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子而食 红土路上走来一家人,男人瘦瘦高高的体型,衣衫褴褛,国字脸,双颊凹陷,神情阴郁,挑着一对箩筐,前面筐里坐着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面色灰白,头发枯黄,嘴唇开裂,眼睛定定的没有神彩,显然是营养不良。后面的筐里装着衣服锅碗之类,看来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一支手还扶着后面箩筐的绳子,她的眼神不好,又是缠足的“三寸金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不辛苦,她想跟丈夫说歇一下,但偷眼看看丈夫严峻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只得勉力支持着。 这时已是中午,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射下的光芒如针一般刺痛人的肌肤,汗水流过,火辣辣的痛。四野空旷,只见到东一丛西一丛的荆棘,耕地早已荒芜,长满了杂草,显然很久没有人耕种管理了。天上看不见一只麻雀,地上看不见一只老鼠,天地间死气沉沉,似乎只有他一家人还在活动。 这一家人是从滇西逃难来的难民,男的叫吴国安,三十来岁,不过看起来显得老气,像四十出头的样子,女的是他妻子王氏,箩筐里的是他们的儿子小明。家里的房子被日本人烧了,大多数人也被杀死。 整座村子逃出来的不到十分之一,所以他心里一直在想:还算比较幸运吧。 路上听人说,日本还要继续往昆明打,而国军兵力不足,到处抓壮丁,像吴国安这样的男丁,就是最好的壮丁,正好送上前线当炮灰。所以吴国安不敢往北走,只好往东走,往东就是贵州,贵州有一个远房的亲戚,正好前去投奔,不过长辈说起这房亲戚都不太记得清楚了,到贵州后找不找得到,也十分难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摆脱鬼子的魔爪,逃脱国军的魔爪,其他事情,见机行事吧。 吴国军妻子已是气喘吁吁,自己也是汗流浃背,他知道再走下去,非脱力不可。于是四处张望,发现左手边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看来可以遮荫歇脚,于是折而向左,一家人到了林中,放下箩筐,拿出两张大饼,一人一张,慢慢嚼咽。 王氏把大饼的一角,在嘴里濡湿了,等它变软了一些,就撕下一小块,喂到儿子小明的嘴里,小明紧闭着嘴,侧过了头不想吃,王氏拧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扳过来,把饼使劲往他的嘴里塞,小明被弄痛了,放声哭了起来。 王氏一巴掌打过去,小明的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手指印,小明哭得更凶了,王氏骂道:“哭,哭,你这个小砍脑壳的就只会哭。” 吴国安也被儿子哭得心烦意乱,他对王氏说:“你在这里呆着,我去找点水。”说着,从箩筐里拿了一个碗就向一个低洼的地方走去。 来到洼地边,只见这是一处早已干涸的池塘,那些泥块干裂成纵横交错的大缝,仿佛张大的嘴等着老天爷下几滴雨来喝,裂缝大得惊人,一整只手掌都插得进去,吴国安本来想把手伸进去试试,却生出一种会被它咬一口的感觉,所以摇摇头,继续往更低处找水,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 这是一个被杂草覆盖的小水坑,脸盆般大小,水清见底,还有十几头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一处泉眼正在汩汩的冒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水里有鱼或蝌蚪,说明无毒,可以饮用。在他老家,家里的水缸里就要放几条小鱼。 他先打了一碗自己喝饱了,又打了满满一碗,小心端着,慢慢回到小树下,先给小明喝了两口,然后递给王氏。王氏喝了,似乎舒服了一些,就坐到地上开始解裹脚,一股浓烈的臭味散发出来,吴国安皱了皱眉,说道:“你到那边水塘去洗洗吧。”王氏答应了一声,颤颤地走了过去。 小明吃了半块饼,喝了水,就睡着了。吴国安看着满脸菜色的儿子发愁。翻看一下箩筐里,还有七八个饼,最多只能坚持到明天,不要说走到贵州,就是再走十里地,可能都走不动了。难道说没有被鬼子杀死,反而要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饿死幺? 他知道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再走下去,死路一条,往回走更不可能,放眼往来路上看,看到同他一家一样的三三两两的难民,扶老携幼,正在路上艰难地跋涉,有几个已经饿倒在路边,眼见得是活不成了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路边的几具尸体,也无人掩埋,在烈日下散发着一阵阵恶臭。 吴国安心中伤悲,心想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他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毙,站起身来,要想办法先找点吃的。 一会儿,王氏回来了,裹脚布湿淋淋缠上了,一些难民见到这边山坡上的树丛中有人,就慢慢聚拢了过来,不一会儿,山坡的草地上坐满了人,差不多三四十人。攀谈起来,有的是邻村的,有的是邻县的,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都是逃难至此。 吴国安与四五个看起来有点见识的人聚到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道:“一路行来,也经过一些村子,都已十室九空,房子都被烧掉了,难道说这边也有鬼子?”他身边坐着一个戴宽边眼镜的中年人,他自称是小学老师,姓洪。洪老师道:“烧光,杀光,抢光,鬼子在北方实行的就是三光政策,狠毒得很,不过鬼子还没有打到这里,附近的村子被烧被抢,可能是土匪干的。”花白胡子道:“鬼子杀人,土匪杀人,国军也杀人,没有生路了。”吴国安道:“叫苦也没有用,想办法找点吃的才行。”他大致看过了,每家人都跟他家差不多,都要弹尽粮绝了。 洪老师道:“对,女人和小孩留在这里,男人们分成四组,往四个方向寻找,鸟兽、野菜、虫蛇,只要是可以吃的,都弄回来,同时,还要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我们这一群人,只能团结在一起才能有力量,如果分散了,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都知道他讲的是实话,这一群人中算他最有见识学问,所以都听他的。 吴国安带了一组五个人,往刚才发现有水坑的地方寻找,运气还好,弄到了三条菜花蛇,十几只青蛙,其他三组也有一些收获,找到一些青蛙螃蟹之类,有的还挖了一些野菜回来。 天色渐渐晚了,众人捡了一些柴草,生火做饭,让孩子先吃饱了,大人们不敢放开吃,只吃个半饱,剩下一点还要留着捱过明天呢。 洪老师让大家把各自吃的东西清点了一下,真是最多可再捱一天,明天把随身带的东西全部吃完了,又怎么办呢?大家一筹莫展。幸好晚上不冷,大家席地而卧,草草睡了一晚。 第二天,旭日东升,太阳似乎还没有经过红色就变成了白色,开始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众人被太阳烤得有气无力,手脚酸软,都存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想,烤死算了,免得烦恼。 但求生是人的本能,饿了就要找吃的,渴了就要找喝的,众人四散分开,把方圆四五里地的田埂、沟坎、水塘、洼地,翻了个底趄天,不要说动物昆虫,就是草根树皮,都全部弄来吃掉了。眼见难民越聚越多,到了下午,就已经超过百人,吴国安与洪老师等商议接下来怎么办,洪老师道:“树挪死,人挪活,只有动起来,才有活的机会。”吴国安问道:“如何动法呢?”他想大家都在到处找吃的,不是都在动吗?洪老师道:“往西有鬼子,往北有国军,往南有土匪,现在只有往东一条路,往东走,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们只得继续往东走。”一个刚到的附近的难民插口道:“往东五十里,就是盘龙山,进了山,吃的喝的就不愁了。”花白胡子望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道:“我听我爷爷说过,他年轻时去山里打过猎,说飞的跑的,东西多得很。”大家一听,心里都燃起了希望,于是收拾收拾,一大群人就往东行。 走了十余里,逐渐有老弱病残的坚持不住了,就掉了队,人人自身难保,再也无暇顾及他们,洪老师叹道:“哀鸿遍野,饿莩遍地,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一个尽头啊。”到了晚上,找到一块空地露宿,孩子哭,女人叫,乱作一团。天亮后继续往东走,远远见到天际出现一座大山,在灰白色的背景中若隐若现。估算一下路程,没有七八天的时间走不到那里,眼前这一百多人,能够坚持到那里的,想来不会超过十个。本来,这片肥沃的红土地,应该是种什么长什么,现在却只长些野草和荆棘,再加上天旱少雨,连野草和荆棘都枯焦了。 又到了晚上,微风习习,让人感到稍微凉快一些。天上一勾残月挂着,像一艘漂浮在深空里的小船,船上方,左右两边各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洪老师认得是金星和木星,在天上组合成一张奇异的笑脸,这样的天象,是什么预兆呢?怕是在讥笑这人世间的你争我夺、纷纷扰扰吧。 洪老师、吴国安、花白胡子等几人密议,心知如此下去,人人都没有活路,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或许才能得到一线生机。什么样的非常手段呢?洪老师沉吟着,似乎说不出口,吴国安道:“洪老师,你是有学问的人,我们都听你的,你就说出来吧,我们照你吩咐的做就是。”洪老师见势无可避,一咬牙,说道:“唯一的办法是:易子而食。”众人听了茫然,心想他挣扎了半天,却说出一句大家都不懂的话,洪老师见众人呆呆地望着自己,突然想起这些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跟他们讲文言文,他们当然听不懂。于是解释道:“就是互相交换孩子来吃。”吴国安听了,心头“砰”地跳了一下,儿子小明苍白虚弱的脸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沉默了,低下了头,紧紧皱起眉,其他人也不说话,这种听起来丧尽天良的事,谁都不敢应承。洪老师见气氛不对,连忙解释道:“这不是我发明的,在我国古代,一发生战乱,‘易子而食’的事情就经常发生。大家都熟悉的三国时代,曹操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说这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千八百年前的情景和现在也差不多。”众人听说古代就有这种事,心理的负担就减轻了一些。 花白胡子轻咳一声,他年纪大一些,说出来的话应该会更有力度。他说:“我看洪老师的办法可行,留住大人,牺牲小孩,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转向吴国安,说道:“特别是你,不仅要保住大人,还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一命救三命,值得。”洪老师再解释道:“我听说过外国人到海上探险,大船沉了,十几个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在茫茫大海上漂浮,无饮无食,为了活命,大家就想出一个办法,即牺牲一个人来救全船的人。”吴国安问道:“怎样牺牲一个人来救全船的人?”洪老师似乎有些难于启齿,但他说这些,就是要竭力表明“易子而食”不是他想出的主意,而是古已有之。他答道:“把其中一个人杀掉,然后全船的人分吃掉。”听的人都打了一个冷颤,吴国安又问:“谁会愿意牺牲自己来被别人吃掉呢?”洪老师道:“当然没有人愿意,所以他们的方法是拈阄,拈到谁就是谁,一切都公平合理,一切由上帝决定。”众人听了都点头,心想,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其他什么法子了。 既然古已有之,众人就决定实行,把小孩都牺牲了,大人们就可以坚持走到盘龙山。 第二天,每个人都分到了两大块肉,王氏是孕妇,额外多分一小块,众人吃了肉,无不精神大振,似乎力气也增长了不少,赶路的劲头也更足了。 吴国安看到肉块,心里发紧,却如何吃得下去。他对王氏说:“有一个洪老师,又有糖果,又有点心,还有一个年龄和小明差不多的女孩,洪老师让小明过去跟女孩作伴。”王氏“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现在关注的焦点是腹中的胎儿,加之眼睛看出去,什么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所以听说有人照顾儿子,她是求之不得。而为何突然有肉吃,吴国安解释说,昨晚逮住了一只狍子,就煮来大家分吃。 如此天天有肉吃,虽然不多,但已不像以前一样天天饿得头昏眼花。 又走了五天,盘龙山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只见一座大山,拨地而起,直冲云霄,山上树木茂盛,山腰白云盘绕,远远看去,真如有龙在山上飞舞盘旋一样。数道瀑布,如同匹练一般,从山上飞泻而下,景象极其壮观。 众人见了,心中欢喜,均想只要进入山中,有吃有喝,就有救了。 这几天,王氏明显感到有什么不对,她的眼睛虽然花,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声喧闹声,开始还觉得可能是孩子们太饿,没有了力气哭闹,但慢慢地她感到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又问了吴国安几次,吴国安都含含糊糊,支支唔唔,似乎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她决定晚上要找那个洪老师问问。她觉得吴国安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所以到了晚上,她等吴国安睡着后,才蹒跚着走入人丛,问起洪老师,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没看见,她心中疑惑了,不要是这个什么洪老师把儿子拐走了。她急急回到吴国安身边,把他叫醒,说道:“你说的那个洪老师,我找了半天都没有找着,会不会他把我们家小明拐走了。”吴国安支唔道:“不会吧,我看洪老师像个好人,他应该不会干这种事。”王氏道:“哼,兵荒马乱的,那里还分得出什么好人坏人,听说拐卖妇女儿童的,大多是读书人。”吴国安安慰她道:“可能洪老师一家落在了后面,等到进了盘龙山,他们自然会前来会合。不用怕,没有事的。”王氏听了,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吴国安心如刀割,但看看妻子快要临盆的肚子,心想,观音菩萨原谅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再走两天,一群人终于来到了盘龙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河绕山而过, 河岸鸟雀翩飞,河中成群的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众人欢呼大叫,纷纷跳进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然后捞鱼捕鸟,埋锅做饭,这次算是真真正正饱餐了一顿。又有人在山脚发现一个大洞,洞口宽阔,地下干燥,众人进到洞中,当晚就在洞在洞中住宿。这是难得的一个晚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 洞外凉风习习,虫声唧唧,远处流水潺潺,洪老师、吴国安、花白胡子等几人坐在洞口闲聊,花白胡子感叹道:“这次死里逃生,真是谢天谢地。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洪老师道:“死倒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听说鬼子残暴得如同野兽,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性。男的被他抓住了,就送到缅甸的丛林里做苦工,修工事,没有一个可以活下来。女的就放到军中做慰安妇。”花白胡子问道:“什么是慰安妇?”洪老师道:“就是军妓,就是供鬼子兵集体淫乐。”众人听了,都恐惧得发抖。洪老师继续道:“他如果抓了小孩,就用刺刀挑着玩,听说他们在我们的首都南京,搞杀人比赛,一共杀死了三十多万人,当真是尸骨遍地,血流成河。”众人听了,对什么三十万、四十万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是一起感叹了一回。吴国安问道:“我听村里王保长说,日本很小,都说小日本,为什么我们中国这么大,却打不过小日本呢?”这是一个大问题,一下子不容易讲得明白。洪老师想了想,说道:“中国虽然大,但是穷,穷了,当然就打不过了。有一点我也一直不明白,我们云南地处边陲,小日本是从哪里打进来的?”他不知道,众人当然就更不知道了。吴国安问道:“既然我们穷,那日本人打过来,他有什么好处呢?”洪老师笑道:“人民穷,但地大物博,日本人垂涎我国,早在六百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叫倭寇。这个倭字,是矮小的意思,一般鬼子最多也就到小吴的肩膀那么高。”众人听了,都十分高兴,心里舒坦了一些,心想原来鬼子是这种人,难怪要称之为“鬼子”。 当晚众人彻底放松下来,美美地进入梦乡,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洪老师不禁毛骨悚然,惊得面如土色,心想,不好了,小孩们冤魂不散,索命来了。清醒了一点后才释然,知道是吴国安的媳妇生了。 在这颠沛流离之际,王氏生了一个女婴,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禁喜极而泣。 二 盘龙将军 盘龙山方圆上百里,山高林密,野兽出没,要想翻越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加之前路茫茫,就算是真的到了贵州,那边的时局怎样,谁也不知道。所以众人商议,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还不如就在盘龙山这里住下来,反正这里物产丰富,就是住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问题,等到局势稳定了,再各自返乡。 吴国安十分赞成,一者,妻子刚刚生产,再要长途跋涉,凶多吉少,再者,贵州的远房亲戚只是听说,找不找得到还很难说,即使真的找到了,被不被人家收留,也讲不好。所以留在这里,有鱼有虾,有吃有住,其实已经要大叫阿弥陀佛了。花白胡子的构思更长远,他已经看好了山下的形势,那块地适合种玉米,那块地适合种小麦,那块地适合种水稻,他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规划,想不通的是,这么肥沃的土地,这么富饶的地方,为什么当地的人要任由它荒芜呢? 洪老师听了大家的意见,十分高兴,道:“好,大家都留下来,齐心合力,渡过这个难关。讲起来也是巧了,我们今天住在这个山洞里,其实是我们云南的传统。好古好古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住在山洞里,叫做元谋猿人。北京那边也有住在山洞里的,叫做山顶洞人。我看这个盘龙洞洞厅宽大,洞穴幽深,是真的适合住人,搞得不好,古代的时候就是人们居住的场所,这叫做洞天福地。等安定下来之后,我们专门安排一个地方作为教室,要把学校也办起来。”大家一听,都鼓掌叫好。 议定之后,作了大致分工,男人出外捕猎,打鱼,锄地,女人在洞中做饭,缝补,浆洗。有几个胆大的手持火把往山洞的深处行去,走了不到三百米,就吓得退了出来,说道,深不见底,没有尽头。洪老师知道,本地的这种地形地貌有一个学名,叫做喀斯特地形,石灰岩被流水腐蚀,形成发达的溶洞系统,大洞小洞,纵横交错,洞中地下水也异常丰富,听说在南欧,有一个国家还专门利用绵延上百公里的溶洞构筑了坚固的堡垒,易守难攻,让敌人无可奈何。 日月如梭,一转眼间,众人在盘龙洞已经住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打到的飞禽走兽,捕到的鱼虾蛇蟮,吃不完的都做成了腊肉熏肉,河边的一块地也开恳出来了,锄了大堆荒草放在地里,焚烧了当肥料,等平整两次之后,就可以播种了。粮食蔬菜的种子是从田间地角收罗来的,有的是家的,有的是野的,经花白胡子仔细辨别之后,确定了那些可以种,那些不可以种,大家都相信他,毕竟,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种田的行家。 吴国安和几个年青人对打猎捕鱼感兴趣,对往洞深处探险也感兴趣,洪老师对他们也很支持,他认为既然住在这洞里,就要对这个洞有深入的了解,至少要把能够检查到的地方检查一遍,清除毒蛇毒虫猛兽出来伤人的隐患。所以,众人齐心合力,用竹子、桔杆、包谷杆做成了一堆火把,等准备充分后,就彻底地探索一次。 这一天,秋高气爽,惠风和畅,山上的树叶开始变了颜色,红的火红,黄的金黄,绿的深绿,真是绚丽多姿,五彩纷呈。正好吴国安的女儿小芹满月,众人把山珍野味,水果茶汤,摆满了一地,为小芹办满月酒。吴国安大喜,笑得合不拢嘴,众人都来祝贺,洪老师笑道:“办满月酒而没有酒,未免美中不足,不过也没有关系,等到小芹周岁的时候,就有酒喝了。”原来洪老师懂得酿酒的法子,他已经想好了酿酒的步骤。 王氏坐月子一个月,食物丰富,心情平静,孩子养得胖胖的,自己也白净了很多,她早已明白儿子小明遭遇了什么事,想想男人的做法也是出于无奈,所以她把心中的伤痛深深地埋在心底,轻易不去触碰它。 众人大吃大喝,高声喧哗,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日子,自从逃难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突然,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都不许动,全部给我绑起来。”众人往洞口望去,只见洞口站着四五十人,穿的衣衫古古怪怪,有的穿国军的军装,有的穿老百姓的服装,还有是少数民族的装扮,拿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拿枪的,有拿刀的,有扛着梭标的,还有一个,居然一手一把刀,虽然是两把菜刀,却也威风凛凛。洪老师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是一帮土匪,这才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窟。看来这次是活不成了。 这些人果然是一帮土匪,刚才发令的沙哑嗓子,就是匪首,号称盘龙将军,是滇西战场的逃兵,当时到前线和鬼子打仗,看到面目狰狞的鬼子,吓得屁滚尿流,朝天放了几枪,就往后溜了。因为临阵脱逃,害怕回部队后被军法从事,于是伙同另外几个逃兵,跑到盘龙山来当了土匪。一年多下来,居然被他抓丁拉夫,成了小小的气候,组建了这支四五十人的队伍,平时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盘龙山一带被他侵害得民不聊生。 这日,一个小喽罗报告说发现盘龙洞有炊烟飘出,于是就带了人马过来查看,一见这么多男男女女,心中大喜,心想今日大发了。 十余个小喽罗拿出一捆绳子,走入人丛,把男的都绑了,他们的手法十分纯熟,绑得又结实又严谨,显然是经常干这种活,干成行家了。 一个小喽罗发现洪老师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就把他从人丛中拉了出来,推到盘龙将军的面前,盘龙将军问道:“看你像个读书人,你识字吗?”洪老师点点头,盘龙将军大喜,说道:“识字就好了,看你长得狗头狗脑的,就到山寨做我的狗头军师。”洪老师心里骂道:“你祖宗十八代才长得狗头狗脑。”脸上却堆满了笑容,说道:“谢谢大王。”他想既然是土匪,就是绿林中人,绿林中人就要称之为大王,就是山大王的意思。小喽罗喝道:“不准叫我们将军做大王,要叫做将军。将军是堂堂正正的盘龙将军。”洪老师躬身道:“是是是,将军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将军相貌堂堂,神采飞扬,将来必定成为国家的栋梁。”将军听他说得动听,十分欢喜,说道:“好好好,你这个狗头军师真是不错,来人,将他放了。”其他男人一看,立即黑压压的跪将下去,都表示愿意归顺。将军大笑道:“太好了,男的都做我的部下,女的都做我的压寨夫人。”一个喽罗把王氏从人丛中拉出来,报告道:“将军,这里有一个小脚女人。”王氏抱着女儿,颤颤的往人群中退缩,被小喽罗使劲一拽,王氏踉踉跄跄地跌出来,差点摔一跤。 盘龙将军见了王氏,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笑着说:“小脚女人,有趣,从来没有碰到过,小脚,嘻嘻,有趣。”王氏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吴国安挣扎着要扑过来跟将军拼命,将军狠狠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吴国安惨叫一声,仰天摔到在地。将军从腰间拨出一把驳壳枪,指着吴国安说道:“他妈的,你找死啊,你信不信老子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女人玩了?”洪老师连忙劝道:“将军息怒,这小子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他,等我慢慢开导他,女人被将军看中,是他的福气,他弄明白了就好了。”众人虽然觉得洪老师讲话肉麻,但当此生死存亡之际,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 盘龙将军听了,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全部押回山寨,谁不听话,就地正法。”洪老师心想,现在保命要紧,千万不要违逆了他,就跟他回山寨,走一步看一步吧。 突然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原来是王氏怀里的小芹饿了,大声哭叫起来。 盘龙将军大怒,喝道:“吵什么吵,他妈的,吵死人了。”吩咐小喽罗道:“老子昨晚喝醉了,今天头还有些痛,你去,把这个小孩的心肝给我挖出来,马上给老子做一碗醒酒汤。”他说这几句话,慢条斯理,语气平静,显然这种事情他是经常做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小喽罗答应一声,就一把将小芹抢了过去,剥开她的上衣,露出雪白粉嫩的胸膛,举起手中的匕首就要刺落,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洪老师心里骂道:“禽兽不如,禽兽不如,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但不管你如何咒骂,却也阻止不了小喽罗动手。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听洞外“叭”的一声,显然是一声枪响。将军愣了愣,脸色有些变了,颤声问道:“是谁放的枪?”一众小喽罗都吓得面如土色,其中一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探头往洞外一看,只见旷野里走来一队士兵,排头的扛着膏药旗,一看就知道是鬼子来了。 小喽罗快要哭了,叫道:“不好了,鬼子来了!”盘龙将军双膝一软,就要往地上脆,一个小喽罗上前搀助他,只闻到一阵尿味屁臭,将军又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众小喽罗听到鬼子来了,一哄而散,丢盔卸甲,仓皇往山上密林间逃窜。洞中男女老幼不敢出洞,只得往洞的深处跑。 鬼子见到有人从洞中跑出来,“噼噼啪啪”的枪声放得更响了。 混乱中,王氏扑到吴国安身边,用一把剪刀把绑住他的绳子绞断,吴国安双手已经发麻,绳子已经松开,双手还是半天回不到原状,他喃喃咒骂道:“他妈的,龟儿子,手臂都差点被他绑断。”王氏低声道:“不要再说,快点跑。”她一手抱着小芹,一手挽着一个篮子,里面都是她平时储备的腊肉干粮等,还有火柴火把。吴国安接过她手里的篮子,一手提着,一手牵着她,荒不择路,只想往洞的深处跑得越远越好。 过了一会儿,洞口的光线已经看不到了,人声也已经听不到了,不知道大家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吴国安和妻子站定,狠狠喘了几口气,等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才点燃火把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吴国安心想其他人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大多数可能跟自己一样,也进入了溶洞深处,成百上千条岔道,也不知那条是生路,那条是死路,只能听天由命。 夫妻俩搀扶着一路往前走,还好地面还比较平整,并不崎岖难行,沿路是通常洞穴中的风景,顶部经常有巨大的钟乳石垂下来,最顶端的地方,还一滴一滴的滴着水,给人以它正在继续生长的印象,旁边的洞壁参差不齐,颜色多样,被火光一照,反射出奇丽的光芒。吴国安心想,这真是绝佳的风景,如果不是战乱年代,平时带着老婆孩子,经常来逛逛,岂不是开眼界,长见识。 走了半天,逃命的忙乱没有了,吴国安慢慢地总结出洞中道路的规律,一遇到岔路的地方,就找到最平整的那条走,如果看起来都差不多,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洞壁上有一个白粉画成的箭头,显然是在指示方向。如此继续往前走,果然越走越顺,路边的一些石台上,还为路人预备了火把,吴国安怕火把烧完了,在怀里抱了一大堆,后来发现路边一直都有火把准备着,也就放下了一些。 又走了一会儿,感到饿了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把篮子里的腊肉拿出来,撕成小块,慢慢嚼,慢慢咽,孩子也饿了,开始哭,王氏连忙喂她吃奶,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王氏奶水充足,小芹吃饱了,就又睡着了。 吃饱了又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一丝亮光,夫妻俩大喜,心想终于走到了出口。来到有亮光的地方才发现,原来不是出口,而是山洞的顶部出现一道缝隙,亮光就是从缝隙里射进来。 吴国安对王氏道:“你在这里坐着,我上去看看能不能出去。”然后放下火把,顺着洞壁向上攀爬,那道缝隙不宽也不窄,正好可以通过他瘦长的身体,到了顶端,他低下头对王氏大声说道:“可以出去,你就在这里不要动,我出去看看就回来。”王氏答应了,心里十分害怕,把小芹紧紧抱住了,果然一动不敢动。 吴国安爬出缝隙,一阵山风吹来,不由得心旷神怡,探出身子往外看,只见荆棘密布,乱石粼粼,心想出去看看找不找得到一条路,在外面走总比在洞里走好一些。于是慢慢爬了出去,听到左手边有叮叮东东的水声,就朝着水声的方向往前走,林间出现一条小路,吴国安大喜,心想,林间真的有路哦。 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前面有人讲话,吴国安吃了一惊,赶快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过了一会儿,小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人说道:“我要到山腰的了望亭,去看看将军他们回来没有,好给他们准备晚饭。”另一个道:“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去林子间采些菌子山药,给他们换换口味。”两人边说边走向山腰。听得出来,这两人是盘龙将军的伙夫,没有随同将军出外打劫,而是留在家中做饭。 吴国安的心“砰砰”直跳,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等他俩走远了,才从树后走出来,顺着两人的来路,急急往前走,转过一个山坡,眼前出现一片平地,建有二三十间茅草房,墙壁用木板钉成,原来这里竟然是盘龙将军的老巢。 吴国安呆在房屋外面听了半天,没有半点人声,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人了,才快步走向草屋。二三十间草屋大致围成一个院子,院子中一些鸡、鸽子、鸟雀正在觅食,屋后还传来猪的哼哼声,吴国安心道,想不到这帮土匪日子还过得很滋润。 又想,既然这里是土匪窝,就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弄点放在身上,将来也可以防身。 他往正中的一间大屋走过去,推门进去,只见屋中陈设简单,颇为整洁,墙上挂着一些刀枪斧剑之类,他四处看了看,屋角有一个大柜子,用一把大锁锁着。他取下一把斧头,用力劈开门锁,打开柜门,只见柜中放着一些衣服被褥,正中间有一个红木小箱子,尺许见方,把箱子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只见箱子里装了大半箱银元,还有一叠厚厚的钞票放在上面。他立即把箱子搬出来,打横抱住了,急急往外走,突然闻到一股米饭香,原来旁边是厨房,灶上正在蒸饭,他转身走进去,把厨房中一些大饼馒头肉干之类全部用一个布袋子装了,心中一动,又叠了两个袋子放进去,走出门时,想起被盘龙将军的羞辱,心想,狗日的辱我太甚,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他的狗窝烧了。于是划燃火柴,点燃一堆干草,又将干草扎成火把,一路点将去,点燃了十几间房,见到熊熊火光伴随着滚滚浓烟升起,院中鸡鸽之类,惊得四散飞起,屋后的猪哼得更响了。他心中十分快意。然后急急忙忙返回到出洞时的缝隙处,拨开荆棘树枝,又进到了洞中。 王氏等了他半天,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见他平安归来,才舒了一口气,又见他一手抱着一个箱子,一手提着一个袋子,心里奇怪,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吴国安却连声催促,说道:“快走,快走。”两人持了火把,急急往前赶路。 吴国安边走边将一个袋子拿出来,撕成布条,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背袋,从王氏手中接过小芹,把小芹背到背上,王氏手中空了,走得就快了一些。又把箱子打开,把箱子里的钞票银元全部倒入另一个袋子,然后把红木箱子扔到山洞的一个角落,心想,即使盘龙将军不被鬼子杀死,逃得回山寨,见到山寨被烧成一片废墟,不知他是哭还是笑。 如此在洞中走啊走啊,累了就歇歇,困了就睡一觉,饿了就吃点东西,洞中暗无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睡了五六次,想来也走了两三天了吧。吴国安心中不安起来,心想,这样走下去,会不会走到阴间去?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阵阵轰隆隆的水声从前面传来,空气中弥满了水汽,吴国安牵着王氏的手紧了紧,两人心里都想,终于走到头了。 三 苗寨斗牛 果然不会儿就来到洞口,只见繁星满天,水声轰鸣。吴国安见天色未明,就在洞口处停下来休息。一家三口经过这一轮在洞中的长时间跋涉,都已经心力交瘁,现在出了洞,全身放松了,都美美的睡了一觉。 睡醒之后,爬起身来,只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灿烂辉煌。 出了洞口,就是一条盘山小路,蜿蜒向前,山上都是奇形怪状的巨石,偶尔从石缝间生出一些细小的树枝,一条大江在山脚咆哮奔腾。见了这个形势,吴国安大致明白了,他已经穿过盘龙洞,来到了盘龙山的东坡。 原来,这盘龙山地处云贵高原的横断山脉,西坡受印度洋季风的吹拂,雨量丰富,所以植被茂密,而东坡气候干旱,地貌几乎被石头所覆盖,地质学上有一个名词,把这种地方称之为石漠化。在这种地方,要在石头上找到一捧土都很不容易。神奇的是,一条溶洞通道从盘龙山穿腹而过,显然古人早就发现了这条通道,而吴国安一家居然误打误撞,走对了路。 这次死里逃生,让吴国安犹如惊弓之鸟,回头路是绝对不敢走了,往前走还会遇到什么,也不去多想,反正走一步算一走吧,也许天无绝人之路,老天要让你活,自然会让你活。 一家人顺着山路继续前行,不一会儿,来到一条铁索桥边。所谓桥,其实只是一根铁链,连接着大江的两岸,人畜都进到一个大篮子里,然后滑到对岸去。这种情景,吴国安以前听老辈人讲过,今日亲自见了,十分惊奇。他牵着王氏,让她进了铁索上的篮子,然后自己背着女儿,也坐了进去,把滑轮一松,吊篮就往对岸滑了过去。行过半空,江风劲急,如刀割面,下望江水,如同煮开了一样,翻滚激荡,王氏惊得闭目不敢多看,心中默默地叫着观世音菩萨。 过了江,依然还是盘山小路,又走了十余里,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对面山坡上,是一层层的梯田,如同明镜一般,梯田的两边,是长满了庄稼的坡地。一座百余户人家的村庄坐落在山坡上。房屋的建筑十分奇特,墙是用石头砌成的,不足为奇,瓦片不是瓦片,而是一片片薄薄的石片,吴国安心想,这样最好,再大的冰雹,也打不坏这种石瓦。 进了村子,见到村民,作苗族打扮,男人用布条缠头,俗称“帕子”,女人头上胸前,都挂满了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吴国安经人指点,来到族长屈三爷的家里,他恭恭敬敬地向屈三爷行礼,并奉上十块大洋。屈三爷见了很满意,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会帮助你。我们苗族喜欢交朋友,讲究以心换心。”吴国安说道:“我们那边战乱,大家都逃了出来,我一家人要去贵州投亲,不想路上生了孩子,带着赶路,十分辛苦,所以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屈三爷笑道:“没有问题,拔一间房子给你一家居住就是了。”吴国安谢过了,自有手下人来带他们去到住所。 吴国安一家安定下来,置办了一些家庭必需品,他打算在这里住到来年开春再说。 有一天,房东进房来说:“今天在沙坪坝有集市,你们不去看看?方圆五十里的大村小寨都来赶集,热闹得很。今年的斗牛比赛也安排在今天。”吴国安一个多月来天天呆在家里,早就憋得慌了,听说有集市,十分开心,一家人就准备了一下,带了一些钱,要去采办一些东西,王氏还特别说要为一家人准备冬装了。 小芹这时已经满双月了,长得粉嘟嘟的十分可爱,抱到屋外晒太阳时,见到的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 一家人来到集市,只见人声鼎沸,牛喊马嘶,果然十分热闹。集市上卖的东西也十分丰富,有山上的土特产,有县城里来的油盐布匹烟酒农具。在一块大平地上,正要进行斗牛比赛,坡上树上,围着平地坐满了人。吴国安挤进人丛,见东边三头水牛,披着红色的绸子,是屈家村的选手,西边三头水牛,披着绿色的绸子,是查家村的选手,裁判正在检查牛蹄牛角,看看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屈三爷坐在东首的主位上,神情有点紧张,吴国安挤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全神贯注看着场中。王氏不耐烦看斗牛比赛,就自行走开,去逛市场去了,她要买一些棉花麻布之类,还有好多东西要买。 这边平地上,一声牛角鸣鸣吹响,全场顿时静了下来,只听见被牵到中场两头水牛的喘息声,只听得裁判一声令下,牵住牛尾的人把手一放,两头牛就斗到了一起。全场呐喊声四起,鼓声震天,东边的人群大喊“红牛加油”,西边的大喊“绿牛加油”,两头牛斗得十分激烈,有进有退,有攻有守,但明显看得出,红牛占有一定优势。僵持良久,红牛顶住绿牛,一直将它逼到场地的边缘,绿牛抵敌不住,撤出战场,撒腿就跑。东边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掌声如雷,东边屈家村的红牛胜了第一场。 屈三爷紧张的神情松驰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休息片刻,继续第二场比赛,绿牛一上场就一直退让,似乎实力不够,红牛则奋勇进击,屈三爷看到这个形势,心想这一场算是赢定了,赢了第二场,根据约定,三战两胜,第三场就不用比了。正在欣慰,突然风云突变,那绿牛原来一直在使计谋,引诱红牛不断进攻,耗费完了力气,绿牛突然一个侧身,让红牛迅速从自己身边冲过,它侧过头,用角在红牛的屁股上用力一顶,红牛急冲出界,这一场,绿牛赢了。西边人群齐声欢呼,震耳欲聋。 双方一胜一负,又回到原点,第三场决赛,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屈三爷也紧张得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只见红牛从东边冲出,绿牛从西边冲出,两头牛快速向对方冲撞过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两头牛牛角撞在一起,这种比法,没有丝毫取巧的余地,全靠实力。两牛撞在一起之后,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过了一会儿,只见红牛慢慢软倒,绿牛奋蹄扬尾,似乎十分得意。 西边人群的欢呼声直冲云霄,人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兴高采烈,还拿出琐呐,簇拥着得胜的三头牛,“嘀嘀哒哒”地吹着走了。 屈三爷沮丧无比,脸色十分难看,吴国安走到他身旁,安慰道:“三爷,比赛只是游戏,大家图个高兴,您老人家不要这么难过。”屈三爷叹息一声,说道:“兄弟,每年的斗牛比赛,不是一次单纯的比赛,双方都下得有大赌注。”吴国安奇道:“什么大赌注?”他心想是赌钱赌物幺?屈三爷道:“我们这里大多是石山,南坡上才有一些水田,一半是屈家村的,一半是查家村的,但水源只有一处,两村的人为争水源,以前一直在明争暗斗,有几年还死了人。后来,大家协商,干脆每年举办一场斗牛比赛,三战两胜,哪方胜了,水田就由胜方耕种,败方只能耕种坡地。我们村已经输了两次,今年是第三年了,又输了,明年还是没有水田耕种,全村都没有米吃,只能吃包谷。作为族长,你说我难受不难受。”吴国安听说一场斗牛比赛,关系居然如此重大,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讲了几句空话,就告辞了。 王氏买了一大堆东西,正坐在街口等他,两人会合后,一起回到家中。 晚上,吴国安与王氏商议,说道:“本来今天我是想跟屈三爷说说,租一块水田来耕种。我们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要做点事情才行。”王氏点点头。火烧土匪窝这些事,太过惊险,吴国安没有告诉王氏,只说运气好,在山里捡到一箱银元。王氏也不多问,在那种年代,她这种还缠足的女人,满脑子都是三从四德的观念,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今日听丈夫跟自己商量生计大事,就十分认真听他讲。 吴国安继续道:“现在知道了,他们和查家村每年都要斗牛比赛,输了就不能耕种水田。你知道种田我拿手,没有田种,我做点什么好呢?”王氏道:“我们在这里只是客居,又不是住一辈子,也不一定只想着种田,等过段时间鬼子走了,我们还要回乡。”吴国安道:“你说得对,想办法做点能糊口的事情就行了。”王氏道:“既然现在还有点本钱,不如做点小生意。今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买卖都很热闹。如果从城里弄些盐啊农具啊这种短缺物资来卖,再从山里弄些土特产到城里卖,一来一去,不就都有生意做了?”吴国安道:“你这个想法很好,过几天我就到县城去看看。这山里有什么土特产呢?我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王氏笑道:“土特产倒是有,只是恐怕城里人不敢吃不敢用。”吴国安问道:“你说说看。”王氏道:“每天凉拌给你吃,你说干香干香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吴国安疑惑道:“你不是说过是干豇豆吗?”王氏笑道:“不是,房东送给我的,说是他们苗人的特产,开始我不敢吃,后来试着吃了几次,发现味道很好,营养也很好。然后才做给你吃,怕你不敢吃,所以骗你说是干豇豆。”吴国安道:“不是干豇豆,那会是什么呢?”王氏道:“是晒干的蚯蚓。”吴国安听了,一阵反胃,在汉族人的观念中,生而为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去吃蚯蚓?但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吃了很多,也没有什么事,而且说实话,干蚯蚓的味道还确实不错。 王氏笑道:“怎么样?一说出来,就恶心了吧?”吴国安苦笑着摇头,不知如何回答。王氏又道:“他们还吃黑蚂蚁。”吴国安惊得跳起来,王氏按住他,继续道:“据他们说,他们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有关节炎,都说就是天天吃黑蚂蚁的缘故。”吴国安喃喃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王氏道:“所以这些土特产,城里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买,因此到底贩卖什么土特产,还要慢慢打听一下。”吴国安点头称是。 这时,只见房东的小孩跑进来,说道:“吴叔叔,外面有个人,说是你家亲戚,要找你。”吴国安和王氏对望了一眼,觉得奇怪,自己一家在这里人地生疏,会有什么亲戚? 吴国安走出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衣衫破破烂烂,比要饭的叫花子还不如,瘦得像一根竹杆,脸色黄黑,头发乱蓬蓬的,戴着一付宽边眼镜。吴国安叫道:“啊,洪老师。”那人笑了笑,点点头,如果不是看到这付宽边眼镜,吴国安还真的认不出是谁。吴国安立即将洪老师让进了屋,洗浴吃喝,忙活了半天,才歇下来。 两人互道别来情由,这次吴国安对洪老师才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 原来,洪老师叫洪波,是县国立小学的国文教员,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学教员,却是见多识广,满腹经纶。鬼子打到滇西,除了他和老母亲外,全家都被鬼子杀害了。他带了母亲往东逃,后来就遇到了吴国安等众人。盘龙洞事件之后,他和母亲失散,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里,餐风饮露,茹毛吮血,做了一个多月的野人,好不容易才翻山越岭,来到盘龙山的东坡,然后就来到屈家村,听说村里有一家汉人,所以就找来了,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吴国安一家。 吴国安把自己如何在山洞里误打误撞,走对了路,才穿过盘龙山,来到屈家村也说了一遍,至于火烧匪窝,抢了土匪的财宝等等,自然略过不提。 说完,两人都感叹了一番,说是人生无常,命比纸薄,来日茫茫,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至于洪波的母亲,洪波知道断无生还的可能,所以洒了几行眼泪,彻底断了念想。 说起屈家村斗牛的事情,洪波微微一笑,说道:“屈家村已经输了三年,他们就没有想点什么办法?”吴国安道:“我看他们都在听天由命,似乎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洪波道:“改天你去跟屈三爷说,我有办法让他赢。”吴国安喜道:“如果是这样,全村人都要感谢你,他们已经三年没有米饭吃了,天天吃包谷,吃得枉有力气,没有脑水。”洪波笑道:“没有关系,今年好好准备一下,明年保证赢回来。人家收留了我们,我们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吴国安点头表示同意。又说起不能坐吃山空,想做点小本生意的事,洪波道:“本地的特产还是有的,我一路走来,注意观察了一下,虽然满山是石,但石缝中也还是有宝的。”吴国安问道:“石缝中还有什么宝?”洪波道:“先不急,过几天我再到山里认真看看,到时再告诉你。”吴国安同意了。 等到洪波休养了十几天,脸上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吴国安才和他一起去见屈三爷。 见了屈三爷,吴国安说道:“三爷,这位是我表哥,寻亲到这里来找到我。讲起我们村斗牛的事,他说有办法能赢。他是知识分子,一肚子的学问,我就请他来见见三爷,请三爷听听他的意见。”屈三爷一听他有办法能赢,大喜,连忙让座敬茶。 宾主坐定后,洪波问道:“三爷,想先请教你几个问题?”三爷道:“洪先生你请说。”洪波道:“我们参加比赛的牛,是如何挑选出来的?”屈三爷道:“也没有怎样挑,看看那家的牛长得结实,就用那家的。”洪波点点头,又问:“对方的牛是怎样挑选的呢?”屈三爷摇摇头,说道:“不知道哦。”洪波道:“这就是了,其实要想取胜,我们汉人的书里是有得写的。”屈三爷问道:“什么书啊?”洪波道:“一本叫《孙子兵法》,一本叫《孙膑兵法》。”屈三爷听了,十分茫然,什么孙子老子的,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洪波也不解释,继续道:“只要我们按书上的方法做,明年就一定能赢。”屈三爷道:“好啊,请洪先生指教,如果真的能赢,我这里必有重谢。”洪波道:“这一年中,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挑出十几头壮牛出来,精心喂养,天天训练,不要它们再干农活,让它们变成真正的斗牛。”屈三爷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做得到。洪波心想,在西班牙那个国家,人家是真的有斗牛的,还写成歌,谱成曲来唱呢。洪波接着道:“第二件事,要安排人去查家村,仔细了解对方的牛,比如是如何挑选出来的,是如何喂养的,牛的性情如何,体质如何,喂牛的人有什么爱好习惯等等,把对方了解清楚后,我们就有了一半的胜算。”心想,知彼知己,百战不怠,我们汉人个个都知道,他们苗人一无所知。屈三爷想着这事十分麻烦,但若是用点心思,也可以做得到,于是也答应了。 洪波道:“第三件事比较容易,临到比赛时,我到现场指挥,安排布置一下就胜券在握了。”见他不直接说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屈三爷也就不再问,立即安排人按洪波的吩咐做。洪波心想,第三件事,就是以己之上驷,对彼之下驷,以己之上驷对彼之中驷,以己之中驷对彼之下驷,要赢得比赛,当然是十拿九稳,这不过是孙膑帮田忌赛马的故事而已。 吴国安看着洪波,衷心佩服,心想,洪老师博古通今,一表人才,他那里长得狗头狗脑,那个狗屁盘龙将军,当真是有眼无珠,瞎了狗眼。 屈三爷诚心诚意道:“洪先生的到来,真是上天对我们屈家村的恩赐。就请洪先生屈尊大驾,为我们把斗牛比赛的事操办起来如何?” 洪波笑道:“斗牛比赛,赢回一年水田的耕种权,这是小事,要把水田彻底赢过来,以后再也不跟他们轮换着耕种,并且让查家村彻底服从,归顺屈家村,这才是大事。”屈三爷惊喜万分,他向来胸无大志,能把一年的水田耕种权赢回来,让族人们有米饭吃,已经是他毕身最大的愿望了,想不到洪波却说出能做到他做梦才敢想的事。他站起身来,对洪波躬身行礼,说道:“一切都听洪先生指教,您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洪波点头微笑,说道:“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致说来,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不是在种坡地吗?种包谷,种小麦,不管你多么辛苦,收成也就是只能解决温饱,即使有了水田种,日子稍微好过一些,有点米吃,但遇到年成不好,依然面临饥寒交迫的威胁。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里是山地,土地并不适合种粮食,但适合种其他经济作物,只有种一种特别的东西,才能获得十倍于现在的收成。有了这样的收成,买枪买炮,雇人请人,岂不就是容易的事?”屈三爷听得热血沸腾,忙问道:“种什么?种什么?请洪先生快说。”洪波笑了笑,说出两个字:“罂粟。”屈三爷和吴国安听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算来洪波也是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也应该有文人基本的品格,以前也是疾恶如仇,大义凛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鬼子打进来之后,山河破碎,亲人被杀,人民流离失所,让他目睹了一系列惨不忍睹的惨状,这让他的人生观产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深刻认识到,这个世界,强权就是公理,金钱就是正义,生存是第一要义,所以即使是面对盘龙将军那种下三滥的土匪时,他也要卑躬屈膝,委曲求全,他今天说出这一番话,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屈三爷想了片刻,立即呵呵大笑,说道:“高明,高明,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没有洪先生您的指点,我是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层。好,就按你说的办。”吴国安本来在担心屈三爷会大怒拍案而起,谁知他居然言听计从,想了一下,才恍然明白,原来人家苗族人根本就和汉人不同,并没有什么礼义廉耻观念的束缚。 三人谈好了,屈三爷就请洪波着手采办种子,聘请技术人员,寻找销售渠道等事宜,并拿出一百块大洋,供他前期使用。 回到家中,看到吴国安忐忑不安的样子,洪波笑道:“心里不安是不是?”吴国安点点头,他虽然才读过小学,但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做人要善良,正直,要做有德有行的君子,还知道中国人一百年来贫穷落后,推本溯源,都是罂粟这个东西害的,历史事件他知道得不多,但鸦片战争却记得清楚。 洪波道:“你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想做安分守己的顺民都做不成,现在思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要再想做顺民,要做强人,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个世界,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谁有枪杆子,谁说的话就算数。所以我们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强大自己,把自己的命运紧紧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你想想,当时我们在盘龙将军那种低三下四的人眼中,连蚂蚁都不如,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刻骨铭心幺?”吴国安点点头,承认他说得对,但要彻底擦除长期坚守的道德底线,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洪波清楚这一点,所以心想,也不急于说服他,要让他自己慢慢消化。 接下来的日子,洪波就忙碌起来,他先挑了十几头牛,不让再干农活,天天喂精饲料,还互相比赛,又让屈三爷安排人到查家村做卧底,了解对方斗牛的情况,这些事务安排妥当之后,他就和吴国安整理行装,准备进城采办罂粟种子,要预备春种了。 筹备了个多月,洪波带着吴国安不向东走,而向西走,吴国安吓了一大跳,问道:“是不是走错了,怎么往西走?”因为他知道往西去,就是要进入敌占区。洪波笑道:“没有错,我们就是要去敌占区。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往东走可以赚一百元钱,往西走就可以赚一万元。”吴国安有点害怕,洪波安慰他:“别害怕,我们现在没有拖累,单枪匹马,要躲要逃,十分容易。再说我们现在的身份是药材商人,鬼子,国军,乃至土匪,都需要我们,不会跟我们为难的。”他已经安排吴国安在本地采办了金银花、杜仲、天麻等药材,茴香、八角、花椒等香料,这些都是山上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宝贝,然后两人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就要穿过盘龙洞,向西进发。王氏抱着小芹,送到村口,红着眼睛说:“你们要小心,好做就做,不好做就回来。”吴国安笑道:“不过是出门做一次活路,不用大惊小怪。”然后分手道别,王氏抱着小芹,直到见他们转过山角,看不见了,才凄凄惶惶回到家中。 四 飞雪连天 屈家村地处高寒地带,还没有入冬,就已经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世界一片银白,南坡的树林被雪覆盖了,给人予看起来忽然近了一些的感觉。 王氏在家里抱着小芹烤火,丈夫和洪波外出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不见回音,她的心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终日坐卧不宁,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丈夫回来后,绝不再让他像这次这样去冒险,宁愿穷一些,也要过平安的日子。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唐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和诗中所写的一模一样。 王氏的闺名叫春凤,生于书香之家,小时候家里也让她读书识字,学些针织女红,后来家道败落,不得不靠帮人缝补浆洗衣服为生,成人后媒人来说亲,说是吴家的儿子吴国安老实厚道,吃苦耐劳,是十里闻名的好孩子,于是双方家长做主,两人成了亲。春凤最大的憾事,就是从小缠了足,她应该是中国最后一批缠足的妇女,而这时,她的父辈,都早已将辫子剪掉了。 每到夜深人静,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摸着自己的小脚落泪,她痛恨命运的不公,搞不清楚为什么偏偏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看看隔壁邻居家的女孩,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而自己呢?婷婷袅袅。每天缠裹脚布的时间,比梳头的时间还要长,而且一天都不能偷懒,稍不注意,裹脚布就臭了,就如同酸秀才写的文章,又臭又长。嫁给吴国安后,虽然丈夫并不嫌弃,但人前人后,却总是让他尴尴尬尬,抬不起头,但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又能怎么样?既不能让它再长大,也不能把它割掉。这次逃难,当真是千辛万苦,走不上两里路,脚下如千万根钢针在扎,更何况还挺着个大肚子,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到了屈家村,算是稍微稳定了一些,现在又让丈夫出门去经风雨,想起来真是愚蠢,这种守望,这种等候,这种期盼,这种牵肠挂肚、提心吊胆,把人折磨得憔悴支离,她想起有的地方总有一块望夫石,如果是自己,站在村口望眼欲穿,望得久了,岂不也就变成了望夫石? 还好她还有女儿陪伴,她低头看看怀中熟睡的女儿,禁不住爱怜横溢,似乎要把全部的母爱都倾泻到她身上。也难怪,儿子莫明其妙的失踪后,她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把眼睛哭红了,眼泪哭干了,小时候练习绣花,已经把眼睛弄坏了,现在经常伤心哭泣,视力就更差了,她有时想,再这样哭下去,恐怕会把眼睛哭瞎吧,为了小芹,为了丈夫,还是要振作一些才好。 侧耳听听,屋外还是淅淅刷刷的声音,她知道雪还在继续下,在她的老家,也下过雪,但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再这样下下去,不要把房子都压塌了。 迷迷糊糊中,突听一阵敲门声传来,她欣喜若狂,心想一定是丈夫回来了,连忙站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却见房东站在门口,说道:“春凤,雪太大了,我要上房顶铲雪,有什么动静你不要怕。”春凤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接着听到屋顶上铲雪的声音。过了很久,又有人敲门,她想这房东真是罗嗦,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个村里的青年,青年笑道:“吴嫂,三爷派我来问问,洪先生和吴大哥回来没有?”春凤答道:“还没有呢,我也在等他们的消息。”青年笑了笑走了。 临近半夜了,雪下得小了一些,她想如果丈夫是在这样的雪夜里赶路,不知他单薄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他最好是不要急着回家,找地方歇一歇,等雪停了再赶路。 第二天,雪过天晴,朝阳照射在雪地上,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春凤早早吃了早饭,就到村西的路口站着张望,眼睛都望酸了,还是望不到一个人影。她本来要一直往西走,要走到铁索桥边去等,但雪中的山路泥泞不堪,心想,不要一个不小心摔一跤,把孩子摔坏了就麻烦了。怀中的小芹嘻嘻地笑,开始“咿咿呀呀”学说话了,偶尔会发出“妈妈”的声音,春凤听在耳里,如听仙乐一般。 到了下午,眼见得天快黑了,还是看不见来人的身影,春凤有些失望,只好抱着女儿回到家中。 吃过晚饭,正在和房东家媳妇唠家常,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门外人还叫道:“春凤,是我,我们回来了,快开门。”春凤听出是丈夫的声音,开心得不得了,急忙开了门,两个浑身是泥的人走了进来。果然是洪波和吴国安回来了。 春凤把小芹放到床上,进到厨房为他俩热酒热菜,洪波吃饱喝足了,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春凤看着吴国安似乎又瘦了一些,显然是饱受奔波之苦,不由得眼圈一红,掉下了眼泪,说道:“这么久才回来,吃了不少苦吧。”吴国安笑道:“也不怎么苦,跟洪老师在一起,一切都有他照应。” 春凤道:“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去做了,赚多少钱都不值得。你辛苦不消说,我在家里也是心焦,每天都像坐在针毡上,坐卧不宁。”吴国安道:“像这样出生入死,虽然可能有大钱赚,我觉得也确实没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对你们娘俩牵挂得很。等向屈三爷把这次的事情交待后,我们再仔细商量。”春凤听他如此说,心里很高兴,说道:“累坏了,早点休息吧。” 次日,洪波和吴国安来见屈三爷,屈三爷大喜,连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给盼回来了。”洪波把一付担子搬进房,说道:“去的时候一付担子,里面装满了香料药材,回来还是一付担子,里面也装满了东西,三爷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三爷笑道:“怎么猜得出,快快告诉我。”洪波把遮住担子的麻布揭开,只见一个篮子里装着一只布袋,打开布袋,是一粒粒的种子,显然就是这次出去采办的罂粟种了,打开另一个篮子,里面露出十几只驳壳枪,屈三爷吃了一惊,问道:“弄这些东西回来干什么?”洪波道:“有了这些东西,金银财宝,就会滚滚而来。”他叫人把东西搬进里屋,然后坐下来与屈三爷细道这次办事的经过。 洪波说道:“我俩扮成药材商人,一路上畅通无阻,打仗期间,不管是那一方,对药材都是十分需求。这次我们趁机到昆明、曲靖、丽江、大理各地都走动了一下,对市场行情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不仅普通民众对鸦片的需求大,军队中对鸦片的需求也很大,无论是上层社会,还是下层社会,都对之趋之若鹜。很多达官贵人,将之视作宝贝,市场上供不应求,就等我们种出来,有多少卖多少。但要种这个东西,就会有人眼红,就会有人忌妒,还会有人打着官府的名义来查抄,所以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武装。这次带回来这些枪,先建立一支手枪队,以后再慢慢扩充。”这时,一名村人走进来,说道:“三爷,洪先生,已经打听清楚了,对方三头斗牛分别叫‘入云龙’‘插翅虎’‘钻山豹’,我们三头斗牛的名字也泄露给了他们,他们听到我们的斗牛叫‘跛脚鸭’‘落汤鸡’‘小麻雀’,把他们的肚子都笑破了。”屈三爷脸上有些挂不住,心想这个脸丢大了,洪波却笑道:“他们笑就对了,就怕他们不笑。”示意来人出去,继续对屈三爷道:“当前的局势是,东边安全,西边混乱,我们要防范西边。我们这里,可以说盘龙山和盘龙洞是两道天堑,鬼子插翅也飞不过来,不过还是要未雨绸缪。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我们要布三道岗,第一道布在盘龙洞的入口,第二道布在盘龙洞的出口,第三道布在盘龙江的铁索桥上,这样一来,我们这里就固若金汤了。”屈三爷想起以前根本就没有设防,如果真被鬼子打过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屈三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们有了武装,还跟查家村搞什么斗牛比赛,把枪一亮出来,不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洪波笑道:“比赛能赢,是十拿九稳的事,再说了,我们不能以力服人,而要以德服人,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他接着刚才自己的话题,说道:“今年下这么大的雪,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等明年我们罂粟收成了,有了更多的钱,就要买更多的枪炮,招更多的人,然后开到盘龙山西边,把那一片地方占了。”屈三爷小心地问道:“我年轻时去过那边,果然是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但那里是汉人的地方,我们能去占吗?”洪波笑道:“什么叫汉人的地方,现在不是汉人的地方了,是鬼子的地方,我们如果有能力从鬼子手里抢过来,政府不仅让我们占,还要额外的奖励我们。”屈三爷心想还有这样的事,去占汉人的地方,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而洪先生却说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看来这个洪先生,真是诸葛亮再世。 洪波又道:“天下有德者居之,屈家村这里,山高地险,物资匮乏,人们生活艰难,现在趁这个乱世,赶快去把盘龙山的西边占了,为后世子孙留下一份富饶的基业,才是正道。”屈三爷心想,如果真的做到了,将来到地下去见祖宗,那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于是对洪先生敬畏有加,奉若神明。 洪波沉吟一会儿,道:“对了,到时还要去向政府申请一个‘盘龙山义勇救国军’司令的封号,旗帜打了出来,人就自然聚拢过来。”屈三爷又惊又喜,道:“你说我可以做司令?”洪波道:“乱世出英雄,不要说司令,更大的官都有得做。”两人谈得兴奋,就开始讨论一些细节。 吴国安在旁边听了,索然无味,他觉得洪波讲的这些,又麻烦,又复杂,又遥远,又飘渺,对洪波来说,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事,对吴国安来说,简直就比登天还难,他的智力水平、知识储备承担不起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所以他心里再次暗暗下定了决心,开春之后,就离开屈家村,不是说东边安全吗?就到东边的新城去。 当晚,屈三爷大排筵席,为洪波和吴国安接风洗尘,并当堂挑选了十五名精壮的青年,把枪支发了下去,任命了一名小队长,洪波吩咐了,次日起,他要亲自指挥操练。 当晚众人开怀畅饮,酒到杯干,接二连三都醉了。 吴国安次日才醒过来,昨晚回来,醉得人事不知,吐得一塌糊涂,王春凤心痛得不得了,不住的埋怨,心里搞不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是在酒场上呈英雄。 屈三爷为洪波专门安排了一间大房,吴国安来见洪波,嚅呐道:“洪老师,我想,……我想,”洪波笑道:“国安,我们是自家兄弟,你有什么事就直说,怎么扭扭捏捏的像个女孩子。”吴国安道:“以后我不想出远门了,我要留在家里。”洪波笑道:“怎么了?儿女情长?”吴国安道:“不是,明年开春,我就要离开这里。”洪波有点诧异,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而且这么多事情需要你帮手,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太过贪恋温柔乡,只会消磨人的斗志,终究办不成什么大事。”吴国安道:“洪老师说得对,我只是不想再去受那些风霜之苦。”洪老师叹息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正可以做一番大事业,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呢?你这次和我一起出去,你也看到了,我是已经把我所有的人脉关系都调动起来做现在这件大事,我那些同学朋友,远亲近邻,人人都支持我,我们虽然吃了一点苦,经历了一些波折,但终归是履险如夷,毫发无伤。”不过想起一路上的艰难险阻,还是背上直冒冷汗,陆游的一句诗掠过他的心头: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障中。他见吴国安不说话,继续开导道:“万事开头难,过了眼前这个难关,打下了江山,以后就是开国功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时候退缩,岂不可惜。”吴国安道:“道理我懂,可是我一想起你交待的这些事,我就好累好累,吃饭不香,睡觉不着。我只想和老婆孩子一起吃口安稳饭。”洪波道:“我们今天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永远有一口安稳饭吃?我夜观天像,发现鬼子气数快尽,我们这时候起事,是替天行道,顺天应人,趁势而为,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样大大的好事,却到哪里去找?”吴国安道:“我只会种地养猪,不懂得国家大事,只想夹着尾巴做人,求得一个温饱就心满意足了。”洪波看着他,心里十分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难怪鲁迅武断地把中国历史划分为两个时代,一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现在从吴国安身上看起来,鲁迅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 洪波道:“既然如此,你先帮着喂养那些斗牛吧,等到明年开春再说。”吴国安知道自己辜负了洪波的期望,满脸羞愧,不过,要让他继续跟着洪波做那些事,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所以现在把话说开了,反而心里痛快,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胸无大志,承认自己胆小如鼠,承认自己懦弱无能,对吴国安来说,并非奇耻大辱,反正他就是这种草民,蚁民,布衣,黔首,或许无知无识,才能无忧无虑吧。 春天到了,罂粟长势喜人,九成九是个好收成,手枪队也训练得有模有样,队员们精神振奋,举手投足,还真有点“救国义勇军”的样子,而“跛脚鸭”“落汤鸡”“小麻雀”已经训练喂养得龙精虎猛,虎虎生威,即使不用田忌赛马的办法,也是胜券在握。这样的三头牛,不要说与查家村比赛,就是与方圆一百里的牛比赛,看来也已经没有了敌手。 吴国安收拾起行装,赶着一辆马车,把老婆女儿放在车中,与屈三爷、洪波及村里的乡亲告别,屈三爷送了一大堆吃的穿的用的,还额外送给他二百元大洋。洪波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兄弟,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来。以后你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就直接来找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永远是你的大后方。”吴国安心中感动,心想洪老师毕竟是读书人,是真情真义的好汉子。众人洒泪道别。 五 新城客店 春风浩荡,把群山都吹绿了,金黄色的油菜花,沿路不断地伸展开去,无边无际,成群的蜜蜂、蝴蝶、甲虫,在花海里尽情傲游,自得其乐。坡上山脚的人家,屋前屋后,是如云霞一般的花树,桃花、李花、杏花、茶花,如火如荼,让人看了,如痴如醉。 吴国安一家,驾着马车,紧走慢走,一路谈谈说说,观看风景。他已经打听过了,到县城新城差不多百余里,清早出发,天擦黑就可以到达。 王春凤道:“你不跟着洪先生做,我看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吴国安道:“他倒不是不高兴,他是有点舍不得。你想,跟着他的只有我一个是汉人,他当然希望我能够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春凤道:“屈三爷对他言听计从,全村人对他都死心塌地,我看也够了。屈三爷似乎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吴国安奇道:“是吗?你怎么知道?”春凤笑道:“村子里的女人们经常来找我聊天,我教她们刺绣,她们教我药理,大家在一起,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吴国安笑道:“对啊,如果洪老师真的娶了屈三爷的女儿,他们就是翁婿了,就会更贴心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跟那些女人们在一起,她们教你做蛊没有?”春凤不解,问道:“什么做蛊?”吴国安说道:“我听人说,苗族人会做蛊,放在某人的身上,这人就永远被他控制,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春凤道:“乱讲,那有这种事,人家那些女人都是好人,又善良又勤俭,老实本份,吃苦耐劳。你看她们每天都背水搓麻,就可以知道了。”吴国安道:“是啊,她们也真是奇怪,我看过村子的地势,完全可以把后山上的水引进村子,何必要天天去背水这么辛苦。”春凤道:“这个问题我问过房东媳妇,她说老辈人传下来,女人就要天天去背水,背水时还要把麻线带上,边走边搓,这样,一来做了事,二来女人得锻炼,不会变懒隋了,生下的孩子就健康活泼。”吴国安道:“原来是这样,这个想法虽然好,但其实不必要,想锻炼,方法多的事。”他回想起见过的苗寨女人,果然脸色红润,肌肤富有弹性,特别是那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顾盼生辉,十分动人。再想想汉族的女人,弱不禁风,多愁善感,听讲古先生讲故事,就说有一个叫林黛玉的,作诗作得很好,但不会生孩子,只会生病,这样的女人,如果娶来做老婆的话,其实一点都不实用。想起林黛玉,不自禁看了一眼春凤的小脚,心想,如果让她也去背水搓麻,那就惨了,她走路都难,还背什么水,搓什么麻。 不过,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的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离开了屈家村,离开了洪波,他感到一下子轻松下来,看来他也是命中注定,弄刀弄枪和他没有关系,弄锄弄犁,才是他的本色。想到从此可以彻底放松,可以抱着女儿在家门口晒太阳,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的生活,不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回想去年的今日,还在逃难的路上,惊恐万状,生死悬于一线,真是恍若隔世。 春凤也很高兴,只要丈夫陪在自己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她从小就听老辈人说人要知足的道理,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花无数的心血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其实一点都没有用。她记得昆明大观楼长联中有一句:“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两人谈谈说说,不时逗小芹玩,沿路观赏风景,黄昏时分,到了新城。 这新城是一个人口五万余的县城,地处云贵高原中段,在一个宽阔的大坝子中间,四周群山环抱,气候温和,雨量充沛,交通四通八达,是远近闻名的商业重镇。 当晚,一家三口找了一个城边的客店住下,这客店十分热闹,到了半夜,还是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刚刚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来,吴国安面对这样的喧嚣,还感到有些不习惯。 第二天起来,一家三口到街上逛,只见街上车水马龙,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们大多衣着光鲜,待人接物,十分友好。 回到客店,吴国安与春凤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吴国安道:“我看这里适合安家,要不我们就在这里落地生根算了。”春凤道:“我觉得这里也很好,那些人见到我的小脚,也不大惊小怪,而且这里人讲话也和我们老家差不多,九成九都听得懂,吃的口味更是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吴国安道:“听洪老师分析,跟鬼子打仗,至少还要打十年八年,看来回乡无望,即使回得去,房子也被烧了,田地也荒了,一切都要重新来过,还不如就把家安在这里,先稳下来,置办点家业,以后就是真的要回去,也不要两手空空回去。”春凤道:“对,就按你说的办。”吴国安道:“我一个新来者,如果去买人家的田买人家的地,恐怕会遭人忌恨,我前段时间跟洪老师外出跑了一圈,对做生意也有了一点经验,正好我们身上还有一点本钱,不如我们就在新城做点小生意如何?”春凤道:“好啊,以前我也这样跟你说过,种地养猪,虽然安稳,不过毕竟是凭力气吃饭,太过辛苦。你看这城里做生意的那么多,各行各业都有,我们选择做什么呢?”吴国安道:“昨天天擦黑时来住客店,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发现那个时候还有客人来要住店,而客店早已经客满了,可见客店的生意有多好。不如我们开间客店吧?”春凤低头想了想,说道:“开客店好,就如同诸葛亮,摆开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免去好多外出餐风露宿的辛苦,只要把卫生搞好,把服务搞好,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开客店,其实是一本万利,一劳永逸的事情。”吴国安喜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马上就去物色房子,采办物资。”春凤点点头,看着丈夫兴冲冲地开门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吴国安在城郊找到一个大院子,房主人害怕战乱,自己跑到香港去了,请了一表亲照看,听说吴国安要租下来开客店,十分喜欢,知道房子要有人住才好,不然,过不了多久就腐朽了。确定了房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于是装修,置办床铺被褥,客房用品,聘请服务人员,一切紧锣密鼓地进行,不到三个月,一间暂新的客店就在新城的东郊开业了,取名为“新城客店”。 开这间客店,吴国安几乎把老本全部投进去了,客店一开张,住客络绎不绝,常常人满为患,吴国安日进斗金,心想,照这个样子下去,生计应该是不用愁了。 时间长了,他在本地就有了一些朋友,加之他为人厚道,虽然说是客店老板,但谦和有礼,不事张扬,所以街坊邻居都喜欢和他交往,有天夜里春凤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根已经扎进土里了。”在一个赶场天,天气炎热,到了下午,鸟云密布,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落下来,春凤赶忙安排人收衣服收被子。吴国安知道,来赶场的四乡八里的农户一般不是他的客人,他的客人一般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所以到了赶场天,虽然街上人潮涌涌,但对新城客店的生意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背着手在集市上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喜欢上了就买一点。逛到天黑,雨点已经落下来的,才赶忙回到客店。 到了门口,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站在客店门口,似乎想进去,却又不太敢,拘拘谨谨的在门口探头探脑,吴国安心里笑了起来,这种情形太熟悉了,当年在老家,他去赶场,看到城里豪华的客店,也是这样的神态。 他走近那人,只见他三十出头年纪,表情木讷,是典型的乡下人。 吴国安打招呼道:“老乡,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那人道:“没有,有,有还是没有。”见他有些语无伦次,吴国安笑道:“先请进来喝杯茶。”把他让进了客店,在大厅里倒茶请他喝。 那人“咕嘟”一声就把一杯茶喝光了,吴国安笑了笑,并不觉得反感,又为他倒了一杯,然后安排做饭多加点米,要留他吃饭。 吴国安问道:“今晚想住店?”那人涨红了脸,既不说是,也不说是,吴国安道:“没有关系,天黑了,就住下吧,只收你半价。”那人眼里露出感谢的神情。 细问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人姓刘,叫刘秋生,是刘家屯人,刘家屯离城三十余里,走路来回要花五六个小时,路程当然不近。刘秋生今天赶了一头猪来卖,一路走走停停,错过了售卖的时机,一直到天黑,才以吃亏价卖了出去,这时见天黑了,要下雨了,身上带着卖猪的钱,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所以就只能在城里住一天客店,但客店的价格那么贵,他如何舍得花钱,于是在新城客店门口张头张脑。 吴国安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以前的自己,心中怜惜,于是请他吃饭,安排了间上房给他住。刘秋生早就饿得狠了,一连吃了三大海碗,到住房里一看,装修陈设都十分讲究,不觉又惊又喜,还怕老板骗他,多收他的钱。 吴国安看出他的担心,笑道:“你就安心住下。我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什么朋友,我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而已,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刘秋生道:“你是老板,我是农民,我如何高攀得起?”吴国安道:“什么老板不老板,我以前也是农民。现在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刘秋生听他说得恳切,才踏实下来。 当晚就在客店住下,洗了一个热水澡,这简直是难得的享受,因为在乡,觉得身上脏了,就到小河里去洗一把,那里会弄什么热水。晚上睡在床上,被褥又暖又软他心想,城里人就是会享受,想来皇帝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第二次柜台结账,饭钱房钱一共要收十元,而吴国安给柜台交待了,才收他两元。刘秋生心中感激,心想这个老板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好汉子,这个朋友值得交。 年后,吴国安跟春凤说起这件事,春凤道:“才收他两块钱?亏大了。你看他吃饭,他一个人吃一顿,抵得我们家三口吃三顿。狗吞虎咽的,饿牢子。”吴国安道:“那个不是这样,以前我干完农活回家,还不是吃三海碗。”春凤奇道:“这真是怪了,现在为什么吃得少了呢?”吴国安道:“油水足了,营养够了,自然不需要再吃那么多。”春凤道:“你收他那么一点点钱,还安排上房给他住,他一身又汗又臭,把我们的床单被子都睡臭了,害得我们难洗。”吴国安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客人睡前,不是都要洗个热水澡吗?”春凤想了想,觉得既然洗了热水澡,床就不会被睡臭,心中的火气也就消了一些。 为客人预备热水,是吴国安新城客店的创举,可以说具有移风易俗的作用。新城海拔将近两千米,气候寒冷干燥,一天到晚,难得出一次汗,所以这里的人一般是一周洗一次澡,这种情形,和吴国安的老家差不多,有人说起广州杭州的人每天都要冲凉,他们都觉得非常可笑:那多麻烦啊,有必要吗? 到屈家村后,苗族妇女背水搓麻,吴国安开始有点疑惑,背一次就够吃够喝了,但她们好像就背很多次,后来春凤告诉他,人家是背回来烧热了,全家洗澡。开始时看不惯,后来慢慢地跟着人家学,春凤小脚不能去背水,吴国安就自己去挑水,当时还惹得一帮苗族妇女笑话。在高山上还天天洗热水澡,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吴国安自己得出了结论,这样做,又卫生,又健康。难怪人家女人的皮肤那么富有弹性。洪老师还告诉他,在上海的犹太人最显著的生活方式,就是天天洗澡。鬼子也是天天洗澡,所以人家那么强大,可以打过来欺负中国。 现在开了客店,他心想,什么叫“宾至如归”?宾至如归就是说客人到了店里,就如同回到家里一样。回到家里是什么样?不就是有一口热水喝,有一口热饭吃,有一盆热水洗吗?所以他不怕多花点钱,在上房里安置了浴盆,还专门雇人烧热水。好在新城盛产精煤,火力强,耐久,一桶桶的热水烧出来,供应充足。客人对此赞不绝口,每天都洗一下,确实要舒服很多。所以有热水洗澡,是新城客店的拳头服务产品,是金字招牌,很多客人一到新城,必住新城客店,看中的就是客店的这项服务。时间一长,城里的一些官宦人家也开始天天洗热水澡了。 但吴国安现在开始天天洗冷水澡,说是为了锻炼体魄,后来跟刘秋生讲起这些,刘秋生苦笑道:“我们乡下人永远跟不上你们城里人的脚步,我们洗冷水澡的时候,你们洗热水澡了,我们开始洗热水澡的时候,你们又开始洗冷水澡了。” 春凤其实对新城的人心底有点暗暗的鄙视。因为她觉得他们有点脏,原因是这里的人,即便是县城里的人,牙齿都有点黄,乡下人牙齿就全黑了,像刘秋生,牙齿又焦又黄,见了他用过的碗筷,她就觉得恶心。 其实这是因为新城四周都是煤山,山里流下来的水,表面看起来清澈无比,其实里面有很多毒素,渗透到地下水里,就把井水都污染了,人喝了这样的水,牙齿就变黄变黑了,一些妙龄女郎,眼睛也大,皮肤也白,身材也苗条,声音也清脆,可是一笑,露出一口的黄牙,让人又心痛,又可惜。 女人对这些细节很敏感,男人则是义气为先,能在一个碗里喝酒,彼此不嫌弃,就是好兄弟。 夫妻俩议论着这些事,春凤问道:“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发菩萨心肠了?”吴国安笑道:“城里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搞得人很累,难得交上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乡下人单纯厚道,没有什么花招,多交一个这样的朋友,没有什么坏处。”春凤道:“我就担心你跟他深交之后,搞得一堆麻烦。”吴国安问道:“会有什么麻烦?”春凤道:“一到赶场天,他的三姑六婆,大姨子小舅子,拖儿带女一大堆全部带来了,我供饭都供不起。”吴国安道:“刘秋生很有骨气,他不会这样做。”春凤道:“但愿如此吧。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有了。”吴国安大喜,道:“真的?太好了,我们这次要生一个儿子,我想就叫他小刚吧。”春凤道:“你这么急,你怎么知道是儿是女?如果是女儿呢?”吴国安笑道:“是女儿的话,就叫小芬吧。”吴国安得到这个好消息,昂着头,端着一壶茶去找隔壁的老王下棋,连赢了老王三盘,老王奇怪道:“你一个手下败将,今天为何突然这么神勇?” 看到吴国安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有一桩心事却涌上春凤的心头,她想,如果小芹将来长大,也是黄牙齿,那将怎么办啊! 她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过,有一个村子人,长到十一二岁,头发就全部掉光了,没有一个人能幸免,俗称鬼剃头,现在大致有点明白,一定是当地的水质出了问题,受了污染。 本地的习惯是十四天赶一次场,通俗的说法是两个礼拜,一到礼拜天,城里的回民都要到清真寺去做礼拜,所以七天为一周的风俗早就养成了。 第二个赶场天,刘秋生又来,他并没有像春凤所担心的那样拖儿带女来海吃山喝,而是给吴家提来了一大篮鸡蛋,说是自己家的鸡生的,个大饱满,又圆又润,略略看一眼,不下四五十个。春凤见他还知礼数,就接纳了他,放心让丈夫跟他交往。而刘秋生从来不贪吴家的便宜,再也没有在客店住宿过,无论早晚都要赶回家去。 如此一来二去,两家人走动就密切了,有一次,刘秋生把他的媳妇带来相识,也是一个本份的乡下女人,眉宇间似乎有些忧愁,一问才知道,他们结婚五六年了,女人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看到春凤的肚子渐渐挺了起来,羡慕得不得了。会不会他们的生理上有什么问题,吴国安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新年到来了吴国安在客店的大门两边贴上的春联,意头很好,也十分贴切,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六 五朵金花 刘家女人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吴家女人的肚子却是挺起来又瘪下去,挺起来又瘪下去,眼看着第四个女儿出世了,不要说吴国安彻底失去了信心,就是春凤也彻底失去了信心,她拍着自己的肚子恨声道:“这是什么鬼肚子,为什么就是不生个儿子?”刘家女人也拍着自己的肚子骂道:“这是什么鬼肚子,这么多年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为了刘家生育子息的事,吴国安没有少操心,他带着刘秋生访遍了城里的大小名医,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都摇摇头不说话,那意思是,听天由命吧。刘秋生没有办法,只好去求神拜佛,其结果,当然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他还是不死心,因为表面上看,他和老婆都健康正常,没有理由不能生孩子,如果刘家真的绝了后,那他将是刘家的千古罪人。 吴国安和隔壁老王下棋时,偶尔说起刘秋生的事,老王笑道:“你不早说,我指点你们一条明路。中医都看过了,是不是?都不靠谱,是不是?去问问西关那个神父。”吴国安道:“神父?神父不是传天主教吗?问他有什么用?”老王摇摇头,道:“他不仅传教,医术还高明得很,尤其是不孕不育,大家都称他是送子观音。”吴国安听得心动了,如果真是送子观音,自己也要去求一求。又问道:“观音菩萨不是女的吗?怎么他一个神父也叫送子观音?”老王笑道:“一,送子观音,是个比喻,是个夸奖,二,观音菩萨本来就不一定是女的,她还可以是男的。她千变万化,我们凡人那里明白。” 吴国安就约了刘秋生去西关见神父,神父是比利时人,叫康奈尔,到中国传教多年了,汉语说得很流利。听了刘秋生的事情后,说道:“这事牵涉到男女双方,你先做检查,改天再带你太太来做检查。”递给刘秋生一个小玻璃瓶,说道:“你到后屋去弄点精液来。”刘秋生红了脸,喃喃道:“没有女人,怎么弄?”康奈尔道:“你少年时怎么手淫,现在就怎么弄。”刘秋生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低着头,拿着玻璃瓶进后屋去了。 吴国安骇怪道:“这就叫检查?”康奈尔笑道:“看看他的精子有没有活力,如果有活力,就说明问题出在女方身上。”过了一会儿,刘秋生红着脸拿着玻璃瓶出来,康奈尔用一根玻璃棒沾了一滴,涂在一块小玻璃片上,然后放到一架仪器下面仔细看,吴国安和刘秋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他看什么。 一会儿,康奈尔抬起头来,说道:“你的精子又健康又有活力,没有问题,问题可能出在女方身上,你改天把太太带她吧。”刘秋生点头答应了。 吴国安看见他惶恐不安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于是问康奈尔:“女人来检查,不用脱衣服脱裤子吧?”康奈尔道:“不用,在手指尖上刺滴血就行了。”吴国安和刘秋生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康奈尔心中好笑,心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国有男性是妇科医生,他们不吓晕过去才怪。 吴国安回到家中,跟春凤说起这事,都觉得神奇得不可思议。春凤道:“你不顺便问问我们想要个男孩的事。”吴国安道:“这种事怎么问得出口,如果问了,他也要我弄点精液给他检查什么的,那我还不如找面墙一头撞死。”春凤笑道:“也不至于啊。我们家老二叫小芬,老三叫小芳,老四叫什么,你还没有给她取名字呢。”吴国安叹了口了,道:“就叫小满吧,认命吧,不再生了。”当地的风俗,把最后一个女儿都叫做小满,意思是满了,够了,不再要了。 春凤没有能为吴家添一个男丁,心中不安,她试探道:“要不,要不,要不你娶一房小吧,我生不出儿子,说不定换个女人可以生得出来。”吴国安沉默了半天,说道:“让我仔细想想。” 想了三天,他终于想通了,对春凤说:“就按你说的办,如果真的没有一个男孩,以后你我百年了,连个扶山的人都没有。这件事我想请老王帮忙,他是本地人,人头熟,又热心。”春凤说好。 次日,摆了一桌筵席,请老王来喝酒,老王笑道:“是不是怕我再赢你,请我喝酒,想叫我让着你。”吴国安笑道:“我也经常赢你呀。”然后言归正传,把自己想娶一房小的想法跟老王说了。老王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想法很正常,我会帮助你。让我先想想,想起来了,隔壁老赵家有个远房亲戚,家中有个守寡在家的女儿,还没有生育过,正好般配。”吴国安和春凤听了都很满意,这事就这样定了,初定在双十节办事。 又一个赶场天,刘秋生带着女人来了,他的女人来了,他的女人姓丘,叫丘萍,早就与春凤姐妹相称。这次说是要去外国鬼子那里检查身体,十分胆怯心虚,要请春凤一起陪着去,春凤答应了,于是四个人一起来到康奈尔的教堂。 康奈尔叫丘萍刺了一点血后,他就拿到一架仪器下面看,看了半天,点点头,对四人道:“弄清楚了,是女人的问题。”丘萍听说是自己的问题,羞愧得无地自容。康奈尔看出她的窘态,笑道:“不用担心,小问题。我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你们听,让你们做到心中有数。男人的精子是通过输精管放出来,女人的卵子是通过输卵管送到子宫里,精子与卵子结合,成为受精卵,胚胎就形成了,就是中国话说的怀上了。现在的问题是女方的输卵管堵塞了,卵子到不了子宫里,所以就不能受精,也就是怀不上。如果把输卵管疏通了,问题就解决了。”四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听说问题不大,而且容易解决,心中都很喜欢。 康奈尔道:“在省城我认识一位老中医,他的方子对疏通输卵管十分有效,我介绍你们去找他。吃了他的药,我想,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有孩子了。”最后一句话是对刘秋生说的,刘秋生听了大喜,丘萍也喜极而泣,吴国安夫妇也为他们由衷的高兴。 刘秋生带着女人要去省城,吴国安送给他一笔钱,足够他抓药及旅途费用,刘秋生心中感激,知道大恩不言谢,拉住吴国安的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带着女人上路。 到了双十节,吴家摆酒娶亲,把赵家女人接了过来。一者是娶小,二者赵家女人是寡妇,所以双方都较为低调。吴国安摆了三围席,只请了左邻右舍的近身好友,简单过了一下程序,这件事情就算是完成了。 赵家女人叫赵贵琴,嫁出去不到一年,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她只好又回到娘家。于是街面上就有传言,这个女人克夫,所以要想重新找一个丈夫,其实十分的难。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娘家人见她呆在家里,也觉得左右不自在,不看心慌,看了心烦。这时正好吴家来说媒,虽说是去做小,但总比呆在家里白吃白喝好,加之男方家境还不错,送来一笔丰厚的聘礼,于是皆大欢喜,就促成了这件事。 婚宴上,春凤仔细观察赵贵琴,见她圆圆的脸,并不像传说的克夫像,首先放了大半个心,又见她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也还中规中矩,落落大方,心想,这个女人以后应该好相处。只是如果她真的为吴家生了男孩,母以子贵,那自己岂不是要被冷落到一边。想起这件事还是自己的提议,这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疑是自己挖个陷阱往里面跳,无疑是自己酿杯苦酒自己喝。想到这些,她不禁有点后悔,但现在木已成舟,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赵贵琴过来给春凤敬酒,说道:“大姐,小妹不懂事,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要请你多多指教。”春凤道:“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气。以后同心协力把家务搞好,把孩子带好就行了。”吴国安在旁边见两人和睦融洽,心中欢喜,端着酒杯就去给其他人敬酒去了。 日月如梭,日子容易过,转眼间,元旦就到了,赵贵琴身上也传来好消息,她已经有了。 吴国安知道贵琴有了之后,反而惴惴不安起来,如果真的生个男孩,那当然是皆大欢喜,也达成了自己娶小的目的,但如果又生个女孩呢?他把这个担心跟贵琴说了,贵琴也吓了一跳,说道:“是啊,那不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于是拍着自己的肚子说:“肚子啊肚子,你可要争气啊,要为我们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才行。”肚子却咕嘟咕嘟地叫,原来是早上忘了吃早餐,到了中午,已经饿了。 听说判断怀的是女孩还是男孩,可以从母亲的口味看出一些端倪,从来就有“酸儿辣女”的说法,所以吴国安仔细观察贵琴每天喜欢吃什么,结果他发现,贵琴既不喜欢吃酸的,也不喜欢吃辣的,她喜欢吃甜的,这说明了什么呢?吴国安束手无策。 又听说,如果怀男孩,肚子是平缓的,如果怀女孩,肚子是尖的,看看贵琴的肚子,不平不尖,不大不小,不偏不倚,似乎正好。吴国安心想,愁也没有了,顺其自然吧。想要个儿子就这么难,突然想起小明,他的心抽痛了一下,马上转过念头,去想其他的事。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贵琴生了,终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 如此一来,吴家就有了五个女儿,号称“五朵金花”,街面上还流传一句笑谈:吴家两个妈,生下五朵花。吴国安听到了,哭笑不得。 贵琴很高兴,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春凤也很高兴,因为别的女人也生不出男孩。小芹也很高兴,因为她又多了一个妹妹,她现在八岁多了,开始背着一个小书包去上学了。 又一个女儿出世了,取名字吧。吴国安想都没有想,就给她取名叫“招娣”,反正他已经麻木了,如果接下去的又是女儿,就叫又招,如果接下去还是女儿,就叫再招,总之是要招到弟弟为止。如果到了最后,还是女儿,彻底没有希望了,就给取名叫“绝招”。吴家已经五朵金花了,他心想即使再多几个也不怕,老子就不信生不出儿子来,老子就这样不停地生下去,大不了再娶三房、四房。 与其说是激发了他的韧性,还不如说是他的牛脾气发作,或者叫做死猪不怕滚水烫。人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是不生儿子誓不休。 话又说回来,其实吴国安也很苦的,试想成天面对着七个女人,叽叽喳喳,花枝招展,香气扑鼻,一个男人的阳刚之气都被腐蚀没了。 老天爷就会跟人开玩笑,你想要什么,他偏听偏不给你什么,就如同俗话说的“福无又至,祸不单行”一样,很多时候,老天的意思,往往和人的意思相反。送子观音以后要改名叫送女观音。想起送子观音,吴国安心中一动,心想,对啊,为什么不去康奈尔那里认真地咨询一下,说不定他会出个好主意。 于是备了一份重礼,来见康奈尔,愁眉苦脸地说:“我的女人们都是无能之辈,就是不能为我生一个儿子。”康奈尔笑道:“不能怪女人,生儿生女跟女人没有关系,跟男人才有关系。”吴国安睁大了眼睛,十分不解,康奈尔解释道:“上次我跟你说过受精卵的道理,还记得吗?生男生女,关键要看男人精子里的细胞结构。”他知道这些深奥的生物学知识给他讲不清楚,于是转个话题,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帮你想想办法。”吴国安又惊又喜,问道:“有办法可想?”康奈尔道:“有,怎么没有。老百姓都叫我送子观音,我就真的送一个儿子送你。”停了一会儿,等吴国安的情绪平稳了,才接着道:“这件事有难度,但是可以做得到。要天天向上帝祈祷,忏悔自己的过错,求得上帝的谅解,上帝自然就会赐福给你。”吴国安道:“这些不难做到,我会诚心礼拜上帝的。”康奈尔点头道:“心诚则灵,是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们外国人也相信这一点。你要接近上帝,首先要成为上帝的子民,信奉我们天主教才行。”吴国安想了想,说道:“我如果信了天主教,在地方上做事,有很多不便,送一个孩子来信教,行不行?”康奈尔高兴道:“行,行。选个好日子,我就为孩子施行洗礼。至于儿子的事,我要回一次比利时,查一些资料,还要带两个女助手过来帮忙。”他心里已经想好了,他到时候用人工授精的方法,在母体里植入带有男性染色体的精子,一个大胖小子不就生出来了。不过这些事情一定要女人来做,他不能亲自动手,因为中国人封建得很,告别是生育方面的事,往往讳莫如深。 过了几天,吴国安和春凤就把小芬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了天主教堂,康奈尔为小芬做了洗礼,给她取了一个外国名字,叫做史蒂芬。 新城的城郊,有一条河,在成片的水田间静静地穿行,附近的如柱子一般独立的青峰倒映了河里,两相辉映,如同仙境。河岸白鹳在悠闲地觅食,不时振翅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这天正当深秋,天蓝而高,水静而碧,山青而挺,树黄而劲。吴国安一家八口来到这小河边、青峰下秋游。 “从来没有一起出来玩过。”吴国安感叹道,一直以来,他把全付精力都放在客店的打理上,家务从不过问,都是春凤在操持,后来贵琴来了,家里仿佛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客店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当初租的大院早就买了下来,反正房主人也不想回乡了,巴不得尽快脱手。买下大院后,吴国安进行了扩建,精装修,,增添了差不多一倍的客房,请的人手当然也增多了一倍。手头宽裕了,就开始买田买地,虽然《增广贤文》里说,买田买地,不如买书,但他心想,买书来干什么?不能吃不能喝,还是买田买地稳妥。于是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买了三十多亩地,然后租了出去,安安心心做起了员外,当起了地主。这期间,经人提醒,他也做了很多修桥补路、扶危济困的事,给城里的学校捐钱,给养老院捐物资,寺院,道观,教堂, 孔庙关帝庙,凡是和神仙圣人佛有关的事情,他都会慷慨解囊,反正做善事,积阴德,总不会有错。加之,这么多年来,运气似乎还不错,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业,也确实要感谢神仙圣人佛祖上帝的保佑。 他身为客店老板,消息是比较灵通的,鬼子投降时,消息传来,他就有要立即回乡的打算,但客店事务确实分不开身,于是就搁下了。当时他还为洪老师高兴,心想,他终于出头了,至少可以做到省长之类。后来听说国民党和共产党争天下,争了四五年,共产党赢了,国民党输了,共产党坐了天下,新的皇帝名叫毛主席。 不管形势如何变化,小城的生活还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做生意的还得做生意,种田的还得种田。吴国安心想,不管是谁坐天下,出门在外,总是要住客店,所以,客店是可以永远开下去的。 这天难得一家人出来玩,难得彻底放松,再看看环绕自己的全部是女性,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在河边草地上铺开竹席,就拿出吃的喝的出来开始野炊。 孩子们快乐之极,笑着闹着在草地上嘻戏,春凤紧紧盯着小芳和小满,生怕她们不小心掉到水里,贵琴正在给招娣喂奶,看到如此欢乐祥和的情景,吴国安心想,其实有没有男孩也没有什么关系。 一会儿,小芹表演一个舞蹈,是她刚从学校学来的,大意是春天来了,花儿开了,小草绿了,小朋友的眼睛里如同春天一样充满了笑意。她的身体柔软,表情生动,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春天的信息扑面而来。 等她跳完了,全家人鼓掌喝彩,都夸她跳得真好,春凤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心想,现在的孩子真幸福,可以去上学,可以学唱歌,可以学跳舞,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 轮到史蒂芬,她跟康奈尔学了一段时间英语,于是就表演英语对话:Isthatbagheavy,Penny?Notvery.Here!Putitonthischair.What'sinit?Apieceofcheese.Aloafofbread.Abarofsoap.AbarofChocolate.Abottleofmilk.Apoundofsugar.Halfapoundofcoffee.Aquarterofpoundoftea.Andatinoftobacco.Isthattinoftobaccoforme?Well,it'scertainlynotforme! 大家听了,如闻天语,如听鸟语,都觉得有趣,又是鼓掌叫好。到了小芳,她要表演背诗,是春凤教她的,只听她背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大家又是齐声叫好,吴国安看看自家停在路边的两部马车,看看满山的红叶,觉得这首诗真是很贴切。 轮到小满,她才两岁,还不会表演节目,见大家都看着她,吓得钻进母亲的怀里。 笑声中,贵琴笑道:“我们家招娣也表演一个。”说着把招娣抱着举了起来,招娣开心得“咯咯咯”大笑,众人见她雪玉可爱的样子,甜美至极的笑容,都说好了好了,表演得真好。 贵琴忽然道:“欢迎爸爸给我们表演一个好不好?”孩子们大声说好,闹了吴国安一个大红脸,他扭捏半天,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但孩子们不放过他,他只得讲了一个老掉牙的“老变婆”故事。 一家人一直玩到太阳西斜,才收拾物品,上车回城。这时,远山如画,近水如烟,马蹄得得,铃声叮叮,洒下一路欢笑,一家人尽兴而归。 七 引窝鸡蛋 一天,客店来了三个人,为首一人,面无表情,两个从人,一胖一瘦,见了吴国安,瘦子说道:“这是人民政府的石主任。”吴国安陪笑道:“石主任好,两位同志好,请坐,请用茶。”石主任坐下后,问道:“你,就是,客店的,老板?”吴国安点点头,石主任道:“从今天起,新城,客店,收归,国有.”都说人讲话有力,叫做一字一顿,他讲话是两字一顿,或三字一顿,吓得人的心“砰砰”的跳,吴国安心想,他难道是中气不足幺?如果真的中气不足,看来是活不长久了。(为了行文流畅,下文不再学石主任的讲话,按正常语气写。) 石主任接着说道:“店里的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我们作了调查,你在城外还有几十亩地,你不仅是残酷剥削工人的资本家,你还是残酷压榨农民的地主,这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绝不允许你这种吸血鬼、寄生虫继续残害人民。你马上把客店的账本物资清点移交,交出土地的地契,然后等待人民政府的进一步审查。”吴国安听他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头脑里翁翁翁的,一塌糊涂,似乎脑浆都沸腾了。 石主任继续道:“店产、家产全部没收,念在你以前还做过一些善事,所以在客店里给你保留一份勤杂工的工作,拨一间房给你一家人住。”吴国安只有呆呆地听着,一点反应都没有。瘦子提醒石主任道:“还有他两个老婆的事。”提起这件事,石主任显得有点愤怒,他的声音也更加严峻了,只听他道:“享齐人之福,哼,腐朽没落,恬不知耻。在新社会,这是重婚罪,这是非法的。”他转头问瘦子:“他小老婆姓什么?”瘦子答道:“姓赵,叫赵贵琴。”石主任道:“姓赵的这个女人,从那里来,回那里去。你们两个具体办理相关事项。”说完站起来走了。 瘦子和胖子两个人真是办事的能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犹如狂风暴雨一般,顷刻之间,吴国安一家就从客店里被扫地出门,被安排到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时居住。 仿佛天塌下来一样,一天之中的变化,如同从天堂到了地狱,一家人愁目相对,一筹莫展,眼看着就要断炊,就要绝食,就要流落街头,就要逃荒要饭。吴国安心想,这个石主任和盘龙将军一样狠。 赵贵琴强笑道:“安哥你不用担心,我和招娣回娘家住一段时间,等局势好了一些就回来。”吴国安垂泪道:“委屈你了,我现在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能给到你。”贵琴道:“一家人讲这些话干什么又不是你的错,凭着勤劳的双手,找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吴国安转向春凤,道:“现在搞成这样,这几个孩子,跟着我们只会饿死,我想送两个出去。”春凤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于是垂泪点点头。吴国安道:“康奈尔在这里也呆不下去了,他过几天就要回国,我想让史蒂芬跟他去。”春凤心里一阵阵抽痛,如果史蒂芬真的去了,以后相隔万里重洋,可能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但这却是史蒂芬唯一的一条生路,所以春凤默默不语,算是同意了。 吴国安接着道:“小芳我想让刘秋生接去,听说他们土改了,分了田分了地,日子好过了,小芳如果去了他家,温饱应该有保障。小芹和小满我们自己带,日子再艰难,总得还要过。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相信石主任不给我留一条活路。”春凤心想,现在石主任就已经把我们全家往死路上逼,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下午,刘秋生来了,知道了大致的情况,又见到吴国安一家挤在一间小房间里,心中不忍,对吴国安说道:“吴哥,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吴国安正要借酒浇浇愁,于是答应了,和刘秋生到了一家小酒馆,炒了两个菜,打了两斤酒,两个人就对喝起来,吴国安心中烦闷之极,想起前路茫茫,不觉心乱如麻,心如死灰。 刘秋生道:“吴哥,丘萍服了省城老中医的药,大半年了,身体明显强壮了许多,老中医说一年后就可以要孩子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吴国安不再想自己的事,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说道:“应该不假,我听康奈尔说,类似丘萍这种情况,服药之后,都有了子女。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心想事成的。”刘秋生道:“但愿如此。只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没有底,我想从你家接一个妹子回去,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他是想说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但似乎难以启齿。然而吴国安知道,这是刘秋生在给他面子,本意是要帮助他,帮他带一个孩子回去养,但说出来却是为自己到他家来接一个孩子。 本地的风俗,所谓“接”孩子,是说认孩子做义子义女,如《三国》中刘封关平的故事。俗称“接抱儿”。没有孩子的家庭,往往就“接”一个孩子,把他带回去做“引窝蛋”,希望借此生出自己的孩子。 母鸡下完第一波蛋,激发了它的母性,于是它就想要做母亲,不再下蛋了,整天“咯咯咯”的叫,到处走动,十分焦燥,俗称“爆”了,要让它不一直“爆”下去,就要采取一种方法,就是先把一个蛋放在鸡窝里,母鸡见了就去孵,结果是引得它继续重新下蛋。放在鸡窝里引诱母鸡重新下蛋的这只蛋,就叫做引窝蛋。自家没有孩子,“接”一个孩子回去,引诱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接”去的这个孩子,就是“引窝蛋”。 刘秋生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为了他自己,但吴国安明白,其实他是想帮吴家渡过难关,何况吴国安已经有了要将小芳“接”到刘家的想法,见刘秋生主动提出来,就欣然同意了。说道:“我也正想跟你提这件事,政府把我的产业财物全部剥夺了,我现在已经是一贫如洗,大人还可以熬一熬,孩子却太可怜。就将小芳送到你家,请你帮忙带她。”两人议定了。就说些其他的事情。刘秋生说他们村打倒了地主,所有穷苦人家都分了田地,他分到手的都是好田好地,从此不再做雇农了。又说解放军的小分队进山里剿匪,死了很多人,他亲手埋下去的都有十几人。吴国安感到这次真的变天了,以前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都不许再做了,比如娶小,比如买地,比如赚钱,比如信教,比如做老板。他忽然想起洪波,他不知还在种罂粟没有,现在看来,种罂粟肯定是杀头的大罪。所以政府还给自己一份工作,给一间房住,已经是非常宽洪大量的,自己应该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才对。 想通了这一点,他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毕竟,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来适应人。 当天,吴国安把史蒂芬送到康奈尔处,康奈尔也不多说什么,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吴国安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将来等她长大了,再让她回来看望你们。”史蒂芬茫然失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吴国安泪如雨下,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去使劲贴她的脸,然后狠狠心,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贵琴母女二人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带了一个小包裹,就要回娘家了。吴国安送她们到街口,苦笑道:“贵琴,真是对不起你,但愿来世做牛做马来被报你。”说着把招娣从她怀里接过来,细细地看,似乎永远都看不够,招娣看着父亲嘻嘻地笑。贵琴道:“安哥,你回去吧,我们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会把招娣带好。”吴国安伤心欲绝,终于放手,把招娣交还给她,看着她母女俩的背影消失了街角,自己才黯然返回。 春凤给小芳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吴国安一道,一人牵着小芳的一只手,和刘秋生一起,来到城门口,这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南边滚来一片浓云,看来晚上有一场大雨要下,风吹过来,已经十足的凉意了。 小芳听说要跟刘叔叔去乡下住几天,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父母,但她是小孩心性,图新鲜,贪好玩,也就答应了。到了城门口到父母道别,跟着刘秋生蹦蹦跳跳就去了。 吴国安看着小芳的背影,禁不住哭出声来,春凤全身发软,已经站不稳,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夫妻俩抱头痛哭,过了好久,才相扶着凄凄惶惶地回到家中。 家中小芹抱着小满坐在床沿上,小满已经睡着了,小芹一脸惊恐,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已经再也不会有了,见到父母回了家,她才稍微安心一些。 吴国安看到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再想到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心里突然想,难道是自己前生做了什么恶事,受果报,遭天谴,今世才受这么多的磨难?但孩子无辜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折磨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却说小芳和刘秋生离城往刘家屯方向走,走了两里地,就脚痛走不动了,刘秋生要把她抱起来继续走,她嘻嘻嘻笑着不愿意,也虽然才四岁多点,但和她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只有他父亲,其他男人挨近了,她就全身不自在,她不习惯外人的气味。 刘秋生见她不愿被人抱,只得由她,两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小芳问道:“刘叔叔,乡下好不好玩啊?”刘秋生道:“好玩,比在城里好玩,夏天就河里捞鱼,冬天就到竹林里捕鸟。”小芳道:“我听说最好吃是天上的斑鸠,地上的竹牛,斑鸠我见过,竹牛是什么东西啊?是不是生在竹林里面的呢?”刘秋生道:“竹牛就是竹笋,竹笋当然长在竹林里,春天下雨过后,竹笋就全部长了出来。”小芳笑道:“我知道,雨后春笋。”小芳又道:“我妈经常用竹条打我,说是竹笋炒肉。”刘秋生笑了起来,说道:“等春天到来,我们就到竹林里采竹笋,真的给你用竹笋炒肉吃。”小芳又问道:“竹林有没有蛇啊?我最怕蛇了。”刘秋生道:“蛇倒是有,叫青竹彪,没有毒的,不可怕,就算被它咬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小芳害怕道:“被它咬了多痛啊,我一看见蛇就害怕得要哭,我不去竹林里采竹笋了。”刘秋生道:“好的,我们不去竹林,我们去山坡上捡地泡吃,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到鸡枞菌,用油炸了,香得很。”小芳露出向往的神色,偶尔母亲在市场上买到过鸡枞,用油炸了,吃起来真的非常的香。 说话间,夕阳已经被一团黑云遮住了,刘秋生心想如果一会儿大雨落下来,再加上天黑,路就不好走了。他拉起小芳,继续赶路。见到路边有一户人家,就进去借了一把油纸伞,因为以前赶场经常经过这里,所以都认识,人家就肯把伞借给他。他还借了一个背篓,准备一会儿用来背小芳。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已经下来了,刘秋生赶忙和小芳到一处突出的山岩避雨,顷刻间,电闪雷鸣,黑云低垂,大雨如同一块幕帘一般从南向北挂过来,田间的路边有一棵树,枝繁叶茂,在风雨中乱摇,忽然一道亮光闪过,接着一声巨响,眼看着那棵树冒出一阵青烟,一根枝条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刘秋生道:“下雨的时候,不能到树下避雨,否则会被雷劈。”小芳见到天地如此之威势,吓得她面如土色,后悔贪玩跟着刘叔叔出来,心里想爹妈了,嘴一瘪,放开声音,大哭起来。 刘秋生连忙道:“莫哭,莫哭,这种大雨下一会儿就停了。”小芳收住了哭声,果然,大雨来得快,去和也快,虽然还在下着渐渐沥沥的雨尾,但已经可以赶路了。爱以了这一番惊吓,小芳又怕又累,已然走不动了,刘秋生把她放在背篓里,背着她,打开伞,走进了雨中。 大雨过后,道路泥泞,河水暴涨了不少,一些山路变成了小溪,四周都是哗哗哗的流水声,而蛙的叫声也更大了。乌云已经渐渐向北移,南边的天空,露出一角蓝天,虽然天还没有全黑,但已经可以看见明亮的星星在闪烁了。 刘秋生见天晴了,心中定了定,而小芳这时已经在背篓里沉沉睡着了。 继续走了十多里,乌云全部散了,满天的星星露了出来,一弯月牙斜挂在天边,似乎有点冷清的感觉。不过刘秋生不会欣赏这些,他也不会抬头看天,他要低头认路,不要一个踩空了,摔一个跟斗,就不值得了。 如果是一个人赶夜路,他是不怕的,特别是现在土匪都剿清了,但若遇到成群结队的豺狗,则是一个大麻烦,所以他一边急急的赶路,一边还东张西望,心里念道,快走快走,别来豺狗。 豺狗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你不要它来,它偏来。四五只豺狗从山坳里转了出来,低低地吠叫着跟到了刘秋生的后面,只不过畏情他的火把,不敢过分逼近。 豺狗跟着人,倒不是要吃人,而是希望人能给它一点肉骨头之类的东西,乡下人去赶场,难免会出现赶夜路的情况,这种时候,一般都要准备一些碎肉、骨头、内脏之类,就是为了在半路遇到豺狗时丢它,它得到这些东西,吃好了,满意了,也就去了。如果你没有这些东西给它,它就阴魂不散地跟着你,搞得你很是心烦。 刘秋生当然知道这些,所以他见到豺狗跟过来,就把准备好的碎肉抛给它们,豺狗一哄而上,嘶咬着,争抢着,不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又跟了上来。显然刘秋生给它们的碎肉太少,还不够它们塞牙缝,因为刘秋生预备的是一只豺狗的量,现在一下子来了四五只,当然就不够了。 刘秋生心里发愁,想到还有十多里的山路,如何能够坚持下去,看来今晚是别想回到家了。 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可举起砍柴刀杀入狗群,砍翻一两只,也就把它们吓退了。但现在,背上还有个小女孩,把她照顾周全才是头等大事。他想起路边有一个小山洞,入口极窄,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到那里去可以跟豺狗对峙。 于是放开脚步,快速来到山洞前,用火把往山洞里探了探,见无异常,就把背篓放到山洞里面,踏熄了火把,转过身,拔出砍柴刀,盯着面前的豺狗,他已经数清楚了,豺狗一共五只,正汪汪叫着窜来窜去,想攻上前又不敢,想撤退,又不舍,乱了一会儿,全都坐下来,面对着刘秋生,用碧绿绿的眼光盯着他。 星光下,旷野里,山洞前,一人五豺,就这样对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当然不是含情脉脉的对视,而是生与死的对视。 月亮渐渐升高了,淡淡的月光照着大地,可以依稀辨出山脉、树木的轮廓,眼前五只豺也看得清楚,有大有小,大约是一家吧。开始的时候,刘秋生双目炯炯有神,慢慢地,他的目光迟顿了,手脚僵硬了,提着刀的右手,仿佛有千只万只蚂蚁在爬,背心的冷汗如山间暴涨的溪水一般在流,双脚沉重得打颤,他想坐下来歇一会儿,但他脑袋还是清醒的,他拼命叫着自己的名字,叫自己千万不能坐下来,一旦坐下来,豺狗一涌而上,自己和小芳就要成为它们的美餐。侧耳听听身后,小芳的鼻息声清晰可闻,偶尔翻动一下,还发出嘻嘻的笑声,显然她正在做着美梦,也许正在梦着在小河里捞鱼吧,也许正在梦着在竹林里捡竹笋吧,也许正在梦着和她自己的姐姐妹妹们一起玩耍吧。 刘秋生也想过冲上前去与豺狗搏斗,但他怕离开了洞口防守的位置后,被豺狗趁机攻入,他听老辈人说过,豺狗是很聪明的动物,有时还会使用计谋,比如包抄合围,声东击西之类,所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月亮渐渐西沉了,东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一阵雄鸡的啼叫声从远处传来,山路上也传来了马铃声,豺狗们知道这一晚是白等了,只好撤退,一只高大的豺狗最后看了刘秋生一眼,眼光中满含着恋恋不舍的意思。 刘秋生见豺狗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全身一松,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全身肌肉、骨节又酸又痛,口干舌燥,眼睛发花,耳朵嗡嗡直叫,他现在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会坚持这么一晚。突然想起说书先生讲过,关云长护送两位嫂嫂的故事,也曾经持刀站在屋前守了一夜,虽然关云长持的是青龙偃月刀,自己持的是砍柴刀,但凝立坚持一晚上的这份毅力,应该是一样的吧。想到这里,他不禁很有些佩服自己。 这时身后小芳说道:“刘叔叔,我们怎么在这个山洞里?这就是你的家吗?”刘秋生失笑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天亮后再走。”小芳已经睡醒了,从背篓里爬出来,跑出洞外,看到广阔的原野,蒸腾的雾气,她欢快地跑了开去。 刘秋生跟随她来到山路上,不一会儿,天大亮了,这时,过来一辆马车,刘秋生实在走不动了,就跟马车主人交涉了一下,给了他一点钱,然后坐上了他的车。 回到刘家屯的时候,差不多快到中午了,丘萍在村口的坡上张望着,见了刘秋生,欢喜得快步迎了过来,见到小芳,觉得有些诧异,刘秋生道:“回家再慢慢讲。”一行三人回到了家中。 经过一个上午的车行颠簸,小芳又困了,丘萍盛了一碗早就煮好的小米粥,看着她吃完,又烧了一盆热水,帮她把全身擦洗干净,然后抱她上床,盖好被子,才出堂屋里来和刘秋生说话。 这时刘秋生已经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粥,正坐在板凳上捶手捶脚,见丘萍出来,就跟她说了吴国安家的近况,自己“接”小芳来家中,等等事项说了,至于昨晚夜斗豺狗的事,则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丘萍听说小芳来家做引窝蛋,欢喜得不得了,这么多年来,她在家族中一点地位都没有,就是因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家族中的姐妹妯娌,都十分看不起自己,这次去省城看了老中医,抓了药回来,已经吃了大半年,说是一年后见效。到底能不能见效,她其实心中忐忑。现在来了一个引窝蛋,根据老辈人的传言,这种方式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在她的心中,大约是省城老中医和引窝蛋给她的信心各占一半,加起来就是全部,所以她笑逐颜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肚子鼓起来了。 刘秋生见她如此高兴,也跟着高兴,他开始还有点不放心,生怕她不愿意带别人的孩子,搞得自己在吴哥面前为难,现在见到她欢天喜地,虽然知道她的真正心思,但小芳能够稳稳地留下来,并由吴芳变成了刘小芳,刘秋生的心里,当然也就轻松了许多。 睡到天擦黑,小芳醒了,看出这些陌生的环境,又好奇,又害怕,心中想妈妈爸爸了,听听四处没有人声,只有老鼠在屋角啃箱子的声音,她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八 桑坪之花 桑坪是新城县的一个镇,在县城的西南方向,处于高山和平坝的过渡过带,丘峦起伏,土质肥沃,适合种植桑树果树,农作物则以油菜和小麦为主,或长或狭,或胖或瘦的水田散落其间,条条小河如同水背上的血管一样,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人们在水流湍急的地方建起一座水车,水车就一直“咿咿呀呀”地叫起来,把河里的水抽到高处的田里,更为宽阔的地方,则筑起一方方的池塘,用以养鱼养虾,鱼塘里的淤泥富含营养,捞上来就培在池塘岸基上,桑树就种上岸基上,长势十分喜人,桑叶摘回去喂蚕,桑椹就丢到池塘里喂鱼。所以桑坪镇这种地方,可以说是高原上的江南。 刘家屯在桑坪镇的东南角,再往前走,就是另外一个县了。从刘家屯到镇里的距离和到县城差不多,所以村民赶场就多了一个选择,去镇也可,去县里也可。 刘小芳在刘家健康成长,期间也回城看过父母,但母亲坚决不允许她多呆一天,相聚片刻,就让她回到刘家屯。慢慢地,她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觉得可能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小时候跟着父母,长大了就要跟着别人。不是吗?史蒂芬不就跟着一个外国人走了吗? 到第二年,丘萍的肚子果然慢慢大了起来,夫妻俩大喜,每天小心翼翼,不让丘萍干任何重活,还每天祈求老天爷保佑,要把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保住。在丘萍心中,她认为怀上这个孩子,小芳和省城老中医的功劳一样大,当然,饮水思源,还感谢吴国安和康奈尔。 孩子足月生了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刘家大摆酒席,十里八村的亲戚朋友都来祝贺。丘萍从此一发不可收,接二连三又生下两个男孩下来。三兄弟分别刘兴厚,刘兴民,刘兴农。 刘小芳这五六在刘家坪生活,从表面上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但慢慢体会,会发现她其实和其他乡下孩子还是颇有不同。 她的玩伴是隔壁邻居的陈小惠和汪小翠,一个比她大一岁,一个比她小一岁,其他村里的男孩子、女孩子一大堆,也经常在一起玩,不过她和小惠小翠要亲密很多。 她早就发现,她和这里的孩子有很多不同,而她跟她们玩到一起,就必须消除这些不同,也就是她要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和她们一样,这可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 全村的人都夸她:小芳笑起来真好看。但她却有些不敢笑,即使笑,也尽量不露出牙齿,因为她的牙齿跟别的孩子不同,她的牙齿是雪白的,是圆润的,如同一排贝壳,整整齐齐地排在口里,所以笑起来当然光彩照人。但小惠和小翠的牙齿则不同,小惠的黄黄的,还往外翘,俗称“大龅牙”,讲话的时候,嗤嗤的漏风,吐字不清。 她弟弟则反过来,是下面的往外翘,俗称“地包天”。小翠的则是焦焦的,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就像狗的牙齿,所谓犬牙交错这个成语,就是说她这种情况。而其他孩子的牙齿也跟她俩差不多,没有一个像小芳的这样白,这们整齐。这让小芳很苦恼,好偷偷在牙齿上抹了一点黄泥巴,暂时看上去,牙齿变黄了,但一漱口一吃东西,牙齿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特别是她保持着良好的习惯,早上晚上都要刷一次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刷得很仔细,很干净,这是她母亲特别交待的,并给她配备了小牙刷和牙膏。其他小伙伴则不同,不仅本身黄、黑、焦,而且还敷着一层厚厚的牙垢,看起来很脏,口腔的异味也大得很,不能面对面的讲话,因为他口里的臭味让人实在是受不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扎起来,像一个马尾一样,走起路来,一左一右的摇摆,看起来很有节奏,十分有趣。如果不扎成马尾,头发就披散到肩上,有一些卷曲,呈现波浪的形状。据说中国女孩的头发很少呈波浪形,外国女孩才有。刘家屯的女孩的头发,大多是直的,枯的,黄的,稀疏的,而且经常是一绺一绺的沾连在一起,露出头皮上小块小块的黑斑。小芳也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经常洗一洗,村头的水井边就有十几棵皂角树,树上吊着的皂角,如同千把刀万把刀,只要取下一把刀,捣烂了,把汁涂在头发上,揉一揉,再用清水一冲,就满头清香了。 小芳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部分如同宝石,白的部分如同白玉,顾盼之际,十分灵动,一弯眉毛黑漆漆的,仿佛每一根都清清楚楚,所谓“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大概就是说她的这种眉目。她的眼睫毛长长的,微向上翘,扑闪扑闪的,衬得一双大眼睛飘逸秀美,即使是脉脉凝视的时候,也仿佛在说话。其他多数小孩的眼睛,有点直,有点滞,有点涩,有点死,叫他一声,他不是立即把眼睛转过来,而是脑袋转过来,眼睛是不动的。 小芳的母亲特别向她交待了,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更要特别注意打理,一个好女孩,特别注重细节的维护。脸面上的细节当然要十分注意,如牙齿缝,鼻孔,眼角,一定要随时保持清洁。这一点,大多数人都做得到。而耳垂、耳背,下巴下面,脖颈后面,这些地方,自己看不到,往往容易忽视,所以就要更加小心修饰。因此,当她把头发挽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脖颈,看到的人往往都要惊叹一声。其实,如果看到过日本女人,就会知道女人的脖颈是多么的柔美动人。 吴国安早就发现,本地的水质可能有问题,所以他对自家吃喝的水,都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他同时也给了刘秋生一大包明矾,说是用来浸在水里,可以取得使水质净化的作用。刘秋生拿回来后,每次水缸装满水时都放点明矾进去,果然,水中的悬浮物明显少了,水质更清澈了,往常水中一点点铁锈的怪味也没有了,最明显的变化是,以前用锑壶烧水,壶底都要结一层厚厚的水垢,俗称“水锅巴”,现在往水里放了明矾,水锅巴就明显少了。所以刘家吃的水,喝的水,都和别人家不同,他们家的孩子自然跟别家就有了分别,兴厚,兴民,兴农,三兄弟的牙齿就基本是白的了。 更为关键的,小芳还保持着“用水”的习惯,无论热天冷天,无论多忙多累,从未间断过。这是她母亲对她们姐妹最严厉的要求,所谓“用水”就是用水洗下身,在城里家中时,因为天天要洗热水澡,所以也就同时“用水”了,到了乡下,没有天天洗热水澡的条件,就请丘萍为自己准备了一只小木盆,坚持每天都“用水”。而有的女孩子,不要说“用水”,六七岁了还穿着开档裤,露出下体,看上去又红又肿,又黑又脏。小芳心想,她们为什么就不害羞,如果是我,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开始时,她想把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样,想改变自己的一些习惯,结果发现,要想变干净很难,要想变脏则更难,所以她尝试了几天就放弃了,心想,我就这个样子吧,人家喜不喜欢我,随他去吧。 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无可奈何的事,比如那些小男孩,大多都在鼻孔下面掉着两条鼻涕,浓浓的,黏的,还随着他的呼吸一进一出,一伸一缩,有的高手还可以左进右出,或者右进左出,一些女孩子也学他们,这种情形,让人看了,十分恶心,小芳心里就想不明白,随手把鼻涕擦掉,是很难的一件事吗?对这种人,大人们都叫做“大鼻脓”,可见人们是反感的,当然,如果听成“大鼻龙”,说不定就是赞扬赞美了。但她慢慢发现,不是她想要变得别人一样,而是大家都想要变得和她一样,大家都想象她一样有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卷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袭人的香味,高雅的气质,所以实际上,她的到来,在引领着本地的时尚,改变着本地的风俗。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玩法,确实是十分快乐的日子。河里的鱼很多,三指宽,青色背脊的鲫鱼,大人们都说这是一种很补的鱼,特别是女人坐月子时,用来熬汤,催奶的效果最好。一指宽的细长条是草鱼,还有差不多大小的泥鳅,捞上来,放在清水里,让它把肚中的泥水吐干净,也不用开肠破肚,直接扔进油锅里炸,吃起来又脆又香,实在是无比的美味。 最让人兴奋的事,是和男孩子到田里捉黄鳝,因为黄鳝有牙,咬人很痛,加之它像蛇,所以增添了无穷的恐惧。水稻收割之后,水田里就空阔了,这时,慢慢在田里找,会找到一个小洞,不要慌,再找,小洞的附近一定还有另一个小洞,这就是黄鳝的进口和出口,一个人在出口守着,另一个人从进口用手指往里一捅,黄鳝受了惊吓,就从出口逃走,守在出口的人要把手指做成钳形,一卡下去,黄鳝就捉住了,因为黄鳝全身都是黏液,滑不溜湫,不懂得使用这种指形,是抓不住黄鳝的。 破黄鳝时,也很有讲究,首先要用钉子把它的头钉在一块木板上,然后用小刀破开它的肚子,把内脏和脊骨全部剔出来,特别要小心的事,脊骨一定要剔干净,因为黄鳝体内寄生着一种细如头发丝般的线虫,高温都杀不死它,人不小心吃下去了,这线虫说不定就会盘据到人的脑里,使这人变成疯子。所以,黄鳝虽然非常好吃,但吃它是有风险的。 热闹的事情还有捉蜻蜓,蜻蜓是学名,土名叫“冲关”,最大的一种叫“绿大头”,全身有斑马一样条纹的叫“马脚杆”,红黑相间的一种叫“点漆”,满天飞舞,也是最多最常见的一种叫“红冲”。要促住“冲关”有几种办法,促红冲最容易,因为它们飞得慢,飞得低,你如果对着它们急冲过去,伸出手一抓,大约也能抓到一两只。捉“点漆”和“马脚杆”一般用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是用竹片围成一个圈,然后将蜘蛛网完整地罩下来,变成一个移动的蜘蛛网,用竹杆绑住,做成一个探雷器的样子,就可以捕住“点漆”和“马脚杆”了,这种方法男孩子用得多一些。女孩子一般用一根水稻杆,在末端涂上一种黏性极强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一种树的果实,像黄豆大小,剥开了,淌出来的就是那种液体。涂好之后,看见停住的“冲关”,就慢慢向它伸过去,一下子沾住它的翅膀,就算成功了。 捉“绿大头”的方法最有想象力,用稻草扎成一个“绿大头”的形状,然后用细线拴住,对着“绿大头”一绕,“绿大头”以为是异性,一下子扑将过来,抓住稻草“绿大头”就不松开。所以,看得出,越是个头大的“冲关”,似乎就越笨。 有时与小伙伴们成群结队,要到山上、田野、坡地,等等地方去“讨猪草”,其实就是去采猪吃的野菜,诸如白储麻,猪笼草,绞股蓝,红薯藤,南瓜叶,等等,都是猪爱吃的东西,还有墙枫叶,其实就是何首乌,猪不是很爱吃,但掺在猪食里面,它也吃下去。猪草打回来后,就将之剁碎,然后掺点碎玉米,就煮成大大的一锅,煮好之后,等稍凉一些,就可以给猪吃了。而这时,猪已经饿得不停地哼哼,似乎它总是饿的,所以它哼哼的时间特别多,不多如果吃饱了,它就睡得很沉。 男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成一排撒尿,比赛谁撒得最远,有时也不比赛,而是屙在牛鼻子上,牛就伸出舌头来舔食,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大概它是喜欢尿的咸味吧,它当然不知道童子尿其实是一种补品。女孩子们看着他们的这些行为,感到又害羞又可笑,想学当然学不来,只好远远的避开。 时间如流水,十年弹指一挥间。转眼间,小芳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远乡四邻,来提亲的人家似乎踏破了门槛。桑坪就流传开了这么一句话:桑坪一枝花,长在老刘家。 刘秋生夫妇当然不能为她做主,一者,新社会了,提倡自由恋爱,再者,她的父母还在县城里,真要做主,也要由她的父母去做。何况他们现在主要的心思,都放在三个儿子的身上,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 刘小芳所上的初中,在桑坪镇,上学的时候要住在学校,假期时才能回到刘家屯。她的成绩出类拔萃,在班上,在整个年级,可以说是一骑绝尘,把其他同学远远抛在了后面,而人品长相,也是鹤立鸡群,惹来不少的羡慕,忌妒和恨。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三十出头,戴付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一天,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对小芳说:“你师母不喜欢清静,喜欢热闹,你不如不要在学校食堂吃饭,到我们家来吃吧,既可省点钱,又热闹一些。”刘小芳见过师母,知道师母是个热心肠的人,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也曾经叫小芳到她家去吃饭,小芳听了班主任的话,就动心了,因为师母做菜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何况交给班主任家的生活费,算下来可以为家里省一半的钱,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在班主任家吃饭还不到半个月停止了,原因是校长知道了这件事,把班主任叫去严加训斥,说道:“班上的椅子断了一支脚,也不把它修好,上级领导来见到了,像什么样子!”班主任忙道:“是是是,马上修,马上修。”他心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也这么关心?又听校长说道:“那天我去你们班,见到放在讲台上的地球仪,就跟一个学生开玩笑,问他,‘这个地球仪为什么是斜的?’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居然惊慌地回答说:‘不是我弄的。’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学生都是什么素质?”班主任抱歉道:“我马上给他补课,提高他的素质。”心想,地球仪斜了当然不是他弄的,但是谁弄的呢?校长脸色还是难看,说道:“从本周起,为了培养学生的集体荣誉感,学生们分成八个人一组的小组,吃饭,学习,劳动,都要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也要下基层,和学生们同吃同学习同劳动,全体老师都要这么做,明天就宣布这个决定。你们班的地理这么差,我亲自来给他们补。”班主任这才恍然明白,校长是因为刘小芳到自己家里吃饭而发火。 暑假期间,刘小芳回了一趟县城,见了父母和姐姐妹妹。新城客店因为环境幽静独特,服务项目独树一帜,已经被定为县政府招待所,客店经理由县政府直接任命。吴国安在招待所做勤杂工的工作,每天洗厕所,拖地板,换灯泡,装玻璃,忙是忙了点,但也不是十分辛苦,只是收入太过微薄,不够一家人吃穿用度,只能是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刘秋生时不时送一些粮食来,有时是米,有时是面,也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吴国安的窘境。春凤经常暗自垂泪,对她的眼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人的面孔,只能看见物体的大致轮廓。小芹已经读高中了,小满还在读小学。春凤拉着小芳的手,心中酸楚,觉得对不起她,眼泪又滚滚而下,小芳道:“妈,你不要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给你捡了一大捆鸡枞蓖回来,已经洗好了,你说是炒着吃,还是用油炸吃?”春凤道:“炒吃吧,你爸爸今天要晚点回来,你等他回来,陪他吃一餐饭,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小芳答应了,于是和姐姐小芹一起做饭,两姐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晚上吴国安回来,小芳见父亲苍老了许多,心里难过,就把闲时给父亲做的鞋拿出来给他换上。吴国安穿上后,在地上踩了踩,笑道:“合脚得很,很舒服。”他当勤杂工这么多年,已经安于现状了,而且几乎忘记了县政府招待所曾经是自己的产业,似乎是公家的才是理所当然。 第二天,回到刘家屯,三个弟弟离村好远来接姐姐,刘小芳大喜,弯腰抱起兴农,姐弟四人一起往家里走。这时,凉风习习,松声阵阵,炊烟四起,彩霞满天。 九 雕花木箱 刘小芳姐弟四人回到家中,只见家中的堂屋里有两个木匠师傅正在干活,一个年纪大些,留着一丛山羊胡子,一个年轻的,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见了小芳,神情有些腼腆,打了一个招呼,就继续埋头干活,看起来十分专注。丘萍正在给师傅倒茶,见小芳回来,就介绍说:“这两位是王师傅,林师傅。”转向王师傅,说道:“这是我家小芳。”王师傅对小芳笑笑,点了点头,说道:“长得真漂亮,有婆家了没有?”小芳听他问这个话题,赶忙跑出了屋外。 原来,刘家从深山里弄到一些好木料,有杉木,有酸枝,就请了王师傅师徒来,要做一套家俱。 有了好木料,做家俱就十分讲究,床,衣柜,桌子,椅子,不仅要做得结实耐用,还要做得精致美观,比如床柱,形状多样,或粗或细,镂刻雕花,十分复杂,这既考校师傅的车工,还要见证师傅的雕工。王师傅主要负责设计图纸,选择木料,进行整体策划。林师傅就负责下料,刨光,凿孔,接榫,等工作,部件都备好后,再加以组合,一件家俱就成形了,然后是刮灰,刷漆,清零,放置,最后才大功告成。过程其实十分繁复,算一算工期,差不多要一个月。 丘萍对小芳说:“正好了,你暑假在家,就帮我招待两位师傅,地里的活多,我还真忙不过来。”小芳道:“娘娘你放心,我会招待好他们的。”本地风俗,师傅来某家做家俱,主人家要管吃管住,工钱另算。小芳暑假在家,正好为师傅做饭,可以说帮了家里一个大忙。 丘萍笑道:“那就好了,弟弟们你也要照看一下。”小芳道:“好的。娘娘,我们都做些什么东西啊?”丘萍给她说了。她叫刘秋生为叔叔,叫丘萍为“娘娘”,这是当地的独特叫法,这个“娘”的发音,和“爹娘”的“娘”发音不同,“爹娘”的“娘”发阳平,而叫与母亲平辈的女性为“娘娘”,发音为阴平,平常称女孩为“姑娘”,其中的“娘”,读音也是阴平。意思类似于普通所称的“姨”。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芳每天都很忙,要为一大家人做饭,要喂猪,要洗衣,家务事一大堆。空闲的时候,就要弟弟们坐在堂屋里看王师傅和林师傅做活路。这“活路”二字,是当地人发明的一个十分特别的词汇,那意思是做就有活路,不做就是死路。“活路”本来应该是一个偏正词组,在这里,成了一个专有名词。 王师傅边做活路,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他肚子里的故事可真多,特别是《西游记》故事,惊彩离奇,听起来惊心动魄。 小芳同时看很喜欢看林师傅做活路,特别是在做刨工时,他光着膀子,身体向前倾斜,一前一后的刨着,很有节奏感,一朵朵木花从他的刨子里钻出来,散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堆了一大堆。这个东西用来生火最好,一点就燃,不像从山上捡回来的柴火,表面是干的,里面还是湿的,点了半天不燃,还冒着浓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兴厚兄弟们还喜欢躺在刨花上面玩,软软的很舒服很有趣。 但刨木的活,可能是最耗费体力的。当地下刨花堆积如山的时候,林师傅背上的汗珠也流成了河。这个时候,小芳就会递块毛巾给他擦擦汗,或者端一碗热茶给他,要他喝口茶歇一歇。林师傅很感激,他干起活来就更卖力更专注了。 半个多月功夫,像变魔术一样,一套家俱已经摆放在堂屋里,床,衣柜,桌子,椅子,高低错落,美观大方。接下来就要开始刮灰刷漆了。刷漆分两种,如果用洋漆,颜色容易脱落,但美观鲜亮,如果如土漆,也就是生漆,则颜色耐久,但色彩就显得黯淡一些,不过生漆却是耐磨,磨得越久,它暗红色的色彩就越发光亮。所以年轻人喜欢用洋漆,年纪大点的人喜欢用生漆。 刘家的这套家俱决定用生漆,王师傅在调漆的时候,让孩子们离远一点,说生漆会使人皮肤过敏。小芳心想,我都是大人了,应该不会过敏,所以她没有离远,而是继续围在师傅的身边,看他们干活,不过,慢慢的,她看林师傅的时候多,看王师傅的时候少了。 小芳曾问林师傅叫什么名字,林师傅道:“我叫林森,你数一数有多少个木?”小芳真的掰着手指头数,笑道:“五个木,这么多木,难怪得你是木匠。”林森笑道:“是啊,城里有一个人叫石磊,有一个叫金鑫,有一个叫水淼,有一个叫万圭,你猜一猜,他们都是干什么活的?”小芳笑道:“第一个是石匠,第二个是铁匠,第三个是渔夫,第四个农夫。对不对?”林森拍手笑道:“一点都不错,猜对了。”小芳道:“还有这样取名字的,那你说我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林森道:“意思是你像花朵一样芬芳,香得很。”小芳心中欢喜,一阵脸红,跑了出去。 生漆调好了,木面上刮过的灰也干了,接下来就要刷漆,一般要刷三遍。第一遍刚刷完,小芳就过敏了,脸上手上脚上,长了些泡泡,还痒得难受,不敢用手抠,一抠就出脓血。小芳急得要哭,看着脸上的红疹水泡,心想这么丑,怎么见人啊。又想,都怪自己呈能,王师傅已经告诉过自己要离远一点,自己偏偏不听,真是自讨苦吃,自作自受。经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完全说对了。 王师傅安慰她道:“不要担心,弄点苦瓜、黄莲,熬成水,擦几次就好了。”苦瓜屋后的自留地里就种得有,黄莲却要到山里去采,而且是深山里才有。王师傅对林森说:“小林,你今天先停工一天,帮小芳去采一些黄莲回来。”林森答应了。 林森和小芳拿了锄头,背了背篓,怕路上饿,还煮了五六个玉米带上。 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进到山里,山里古木参天,阴森寒凉,虽然是夏天,但林间的风吹过来,也不禁让人瑟瑟发抖。林森知道黄莲一般都生长在高崖上,于是两人攀上一座山峰,在草丛间,树丛里仔细寻找。 本地的山峰形状甚为奇特,拔地而起,如同一支笔一样立在那里,所谓笔立千尺,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山峰上长满了树,高的矮的都有,如果峰顶有一棵高高的树,就真的像一支笔了,像一支毛笔。这些山峰连着山峰,不断向远处延伸,也不知道会延伸到那里去,这种山峦起伏的形势,气势磅礴,人进到山里,真如苍海之一粟,渺小到了极点。 翻过一峰又一峰,不仅采到了黄莲,还采到其他一些珍贵的药材,这时,两人就已经是采药为辅,游玩为主了。 又翻上一座山峰,两人已是满头大汗,这时一阵山风吹来,清爽宜人,心胸大畅。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说道:“快哉。”国文课本里刚刚讲过“千里快哉风”之类的句子,所以两人在这里用上了。 林森看着她红朴朴的脸,鼻尖上还浸出细小的汗珠,阳光从树叶缝隙间照到她的脸上,使他让人产生了一种迷幻的色彩,她逼人的青春气息,就如火辣辣的日光一般,可以把人烧焦,烧化。 小芳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阵羞涩,转过了头,说道:“看什么嘛,脸上尽是泡泡,丑死了。”林森当然不能说不丑,泡泡很美,那就显得言不由衷了。这时,一阵浓烈的花香袭过来,林森游目四顾,发现对面的山崖上一大丛白花,开得十分热闹。他叫道:“噫,你看,那边有一棵栀子花树,我过去摘一朵过来给你戴。”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法国香水用,腰间的小包里放的是栀子花,玫瑰花,桂花,茉莉花等等,或者是鲜花,或者是磨成花粉。小芳看见离那边山崖至少有两丈远,担心道:“这边宽的山涧,过不去的。”林森四周找了找,欢呼道:“这里有一座独木桥。”原来一根大木支在两座山峰之间,桥下云雾翻涌,也不知道有多深。林森跨上桥正要过去,小芳道:“不要急,先用木棒试一试,怕它腐朽了盛不住人。”林森果然用一根木棒去戳那座独木桥,只听“哗啦啦”一声响,独木桥断成几截,掉入了深谷,半天才传上来轰隆隆的回声。 两人吓得脸色发白,小芳抚着胸口道:“幸好试一下,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林森缓了一口气,走到山崖边,抓住一根从山顶垂下来的藤条,用力拉了几下,觉得吃得住力,转头对小芳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过去了。”小芳急道:“算了,不要去了,我不要了。”说话间,林森抓着藤条一荡,已经向对面山崖荡了过去,正好落在那棵栀子花树的附近,他摘了一朵,向小芳摇了摇,笑道:“摘到了。”然后把花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双手抓住另一根藤条,使劲一荡,又荡了回来。 小芳看着他在云遮雾罩的山谷间荡来荡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平安回来,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埋怨道:“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林森笑道:“就像打秋千一样,小意思。”不过当他再看看深深的山谷时,也不禁暗暗心惊,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林森把栀子花从胸前口袋里取出来,插到她的鬃角,一阵花香浸入小芳的鼻端,小芳道:“这花真香,谢谢你啦。”林森嘿嘿笑了笑,又盯着她看了一回,心想,花香算什么,你人才香。 小芳道:“天气不早了,药也采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林森答应了,两人下了山,顺着山路往回走,快到傍晚时,才回到家中。 当晚把黄莲、苦瓜等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熬了一锅,倒出汁来,小芳就把全身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果然就清凉舒服了很多,又擦了两三天,那些水泡红疹就全部消失了,一些痕迹都没有留下。经过这一次过敏反应,似乎有了免疫力,她对生漆就习惯了,不再会过敏反应了。 每天,小芳都要花很多心思给他们做吃的。光是早餐,就经常变花样,有时熬八宝粥,有时煮面条,有时蒸馒头,有时烙大饼,有时包饺子。王师傅赞叹道:“到你家做活路,真是有口福了。”中饭晚饭两餐正餐,每一顿的菜式都不同,应时的蔬菜,山里的干货,河里的鱼虾,应有尽有。三天吃一次肉,一般就是用干笋炒肉,放点酸辣椒。这种自己做酸辣椒,就是中原人说的糟辣椒。小芳说这笋干是她春天的时候在竹林里摘的,切成片,晒干了,一年都可以吃。林森笑道:“这就是著名的竹笋炒肉啊。”小芳笑问道:“你也吃过竹笋炒肉?”林森道:“经常吃,小时候不听话,妈妈的竹笋炒肉就来了。”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小时候都有相同的经历。除开竹笋炒肉外,林森还特别喜欢吃小芳做的腊肉,肥肥的腊肉被她切得薄薄的,几乎透明,这种腊肉,因为用松针熏得好,看起来肥,吃起来不腻,特别是用水豆豉做个辣椒沾水,就更加爽滑可口了。 家中的这些调味食品,都是小芳亲手做的,像酸辣椒,水豆豉,霉豆腐,豆掰酱,酸豆角,咸鱼干,等等之类,让人味口大开,让人感到吃东西,真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王师傅感叹道:“谁要是娶了小芳,这辈子就享福了。” 白天干活,晚上无事,王师傅就拿出一本竖版的书,在油灯里看得津津有味,大约就是《西游记》《水浒传》之类。林森和小芳在院里乘凉聊天。看着满天的星星,耿耿的银河,时不时划过天际的流星,小芳很是感慨。她道:“天上银河那么宽,牛郎和织女要一年才鹊桥相会一次,他们真是可怜。”林森笑道:“现在学习科学知识,谁还会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小芳道:“故事归故事,科学归科学。书上讲,外国人也把天上的星星编了很多故事,什么美神,战神,智慧之神等等,你喜欢什么神?”林森笑道:“我喜欢财神。”小芳道:“庸俗。你为什么不读高中考大学?我看你智力蛮高的,荒费了岂不是可惜了?”林森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想啊,可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十五岁读完初中就出社会,跟我师傅闯江湖了,家里供不起,要自谋生路啊。”小芳道:“原来是这样,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林森道:“我是老大,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一共七姊妹。”小芳道:“我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三个弟弟。”林森笑道:“和我差不多。”小芳叹了一口气,道:“差得多了,我家的情况很复杂。一个妹妹去了外国,一个妹妹是同父异母,还有三个异父异母的亲弟弟。”见林森不解的神情,小芳解释道:“我姓吴,四岁时就接到了刘家。”林森听她如此说,心中生出无限的怜惜之心。小芳黯然道:“史蒂芬去了比利时,不知道她现在怎样?”接着摇了摇头,笑道:“不讲这些不愉快的事,还是讲你的事情吧。”林森道:“我家在城里原来是个大家族,解放后房子田地都被没收了,我爸爸见不能供我们读书,就让我们按自己的兴趣学手艺,说不读书也好,有一技在身,才饿不死。我选择了做木工活,我觉得干这活很有意思,一根毫无生机的木头,弄一弄,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美观实用的家俱,或者雕成人物,花草,虫鱼,禽兽,确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也许我爸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真的预见到了我会做木匠,他老人家真有先见之明。”小芳道:“哦,你叫林森不是因为叫了林森才做木匠。”林森道:“当然不是,我的辈份是木字辈。”小芳道:“我的辈份是草字辈。”林森道:“一个木一个草,难怪我们这样谈得来。对了,我属龙,你属什么?”小芳道:“不告诉你。我和你一点都谈不来。”说罢,笑了笑,起身自己回屋去了,留下林森一个人傻傻的在院子里看银河两边的牵牛星,织女星。 一个月的工期满了,一个月的暑期也满了,一套家俱做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雍荣华贵,典雅气派,全村人都来参观,都羡慕得不得了,有的人家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我赶快准备木料,跟他家一样,一模一样做一套。 第二天就要分别了,王师傅和刘秋生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他们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林森和小芳又坐在院子里聊天。这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很白很亮,月中的桂树的影子看得分外清楚,月光下的院中空地上,如积水空明,似乎还有水草在摇曳晃动,其实是竹子桂树的影子。小芳道:“如果月宫中真有一个吴刚天天砍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砍下来的树也做成家俱?”林森笑道:“当然要,不然嫦娥睡的床,坐的凳子,用的桌子,她从哪里去弄?”小芳也笑道:“你说月亮的阴影也真长得奇怪,恰好长成一棵树的样子。”林森道:“这不奇怪,天的星星不还有一个‘厂’字,一把杓子吗?”小芳道:“要是用桂花树来做成一张床,会不会永远都是香的?”林森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一个箱子,递给她,说道:“用桂花树做的床没有,做了一个箱子,送给你。”小芳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没有看见过?”林森笑笑不答。小芳把箱子打开,见里面还分了三层暗格,构思制作都十分精巧。再看箱面,。见雕了一枝荷花,三朵荷叶,荷花亭亭玉立,荷叶绿意森森。箱子的左侧,是一种水果,右侧是另一种水果,从来没有见过,问林森,林森道:“是热带的水果,稀罕东西,一种叫荔枝,一种叫芒果。”小芳想起来了,上个学期语文老师还讲到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还记得,道是:春沟水动梨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箱子上的花草水果雕刻得极为精致,栩栩如生。小芳抚摸着浮雕,心想,原来荔枝和芒果是这个样子。她问道:“你见过荔枝和芒果吗?”林森道:“不仅见过,还吃过呢。有一年和师傅和广东去做活路,就见到了吃到了,有个诗人不是说吗,如果一天给他吃三百颗荔枝,他就愿意永远做岭南人。可知荔枝的吸引力,也确实十分好吃。”他说得生动,引得小芳口水淌。她十分向往道:“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真了不起。”林森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有时在外乡,也辛苦得很。”小芳想想也对。又问道:“你送我这么好一个箱子,可是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装哦。”林森笑道:“现在没有,以后就会有的。比如戒指啦,项链啦,耳环啦,还有你的胭脂水粉,都可以装在里面,我已经为你分好了格,各装各的,不会混乱。”小芳谢道:“你想得倒周到。可是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哦。”林森道:“我在你家做活路,吃得干,喝得好,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了,你的这份周到用心,就是最好的礼物。”小芳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荷花?”林森道:“我不知道啊。”小芳道:“那你为什么在箱子上雕荷花荷叶?”林森道:“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荷花的样子。”小芳笑道:“出污泥而不染,是不是?”林森道:“差不多吧,就是这种感觉。”小芳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林森,说道:“给你做了一双鞋,你看你那双鞋,大拇指都露出来了,也不怕被人笑话,赶快换上吧。”林森接了过去,心中感到十分温暖。 两人聊到夜深,见月已斜了,星更密了,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王师傅与刘秋生结算了工钱,师徒俩收拾工具就告辞了,小芳带着三个弟弟送到村口的湖边,因为这湖在村西,所以村民都称之为西湖。到了湖边,就不送了,林森和小芳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小芳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王师傅在旁边呵呵笑道:“不用伤心,说不定过几天又来你们村了,今年你们村已经定了三套,活路做不完。”说得小芳脸色发红。这时,微风吹过湖面,湖中的荷花荷叶乱摆,特别是那些含苞待放的荷花,羞涩,高贵,不枝不蔓,香远益清。古人有诗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不知“人面荷花相映红”,更是情致绵绵。 小芳看着师徒二人走得远,还在呆呆出神,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教过的一首诗,似乎就是写眼前的情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连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十 木屋草栓 小芳跟家里商量,说这个春节想去陪母亲一段时间,听说她近来头痛得厉害。刘秋生和丘萍都说应该的,应该回去好好陪陪她。于是,刘秋生准备了一大堆年货,诸如腊肉,香肠,火腿,大米,面粉,等等,还有干货如笋干,木耳,粉丝,香菇之类,套了一辆马车,送小芳回到了城里。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人们手头的工作几乎都停下了,都在为过年做准备。忙累了一年,难得过年时休息一段时间,一般的商家是初八开市,普通人要玩得元宵节,也就是正月十五。所以,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准备吃的用的,不仅是为过节这一天准备,其实是为大年三年到正月十五这一段时间准备。 春凤见到小芳回来,心情舒畅了许多,头也就不怎么痛了,她的这个头痛病,可能跟心情相关,不能生气,一生气就会觉得天旋地转。所以全家人都小心地让着她。其实,在现代医学看来,也简单得很,就是更年期综合症。 过年前这几天,堆起的事情要做。最繁重的工作是“打洋尘”,就是大清扫,要把家中边边角角的灰尘、蜘蛛网、老鼠屎之类全部清扫干净。这是一个大工程,要翻箱倒柜,要搬床挪凳,搞一次下来,往往累得满头大汗。吴家都是女孩,要做这件事,自然就更加不容易,有男孩子跑来帮忙了,一个是小芹的同学,一个是林森,向家里人介绍时,小芳也说林森是她的同学。有了身强力健的男孩做帮手,三下五除二,“泮尘”就打完了,何况吴家就只两间房。 为年后一段时间准备吃的东西,主要有两样,一是粑粑,一是长菜。 粑粑正式的名字叫“耳快粑”,是用粳稻米做的,闻起来就非常香了。这种米介于普通米和糯米之间,是专门用来过年做粑粑的,一般做成两种,一种是将粑粑做成长柱形,大小长短和人的上臂差不多,做的时候也不容易,先把米蒸熟了,然后放入碓中,使劲冲,本来踩碓就是一个力气活,还要趁米热的时候冲好,如果米冷了,就冲不烂,做出的粑粑就硬硬的不好吃。这种长柱形的粑粑做好后就放在水缸里,要吃时就捞出来,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烤,烤熟后蘸糖或蘸豆豉辣椒水都很好吃。第二种做法是像北方包饺子一样,也包馅,一般用四季豆作馅,四季豆也叫京豆,将之捣烂了,和油渣、花生、芝麻等搅拌在一起做成馅,然后包入粑粑之中,这种粑粑也叫做糍粑,可以用粳稻米做,也可以用糯米做。吃的时候,或烤或炸,或炒或煮,在年后一段时间,几乎是天天吃,差不多作为正餐了。 要做的第二种菜叫做“长菜”,把白菜、青菜、菠菜、同蒿和肉骨头一起煮,煮烂煮透,入盐入味了,然后就这么放着,不要动它,要吃的时候,就捞一点出来。过了两三天,这菜就变酸了,变酸不是变馊,其口感效果类似于酸菜,但因为跟肉骨头一起煮过,它的味道又要比一般的酸菜深烈一些。一大锅,一直吃,吃到正月十五才吃完,可见这“长菜”的“长”,不仅是说它的形状长,不用切碎切细切短,而且还指它的时间长,一般菜放一天就坏了,它可以放十多天。 大年三十晚,贴好春联,放过鞭炮,烧了纸钱,点了香,敬了祖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聊边吃,这个年,算是过得开心丰富。 年后的几天,就是走亲访友,互相拜年。年轻人要单纯一些,都在想着法子痛快地玩。有的聚在一起拼酒,有的赌钱,比较流行的,还是户外运动,比如钓鱼、打球、爬山、钻洞等等。 离城不到十里远,有一个洞,名为通心洞,是县城里人们过年时喜欢去游玩的地方。林森和小芳约好了,正月初四一起去通心洞玩。 到了初四,林森准备了火柴、手电、毛巾、手绢等物品,小芳则用军用水壶装了热茶,烤了十个粑粑,跟父母说跟同学出去玩,两人兴冲冲地出发了。 到了通心洞,只见洞口附近人潮涌动,附近的村民也做了好多的吃的玩的来卖,其中卖火把的尤其多,林森虽然带了手电,但他知道在洞中,火把的光亮更强,不像手电就能集中在一点。 进了洞,果然是个有趣的洞,石笋,石柱,石台,石凳,各种形状的钟乳石遍布洞中,特别是其中两块钟乳石,一块从洞顶垂下来,还不停地滴水,一块从地上长出来,向上边一块迎过去,知情的人介绍说:“各位,这不断滴着的水里面有很多物质,日积月累,它就凝结成钟乳石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两块石头,一块是往下长,一块是往上长,三百五十年之后,它们就长合在一起了,到时,我们一起再来观赏。”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鼓掌喝彩。 洞中还有一层一层的水塘,不断向高处延伸,类似梯田的形状,还有暗河不停的流水声,分岔的小洞里传说有宝藏,其实不过是附近人的讹传,其目的可能是借此来吸引游人而已。 所谓通心洞,是说它是通的,可以从山这边穿到山那边,不过好玩的好看的东西都集中在前洞,所以往后洞深处走的人其实不多。林森和小芳走往洞中深处,慢慢地人声就少了,静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芳有点紧张,情不自禁牵住了林森的手。 她颤着声音,低声问道:“有没有鬼啊?”林森开心之极,如果在平时,在外面,在有人的地方,想要牵她的手,简单就是妄想,倒不是说小芳不让牵,而是林森自己不敢去牵。现在在这黑暗的洞中,自然而然地,小芳主动牵自己的手,这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啊。他希望永远这个洞一直走不完,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一辈子。他把小芳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说道:“不要怕,鬼其实更怕人,人的阳气旺,鬼是不敢出现的。我们还有火把手电,鬼还怕光呢。”小芳还是有些害怕,挨他挨得更紧了一些。林森如同喝了蜜糖一样,甜腻得再也化不开。 沉醉了一会,他突然想起,如果在洞里碰到坏人,被坏人攻击怎么办?自己一个男孩子还不怕,要是小芳这么一个纯情女孩受到了伤害,自己就万死莫赎了。想到这里,他也隐隐有点害怕起来,后悔往洞里走这么深走这么远,现在往后退,似乎有危险,往前走,似乎也有危险,怎么办呢?前面好像露出了一点亮光,说不定是到了通心洞的尽头了吧,所以他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这一段路,不要说欣赏洞中美景,就是怎么走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已经紧张得手头里全是汗,不过,稍微让他宽心的是,他的包里有一把削木的刀,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就会为了小芳而拼命。 一路有惊无险,迎着前面的亮光走了一会儿,果然就是山洞的出口,出口很小,仅容一人出入,两人钻了出来,都长长舒了一口气,都觉得不是十分害怕了,当然,女孩想的是不怕鬼怪了,男孩想的是不怕坏人了。 出了洞口,雪光耀眼,昨天就下了半天的雪,田野山林都白了,现在站在这个洞口往四处看,但见白雪皑皑,而雪花又开始飞舞了。 顺着林间小路,两人往有水声的方向走。两人都不提从洞里返回的话,都觉得洞里的风险太大,外面虽然也有风险,但青天白日之下,总是要安心一些。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河边,河岸两边还结着冰,中间的部分却已经化了,流水带着未化尽的冰块往下流,冰块互相碰撞,叮叮东东的十分好听。两人在河边拿出随身带的食物,饱餐了一顿,对视一笑,心想,本来是游洞的,现在变成爬山了,而且是爬雪山,这也是难得的经历,独特的体验。 雪花虽然下着,但在林中却并不感到有多么大,只是有时树枝撑不住雪的重压时,哗啦啦一声塌下来,往往吓人一跳。两人牵着手在雪中漫步,观赏风景,倒也自得其乐。慢慢地天色阴沉下来,林森道:“不好,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四处望时,不由叫了一声苦,四周白茫茫一片,那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两人都慌乱起来,在树林中东转西转,似乎走了好远,其实却是在原地附近转圈。眼见得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林森道:“这样转来转去不是办法,我们先爬到一个高处,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如果有人家,就可以问路了。”小芳称是,两人一起往一座山上爬,爬到半山,都累得走不动,但却还是咬牙坚持着。快到山顶时,看见林中有一幢小木屋,两人都欢呼起来,快步向木屋走了过去。 到了木屋门口,只见木门虚掩,林森敲了敲门,问道:“里面有人吗?”等了一会,无人答应,于是伸手推开门,两人走进了木屋。进去之后看清楚了,原来这里不是住家,大约是看林人或者猎户临时歇脚的地方。屋内很干净,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放了一张床,床上铺了松软的稻草,还有一套床单和被子,看上去还比较干净。外屋正中放着一个火盆,里面还有一些未烧完的木炭,墙角堆着一堆劈开了的松木,显然是用来烧火的。 两人在雪中走了很久,鞋袜早就湿透了,脚被冻得有些发麻,十个手指也冻得通红。见到火盆,林森立即点燃了盆中的木炭,并将墙角的松木拿了几大块过来,放到火盆中,不一会儿,熊熊的火焰就升腾起来。 有了火,烤干了鞋袜,身子暖和了,心情也就舒畅了。 林森笑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却让我们找到这座小屋。今天看来是回不去了,只有等明天天亮后再找路出山。”小芳十分发愁,心想,如果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孤男寡女,授受不亲,那该怎么办啊? 屋中的火毕毕剥剥地燃,屋外的雪渐渐刷刷地下,天色已经全黑了,林森见火光映着小芳的脸庞,十分娇美可爱,但她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所以也就沉默着,不敢开口说话。 差不多到了子夜,林森道:“天不早了,你进去睡吧。”小芳抬起头来,问道:“你呢?”林森道:“我在这里烤火,顺便守着门。”他虽然已经将一根粗大的木棍抵住了门,但依然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人闯进来。小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进了里屋,她把里屋的门掩上,和衣躺到床上,思潮起伏,呼吸急促,却如何能够睡得着。她坐起身,轻轻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偷偷往外望,只见林森面对大门,背朝里门,坐在火盆边烤火,不时还抬起头来看一眼大门。小芳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由得“砰砰”直跳,心想,今天在通心洞里已经跟他牵了手,看来此生是跟定此人了。通心,通心,应该就是心灵相通的意思吧,可见上天早有先见之明。 但现在的情形却让小芳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在里屋睡,他在外屋守卫,里屋的门栓,自己拴还是不拴呢? 如果不拴,睡到半夜,他突然闯进来怎么办?如果拴上,他半夜来推门推不开,岂不令他伤心?跟他虽然还没有明说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两人心心相印,共同白头携老的心思,两人早就已经确定了。但贞操毕竟是大事,万万不能有失。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女孩子一定要把自己的贞操守住,到新婚之夜时,完美的奉献给丈夫,女人一生的幸福才有保障。 今晚这种尴尬的处境,让小芳烦恼不堪,假如他真的闯了进来,自己拒不拒绝他?如何拒绝他?听说男人有时会兽性大发,他会不会也兽性大发呢? 如此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最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门还是要拴了,不过她没有用门栓,而是从床上掐了一根草把门拴上了。这是一根草栓!然后她放心地安然进入了梦乡。 小芳在里屋千回百转,愁肠百结,林森在外屋也是心神不宁,汹涌澎湃。今晚两人单独相处,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两人早就两心相许,你情我愿。如果不去跟她亲热,岂不让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不解风情。如果进去跟她亲热,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轻薄之徒呢?而且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是不是给人以趁人之危的感觉?如果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进去抱她亲她,那自己岂不是和禽兽无异?如果傻呆呆的毫无动静,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思想太过兴奋,反而没有了睡意,他侧起耳朵仔细听,听到屋外的风声,听到屋顶雪化的声音,还听到小芳均称的呼吸声,显然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突然,一块火星跳出来,正好落在他的手前上,把他烫得弹了起来,恍然之间,他的心里空明一片,为刚才自己的热血沸腾感到好笑,为自己的情欲如火感到羞愧。 在这个特殊的晚上,他其实什么都不应该做,什么都不应该想,他只要站好岗,放好哨,承担起把她保护好的责任,让她安心地休息好,明天天亮后把她安全送回家中。而自己居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真是可耻可笑,可叹可悲。 他轻手轻脚去拿了几块松木,放进火盆里,盘膝坐好,闭目养神,宁心静气,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一阵清脆的鸟叫声把小芳从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缕阳光从木屋的墙板缝隙中射了进来。啊,天晴了,空气特别清新。她走下门边,见草栓完好无损,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温暖,还有一点酸楚,总之是百感交集。她拔下草栓,打开门,看见的依然还是林森面对着大门的背影,她快步走过去,从后面紧紧环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林森也不动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两人相拥良久,一同站起身来,走出了这间让他俩都经历了惊心动魄一晚的小木屋。 天晴了,有了太阳,就容易辨明方向了,加之雪正在化,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从雪中露了出来,两人顺着路往山下走,不久,就走到了大路上,上了大路,就知道回城的方向了,不久之后,回到家中。 小芳怕母亲追问,先抢着说:“昨晚先去钻洞,后来去爬山,在山里迷路了,晚上就在一个老乡借宿了。”因为这种事在当时也属平常,所以春凤听过了就算,也没有查究。 小芹把小芳拉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上了门,低声问道:“你老实讲,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小芳道:“和林森一起真的在山里迷了路,后来就在林中的一间木屋里住了一夜。”小芹道:“你和他,有没有那个?”小芳道:“哪个?”小芹道:“你不要装傻,你如果跟他那个了,妈知道了,不会饶过你。”小芳红了脸,说道:“没有,真的没有,他老实巴交的,我看他连那个的念头都不会起。”小芹哼了一声,道:“你自己要小心点,千万千万要把持住自己,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小芳心想姐姐讲得未免太过严重,不过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小芹道:“我今年就高中毕业,我想立即参加工作,为爸爸分担一点,你看他腰都累弯了。”小芳道:“我也想早点工作,早点挣钱。”小芹道:“你就不要急,先把高中读完,有机会的话去读过中专大专之类,学点专门知识,不要一辈子当农民。”小芳答应了。 这时小满在外面敲门,叫道:“开门,开门,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在里面干什么?快放我进去。”小芹笑了一笑,打开门放小满进来,小满叫道:“啊,从实招来,是什么大秘密?”小芹道:“你三姐昨天出去玩,捡得了一个大元宝,我们正在商量如何分呢?”小满涨红了脸,怒道:“胡说,不跟我说,我就去告妈。”小芳道:“不要闹了,正在说姐姐男朋友的事,你又不懂,说给你听干什么。”小芹脸红了,“呸”了一声,说道:“我有什么男朋友。”小满将信将疑,也就不追问了。 小芹道:“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妹妹,听说她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她还立志要考大学呢。”小满道:“我也要考大学,我和招娣妹妹说好了,长大后我们都要做科学家。”小芳羡慕道:“你俩真了不起,脸怀大志,气吞万里。” 第二天,姐妹三人一起去找到招娣,拉着她一起,到了一家照相馆,四人照了一组相,其中有一张是四个人并排站着,第二的位置空了出来,意思是给史蒂芬留的空位。招娣已经有了新家,有了新爸爸,还改了姓,姓江。不过每年过年,姐妹四人都要到照相馆合影留恋。 小的时候,街面上说“吴家五朵花”,十几年过去了,姓吴的花只剩下两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