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升天凤凰 “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起于先秦,流行于唐朝,又称却谷、去谷、绝谷、绝粒、却粒、休粮等,其最早的记载源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作为延年益寿的养生法门,辟谷术在很多古书典籍里多有记载。久而久之,以讹传讹,求道者以为辟谷可以成仙,遂大举修炼,一时间蔚然成风。 ——《道家辟谷术总论》 “仙门开,天官到;仙门开,凤凰叫……” 石长生醒了,醒了也像睡着,睡着也像醒了。 有声音在响着,他仔细听了听,恍惚记起来,那是白石道长的叮嘱。 他向四周看,一切光影都模模糊糊,似乎有,也似乎无。 “我在哪里?”他不知是第几次问自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最后,他确认自己仍然在人间,而且是在凤凰观最顶上的天官殿。 这里是求道者们的升仙之处,有机缘的人就能从此登上仙途,离开人间,再也不食人间烟火,不问凡间俗事。 成仙,一直都是石长生的梦想,也是唯一追求。 他无数次辟谷,都徒劳无功,直到在这凤凰观里遇见了白石道长,白石道长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天时地利人和,总要三才皆备,才有可能成功。人啊人啊,总是急于求成,却忘了,成仙是需要机缘的,得遇到好地方、好方法、好引师……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啊,也有成仙之缘,留在这里吧,我会帮你。” 石长生感激莫名,当场向白石道长下跪磕头,入住听雪楼,日日诵读《道德经》。然后三个月后沐浴更衣,被送到这天官殿里来。 这一次,他很有信心,能够得道成仙。 辟谷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石长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微风吹过就能够轻轻飘浮起来,但是这座大殿里没有风,只有四周日夜亮着的红蜡烛。蜡烛火焰笔直向上,足以证明这里一丝风都没有。 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只是觉得快了,按照白石道长说的,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仙。 辟谷是道家长生的法门,石长生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应该是神仙,却被这副躯壳阻碍住了。只要能够通过辟谷完成脱胎换骨的一次变化,就能够扔掉躯壳,羽化登仙。 他羡慕那些成仙的人,甚至为此茶饭不思,散尽家财,登山渡水,寻访高人。这一次,就在这座道观里,他很快就能达成梦想,走上真正的成仙之路。 恍惚之中,他看见烛火摇曳起来,似乎大殿里有了风。 他向四周看,眼神微微有些模糊,黑影绰绰,什么都瞧不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没有风,烛影为什么摇动?”他喃喃自语。 他的身体有些虚弱,嘴张了张,声音没出口,停留在喉咙里。 “成仙的道路真是太难了啊。”他苦笑起来。 辟谷到了最后十分难捱,这也是高人们经常向他灌输的,所以成仙之路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最后挺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定能够挺住的,一定能够成仙,到另一个极乐世界里去完成多年的梦想。”他再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 过去的六天里,他就是这样凭着意志力一次次克服了饥饿、疼痛、昏睡、焦灼,挺到现在来。无论如何,不管是四七二十八天还是七七四十九天,甚至是九九八十一天他都能挺住。 对于他而言,过去的生命如同一场旧梦,或许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已经身登仙界,位列仙班,与从前仰慕的所有神仙站在一起。 他为梦想活着,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这就是最快乐的。 忽然,他耳边响起了叫声,沉闷而凄厉,遥远又切近。 “是什么在叫?”他吓了一跳,极目向远处望去。 就在柱子的黑影里忽然亮起了两盏灯,摇摇晃晃地渐渐接近。此刻两盏灯距离他约有五十步,即使是在平时视力好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够看清。 “两只灯笼。”他自言自语。 最初,他只看到灯笼的光,却辨不清颜色,甚至错误地以为那是两只绿灯笼。世界上是没有绿灯笼的,只有红灯笼和白灯笼。 “看来,辟谷到了最后,连眼睛也不管用了。”他默默地想。 按照道长的说法,当他的视力、听力全都失去的时候,自身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无限接近于成仙。 “要想成仙就要遵循羽化成仙的道理,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无限轻盈,仿佛无数根羽毛扎起来的。到最后,身体变成一根羽毛轻轻落地,然后这躯壳就烟消云散,化为尘埃……从此以后人间失去了石长生,天上就多了一个石神仙……” 道长的每一句话都让石长生感到热血沸腾,是从前所有遇到的名师们根本没有教过的,也没有保证过的。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道长,到这座道观里来,幸运地踏上了成仙之路。 “成仙之时,天官降临。”他记起了道长的叮嘱。 天官降临就是成仙的一个明显标志,在道长的解释中,他领悟到天官就是来引领自己走向仙界的,所以任何时候看到天官都不要害怕。 只有那些身具慧根的人才会见到真正的天官,相反如果没有慧根,就算辟谷达到九九八十一天也是枉然。 道长还曾说过,石长生天资异禀,成仙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数百倍,甚至不客气地说,道长保证他可以成仙。既然这样,石长生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他心里只有感谢二字。 灯笼越来越近,左扭右摆。大殿里的蜡烛光摇晃得更厉害了,远处的几只已经熄灭。 猛的,灯笼向前一窜,竟然是一只无名巨鸟。 巨鸟约有一人高,翅膀半张,在地上拖曳着。正是因为它的体型大,所以眼睛里的光很足,才让石长生误以为那是两只绿灯笼。 “呦呦喳喳,呦呦喳喳”,巨鸟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是石长生从未听过的一种声音。 见到如此巨鸟,石长生本来十分恐惧,但他发现巨鸟背上竟然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坐姿端正,神态威武,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那是天官,那是天官,我终于见到天官了。”石长生大喜,纳头就拜。 巨鸟停下来,绕着石长生打转。那端坐着的天官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巨鸟驮着在柱子与柱子之间游走。 “天官带我走吧,天官带我走吧。”石长生忍不住低声叫起来。 迄今为止,他相信道长都没有骗他,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还有,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资质高于普通人很多倍,只辟谷了七日,就已经看见天官。 既然有天官在,石长生就不害怕巨鸟,而且眼前的事实是,天官骑在巨鸟背上,巨鸟就是他的坐骑,根本没有害怕的理由。 “天官天官,你睁睁眼看看我。”石长生的声音越来越高。 巨鸟停止游走,“呦呦喳喳”的叫声越来越响。 慢慢的,天官睁开了眼睛,望着石长生。 “天官,是我,带我走吧。”石长生哀求。 端坐在巨鸟背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石长生。不知为什么,石长生觉得天官的眼睛比巨鸟的眼睛更可怕,眼底深处仿佛跃动着绿色的狰狞火焰。 “你认识我?”天官缓缓地说。 “我听道长说,辟谷到了一定程度,天门就会打开,天官下凡,带着成仙者离去。如果您是天官,那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石长生连忙回答。 “你想成仙?”天官问。 石长生连连点着头回答:“没错,我想长生,我想成仙。” 他没有说谎话。心里想到什么就赶紧说什么。当然,他无比相信道长。在他心目中,道长虽然也是人,但却接近神仙,否则也不会到这座远离尘世的道观里来修行。 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想成仙就能成仙,遇到对的人做了对的事才会看到天官出现。 “人人都想成仙,天上已经人满为患了。”天官说。 “不要开玩笑了,天官,天上那么大,怎么会人满为患?”石长生说。 他以为天官在开玩笑,天是无穷大的,就算有一百万一千万个神仙也站的开。 “就是的,人人都想成仙,天上哪里那么多的位置给你们?”天官说。 “那怎么办呢?”石长生有些焦急,因为看天官的意思,似乎并不准备带他走。这样的话,事情又麻烦了。 他想往前走,但是身体一直麻木,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没办法,他只能趴下,向着天官一点一点爬过去。 到了巨鸟身前,他抬头向上,仰视着天官。 “我辟谷已经七天了,如果天官能成全,今天就带我走,证明我没有白白修道。如果天官觉得我接受的考验还不够,那么我就继续辟谷,直到四十九天八十一天,等着心诚则灵、金石为开的那一刻。”石长生大声表白。 至少这一次能见到天官,下一次还有机会。 “带你走,带你走。”天官说。 石长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向上看着,身体一动不动。 “凤凰,你说咱们带他走吗?”天官问。 “求求你们带我走吧。”石长生说。 巨鸟没有动静,似乎没有听到天官的话。 “凤凰,你说呢?”天官又问。 巨鸟依旧没有动,停在那里。 “看来凤凰是不想带你走了。”天官说。 石长生焦急起来:“怎么会这样?我已经辟谷七天了,而且已经见到天官,当然就有成仙的理由,为什么不能带我走?” 他向前一扑,双手按在巨鸟身上。 “凤凰说不行就是不行。”天官回答。 遭遇这种结果,石长生自然不满意,以他的脾气性情遇到事情一定要问个清楚。可是,当他抓紧巨鸟的身体之时,巨鸟突然晃动起来,甩开他,扭动身体,向着来时的路快速奔去。 石长生浑身乏力,自然无法追赶,只能徒劳地哀嚎:“等等我,等等我……” 巨鸟去得那么快,天官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所以说这一次石长生的辟谷没有任何效果,即使再拖下去也是徒劳。 他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回走,到了大殿的侧门旁边。他本来想伸手推门,脚下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摔倒了。 突然之间,他的眼泪涌出来,涕泪横流,顿足捶胸。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成仙的时候,这一次失败了以后也就没有信心了。 “难道道长说错了,我不是天赋异禀,也不是应该成仙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废物……”他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但实在想不清楚天官和神龙为什么拒绝他。 他看过很多修道的书,书中明确指出要想成仙成佛,天赋是第一位的。等于说某一个人命里应该是神仙,但却被发配投胎到人间,这一生必须经历千辛万苦,才能重新回到天上,重新位列仙班。这就是命运的考验,任何想要成功的人都必须接受这种锤炼,在反复捶打中找到真正的自我。 过了很久,等他有力气站起来推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黑了。 七天之前,他在子时开始辟谷修行,到现在整整七天,一个时辰都不少。 他走出了门,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垂着头思考。 “石先生,石先生。”有个小道士经过,好心地叫他。 石长生抬头,小道士吓了一跳,连退三步。 “石先生,你的脸怎么了?”小道士吓得浑身哆嗦,战战兢兢。 石长生有些纳闷,伸手上自己脸上一抹,这才发现手心里黏黏腻腻的全是鲜血。 “是不小心撞到了脸。”石长生说。 小道士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要去告诉道长,我要去告诉道长。” 他撒腿飞奔,转眼就不见了。 石长生躺下来,脸向上。通常情况下,这种方式能够止血,不至于让自己身体内的鲜血流干。 “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好像没感觉啊。”他又问自己。 辟谷前后,他的身体和思想仿佛分离开了,无法统一,脑子也无法运转。 他恍惚觉得,自己此前经历的是一次成仙的演练。天官不带走自己不是对方的错,而是自己的错,流着血就是一种惩戒。 他又想到,大殿里空落落的,藏不下一只巨鸟。那么在巨鸟和天官出现之前,他们又是藏在哪里呢?道观里不可能平白无故养着这样一只巨鸟,太危险了。 后来,石长生就昏迷了过去,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在昏迷中,他觉察到有人奔跑,用冷水泼他的脸,呼唤他快醒过来。可是,他不想醒来,甚至想就这么死了,再也不为成仙而奔忙。 “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万念俱灰,再也不想成仙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呦呦喳喳”叫声,像是鸟叫,又似乎是兽鸣,像虎啸,也像猿啼。 那声音似乎来自天上,就在遥远的不知边际之处。 “那是天官的召唤吗?算了,算了,天官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不准许我成仙,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还不如天官骑着的那只巨鸟呢,至少它能在天界和人界之间自由来去,陪伴仙人长生……”他万念俱灰地想。 “石先生,石先生,石先生……”不知有多少人在叫他。 “我累了,让我歇歇吧。”他向无尽的昏迷暗夜里跌下去,越来越深,直至忘记一切。 第2章 妄求长生 狄仁杰马快,率先登上山坡,向着山谷里的凤凰观望去。 那道观里的房屋排列十分杂乱,交错而建,靠着山势迤逦而走。最高处的天官殿仿佛一只鸟首,高高昂起,接近峰顶。 “大人,注意安全。”陶荣第二个到,勒住马,连人带马,全都气喘吁吁的。 “我没事。”狄仁杰回头,含笑看着自己的属下。 “大人,我们到凤凰观来,为镇南王王妃的事奔走,是不是太窝囊了?镇南王一直对大人不善,几次刁难,还想免了大人的官职……大人一向刚直不阿,这一次为什么要镇南王低头示好呢?”陶荣问。 跟随狄仁杰多年,他对狄仁杰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越是仗势欺人之辈,在狄仁杰这里就越讨不了好去。 “呵呵,陶荣,你想得太简单了。”狄仁杰微笑着摇头。 他欣赏陶荣的耿直,当今之世,耿直太过的人,总是会得罪别人,升不了官职。 乱世之中,要想做个好人,得先自己站得住脚才行。否则,不但做不了好人,连这个官都得丢了,任那些大人物们踩来踩去。 “大人,等等我,一直叫你们,也没有等我的。”柳叶也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勒住马,小脸儿通红,骑着的枣红马也一直不安地喷着鼻息,发出一阵呼呼哧哧声,引得另外两匹马也乱叫起来。 “只剩胡先生殿后了。”陶荣笑起来。 柳叶也笑:“是啊是啊,他不殿后谁殿后?胡先生老了,总是慢慢腾腾的,怎么能跟上我们?” “胡说,胡说。”胡先生的声音响起来,快马加鞭上了山坡。 他们一行四人是一个非常和谐融洽的小团体,狄仁杰不把他们当属下,他们却非常尊重狄仁杰,视他为团体核心。 “看看,凤凰观的房屋像什么?”狄仁杰用马鞭向山谷里指着。 “当然是像凤凰了。”柳叶随口回答。 狄仁杰点头:“对,就是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凤凰。” 柳叶吓了一跳,自己随口一诌,竟然直接点中了命题,真是意外之喜。 “我来,是为了石长生。”狄仁杰又说,这也等于是回答了陶荣的疑惑。 “就是原先为皇上炼丹的杏林国手石长生?他不在京城待着,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求道成仙吧?”柳叶问。 狄仁杰叹气:“是,他父亲有一封信寄到我这里来,让我劝劝他,赶紧回家,放弃成仙的痴望。石长生是个聪明人,原先曾被保举到礼部去,坐上要职,但却主动放弃,宁愿躲起来炼丹成仙。我跟他父亲有交情,所以必须管这件事。至于镇南王的事,顺水推舟而已,没有多大难处。记住,到了凤凰观里,都不要多说话,四处走走看看,发现问题,偷偷向我汇报。” 柳叶摇头:“大人,何必偷偷的?我们是官府六扇门的人,到哪里办事,都会畅通无阻。我们只要亮出身份,把凤凰观查个底朝天,又能怎样?” 她还年轻,少一分老成持重,多了一分孩子气。 “明白,大人。”陶荣点头。 “一只好凤凰,一只不好的凤凰。”胡先生忽然摇头,马鞭向前点了几次,眉头深皱。 “胡先生,有什么发现?”狄仁杰问。 他对胡先生一向看重,无论胡先生提出什么意见,狄仁杰都会为此而三思。 “如果说凤凰观天官殿是凤凰的鸟首,那么,其脖颈的位置就面临着横拦三杀。”胡先生向前指,“大家注意,看看天官殿向下的道路和山形,有两条横溪、一条横沟穿过,把道路斩杀三次,也等于是说,将这只凤凰的脖子斩断三次。这种地势,怎么可能得道成仙?”胡先生说。 狄仁杰仔细看,天官殿下面的确有两条横溪和一条横沟。而且,横溪已经干涸,没有一滴水了,等于跟横沟形成了“擒龙三杀手”的风水局。 如此一来,进入天官殿的人非但不能成仙,反而有性命之忧。 “啊,这就怪了。”柳叶叫起来。 “你听懂了没有啊就乱叫?”陶荣打趣她。 柳叶挥起马鞭,向陶荣虚晃了一下:“你看懂了没有呢?我看不懂,还有大人呢,轮得到你来说?” 狄仁杰皱眉望着远处,对凤凰脖颈上的横沟深表忧虑。 “二十三,二十七。”胡先生低声说。 “什么二十三、二十七的?”柳叶问。 “左侧房子二十三间,右侧房子二十七间,总共七七四十九间,符合道家‘七七顶天’之数。”胡先生回答。 “那很好啊胡先生。”陶荣长期跟随狄仁杰,多读了一些书,对于道家的“七七顶天”还是有所了解的。 胡先生摇头:“不好,不好。山下的房子达到了四十九间,剩下的天官殿就成了多余的一间,也就是第五十间。修道者最忌累赘,既然多出一间,那就必定要除掉的。再跟凤凰脖颈上的三杀横沟相联系,那么天官殿就变成了凤凰观的‘决死之地’,大凶,大凶。” 道家玄学,深奥无比,单单是一本《道德经》就值得人苦读一辈子了,更何况还有数以千计的典籍。 陶荣接不上话,毕竟他的学识浅薄,距离胡先生已经十万八千里,更不要说是跟狄仁杰比了。 不过,在他心里很明白,以狄仁杰的见识才学,任何一种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狄仁杰又观望了一阵,双手紧紧攥着马缰,闭目沉思。 其他三人一起收声,柳叶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以免打扰狄仁杰的思考。 远处,凤凰观里传来钟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不绝。 “大人,兴许是有事发生了。”陶荣请示。 “这些房子就是凤凰的左右两翼,天官殿则是凤凰的头颅,那么,整座山峰呈现出的就是凤凰虚抱之势。胡先生,你刚刚说多出一间房子是大凶,那么,整座寺庙、整座山都被凤凰抱住,又是什么?”狄仁杰闭着眼睛问。 “凤凰为神鸟,神鸟抱山,要将山峰连根拔起,掷向空中。这是大毁灭之劫。”胡先生应声回答。 “怎么可能呢?”柳叶吐了吐舌头。 “没什么不可能的。”胡先生脸上的笑意全都收敛了,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里可是镇南王妃每年必来的修道之所啊——”柳叶说。 “我只说地势,没说针对什么人。”胡先生说。 狄仁杰对于道家玄学有所研究,不过却并不沉湎其中。当今大唐国运并不旺盛,内忧外患,边疆不宁。他虽然不能上马提刀,平定西北戎族,却愿意尽心尽力,带领六扇门的力量,清君侧,申正义,让国都平安稳定。 在他看来,凤凰观呈现出大凶之势,就会有事发生。 只要有事,他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在那里!看,有人在那里——”柳叶突然叫起来,向凤凰观山峰顶上指着。 天官殿就坐落在山峰顶上,此刻,大殿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灰白衣袂随着肆虐的山风猎猎飞舞。 “是一个男人。”陶荣说。 “去,先把人救了再说。”狄仁杰一挥马鞭。 “得令。”陶荣和柳叶异口同声地答应,猛甩马鞭,奔下山坡。 “有人要自杀。”胡先生说。 距离太遥远,狄仁杰看不清飞檐上站着的那个人,但是,他永远都珍惜生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跳崖自杀。 “大人,与镇南王交好,会惹得同道中人耻笑,以为你想攀龙附凤,把以前的理想和抱负都抛开了。”胡先生说。 两人缓缓地策马下了山坡,边走边聊。 镇南王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王位世袭,财大气粗。很多人不肯跟镇南王交往,就是因为此人嚣张跋扈,行事专横,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 狄仁杰没有分辩,因为他不是为镇南王办事,而是为了镇南王妃。 “大人,属下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其实朝中一些老臣子对于镇南王也多有非议,跟他走得近了,一定会影响大人的名声。”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但却并不惧怕惹上麻烦。 关于镇南王的所作所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理寺那边,有多次受到检举镇南王的举报文书,累积起来超过五尺高。 “胡先生,今天到凤凰观来,是为了王妃。”狄仁杰说。 胡先生长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镇南王妃患了怪病,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即使是朝中太医院里的御医,都对那种病束手无策,最终结论,只能是慢慢等死。几个有胆识的御医曾经献出了一张太古方子,就是用千年人参、千年黄精磨成粉之后,用无根水调和为糊糊,勉强提气吊命,延缓王妃的性命。 那个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即便能让王妃多活一年两年,最后仍然是个死字。 “胡先生,做人,只讲良心。”狄仁杰说。 胡先生想说“良心值几个钱”,但话到了嘴边,却强自忍住。 他知道,狄仁杰做事目光深远,一定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方向。 这也正是他佩服狄仁杰的地方,朝中文武百官中,能比得上狄仁杰的,寥寥无几。 “我感觉有些不对呢?”狄仁杰轻轻勒住马缰,向前方望去。 凤凰观中的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目光所及之处,很多穿着灰色道袍的人向天官殿方向飞奔,仿佛一条条灰色的虫子。 “那一定是个重要人物。”胡先生向上指着。 “是石长生。”狄仁杰的双眉陡然立起来。 “怎么可能呢?这么远,连五官都看不清呢。”胡先生起疑。 “是我的第六感。”狄仁杰的语气越来越凝重。 就在此刻,天官殿上的人向前一扑,头下脚上,扑跌下来。 “啊——”胡先生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隔得这么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还是来晚了。”狄仁杰长叹。 “我们过去再说,或许有转机呢?”胡先生只能如此安慰狄仁杰。 “一个妄想成仙永生的人,怎么可能跳楼而亡?”狄仁杰抛下一句,连甩了两鞭,胯下马吃痛,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从天官殿跳下的的确是石长生,狄仁杰赶到的时候,石长生平躺在地上,被人团团围住。 “大人。”陶荣回头,向狄仁杰拱手,脸上的表情十分坦然。 狄仁杰跳下马,闯入人群,到了石长生面前。 地上没有血迹,石长生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没有血溅当场的迹象。 “我们来得快,恰好把他接住了。”陶荣波澜不惊地说。 狄仁杰松了口气,向陶荣一指,没有说夸赞的话,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青泉道长来了,青泉道长来了。”道士们窃窃私语,亮开一条道。 一个面容清瘦、身材矫健的中年道士飞步而来,衣袂飘飞,仙风道骨。 “大家不要慌,把石先生抬回去。”那道士大声下令。 “喂,先不要碰他。刚刚跌下来的时候,一定扭伤了筋骨和内脏。先让他谢谢,等到他清醒了,能自己爬起来走路再说。”陶荣张开双臂,阻止围过来的小道士们。 “你们是谁?”那道士喝问。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狄仁杰接话,“青泉道长是吧?陶荣说得对,先让石长生休息,自己起身,少受伤害。” 道士望了望狄仁杰,目光闪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贫道青泉,一直负责照顾石先生起居。几位贵客从京城远道而来,有什么见教?”青泉问。 狄仁杰探手入怀,取出了镇南王府的令牌。 青泉一见令牌,马上躬身施礼,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 “王爷让我们过来,巡查一下清明节祭祀的事。”狄仁杰说。 他不必亮出自己的身份,一张令牌足以让凤凰观里的人俯首帖耳。 “请几位贵客到前面客室用茶。”青泉态度谦恭,伸手相让。 狄仁杰淡淡地一笑:“那就叨扰了。” 他用目光示意,让胡先生、陶荣、柳叶留在天官殿前面,等待石长生苏醒。 柳叶皱着眉,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似乎有话要说,被陶荣一把按住。 狄仁杰一直对陶荣很放心,他人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办事老练,假以时日磨砺淬炼,一定是个六扇门里的好苗子。 “大人,请放心。”陶荣拱手。 狄仁杰跟着青泉向右面去,穿过几条幽僻的小径,到了一个花木扶疏的清净院落。 这里是五间客室十分清幽,焚着檀香,与外面的混乱吵嚷完全隔绝。 “凤凰观的观主是白石师兄,他有事下山去了,所以一些接待工作由我暂时负责。怠慢之处,贵客勿怪。”青泉连连致歉。 狄仁杰摇头:“无妨无妨,清明节祭祀事关王妃,所以王爷十分重视,才会令我们几个过来巡查。如有纰漏,马上补足。不过,王爷相信凤凰观的办事能力,否则也不会把祭祀的事放在这里了。” “正是,正是,我们凤凰观上下感恩王爷的信任,一定不负重托。对了,敢问贵客怎么称呼?”青泉问。 小道士在廊檐下煮茶,无声地进来,奉上果茶两盏。 “鄙姓狄,狄仁杰。”狄仁杰回答。 “是大理寺的神探狄大人?失敬失敬。”青泉站起来,再次躬身见礼。 狄仁杰笑了:“来自大理寺是真,神探倒是未必。” 青泉摇头:“不不不,大人太谦虚了。去年大人侦破西宫黄魔案,前年大人侦破京城胡人傀儡案、西域人下毒案、扶桑人灭门案……神探之名,除了大人,谁还能担得起?” 狄仁杰又笑:“原来青泉道长对这种事感兴趣?我还以为,道家清静无为,对外面的各种事不闻不问呢。” 青泉点头回答:“我负责对外接待工作,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狄大人之名响彻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一次,镇南王能请狄大人亲自主持清明节祭祀,他就能高枕无忧了。” 第3章 怪书怪画 狄仁杰对青泉的印象不错,凤凰观这种大规模的道观接待来往贵客极多,的确需要一个能言善辩的接待道士。而且,青泉相貌堂堂,能够给人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对于凤凰观的发展不可或缺。 刚刚青泉说过的案子,有些简单,有些复杂,最后都被狄仁杰窥破真相,将真凶绳之以法。只不过,他在大理寺中办案,每次都务求完美,无论是证据还是供词,无论是过程还是结局,只要有一丝丝的不完美,就会耿耿于怀,留下自责。 这次到南边来,除了帮忙寻找石长生,他也有让自己脱离京城大理寺、散心清心的想法在里面。还有,“岭南大仙会”日渐猖獗,已经成了岭南大敌。如果不能将其瓦解,必将养虎为患。 世事无绝对,办案无完美。 他越是对自己严格要求,就越无法让自己满意。 “道长,道长……”一个小道士从外面飞奔进来。 他跑得太快,脚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身子踉跄,突然凌空翻身,落入客室正中,显露了一手非常精到的轻功。 狄仁杰对于轻功、追踪术、兵器都有研究,一眼就能看出,这小道士受过名师指点,而且长期练习,从不懈怠。否则的话,不可能仓促间如此应变。 “慌什么?没看到大理寺狄大人在这里吗?”青泉拍案而起。 小道士看看狄仁杰,似乎没听见青泉的话,径直叫着:“道长,凤凰冢有些不对劲——” 青泉挥手,一巴掌搧在小道士脸上,把他打了个趔趄。 “没看到我有贵客吗?京城大理寺狄大人在此,还不退下?”青泉大喝一声。 “是是,是是。”小道士被打懵了,后退三四步,看看狄仁杰,再看看青泉。 “下去吧。”青泉挥手。 小道士慢慢地退出去,消失在小院门口。 自始至终,狄仁杰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听着。 “没事没事,这些年轻人,遇到一点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青泉向狄仁杰解释。 “是啊,年轻人需要历练。”狄仁杰点头。 他清清楚楚听到“凤凰冢”三字,但却一个字都不问。 “石长生为什么要跳楼?此前,他跳过吗?”狄仁杰问。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才能保证同样的事不出现第二次。 “他在修行辟谷术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导致思想混乱,接近走火入魔。不过,白石师兄说过,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只要好好看顾他,给他一段恢复的时间,就一定会没事的。”青泉回答。 狄仁杰哦了一声:“石长生自小就练习辟谷术,看来,没有名师指点,就是不行。” 在狄仁杰看来,修习道术没有坏处,但就是不要走火入魔,一旦坠入魔道,那就是自己毁灭自己。 他怀疑,王妃对道术越来越依赖,最后的结局,也不可避免地坠入魔道。 这是一个大问题,他曾几次暗示过镇南王,却得不到有效的反馈。 “修习道术,需要机缘。石先生的问题在于,他的思想不够纯净,太急于求成,却又没有忘记私心杂念。所以,每一次辟谷术到了关键时刻,他都会功亏一篑。这是一种心魔,再高明的老师都帮不了他。我们也都为他可惜,尤其是走火入魔之后,每个人都躲着他,生怕触到他的痛处。”青泉说。 狄仁杰也知道,成仙的第一要诀就是“心无旁骛”。 牵挂太多,只能是中途而废。 “大人请喝茶。”青泉端起茶杯敬茶。 茶很香,香气淡泊清雅,是道家珍品。 狄仁杰注意到,刚刚那小道士闯入,虽然对青泉的情绪造成了一丝困扰,对方却在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平静,表面波澜不惊,这份涵养功夫,的确了得。 “清明节的祭祀准备停当了吧?”狄仁杰先喝茶,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 “是。”青泉点头,“节前沐浴更衣,闭门清修七日。王妃虔诚,自己提出,要将斋戒三日改为七日。精修的雅室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不远的‘谪仙居’,旁边由观中的弟子值守,不会让王妃受到半分惊扰。同时,参照从前的规矩,王妃到凤凰观来,王爷就会派五百卫士跟随,个个都是能征惯战的高手。所以,安全问题,请狄大人放心。” 刚刚走过来时,狄仁杰注意到路边石壁上的指示牌,有一块牌子上写着“通向谪仙居”的字样。 王妃的安全当然不容有失,可他从石长生发生的问题上,迅速联想到一些非人力能够控制的事。 “祭祀过程中,王妃还需要做什么?”他问。 青泉摇头:“狄大人,王妃只是过来祭祀,历年都来,形成惯例了。祭祀结束,当天就走,最多不过耽搁一夜。” “那就好,那就好。”狄仁杰松了口气。 青泉笑着补充:“狄大人,我刚刚说过,石先生的事是个意外,或许是他命中的劫难,躲也躲不过的。” 狄仁杰笑起来,当下世人用“劫难”来解释命运中的低谷,也是惯例,只是安慰自己的一种说法而已。在大理寺,他抓了那么多人、斩了那么多人,人人都说自己该当有此一劫,坦然受死。 劫,已经成了某些人作恶、认罪的理由,谁都可以拿来用,越用越滥了。 “大人,祭祀的事我已经列了一个详细流程,也拿给白石师兄批阅过,请稍坐,我去拿来,给大人过目。”青泉起身。 狄仁杰挥手:“好好,有劳了。” 青泉鞠了一躬,缓步出门。 门外的小道士识趣,马上进来,捧着茶壶,为狄仁杰添茶。 右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狄仁杰扫了一眼,认出是《子房拾履图》。 张良之所以能在楚汉相争时一举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帮助刘邦一统天下,就是因为这“拾履”一节。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狄仁杰饱读史书,对那些以讹传讹的民间故事并不全信。 在他的人生阅历中,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天上掉馅饼的事从未发生过。 所以,他只相信“勤奋、实力、天赋”,绝不相信“成仙、遇仙、神仙”。于是,他对石长生那样的求道者抱着深深的怜悯,并且笃信,石长生最终会在求索中迷失自己,与“仙”越来越远。 左边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幅书法狂草,狄仁杰看了几遍,文字癫狂,笔画杂沓,竟然一个字都认不出。而且,那书法没有落款,只是随性而写。 “一定是道观里的某个大人物写的,所以才有资格挂在这里。”他猜度。 喝完了杯中茶,他站起来,走向那幅书法。 在一边走一边看的过程中,他心中一动,觉得那似乎不仅仅是一幅书法,而是一张笔法怪诞的图画。 “居中向上的是一只怪鸟,下面横向排开的,都是人影、人头、屋宇……似乎能看到山林、石壁、峰峦、溪流……那真的是一只鸟,展开双翼,向上飞腾。啊,对了,画的就是我从山坡上看到的凤凰观……”狄仁杰突然顿悟,不知不觉停住脚步,视线牢牢地定在画中。 正是因为他曾勒马山坡之上,遥望凤凰观与山势的结合形貌,才会在此刻福至心灵,突然领悟到书法、绘画的妙处。 唯一不同的,道观各处的房屋都是有颜色的,山体、树林、石壁也都形态各异,与这黑白两色的水墨画无法完全相符。 只有透过画的表面去捉摸绘画者的心思,才能看懂它。 “好奇怪的画啊!”狄仁杰感叹。 在京城里,好画家、好书法家极多,狄仁杰的好友中就有此类人物。可是,狄仁杰还从没见过亦画亦书的作品。作者把心中的意思融于笔墨之中,技法癫狂,但心思却明明白白,没有一笔是多余废笔。 “凤凰升天,众人欢呼。山川震动,天地响应。”狄仁杰慢慢揣摩到了画中的意义。 京城里的人都说,凤凰观是有“仙缘”的地方,屹立至今五百年,从此地成仙的人已经有数百人,有名有姓,有据可查。 狄仁杰知道,这种坊间传说当不得真,如果认真追查的话,到了最后,线索就变成了“我朋友的叔叔家隔壁二婶说的”,查无实据,荒诞不经。 典籍中,凤凰都是五彩的,但在水墨画中,那只巨大的凤凰却是漆黑的,仿佛一尊黑魔神,翱翔天空,覆盖大地。 “似有妖气、邪气。”狄仁杰悚然一惊。 这又是他的第六感,说不清道不明,但却能够让他在平时扑朔迷离的复杂案情中,一眼就能发现真相,然后小心求证,顺藤摸瓜,抓到真正的罪犯。 “青泉很能干,说话也得体,但总觉得,他刻意保持冷静,意图掩盖真相。”狄仁杰又想。 他极少被表面伪装迷惑,柳叶曾说,他有一双鹰眼,任何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小道士又进来添茶,脚步很轻,几乎无法察觉。 “这幅书法的作者是谁?”狄仁杰问。 小道士站在狄仁杰背后,低声回应:“不知道。” 狄仁杰霍地转身,盯着小道士。 他的预感完全正确,这次进来的不是刚刚的小道士,从脚步声到声音全都不同。 小道士吓了一跳,手一颤,茶壶险些坠地。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小道士的脸更白,身体更瘦,个子更矮。 “你不知道作者?是青泉道长写的吗?刚刚那小道士呢,他知道不知道?”狄仁杰问。 小道士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狄仁杰后退一步,举手示意:“你不要慌,我只是随便问问。” 小道士低下头,把茶壶放在桌上,向狄仁杰轻轻躬身,然后走向了隔壁的房间。 狄仁杰深知,画一定是凤凰观里的人画的,否则也不会如此传神。 他对艺术品的理解是,只要作者倾注了内心思想,书画就有了灵魂。思想越深刻、灵魂越复杂的人,笔端流出的作品就越深奥、越晦涩,甚至达到“落笔鬼神惊”的高绝地步。 石长生那样的修行者到凤凰观来是为了“成仙”,如果凤凰观的掌管者出现了“邪恶黑暗”思想,那么这种“成仙”也就被蒙上了一种妖邪之气。即使成仙,也是邪魔外道,最终不会修成正果。 “石长生到底遭遇了什么?”狄仁杰皱眉。 多年来,他在大理寺养成了“凡事往坏处想、眼中皆是坏人”的看事看人的习惯,将“人之初性本恶”奉为办公办案的座右铭。 “看起来,这凤凰观里有些事需要好好查一查了。”他淡淡地自语。 他走向那幅画,停在墙壁前三步之处。 那幅画长三尺、高一尺五,上下左右留白极少,有些笔画一直写到纸边,几乎要破纸而去,足见作者画画时情绪激荡,不加控制。 站在这里,狄仁杰对那黑色凤凰的邪恶之力感觉更加明显。通常,越是邪恶的物事,就对无知百姓造成更强的吸引力,更能迷惑百姓心智,造就数以万计的虔诚信徒。 这幅画带着巨大的蛊惑力,那些位于画面底端的墨点,每一个都代表一个或者一批信徒,全都向着凤凰呐喊膜拜。 虽然书画无声,狄仁杰却能想象到,一旦发生凤凰升天的情形,则不知有多少大唐百姓跪倒在尘埃里,成百次、成千次叩首,恭送凤凰离去。 在狄仁杰看来,这是闹剧,更是悲剧。 他很想扭转这种社会不良风气,但他却无能为力,毕竟大理寺只能去抓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对于普通百姓,没有半点威慑力。 真正能影响老百姓崇拜方向的,只有皇上、皇后。天子一声令下,老百姓自然俯首听从。 “宫中……”狄仁杰苦笑起来。 其实,皇上对于异术的崇拜也是路人皆知,皇宫内外大量豢养男女道士,各种禳星术、辟谷术、观水术、占星术、符箓术、马前课术、金钱卦术层出不穷,还有几百来自西方天竺、东方扶桑等等小国的异术修行者,动辄把京城里搞得乌烟瘴气。 皇上偏爱的,老百姓必定追随。 所以,这种闹剧无法绝对禁止。 再有,除了京城皇宫,狄仁杰也知道,九大王、十八藩王府上也有很多异术修行者。大唐江山,已经到了处处钟鼓、门门符箓的时代,很多人宁愿将大把金银送到道观、寺庙里去,换成符箓香烛焚烧,也不愿意捐给军队,操练兵马,镇守疆土。 “这样的国家啊——”狄仁杰每次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大声慨叹。 符箓和异术救不了国家,一旦北方蛮族呼啸而来,真正能够保卫国家的只有那些马革裹尸、血洒疆场的大唐将士们,而不是自吹“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妖道。 他能做的,就是多抓一些作奸犯科者,让京城的天空更澄澈些,让大唐的疆土更平安些,不至于被包藏祸心的人把持朝政,乱了大唐的规矩。 “这幅画可以带回去慢慢研究。”狄仁杰暗思。 他信任胡先生,也知道胡先生是一个有才华、有内涵的人,一定能够给自己一些启迪,更明确地剖析这幅画的含义。 “青泉还没回来,他的茶应该已经凉了吧?”狄仁杰回头,望向桌上。 蓦的,他愣了一愣,因为他发现了那茶壶的摆放方式十分奇特。 那是一把九曲观音竹的南泥紫砂壶,此刻壶嘴向着客位,也就是狄仁杰坐过的那把椅子。 按照规矩,壶嘴绝对不能向着客位,只能朝向空位或者偏向主位。 刚刚的小道士将茶壶随手一放,已经犯了茶道的大忌。 既然进来倒茶,又岂会连茶壶摆放的规矩都一窍不通?这正是令狄仁杰起疑的地方。 第4章 飞贼潜入 他没有说话,立刻走向隔壁。 两室相连,垂着一条灰布门帘。 狄仁杰挑开门帘进去,发现内室是书房,贴墙摆放着三排书架,上面摆放着几十本蓝色绸缎封皮的古书。 室内一尘不染,一定时时打扫拂拭,典籍也该摆放得一丝不苟才对。可是现在,书架被翻动过,典籍歪歪扭扭,有一本悬空,几乎要掉下来。这也证明,有人急速翻动过典籍,根本来不及复原。 “刚刚那小道士有鬼。”狄仁杰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毫不犹豫,向着内室通向里面的门帘走过去。 就在伸手去挑门帘的瞬间,他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当即停手,静立不动。 依照过去的实战经验,盲目急躁地挑开门帘,正好坠入敌人圈套。门帘一起一落时,风声、布影能够遮挡人的视线与听力,一旦敌人选择这种时候动手,躁进者必死无疑。 这种局被称为“夺命帘下风”,也被称为“暗鬼操刀局”。 在大理寺,狄仁杰有很多好下属、好兄弟,那些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死人,一类是活人。 江湖中的死局各式各样,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 大理寺管着抓人,就必须时刻面对死局,能破局,就活下来,不能破局而是坠入死局,那就是个死人。 狄仁杰曾经将各种江湖死局撰写成书,抄录后分发到全国六扇门,命令捕快们人人阅读,提高抓贼办案时的安全性,其中也就包括了今日这种“夺命帘下风、暗鬼操刀局”。 即便如此,死于死局的人仍然与日俱增。 狄仁杰停下,帘子里面的喘息声也停了,无声无息,只剩下鬼魅一样存在的杀机。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狄仁杰低声说。 停了一会儿,帘内人回应:“我马上走,与你无关,我们都是凤凰观的过客。” 这一次,对方用真声说话,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过客归过客,镇南王妃即将过来祭祀,我既然答应了王爷的请求,就要保证王妃的安全。”狄仁杰说。 他向帘子下面看,隐约可见,大约在帘内三步之外,一双灰白色的道士靴子稳稳地立在那里。 既然对方是女子,那么匆忙之间偷来的道士服装、靴子就不合身,那双靴子的鞋面软塌塌的,只能撑起一半来。 “我跟镇南王妃没有任何干系,到这里来,只是寻找一件东西。”女子回应。 “何以见得?”狄仁杰追问。 以他的经验,这女子未必跟王妃祭祀的事有关,但费了大力气乔装进入凤凰观,一定有大图谋,而且是非法的勾当。 身为大理寺的掌权人,他在惩治犯罪、缉拿盗匪的方面一直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现在,很明显这女子有盗匪嫌疑,他焉能轻易放过? “不管你信不信,我做事,从来懒得向别人解释。”女子回答。 “报个名字吧?”狄仁杰问。 女子笑了:“报名?那是江湖大侠们喜欢做的蠢事,我才不那么傻呢。” 狄仁杰皱眉,刚刚那句话正是他审讯犯人时的套话,从对方的不同回答中,他就能大致判断对方身份。 女子把“通名报姓”看作是江湖人的蠢事,所以就有一种可能,女子走的是坑蒙拐骗偷一类的“江湖下九流”路子。最有可能的,就是一名女飞贼。 大理寺有天下著名女飞贼的档案,可惜刚刚狄仁杰没有留意对方的五官,否则一下子就跟档案里的人对上号了。 “草上飞的?土里钻的?人缝子里发财的?”狄仁杰直接亮出了江湖黑道的行话。 在下九流行当里,偷等于是草上飞,坑蒙等于土里钻,拐骗等于人缝子里发财。 女子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在京城里认识一些江湖朋友,听他们说,漂亮的人往往干的是草上飞的活儿,想必你也一样吧?”狄仁杰微笑着问。 那女子断然否认:“不必套我的话了,没用。我说了,我只不过是凤凰观的过客,来看一看、沾一沾就走,能带点水头就带点,带不上也不要紧。” 一提“水头”二字,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女飞贼了。 狄仁杰对于审讯话术有过非常深的研究,几个问题来回过一遍,对方的底细就全露了。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凤凰观有什么,值得大驾光临?”他又问。 “告诉你也无妨,凤凰胆听过吗?那是天下疑难杂症的克星。只要拿到它,就能跟阎王爷争命,知道吧?”那女子说。 狄仁杰一惊,因为在京城时,他不止一次听御医说过凤凰胆。 御医说,中医有种药丸叫“龙胆泻肝丸”,其中“龙胆”这一味药就是普通的动物苦胆,便宜一点的用鸡苦胆、鸭苦胆,贵一点的用蛇胆、猩猩胆。这种药能够辟邪,专门对付疑难杂症、邪气附体。 凤凰胆只出现在上古良方中,春秋名医扁鹊曾使用过它,为南方列国君主治病。 当今天下,谁要能获得凤凰胆,那么这种药就成了奇珍异宝,能够换来倾国倾城的财富,也能身价倍增,成为任何一国君王的座上宾。 可惜,凤凰胆究竟是什么,御医们就说不清了。 “你还没找到吧?”狄仁杰问。 帘内没有回应,等于是默认。 “你如何确定凤凰胆在凤凰观内?”狄仁杰又问。 当然,他不会忘记,刚刚那莽莽撞撞撞入的小道士提到过“凤凰冢”的话。 帘内仍然无声,狄仁杰微一沉吟,左手挑帘,右掌护胸,猛地闯入室内。 靴子仍在,但那女子已经没了踪影。 这间屋子有个小小的后窗,仅有一尺见方。此刻,小窗洞开,女子正是从那里逃逸的。 既然地上有靴子,则女子一定是赤足逃走,只要全寺搜索赤足人就是了。 狄仁杰迅速回到正厅,走出屋门,便听到了廊檐下有呻吟声。 他向左面去,看见一个小道士躺在地上,神志刚刚清醒,正在摸着头坐起来。 小道士的衣服、靴子、帽子都被剥去,只穿着内衣内裤。 “是个女的把你放倒的吗?”狄仁杰问。 “我不知道……我在烧水,突然被人袭击,就倒下了。”小道士嗫嚅着回答。 狄仁杰的情绪突然恢复平静,脚下不再慌乱,淡然点头:“没事就好,只是意外。” 他退回到正厅,重新坐下,等待青泉回来。 之所以停止追击,是因为他刚刚想到,女子志在凤凰胆,将会给凤凰观添上很多麻烦。那样一来,如果青泉等人正在做一些秘密的事,就会左支右绌,露出马脚。当下,女子既不是帮手,也不是敌人,但却能够阴差阳错地刺探出青泉的秘密。 既然如此,他必须对女子网开一面,任她逃逸,直至卷土重来。 狄仁杰识破了女子的“暗鬼操刀局”,既是敬仰,也是侥幸。 他没猜错,那女子是横行江湖的独脚大盗。 这类人只为钱活着,不给任何人面子。即便知道他是大理寺狄仁杰,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借着那道布帘的遮挡,瞬间将他割喉致死。 人在江湖,要想活得长久,就得善于反思,总结经验,一次次从刀尖上活下来,直到将“求生”当成人生第一要务为止。 现在,狄仁杰心里已经有两个名字,跟这女子大有相关。 第一个,女飞贼金镶玉,横行京城三年,作案十五起,总涉案价值黄金四万两,从未失手过。据道上的线人报告,此人之所以其名为“金镶玉”,就是将目标瞄准了皇上的“金镶玉玺”,妄图偷盗国家宝藏,成为民间女王。 第二个,女盗首司马香,从东海蓬莱起家,三年内杀遍、偷遍半个江北、半个江南,手法残忍,每一件案子都是采取满门皆灭的抄家做法,手段非常残忍,成了黑白两道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不过,司马香一直非常嚣张,宁愿与天下人为敌。 “不是金镶玉就是司马香。”狄仁杰已经有了结论。 对于这两个人而言,哪一个都是六扇门的大对手,一旦遭遇,就要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了。 狄仁杰的心始终沉甸甸的,既是因为那女子的出现,也是因为墙上那幅狂草书画。 那狂草代表了作者的一种野心、霸气和杀机,有这种不安定因素存在,镇南王妃过来,的确有些危险。 现在,狄仁杰非常希望胡先生在身边,至少两个人还能探讨一番,对案情起到修订作用。 他没有妄动,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枯坐着等青泉回来。 恰恰相反,他仔细观察了女子端过的茶壶,从壶把、壶底的指印上,仔细揣摩女子的手掌大小、手指粗细。 按照常理,女飞贼的手纤细而有力,证明此人有头脑且有行动力,果敢专断,来去如风。 如果是司马香那样的女盗匪,则手指会相对粗短,嗜杀而且凶残。 如狄仁杰所料,壶把上留下了女子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印,清晰而完整。 狄仁杰目测可知,该女子的手指与身形完全匹配,是一个十指纤纤、身材苗条、体态轻盈、来去迅疾的人,很大可能就是女飞贼金镶玉。 “女飞贼总是对一切价值连城的宝贝感兴趣,就像猫儿距离百步就能闻见鱼腥一样。”狄仁杰感叹。 同样,作为六扇门中第一神探,他也是,只要盗贼经过,哪怕只带起一缕风声,也逃不过他的第六感。 如果不是为了扰乱凤凰观,他会马上发出连珠火箭号令,通知陶荣、柳叶行动,在金镶玉离开道观前,封锁前后道路,将其缉拿归案。 对于陶荣、柳叶的能力,狄仁杰一向都很放心。尤其是他们身边还有不动声色、神目如电的智囊胡先生,三人联手,对付一个金镶玉足够了。 “不动,只是未到时机而已。”狄仁杰微笑起来。 被扒掉衣服的小道士换了身衣服回来,垂着手站在廊檐下,浑身瑟瑟发抖。 “那幅画是谁画的?”狄仁杰换了种心情,向墙上那幅画指着。 “书法是观主写的。”小道士回答。 “观主”是指刚刚青泉说过的白石道长,也就是目前凤凰观内修行第一、涵养第一、见识第一的主持者。 这是狄仁杰想要的答案,白石道长大名鼎鼎,两人曾经在京城见过,但隔着数百人,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相对交谈。 至今,狄仁杰仍然记得白石道长的模样,可以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 “是他画的?不是他画的?他怎么会画出这样狂野而邪恶的画来?”狄仁杰回忆白石道长那张五官端正、目光祥和、面带微笑、淡泊高远的脸来,心里不禁打了个问号。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一年半,他只能判断,就在这一年半里,白石道长遭遇了一些事,心性改变,才会有了这种疯狂作画的念头。 “除了白石道长,其他人呢,谁还擅长书法绘画?”狄仁杰又问。 小道士摇头:“没有了,几位师叔平日潜心钻研《道德》,从未见过他们动笔。只有掌教一人,有空就会写字画画。” “他还有其它画作吗?”狄仁杰追问。 小道士向另一面墙上指着:“那一幅画就是。” 狄仁杰回头,立刻哑然失笑。原来,这客室里总共挂着两幅画,两幅竟然都是白石道长的作品。可是,两幅作品的立意和含义有天壤之别,一幅是仙,一幅是魔,很难从一个人笔端流出来。 狄仁杰左右转头,在一幅画、一幅书法之间来回品味,不知不觉,思想竟然深坠其中。 “仙和魔都是非人间,以‘非人’的形式存在,修行者在潜心钻研的过程中,一旦误入歧途,不辨东西,就会分不清哪条是仙途,哪条是魔道,直到到达终点,才看清正确还是谬误,但都为时已晚了。现在,从两幅画上看,白石既在仙途,又在魔道,正处于仙魔交战之时。进一步是仙,退一步是魔,已经到了人生重要的一个坎上。这时候,没人拉他一把,他就完了。”狄仁杰沉思。 通常,大理寺擅长杀伐决断,不擅长治病救人。 以狄仁杰的几位前任官途考量,抓人越多,杀人越多,晋升得就越快,名声也能广播于天下,四海皆知。 像狄仁杰这样,既抓人杀人,又惩前毖后挽救失足者,劳心劳力超出前任数倍,却不一定能换来加官进爵。 “师父。”小道士叫起来。 门外脚步响起,青泉快步返回。 “志诚,你怎么了?衣冠不整,成何体统?”青泉低声呵斥。 “刚刚有人闯入……”小道士低声解释。 青泉没有惊慌,声音依旧淡定:“没事,最近道观里事情多,人来人去,杂乱得很,不要声张,我自会处理。” 狄仁杰很佩服青泉的处事能力,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个做大事的材料。反过来说,大事分为两种,好事和坏事。做大好事的是大善人,做大坏事的则是大恶人。 有能力的人作恶,反而会给世界造成更大的破坏。 “大人,久等了。”青泉捧着一本布册子出现在门口。 狄仁杰点头:“无妨,无妨。” 青泉走近,把布册子放在桌上,嘴角带着苦笑:“刚刚志诚说,有歹人闯入,大人没有受惊吧?” 狄仁杰知道,小道士志诚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就中了招,对自己刚刚与金镶玉过招的事一无所知。于是,他索性装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察觉,可能是最近公务劳烦,常常打盹,把其它事都忽略了。既然有歹人,要不要鸣钟抓人?”狄仁杰反问。 青泉摇头:“负责警卫的弟子们自然会抓人,不用大人忧心了。这是祭祀仪式的全部过程和要点,请大人过目。” 第5章 白日做梦 布册子的封面上写着“大典要录”四个汉隶大字,工工整整,神完气足。 “好字。”狄仁杰称赞了一声,但这句话也别有用心。 “是掌教白石师兄亲笔写的。”青泉果然没有警惕,立刻按照狄仁杰的思路接下去。 狄仁杰点头:“能写这样一笔好字,没有十年以上的苦练是完不成的。” 青泉点头:“大人说得对,白石师兄从三岁起练字,又得了京城大书法家的指点,篆隶行草,都有建树。所以,道观里需要题写名字之时,都是师兄亲自动笔。” 狄仁杰不写书法,但却懂书法。 写隶书之人,必须人正、心正、笔正、意正,才能在看似休闲懒散的笔触之中,隐隐透露出一种拯救苍生、为万民请命的浩然正气来。 隶书太散,就会流于庸俗匠气,上不了台面。 反观白石的隶书,闲散之中正气汇聚,气势磅礴,扑面而来。 “难道他在写字时隐藏了自己的心事?刻意伪装出来这幅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样子?”狄仁杰心里疑问重重。 布册子里的文字和图解相当详细,虽然不是白石亲自书写绘制,却也足够认真。 尤其是几幅路线图的设计,非常规整,线条和标注清晰准确,一丝不乱。 “很好,很好。”狄仁杰对凤凰观的祭祀管理工作真心赞许。 “谢大人,谬赞了。”青泉谦虚地说。 狄仁杰曾经审理过几个著名的诈骗犯,那些都是善于伪装、一人千面之徒,能够在一瞬间改变衣着相貌,连声音、表情、神态都变得符合第二种、第三种身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其易容过程,简直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人似的。 他觉得,从白石的书法、绘画上来看,此人也是一人千面之辈。 “大人,刚刚我收到报告,石长生已经醒了,癫狂之状已经完全消失。”青泉说。 狄仁杰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青泉摇头:“弟子们已经用担架把他抬过来,稍等一会儿就到了。” 一想到石长生的问题,狄仁杰的眉头又皱起来。 想跳楼自杀的人都是脑子出了问题,这种病不是药石能够解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找到他得病的症结,才能动手救人。 “大人不必烦恼,既然石先生是在凤凰观出了事,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青泉再次窥见了狄仁杰的心思。 “有什么好办法吗?”狄仁杰问。 “求道者练习辟谷术的过程中出事,一定是急于求成的缘故。白石师兄曾经说过,只要求道者愿意,任何一种道术都能够实施‘倒行逆施之法’,把求道者的记忆力清零,使其恢复最早的初心。”青泉回答。 狄仁杰立刻领悟,所谓“初心”,就是去掉一个普通人的私心杂念、无妄欲望,使其变成一个真正的好人。这是好的一面,简单归纳为“净化心灵、五内皆空”。 坏的一面是,此人就会变成一个“白痴”,从前对于社会的种种认识全都消失,必须重新学习,才能融入社会。 这种做法,相当于钢铁回炉再造,是一个好坏兼而有之的无奈之举。 “大人,事情总会解决的。”青泉说。 “我相信凤凰观的能力,但这样对石长生未免太不公平了。”狄仁杰长叹。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大人,请试想一下,如果石先生经过漫长的辟谷术之后一跃成为仙人,那对他就公平了吗?要想得到太多,必须付出太多,这就是人生的不二法则。”青泉说。 外面,脚步杂沓,由远而近。 “小心些,再小心些。”狄仁杰听到了陶荣的声音。 “大人,大人,大人……”柳叶连声叫着,风中树叶一般轻盈地出现在门口。 “人呢?”狄仁杰问。 “人抬来了,一切正常,大人放心。”柳叶脆声回答。 狄仁杰吁出一口气,只要石长生能正常呼吸、正常交谈,那么这件事就解决了一半。 狄仁杰出门,一副担架已经平放在台阶之下,旁边簇拥着七八个小道士,领头的则是陶荣。 “大人,石先生已经醒了,可以说话交流。”陶荣拱手报告。 狄仁杰没有看见胡先生,反而放了心。 他了解胡先生的做事方式,一旦对某些地方起了疑心,就会故意落单,找机会探索侦查,真正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散开吧。”青泉跟在狄仁杰身边,挥手命令小道士们后退。 石长生侧躺在担架上,双臂向前伸着,十指张开,像是要诘问苍天一般。 狄仁杰走过去,在担架边蹲下来。 “石先生,还认得我吗?”他问。 石长生呆滞的表情哆嗦了一下,缓缓仰头,盯着狄仁杰的脸。 “狄大人,我当然认得。”石长生说。 话很正常,但石长生的声音却低沉而迟滞,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极深的空洞里飘上来的,无根基,无底气,虽然是活人在说话,冒出来的却是死人腔。 “如果你好了,我就接你回京城休养。”狄仁杰不说废话,开门见山。 “我回不去了。”石长生说。 “好好的,怎么这样说?”狄仁杰问。 “我只剩一副躯壳,回去也没用。我的灵魂已经奉献给百鸟之王,现在,我是一只小麻雀,回到京城,连麻雀都当不了,怎么回去?”石长生说。 旁边的小道士窃窃私语起来,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狄仁杰知道,石长生说的是胡话、痴话,但这些话一定有依据、有来历、有成因。否则好端端的,谁会痴人说梦? “百鸟之王在哪里?”狄仁杰又问。 百鸟之王即为凤凰,这里是凤凰观,凤凰的泥塑、时刻、木雕比比皆是,低头抬头都能看见。如果石长生说的“献给百鸟之王”是一种比喻,还是可以理解的。 “就在……天上。”石长生挪动身体,仰面向上,双臂伸直,张开十指,徒劳地向天指着。 青天高远,红日垂照,但却空无一鸟,更没有百鸟之王凤凰的影子。 “石先生,你清醒清醒,咱们先回京城,那里也许能看到百鸟之王。”狄仁杰顺着石长生的心思劝慰。 “百鸟之王就在那里,你看啊,就在那里。”石长生不放下手臂,一直向上指着。 在他的坚持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头向上望。 当然,谁眼中看到的都是青天和太阳,绝对看不到那只本来就不存在的凤凰。 “没有凤凰,石先生。”狄仁杰沉声说。 “你不是麻雀,当然看不到。”石长生说。 狄仁杰脑子里一个回旋,立刻明白了这句“痴话”的意思。 “好,石先生,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麻雀?”狄仁杰问。 他擅长在简短对话中抓住重点,这一次也不例外。 “把灵魂献给百鸟之王,第一步是要把灵魂献给神龙和天官,天官满意了,神龙就带你走,去见百鸟之王。第二步,形神俱灭,道可道,非常道,只有走非常之路,才能成仙。我已经成仙了,只是修行不够,只能做天官殿飞檐上的小麻雀,飞啊飞啊,飞啊飞啊……”石长生微笑起来,已经沉浸在一场“麻雀”的梦里。 一边的小道士纷纷窃笑起来,对石长生的无稽之谈感到十分无趣。 “石先生,我懂了。现在,你好好休息,安心养神,等到身体恢复了,就带我们去做麻雀。”狄仁杰说。 陶荣没有笑,以他的经验,狄仁杰任何时候都不会说胡话,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绝不乱来。 “大人,我送石先生去休息?”陶荣问。 “好好看护,再也不要让他爬到高处了。”狄仁杰沉声吩咐。 “是,大人,请放心。”陶荣点头领命。 “抬着石先生,送到听雪楼去。”青泉挥手下令。 几个小道士围上来,抬起担架,向院外走去。 陶荣也向外走,狄仁杰跟上去,低声问:“石长生有没有说过其它事?” 现在,狄仁杰已经意识到,一切怪事全都围绕着“凤凰”发生,其中也包括女飞贼金镶玉觊觎“凤凰胆”这件事。 陶荣沉思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点头:“说过,他说的是,天官和凤凰不肯带他走,他的未来就断了。所谓成仙,反成画饼。” 狄仁杰闭上眼,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所有情节过了一遍,立刻睁开眼吩咐:“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直到凤凰观的事告一段落。” 陶荣皱眉:“大人,如果有危险,我应该陪在您身边护卫,不该去保护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按我命令执行吧,如果有变化,我会让柳叶通知你。”狄仁杰说。 他晓得陶荣的忠心,此时此刻,大家都应该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理论正确的事。 陶荣答应一声,跟着担架离去。 “听雪楼清净,适合静养。此前,石先生一直住在那里,没出过任何问题。”青泉在狄仁杰背后说。 “此前没出问题,现在怎么出问题了?”柳叶嘴刁,立刻反唇相讥。 “是我们的疏忽。”青泉立刻承认错误,压根不与柳叶斗嘴。 柳叶哼了一声,失去对手,甚觉无趣。 “有陶荣在,不会有事。青泉道长,等一会儿我们也去听雪楼,顺便看护石先生。祭祀大典的事,一切有劳道长,遇到任何事,我们再会面商议。”狄仁杰说。 “怠慢之处,请大人见谅。这样,我先处理道观里的事,失陪了。”青泉拿起布册子,向狄仁杰鞠躬告退。 等到青泉出了院子,柳叶又哼了一声,在台阶上坐下。 “怎么了柳叶?看你气色不对,是谁惹你生气了?”狄仁杰问。 他喜欢所有变化,正因为变化,事情才会有不同的转机,让敌人露出破绽,让己方找到可以进攻的契机。 变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可控的,只能是跟随潮流而动,借机反制,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另一种则是可控的,就像驯马师面对一匹西域烈马一样,顺着马的性子下手,先纵马驰骋,后收紧缰绳,美食与马鞭混杂使用,让烈马变成良驹。 在京城,狄仁杰很喜欢到校军场去看将士们驯马。烈马之“烈”是劣势,一旦将烈马驯成良驹,则这种劣势就变成了绝对的优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纵横决荡,成为名垂千古的赤兔马、千里驹。 狄仁杰把每一件案子里的“势”也看作是一匹烈马,慢慢驯服,一一梳理,条条捋顺,最终找到真凶,破解疑案。 他天生就是为破案而活,破案就像一种瘾,根本放不下、丢不掉、忘不了。 尤其是遇到悬而不决的特大疑案,就更让他兴致勃勃。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道观里这些小道士就知道嘁嘁喳喳地传八卦,一点正事都没有。有人说,石长生到凤凰观来不是为了修行成仙,而是为了见王妃。大家都知道镇南王妃貌若天仙,平日王府守卫森严,王妃又深居侯门,别人见都不可能见。这一次,王妃到凤凰观来做清明祭祀大典,一定会素颜出现,是非常难得的见识天颜的好机会。所以呢,石长生才会留在道观里,装神弄鬼的,故意搞出很多事来,借机接近王妃。大人您说,石长生是潜心修道之人,怎么会这么肤浅无聊?”柳叶气呼呼地说。 狄仁杰微笑着顿首,对柳叶的话全盘赞同。 “大人您说,我说得对不对?”柳叶追问。 “我刚刚已经点头了,你说得都对。”狄仁杰再次点头。 柳叶的气消了一些:“这些臭道士,总有一天,抓住他们的差池,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好好的道德经不念,就知道瞎传八卦。” 王妃之美,已经是天下皆知的秘密。 大唐皇帝麾下九王、十八藩王家中都有娇妻美妾,少则十几名,多则数百名,丽人如云,鬓影香飘。唯有镇南王,家中只有一位王妃,绝没有第二名侍妾。 按照大唐规矩,贵人养妾是正当行为,不纳妾、不养歌姬反而是另类。 唯一的解释就是,王妃太美,一个人就掩盖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光芒,将镇南王完全迷住,从此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再动心。 由此可见,镇南王妃貌若天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既然如此,天下登徒子那么多,觊觎王妃美貌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制造各种理由妄图窥探王妃容颜的必定源源不断。 唐人皆好色,这是社会常理实情,也算不得怪事。 “不要管他们,那不是大理寺职权范围内的事。”狄仁杰说。 “如果他们作奸犯科呢?比如像故意窥探王妃之类的,岂不就归大理寺管了?”柳叶转转眼珠,想到一个理由。 她想什么,狄仁杰一眼就能看清楚。 “不要在凤凰观生事,这里是镇南王的地盘,不是京城的东坊西坊。”狄仁杰正色说。 柳叶顽皮,做事不知轻重,他必须得好好地管束她,免得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大理寺是——”柳叶直起腰,又想把“大理寺横行天下”那套理论搬出来跟狄仁杰狡辩。 “不要分辩,绝对不行。这里的小道士看着像杂草,可以任意践踏于脚下,但你得知道,这片草地、这片树林山头都是谁罩着的。你踩一根草,以后或许就要拿一条命来还。”狄仁杰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九王、十八藩王都是开国功臣后裔,只臣服于李姓皇帝一人,家里供奉免死金牌,势力覆盖数个州县。大理寺虽然是皇上最信任的部门之一,但比起九王、十八藩王来,大理寺的人头加在一起,都比不过镇南王的一句话。 在凤凰观乱来,会死人的。 柳叶瞪着眼看着狄仁杰,怒气未消。 “等胡先生来,看他探听到了什么。”狄仁杰微笑,故意转移话题。 他知道柳叶的脾气,小孩子家,难免有时候觉得自己正义凛然,想为其他人鸣不平。可是,是非只为多开口,一旦开口,就等于是惹上了无名官司,抖都抖不下来。 在大理寺待久了,狄仁杰已经形成了百毒不侵的一套理论,自己先立足,等到站得稳了,再为别人出头。否则的话,风一吹,连自己都倒了,还怎么帮别人?更何况,一切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人都脱不了嫌疑,无法自证清白。 这一点上,狄仁杰欣赏胡先生的做法,遇到任何事,先扑下身子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更不要是说是胡乱开炮了。 “好吧,好吧。”柳叶长喘了几口气,总算是冷静下来。 第6章 成仙怪谈 胡先生姗姗来迟,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出现。 “胡先生,怎么才来呀?”柳叶埋怨。 大家对柳叶的脾气习以为常,胡先生也不着恼,只是捻着下颌上的短须微笑。 “胡先生累了,请里面喝茶。”狄仁杰说。 胡先生摇头:“不必了,大人,茶不茶的不重要。既然陶荣和石长生都在听雪楼,我们到那边去可好?” 狄仁杰点头:“好好,边走边聊。” 见胡先生不多话,狄仁杰已经安下心来。他知道,胡先生打探到越多情况,说话就越迟,先在心里打一个腹稿,才会一一说出来。 从客室到听雪楼有两条路,大路铺着青石板,越有七尺宽;小路则是竹篱夹道,花木茂盛,只容得下两人并行。 “大人,走小路吧。”胡先生提议。 狄仁杰点头,两人并肩走上了小路,柳叶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道观中恢复了平静,各处偶尔传来弟子们诵读道德经的声音,也有练武的弟子时不时发出内劲催发时的断喝声。 如果没有石长生的意外事件,凤凰观给狄仁杰的印象就是世外桃源,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红尘俗世,过着自给自足、自律上进的日子。 “真相是这样吗?”他也问自己。 身为大理寺侦探,他常常把生活比喻成一池水,水越深,表面就越静。当这池水深到“无底”的境界时,水面不但宁静,而且会产生一股神奇的吸力,坐在池边的人看着池水久了,不由自主地就会被吸进去。 “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与怪兽搏斗,最终自己也会变成怪兽。”狄仁杰记起了师父常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是从上古时期鬼谷子典籍中中翻译而来,原文是“见渊久矣,渊见亦久;与困兽斗,亦做困兽。” 此刻,他把凤凰观比作一池深水、一只怪兽,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怖吸力。 “大人,天官殿下面原来叫凤凰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三角形山隙,据地方志记载,竟然能够通到海眼,足有百丈深。每隔几年都有好事者带着火把、坐着箩筐下去探索,最后只剩一个空箩筐上来。于是,坊间传闻,凤凰冢里有食人魔,人下去了,就是给食人魔送点心。后来,凤凰观为了镇压这股邪气,在山隙上面建造了天官殿。那时,凤凰观原先规划的四十九间房屋已经建好,才会孤零零地多了这么一个天官殿出来。”胡先生说。 关于凤凰冢,京城也有过传闻,食人魔吃人的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很多老百姓深信不疑。 “有了殿,就再没出现过食人魔事件了吧?”狄仁杰问。 胡先生点头:“是,因为打地基时工匠把凤凰冢最底下的无底裂缝填死了,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被封在下面了。” “还有呢?”狄仁杰问。 “道观里一直平安无事,之所以崇拜信徒络绎不绝,就是因为凤凰观的确能帮人成仙,达到白日飞升的地步。这件事,有人亲眼见过,而且还不止一人。”胡先生继续说。 “白日飞升、虹化而去”是成仙的模式之一,但狄仁杰并不相信,也未亲眼见过。 “这是真的?”他问。 “真的,我访问了十一位老道士,其中四位,当时就在天官殿中,眼睁睁看着呼延将军从蒲团上升起来,穿过大殿正中的‘吴牛喘月之眼’,无限上升,直至消失不见。那一夜,正是二月十五,满月如轮,光照大地,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据白石道长分析,呼延将军已经成仙,飞升天际,成为星辰之一了。但是,后期几位星象家用罗盘测算十几日,都未曾发现天上多一颗星辰出来。”胡先生笑着回答。 既然胡先生说是真的,这证据就十分确凿,不必怀疑。 关于呼延将军其人,狄仁杰曾与其交往数次,知道对方底细。 呼延世家也是开国功臣之一,虽然祖先没有登上凌烟阁,却也功勋卓著,一直受到皇帝的照拂。传到这一代,这位呼延将军单名一个“豹”字,性情暴躁,点火就着,在边疆立过战功,却没得到太多封赏,就是因为他屡屡顶撞钦差大人,才被昧下了功劳。 “去年,京师里都传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是在这里成仙了。”狄仁杰叹息。 这消息让他颇为感慨,因为他宁愿相信呼延将军是死了,长眠地底。如果“成仙”,其结果就变得过于虚无缥缈了。 “是真的吗?我不信。”柳叶在后面插嘴。 “我也不信。”胡先生摇头,“但是,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言之凿凿,不容你不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连石长生都是证人。” “什么?”狄仁杰皱眉。 “怎么可能?石长生也看着呼延豹将军白日飞升了?怪不得怪不得,他如此笃信凤凰观,愿意在这里修行。”柳叶双眉倒竖,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模样。 胡先生笑起来:“柳叶,你说说看,现在到底信还是不信?” 柳叶跺脚:“我也弄不明白了,还是问大人吧。” 她一向如此,一旦遇到过于复杂的问题,就推给狄仁杰,把狄仁杰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 早春有花绽放,暗香浮动,只闻其香,却不知道花在何处。 如果没有眼前这些咄咄怪事,狄仁杰对于凤凰观的印象一定会好很多。 放眼四周,道观里的房屋简朴大方,干干净净,无论是外墙还是道路,全都冲洗得纤尘不染。甚至连远近的树木、枝叶也都清洗过,显出一种飘然出世的洒脱风情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会发生阴谋诡计、杀人夺命的丑陋勾当吗?”狄仁杰不禁感叹。 他对于“白日飞升”也持有怀疑态度,但是,大理寺办案讲求证据,如果有目击证人作证,那么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微妙,不能一句话就否定。 “见到石长生,会有结果。”他简单回答柳叶的话。 “唉,好好的一个人,被修仙迷住,最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柳叶闭嘴,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 “其它平安无事,暂时来看,都牵扯不到王妃清明祭祀大典的事。”胡先生做了总结。 这是大事,也是一行四人到凤凰观来的主要目的。 “多了一间天官殿,道观中的人怎么说?”狄仁杰问。 “讳莫如深。”胡先生回答。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向天官殿那边望着。 花木遮掩,站在这里只能看见天官殿的一角飞檐,但却不是石长生站立过的地方。 “我有种感觉。”胡先生说。 “我也有。”狄仁杰点头。 “有什么话,一起说出来吧,又要打哑谜、卖关子?”柳叶不解,有些着急。 “大人高见。”目光对接之时,胡先生避开了狄仁杰炯炯有神的双眼。 他极具智慧,但却因为气势上的差异,甘心追随狄仁杰。一个人的气势是与生俱来的,后天虽然可以提升,却无法与真正的高手对敌。 狄仁杰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把胡先生当做自己的一面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走正路。 “多出一间,就是存放异类之处。”狄仁杰淡淡地说。 “是啊,四十九间房屋已经是‘大满之数’,再多出些什么来,必须有地方贮存,就像乡下的义庄,别的不存,只用来存棺材死人。”胡先生点点头。 “义庄”二字一出,等于给天官殿的存在判了死刑。 “我们这些话,只能私底下说,一旦张扬出去,就要引起公愤了,连镇南王府那边,也会对咱们不齿。”狄仁杰笑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可以做但不可以说的,谁说破,就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王妃看重清明祭祀大典,任何人破坏这种活动和气氛,都会成为王妃的敌人。 “去见石长生吧,看看他怎样说?”狄仁杰说。 “身在局中,再怎么说,也是一场幻梦。人啊,就怕是看不透,一旦看透了,别人再说得天花乱坠,也就不信了。可是,对于石长生来说,如果看透‘成仙’的本质,就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再也活不下去了。大人,这事最难办的关节就在于,必须用假象来维护很多人的梦想,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我们也不得不一起参与编织这种假象,成为罪人。”胡先生说。 胡先生是老江湖,看问题十分全面,剖析问题时,眼光更是放得相当长远。所以,任何时候,狄仁杰都重视胡先生的意见。 至于柳叶,激情有余而缜密不足,有时候口无遮拦,说话滔滔不绝,但却离题千里。 大家都让着柳叶,明白这女孩子没有坏心,对狄仁杰忠心耿耿,任何时候,不管什么样的风刀霜剑来袭,柳叶一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封堵,用生命保护狄仁杰。 “胡先生,呼延豹将军白日飞升那件事十分有趣,说来听听?”见狄仁杰、胡先生的谈话告一段落,柳叶按捺不住好奇心,试探着问。 “呵呵。”胡先生捋着胡子一笑。 “哎呀,胡先生,你是不是怪我刚刚说话不尊敬?算了算了,给你赔不是,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一定注意,一定一定注意。”柳叶在后面打躬作揖赔不是。 狄仁杰笑起来,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柳叶在,大家就永远不寂寞无聊了。 “好,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看在你谦虚好学的份上,我就详细说说那件事。”胡先生也笑了。 “是‘孺女可教’好不好?胡先生饱学多才,大庭广众之下用错了词,羞不羞?”柳叶跳上来,在胡先生肩头猛拍一掌,自己先哈哈大笑。 胡先生清了清嗓子,收敛笑容。 狄仁杰敏锐地察觉到,在呼延豹身上发生的事,并非传说中那样值得羡慕。 “呼延豹是镇南王麾下猛将,曾跟随镇南王讨伐苗疆,深入岭南不毛之地五年,东挡西杀,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镇南王一直都很器重他,只有最重要、最机密的事,才会交给他。他到凤凰观来,正是出于镇南王的亲自安排,当日入观,道士们全体恭迎,排场极大,给足了呼延豹面子。在白日飞升之前,他已经有过几次成仙的预兆,分别是摘仙桃、穿墙过、凤凰叫——”胡先生言简意赅,叙述事件,犹如在纸上书写公文一般。 说到这里,胡先生停了停,脸上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苦笑。 狄仁杰默数过,这种表情已经是第四次在胡先生脸上出现,每当提到“成仙”,胡先生就会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仙桃?穿墙?那岂不就是崂山术中的经典法门?”柳叶低叫起来。 “正是。”胡先生点头。 “啊——呼延豹竟然轻轻松松就学会了传说中的道家至高法术?顾不得凤凰观声名远播、香火鼎旺,原来真的有这么厉害呢!”柳叶吐了吐舌头。 前面花径渐渐稀疏,右侧白墙之内,一幢两层楼阁显露出来。二楼正面悬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匾额,上面是端端正正的汉隶“听雪”二字。 “到了,大人。”胡先生向那牌匾指着。 柳叶有些扫兴:“胡先生,故事还没说完呢,你赶紧说说结果,白日飞升之后呢?有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所有“成仙”故事中,变成神仙的人最后都会重返故地,旧日相识老迈不堪,田园屋舍朽坏倾颓,而唯有成仙者容颜永驻,超脱时间岁月之外。 “所有故事都是同样结局,小柳叶,要想知道呼延豹的事,自己找观里的道士打听打听,一定比我说得更精彩。”胡先生笑起来。 与狄仁杰一样,他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刚刚那些,明里是给柳叶讲故事,实际却是在向狄仁杰通报案情。而且,他当然不相信“成仙”,只不过,世人愚昧,遇到无法解释的诡奇怪事,往往以“鬼神仙妖”之说加以解释,久而久之,以讹传讹,混淆视听,流毒甚广。 其实,狄仁杰入主大理寺以来,不仅仅是侦缉办案,同时也在大力辟谣,澄清事实,让那些靠着“怪力乱神”骗钱敛财的江湖术士无处遁形。 “胡先生,费心了。”狄仁杰说。 胡先生一笑,拱拱手,不多解释。 “费心”二字,懂的自然会懂,不必再作解释。之前他规劝狄仁杰与镇南王划清关系的几句话,令狄仁杰惕然警醒,所以才会用“费心”二字来表达谢意。 在大理寺,胡先生之于狄仁杰,绝非主官与下属关系,而是半师半友,不可多得,难能可贵之极,无人可以代替。 听雪楼的一层是中间正厅、右侧卧室、左侧书房,狄仁杰进去时,陶荣正在正厅一角看书。 卧室里,石长生正处于昏睡之中,两名小道士一在床头、一在床尾,手里捧着茶杯和拂尘,小心看顾。 陶荣起身,向狄仁杰点了点头。 狄仁杰向卧室里扫了一眼,随即招呼陶荣,一起退出来,坐在廊下。 “石先生没事,只是精神恹恹的。小道士说,辟谷的人都是这样,体内消耗太大,至少要养半个月以上,才能恢复正常。”陶荣说。 狄仁杰将遇见女飞贼的事描述了一遍,听得柳叶连连顿足:“大人,当时您就应该发出讯号,我们借机搜搜凤凰观,看看这里藏着什么怪物……” “这里没有怪物,小柳叶,我们是为镇南王妃的祭祀打前站的,不要胡乱生事。”陶荣沉下脸来。 “呵呵,陶荣,什么叫胡乱生事?如果女飞贼是金镶玉的话,那可是上了天下大贼榜的重要人物啊?我们抓了她,岂不是顺手牵羊的大功一件?你呀,就是胆小怕事惯了,一个小小的镇南王就把你吓成这样,还怎么做大事?”柳叶气哼哼地反驳。 “金镶玉是大贼,从陇西到苍南,从东北到河朔……那么多州县都贴着缉捕告示,数年没有半点消息,不是那么好抓的。”陶荣低声分辩。 “好了柳叶,陶荣说得对。”狄仁杰举手,制止柳叶继续在金镶玉的问题上追究下去。 第7章 疯言疯语 其实,他在陶荣面前提起女飞贼的事,就是要点破陶荣的“心魔”。去年春上,陶荣去岭南公干,曾与金镶玉交过手。陶荣回来禀报的内容是三次打伤金镶玉却没能活擒归案,都被对方逃脱。狄仁杰察言观色,知道陶荣另有隐情。 他相信陶荣,就像相信自己的子侄。所以,他坚信陶荣在合适的时机里,一定会向自己坦白此事。 “我去看看,不不,我去……转转。”柳叶向狄仁杰作揖。 “好吧,小柳叶,别太顽皮了,快去快回。”狄仁杰点头。 柳叶答应一声,又白了陶荣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出门。 “每年都有虔诚求道之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小道士们都习惯了。白石道长说过无数遍,要将求道的人照顾好,务必善始善终,直至对方平安离开。”陶荣向卧室指了指。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呼延豹那种一介武夫都能白日飞升,我为什么不行?我饱读仙家秘籍,熟知道家规矩,自记事起就诚心修道,自十岁起就遵守道家百戒……呼延豹算什么?他对道家秘传一窍不通,只是个赳赳武夫。他能白日飞升,我也能,我也能……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凤凰来了,应该先接引我成仙……我成不了仙……小怜,小怜来了,小怜来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是我不好,不该咒骂呼延豹,不要抓我……”石长生在卧室里连声大叫,声音一会儿高亢愤怒,一会儿惊骇恐惧,一会儿又自怨自艾,嘟嘟哝哝,说个不停。 胡先生起身,隔着卧室的窗子向里面望。 “没事,说梦话。”胡先生向狄仁杰回禀。 狄仁杰的眉心渐渐皱起来,因为他发现,石长生说的虽然是胡话、梦话,但却牵扯到好几个人,比如刚刚提到的那个名字——小怜。 三个人都没开口,尤其是陶荣,自从狄仁杰说到金镶玉之后,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容。 “镇南王妃是个好人。”隔了一阵,狄仁杰改换了一个话题。 “嗯,没错。”胡先生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镇南王妃娘家姓萧,本名是“梦梅”二字。据说,萧夫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前夜,夜来梦见花园里的十几株美人梅一起开放,遂给生下的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王妃善良,见不得穷人受苦。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在王府侧门施粥,每年的大小节日,则开仓赈济灾民,无论远近,只要到场的,人人有份。她的乐善好施远近皆知,连京城里的皇上、皇后都听说了,正准备赐她一块“善人吉庆”之匾。 “如果天下富人都有镇南王妃那样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老百姓就有福了。”陶荣感叹。 “所以这一次祭祀大典,凤凰观绝对不能有事,就连石长生这种自杀骚乱也不能发生。”狄仁杰说。 大理寺的首要任务就是惩恶扬善,最应该保护的,就是王妃这样的大善人。 “小怜,小怜……小怜哪,我知道你死得冤,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我是石长生,我是你的石叔叔,我是个好人,我要成仙,帮帮我,我要成仙,脱掉这身蝉蜕,羽化登仙……帮帮我吧,谁来帮帮我啊,天哪,成不了仙,我还能干什么……”石长生的声音越来越大,应该已经醒了。 “祭祀大典前,我会通知凤凰观,把石长生送回老家去。”陶荣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把他心里的结解开,才能彻底消除隐患。”狄仁杰说。 “啊,石先生,不要起来,你得卧床休息!”小道士惊叫起来。 蓦的,卧室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伴着小道士的尖叫声,石长生一瘸一拐地冲了出来。 不等狄仁杰吩咐,陶荣立刻起身,张开双臂,拦住石长生的去路。 “我看见小怜了,我看见小怜了,去救她,去救她……”石长生语无伦次地狂叫着,一头撞进陶荣怀里。 “让他叫,让他说,不要停。”狄仁杰低声吩咐。 “喂喂,快来人,快来人,石先生疯了,石先生疯了……”两个小道士也跟着冲出来,道冠跌落,发髻散开,浑身上下全是水渍。 胡先生机警,飘然堵住门口,向着两个小道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下,石长生说的“疯话”越多,对狄仁杰的启发就越大。所以,必须要给石长生留下“说疯话、说胡话”的空当。 “小怜死了,火,着火了……小怜着火了,逃不出来,火一直烧,一直烧,小怜在哭,没人敢救她,她就一直烧……一个女人在笑,笑得很大声,很开心,看着小怜烧成灰,那女人很开心……然后,然后,丢下去,丢下去了,丢下去了……”石长生在陶荣怀里挣扎,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要是成了仙,还管这些红尘乱事做什么?我是神仙,别人家的事少拿来烦我。小怜死就死了,正好换我成仙,最公平,最合适,最好的安排……” 狄仁杰耐心听着,在脑子里慢慢地将石长生说的话梳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疯癫”只是人活着的无数种状态之一,普通人认为疯子只会说毫无意义的“疯话”,但狄仁杰却深知,即使是一个疯子,说的每一句话也是自己心里想的,绝对不会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让我成仙,又不让我成仙,答应我的事又反悔,为什么?为什么?小怜,小怜,为什么?我要见呼延豹,我要见呼延豹,我要告诉他小怜在哪里……你们不仁,我也不义,大家撕破脸,闹个天翻地覆。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呼延豹,呼延豹,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哈哈,哈哈哈,小怜死了,你不是要讨公道吗?快出来,我告诉你,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石长生拼命挣扎,但陶荣稳稳站定,如同一面铜墙铁壁,挡住石长生的去路。 狄仁杰坐在廊下,心内波澜不惊,只是静观其变。 从各种传闻中可知,凤凰观是一个有“神力”的地方。那些远道而来的求道者,被执念所迷,眼中只看见“神力”,完全忘记了“成仙”只是偶然,真正的人生往往是平凡而艰难的,经历春播,才有秋收,不经磨砺,难成大事。 成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人生一场春梦,醒来已是秋凉。 当然,世事也有例外,譬如狄仁杰一行人正在调查的“岭南大仙会”这件案子。两年来,从京城到岭南一带,连续出现屠庄、屠村的恶性杀人事件,同时也有几十人、几百人同时自残、自杀的疯狂行径。多方查证之下,大理寺发现,所有的幸存者都提到了“大仙会”,很多大案的波澜背后,都出现了“大仙会”的影子。 也就是说,“大仙会”直接或间接促成了这些惨烈命案。 陶荣等人几度深入岭南,所获得的线索也乏善可陈,唯一有价值的是——苗疆大恶人不动明王可能是大仙会的创建者。 “怎么又想到那件案子上去了,真是糊涂。”狄仁杰猛醒,惭愧地轻拍着额头。 “好了,回去睡吧,成仙之前,也需要好好睡觉。”陶荣说。 “你是谁?是他们派你来的吗?他们也答应你成仙吗?”石长生揪住陶荣的衣领,龇牙咧嘴,满口白沫。 “他们……还没答应,我正发愁,怎样才能求他们答应呢?”陶荣试探着回答,有意套石长生的口风。 石长生虽然是在疯癫之下,但却极为警惕,突然猛推陶荣胸口,连续后退五步,险些将一个小道士撞翻。 “下一个成仙的是我,一定是我,必须是我,否则,否则……否则我就……烧,把这里点着,一把火烧起来,所有人烧成火球,满山遍野都是跑过来跑过去的火球。我不成仙,谁也不能成仙,我等了那么多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不允许我成仙……你们,你们——”石长生向陶荣、胡先生指着,“一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要什么有什么……我呢?我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给我石长生一条出路?我为你们做过多少事啊,想踢开就踢开,还不如一条狗、一条毛毛虫……我还不如变作一条毛毛虫呢,大火烧过来的时候,我就藏进石缝里去,呵呵呵呵,小怜就没有如此幸运了,烧,烧……” 蓦的,大门口人影一闪,有人飞奔进来。 “师父,师父,石先生疯了,快来,快来!”两个小道士一起大叫。 “不要慌,扶石先生回去休息。”来的人正是青泉道长。 陶荣和胡先生不等狄仁杰吩咐,便各自放手,踱到一边去,把事情交给青泉自己解决。 石长生突然前冲,从陶荣身边掠过,一跃出了正厅门口。 狄仁杰站起来,表面惊慌,实际却冷静到极点,看青泉如何应付眼前混乱。 石长生跳下台阶,赤着双足,左右看了一眼,接着冲向大门口。 青泉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动了动嘴唇,说了几个字。 石长生一下子站住,仿佛那几个字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大魔力,将石长生从身到心全部定住。 “回去吧,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能从头再来。我代表白石师兄答应你,在你成仙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捷足先登。这样说,你总能放心了吧?”青泉又说。 石长生梦游一般点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向着屋门走去。 “好好看顾石先生,他是凤凰观的贵客,一定不要怠慢。”青泉向两名小道士吩咐,脸上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石长生进屋,陶荣、胡先生退出来,两名小道士马上跟进去,服侍石长生躺回床上去。 “石先生常常说,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成仙。他也是太急了一些,求道成仙这些事,要讲个人福缘,急也急不得。”青泉向着狄仁杰点点头,“狄大人见笑了,观里的杂事太多,每天都鸡飞狗跳的,弄得我捉襟见肘,还是修行不够的缘故。如果白石师兄在,一切就没问题了。” 青泉十分谦逊,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听雪楼的大混乱,却又毫不居功,只是检讨自己的不是。 “求道成仙,的确是一件非常玄妙的事。青泉道长,等你得闲了,一定给我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唉,大理寺公务繁忙,一年到头,闲不得一日半日,却又忙不出个头绪来,真是令人——倒不如撇下一切,入得道门中来,两袖清风,一身清净。不说了,不说了,你去忙,我们暂且就在这里歇下了。”狄仁杰说。 之前,他并不确定要在凤凰观过夜,但是听了石长生的“疯话”以后,立即做了决定,先留在听雪楼,将这件事查明再说。 青泉并不意外,马上微笑着点头:“道观生活清苦,望大人不要嫌弃。我会马上派弟子清扫楼上,请大人一行早些休息。” 狄仁杰笑着回应:“请青泉道长费心。” 半个时辰不到,听雪楼的二楼就打扫干净,小道士又送上去泉水、炭炉、新茶、点心,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桩交易。”狄仁杰在二楼正厅八仙桌边坐定之后,只说了四个字。 自从石长生开始说梦话、疯话,他就在脑子里构思,最终形成了以上四个字。 柳叶还没回来,陶荣和胡先生一个守在窗口,一个坐在楼梯侧面,把住了二楼的进出道路。 “完全划不来的交易。”良久,胡先生说。 “各取所需的交易——凤凰观华美外衣之下,魑魅魍魉,蝇营狗苟。”陶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三人历经奇案数百起,已经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几乎达到了“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地步。只要拽住一条线索,就能将整个案子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呼延豹有个女儿,名叫小怜,烧死在凤凰观中。石长生目睹了这件事,以此要挟,逼迫凤凰观帮他成仙——或者说,凤凰观为了掩盖真相,主动提出,用‘成仙’来收买石长生。‘成仙’一直都是石长生的最大梦想,为了一己之私,他欣然答应。可是,如今他辟谷失败,激怒懊恼之下,心智大乱,正好被凤凰观安上了‘疯子’之名。疯子做事,不循常理,随时都有可能自杀。所以,几日、十几日后,随便安上一个理由,石长生就会‘消失’。短暂的喧嚣过后,凤凰观就再度风平浪静了。”胡先生说。 真相若是如此,凤凰观就变成了草菅人命、杀人越货的黑道观,一切盛名,皆是虚妄。 胡先生说完,狄仁杰、陶荣久久都未回应。 “咳,咳咳。”胡先生轻轻咳嗽了几声,接着补充:“石长生成不了仙,或者说,任何人在凤凰观都成不了仙,所谓‘成仙’,只是所有人心目中一个遥远的理想——” “那为什么有呼延豹白日飞升之事?”陶荣诘问。 “那也许是以讹传讹。”胡先生解释。 陶荣摇头:“胡先生,你的算计中,独独遗漏了一点——与呼延豹在一起的那些人亲口证明,白日飞升之事的确发生,千真万确。” 胡先生一笑:“如果我说他们是集体痴人说梦,这理由大概也站不住脚了?” 陶荣点头:“正是。” 两人之间的“舌辩”正是狄仁杰发明的讨论案情的捷径,只有通过反复的诘问,直至将一方问得理屈词穷,才能大浪淘沙一般,将事实真相“淘洗”出来。 狄仁杰曾说,一件案子的“实情”永远都是无懈可击的,从任何角度分析,都会合情合理。唯有推演到那种地步,才能最终判案定罪。否则的话,只要任何一点证据上的瑕疵,都有可能令好人掉头、罪犯逃脱。 “去查呼延豹、小怜、白石、青泉、石长生这五人,既然所有案情围绕‘成仙’,就把凤凰观的‘成仙神力’全都查个一清二楚。”狄仁杰说。 他不否定胡先生,也不支持陶荣,因为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成仙”。 大理寺一向只探究活人世界,既然连“活”的事都没洞悉究竟,未知生,焉知死? 对于不懂的事,他从不妄下结论。 第8章 误入骗局 “哈哈,哈哈,不用去了,我都查过了。”柳叶一边笑着一边上楼,“而且,我已经吩咐小道士,赶紧送上饭来,这一趟出去查访,腿累嘴累心累,真把我累惨了。不过,该查的事都查了,不该查的也查过了,大人要的所有答案,全都在我肚子里了。” 三个人的视线落在柳叶脸上,各自含义不同。 狄仁杰一向知道,柳叶对侦缉办案、惩恶扬善充满热情,只是输在经验不足、心性不定,往往好心办成坏事,到处捅娄子,弄得四邻不安。所以,他的目光中满含着欣赏和包容。 胡先生性情淡泊,见惯风云,所以对任何突发情况都能泰然处之,从不大喜大悲。之前,无论柳叶做得太好或者太不好,他都只是报以微微一笑,现在亦是如此。 “小柳叶,你这一个多时辰跑哪里去了?大家都担心你知不知道?快来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陶荣旋身,急急地倒了一杯茶,一手端杯,一手提壶,迎着柳叶走过去。 他把柳叶当成亲妹妹,一会儿看不见,心就悬起来。所以,不管柳叶溜出去这一趟有无收获,他都笑脸相迎。 “喂喂,大人,您不问问我得到什么重大消息了,就知道笑——胡先生,你一笑,我就知道你心里在说,小柳叶别瞎叨叨了,探听来的都是一堆废话,一毫钱都不值。算了算了,我先说事,你们听了,保准感兴趣。走开走开,我不喝茶,先说事,先说事!”柳叶推开陶荣,大步走过去,坐在八仙桌一侧。 柳叶离开时,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脸上手上也都白白净净,衣服更是整齐利索,没有一点狼狈之态。现在,她的鼻尖、下巴沾着黑灰,膝盖、鞋尖上都是泥巴,扎在头顶的发辫也散开了一条,胡乱披在脑后。 “柳叶,这一趟一定非常辛苦,辛苦之极,看你弄得这一身,连灰带土的。”胡先生忍住笑,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手巾,先在盆里浸湿,又绞干了递过来。 “我没事,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刚刚进了凤凰冢,下到山隙的最底部去了,而且看到了凤凰——真正的凤凰,活着的凤凰!”柳叶接过毛巾,并未急于擦脸,而是猛地拍在桌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她在东坊看说书人表演多了,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个动作,意在吸引听者的注意力。 “继续说。”狄仁杰丝毫没有吃惊,只是含着笑催促。 事实上,柳叶这次探听到的消息相当有用,已经涵盖了狄仁杰等三人想知道的全部内容。 “我用一锭银子买通了一个名叫‘贯一’的小道士,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他说,凤凰观一直都有‘凤凰涅槃、一飞冲天’的说法,白石、青泉两位道长都亲眼见过活的凤凰从凤凰冢里直飞上天。更早一些,太师父那一辈的无尘、无二、秋叶、秋实、更俗、更深、不悔、不厌等道长都见过凤凰。也就是说,凤凰观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有凤凰出没,而凤凰冢就是供凤凰涅槃重生之地。三年前,镇南王妃到观里祭祀,留宿谪仙居七日。她的身边有个女侍名为‘小怜’,聪慧无双,貌美如花,却在风雷交加之夜失踪。观里的道士们找了七天七夜,连石头底下、草根缝里的每一寸空隙没有放过,却始终没有找到。王妃大怒,将当晚在谪仙居外守卫的四十名武士全部斩首,道观里也有八名接引弟子获罪,人头落地。小怜是呼延豹大将军的女儿,她失踪时,呼延豹还在岭南戍守,听到消息后,星夜兼程,回到飞虎城,向镇南王辞官,赶来凤凰观。再后来,就发生了呼延豹白日飞升、得道成仙的怪事……”绘声绘色地说完这些,柳叶的嗓子已经哑了,接过陶荣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 那件怪事狄仁杰在京城里也听说过,不过坊间传得最多的,却是女侍小怜国色天香的花容月貌。 南来北往的马帮商贾们最喜欢传那些风流八卦,有人透露,小怜的美貌胜过了镇南王妃,所以连镇南王也动了心,几次要将她纳入芙蓉帐中。王妃因此生嫉,派人将小怜秘密处死,彻底杜绝了镇南王的绮念。 也有人传,小怜本来就是仙子下凡,夜宿凤凰观时,受到天界感召,独自步入凤凰冢,与凤凰一起涅槃升天,远离红尘俗世。 更有人传,小怜之美名动天下,连长安城里的皇上也惊动了。镇南王与皇上因美女小怜而生隙,导致岭南大局不稳,江山动荡。 最离谱的一个说法则是,小怜本来就是玄武门事变之余脉,潜伏在镇南王妃身边,就是为了养精蓄锐、纠结人马,筹谋卷土重来。镇南王识破其狼子野心,命大总管曾知味提前布局,一举歼灭,不留一点痕迹。为了不引起百姓骚乱,对外只称是‘无故失踪’而已。 曾知味在江湖上有“文武双全大元帅、能屈能伸真奇才”的称号,除了镇南王,再不肯屈居其他人之下。所以,他对镇南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要是镇南王吩咐的事,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甚好,甚好。”狄仁杰点头。 “还有更好的呢!”柳叶受到狄仁杰的赞许,眉飞色舞起来。 陶荣二次倒茶,放在柳叶手边。 “贯一说,只要再加一锭银子,就带我抄小路去凤凰冢看看,那里才是凤凰观的真正禁地。我当然要去,就顺手给他两锭银子,要他带路。”柳叶说。 胡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叠的灰布地图,在桌上铺开。 那是凤凰观的地理图,屋舍楼台的中央,有一个三角黑框,旁边标注着“凤凰冢”三个字。 “深度二十丈,再向下,还有一条极窄的山隙,最宽处不到两尺,已经无法以人力探测。这些地图是昔日征南大军的先锋队留下的,尺寸标准相当准确,值得参考。”胡先生说。 “贯一带我去的就是那里。”柳叶指着那黑色三角说,“那里的山洞跟平时所见的山洞不同,只有三个边,弯曲向上延伸,看不见洞口,但隐约可见天光。贯一说,天官殿建好之前,凤凰冢是可以直接通天的,凤凰涅槃之后,就能由那里直飞出去。现在,天官殿阻挡了凤凰的出口,总有一天会出大问题的。”柳叶说。 世人皆知“凤凰涅槃”的典故,但却没有一个人、一本书记载过凤凰究竟是如何涅槃的。而且,自古至今,也没有一本图册描画过凤凰的真实样子。 “进凤凰冢的路径记住了吗?”陶荣问。 柳叶愣了,轻轻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回答:“不怕,你们想去那里,可以让贯一带路。我们有银子,他缺银子,这种合作,多多益善。” “大人,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马上去那里看看。”陶荣请示。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必去了。”狄仁杰摇头。 柳叶急了:“大人,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玉璧,就镶嵌在山体里,光滑之极,如同一面铜镜,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来。贯一说,有人曾在白玉璧上看到了仙女,美得无法形容,比王妃好看一百倍。可是,他多次到那里,却什么都没看见过。” “还有什么?那洞里很黑是吧?你们用松油火把照明,火把冒烟,看,把自己的脸都炝成这样了。”狄仁杰笑着说。 他曾到过很多所谓的佛家、道家圣地,每一个地方都留着十分奇诡的传说,或者仙人留迹,或者神佛点睛,件件都令人神往不已。如果追问传闻的来源,查来查去,却总是没有结果。 “凤凰观究竟有没有凤凰”是个谜题,永远不会有确凿的答案。 “还有吗?”胡先生问。 柳叶想了想,用力挠头:“没了,不过贯一说,他还听过一些观里的吓人传说,但都未经证实过,以后再告诉我。” 胡先生在地图上搜索,用小指轻叩着听雪楼的位置,提请大家注意。 “这里是听雪楼,与凤凰冢的标记距离极远,几乎是道观客房里距那边最远的。最近的一个院落是……谪仙居,就在旁边,直线距离仅有二十丈,约有百步余。”胡先生说。 狄仁杰明白,胡先生这样说,是在印证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不管怎样,小怜、呼延豹真的消失了,除了那些背锅的武士和道士,任何人都不曾伤筋动骨。 “还有还有,我听到凤凰叫了。”柳叶突然叫起来。 “什……么?”陶荣惊诧地拧起了眉毛。 “就在白玉璧前面,我正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忽然感觉洞中出现了声音,然后耳边就听到‘呦呦喳喳”的动静,像是饥饿的幼鸟正在觅食。我四下里谛听,最后发现叫声来自白玉璧,就伏在上面,耳朵紧贴上去,屏住呼吸倾听。于是,那种呦呦喳喳声变得更清晰,就在白玉璧后面。贯一说,那就是凤凰叫,听见那声音,就证明一个人有成仙的慧根。我当时还说,如果把白玉璧刨开,也许就能将凤凰找出来了。”柳叶比比划划地说。 实际上,她看到的只有密道、山洞、白玉璧,其它一切秘闻,都是由那个叫贯一的小道士转述。 这些内容根本经不起推敲,表面看一大堆线索,细细追究,一条都靠不住。 “去,把那个小道士带到这里来。”狄仁杰吩咐。 柳叶还没起身,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两个小道士抬着一个乌木食盒走上来。 “几位大人,青泉道长说,观里的饭菜粗粝,望勿见怪。本观唯一值得自夸的就是饭菜,一米一菜、一油一盐都是本观自己生产的,干净放心,绝不掺假。”带头的小道士口齿伶俐,脸上笑容可掬。 小道士向桌上摆放碗碟时,狄仁杰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借问一声,贵道观里有没有一位小师父名为‘贯一’?” “贯一?”两名小道士一起反问,又一起摇头。 “什么意思?”柳叶急了,“没有吗?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吗?” 小道士摇头:“观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们这一代、前一代、后一代的法号分别以‘悟、定、明’开头,没有‘贯’字。而且,凤凰观开山祖师为后辈提笔留字时,用的也是‘山、林、智、多、凡,空、静、无、了、一’。几位大人看看,哪里容得下一个‘贯’字?” 刹那间,柳叶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攥紧手巾,在桌上敲打着。 “先吃饭吧。”狄仁杰吩咐。 柳叶霍地站起来:“不,大人,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绝不回来。” “对方存心骗你,骗完了,转头就跑了,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等着你去抓?”胡先生问。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不心疼银子,就是想问清楚,他这样骗人到底什么居心?”柳叶几乎要哭出来。 她费尽力气在观里转了两个时辰,以为是收获满满,实际却一钱不值。这种巨大的挫败感,让她瞬间没了胃口。 “大人,我陪柳叶出去找人。”陶荣主动请缨。 狄仁杰轻松地挥袖:“行,去吧,无论找到找不到,都赶紧回来,不可意气用事。” 陶荣、柳叶先下楼去,两个小道士摆放饭菜完毕,也转身下楼。 “这一下,倒是有趣了。”胡先生说。 “是那个女飞贼。”狄仁杰说,“我猜,有可能是金镶玉。胡先生,你大概也注意到了,柳叶知道自己被骗时,陶荣的脸色很不自在。” “嗯。”胡先生点头,“情字当头,哪个年轻人都扛不住。不过,大人,金镶玉的口碑在江湖上还算不错,陶荣与她交往,即便传扬出去,也不会丢了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是官,金镶玉是贼。两者泾渭分明,不可同流合污。狄仁杰担心的,并非陶荣丢大理寺的脸,而是这个年轻人在“情”字上栽跟头。 两人对坐吃饭,默然无语。 楼下,石长生又长吁短叹、呼天叫地起来,噪音一直传到楼上,令两人不断皱眉。 “石长生想闹事,被青泉一句话镇住,可见两人之间一定有交易。现在,石长生又开始吵闹,大概是在催着青泉实践诺言。胡先生,如果你是青泉,会怎样做?”狄仁杰问。 胡先生一笑:“大人不要给我出难题了,我不是青泉,也不会教他做人。但是,我观察过那个道士,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不是个善茬。我猜,他想让石长生闭嘴的话,一定会采取一了百了的手段。哦,能够永久闭嘴的只有死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看住石长生,也就等于是扼住了凤凰观的命脉。”狄仁杰也笑起来。 大理寺的人出于职业习惯,必须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小心地证明对方不是坏人。 当下,他们把怀疑的矛头一起指向了青泉。 饭后,狄仁杰到右侧房间里小睡,胡先生则去了左侧房间。 大约在申时初,陶荣和柳叶也怏怏不乐地回来。 看情形,那个名为“贯一”的小道士已经消失了。 “那个人既然想戏耍我,为什么又带我到凤凰冢去?如果那是金镶玉,我身上又没有宝贝,她何必在我这里耽搁工夫?唉,唉,唉……烦死了,烦死了,陶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弄得我好没有面子……”柳叶一边上楼,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陶荣上楼,先到狄仁杰房中禀报:“大人,收到镇南王府那边的讯号,曾知味大总管将于黄昏时抵达凤凰观。他知道石长生在这里吵闹,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怎样才能解决这件事呢?”狄仁杰饶有兴味地问。 陶荣回答:“王妃祭祀之前,曾知味先把石长生带离,留在安全之所,免得冲撞了王妃。等祭祀过了,王妃回了飞虎城,石长生再怎么闹,都无所谓了。” 第9章 烈火焚身 “这大概是曾知味的如意算盘,但只要金镶玉在这里,什么秘密都瞒不住,都会被她捅出来。陶荣,我对金镶玉并无好恶,但江湖人物都以利益为重,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凤凰观来滋事,一定是心有所求。你是大理寺的骨干,也是年轻人学习的榜样,所以立足一定要稳,更要干干净净,才不会自毁前程。”狄仁杰说。 陶荣愣怔了一阵,突然垂下了头:“大人,我……我与金镶玉有一面之缘,我们算得上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江湖上把她归类为女飞贼,但她极少作恶,出手时一定会选准大奸大恶、为富不仁之辈。她以前说过,要来凤凰观盗窃‘凤凰胆’,但行程未定。我承认,根据现有的线索,能够断定是她骗了柳叶,可那也算不上大罪——” 狄仁杰举手,打断陶荣:“不仅不是大罪,而且是大功。她带柳叶转了一圈,明着为了银子,实则为了向我们透露已经调查到的情况。听着,你现在就通知她,镇南王府的曾知味大总管马上就到,观内随时都会戒严禁行。想走,马上就走,免得到时候走不脱,白白惹上牢狱之灾。曾知味有千里眼、顺风耳,几乎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作假。” 他无意为难陶荣,尤其是陶荣承认了自己与金镶玉是朋友以后。现在,他不惧金镶玉带来的麻烦,而是担心曾知味一到,凤凰观就会卷起一场腥风血雨。 要想成为大人物,就得有霹雳手段,而曾知味就是这一类人。 “多谢大人。”陶荣拱手,快步退出去,噔噔噔下楼。 吃晚饭时,柳叶病恹恹的,只喝了半碗粥,就离开桌子,上床躺下。 狄仁杰一个人下楼,出了听雪楼的院子,三转两折,藏在花木浓密处,踮着脚尖盯着院门。 他有种预感,石长生一定会逃。 两名小道士经过,狄仁杰缩了缩身子,谨慎地藏好。 “听说,凤凰又叫了。”一个小道士说。 “不是好兆头,怪不得青泉道长今晚连续叮嘱了三次,要我们检查火烛,原来是怕再次发生火灾。刚刚我听说镇南王府的曾大总管要来,不知是福是祸?”另一个小道士说。 “你没听王府里的人说吗?曾知味大总管所到之处,必定有人遭殃。他虽然没有官职,但他是镇南王麾下第一酷吏,那些折磨犯人的手段,想想就后背发凉。我们还离远一点吧,千万别被他盯上了……”小道士缩了缩脖子,跟同伴加快脚步,消失无踪。 狄仁杰不喜欢曾知味,同时,他还不喜欢飞虎城镇南王府的另一个人——元十三。 正如曾知味是镇南王麾下重臣那样,元十三则是镇南王府萧梦梅的首席卫士。 无论在王府内外还是离开飞虎城,元十三永远都位于离开王妃十八步的地方。 他是个刀客,随身携带三把刀,长刀名为“开山”,中刀名为“愚钝”,短刀名为“百忍”。 飞虎城的人都知道,元十三敢用自己的命保卫王妃。任何人想要伤害王妃,必须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大理寺追查的是怪人怪事,但狄仁杰却宁愿世间的怪事、怪人少一点,好让百姓们都过上平安舒心的日子。怪事、怪人出现,势必搅得四邻不安,打破飞虎城百姓的安宁生活。 镇南王夫妇体恤百姓,逐年减少税负,并大力修桥补路、开拓河道,力求为百姓带来实际的好处。每到一处,他们都能受到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拥戴。可是,曾知味、元十三的存在,大大降低了他们夫妇面对百姓时的亲和力。 蓦的,院门处人影一闪,石长生已经出来。 此刻的石长生脚下轻快,身形敏捷,根本没有神志混乱的模样,一切与常人无异。 狄仁杰跟在后面,一路看着石长生向观中凤凰冢方向走去。 “石长生在凤凰观里待了这么久,对各个院落的路径非常熟悉,如果想干什么秘密的事,别人很难发觉。唉,早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果然没错。”狄仁杰无声地叹息。 石长生装出来的样子十分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事,就像现在,石长生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怜悯,刻意地大呼小叫,蒙蔽别人的视线。这种行径,令狄仁杰十分不齿。 接下来,石长生往楼阁密集处钻进去,左拐右拐,突然消失在一个黑漆漆的院落里。 狄仁杰躲在院外,听见里面有搬动重物、挪移门扉的动静。稍停,那些声音消失,石长生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等到狄仁杰进院、进屋,才发现石长生已经进入了一条四尺高、三尺宽的狭窄地道。 他毫不犹豫,弯腰钻进地道,一直追下去。 那条地道十分简陋,与盗墓贼挖出来的盗洞近似,最窄之处,狄仁杰只能弯腰、低头、缩腹才能通过,走得相当辛苦。 “呦呦喳喳,呦呦,喳喳……”前方传来一阵古怪的叫声,与柳叶形容过的凤凰叫声一模一样。 狄仁杰无法判断那是什么禽鸟或者野兽的叫声,因为他走南闯北多年,接触过的所有声音中,并没有上面这一种。 他知道,“凤凰叫声”是那假扮“贯一”道士的人告诉柳叶的,否则的话,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在叫。 “难道这条地道通向凤凰冢最底下吗?”狄仁杰暗自猜测。 他对“求道成仙”没有兴趣,即使这次能够跟着石长生到凤凰冢里去,也不会有太大惊喜。 “出来呀,出来呀,我石长生又来了,凤凰叫了,我就能成仙……我来了,凤凰也出来吧,既然答应了我,又为什么反悔?我反正不会离开凤凰观,除非是像呼延豹那样,白日飞升,直登天界。你们不要再骗我,惹恼了我,一切全都抖落出来,大家都不用做人、成仙了。出来吧,出来,都给我出来……”石长生在前面大声叫。 狄仁杰加快脚步,又向前约四十步,转了个弯,就看见了洞口。 当他靠近洞口之后,察觉外面果真是三角形的天然山隙,正是胡先生那张地图上标注的凤凰冢。 洞口离地面约有两丈,石长生已经下去,想必洞壁上有阶梯、凸角可供攀援…… “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所有的勾当,我都看见了,而且都一页一页画下来,呈报给任何一级衙门,都得让凤凰观吃不了兜着走。我要求不高,你们给我成仙的机会,我给你们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此而已。这不是交换,这不是生意,我手里攥着的,是你们的命,是凤凰观的命,也是凤凰的命……我没有太多耐心了,告诉你们,很多事已经透露给大理寺狄仁杰,他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不过,我半夜悄悄过来,就是想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到底要不要,我站在这里等你们回话……”石长生理直气壮地叫着,虽然没有提到对方的名字,但口口声声说着“你、你们、你们凤凰观”,就说明,跟他做交易的,一定是凤凰观里的首脑人物。 狄仁杰伏下,缓缓地匍匐前进,借着洞口石块的掩护,谨慎地向下望。 那里的确是凤凰冢的底部,三角石壁的每一边长度约有十五步,壁上很不光滑,布满了缝隙、凹槽、凸角。只要是轻功过硬的练家子,都能徒手向上爬,无需借助任何梯子。 石壁黑黝黝的,给狄仁杰的感觉,就像是刚刚焚烧过的废墟,所有地方都被浓烟炝黑了。 狄仁杰看到了白玉璧,而石长生就站在它的前面。 柳叶的说法有些夸张,因为那块所谓的“白玉璧”,只是一大片光滑的白色山石而已。在黝黑、粗糙的石壁衬托下,它的确显得很白,也极为平整,但距离“铜镜照影”还是差得多。 狄仁杰猜测,除了这条地道,至少还得有两条以上地道,能够进入凤凰冢,柳叶走过的只是其中之一。 同时,他稍微有点扫兴,因为凤凰冢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石长生费了那么大力气过来,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石窟,实在是得不偿失。要知道,一旦有人发现石长生是“装疯”,他的唯一下场就是——逐出道观,永不接纳。 “大概只能这样了。”狄仁杰向后缩了缩身子,离开洞口三步,确保不会被石长生发现。 正是这下意识退后的三步,实实在在地救了狄仁杰的命。 他刚刚退后,洞口外就发生了猛烈的爆炸。 然后有一个橘色的大火球从凤凰冢底部飞起来,白驹过隙一样掠过狄仁杰栖身的洞口,沿着石洞向上。 火球经过时,狄仁杰脸上一热,下意识地举起袖子挡住。滋啦一声,垂在肩膀上的发梢被烈火燎了一下,顿时焦糊了好大一绺。 设想一下,如果狄仁杰仍然站在洞口的话,浑身都将陷于烈火之中,必定受伤。 “那是……火球还是火凤凰?”火球来得太急、飞得太快,狄仁杰只能勉强看清是一团橘色,却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是石长生。 橘色之中,似乎藏着一只昂然向上、展翅高飞的巨鸟,尾翼极长,拖在后面,如同几条美丽绝伦的飘带。狄仁杰不知石长生是被鸟顶着飞还是跨在鸟背上乘风而起,总之,他知道石长生一定不会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火球过后,洞底又恢复了宁静,没有人声,也没有凤凰“呦呦喳喳”的叫声。 确信外面没人、没危险之后,狄仁杰向外探出身子,攀着石隙,一步步到了凤凰冢的底下。 此刻,他的脚下是坚硬的石块,没有一点稻草、木柴等引火物,不知那爆炸和烈火从何而来。 最可怕的是,石长生以这种方式“消失”,连尸骸都没留下,去得干干净净,正好遂了某些人的心意,连曾知味大总管都不用劳烦了。 狄仁杰搜索地上,地面并非平整一块,而是有着很多天然的石缝、小孔,最宽之处在角落里,约有三尺高、一尺宽,黑乎乎的,倾斜向下,无法容一个成年人通过。 爆炸过后,石壁带着余温,那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又深了一层。 狄仁杰比量着那个缝隙,只有七八岁的孩童能够勉强挤进去。 他向头顶望,也看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即使攀登上去,也只是离开凤凰冢、到达天官殿而已,又有什么用呢?”他不禁苦笑。 这一次,石长生从听雪楼那边溜出来,看似行踪隐秘,实际却变成了自动送死,既可笑,又可怜。 狄仁杰原路返回,到了那个漆黑的院落。 外面,有道士敲着铜锣奔走报警,凤凰观中又乱了起来。 狄仁杰快步回到听雪楼附近,一楼二楼已经灯光大亮。 他看见胡先生的影子映在二楼窗上,虽然十分瘦削,却是冷静刚毅,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有了这样的智囊,狄仁杰心中倍感欣慰。 一楼内,七八个小太监进进出出,全都垂头丧气,应该是刚刚受过斥责。 “大人。”陶荣和柳叶从听雪楼围墙外的两端包抄过来,看见他,全都精神一振。 “没事,莫慌。”狄仁杰摆摆手。 “刚刚——”柳叶飞奔过来,低声禀告,“刚刚天官殿方向,先是地底传来巨大爆炸声,然后所有人看见一个巨大的火球升上半空,然后冉冉散开,变成一只火色凤凰。有人骑在凤凰背上,飘飘扬扬,消失在夜空中。我听见小道士们私下里嘀咕,说是石先生乘凤飞升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火球和爆炸,狄仁杰也许会对“乘凤飞升”半信半疑。可是,目睹了凤凰冢底下发生的那一切,他只能将这件事归结为谋杀和意外。 “嗯,青泉道长在一楼?”狄仁杰问。 “是,爆炸开始前,青泉就到了,因为小道士们发现石长生半夜失踪,就马上报告,不敢耽搁。”陶荣回答。 “请胡先生下来吧。”狄仁杰吩咐。 柳叶撮唇,吹出一声连环三叠的呼哨,二楼窗上的影子一动,那扇窗子立刻推开,胡先生从窗中探出身来,向这边眺望。 “胡先生年龄大了,耳力倒是越来越精到了。”柳叶笑嘻嘻地说。 “他的年龄一点都不大,等你们到了他的年纪,就知道身在六扇门里,智力谋略只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高,阅历眼界更是年轻人无法相比的。”狄仁杰感叹。 他一直把胡先生当作自己的半师半友,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胡先生缩身关窗,很快下楼,与狄仁杰会合。 狄仁杰将跟踪石长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重点在于爆炸发生前后,但因为当时的细节极为有限,他无法做出任何准确判断。 “大人,你的头发都燎到了,好险,好险。”柳叶惊叹。 “那么猛烈的爆炸之下,石长生被卷上天空,万万没有生还的可能。小道士们说他‘乘凤飞升’,倒也贴切。”胡先生淡淡地说。 “呵呵,胡先生,看样子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柳叶问。 他们久在一起,熟悉彼此的做事习惯。 胡先生点头:“大人,这不是成仙,而是谋杀。有人嫌石长生麻烦多事,就演了这出戏,彻底把他除掉。对外,仍然可以用‘成仙’掩盖过去,蒙蔽那些求道者。” 这种说法接近于狄仁杰的想法,可是,他总觉得不够圆满。制造那种爆炸不是件简单的事,费了那么大力气杀人,成本太高,有些得不偿失。在他看来,石长生虽然装疯卖傻抖落出很多事来,却没人细究,所以他对凤凰观暂时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这样杀之,并不高明。 第10章 王府总管 山下远处,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柳叶麻利地攀上了一棵宝塔松树,向远处眺望。 “大人,一支队伍——一支马队向这边飞驰而来,各自举着火把,但队中没有旗帜,应该不是山贼或者官军,可能是……镇南王府的人。”柳叶低声禀告。 “曾知味到了,那种号角来自岭南,跟官军不同,穿透力能跨越三道山梁,取材于金犀牛脑门正中的金犄角,十分珍贵。”陶荣说。 他去过岭南,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独特产物有相当的认识。 “是镇南王府的曾知味大总管,我看见他马鞍上挂着的两把雪花开山斧了。”柳叶第二次禀报,与陶荣的分析吻合起来。 如果没有发生石长生飞升的事,狄仁杰会在曾知味到达后撤离凤凰观。他对于此人并非“讨厌”,而是“忌惮”,仿佛一个猎人见到豺狗或者虎狼的感觉。 现在,他走不了,因为凤凰观里有谋杀案发生。更可怕的是,他怀疑连呼延豹的“白日飞升”也是一次匪夷所思的谋杀。 “陶荣,去大门口迎接大总管,就说听雪楼有事发生,一团混乱,请他直接到这里来。切记,凡事小心,这些火球飞升之事,下一次不一定落在谁头上。”狄仁杰沉声吩咐。 陶荣答应一声,快步离去。 柳叶从树上下来,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说。 “不要再去凤凰冢,无论谁带你去,都不行。”狄仁杰看透了柳叶的心事。 柳叶咧嘴讪笑:“大人,我没说要去,可是无端端的,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戏弄,我不甘心。” “金镶玉不是陌生人。”狄仁杰摇头。 “是啊是啊,不是陌生人,而是陶荣非常关心的人。”胡先生顺着狄仁杰的意思解释,“我观察过,只要提到任何跟金镶玉有关的话题,陶荣都会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大人,他不说,您就不问,但眼下这种形势,却又由不得我们不问,事情已经到了必须有个了断的时刻了。曾知味大总管一到,形势只会更复杂,那些对镇南王妃、凤凰观不利的人,只会消失得更快、更无声无息。如果您真关心陶荣,就应该问清楚金镶玉到底是敌是友。我们是大理寺,不是岭南帮派,也不是江湖人马。” 这正是胡先生的高明之处,他总能精准地切中狄仁杰犹疑不决之处,适时地向前推一把,让狄仁杰加快做出决定,使得己方避免陷入更大的被动。 “他是……我们的朋友,到了该说的时候,他一定会说。”狄仁杰摇头。 “我去问,我去问。”柳叶气呼呼地说,“陶荣是我的朋友,可金镶玉不是。大人和胡先生不好意思问,我去问,打破砂锅问到底。” 狄仁杰刚想继续阻止柳叶,忽然觉得四周杀气丛生,头顶的松针也扑簌簌地撒落下来。 只有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背千条人命以上,才会随身带着这种极度阴森的杀机。 狄仁杰不禁苦笑:“说曹操曹操到,最不想见的,偏偏一定出现。” 听雪楼门口两侧的灯笼闪烁起来,东面那盏先灭,西面那盏忽闪了七八次,也灭掉了。 灯灭之前,一个白衣人刚刚出现在小院门外。灯灭之后,他已经站在楼前的台阶上。 他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在台阶上飘然转身,右手按着左肋下插着的三把刀的刀柄,向狄仁杰这边望过来。 “是元十三。”柳叶说。 “曾知味、元十三都到了,看起来,镇南王和王妃对凤凰观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外面的传言。”胡先生说。 狄仁杰抬手,轻轻地弹掉了肩头的松针,走出暗影,向着元十三遥遥点头。 他“忌惮”敌人,却不“惧怕”敌人。敌人愈是强大,他就愈是冷静,仿佛江心里的磐石,越遭水流冲刷,便越难以撼动。 元十三抬手,在刀柄上连拍了两下,算作是对狄仁杰的回应。 此前,来凤凰观的路上,四个人就曾讨论过元十三。按理说,王妃有镇南王的保护,根本没必要将元十三那样的超级杀手留在身边,徒增外面好事之徒在坊间衍生的种种闲话。 “除非王妃有难言之隐,感觉自己面临巨大危险。可是,飞虎城是镇南王的地盘,又有什么人敢来捋虎须,动镇南王的女人?”这正是狄仁杰的不解之处。 就像眼下,代表镇南王的曾知味、代表王妃的元十三同时抵达听雪楼,又昭示着什么? 有个小道士走出来,看见元十三,立刻缩头回去。 稍后,青泉出现在台阶上,亲自挑着一盏灯笼,迎接元十三进去。 “我有种预感,大人,只要金镶玉还在观中,就会有大麻烦。”胡先生压低了声音说。 狄仁杰点头,完全同意这种说法。 通常,官场人物解决自身麻烦的直接手段就是——让麻烦彻底消失。像镇南王这样独霸一方的大人物,想让十个百个的人消失,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制造一场“屠村、屠庄、屠镇”的“游戏”就行了。 只要镇南王愿意,让凤凰观一夜间烧成白地,也不是难事。 那样一来,连累的是道观中所有的无辜者。王者之下,皆为蝼蚁,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在飞虎城,镇南王咳嗽一声,整个城池都要颤上三颤。 想到镇南王,狄仁杰不禁皱眉。其实,如果不是为了追查“岭南大仙会”的事,他也不会由京城赶过来,蹚这些莫名其妙的浑水。 “或许——大人,我去一趟天官殿?”胡先生试探着问。 “我也去,我也去。”柳叶雀跃起来。 天官殿建在凤凰冢上,刚刚那大火球升天,就是从天官殿中央预留的孔洞里射出去的。 “胡先生,如果遇到金镶玉,你知道该怎么做。”狄仁杰说。 在金镶玉的问题上,他相信胡先生会妥善处置,不给任何敌对势力留把柄。眼下,他恍然惊觉,自己一直把曾知味、元十三等人当作敌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飞虎城中,镇南王、王妃是第一等人,而曾知味、元十三则算得上是第二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有武功,又有权势,都是老百姓惹不起的大人物。如果同时将两人视为敌人,狄仁杰的飞虎城之行,恐怕就要蒙上一层阴影了。 “我会带她来见大人,江湖飞贼与大富大贵为敌,跟咱们大理寺没有任何直接冲突。据说,金镶玉在山东、浙东、长城两侧的民间口碑不错,从不在老百姓身上肆虐下手,反而不断救济贫弱之家,是很多人尊敬的‘侠盗’,家里供着她的长生牌位。大人请放心,对于好人坏人、敌人友人,我还是能分清的。”胡先生说。 柳叶在一旁鼓着嘴,对胡先生的话并不认同。 “好。”狄仁杰点头。 胡先生从侧面的小径去天官殿方向,柳叶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她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断捅娄子,需要别人包容原谅。可是,正是因为她的存在,狄仁杰、陶荣、胡先生的生活中才会一直充满笑声,甚至于整个大理寺都因柳叶的存在,而多了不少人气和生机。 一名小道士从听雪楼院中出来,向这边望了两眼,随即快步跑过来,向狄仁杰施礼:“大人,青泉道长有请,劳烦您移步。” 狄仁杰不动声色,点点头,大步向听雪楼来。 该来的躲不开,他永远能够打起精神,自信接敌。 进了听雪楼,青泉立刻起身,笑脸相迎。元十三则是等狄仁杰走进去站定,才无声地起身,右手仍然扣住刀柄,刀锋一般的目光向狄仁杰身上上下打量着。 “狄大人受惊了,观中发生了‘乘凤飞升’的异事,所有人都惊动了,元十三先生也秉承镇南王妃的指示,从飞虎城夤夜而来探视,真是……是敝观的荣幸。不过,大人放心,天官殿那边的喧嚣已经平息,明天我会汇总详细情况,向狄大人、元先生如实禀告。”青泉说。 从他脸上,狄仁杰看不出任何慌张,永远都是一副冷静、得体的表情,说的话也无懈可击。 “我没事,无妨。”狄仁杰笑着点头。 “狄大人,王妃的祭祀大典很快就到,如果有人在此期间胆敢生事,索性直接杀了,一了百了,永绝后患。我知道,大理寺干任何事都‘法’字当头,碰见法律不允许的事就会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那其实没关系,请功领赏的好事,大人来,杀人夺命的歹事,我元十三来。从现在起,只要大人发现作奸犯科之徒,就直接派人通知我。我保证,只要被举报的,没有人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元十三懒洋洋地说。 “元先生说笑了,大理寺没有‘法’,遵循的是大唐之‘法’,而大唐疆域范围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农夫百姓,都得遵纪守法。我之前忘了告诉元先生,如果你滥杀无辜,大理寺同样会追查关押,严惩不贷。”狄仁杰微笑着说。 “哼哼,哼哼。”话不投机半句多,元十三用哼哼回应,表示了自己大大的不屑。 元十三是一个长得像“刀”的年轻人,眼睛、眉梢、嘴像横着的刀,鼻梁、耳朵、身材则像是竖着的刀。当他开口说话时,连语气、措辞也像一把把锋刃利刀,带着睥睨苍生、草菅人命的冷漠。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托庇于镇南王妃麾下,很可能会成为大理寺的抓捕对象。 “狄大人说笑了,元先生是镇南王府的要人,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好了,两位稍坐,我命人烹煮好茶,马上献上来。”青泉赶紧打圆场。 “听说,曾知味也来了?”元十三懒洋洋地说。 青泉笑着点头:“是是,大总管主要是为石先生而来。唉,石先生是少见的最具仙缘的人,本来这次通过辟谷术极有希望修成正果,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我猜是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石长生的脑子里出了问题。 狄仁杰注意到,青泉的脸色突然一变,出现了懊恼、懊悔的表情。 “啊,好茶来了!”青泉向外指,瞬间把话题岔开。 狄仁杰不动声色,顺着青泉的手势向外看,但眼角余光一直瞥着青泉。 青泉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暴凸出来的青筋瞬间平复下去。 “他说错了话,他一定是话出口就意识到错了,马上想办法补救。他到底错在哪里?他如此小心,是为了凤凰观还是为了自己?”狄仁杰在心底连打了几个问号。 小道士捧着托盘进来,把茶壶、茶碗摆在桌上。 青泉亲自提壶斟茶,先端给狄仁杰,后端给元十三。 此刻,他的双手已经恢复了稳定,脸上重新浮起淡然的微笑。 “唉,石先生的事,我也有责任。不过,现在皆大欢喜了,他已经乘凤而去,不在人间了。”青泉说。 “哼哼,那样曾知味岂不白来了?”元十三的思想并不在石长生身上,而是处处针对曾知味。 “大总管一向对凤凰观十分关照,不时地过来巡视,敝观遇到任何问题,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帮忙解决。他从不居功,每次都说是镇南王的意思,还说镇南王对王妃一往情深,只要王妃喜欢做的事,镇南王一定鼎力支持,事事亲力亲为,跑在前面。呵呵,像大总管这样的忠臣当世少有,所以才会越来越受到器重,成了王爷的左膀右臂。”青泉说。 “哼,忠臣?那倒未必。”元十三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对曾知味的不满。 外面马蹄声响,如同疾风骤雨一般。 “狄大人在哪里?狄大人呢?狄大人在哪里?”有个雄壮豪放的声音在叫。 元十三又哼了一声:“忠臣到了,我还是回避回避把,免得听他聒噪,把耳朵都累坏了。” 狄仁杰起身向外,元十三则走向后门,悄然离去。 青泉脚快,先把元十三送出后门,然后返回,快步追上狄仁杰。 狄仁杰出门,风尘仆仆的曾知味已经上了台阶,双手握住狄仁杰的手。 “狄大人,今天我想送您过来,您非要推辞。一天之间,凤凰观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让您受惊、受累了,都是我安排不周,当面请罪,请狄大人责罚。”曾知味说话时,表情凝重,但又不失体统,语气极为诚恳。 “没事,观里青泉道长照顾得很周到,我很满意。”狄仁杰说。 青泉赶紧插嘴:“是是,狄大人一行就住在二楼,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狄大人很满意。” 曾知味摇头:“道长,狄大人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贵宾,是镇南王府的座上客,怎么能住在这里?而且刚刚陶大人说,一楼住的正是石长生——荒谬,荒谬,荒谬之极!” 青泉赶紧躬身请罪:“是是,我马上帮狄大人换个住处,大总管您看紫云府如何?” 狄仁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曾知味过度热情的“表演”。 曾知味微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紫云府?那边还可以,配得上狄大人的身份。” 狄仁杰摇头:“这里很好,环境幽静,我很习惯,不用换来换去。曾总管和道长不必客气,石长生的事结束,道观一片平静,我就该回去向王爷覆命了。” “这个……大总管,您看怎么办?”青泉问。 曾知味哈哈大笑,露出两口白牙:“听狄大人的,听狄大人的。” 此人的口风转换极快,每句话都真诚恳切,让人不知道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假意。 茶是好茶,但三个人各怀心事,彼此戒备,竟然都忽视了茶香,始终没有端起茶碗品尝。 “凤凰观是个好地方啊……狄大人,我每次来,都觉得这里山清水秀、风景清幽,等到告老还乡、隐居林下时,一定要选择到这里来,看看花草,听听鸟叫,喝喝茶,钓钓鱼……呵呵呵呵,心无二事,了无牵挂,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曾知味打破了尴尬,“喝茶,喝茶,狄大人请喝茶。” 狄仁杰点头,端起茶碗。 常年掌管大理寺,他的追踪术日益精进,所以对气味极其敏感。这杯茶虽然很香,但他立刻就闻见了香味后面隐藏的一丝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