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引子 一个多月前,当林山东随着松涛林业局的头一批职工,和浩浩荡荡的铁道兵们从新打通的简易公路上路过白嘎峰时,林山东的心头,便掠过一丝不详之感,似乎脚下所踩的山岭,是一头蹲伏了许久的巨兽被喧哗声惊醒。被鄂伦春人称为“神山”的白嘎峰,就这样踩在了自己的脚下。推土机翻开的泥土中,根根葛葛在执著的纠缠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大家都还沉浸在改天换地、挺近高寒禁区的革命激情中。 “大会战”已经于今年五月份拉开了帷幕,八万铁道兵和两万全国各地奔赴来的地方人员陆陆续续的进驻了大兴安岭的北坡。 松涛林业局局址便设在距离白嘎峰约五六公里的一处山凹中。 难以预料的,除了人的命运,还有天气。 尤其是这大兴安岭九月份的天气,更是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捉摸。 昨天还和风微醺,秋高气爽,春风般的暖气流在山林中飘荡,催开了数朵弄错了季节的杜鹃花。这不禁让初来这里的人们也心生恍惚之感,认为这样的好天气还会持续下去。 就连在大兴安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林山东,也没有料到今年的头一场雪会来得这样急、这样猛、这样的令人猝不及防;毕竟这才是九月下旬,桦树的叶子还在树枝间吹着哨子,刚刚飘落一半。 半夜时分,松涛林业局的一栋“板夹泥”房子里的林山东被一阵凉意扰醒,摸索着点亮了马灯,披上污迹斑斑、自己用兔子皮做的大衣,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清醒了一下还有些昏昏然的头脑后,又摸索着找到了地上的鞋,趿拉着,打了两个哈欠,向门外走去。习惯性的推了一下门,却没有推开,用马灯照了照门插,见门插并没有插上,手上加了把劲,这才把门猛的推开;一阵浓密无声、纷纷扬扬的硕大雪花迎面扑来,拥挤着向屋内飘落。林山东一时有些发蒙,彼是何时,此是何地。他举起马灯向屋外照去,灯光所及之处,竟全是厚密飘落的雪花,地上和屋脊上都被厚厚的雪花覆盖住了。 落在脸上的雪花所产生的凉意,让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老天爷,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这才是啥时候,咋就下雪了呢?家中地里的秋白菜还没收哩! 空气中没有风,落雪的“沙沙”声在静怡的夜里分外分明,凭着林山东在山里生活的经验,这样厚实绵密的雪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一夜间就可以在地上铺上半米多厚的雪层。此时的地上积雪已经有三十来厘米厚了。 林山东赶紧将趿拉着的鞋穿上,向最近的一栋帐篷走去。 二栋帐篷中住着三天前从上海刚分配到这里来的知青们,眼下由于是新建局,缺人,本来职务是管库工的林山东,就责无旁贷的暂时担负起了给知青们半夜烧炉子的任务。 还好,帐篷中硕大的铁炉子里面炭火正旺,黑暗中发出橘红色的光芒,蓬内暖意融融,不时传出不知是哪个知青睡梦中喃喃的呓语,声音含糊不清。这栋帐篷中住着三十来个男知青。另外的一栋帐篷中住着二十多个江浙地区来的女知青。 林山东尽量小心的向炉中填着柴火,避免发出大的声响,以免打扰到正在熟睡的知青们。 三天前,当林山东坐在墙根下看到这群拥挤着走下汽车,被人带领着来到这里时,看着这群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拎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当地的风景的知青们,他就在心内叹息;这些和他孩子年龄都相仿的年轻人,到这荒山野岭中来,可有他们受的了,眼下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严酷环境哩! 十年前政府就在想方设法的开发大兴安岭的北坡,十年间,三次进驻,三次撤出,都是因为这里的冬季实在是太漫长、太寒冷,不适合人类居住,并将这里定义为高寒禁区。 这只是第一批,而后还会有不知道多少的知青将被分配到这里,用他们的青春和血汗,来建设祖国的北陲边疆。 林山东将二个帐篷的炉子填完,回去时自己先前走的脚印已经被雪掩埋住了。走进屋子,将身上的雪花抖落掉,将自己屋里的炉子填完柴火后,坐在床上,却已没了睡意。捻了根旱烟,不紧不慢的吸着,然后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 林山东的爷爷一辈就来到了嫩江平原一带,属于较早一批闯关东的;到了父亲一辈,为了躲避战火,又继续向北迁移,最终来到了大兴安岭的外围,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庄落下了脚,而林山东就是在靠山屯出生的,由于祖籍是在山东,就给他起了个“山东”的名字,到也体现了不忘祖宗的意思。 为了省煤油,他将马灯的光亮调到了最小,屋内晦暗不明,往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山根边铁道兵所住的营房,那里总会有光亮射出,但此时,绵密的大雪,将一切都遮蔽住了。 屋内晦暗,林山东的心里也同样晦暗,但晦暗中却也如马灯发出的灯光,隐约中也有着希望。林山东当了大半辈子的“盲流”,半生跟着鄂伦春猎人们,靠打猎为生。这次借着开发北坡,缺少人力之机,终于摆脱了“盲流”的身份,变成了“公家人”。这可是他大半辈子最盼望的事情啊。 十年前开发南坡时,靠山屯的左邻右舍们就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借缺人之际,纷纷摆脱了“盲流”的身份。只有他,还是外甥打灯——照旧。这倒不是说他心内不急,也曾照着邻居们的招数使过,但只能说命运不济,在塔河林业局扛了大半年的木头后,有个姓黄的副主任曾拍着胸脯承诺一定给他弄上户口,变成公家人;为此林山东特意跑到山里蹲守了三天三夜,打到了一只七百来斤的黑瞎子,将熊胆和四个爪子送给了黄副主任。但造化弄人,也许的时机未到,也许是老天爷没有看好林山东,就在事情快要办成的时候,因河岸溃堤,在抢险救灾中,黄副主任身先士卒,冲在一线,劳累中心脏病犯了,倒在河泥中再也没起来。自然,林山东的事情也就泡汤了,只好又回到靠山屯当他的“盲流”。 让他铁下心来要变成公家人的想法就是因为女儿林娟。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就要到了找婆家的时候了。在靠山屯时,有个邻居叫谷来福,和他一样,也是“盲流”。两家的关系处的很好,谷来福家的儿子谷玉龙长的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和女儿林娟打小就在一起玩耍,倒也算青梅竹马。在一次老哥俩喝酒时,谷来福就透露出两家要结成亲家,林山东也爽快的答应了。但没过多久,谷来福变成了公家人,全家都弄上了户口,搬离了靠山屯,在塔河林业局落了脚,从此再也不提结亲家的话了,明显是嫌弃他家的意思。 自己当一辈子“盲流”也就算了,可不能让儿女们也跟着当一辈子“盲流”啊!林山东这才铁了心,一定要想办法,将全家也变成公家人,摆脱当“盲流”的身份。说是全家,其实就是他和女儿林娟和儿子林岭,老伴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只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次开发北坡时,林山东遇到了自己的“贵人”,不但全家落上了户口,还给分配了被人看得眼红的工作;女儿在松涛林业局设在樟岭的中转站当起了保管员,自己当上了林业局的管库工,而儿子林岭则分到了该林业局里当拖拉机助手。 一辈子的愿望都实现了,林山东的心也该心满意足了。晦暗处也来自女儿的事情,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样办!和谷家的身份都一样了,大家都平等了,如果此时去说和这门亲事,又拉不下脸来;不说吧!女儿一天天长大,总是靠着也不是回事。 再等等吧!常年的与山林打交道,他已经养成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性格。 林山东吸完了浓烈的、被当地人称为“蛤蟆头”的旱烟,有了一丝倦意,起身想要去吹灭马灯,睡一会,明早还得起早,给这些知青们做早饭哩。这些个城里来的娃娃们,啥也不会干,昨天就帮忙做个饭,结果差点将房子烧着了,林山东再也不敢用他们帮忙了,宁肯自己累点。 静夜中,除了雪花落在房顶和玻璃上的“沙沙”,传来了一声“咔”的声响,暗夜中听得分外清楚。 林山东并没有将这声响放在心上,刚要吹灭马灯,一件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清晰的映进脑海,哭天抢地的悲戚声也在心头响起。 林山东以一个他这种年龄少有的速度重新穿上衣服,冲出门外。当他看到两栋帐篷中女知青所住的果然如他所料,厚雪层的负压下,中心位置已经明显的塌陷,持续传来吱吱嗷嗷的声响。这个帐篷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林山东掀开门帘子,声如雷震的高喊:“快起来,都快起来,帐篷要塌了。”喊完,将马灯挂在门边上,便跑出去喊另一栋帐篷里的知青们。 被惊醒过来的女知青们惊慌失措,纷纷爬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眼前的危势;帐篷的中央位置已经明显的塌陷,两边的柱子正在向中心倾斜。天哪,这个帐篷真的要塌了。慌乱中,两只脚穿到了一个裤腿里;着急中,怎么也套不进毛衣的袖子……。一些女知青干脆抱着被子和衣服跑了出去。等到林山东再回到这栋帐篷中时,才有一半比较利索的人跑了出去。 “咔”的一声响,中心位置的一根木杆不堪重负,彻底的折了下来,整个帐篷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将下面的一个女知青吓得不知所措,恐惧的抬头望着快要倒塌的,已经快要压到头上的木杆,完全忘了逃跑。 看到情势很是危急,林山东大踏步跳到铺上,用背脊扛住了摇摇欲坠的一根木杆,猛的一使劲,支住了要坠下来的帐篷。对着仍在愣忡中的女知青喝道:“还不快出去,还愣着干啥?” 如梦初醒的女知青抱着没有穿好的衣服踉跄着跳下大铺,和众人逃了出去。 扫视了一眼帐篷内,见已没有人了;凭一已之力支撑着欲倒帐篷的林山东却苦不堪言,木杆上的一根节子头,已经刺进了肉里,不敢松懈的他,半边膀子已经麻木,看好了地势,他正准备跳下来,然后跑出帐篷外。此时,刚刚被他喝醒跑出去的那个女知青却又鬼使神差的跑了进来;在自己的铺位处摸索着,看来是要找什么值钱的物品。划拉了半天,却没有找到,一抬头,却见到瞪着牛一般大眼珠子的林山东正瞪视着自己,想要喊,却喊不出来。昏黄的灯光下,林山东脸色赤红,强力支撑。 这名女知青被他的神色吓坏了,再不敢找东西,快速跑了出去。 林山东暗自叫苦;凭着背上的压力,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撤开肩膀,帐篷立即就会倒塌,此时已经没有了容他跑出去的时间。 这名女知青刚跑到帐篷外,身后便后传来了“轰隆”的响声,随后是众人的惊呼喊叫声。 帐篷在愈来愈厚的积雪负重下,终于不堪重负,倒塌了。 此时,天地间的雪花飞舞的更加密致了,几乎要将站在帐篷外的这些南方来的知青们的眼睛迷住了,他们的头上,肩上,甚至睫毛上,已经披上了一层白雪。 “呀!不好,那个烧炉子的老头还没跑出来呢!”嘈杂中,一个女知青尖利的高喊着。 从另一栋帐篷中跑出来的男知青们弄清了原委后,一窝蜂的跑到倒塌的帐篷旁。拿锹铲雪的,抬起架子的,用手划拉雪的,高声呼喊“老林头”的;场面混乱不堪。 随着这声“轰隆”声和大家的喊叫声,附近住在板夹泥中的职工们也陆陆续续的冲了出来。林岭看到了众人的举动后,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爹被压在倒塌的帐篷底下了。一想到这一点,大脑内不禁“咔嚓”一下惊悸住了,手脚麻颤;五年前,落叶河林场就有个山场作业点的帐篷被雪压塌,导致三个工人被雪掩埋,其中一个没有抢救过来。 林岭哭喊着手脚并用,爬到倒塌的帐篷上,一边用手盲目的划拉着雪,一边哭喊着“爹呀!爹呀!”想要将这帐篷掀起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忙乱中,林岭的身下传来了林山东的喊叫声:“乱喊个球啊!快起开些,你都踩着俺肩膀了!” 听到爹不慌不忙的声音,林岭惊喜交集,赶紧轱辘着下到帐篷下。“我爹在那!我爹在那!”林岭指着一处向众人喊道,然后跑进食堂,取出了一把菜刀。 大家聚拢过来,清理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后,用菜刀将帐篷划开了一道口子,拉扯着,将林山东拽了出来。 原来自知已无力支撑的他就在帐篷倒塌的瞬间,借着这股冲力,脚使劲一蹬,就势扑在了大铺的下面;这个帐篷修建时,大铺就是他搭的,他知道这块的铺下有根粗大的木柱,完全可以支撑住帐篷的压力。 林山东扒拉扒拉身上的雪,又从脖子颈后掏出一把雪后,对众人喊道:“大家都到泥房子里的屋里凑合着待一宿吧!那个没塌的帐篷里也别进去了,身子高的,把上面的雪划拉一下,要是都塌了,明个可就遭罪了。” 见到爹全身完好,林岭喜极而泣,一边划拉着他爹身上的雪,一边埋怨,“爹呀!你可吓死我啦!” “没事,你爹俺命大,”走进屋内的林山东脱掉棉袄,“去取块狗皮膏药,贴在肩上。” 见到爹的肩上鲜血不停的涌出,将半边膀子都染红了。林岭的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庆幸,一边擦拭着上面的血迹,一边想起了逝去的娘,方才又差点失去了爹,心里一酸,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第2章 二 松涛林业局的副主任连海平听到讯息后,连忙爬了起来,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知青帐篷处赶去。心内如焚,以至于接连着摔了好几个跟头,弄得满头满脸都是雪。 他的这番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地区革委会在头一批知青来到时,就已经给各直属单位领导下过命令:为了营造更好的支边环境,绝不允许出现较大的伤亡事件。前些年兄弟单位的山场帐篷被雪压塌,导致出现了伤亡事故,单位的领导都被撤职处理。这些就不说了,这些新来的知青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怎么和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当他和军代表赵双喜赶到现场后,听了知青们七嘴八舌的叙述后,心内才彻底的放下心来。他握住林山东的手,由衷的说了句:“老林大哥,你这是第二次救了我的命啊!” 连海平说的是实话,是他的心底话;若是在这次事故中新来的知青们有个伤亡,他这个副主任的身份,也就留不住了。 要说林山东在快要垮塌的帐篷中救出了知青,也等于救了他的一命,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林山东却确确实实的曾经救过了他的一命。 那还是在一年半以前,连海平刚被分配到松涛林业局担任副主任,而此时的松涛林业局只是地图上的一个标志,要人没人,要物没物,具体的负责人中,就是他和正主任范魁。 连海平领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实地勘察一遍,确立局址的准确地址。但此时,即使是铁道兵部队也只是行进到白嘎峰的南坡,翻越白嘎峰,是他们一行人中最困难的任务。而找一个好向导,是这次任务中必不可少的。 林山东就这样成了勘察队伍中的一员。 林山东在靠山屯中是人人皆知的好猎手不说,也是很少的猎人当中去过白嘎峰的,当地区革委会找到他,说明了来意后,他爽快的答应了,但当着连海平的面,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要求。 “你看,这个……连主任,能不能……嗯……给俺弄上个指标,俺听说这次新建林业局,上头招人,可以给落户口的。” 面对林山东嗑嗑叭叭提出的要求,连海平微微的皱皱眉后,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只有连海平自己的心里知道,那纯粹是一种敷衍式的答应。其实在每个领导的手中,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都有几个这样的指标,公私两便,连海平的手中就有八九个这样的指标,但已经都被老婆用来照顾老家和邻里的人了。这老头,居然敢在要用他当向导时提出这要求,明显是在要挟革委会嘛!要不是正在用人之际,这种人完全可以送到“学习班”,定个资产阶级分子,开他的批斗会。当时的连海平已经打定主意,勘察结束以后,将这老林头的要求交到主任范魁手中,让范魁照量着办吧!自己是副主任,办不成也怨不到自己了。 一行人在林山东的带领下,顺利的翻过了白嘎峰,找到了局址,砍完了标志。 事情发生在一行人返回时。 白嘎峰是大兴安岭境内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脉连绵四十多里,峰顶高耸入云,即使是在盛夏,峰顶的积雪也不会融化,白雪皑皑,寒气逼人。在一九六零年和一九六五年两次开发北坡的任务中,都是由于白嘎峰的阻隔,导致没有成功。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省里和地区革委会下定决心,吸取前两次失败的教训,制定出“部队先行,地方跟上”的“大会战”,排除万难,艰苦奋斗,一定要成功。 下午时分,林山东带领一行人来到了白嘎峰山脚下,今天是无法翻越过去了,再有三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众人只好在山脚下的溪流边搭建简易的帐篷,准备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再翻越白嘎峰。 连海平此时的心情很好,这次的任务出乎他的预料,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完成了。看着忙碌的众人,自己被不远处惊起的一只山鸡吸引住了;这下好了,大伙晚上可有肉吃了。他拿起枪,猫着腰,摄手摄脚的向前靠拢过去。 山鸡落在一棵高大的桦树上,左顾右盼的“吱吱”叫着。 连海平蹲在一节枯树桩后,抬起枪,瞄向了山鸡。众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等着他的枪响。 枪还未响,却传来了连海平一声痛苦的叫声;丢下枪,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蛇,那儿有一条蛇!”连海平一边叫着一边指着自己的脚踝处。 正在溪流边砍木杆的林山东,连忙跑了过来,撸起已经坐在地上连海平的裤脚;果然,在脚踝处两颗清晰可见、被蛇咬过的牙印赫赫在目。从被咬伤的痕迹看,林山东认出了这是被当地人称作“土球子”的蛇所咬。这种蛇个头不大,毒性却不小,常常躲藏在枯树叶下。 连海平咬着牙,头上冷汗淋淋,被咬过的地方,火烧般的疼痛。众人面面相窥,这荒山野岭,该怎么办? 林山东从裤腰上拔出把匕首,喝道:“忍着点!”连海平吓了一跳,难不成要就地截肢?林山东伏下身,用匕首在咬伤处划开了两个十字花的口子后,用嘴用力的吸了起来,;一口乌黑的血被他吐了出来。再吸,再吐。十余口后,吐出的血终于变成了鲜红色,他走到密林中扯了把不知什么名的野草,嚼碎了,涂抹在伤口上。林山东将自己的衬衣脱下,撕扯成布条,先将伤口上方紧紧的缠绕起来,又将伤口包扎起来。 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松弛下来,不愧是个老猎民,样样事情都懂! 连海平迟疑着问:“这……没事了吧!” 林山东摇着头,“不行。”说完,将地上准备搭建帐篷的两根杆子在地上摆好,又将帐篷扯下几条,不一会的功夫,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主任的蛇毒虽然被吸出了一些,但身体里还有,我们必须要尽快的把他送到医院去,只要下了山,就到铁道兵的卫生所,俺知道,他们那里有治蛇伤的药。” 众人心一惊,大白天的爬白嘎峰都千难万险的,这天马上就要黑了,难道……。可救人要紧,眼下也只有这么办了。 大家将能扔下的东西都扔了,轮流抬着向白嘎峰前进。来到山脚下时,太阳远远的沉入西山下面,深林中很快就变得阴暗模糊。 山势变得越来越陡峭,即使是空着手的人向上爬,也要三步一喘、五步一歇,但此刻,谁都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大家热汗漓漓,向山峰攀爬。 爬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大家的腿脚发软,心脏好似要跳出来,这时才想起来,晚饭还未吃呢!而所有的干粮都扔在营地了。而仍然高高在上的峰顶,好像永远也爬不到头,孤傲的挺立在众人模糊的视线中。 天色黑了下来,远山好似一头头巨兽蹲伏在那里。 林山东在前面抬着担架,尽量着挑着好走的地方,无奈天黑路险,后面的人没有看清脚下的石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将担架上的连海平甩了出去,顺着山势轱辘下去,幸亏被一棵松树挡住。大家趴在地上,再也站立不起。 林山东扶起连海平,摸摸他的额头,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连海平开始发烧了。 林山东眉头紧皱,若是这样走下去,恐怕走一夜也走不到铁道兵的营地。他果断的将担架拆解开,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把他绑在俺的身上,俺带他走。”众人相互看看,又是敬佩,又是惭愧,可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林山东抄起一把手电,回头向众人说道:“你们要是能跟上,就跟着,如果跟不上,就在原地待着,过后俺来接你们。” 众人跟在他身后,继续奋力向上攀爬。 林山东拼了命了,手脚并用。此刻的连海平神智还清醒,带着歉意说:“老林啊!你还是放下我吧,我自己能走的。” “不行!你现在不能用力气,否则毒会很快的发作。” “可我太重了,比你还重,爬这山,你也会累垮的。” “胡说!你再重,还能有野猪重,想当年俺背着三百多斤的野猪,还走了十来里路哩!” 林山东的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却也让连海平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不一会的功夫,众人便和他拉开了距离,众人虽然想要跟上,怎奈心有余力不足,只好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看他象个猿猴般的快速攀爬。 接近山顶时,林山东身上的褂子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虽然山顶的风寒意十足,却仍然阻止不了脸上淋漓汗水,身上散发出的蒸汽。热还是次要的,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冒出烟来,胸腔像是要爆炸。不能歇息,爬上山顶就好了,上面有雪,可以解渴。 终于攀上了山峰时,林山东兴奋得快要跳起来,若不是背上还背着个人的话,他看见了山顶上皑皑的白雪。紧走几步,趟进了齐膝深冰凉的雪中,顺手抄起一把把的雪,拼命的向嘴里塞去。 胸腔中火焰终于熄灭了。林山东趟过一里多地的积雪后,向山下行进。但出乎的他的意料,下山的路居然并不比上山的路好走。山形险峻,怪石嶙峋,光秃秃的山上连棵可以把住的草都没有,若是一脚踩空,就要滚到山下去。林山东此刻还不敢用手电筒照亮,他知道,到了山下密林中,若是没有了手电筒,很容易在里面迷路。但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经过一堆顽石时,一块松动的石头脱落,使背负着重担的他一脚踏空,几乎要垂头向下栽去。多年的山林经验在这里起了作用,林山东绷紧身体所有的肌肉,弓着腰,就势向山下滑去;在滑进三四后,猛地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头,生生的拽住了身体。 一阵巨疼从掌中蔓延开来。 这一番急速的下坠,让已经有些昏迷的连海平恢复了神智。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发闷,脑海中混沌一片。难道自己真的要玩完了?小命就丢在这里了?天啊!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呢!可该恨谁呢?恨自己的老婆吗?她一个劲的窜唆自己要出人头地,可自己就没有责任吗?自己不也官迷心窍,想尽办法向上钻营,都是命啊! 哀叹中的连海平从林山东“呼哧呼哧”的喘气中,才想起了当初自己承诺过的事;人家这一片心,即使自己没有活过来,也欠着了。 “老林,如果我死了,你就去找范魁,你……你跟他说,就说是我说的,一定要让他给你弄上户口。” “别扯淡!咱们都到这哩,就快到了,主任你精神着点。” 林山东经过这一番变故,再不敢不用电筒,他将电筒咬在嘴里,借着亮光,走起来稳当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终于走下了陡峭的山坡,来到了平缓一些的地带。一丛丛的马尾松让他有了可以抓稳的依托,行进快了很多。到了山下时,一轮残月从东山处升起,从树隙间洒下斑驳的残光,冷冷照着这两个月夜中急匆匆赶路的人。 林山东吐出只剩下微弱红光的电筒,也不知身体里哪里来了力气,竟奔跑起来。 枝叶踩断的声音引得森林中的各种动物飞的飞、叫的叫,隐隐间,狼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当穿过一片低矮的藤条后,几束微弱的灯光在前方出现了,林山东兴奋的喊道:“到了!连主任,俺们就要到了。” 连海平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后,再没有了动静。林山东不敢松懈,大踏步的向光亮处行进。 这是铁道兵六师三团的驻地,负责在白嘎峰下开凿山洞。事后三团的卫生所在汇报材料中这样写道:一九六九年六月十八日夜里两点钟,一名被蛇咬伤的地方人员被送到我所,当时伤员病情危急,已经出现肾衰竭的迹象,经过我所的紧急救治,两日后脱离了危险,转到地区医院继续治疗。 连海平在修养了半个月后,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林山东一家三口都弄上了户口,并且都安排在了松涛林业局工作。 林山东穷尽一生的力气也办不到的事情,连海平五天不到,就办完了。 林山东彻底的摆脱了“盲流”的这顶帽子。 事后,有邻居调侃林山东,“老林,你应该感谢那条蛇啊!没弄瓶酒到白嘎峰拜拜去?” 林山东没有感谢那条蛇,他感谢的是连海平,感激得无以复加,就是让他掏出自己的心肝给连海平下酒,他也不会有片刻的犹豫的。 自己的女儿如今成了“公家人”,这才是让他最感到开心的事情。他想再等等,有了机会便去县城一趟,试探试探谷来福的口风。但林山东却不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才不会照着他的想法,按部就班哩! 第3章 三 林娟所在的单位,是松涛林业局设在樟岭局的中转站。因铁路眼下只通到了樟岭,在这里不论地方和铁道兵部队,都在这里设置了中转站。 林娟是中转站内的记账员,对运进和运出的物资做个详尽的记录。这份工作很是轻便,因为作为一个新建局,眼下还没有多少物资,不像紧挨着她们的铁道兵中转站,那里每天车进车出,物资堆成了山,即使深夜里,也不会闲下来。 跟她一同在这里工作的,还有个四十多岁的,负责管库的女职工王芬。每日的清闲,让王芬早就熟悉了附近的人家,整日里都会出去串门,留下林娟一个人在站内。 今天的天气很好,刚刚下了一场雪后,将秋天的气息婉转着,又带了回来。 她站在墙边,让太阳完全的铺射在身上,感受着那股只有自己能体会到的暖意。这样的好天气,不会有太久了,冬天很快就要来到了。 对于常年生活在大兴安岭的人,秋未的这股暖意,分为的让人留恋。 林娟将脖子上淡蓝色的纱巾,解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 这条淡蓝色的纱巾,是前几天一个叫靳红梅,从上海来的女知青送给她的。 林娟对她的热情,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这个打小就一直在山林中出生、长大,从没有接触过外面世界的林娟,心思就象冬季的雪一样,单纯、善良。前些日子,当这些从遥远的上海来的、年纪和她相仿的年轻人来到中转站时,林娟就对其中端庄秀丽的靳红梅格外注意。内心感叹不已,同样的衣服,咋穿在她身上就这么耐看呢! 她打小接触的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乡亲们,平日的唠嗑除了种地,就是打猎;而与靳红梅她们的谈话,让她的思想打开了一扇门,知道原来外面还有个冬天不下雪的世界,还有冬季都不用穿棉袄,而水也不会结成冰的地方。 林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给她。但我们都知道,心是无法掏出来的,无奈的林娟只好把父亲给她做的一条貂皮围脖,回馈给了靳红梅。当靳红梅做坐在去局址的汽车上,戴着她送的围脖,冲着她摆手告别时,林娟追着车跑了几步,使劲的挥着手臂,好似生离死别般的伤感。 知青们走后,曾经热闹了一天的中转站顿时冷清了下来。就象这天气一样,中午时分还积雪消融,房檐滴水,而下午三点多钟便寒意骤升,积水成冰。 无聊的林娟只好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天气暖和时便坐在屋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不远处的铁道兵们的中转站。 由于火车眼下只通到樟岭,在北坡“大会战”的铁道兵和地方人员,只有在这个小小的樟岭林场开设中转站,将粮食和生产物资暂时囤积在这里。 最热闹的,就是附近的铁道兵三师三团的中转站,听说这个团正在开凿北坡最艰苦、困难最大的白嘎峰隧道,日夜都有车辆来运送物资。特别是由于前段日子被大雪封了三天的路后,三团的中转站内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的,喊号子声不绝,那都是铁道兵们在齐力将沉重的铁路物资装上车。 虽然林娟在看着铁道兵们车来人往,但眼睛却在不停的搜寻着,她想看到一辆有些特别的车。 说是这辆车有些特别,只是由于这辆车比别的车擦得亮。引起她关注这辆车,还是两个月前的事。别的司机们由于日夜辛劳,个个弄得油渍满面,灰头土脸;只有这辆车,每次见到,车身都被擦拭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在众多的车辆中显得与众不同。车子干净,司机也永远神采奕奕;别的司机只要一将车开见中转站内,不是跳下车捧起大瓢“咕咚、咕咚”喝水,就是连跑带颠的冲进食堂,好似已经八天没有喝过水、吃过饭似的。唯有这个司机,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庞,一身干净的军服,永远不慌不忙的样子。而他的车窗旁,春天时,会插上一把盛开的杜鹃花;夏天时,又会变成野地里的玫瑰花,很浪漫的样子。很多次,这名司机将目光望向林娟的方向,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 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林娟的心跳跃不止,连忙红着脸假意捡拾柴火。 今天的来往运输物资的车辆很多,林娟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到的,心内不觉失望。怎么回事?一连着两天都没有见到,山陡路滑的,莫非……。林娟连忙向地上吐了口唾液,用脚擦掉,也擦掉心里滋生的不吉祥的想法。 林娟的这种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在中转站里,隔三差五的就会听到哪里的铁道兵战士又出事故了,伤亡事件就象每天要吃的饭一样,时有发生。 今天的天气很暖和,房檐上的积雪悄悄的融化着,墙角边很快就堆积起了冰柱。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让她有些恍惚,有一种春天的温暖在向她靠近,是耶非耶般的。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林娟想起了半个多月前的一件事。这件事只要她一想起来,就有心内慌慌、却又如吃了蜂蜜的感觉。 那天她正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名司机驾驶的车装满了物资,正准备运送到工地去。可能是由于夜里下了场雨的缘故,车子刚出中转站门口,就在泥地里打起了滑,动弹不得,轮胎磨得冒出阵阵热气,汽车却在泥地里扎下了根,纹丝不动。 林娟看着司机下车,向自己望了一眼后,向自己所住的院落里走来。林娟连忙抱起一捆柴火,走进了屋里。 “大妹子,我的车陷在泥里,能不能把你的锹借给我用一下。”略微带着一点四川口音的他微笑着说。 相对于他的平静,林娟的心头却如有头小鹿般的在撞击,“啊?你要借锹呀!锹……锹在那里呢!”林娟用手指着放在墙角处的锹,却忘了怀中还抱着一捆柴火,“哗啦”一声,柴火掉在了她的脚上。 “哎呀!砸到你的脚了吧!有没有受伤?”他关切的问。 “没事!没事!”林娟的手指仍在执拗的指着锹的方向。 后来他在还锹的时候,顺便拿来了两盒猪肉罐头,“这是借你锹使的报酬。”他开着玩笑说。 林娟的脸再次的红了。在以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她模模糊糊的觉得这件事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直至十余天后,在夜半睡醒、脑袋空灵时,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的困惑在哪里;他那车上明明装着半汽车的锹嘛! 再睡着,她便做了一个五彩缤纷、万花筒般绚烂的梦。 从那次借锹以后,只要他来到中转站里拉物资,都会对着站在院落里凝望的林娟笑一笑,熟人一样,甚至扬起手,很随意的打着招呼。 一辆火车鸣着嘹亮的汽笛,缓缓的开进了站台。人群蜂拥而下,熙熙攘攘,继而又散落在大街小巷中,不见了影迹。 腹内传出阵阵的“咕咕”声,林娟回到屋内做饭,听到院子里的门“吱噶”一声开了,传来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脚步声犹犹疑疑,这让林娟知道进来的人,肯定不会是一同工作的王芬阿姨,若是她,粗大的嗓门早就喊起来了。抬眼从玻璃窗处望去,见一个身材中等,脸庞阔大,戴着一顶军帽,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林娟的心一怔,来的人从身形上,应该是自己很熟悉的人,只是由于玻璃上的寒霜,让来人显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哎!屋里有人吗?”来的人对着屋门喊道。 “呀!是玉龙哥!你咋还来了呢?”林娟兴奋的推开门喊道。 “我……我嘛!我来看一看你们。”谷玉龙神情有些紧张,仿佛有什么心事的嗫嚅着说。 谷玉龙比林娟大一岁,两人从小就在靠山屯中一同长大,玩耍,两家是邻居,林山东和他的父亲谷来福更是多年来的老相识,一同在山林中伐木、打猎。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在两个孩子长到十七八的时候,谷来福曾经提起要和林山东结个亲家,林山东也同意了,他对谷玉龙这个小伙朴实憨厚的性格也很满意。但在谷来福将一家弄上了户口,摆脱了“盲流”的身份,全家都搬到了塔河林业局后,就再也不提结亲家的意思。他不提,林山东自然也不好意思提,谁让自己那时候还是个“盲流”的身份呢! 谷玉龙这次来,确实是怀揣着满腹心事来的。童年时期的相伴,青年时期的懵懂,都让他对林娟产生了深切的爱意。在得知两家大人已经同意他和林娟的亲事时,兴奋得三天没有睡着觉。虽然两人因这件事弄得很害羞,无法再象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的在一起,却也无法阻止谷玉龙心底的希冀。 在他们一家搬离靠山屯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林娟家的窗 第4章 四 在他们一家搬离靠山屯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林娟家的窗下不远处,凝望着烛光掩映中她的身影,在心底里暗暗发誓,自己这一生一定要和林娟在一起。此时的他,已经父亲的口吻中听出了父亲的意思:自己一家已经变成了公家人,怎么还会和“盲流”结成亲家!虽然后来也得知林山东一家也变成了公家人,但林娟却还是个知青,眼下却有个更好的人选来做自己的儿媳妇更主要的是这个姑娘和玉龙一样,也是个工人。 谷玉龙不能不来。这段日子,父母为张罗着要他前去相亲,几乎磨破了嘴皮。心里早已有了林娟位置的他自然不肯应允,每次都要费尽心机来找理由搪塞过去,有心想要和父亲摊牌,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却有不敢,因为他不知道林娟心里的想法。虽然他的心底在持拗的认为林娟也和他是同样的想法,他不能辜负了林娟,不能辜负了自己心底曾经发过的誓言。 这次来,他是来摊牌的,他实在挡不过去父亲给他下的最后命令。只要自己和林娟说破了最后一层纸,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领着她来到父亲面前,告诉父亲,自己这辈子除了林娟,谁也不会娶的。 这个想法很好,但要诉诸于实践,对于谷玉龙这个腼腆内向的人来说,却如寒冬腊月去爬尖嘎峰一样,困难重重。 “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谷玉龙接过林娟递过来的水杯,看了看四周,问道。 “当然,还有个王姨,只是这时候,不知道又跑谁家去了!” 没有了第三者在场,避免了尴尬,谷玉龙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老天爷都在帮助他谷玉龙啊!时机来的正好。 事不宜迟。 “娟子,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话。”谷玉龙横下了心,早晚要说的话,还是说吧,况且,没有了退路的他别无选择。 看到他一脸郑重,字斟句酌的说话语气,林娟心内一震,她已经猜到了谷玉龙想要说什么了。怎么办?怎么办? 林娟的心里也曾经对他产生过爱意,在得知自己被许配给他时,心底里幻想着两人以后在一起的甜美时光。但在得知他们家嫌弃自己是个“盲流”时,恼恨便在心头升起,嫌弃我!我还嫌弃你们家呢!不就是个臭工人嘛!有什么啊!从此便将谷玉龙推出了心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偏偏谷玉龙又是个初涉爱河的人,并不晓得女人的心事,相隔遥远,交通不便,便断了音信,又从邻居口中得知他家已经给他介绍了对象,这更加加重了林娟的恼恨,心底里就当没有了这个人。 “娟子,我……我,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喜欢你……你,今天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喜欢我不?”压抑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话一说出来,谷玉龙的心里好似卸掉了万斤的大石头,心底轻松了,积雪融化了,树上的鸟儿成双成对唱着歌,漫山遍野的红杜鹃迎风怒放。他很奇怪自己的脸皮竟然没有发烧。 他定定的看着林娟,眼皮不曾眨一下。我心爱的好姑娘,我就要领着你去见我的父母,骄傲的在他们面前宣布,世间所有的困难都不会阻挡我们的爱情;大山作证,流水作证,白嘎峰上千年没有融化的白雪作证! 他很好奇,他在说出这句话后,娟子的脸庞居然没有想象中的一点一点红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林娟的两只手相互绞织着。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谷玉龙的位置,那个铁道兵司机已经不知不觉、堂而皇之的取代了他。 “其实吧!玉龙哥,……”心乱如麻的林娟从心底里感激他的表白,几乎就要点头应允。可别人说过的那些话又在脑海里泛起;这肯定是被别人家的姑娘甩了,找不到对象了,才又想起了我,我难道是大萝卜吗?这种想法如此执拗、固执,盘踞在她的脑海里。 “玉龙哥,”林娟彻底的镇静了下来,“其实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哥哥一样,今天你突然提出这个,我……我不能接受。” 林娟用平静得出奇的口音说出了这些话。 谷玉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听错了,怎么结局和自己预想的差这么多呢!千百种想象的结果中,唯独没有这个场面,这让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什么哥哥妹妹的,娟子你……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把家里的油饼偷出来给你吃,你还说,长大后一定要嫁给我的话吗?”情急之下的谷玉龙想起了这件往事。油饼是小事,关键是她曾经信誓旦旦说过的话啊! “娟子,看,这是啥!” “啊!是油饼,还热乎着呢!” “小声点,这是我特意从家里偷出来给你吃的。” “玉龙哥,你真好,就你知道我爱吃油饼。” “嗯呐!你愿意吃,以后我给你偷一辈子油饼,让你吃个够。” “嗯!那我就吃你一辈子油饼。” “说话算数,不许耍赖!” “俺不耍赖,长大了俺就嫁给你。” 当年的这些话,已经牢牢的镌刻在了他的心底,不时的拿出来回味。可如今,娟子怎么忘了呢!怎么开始耍赖了呢! “油饼!什么油饼?”娟子奇怪的问道。 谷玉龙的心里有些气恼,当年为了给娟子偷油饼,自己曾经没少挨母亲的擀面杖打,但每次挨打,他不但不气恼、委屈,心底还有些骄傲呢!可现在……她居然不承认了。 “你忘了吗?就是小时候我给你偷的油饼。”谷玉龙执着的提醒。 林娟的心里在叹着气,为他傻傻的刨根问底。油饼的事,她怎么能忘呢!只是在铭刻心间的记忆,也经受不起岁月的遗忘。 “可就算你为我偷过油饼,可你还偷过我的兔子呢!”无奈中的林娟只好抛出这个很无赖的主意,除此之外,她也真的没有别的主意了。 那还是她十多岁的时候,他们两家都还住在靠山屯里。有一次她和哥哥林岭趁着一场大雪后,来到山后套兔子。当两人兴高采烈的将套子下好后,再往回走时,隐约看到了也来山里下套子的谷玉龙。第二天两人兴致冲冲的来到山里,见到自己所下的套子处有着明显的兔子挣扎过的痕迹,但兔子却不见了踪影。雪地里,除了两人的脚印,还有个很清晰的第三者的脚印留在那里。 气得鼓鼓的林娟顺着这个脚印的痕迹一路找去,这可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套到了兔子,这么了不起的成就却被人给偷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究竟是谁这么缺德。抹着眼泪的林娟顺着脚印一路搜寻过来,在她来到了谷玉龙的家附近,看到他家的门前垃圾堆上有着一堆兔毛后,气愤的走进了他家,见他们一家人正有说有笑的围坐在一起,吃着土豆炖兔肉。 林娟二话不说,低头哈腰,不由分说的将谷玉龙的鞋抬起,见鞋底的模样和留在雪地里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后,不管他们家人看着她诧异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狠狠的瞪了一眼谷玉龙,昂首走了出去。 好多年前的事了! “兔子!我什么时候偷过你的兔子啊?你这是在诬陷我。”谷玉龙急了。 “就是你偷的嘛!干嘛不敢承认。”已经无赖了,只能无赖到底了。林娟拿出这个十多年前孩提时代的事,并对此纠缠不休,真让她有哭笑不得的意思。 “我承认,我以前偷过赵老三家的兔子,也偷过刘大胖子的兔子,可我从来没有偷过你的兔子呀!”谷玉龙的脸激动的都白了。 “行了,啥也别说了,沉芝麻、烂谷子的,我吃过你家油饼,你偷过我家的兔子,咱俩两清了。” 谷玉龙怔在当地,什么油饼、什么兔子的,他都没有听在心里,但“咱俩两清了”这句话,却字字犹如重锤般的敲击在心里;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在流血。 谷玉龙是怎么走出中转站的,他完全不记得了。身体好似没了灵魂,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只剩下了躯壳,他不明白,好好的一出“凤求凰”怎么就和八竿子打不着的油饼和兔子扯上了关系。来到火车站,见下一班回塔河的火车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有,便毫不犹豫的走上了铁道,他要走回塔河去。 临走前,他再次回头,望了望中转站的方向。伊人在此,却远如天边。远处的天边涌上了一层铅灰色的云,完全遮蔽住了阳光,寒意正从地上泛起,恣意的泛滥着。 无边的铁轨伸向了山林深处,直至和天边的铅色混成一色。 夜半时分,他终于走到了家里,脸上铁青色的神色将家人吓了一跳。怎么问也不说。第二天,他就随着母亲,去相亲了。 第5章 5 两个月后,谷玉龙结婚了。由于眼下生产任务的紧张,还没有度完蜜月,就来到了深 山里的工地上。 晚饭时,黄洪顺拿着自己刚买来的一碗土豆炖白菜,一碗高粱米,向自己的铺头处走 去。食堂的餐厅里,长长的用木杆架成的凳子和桌子早就挤满了人。大家劳累了一天, 就晚饭时才有功夫凑在一起,喝上两杯酒,天南海北的闲聊一会。 谷玉龙将从家里带来的、母亲为他做好的菜,从雪窝里刨出一袋,拿到机库的大铁炉 子上热开了,来到食堂,却没有找到黄洪顺,便知道他肯定是回帐篷里去吃了。从食堂 里买了一瓶酒,回到了帐篷中。果然,见他正扒在床边“呼噜、呼噜”的吃的正香。 “来,今个咱哥俩喝两口。”谷玉龙将酒瓶子放在的面前,然后将自己带来的饭菜也 摆在了上面,豪气的说道。 黄洪顺抬眼见是他,不由咧嘴笑了笑,心里也知晓了他的来意。前些天,队里要抽调 一些工人前去支援新建的松涛林业局,整个工棚子里就他俩举起了手,以后他们俩可就 是要长期的在一起共事了,也算是将俩人的命运从此拴在了一起。谷玉龙拿过来两个酒 杯,也不征求他的同意,“咕咚、咕咚”的将两个酒杯到满。全帐篷里的人都知道,黄 洪顺是不会喝酒的。 黄洪顺,看着杯里的酒,舔掉了嘴唇上的高粱米粒,不由的咽了口唾液。 “怎么?不给面子,不想跟我喝一口是不?”谷玉龙端起酒杯,挑衅的口气说道。 黄洪顺端起酒杯,先放到自己的鼻子下,小心翼翼的闻了闻,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这番举动,哪像个不会喝酒的人啊!分明是已经一年没有喝到酒的老酒鬼一般了。 谷玉龙倒是给震住了。 “好酒啊!”黄洪顺从酒的味觉中回过神来,感慨的赞叹道。 “哎!你不是不会喝酒吗?咋还知道这酒好呢?”谷玉龙不解的问道。 “唉!”黄洪顺先是叹息一声,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其实我那是装的 ,你也知道,我家里困难,四个孩子都等着我来养活呢!我那老婆还身子有病,每月挣 的那点钱,养家还不够呢,哪来的买酒钱。” “你这装的可挺真呐,骗了我们好久。” “没办法,我是真不敢喝,你说我要是喝了别人的酒,过后就得买酒请人家,请不起 ,就只有装不会喝酒了。” “现在你喝了我的酒,就不怕过后我让你再请我了吗?”谷玉龙感到好笑,调侃的说 道。 “不一样!”黄洪顺摇着头,“一是你这人的脾气我已经了解了,我跟你说了我家里 的情况,你就不好意思这样做了;二来咱俩都快走了,就没有必要再隐藏了,到了新的 林业局,谁还能比咱俩亲呢!骗你也显得我太不厚道了。” “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咋也举手了呢?在这里不是干的好好的嘛?”谷玉龙想起 了自己此次的目的。 “我看咱们还的先喝上几口吧!我都快忍不住了。”黄洪顺迫不及待的先端起了酒杯。 谷玉龙笑了,这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喝酒的人啊!不过,有这般酒瘾的人,居然能 在平时忍住,装得像个滴酒不沾的老好人,可真让人不得不佩服。 “其实吧!我还想问你这个问题呢!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干什么事 情,都有自己的理由。想想看,若是没有你也举手,我还喝不上这顿酒呢!在你没来的 时候,我就想喝上两口。我之所有没有在食堂里吃,就是看着他们别人喝酒,馋的慌, 所以才跑到工棚里吃饭。你这是雪中送炭啊!”一口就喝掉了半杯的黄洪顺,居然一口 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着实让谷玉龙有些吃惊,这个平日里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 ,也居然在喝了口酒后,变得像是换了一个人。看来老辈人说的没错:人不可貌相。 谷玉龙从家里带来的菜显然要比这里食堂的饭菜好吃不少,黄洪顺不再客气,大口的 吃了起来。谷玉龙的母亲可是真心实意的向着他她这个宝贝儿子,将家里平日里舍不得 吃的饭菜做熟了,一碗碗的冻上,都给他带到山里作业点上来了,弄得他父亲谷来福每 日只好就着炒黄豆来喝酒。 很快的,半瓶酒就没了,原本苍老脸容的黄洪顺,脸庞红彤、额头发亮,居然和以前 苍老愁闷的模样有了很大的改变。 谷玉龙再次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唉!还能为了啥!”黄洪顺苦笑,“你也知道,我还是知青身份,这辈子也没啥盼 头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只想着能尽快转正,变成工人。” “为了转正,你也不至于这么做吧!在这里不也能转正嘛!听说下一批的转正名额都 已经下来了。”谷玉龙不解。 黄洪顺摇摇头,说:“在这?以我这点能耐,再等十批名额都轮不到我的头上,你看 这满帐篷里的人,哪个不都在削着脑尖等着转正呢!但去新建的松涛林业局就不一样了 ,咋么说,咱这也算积极分子,就凭着这一点,那儿的组织还能不考虑考虑!” 谷玉龙明白了,心里也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自己虽说已经转正了,但内心完全理解他 们这些知青们的心态,那种迫切的、想变成工人身份的热切心情。一旦转正了,不止意 味着身份变了,而且每月的工资也会多出不少。就象黄洪顺,大家干着同样的活,别的 拖拉机司机每月能挣二十五元钱,而他只能挣十八元钱。难怪他为了转正,积极的想要 去新建的林业局啊! “我的理由也说完了,我还好奇呢!你已经是工人了,居然举手也要去松涛林业局, 没道理啊!”黄洪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纳闷的看着他。 谷玉龙内心苦笑一声,他自己也没弄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呀!自己究竟为了啥呢?能 把自己心内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嘛!是为了一个看不上自己的姑娘?他沉闷一下,想到 了一个理由,说:“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但心情可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你 说你去那儿是为了转正,我嘛!我是为了能入党。” 黄洪顺眼睛都不眨的紧盯着他,似乎在探究他所说的话,究竟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 “好!”黄洪顺猛地一拍床头上的木板,“好小子,有志气。就冲你这想法,你小子 将来肯定有前途。平日里,我还真看走眼了,没有看出来你居然是一个深藏大志的有想 法的人。来!为你的这份理想喝一口。” 黄洪顺端起了酒杯,才发现杯内已经没有酒了。谷玉龙连忙拿起酒瓶,给他倒上。 黄洪顺压低了声音,将头伸向他,说:“小子,这顿酒我不能白喝你的,我得给你出 个道道,好让你尽快的实现你的理想。” “噢!你说。”谷玉龙无法,也只好将自己说要入党而临时编的理由继续编下去。 “你去新建的林业局,别说你是伐木工,你就说你是拖拉机手,并且还是我的徒弟。 新建的林业局,肯定缺失司机,你就能直接当上司机,接过一抬拖拉机。你要知道,伐 木工和拖拉机司机,那可不是一个档次啊!这样就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入党,完成你的 心愿。” “可我虽然会开拖拉机,但不熟练了,这么些年尽放树了。”谷玉龙有些担忧。 “那有啥!那玩意,最简单,比骑自行车都容易。你没听人家都说嘛!那玩意在前面 拴个大饼子,狗都会干嘛!” 谷玉龙只好无奈的点点头。虽然内心里对此不置可否,但他的这个主意,谷玉龙却知 道,是个好主意。在这山点上,拖拉机司机一向受到大家和领导的重视,而伐木工,明 显和司机差了不少。能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变成拖拉机司机,也是一件大好事。想到 此,谷玉龙内心里真是感谢黄洪顺,倒不是他提的这个主意对自己有多么好,而是他终 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对家里父母说得出口的理由了。这个理由,可是他自从举手后,就绞 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的理由。 这顿酒,可真是没有白喝啊! 果然,元旦放假时,在谷玉龙回到家,见到父亲阴沉着脸,坐在炕上喝着酒,母亲明 显掉过眼泪,眼圈红湿,而媳妇梁凤青居然回了娘家,完全没有了往日回到家时的,大 家嘘寒问暖的景象时,他就知道,肯定是自己要去新建林业局的事,被他们已经从小道 消息知道了。 “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家里说上一声,不跟家里商量一声, 就私自自己做主意了!”父亲谷来福,拍着桌子,怒不可遏的训斥道。 “这事是真的吗?”母亲小心翼翼的问道。 谷玉龙只有点点头。 “那还能有假,”谷来福气哼哼的喊道,“左邻右舍的谁不知道啊!早都知道了,都 说咱家这么多年居然养了个傻子!” 谷玉龙无言以对,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引起父母的责难,但他没有想到 引起的后果居然会这般激烈。 “我就说这个兔崽子,还是没有忘了老林家的那个丫头,揣着心眼想往人家那跑。我 跟你说这些,你还不信,这回,你信了吧!”谷来福对他的母亲吼道。 “玉龙,你跟妈说实话,你爸说的是真的嘛?”母亲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妈,你别听我爸胡说,我都是结婚的人了,还能惦记着人家嘛!”谷玉龙辩解道。 “就是、就是,我就说咱家这孩子不是那么不懂事理的人嘛!”母亲放心了,“那你 明个去找你们的领导,跟人家好好说说,就说你不去那个什么松涛林业局了,我估摸着 ,领导会同意你的请求的。” “咋的!你当单位是你家开的呢?你说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谷来福气哼哼的, 半天没有夹起一粒炒黄豆,心里更加的来气;白养这个兔崽子了,白给他吃这么多的好 吃的了,弄得自己只好每天吃这胀气的玩意。 “对了,”谷来福考虑了一下,“我感觉你妈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既然你也发誓, 不是为了老林家的那个丫头,明个你就去找领导,就说你不去了,领导要是不同意,我 再去找,我就不信凭着我这张老脸,领导怎么着,也得给几分面子。” “不用了,我去那里的主意已经定下来了,你们就不用劝我了。”谷玉龙倔强的说道 ,他必须要让父亲断了这个不想让他去的念头。 “哎呀!你这是长大了,娶了媳妇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告诉你,你那媳妇都让你给 气跑了,人家跟不跟你过,还两个说法呢!”谷来福真想拿起地板擦子,揍这不听话的 混小子一顿,怎么说,都油盐不进。 “不过,就不过,谁还离了谁,就不能活了。”谷玉龙脖子一拧,倔强的说道。 谷来福被气得几乎要晕过去,“去那里有什么好?你还没遭受过那罪咋地,告诉你, 松涛林业局在北坡,那里比咱们这里还冷十倍呢!你就去吧,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不听 老人言,就等着吃亏、等着后悔吧!” 母亲试探着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想办法,总比在这里乱吼乱叫好 啊!” “你懂个屁!”谷来福转过脸来,“不过,我倒真想问问,你究竟是咋想的,是什么 鬼想法,让你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 谷玉龙终于想起了那个理由,只是不知道这个理由能不能浇灭父亲心头的怒火。“我 ……,我实话说了吧!我在想,如果去新建的林业局,肯定能比这里,好容易些入党。” “什么?入党!”谷来福一下被这个理由震懵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慢慢的,一条 比较清晰的线路显现了,儿子做的对呀!当年自己不也是为了摆脱“盲流”的身份,从 靠山屯搬来了这里。按理说,靠山屯那儿的气候多好啊!夏天都能种些粮啊、菜啊,不 也是为了生计,来到这里的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原来儿子的想法跟自己当年 的一样,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居然深得自己的人生心得。 “咣当”,谷来福拍了一下桌子,心里的心结瞬间就都打通了。儿子这么做,是有更 加深远高大的人生理想,在向着党靠拢、向着毛主席靠拢呢!对呀,谁想一辈子都伐木 ,出一辈子的苦大力啊! 谷来福有些惭愧,为自己没能领悟儿子的一番苦心,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居然失去 了上进心,摆脱了“盲流”的身份,就不思进取了,不应该啊!真的不应该。 “老婆子,赶紧去把仓房里的那只兔子拿出来,炖上,给咱儿子好好吃一顿,我要和 玉龙喝上两盅。”谷来福高兴的喊道,随后又假意生气的说道:“你这老婆子,你明知 道今个玉龙回来,居然也不做点好吃的,你这心是咋想的?” 玉龙母亲完全没有明白他父亲的转变,何以变得这般快,刚才还怒气冲天,两秒钟后 就变得变了一个人,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不是你不让我做的嘛!这一会咋又赖 我身上了。” 谷来福“嘿嘿嘿”的笑了笑,用手摸着自己的脑门,“这老婆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啊!” “这么说,你是同意玉龙去新建的林业局了?”母亲不相信的问道。 “那当然,我不但同意,我还举双手赞同呢!赶快的,别磨叽,取兔子去,赶紧炖上 ,都快把咱家的玉龙都给饿坏了。”谷来福信心满满笑眯眯的说道。 “那……那凤青那怎么办?她可被气坏了。”母亲担忧的问道。 “没事!她那,我去说,保管让你们都满意。”谷来福信心满满的说道。 谷玉龙是从心底里感谢黄洪顺,感谢由于他而自己想出的这个理由。至于未来如何, 就一步步的向前走着看吧! 第6章 6 若不是连海平和他说的,而是换了一个人,林山东肯定不会答应这个请求。其实就在 连海平对他刚一提出这个要求时,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愿意为连海平两肋插刀的林山东 破天荒的婉拒了。 “这事……,俺的能耐你也知道,闲着没事自己闹着玩玩还可以,这么大的阵仗,俺 不行哩!” “老林大哥,你也知道,铁道兵帮了咱们地方多少的忙啊!没有他们,我们根本在这 里立不下脚,这能打猎的,有经验的,咱们局里除了你还能有谁呀!人家周团长跟我提 起这事,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老林大哥,你就帮帮他们,用不了几天的,其实 也就是教教他们铁道兵,掌握了打猎的技巧就可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更有往日的情谊。林山东无奈的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连海平满意的走后。林山东独自坐在屋内,望着南墙上挂着的老猎枪。枪的木托上, 已经裂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枪管已经由原来的乌黑色,擦成了泛着金属光 泽的白色。 这杆老猎枪,是林山东从一名鄂伦春老猎人手中继承过来的。这名老猎人叫拉夫凯, 准确的说,拉夫凯是林山东从事山林狩猎生活的启蒙师傅。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中原大地的战事正酣,日本人已经牢牢的控制了东北,为了巩固 东北局势,日本人从本国内运来了大批的移民,到处开荒占地不说,还要四处抓壮丁去 修边境线上的地堡和铁路。林山东的父亲咬咬牙,舍弃了多年开垦出的良田,领着一家 人向大兴安岭一带迁徙。原本和同乡的一群人,打算是向小兴安岭方向去的,结果在半 路上,听别人说,小兴安岭那儿也有鬼子。反正是躲战祸,既然是走,就去没有鬼子的 地方。就这样,一家人连同村里的十多户,辗转反侧,走走停停的,最终来到了大兴安 岭,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落下了脚。当时的大兴安岭,也并不是没有日本人,但日本 人是狡猾狡猾的,他们没有从交通不便的南面进驻,而是从东西两侧,利用黑河和黑龙 江两条河在山林里大量砍伐木材,运输出来用来修建铁路。 初来时,靠山屯只有很少量的汉人,也是和他们一样,为躲避被抓壮丁逃过来的。但 这里却常年居住着四十多户、二百多人的鄂伦春。他们是这里的原住民,生生息息的也 不知住了多少代。 林山东就这样,十二三岁时认识了已经快五十多岁的拉夫凯。刚开始时,林山东的父 亲见他“不务正业”,整天和那些喝得醉醺醺的鄂伦春人来往,不帮他开地、种地,干 些农活,心里怒不可遏,将他着实暴打一顿。但常年为躲避战乱,四处奔走的人,对环 境都有一种天生的适应性。林山东的父亲,渐渐的发现这里并不适应种地;想想也是啊!一年中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都在冰雪中度过,这种气候,能种啥呀!好不容易种出 些庄稼,到秋来,不是被野猪拱了,就是被黑瞎子糟蹋了,即使剩下的,也才勉强维持 住肚皮。反倒是林山东和那些鄂伦春人厮混,隔三差五的就弄回些野物,吃了肉,卖些 皮毛,倒也把日子混下去了。看来人呐!还是得跟着环境走,才是对路的。 想通了父亲自此不但不管了,还由反对变成了支持。 这里的鄂伦春人,刚开始时对他们这些外来户,是持抵触情绪的;多年的和汉人打交 道,很多鄂伦春人都从来这里收兽皮的汉人手中吃过亏。他们很少接触过日本人,不知 日本人有多坏,但汉人的奸诈,他们却实实在在的领教过了。 直到过了大半年以后,这里的鄂伦春人才感到这些外来的汉人,和让他们吃过亏的汉 人,不一样。这些汉人,每天就是在屯子边上刨地、开荒,种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老 老实实,甚至比他们还要本分。在基本上这里的每个鄂伦春人都吃过他们种出的粮食后 ,他们才彻底的接纳这些汉人。相互之间开始互相来往、串门,甚至通婚。鄂伦春人也 把自己最擅长的狩猎技巧,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汉人。 林山东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了拉夫凯的徒弟,也可以说,是跟班。每日跟在人家屁 股后,替他扛着打到的猎物。提别是大雪封山后,进驻到山林里,一连四五天都不回来。 林山东将目光从猎枪上收回来,慢慢的卷起旱烟。往事历历在目,好似就是昨天,但 头上斑斑白发,却已提醒着他,那是很久的事了,久远到就象这杆枪,裂迹斑斑,不堪 回想。 林山东不止从拉夫凯身上学到了狩猎的技巧,更重要的,他学到了鄂伦春人关于狩猎 的理念。 “山有山形,行有行规。打猎也一样,那些兔子,那些狍子,哪个没有自己的喜怒哀 乐,哪个没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你为了自己的嘴,无端的夺去了它们的性命,你以为只 有你自己知道,其实山神都给你一笔一笔的记着呢!” 年少的林山东对拉夫凯所说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山神,山神在哪!如果真有洞察秋 毫、法力无边的山神,那他干啥不去惩罚到处杀人的日本鬼子呀!反倒来惩罚为讨日子 来打猎的穷人呢? “每个猎人,他这一辈子,该打的猎物,是有数的,若是超出了这个数,山神是不会 饶恕你的,会降下灾祸来惩罚你。” 对于这种说法,年少的林山东可不认同;那些猞猁、老鹰哪天不杀死几个动物,为啥 山神就不惩罚它们呢?反倒来惩罚人呢!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拉夫凯有些发怒 了。 “你咋知道山神没有惩罚它们呢?你没有看见,并不代表没有。” “那你现在超没超过这个数呢?” 拉夫凯仰天长叹。“我呀!早就超了,但要是现在不让我打猎了,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其实还是你们汉人好,不打猎也能活,储存的粮食完全可以够过冬的了。” 林山东确实没有看到那些吃了无数兔子的猞猁、老鹰受到山神的惩罚,但随着年纪的 增多,那些常年靠狩猎为生的猎人们,很少能得到善终。这些,林山东却一笔一笔的, 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师傅,拉夫凯,在一次独自上山后,三天没有回来,人们没有在意;第五天的时 候,人们才感到了不对劲,他已经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不应该五天还不回来。靠山屯的 猎人们聚集起来,进山去找,两天后,在一处崖石下找到了他的衣服和那杆猎枪。说是 衣服,是因为拉夫凯的躯体已经被黑熊和狼吃得只剩下几块残骨。 若说拉夫凯的悲惨遭遇,有一定的偶然性,还说服不了林山东心中的疑惑,但一个从 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猎人,他的遭遇就让林山东对狩猎这一行,有了新的认识。 猎人叫崔宝大,也是和林山东一家一同从嫩江一带躲避过来的,因为有着共同的经历 ,两家相处的也非常好。汉人中象林山东这样,手中有枪的很少,大部分猎人都使用口 口相传的土方法来狩猎。崔宝大就有狩猎的一绝,他没有枪,但下各种“套子”非常在 行。 所谓“套子”,就是在各种动物行走的路迹上,下上用绳索制成的“陷阱”,当动物 走过时,套住脖子,在动物的挣扎中,越勒越紧,直到动物失去呼吸。 在崔宝大四十一岁那年,正当壮年的他竟然患上了一种怪病;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没用半年,人就瘦得皮包骨模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林山东前去探望,见他脸色青紫 ,看着他每呼吸一口气,竟然要费上天大的劲,不由心伤。 崔宝大临终之际,心思倒还清醒,拉着林山东的手,一字一顿,说出了人生里最后的 一句话:我……这是……报应,我让……那些……兔子……狍子,喘不上……气,今个 ……也让我……喘……不上……气。大兄弟……,记着,记着……。” 崔宝大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想起了拉夫凯当年说的话。从此在狩猎上,收敛了很 多。开始沉下心来务农,只是在入冬后,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才出去打打猎,贴补一 下家里的伙食。再不将狩猎当成唯一的经济来源。 一口浓重的旱烟喷出,在略显寒意的空气中变化成一团来历不明的图案,慢慢消散。 这次在代销点里买的烟叶子不好,辛辣,还呛人喉咙,就象烟叶子中参杂进了火药一 般;下次,可不能买这样的了。林山东这样想着,将还有大半截的旱烟卷摁在铁皮盒子 里。 连海平这次对他提出的请求,完全打破了林山东对狩猎所遵守的规矩。答应,违背了 自己的心愿和誓言;不答应,拒绝,又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要知道,连海平可是自 己这一家天大的恩人啊!自己曾经在心底发过誓言:这一生,不管连主任遇到什么困难 需要自己帮忙的,自己就是头拱地,也要去做到。 而今天,就是要让自己去帮助铁道兵去打猎,在别人的眼中,这可是芝麻大的事啊! 更何况,人家还给你工分。在别人眼中,那可是游山玩水挣工分的好事情啊! 林山东完全知道那些铁道兵为什么去狩猎,却很少收获。都是因为他们初来乍到,完 全没有掌握这里动物们的生活习性。夏季喜欢在哪里,而冬季又喜欢在哪里,一天的二 十四个时辰,什么时辰才是最佳的狩猎时机。但他们若是完全掌握了动物们的生活习性 ,以他们的人数和武器,两个冬季下来,白嘎峰附近的动物们,能剩下来的,也就只有 老鼠了。 白嘎峰,被鄂伦春人誉为“神山”,这种叫法,也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印记。至今在 鄂伦春老人们的口中,仍然有很多关于白嘎峰的传说。据说那里住着一个不死的精灵, 而这精灵,是由一只千年的白鹿变化而成。千百年来,她守护着大兴安岭的每一条河流 、每一座山脉、每一个林中生息的生灵,也呵护着依仗这片山林而活的鄂伦春人。在鄂 伦春人代代相传的口中,若是打猎中,猎物逃跑的方向是白嘎峰的方向,猎人就会主动 放弃追赶。在他们的心里,这个猎物已经受到了精灵的保护。 自己要去那个被鄂伦春人奉为神灵的山中去打猎,自己岂不是在造孽嘛! 林山东又卷了一棵呛人的烟卷子,默默的抽了起来。 林山东知道自己已经是非去不可了,自己的心愿和誓言,就当……就当没发生过吧! 第7章 7 周其正也是上海人,年龄上并不比连海平大多少,今年三十五岁。只是二十多岁参军 ,就一直跟着铁道兵转战全国各地,四川、新疆、陕西、内蒙古,哪里偏僻荒凉,铁道 兵就去哪里,多年的风霜侵袭,让他的面容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由于身材魁梧,浓眉 大眼的,完全不象个上海人,倒象个山东人。在前些年修建嫩江铁路线时,身为连长的 他获得了师部“硬骨头标兵”的称号,晋升为三团团长。也正是因为他带领的团素有能 攻坚克难的作风,这次修建“樟古”铁路,最难啃的一段路段,白嘎峰隧道,交给了他 们团。 白嘎峰是大兴安岭地区最高的一座山峰,绵延长度有二十多公里,象一条拱起脊背的 巨龙,横旦在崇山峻岭之中。很可能是因为峰顶上的积雪常年白雪皑皑,才被狩猎来的 鄂伦春人叫做“白嘎峰”。 一年前,三团在白嘎峰上考察了半个多月,才在横贯的山脉中找到最窄处,确定了开 凿的地点,但这最窄处,也有六公里之多,打通这六公里,也成了整个“樟古”铁路线 的工程中最艰难的一段。也可以这样肯定的说,“樟古”铁路线什么时候能够通车,完 全取决于白嘎峰的隧道什么时候凿通。 周其正身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大会战”的目标能否按期完成,现在也全压在 他的肩上了。开凿隧道所遇到的困难,完全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冬季极寒的气候是一 个问题,但战士们每天三班倒,日夜不停的开工,身体的承受力更是个大问题。每日里 三餐的高粱米和冻白菜,完全补贴不了战士们消耗掉的体力,很多战士们在回来的路上 ,走路都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跌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的周其正为了改善一下战 士们的伙食,特意从运输连里抽掉了几个枪法好的战士,成立了狩猎组,指望着他们每 日里打回来一些猎物,让辛苦的战士们吃上些肉类,也好干起活来有力气。 但理想跟现实总是有很大的差别的。都说大兴安岭是“棒打狍子瓢舀鱼”,可这帮狩 猎组出去一天,也打不回几只来,弄得全团的战士们每人才能塞个牙缝;这也是他委托 连海平给找个有经验的猎人来的原因,让有经验的本地人调教调教他们。 周其正将手头上的事忙完后,天已经响午了,在食堂中对付了一口饭后,便向运输连 的方向走去。 此刻,运输连连长佟维国正在大发脾气,在连部里气恼的走来走去,呵斥着几个前去 打猎回来的战士们。站在面前的司机韩建国早没了方才抬着狍子进来的兴奋劲,蔫头蔫 脑的和五个战士挺着脖子接受着连长的怒火。 “你们……,你们这帮家伙究竟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是兵啊!是穿着军装、常年扛 枪的兵啊!出去一天就给我弄回来这么个东西。这要是让炊事班的看见了,还不得被人 家笑话死。人家这里的老百姓就是拎着根烧火棍出去,也能打回来几个狍子,你们…… ,他娘的,这是谁开的枪、没打过枪是不!” 佟维国的唾沫星子都喷在了站在前头的韩建国脸上,韩建国有心想要抹去,但看着眼 前气得脸都变形的连长,却又不敢,只好默默忍受。他回过头来,见身后的几个战友正 挤眉弄眼的看着他,心里不由一乐,差点笑出声来,连忙强自忍住,装出沉痛的、恨铁 不成钢的模样。 佟维国更加恼怒了,一恼火,一口浓重的辽宁口音脱口而出。 “瞧瞧你们的熊色,还有脸笑哩!不臊的慌。开着车,拿着枪,居然都赶不上这里的 老乡们。同志们,你们还拿着枪呢!今个大清早我去茅房,还看见俩狍子在屁股后呢! 我当时就是没拿枪,没拿枪,否则我在驻地里就能打俩狍子了。你们……,我再问一句 ,别不想承认,事都做了,还怕丢人嫌磕碜咋地。这究竟是谁开的枪,谁开的枪,给我 站出来!” 几个战士相互看了看,看来不承认是躲不过去了,连长的辽宁口音都被气出来了,看 来是真被气坏了。 韩建国刚想向前迈一步,承认是自己开的枪。这时候,连部的门被推开了,周其正披 着一件多年的军大衣走了进来。 “这是在嚷嚷什么呢?三里外就听见你这连长的辽宁话了,又发火了。”周其正看着 屋里的战士们,揶揄的说道。 佟维国没有吭声,只是气恼的向地上被打死的狍子努了努嘴。 当周其正看着地面上的血肉迷糊的东西,看了好半晌,才从大致的轮廓上,看出这是 一只被打死的狍子。只是这只狍子好似从枪林弹雨中穿过,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没挨过 枪子的地方;半个脑袋打没了,四个腿只剩了三个,全身上下布满了枪眼,好好的一个 狍子,竟然变成了个筛子! “这……。”周其正苦笑不得。“这是拿机关枪打的吧!我不是下过命令,不许用机关 枪去打猎嘛!好嘛!你们竟敢违抗命令,看来不关你们禁闭是不行了。” “报告团长,”见团长也发了火,韩建国不敢再隐瞒,“这不是拿机关枪打的,是我 用冲锋枪打的,刚开始就打了一枪,我以为已经死了,谁知走进狍子,它又跳起来跑了 ,我一着急,怕它跑了,就又开枪,谁知一梭子子弹都打出去了,结果它就变成这样。” “哦!是这样啊。”周其正心头的火气消了下去,眼看着到手的肉又要跑,放在谁的 身上都会着急。他对着佟维国摆摆手,“你也别生气了,把这狍子送到炊事班去,弄出 几斤肉,就弄出几斤肉吧!我已经和地方上打好招呼了,过不了两天,他们给咱们派来 个有经验的猎手来,训练训练他们。” 见团长已经这样说了,佟维国无法再呵斥他们,“你们没听见团长的话呐!赶紧把狍 子送到炊事班去,还居然有脸抬我这来了,还想让我表扬你们咋地!” 韩建国与另外几名战士将那只倒了大霉的狍子抬走后,周其正说道:“地方上向咱们 提出了个请求,想让咱们部队的汽车,在拉送物资时,能否顺便也帮他们捎运一些。军 民是一家,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佟维国有些为难,“周团长,这可是给我们运输连出了个难题。你也知道,此时可不 比夏天;路远不说,道路还又光又滑,镜子似的。咱们运输连就是去中转站拉物资,每 次都不敢装满车,就是这样,还经常出事故呢!这不,前天又翻了一个,至今车在山沟 里,还没拽出来呢!” 周其正皱着眉,点点头。“这事我知道,对了,那司机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胳膊骨折了一只,现在在师部医院养着呢!” 周其正叹了口气,自从开始开凿尖嘎峰隧道以来,各种事故就不断,尤其进入冬季以 来,更是隔三差五的就会出把事故。在刚进驻大兴安岭时,他就听说在第一次开发,修 建的铁路中,平均每三公里就会牺牲一个铁道兵战士。而那还是天气和地理环境都比较 好的南坡呢! “一定要抓好安全生产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懈,尤其你们运输连,不论哪个司机, 出车前一定要告知注意安全,哪怕他耳朵听出茧子了,也要耳提面命。来回拉送物资的 ,一定要用有经验的司机,那些新手和开车毛糙的,就在附近工地跑吧!” 佟维国点点头,“那是当然,我要是不这么安排,还不知有多少车辆翻到沟底去呢! 不过我还是得提,这让运输连给他们地方拉运物资,我还是有意见。寒冬腊月的,要是 给地方上造成什么损失,我们运输连可不背黑锅,就象运输大白菜还没等运到地方呢! 都变成冻白菜了,到时候,可别找我们!” “瞧你那样,这还像个人民子弟兵的模样了嘛!放心吧,谁的心里还没有一本账,人 家地方还能赖上你啊!” “那就好,我这是丑话先说在前头,省得到时候落下埋怨。” 周其正放心的点点头,他了解这个部下,虽然脾气粗暴些,但各项生产任务和军事训 练却从来没有含糊过。自从进驻白嘎峰以来,他们运输连从未在物资运输上掉过链子, 有力的保障了工程的进度。 第8章 8 林山东大清早的独自搭着一辆便车来到了白嘎峰下,背着他的那杆老猎枪,走进了 铁道兵三师三团的驻地。 空气中没有风,但仿佛气流被凝固了一般,即使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但露出的脸颊 处,仍感觉刀削般的寒冷。还未走进军营驻地,一阵嘹亮高亢的歌声先充进他的耳朵。 “背起了行装扛起了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啊!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 铁道兵志在四方。” 林山东走了过去,见驻地处的宽阔雪地上,排列成行的官兵们正在冰雪和寒风中训练 ,一队队正在跑过他身边的队伍高唱着这首歌。对于这首歌,林山东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年来,他的身边到处都是铁道兵战士,而只要有铁道兵的地方,就会有这首歌。即 使是五音不全的林山东,也能跟着哼唱几句了。 跑过了的官兵们用诧异的眼神望着这个身材孤寡、穿着满是皮毛做成的大衣、背着一 杆老旧猎枪的老头。 每个士兵口里吐出的腾腾热气,蒸腾起氤氲缭绕的雾气。 当团长周其正见到林山东,得知他就是地方上介绍来的老猎人时,心里同样泛起同样 的想法,眼前的这个人和他心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些有经验的老猎人们,哪个不是 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眼神犀利、动作彪悍,哪像眼前这个瘦得身上都没有几斤肉,来 阵风都能给吹倒的老头。但人家已经来了,又是地方上隆重介绍来的,周其正也不能说 什么,况且,人不可貌相,万一这其貌不扬的老头真的有两下子呢! 两人稍微的寒暄了一下,周其正便叫来了运输连的连长佟维国,将情况对他交代了一 下,让林山东和他们连的战士一同去狩猎。快到新年了,团长周其正可不想让战士们再 吃土豆炖冻白菜了。 佟维国连长可没有团长周其正的想法,自从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大兴安岭地区,他见过 的不少奇能异士,都长的其貌不扬,但都会在关键时刻,给你露一手,让你大吃一惊。 他热情的将林山东安排到运输连部,然后将平日负责狩猎的几个战士叫了过来。 别的人还好说,只是当韩建国见到林山东时,委实的大吃了一惊。由于他常常去三团 的中转站里去拉物资,在那里认识林山东,更重要的是,这个老头是林娟的父亲。平日 里只见过这老头出门进山里套个兔子,打个野鸡什么的,还没听谁说起过这老头居然是 狩猎的行家里手。但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林娟的父亲,就凭这一点,就值得让他对林山 东尊重。 韩建国是陕西咸阳人,入伍两年了。当初一入伍得知自己成了一名铁道兵,而不是扛 起枪、保家卫国的战士,心中还郁闷了一阵子。后来被分配到了运输连,实习了半年后 ,正式的当起了一名铁道兵汽车司机,心内的郁闷才被彻底的化解,苦练驾驶本领。很 快,他的驾驶技术在运输连里就数一数二,成为连里的运输骨干。 韩建国的个子瘦高,脸上的额骨分明,倒有几分塞外游牧民族的血统,只是一双大眼 睛,透露着少有的机灵劲,才冲淡了游牧民族的特点。 作为一名司机,韩建国常常要去部队的中转站拉送物资,一来二去的,他就认识了紧 挨着他们中转站的林娟。这个性情爽朗,甚至有些“野性”的姑娘,在他的心里,留下 了深重的影迹。 而眼前的这个老头,就是林娟的父亲。韩建国在他的面前,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拘束 感。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林山东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既然来了,就要有个来的样子。他 让这几个战士领着他来到铁道兵们平时训练的靶场,看着他们每个人打了两枪后,心里 有了数,知道了这几个人中谁的枪法比较准,当即发派了任务,让两个打枪最准的战士 负责开枪的任务。然后领着他们来到了距离靶场比较远的树林中。 几名战士跟着他,不知所以。但见他将一块通红的红绸子绑在了密林中最高最粗的一 棵松树上时,心里终于明白了一些,这老头是要他们领着他们举行鄂伦春民族中所谓的 “拜山”呀! 韩建国和几名战士相互看了看,韩建国趁着林山东绑绸子的时刻,对着战士们吐了吐 舌头。 林山东绑完绸子,又拿出一瓶酒,打开,在树下围绕着倒掉了半瓶,然后,看着树, 虔诚的跪了下去,刚要在心里祈祷几句,却发现身后的士兵们却没有跪下,正在他身后 用好笑的眼神观看着他的举动。 “你们!也跟着我一起跪下!”林山东用不由辩说的语气说道。 “这……这不太好吧!”韩建国犹豫着说道,“我们是人们子弟兵,是不能搞封建迷 信这一套的。” “是的,是的,我们都是军人,我们是不能搞这一套的。”几个战士齐声附和。 林山东有些气恼,这“拜山”的仪式可是老祖宗们遗传下来的,哪个猎民进山狩猎都 要进行的。你们进山狩猎就不用拜?就想不遵守这规矩?那山上的猎物又不是你们养的 ,你们凭什么进山狩猎就不用拜? 林山东性情秉厚、耿直,想要训斥他们几句,却说不出来。想了想,用蔫声蔫语的果 断语气说道:“那不行,跟着谁,就得照着谁的规矩来,你们要是不‘拜山’,我就不 能领着你们去打猎。” 韩建国看了看几个人,又看了眼林山东,见林山东的脸上神色,他知道这老头可不是 在说着玩的,说撂挑子,肯定就会撂挑子。想了想,说道:“我看这样吧,我回去请示 一下连长,他让咋咱们拜,咱们就拜,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好主意,你快去快回。”几个战士同声附和,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到时候,可是连 长不让拜的,你老头撂不撂挑子可不关我们的事了。 韩建国飞跑着,向连部方向跑去。 林山东坐在了雪地上,慢吞吞的从裤腰上拿出旱烟袋子,卷起了旱烟。心头沉思着; 这帮不敬祖宗规矩的家伙,若是不照着狩猎的规矩,自己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去了, 到时候,自己对连海平总算有了交代,这可不是自己不帮他们,是他们破坏规矩,这样 一来,自己也有了能够对得起的自己的理由。 不一会,林山东的旱烟还未吸到一半,大家就看见韩建国耷拉着脑袋,向他们走过来。众人很好奇,这小子跑着去的,咋的回来时,就没有这股劲了。 “怎么样?连长怎么说的?”大家纷纷问道。 韩建国清了清喉咙,说道:“佟连长说,现在林师傅就是咱们的连长,他说什么,咱 们就照着办。谁要是不听话,就按违犯军令处置。” 士兵们不再吭声,齐刷刷的看着慢慢吸烟的林山东。 林山东站起来,对着眼前的大树,慢慢的跪了下去,几个战士相互看了看,只好也跟 着跪了下去。听着林山东嘴里发出的喃喃自语,几个士兵们想要笑,却不敢,只好相互 挤眉弄眼,装模假样的磕头。 林山东对于身后他们的模样,心知肚明。他管不了这些,能做到的,就只有将自己的 心彻底的平静下来,虔诚的、象他以往和自己的师傅拉夫凯那样,对着眼前这棵树,虔 诚的颂祷出所有的猎人们出山前要说出的话。 简单的仪式终于弄完了。韩建国松了一口气,爬起来,拂去膝盖上的雪,不由自主的 摸了摸方才被连长佟维国踢疼的屁股。在他去找佟维国请示作为革命军人,是否应该向 一棵不会说话的大树,磕头敬礼时,佟维国不由分说,先照着他屁股来上了一脚,然后 气汹汹的骂道:“这点小事也值得向我请示,有能耐,你们不用请人家来,自己去打回 猎来,才算你们有本事!赶紧滚回去,人家让你们干什么,就听着得了。” 韩建国见林山东拜完树,也不去解下那块红绸子,倒背着手,也不看他们,慢吞吞的 向营房处走去。便追上前去,问道:“哎!老……老林师傅,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打 猎了?要不我去把车先提出来。” 林山东摆摆手,说;“莫慌!天还早着呢,俺现在先去躺一会,你们也都去歇着吧, 明天早上四点来钟,大家一起出发。” 韩建国回头看看同伙们,大家也和他一样,有些蒙圈;这老头,打的是什么主意!好 好的大亮天,不去打猎,非得大清早的,去打猎。这是什么逻辑?要知道这里的早上四 点来钟的时候,可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这里的老百姓对此有个很形象的比喻,“鬼呲 牙”,想想吧!能把鬼都冻得直咧嘴,该有多么冷! 几人正在犹豫着是否照着这老林头的话去休息,却见林山东站在那,用手搭着眼罩, 望着远处。几人凑过去,林山东高兴的说道:“你们几个回去拿些锹镐来,跟俺去弄鱼!” 林山东的话让他们纳罕不已,这寒冬腊月的,冰封河冻的,去哪里能弄到鱼呀? 不一会,几人拿着锹镐跟着林山东走向不太远处的、已经被厚厚冰雪覆盖住的河流上。林山东沿着河流上的冰雪走走看看,在一处河流的拐角处停了下来,用脚划拉了一下 上面的雪,肯定的说道:“就是这里,在这里刨开个一米见方的冰窟窿。” 无奈,几人挥镐刨了起来,只是冰层在严寒下,冻得太厚了,几人刨了半天,已经一 米多深了,还没有见到水的迹象。 林山东看看他们刨的深度,走过去,拿起一把镐,“行了,你们上来吧,剩下的俺来 弄。” 他跳到冰窟窿中,先将他们刨过的地方顺溜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的刨了起来。十来 分钟后,他拉着韩建国的手,爬了上来,然后用镐使劲的向冰窟窿下一捣,一阵激流顺 着窟窿喷涌而出。随着喷涌而出的河水,一条条的鱼也随着涌到冰上。 韩建国他们惊喜若狂,纷纷拿着锹将喷出来的鱼划拉到冰上。 被冰层压抑住的河水遄流不止,不停翻涌,不断的将河里的鱼涌出水面。不一会的功 夫,冰面上就堆积起了被冻成冰棍似的鱼。 韩建国和他们的战友们又是惊喜,又是感叹;闹了半天,自家的门前就有这么多的好 东西,却不知道。整天守着丰厚的食物却不知道,真是傻啊!看来那几个头真是没白磕 ,这里的山神来保佑他们了。 当天晚上,韩建国他们看着战士们都吃上了他们亲手捕捞上来的鱼时,他们才真的从 内心里佩服这个干瘦、不起眼的老林头。也对明天的去打猎,充满的希望。 第9章 9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天空仍旧黑漆漆一片,只有漫天的星光,在寒冷中直眨眼时, 林山东带着六个战士坐着韩建国驾驶的车,向着山林深处一条简易道出发了。 按照林山东的指示,昨晚韩建国他们将汽车做了简单的改装,用一块帐篷布将车前蒙 起了半边,露出了两个窟窿。这样可以使坐在上面的人免受冷如刀割般的寒风。但即使 这样,坐在上面的几个战士仍被冻得瑟瑟发抖,倒是林山东,坐在一块木板上,身上套 着的皮袄,看不出一丝冷的意思。按照韩建国的主意,想让他坐在驾驶室里,但林山东 拒绝了。“头一天去打猎,俺还是坐在外头吧!也好能照看着些。” 汽车拐过一个山头后,韩建国依照着林山东的指示,放缓了车速,关掉了大灯,只用 车前的防空灯照着前面的崎岖不平的路。 寂静的山林中,只有他们的车发出轰鸣声,在山林间回响着,正是这声音,让辽阔的 山谷中更加显得寂静了。 林山东扔掉手上的烟卷,站了起来,将探照灯拿了起来。顺着帐篷前的一个窟窿,向 右边的山坡上照射起来。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下,皑皑白雪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稀疏 的林间缓坡上,几株一人多高的小树时而晃过。 林山东轻轻的拍了一下车棚。接到指示的韩建国连忙缓慢的停下了车,从车窗上看着 山坡上被灯光照耀处,但放眼望去,却只见除了几棵小树矗立在冰雪中,却没有看见那 里有什么,连一只兔子也没有看见。 负责开枪的战士,叫吴海红,此时也是一头雾水,端着枪搜寻着。 “就是那里黑黑的一堆,对着上部开枪。”林山东端着灯,小声的说。 吴海红睁大眼睛,望见了他所说的那里,但那段黑漆的东西明显不是一截断木桩子嘛!难道要对着木桩子开枪? “快开枪,再等一会就跑了。”林山东用低沉、不容质疑的语气下了命令。 吴海红不再犹豫,端起枪,在灯光的照射下,对着百来米的“木桩子”果断开了枪。 一声清脆的枪声刺破了浓重的黑夜,瞬间的火光照亮了黑暗,韩建国眼见着那截“树 桩”猛地跃起,在灯光中扬蹄欲跑,这下大家才真真切切的看清,原来这截“木桩”竟 是一头野猪。但野猪只是刚跑了三四步,便一头栽倒在雪里,没了动静。 “打到了!”韩建国兴奋的大喊着,跳下了车。但兴奋中,却忘了脚下厚厚的积雪, 一头扎到了雪里。但冰凉的雪也没有冷却他的兴奋,扬着一脸雪花,向山坡倒下的野猪 处连爬带滚的冲过去。 四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头五六百斤的大野猪抬到了车上。 “林师傅,你咋看出那是野猪,而不是木桩子呢?”吴海红坐到野猪身上,不解的问 道。 “野猪都是很狡猾的,它们看到车的亮光后,就会将头扎在厚厚的雪里,让你看不到 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但它无法憋着不呼吸呀!它一呼吸,冒出的气体就暴露了,你们 只要但见木桩子周围散发出薄雾一样的气体,就肯定是野猪了。这也是俺为什么要趁着 最冷的时候,要你们来打猎的原因。” 听了林山东的一番解释,吴海红明白了。但自己方才也没有看见“木桩子”冒热气啊!雪亮的灯光中只看见白皑皑的雪,看来自己还是油梭子发白——短炼啊! 暂时的收获,让大家的兴致提高了起来,冷冽的寒意中也不觉得冷了。当汽车又前行 了两公里多一些时,车子来到了一片坑洼之处。林山东小声的示意他们都拿起枪,紧盯 着灯光所照之处。在灯光的照射之处,是一片低矮稀疏的灌木丛。当韩建国得到示意后 ,停下了车,众人才在灯光中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在灯光的映衬 下,大家看到其中有着很多的、幽幽的、泛着蓝光的珠子般的光亮。 在林山东的示意下,两个打枪准的战士,对着每对蓝光中央,开起了枪。“噼噼啪啪”响起的枪声打破了浓重夜色的沉寂,一群躲藏在灌木丛中的狍子,惊慌失措的跑了出 来。但在雪亮灯光的照射下,除了光亮处,四下一片黑暗,只有在光亮中来回逃窜。 韩建国看呆了,他这时才明白,他们往日出去打猎,为什么很少看见如此多的狍子, 原来他们白天出去时,狍子已经躲藏在深山密林中,只有在这大清晨,天气最寒冷的时 候,狍子才会躲藏在密林低矮处,躲避寒冷和借机觅食。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想不到 林娟她爹,居然还懂得这里的窍门。 随着一声声的枪响,灯光中看见一只只的狍子栽倒在雪坑里。韩建国兴奋的想到,这 要是拿把机枪来,可就更过瘾了,片刻间,可以打到多少狍子啊!自己真想也冲上车厢 ,拿把枪来过过瘾,但听枪声,他知道,带来的三把枪已经都在开火,根本就没有自己 的机会。 开枪的三个战士,激动的心脏几乎要跳动起来;看着眼前四处乱蹦的狍子,早已忘记 了已经快冻僵的手,压制住心头的跳动,稳健的开着枪。他们要一雪前耻,将入冬来所 受的连长训斥、战友们的嘲笑,一起补偿回来。 枪声渐渐的稀疏下来,灯光所照之处,来回逃窜的狍子渐渐的没有了,一些被吓破胆 的狍子,终于窜到了黑暗之中,一溜烟的逃远了。 枪声终于停了下来,众人望着雪地里到处被击中的狍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一些被枪击中,却没有死去的狍子,趴伏在雪地上,拼命的想要重新站起来。斑斑血 迹,在雪白的积雪上,分外的刺眼。更多的狍子,倒在雪坑中,没有了呼吸。 林山东坐在车上,看着兴高采烈的战士们在没膝的积雪中向车上扛着狍子。原本他也 想跟着战士们下去扛狍子,但韩建国拦住了他,其他的战士们也坚决要求他不能去扛。 “您老人家,这般岁数了,这点小活,就不用麻烦您了,您就坐在车上等着吧!”韩 建国拦住说道。此刻,他的心里和其他的战士们一样,对林山东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内 心充满了敬佩。要知道,自从连里将他们几个组建成狩猎队,快半个冬天了,所狩到的 猎物,还不够全团的战士们塞牙缝呢!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可是没少挨连长的训斥、战 士们的嘲笑。 一个个血迹斑斑的狍子被扔到了车上,在林山东面前渐渐的堆起了小山。 “这里还有一个!”吴海红兴奋的喊叫声,传到了林山东的耳朵里。喊声呼应着其他 的战士向他跑去,大家欢快、兴奋的喊声比枪声还要嘈杂,将寂静的山林渲染得有些沸 腾。 林山东的心境却没有他们这般喜悦和欢畅。他甚至用有些阴郁的眼神看着眼前被堆起 的狍子。关于狍子的这个习性,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就从师傅拉夫凯那里知道了。冬季 的三九天,夜里的温度下降到零下五十多度,即使是浑身长满了厚厚毛发的狍子,也难 以抵挡如此低的温度。尤其在凌晨三四点钟,狍子们都要活动起来,成群结队的来到山 林低矮处,既是为了躲避刺骨的寒意,也是要在灌木丛中觅食,吃些低矮灌木上的芽枝。此时,由于饥饿和寒冷,是狍子们警惕性最低的时刻,也是最容易被猎人们狩猎到的 时刻。 在鄂伦春的老猎人中,为了在这时候,猎到狍子,常常要在半夜时分就要出动。在灌 木丛附近用雪堆起雪窝子,人钻进去,在身下铺上狍子皮,就这样,静静的等候。当狍 子们在凌晨来到这样的地形后,就可以借机伏击。这样的方法,虽然猎人们遭罪了一些 ,往往要在雪地里趴伏两三个钟头,但这个方法很是奏效,不用在白日里满山去搜寻狍 子。 林山东,看着狍子,仿佛想到了自己二三十年前,跟着拉夫凯,躲藏在雪窝中,满怀 期待的等候着狍子的出现。 才短短的一瞬间,咋就过去了这么些年,而一切都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不可捉摸。 “咣当”一声,一个狍子被扔到了林山东的脚边,一只毛茸茸的大耳朵,贴到了他的 裤腿上。林山东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犹带有温意的狍子脖子,心头一阵惋惜之情,泛 滥开来。 这一声,自己可没有少打猎,自己所猎到的狍子,都要比他们这打到的、眼前堆积起 的狍子,多的多,但具体有多少,他自己也是数不清的。多年的狩猎生涯,锤炼出了他 的寡言木讷,但并没有将他的心锤炼得硬如寒冰,反倒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最柔弱的 部分,竟也增长起来,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也许自己这番来此,是个错误。但林山东很快又将这种想法推开,他的心里有个不管 怎么绕都绕不过去的关口;他不能拒绝连海平的请求。至于原因,我们是已经知道了。 令林山东多愁善感的,并不是眼前这一堆的狍子,他内心里已经隐隐的感觉到,这座 被鄂伦春人称为“神山”的白嘎峰,以这里的动物们恐怕要遭殃了。 白嘎峰隧道的工期最少要三年,这三年中,他们要猎到多少猎物啊!其实即使没有自 己,他们迟早也会发现这里狩猎的窍门,但毕竟是自己亲手告诉了他们;这种罪过感, 让林山东犯愁,不知道有着一日自己死去,该如何对师傅拉夫凯交代,师傅可明确的告 诉过自己,白嘎峰的猎物们,不许猎杀。 当韩建国兴高采烈的驾着车,和战友们有说有唱的向驻地返回时,林山东的心情还沉 浸在不安的自责中,无法自拔。 天际终于闪射出朝晖,映红了对面山岗上的积雪。 吴海红兴奋得难以言表,他觉得非得唱上一首歌,否则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对着车 外闪过的林木,一阵兴奋、激昂的歌声,脱口而出:“日落西山红霞飞,……” 大家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纷纷的跟着唱了起来,欢快的歌声,在大雪覆盖的森林中飘 荡。 直到车子驶进部队驻地,他们的歌声也没有停止,弄得正在做早操的战士们纳罕不已 ,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归来的方向。 韩建国故意将车子开到做早操的一对战士们面前,然后将车箱板打开,让别人好看见 他们这次的收获。 果然,他的这个举动,让正在晨练的战士们,瞬间欢呼起来,连早操也不做了,纷纷 聚拢过来,帮助他们卸下猎到的猎物。 第10章 10 林岭这几天的心情,很是兴奋;从一些断断续续传来的小道消息中,听说最近就要招 收一批汽车驾驶员,用以应付眼下越来越繁重的生产运输任务,而且还是公开招收,不 管你以前是放树的、还是抬原木的,只要考试合格,就可以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汽车司 机。 “你放心,这次没有谁,都得有你!那些考官,都是我哥们!一句话,好使!”刚从 食堂出来,“二郎神”一脸醉态,拍着胸脯,向林岭做出了保证,引得进进出出的工人 们对林岭简直都有些嫉妒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二郎神”虽然人很混,但还是有些“能 力”的,要知道那些随着开发队伍进来的司机,个个可都不简单。虽然很多职工都想考 个驾驶证,但平日里连摸一下汽车方向盘的机会都没有,就更别提练练车技了。 林岭托住了险些被脚下的冰滑到的侯德海,向着宿舍的方向慢慢的走着。这家伙,除 非不吃饭,只要是吃饭,哪怕是炖个土豆子,都得喝上两杯,只要是两天没喝醉过,那 第三天就肯定得喝多了。林岭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心底里对这个大家公认的赖小子, 是充满了感激的,要知道自从自己和他相识以来,平日里只要有机会就会拿他的汽车练 练手法,而他也不余遗力的将其中的窍门告诉自己。眼下,凭着自己现在的驾驶技术, 考上司机,可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林岭望着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心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惬意,心头里甚至浮现出了自己 驾驶汽车,在雪地里飞驰的景象。 在他的内心里,很是感激这个被人们称为“二郎神”的二赖子。这里的每个人都对他 敬而远之,平日里只要喝上二两酒,就变得飞扬跋扈、看谁都不顺眼。只有林岭与他还 “合”得来,相处的不错。侯德海之所以有“二郎神”这个称号,可全是凭他的拳头打 来的。 一年前,当连海平见到侯德海也被分配到新建的松涛林业局时,心中很是纳闷;这混 小子怎么会从地区那么好的环境来到这一无所有、荒无人烟的地方?说他是要为革命事 业作贡献,那才是连鬼都不会相信的。但没有用多长时间,连海平边知道了这天不怕、 地步怕的主,为什么会被分配到这里了。 原来在地区的时候,有一天侯德海闲着没事在大街上溜达,在车站附近他看到一名刚 刚走下火车的铁道兵走过来,看来是回家探亲的战士刚回来,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身 上披着的军大衣,更是象刚从库里拿出来的一样,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侯德海的大眼 珠子盯着人家的军大衣看了看,立马快步向前,将这名铁道兵的军大衣扯下来,就披在 了自己的身上。这名铁道兵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大衣被人家抢走了,不禁怒 火中烧,就要上前扯回自己的大衣。侯德海眼珠子一蹬,露出一脸的凶相,“咋地?还 想打架是不是!你小子到处打听打听,哪个不知道我侯爷的,拿你个大衣,那是侯爷我 瞧得起你!” 铁道兵很可能也听到过这个名号,只好将已经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眼睁睁的看着侯 德海穿着自己的大衣,得意洋洋,扬长而去。心有不甘的铁道兵战士是个排长,咽不下 这口恶气,三天后,将自己在部队里最好的三个兄弟叫出来,在知青饭店的外面将刚喝 完酒的侯德海堵住了。四人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对侯德海展开了拳脚。侯德海却是总打 架的主,经验颇多,眼下见势不妙,跑又跑不脱,便连忙将身体靠在墙上,先抢占了有 力的地形,拳来挡拳,腿来闪腿,抽空子回击一记阴险的狠招。 一番恶战! 怒骂声,喊叫声,挨打后发出的喊叫声,吸引来了很多的人围观,大家的心里倒是都 希望这四个铁道兵战士能将这混世魔王打个头破血流,出出平日的怨气;可事情却没有 按照围观人们的意愿发展,几个回合下来,倒有三个铁道兵战士被打趴下了,躺在地上 爬不起来。侯德海揪住剩下的一名战士,也就是被抢了军大衣的排长,狠狠说道:“想 打老子,就凭你们几个,老子我……,”侯德海的话还没有说完,铁道兵排长将手里藏 着的板砖劈头拍了过来,正砸在他的眉心上方,顿时血流如注,一阵发懵。等他反应过 来,想要还击时,排长却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侯德海满脸的鲜血,显得面目狰狞,瞪着牛样的眼珠子,冲着跑远的排长哈哈大笑。 这一幕,令围观的群众们记忆深刻,心有余悸,传扬开来后,以后更是没人敢招惹他。 养好了伤的侯德海,眉心上便留了一个略长形的疤痕,;就是因为这个疤痕,侯德海 拥有了一个更响亮、也更形象的外号:“二郎神。” 侯德海的父亲管束不住他,心里恼怒,却也无计可施;另外也生怕那些挨了打的铁道 兵们报复,弄残了他唯一的儿子;只好借着开发大兴安岭北坡的机会,将他分配到了松 涛林业局,一来避避风头,二来让他到地广人稀的大森林里磨磨他的性子。 就这样,侯德海来到了松涛林业局,当上了一名人人羡慕的汽车司机。 说来也怪,这样不服老天管的一个人,居然在刚来到松涛林业局不久后,就和平日里 蔫声蔫气的林岭能相处到一块,实在是让这里的很多人感到费解;不论怎么看,这两人 都不是一路人啊!于是大家猜测,很可能是因为“秦桧还有三朋友”的缘故,也可能是 因为正是由于林岭的蔫言寡语,正好迎合了侯德海的唠叨不休,要是从这点上来看,两 人可真是天造地和。林岭和他刚相识了十多天,就已经知道了这家伙半生的所有真真假 假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