她了,就象一片叶子,再也没了她的影踪。他腿软,意识模糊,想向每个人都跪下来。见到王婶,他更是不由自主地喊出“王妈”。 王婶脸一红,嫣然一笑,眨着迷离的双眼,迈动轻捷的步子。她虽然快到六十岁了,可是她还是个姑娘,她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王婶这辈子好象除了卖卖山货,再也没做过别的事,可是她竟然会解蛇毒。 她轻言细语,温柔似水,象给他注入了一剂安定剂。她很快就辨明这是竹叶青蛇所为,有剧毒。这剧毒两字把付春秋惊出一身汗。她静静转身向森林里走去。付春秋抱着小姑娘,象栖身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一瞅眼的功夫,她就出来了,手里拈着一把中草药。捡出几支递给付春秋让他嚼着咽下,然后自己跟着嚼碎几支再吐出来敷在小姑娘患处。就是这样简单,这样轻描淡写,象无声的风悄悄拂过。眼看着小姑娘一直闭着眼,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付春秋的心当然高悬着,他不停地望着王婶,等待她定一定他的神。她果然发话了,象虫的呢喃,“都是向老辈人学的,不知符不符合科学。”付春秋的心没定下来,他还慌着。 付春秋背起越来越象片羽毛的小姑娘。王婶挎着篮子,里面满装着刚采下的蓝莓,尾随在付春秋身后。窄窄的黑色路面两旁对称着青色的山峰,远远看去,付春秋就是把守关隘的勇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干部开着个轿车想从付春秋身旁穿过,方向盘左转右转,车都拧出了水蛇腰,可它终于没达到目的,成功被付春秋拦下。 王婶吓得直跺脚。拼命喊加小心。付春秋眼里冒火,那些喜欢碰瓷的这时该跟他学一学,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干部尽管极端自私,可是他也不敢要付春秋命,于是他停下来。于是付春秋隔着窗玻璃把干部打得鼻口窜血。干部是软弱的,是纸老虎,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乖下来。 他们住进了医院,这个医院是全市最大的医院,谢婉莹儿子也在这里住着,更为严重的是,他们的病房挨着。全院只有这间病房了,而这间病房就在谢婉莹儿子病房隔壁。一个人的因缘际会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大夫说得做全身化验,王婶冲上前来,急得脸都变形了,“大夫,行行好,没功夫化验了,孩子是被竹叶青蛇咬的,敷了药了,最好再用点对症的药。” 大夫冷眼瞧着这个老太太,从鼻缝里哼出一声:“敷的什么药啊?是不是草药?” 王婶忙不迭地称是。 “那能行吗?”如一声惊雷。 王婶不再言语。 于是大夫迅速给开了住院手续,说多亏来得早,否则就完了,多亏医院还有一些蛇的血清,否则也完了。 付春秋虎着个脸,瓮声瓮气地道:“你快给下药吧,人还昏着呢。” 大夫张口还要反驳,见付春秋那个虎样,憋住了。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处方。付春秋奔跑着向药房取药。 点滴打下去半瓶的时候,小姑娘醒了,醒后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就挣扎着问付春秋,她这是咋了?怎么进了医院? 付春秋喜出望外,握着她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姑娘更迷茫了,高悬着的吊瓶,直插手臂肌肉的针管,一滴二滴三滴的药水,付春秋的凝视,王婶的笑呵呵的模样,所有这些都使这个暂时性失忆的姑娘感觉不自在,她嗔怪道:“你都说什么呢?有那么严重吗?” 她的无知与懵懂,她的对刚才一段痛苦时间的失忆,使他的心瞬间绞痛。一个毫无防备,极易受伤害的纯洁的灵魂,在付春秋眼里,就是一种美,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美。如果与小姑娘换一换位置,选择暂时性失忆的是他,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她也会这样紧张吗?自己也会这样懵懂吗? 付春秋一身冷汗终于渐渐散去,紧张过后,他很累,想睡一会。他斜靠在小姑娘身旁,眯起了眼睛。 王婶拿了一床被盖在付春秋身上,缓缓地说:“小姑娘,刚才你被毒蛇咬了,是他救的你,看把他紧张的。”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那个他,既而故做惊奇道:“就他?他还能救我?”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婶走之前把付春秋叫到门外,附在他耳边说:“你几天不回家,你爸茶不思饭不想,那条狼也不老实,有次险些扑倒你爸,我让他把狼放到外面了,脖子上套个圈,用铁链拴着。” 付春秋挠着头,向病房指了指,道:“你看,这能走开吗?王婶你行行好,我爸就交给你了。” 王婶脸色阴沉下来,“小姑娘跟你什么关系?你不要被她勾走了魂。” 付春秋忙说:“婶你想到哪去了,有时间我跟你说……走吧,我待两天一定回家。” 王婶的背影越来越远了,“王婶,不,王妈,我一定让你嫁给我爸。”他嘴里喃喃地发着誓。 正在那信誓旦旦,隔壁的谢婉莹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电话,象是在和谁吵架,声音特别尖厉。 付春秋愕然,看了一眼两屋的门牌号,恍然大悟。他忙晕了,忘了一切了。真真切切的这是谢婉莹,小姑娘与她是隔壁。莫非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一阵毛骨悚然。 谢婉莹总劝他找个好的,说跟她只会让他受尽折磨。他不信邪。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历史积淀,太多难舍的旧情。谢婉莹不是个坏人,他愿用青春去打赌。 而新映入眼帘这个小姑娘呢?她不但美丽、活泼、可爱,而且她对他好,不亲不疏的就借了他一万元钱。一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孩。他永远记住谢婉莹对他说的话:“你啥也没有,我跟了你,孩子喝西北风去啊?”他觉得她说的没错。可是为啥她就不嫌弃他的穷呢? “婉莹。” 谢婉莹回过身发现是他,就挂断了电话,余怒未息,自然脸色不好,“你咋在这呢?” 他指了指她的隔壁,说:“我的一个客人受伤了,我在陪护。”“是吗?”她突然来了兴趣,“是男是女啊?”接着将门拉开一条缝,“哇,是美女。”她向他吐了吐舌头。 她对他一会暴风骤雨,一会和风细雨,叫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孩子好点没?” “孩子好不好跟你无关,把自己的事做好比啥都强。”她甩出这样一句话就扭腰回屋了,屋门轻轻掩上。 他们原先是那样亲的哥们。在乐队她是他的学姐,一起弹琴唱歌,一起吃饭打闹,不分你我。她是他的精神领袖。她成熟了,开始向社会靠拢,有了更浓的烟尘气。他还保持初衷。他们渐行渐远。可是就象橡皮筋一样,她拉着他的心,越远越疼。 他给不了她要的。而小姑娘呢?就那么容易满足吗?两个女人,他似乎离得都很远,遥不可及。 第7章 是个另类 北京的游客走了。小姑娘留了下来。那个高个向他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想上北京发展?那就好好跟王佳卉处。王佳卉就是小姑娘,小姑娘就是王佳卉。 付春秋的心是复杂的。 他爱它的家乡,虽然山清水秀却没有高楼大厦,辛苦半生却毫无积蓄,可是他仍然爱。他离不开一眼望不到头的红松林,离不开纵横交织的河流,还有那吸进肺里甜滋滋的空气,还有……家乡就是他的宿命,就是他的根,没了根也就没了他。 家乡虽好,却不是他的。是谁的呢?是那些不干好事的人的,是那些肥头大耳手握重权点石成金的人的。他就象一粒尘埃,就是个小导游,无钱无权无面子,啥也没有。 可是他有大山人的传统美德,他正直善良,疾恶如仇,体恤弱小,勤奋扎实。就象谢婉莹所说,他的这些品性不值钱,不实用,只会让他吃亏。在市场经济中,他落伍了,不合时宜了。 付春秋心里不服,他不信好人就只有吃亏,就不能享福,他要做给人看。可是那个最大山货超市的老板给了他当头一棒,“你啊,啥都别想。” 付春秋纳闷:“为什么?” “因为你傻。” “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可是我就不那么做。” “那你就喝凉水去吧。” 喝凉水是啥感觉?付春秋无数次体味过。他当然不想喝凉水。他想让这个老板还有所有看不上他的人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说的话和办的事后悔。 于是去不去北京就成为一个问题在他心里发酵。 在山路上他采了许多山花,都是在山外很难看到的那种,叫不出名的那种,他知道她会喜欢。果然,小姑娘现出她久违的开心,握着花再也不放手,放在鼻下嗅了又嗅。 好象躺得有点累,她将身子侧转过来,与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的付春秋面对面,娇声说:“这下舒服点了。”见付春秋痴痴地凝望她并不言语,她脸一红,“我被毒蛇咬你一定会很紧张吧?” 付春秋叹了口气:“能不紧张吗?这要没了命,我可就完了。” “完了?什么意思?”她一直活泼的眼神这时郑重起来,“怕我爸找你要人?” “嗯,只是其一。” “还有呢?” “还有就是——”付春秋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来。 “说啊!” “说不清。” “但愿你说不清的那句话说到我心里。”王佳卉的眼睛象椎子盯住他不放。 “行了,别瞎想了,好好养病。”付春秋突然提高了嗓门,既是提醒自己,也是要求王佳卉。 “你就装吧。”她嘴角一咧,调皮地笑了。 阳光好美,空气好清新,氛围好特别。其实谈恋爱的地方好多,但人们尚不知,在病室里谈恋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付春秋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谈恋爱,他没这资格,他也不想。王佳卉的调侃他并未反驳,因为是事实。可是脸上却漾起红晕。 “爸妈都好吧?” “好着呢。”他也会撒谎了。 “我想爸妈了,可是却回不去了。” “好了就回去。” “可是我现在就想,想见他们,你说咋办?” 付春秋挠了挠头,说:“那就让他们过来呗,看看我们这穷山恶水。” “穷山恶水?”她瞪大了眼睛,“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多好的地方啊,我都不愿走了。” “好有啥用?”他无奈地叹口气。 王佳卉并没细究他的语气,只是顺着自己的性情说:“真的好,我的哮喘病都没犯,以前天天打喷嚏。”她用手拧了拧鼻子,“都是大鼻涕。” 付春秋呵呵地笑了,她的样子真逗,逗得他特别开心。“那就给叔叔阿姨打电话吧。” 她抽出电话,慵懒而熟练地拨了出去。很快那边就接上了。 小姑娘眼圈红了,“爸爸,我回不去了,我被毒蛇咬了。” 付春秋清楚地听到电话那边大声嚷怎么会这样?当地能治吗?现在怎么样了? 小姑娘说没事,导游把问题都解决了,如果爸妈不放心的话可以飞过来看看。 爸爸当即说马上来。 小姑娘高兴得在床上直撒欢,可是身子仍很虚,撒了一会便喘上了粗气。付春秋即时制止了她。 她兴奋地拉住他的手,神秘地说:“你猜我多大?” “也就二十四五。” 她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我都三十二了。” “什么?”付春秋真的惊呆了,皮肤细得象瓷,眼眸水汪汪的,身段时刻燃着青春的火焰,吱吱喳喳象个百灵鸟,“你都三十二了?” “咋了?不象吗?” “太不象了,整个一个小姑娘。” 王佳卉脸又一红,“人家本来就是小姑娘。”说罢颈子扭到一边,又调皮地说,“你该管我叫姐。” “你该管我叫哥。” “你多大?” “反正我比你大。”两个开始斗起嘴,越斗越欢。 “这些天尽顾我了,是不是老婆孩儿都顾不上了?”她的眼珠滴溜溜乱转,等待着他的答复。 “那你呢,妹夫和孩子不想妈啊?” 女人气急败坏,咬紧牙关,抛出嫩手,边打边嚷:“让你瞎说,让你瞎说。” 两人正在这热热闹闹地说笑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男人,象极了付春秋。高个,直鼻,脸形清秀,只是戴着墨睛,叨着洋烟,比付春秋多了些匪气。 “哎呀,对不起,我进错屋了。”虽这样说着,可是脚步却往里蹭。 付春秋站起身,为其让座,说:“胜文,坐。” 张胜文大摇大摆地挨着王佳卉床边坐下,摘下眼镜,声音有些疲惫,眼睛盯着王佳卉:“戴眼镜好象有点不尊重人。”又转过身问付春秋,“这是谁啊?这么漂亮。” 付春秋客气地回答道:“是我的一个客人。” 王佳卉看了看来人,又瞅瞅付春秋,她大概也发现两人有些相似。 “怎么办呢?这孩子越治越不行,全身都浮肿了。”张胜文唉声叹气,“你小子倒好,无官一身轻。” 付春秋急道:“要不咱上大城市吧,别在这耽误了。” 张胜文愁眉紧锁,煞有介事道:“说得轻松,上哪弄钱去?” 付春秋想说你挣那么多钱还没钱?可是只动了动嘴皮,止住了。 “小妹妹一看就大城市人,细皮嫩肉的,你有没有路数?帮帮我。”他的注意力始终在王佳卉身上。 “哦,你跟春秋是朋友吧,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我当然会帮。”王佳卉干脆利落地说。 “小妹妹心真好,不愧是大城市人。”说罢,他看了看手表,旋即站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就在隔壁,欢迎串门。”说着,他屈身走了。 付春秋将他送到门外。 “这人是谁啊?怎么长得跟你那么象?”王佳卉皱着眉,随即又摇摇头,“白瞎这长相了,怎么一身匪气?” 付春秋越发对王佳卉佩服了,伸出大拇指道:“佳卉,你可以蹲在大街上给人相面了,保准挣钱。” 王佳卉双眸顾盼生辉,不无得意,道:“别跟我绕了,其实我早都认识他了,就凭他那天对你那样凶,我就打心眼里看不上他。” 看这样啥也不用解释了。 付春秋缓步向窗口走去,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九月即将来临,大山虽然都还深绿着,但天好象更高了,云也更蓝了,就连眼前的那道河水也更加清冽,二三点鸟雀从窗前斜穿而过,他突生悲悯。 他背对着王佳卉,不无忧伤地说:“我们一晃就三十多了,我、他还有婉莹,我们三个曾是天底下最好的兄弟,这份情啊,真的难以割舍,他虽然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我真的恨不起他来。” “我觉得你们之间太乱。”王佳卉突然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说完大声咳嗽起来。 付春秋快步跑回来拍着她,小声说:“你咋不注意呢?病还没好呢,别大声说话。” 看他紧张的那样,她心里暖盈盈的,眼波流转着,声音降到窃窃私语的程度,“春秋,你活得挺累,这样不好。” 付春秋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也知道不好,可是就是挣脱不开。” “我帮你吧。”王佳卉象下了个决定,既而又说,“可是我怕卷进你的游涡里把我淹灭。” “那就赶紧走,真的,谁跟我在一起时间长了,谁就遭殃。”付春秋郑重其事地说。 “我偏——”王佳卉刚刚说出偏字,下面的音还没出来,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谢婉莹笑吟吟地走进来。 第8章 石破天惊 谢婉莹手里端着一大碗汤,躬身慢步走近王佳卉,把碗放在她身边的矮柜上,抖了抖手,口里说:“烫死我了。”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王佳卉,不觉露出浅笑,道:“小姑娘真美,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样——趁热给姑娘把汤喝了,这是蘑菇汤,解毒的,我亲手熬的。” 付春秋斜视着谢婉莹,说:“胜文没在屋吗?” “在呢。”她随手拽过一把椅子与付春秋并排坐在床边,“正好他来,让他看一会孩子,我透透风。”她窈窕地伸了个懒腰,眼角带着笑,拉住王佳卉的手,轻抚着,“细皮嫩肉的,真好,春秋,你这个导游太粗心了,让人家没来由的遭罪,有家都不能回。” 付春秋没想到她会进来,可是在能不能进来这件事上,他却想过。这个女人一惯是很自我的,可今天却对一个陌生女人知疼知热的,这让他不解。 “谢你,不怨春秋,是我不加小心。”王佳卉为付春秋开脱,其实她心里想说:“多亏了蛇了……” “哎呀,还满通情达理的,城里人就是不一般,不象我土生土长的……大城市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谢婉莹悲叹了一通后,随手端过碗,用勺子搅动几下,用嘴吹了吹,送到王佳卉嘴边,“来,我喂你。” 王佳卉脸有点红,说:“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啥,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就应该对女人好点。” 付春秋觉得自己有点碍事,眼前这个谢婉莹心里卖的是什么药呢?她从没对人这样热乎过,这么多年接触就没见过她这样。 王佳卉向付春秋投出乞求的目光。付春秋示意她喝下。随着汤的入肚,她心里一热。喝了几口,她便不喝了,于是对付春秋说:“你能让我们女人说点悄悄话吗?” 付春秋立即会意,走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踯躅了一会,走进隔壁。张胜文手里捏着烟,正黯然地坐在一把椅子里,远远地看着孩子,见付春秋进来,拽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付春秋摆了摆手,没有就坐,而是轻手轻脚地挨近孩子。孩子还在昏睡,呼吸粗重,肺腔里象有什么东西阻着。听着孩子费劲的呼吸,他也跟着觉得窒息。真够孩子受的,他心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别看了,越看越难受,真是愁死人。”张胜文不住地打哈欠,他不耐烦地再次示意付春秋过来坐。 付春秋终于落了座。 他拍了一下付春秋的肩,眼里挂着笑,戏谑地说:“小子,还是你好,多轻松自在,想干啥干啥,你看我,被绑得死死的……你说我当初为啥就要爽那一下呢……” 付春秋气得咬牙切齿,这真是无赖之言,得便宜卖乖,如果他不把她拿下,自己何必活得这么憋屈?想到这里,付春秋厌恶地说:“我说胜文,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张胜文嘿嘿笑起来,笑得身子直抖,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一个大烟圈,道:“哥们,我现在够了,受不了了,她现在象疯了一样抓着我不放,我家里那位现在不知道,要是知道,不得和我离婚啊,整日担惊受怕的,我容易吗?” 他真的怕这些吗?在付春秋心目中他根本就没这个概念,如果他怕这个,早都收手了,那他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决定激一激他,“这是你自找的,你种下的种子结出的果,乐呵时候啥都好,负责任时就喊着不容易,啥都是你的了呢?” “哥们——”他凑了过来,眼睛不时地眨,“要不咱俩换一下,你要了谢婉莹,我要那小姑娘。我这话可不是闹着玩。” 付春秋惊愕至极,他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怒斥道:“你还是不是人……” “别假正经了,你比谁都贼……” “我再贼也不如你,你总是先下手为强,占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别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呸,商量个屁。” 张胜文不予理会,依旧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哼,如果我没钱,她会跟我?” “当初你弄人家的时候有啥钱?不还是跟你了吗?”他觉得张胜文实在不可理喻。 “你啊,啥也不懂,她这是恨我才缠住我的……”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个告白,付春秋简直招架不住了,大脑有些不够转,他本能地觉得他说的完全是假话,他这是临阵逃脱。他为谢婉莹感到不值,他不是没劝过谢婉莹离开他,可是人家态度非常坚定,还跟他发脾气。 好象是受虐狂,她越跟他发脾气,他对她越好。即使被张胜文弄进监狱也没报复,而是尽力维系他,为的就是他能对谢婉莹好点。现在看来都是白扯,“婉莹啊,婉莹,你这辈子命咋这样苦。” 付春秋现在摸不准张胜文的意思,是发泄一下郁闷,还是有别的想法呢?“是玩够了,想扔掉吗?” 张胜文不觉乐了,狡黠地,然而又是煞有介事地说:“春秋,不是我想扔掉,是不得不扔掉,现在什么形势你不是不清楚,领导干部有小三那是不允许的,是会受惩罚的,所以你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忙?”付春秋提高了警觉,身子挺了挺。 “帮我劝劝她放掉我,别再纠缠我了。”张胜文死乞白赖的样子,好象已被谢婉莹折磨得要发疯了。 “这个我做不到,我不会助纣为虐的……我说你能不能别这样不道德。”这下轮到他求他。 “你不说,我说,我就不信你能看着你的意中人受苦受难。”张胜文得意洋洋,一副稳操胜算的样,可是又一把抱住付春秋,可怜巴巴地说:“春秋,你救救我,我知道你心好,我也不愿意闹得鸡飞狗跳的,好吗?” 付春秋巴不得她放了他,可是这个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在她面前真的是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胜文,不是我不想帮你,我帮不了啊,真的帮不了。” “不,你是记我仇,记我把你整进监狱的仇。”张胜文一字一顿地说。 “那仇我早都忘了,我跟你说心里话,婉莹现在根本就不怨理我,我说啥她都不听,她脑袋灌铅了。”付春秋现出痛苦的表情。 张胜文眼珠一转,随即道:“春秋,你真傻,不懂女人心,打是亲骂是爱,她相中的是你,真的,我不骗你。” 付春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脑子有问题,“胜文,我不是听错了吧?”他一下抓住他的肩,象五只钢钩抓进他的肉里,疼得张胜文龇牙咧嘴,暴跳如雷。“付春秋,你放手,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张胜文急从椅子上站起来。 付春秋眼冒凶光,威胁他道:“你要骗我,忽悠我,我就给你弄扁,再进去一回我也不怕。” 张胜文往后又退了退,尽量跟他保持距离,“你再威胁我,我啥也不说,急死你。” “胜文……” “兄弟,我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吧。这辈子你知道我最忌妒谁吗?就是你。别看我左拥右抱的,那都是表象。你啥都比我强,跟你站在一起我老自卑了。婉莹那时就跟你近乎,从不理我,你知道我啥感觉吗?想吃了你的肉。所以我对她来硬的了,就是为了报负你。我以为我赢了,可是我输了,这些年我是在替你养着她,我还说你傻,这世界上最傻的人是我。”张胜文猛力地用拳头砸着墙壁,用脚踢墙壁,痛哭失声。 “什么?怎么会呢?老天啊!”付春秋抱住头,象一摊泥一样堆在地上。 张胜文把付春秋看个底朝天,这个人的是是非非,这个人的几斤几两,他的一点一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男子汉是什么?就是胆子大一点,该出手时就出手,你知道谢婉莹这辈子最恨谁吗?恨你,因为你窝囊,你让她一次次失望。”说到这里,张胜文知道够了,够付春秋喝一壶的了。他觉得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相信他会按他说的办的,他似乎已看到了明天的曙光。 张胜文这个料爆得太猛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付春秋完全处于懵的状态。张胜文在悄无声息中不知啥时走了,屋里只留下付春秋和孩子。 第9章 突然发飙 爱的无形力量促使付春秋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他开始不断地在大脑里搜索她对他有意思的证据:一是她教他弹吉它时一点耐心也没有,动不动就训斥他一番,可是严师出高徒,没过多久他就弹一手好吉它;二是她劝他想办法挣钱,指点着他的脑袋让他多开窍,都什么年头了,还讲究仁义道德,讲这些自己就得吃亏,不想让自己吃亏,就得让别人吃亏;三是她劝他赶紧找个好女人,老大不小的了,就不想有个好女人给暖被窝?四是只要他挨近她,她就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想象自己是一堆臭狗屎。 所有的记忆演过一遍,没有一点能证明,她喜欢他。一个阿斗可能让一个女人喜欢吗?而张胜文就不一样了,他八面玲珑,四通八达,没有办不了的事,没有交不下的人,这样的人难道她不喜欢?喜欢,绝对喜欢,他们才是一路人,惺惺相惜。可是为什么张胜文却说不喜欢呢?不要她就放弃,只是一句话的事,至于向他掏心窝子吗?这个见了他象耗子见猫的女人难道还敢说不吗?他到底是啥意思呢? 无论如何,刚才张胜文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女人怎么能轻而易举让你弄到手呢?必然要考验你,让你好事多磨,让你明辨是非,让你不断成熟。特别象她这种女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会没有余地,会被动,所以她会故意慢待他,故意气他,故意伤他,其实是对他好。这样的女人才耐人寻味,才有张力,叫人欲罢不能。 啊!婉莹,你不要跟我藏猫猫了,张胜文已经透露给我了,我要定你了。他要她什么呢?他觉得现在要的就是一口气,越是不能越要有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握紧拳头,来回在病房里游走,他浑身血液沸腾,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发誓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把这个女人当成自己的妻子。 他看了看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日影都西斜了,隔壁的门仍没动静,谢婉莹与王佳卉仍在说着悄悄话。他着急起来,“佳卉赶紧好起来,回北京,我好跟谢婉莹谈恋爱。” 虽然着急,他也得等,他不可能那样没深沉,他得沉住气,好饭不怕晚。于是他又将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当务之急是把孩子治好,这是他立功的大好时机,他要趁王佳卉爸妈来这里时向他们求情,把孩子带到北京去治,那里一定比这里要强百倍。 想完孩子后,他又想如何向谢婉莹摊牌,这样说行不行呢?“婉莹,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何苦瞒着我,苦着自己呢,你难道就不知我的心吗?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可以为你付出全部,你的幸福就是我活着的动力,只要你答应跟我,我这辈子就什么也不缺了……”他嘴里念念有词,尽情抒发着自己对谢婉莹的火辣辣的爱,至真至纯的爱。念着念着,他甚至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他觉得这么多年活得真不易,有那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有那么多姑娘相中他,他都推辞了。爸爸苦口婆心求他别再在谢婉莹身上付青春了,赶紧换片子吧,她这个人你养不住,根本就不是我们这样老实本分人家的人。老爸从没停住给他找对象的脚步,一次次在他这碰钉子也从不放弃,发誓为他找个他满意的,他也满意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为了她,苦苦地独自支撑着,有时真的感到快顶不住了,快崩溃了。他在睡梦里求她救救他,别再让他受难了,可是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没变样,她还是张胜文的,没有走近他半步。就是这样地期待她,这样的对她情有独钟,他也不想冒然向她表白,他觉得自己穷,自己笨,自己傻,自己佩不上她,怕她跟了自己受苦,他更怕他表白了,她们会做不了朋友,她会鄙视他,会骂他。他在别人面前挺直着腰板,在她面前却只有卑躬屈膝的份。 苦心人天不负啊!柳暗花明了,天空出彩霞了。她心里有他,是的,心里有他,千真万确,有了这个,他的一切苦难都值了。付出就有收获,爱拼才会赢,他佩服自己,庆幸自己。他流泪了,他的泪是感动的泪,是失而复得的泪,是喜极而泣的泪。 正在他暗自垂泪,象林黛玉一样委屈着,欣喜着,憧憬着的时候,门开了,谢婉莹走了进来。 他吓了一跳,赶紧背过身去,用袖子试泪,他突然对自己做为一个大老爷们掉眼泪感觉不齿,感觉丢脸。 谢婉莹看了看他,就走到孩子身边,还时不时扭过脸来瞄付春秋,她觉得有些纳闷,这男人今天有些不正常。 谢婉莹的脸色并没冰冷,也并无温度,还象原来一样,只要是他们独处时,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表情深入付春秋骨髓。就是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他一次次却步,一次次鼓足了勇气又懈了下来。这次,他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哪怕一点点,令他失望的是,没门,那千年之后他也不会忘记的表情一点没有变化。就象开关一样,只要这个表情呈现,他立即就偃旗息鼓,就立即悄无声息。 所以,付春秋只是语无伦次地搭话:“孩子看这样没事。”他本来是想说孩子情况好象不太好,应该立即转院,却说出了傻子才说的话,他猛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暗骂着自己的无用。 谢婉莹好象嘴角一撇,冷笑一声,道:“你啥眼光啊,这孩子你说没事?呼吸都粗了,你看这难受的样?” 付春秋深知刚才自己语误的不可饶恕,一个大活人,不是没长眼睛,不是没判断力,是人都会看到孩子越来越不好了,就他没看到,是人都有啥话说啥话,干脆利落,就他顾左右而言他。他恨自己,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他觉得自己佩不上谢婉莹,就他妈的应该打光棍,连话都不会说还不打光棍? 他就象空气,一片虚无,踉踉跄跄站直了身子,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无限地痛斥着自己,无限地责备着自己,他几乎要发疯了。他的表情实在是难看,苍白得象一张白纸,眼珠都突出来了,他不知自己是怎样一步步挪回到隔壁的,他听到了王佳卉亲切的小妹妹般的呼唤,也看到她噌地从床上跃起,眼里全是恐怖,“春秋,你是咋了?刚出去这么大会,好象突然老了十岁,怎么走步都是挪着走呢?是不是病了,快过来,我看看。” 付春秋的脑子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激烈刺激中,他莫明其妙,迷迷糊糊,心好象被人偷走了,魂也没了,只剩下他僵硬的骨架,完全一个行尸走肉。 “哥——哥——”她大喊着,声嘶力竭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王佳卉,是被毒蛇咬了的,回不了北京的那个王佳卉啊。”她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门外一下闯进好几个人,有穿白衣的护士,有穿蕾丝上衣的谢婉莹,还有病友。 有经验的病友见付春秋这个样子,急忙对护士说:“快掐他的人中,可能中了邪魔了,不赶紧的话,会过去的。” 护士非常听话,上去就掐。刚一触到付春秋的人中,他就象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我没病,你们干吗动手动脚的?”他用力猛推小护士,可怜的美女护士后退七八步,终于还是没站住,后仰着摔倒。 谢婉莹怒冲冲照着付春秋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人们目瞪口呆,打得付春秋眼冒金星,她大喝:“你耍什么耍?是不是还想让我再看不起你?” 只这一句话,就把付春秋态度给端正了。他晃了晃头,闭了闭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象回魂了似的,左瞅瞅右看看,说:“对不起,我刚才好象睡着了,现在醒过来了,大家请回吧。” 王佳卉长出一口气,抱住付春秋又是一顿哇哇哭。 付春秋拍着王佳卉说:“我跟你逗着玩呢,你还真怕啊。” 王佳卉突然发起飙来,她不顾病体虚弱,噼里啪啦地对付春秋讨起伐来。 第10章 相起对像 王佳卉象冬日暖阳,使付春秋迷茫的心暖烘烘的。他没想到这个才接触几天的北京女孩对他这样好,从小到大没人对他这么好过,除了爸爸和王婶。 可是女人的心海底的针,她的心真象外表那样玲珑剔透,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吗?三十多岁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伤感的、贪恋的、期待的吗?象所有世故的女人似的有自己的小心眼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不是女人了。 可是付春秋看不出来,他没有那花花肠子,在男女关系上他就是个痴子,从不会深入挖掘一下女人内心世界,只从外表看问题,很容易被蒙蔽。 为了感谢王佳卉,他决定把她带到阳光下,转一转逛一逛,顺便也平抑一下自己迷乱的心。 王佳卉想要自己上轮椅,可是付春秋不让,他硬把她抱了进去。他长这么大从没碰过女人,这一抱抱得他大汗淋漓。女人的肉好软,女人的体好香,他迷醉了,象喝了酒。 林区就是有这个好处,空气什么时候都那么好,吸入鼻子里清凉凉的。再就是水多,这一条河,那一道水,或急或缓,水也是清凉凉的。更令人叫绝的是随处随时可见的云气,稍远一点的树稍山头保证看上去蓝汪汪的,有雾里看花之妙。还有脚边眼下的花朵,这一丛那一簇,不是那种繁花,有一种星星点点的孤零感。所以在这里不适合独处,不适合热闹,喜欢热闹的人到这里保证几天就够。 轮椅缓缓地无声前行,不一会就出了医院大门,在山间的一条柏油路上继续前进。两人都保持沉静,谁也不首先讲话。付春秋虽然在后面推,似也能看到她的脸,她的眼,一定很专注,一定很美好。 他见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对外人来说,这里神奇的大自然孕育的神秘感足以引发深深的恐惧感。 果然,不一会,王佳会就回过头,眼中充满不安,他轻启朱唇,“春秋,你这是把我往哪推啊?我咋迷路了呢?我真怕从林子里蹿出一只老虎,叨住我就跑。” 付春秋嘻嘻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这不就在医院附近吗?这里到处是林木,所以咱们无论在哪都好象被包住,无论在哪都觉得自己势单力孤,所以会有恐惧感,不过不要怕,有我呢。” 想了一会,王佳卉问:“没想过到外面看看吗?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的,不是有歌这样唱吗?” “不知道外面什么样,还满渴望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去的。” “外面太杂太乱,表面花花世界,实际臭气熏天,没意思,我劝你啊,就在这里一辈子,哪也别去。” “可是这里挣钱太不易了,连婚都结不起,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让人惭愧啊!” “都什么时代了,男人就必须养家吗?女人就必须让男人养着吗?不一定。” “你这样女人在我们这会被男人抢光的。” “是吗?那我就不走了,看你们男人咋抢我。” 两人走走停停说说,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惬意,就象老夫老妻话家常一样。 “哦,对了,刚才在屋里你咋突然那样呢?怪吓人的,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我的神经早都百炼成钢了,没什么会刺激到我。”付春秋回避着,否认着,他当然不希望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透露给她。 “你不说实话……想不想知道我刚才和谢婉莹在屋里说了什么?” “不想知道,那是你们女人间的悄悄话。” “好,既然不想听,我还真就不说了。” 她真的没说,他也没求她说,可是不说并不代表两人的内心没有暗流涌动。 付春秋爸爸的电话来了,说他在医院,怎么看不到他?上哪了? 付春秋忙说这就回去,他显得有些慌乱。 王佳卉直喊他慢点,怎么象火上房了呢? 果然,在院门口,戴着老式帽,眯缝个眼,手插腰的老头堵住了他们,怒气冲冲指着轮椅里的王佳卉问这是谁?付春秋说是自己的客人,受伤了,在陪护。 老头不耐烦道:“我跟你说的你咋就不听呢?快跟我回去。” 付春秋还没说话呢,王佳卉接上话茬了,娇声说:“老大爷,我是他客人,他得为我负责任。” 老头挠了挠头,没理会王佳卉,而是用脚踹了一下付春秋,说:“小子,这丫头片子太厉害……快跟我回去。” 付春秋怕老头子真的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爸,我回去,你别吵吵了。” 付春秋把王佳卉送回屋,王佳卉拽住他手,可怜巴巴地不让他走,说她害怕。他趴在她耳边说:“我去去就来。”王佳卉这才松手。 回家之后,也没见有什么急事,只是老头说狼现在有些通人性了,吃的渐多起来,对他也不那么凶了,看这样能养住。付春秋问他为啥要养狼。老头说我对不起过狼,都说狼会记仇,这几年眼皮总跳,我就怕恶运降临,决定将功赎罪。 老人不断地看着日头,只见大大的日头一点点从树稍后面降下来,呈现出血红的颜色,不一会又变为淡紫,再后来成为蓝色的雾霾,在树稍轻轻摆动。 老人来回在付春秋身边转,一边转着一边口里念叨着:“咋还不来呢?” 一袋烟的功夫,从篱笆门外进来一人,老人以为是他等的人,却见是王婶,有些不耐烦地说:“去屋里做饭吧,还没来呢。” 王婶听话地扭着腰进了屋,不一会就见烟囱里冒出青烟。 付春秋把院子扫得一尘不染,把狼喂得肚子高高隆起,才向爸爸鞠躬道:“她胆小,怕黑,是我害的人家,咱不能不够意思……” 老头胸一挺,嘴一撇,啪地往地上吐了口痰,说:“走啥走,今晚哪也别去,等会你给我见个人,保你满意。” 付春秋一听立即明白,这老爸又在给他找对象,乱点鸳鸯谱,他跺脚道:“爸,你咋又这样了呢……我走。” 付春秋拔腿就走。老人拦腰截住,手直哆嗦,说:“你今晚要是走,以后就别回来,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付春秋没想到爸爸这样偏执,都什么社会了,他还包办,可是他就这一个爸,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怎能让他伤心呢?于是乖乖地留下来。百无聊赖的他在那只灰白色的鼻头黑亮亮的野狼面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想逗弄一下它,可这只狼好象被他打怕了,蹭地跳起来,把铁链子拽得哗哗响,勒得眼睛都歪斜了。 付春秋这时觉得自己挺高大,他不怕狼,狼却怕他,一般人见到狼还不吓得尿裤子? 正在那前思后想着,门外一声:“老付开门。”声音亲切动听。 付守春急起身开门,只见一男一女从门外走进来。借着微弱的亮光,付春秋扫了一眼姑娘,细高挑大个,象竹杆子,走路一步一步象圆规在动,脖子上的脑袋象个大鸭梨,太瘦了,好象营养不良。 老人一声声兄弟姑娘叫着,把二人迎进屋,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腰也弓起来,滴溜溜乱转,不知忙乎什么好了,一会让王婶给敬茶,一会叫付春秋站那别动,生怕他这时一走了之。 来人好象一父一女,在炕沿处坐下后,父亲的眼睛就开始定在付春秋身上。女孩还不至于那么大胆,只是间或扫那么一眼。 付春秋寒喧着客套着,帮助王婶往炕上放桌子,拿酒端菜。 一切齐全后,分宾主坐定,付守春开场白道:“都是老哥们,我也不客套了,我儿子你们也看了,绝对是好样的,有一身武艺,人品好,脑子也好,样子也不赖,姑娘我也早就相中了,只是迟迟没让他们见个面,唉,都怨我们老人,把孩子的事给耽误了,不过好饭不怕晚,来,为他们喜结良缘干杯。” 付守春高兴地一仰脖就将杯中酒干了,付春秋只是沾了一小口,姑娘滴酒未沾,姑娘爸也将杯中酒干了。 席间尽两个老人热络地说话了,两个年轻人则如坐针毡,小姑娘想说话不敢说,付春秋是不想说话怕他爹不高兴。两个老人终于发现两个年轻人不自在了,就说:“我们老兄弟高兴,多聊一会,你们年轻人就不用陪了,自便吧。” 付春秋飞快地下了桌,在大门外等着姑娘,他想着怎么应对姑娘,让她知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