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概要 《西安的流苏相思树》内容概要 女友离开半年后,禁不住对她的思念之情,我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故事。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冬天,世界白茫,雪落纤柔,我和好友王彬寰在省美附近的杂木林中燃烧了一堆篝火,与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雪撬犬。潘恬曾坦言,她很喜欢这只叫哈莉的犬,然而,那天,她并没有接受邀请,加入我们的雪中篝火。 在漫天的雪花中,人是容易想到一些久远的往事,不过,直到我和王彬寰失去潘恬后,至少使我明白,雪中,适合悼念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及悔悟些什么。 彬寰是我在补习班认识的朋友,后来因为机缘巧合,还是一些原因,我们成为关系很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他在远离西安的朔州谋得一份文化局的工作,我则进入一家公司成为一名桥梁工程师。不过,他常常把设计集中到一起做完后,偷偷跑回,或干脆称病不回去。看得出,他是极其不喜欢朔州及那里的工作。 回到西安的日子,我们就去和不同的女孩见面。一次,在我们约见在摄影俱乐部认识的模特甜甜时,她带着自己的同学一起来了。使我惊讶的是,那个同学就是我少年时代青梅竹马的潘恬,后来因其母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一直失去了联系。 重新见到她后,我有些激动,一直没有女友的我,其实心里一直对她念念不往,并直觉只要在小寨一带的街上行走,迟早能遇到她。而那天,我们就是在小寨方圆一公里的省美相见了。 四人一起去唱了歌,快要结束时,她唱了几首民歌和老歌,却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竟然会唱我母亲爱唱的歌。 我们四人不知是出于各自的心事,还是巧合,在随之而来的夏日里见面不已。这过程中,我发现甜甜与潘恬不约而同地喜欢着王彬寰。我很喜欢潘恬,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一次,四人一起去了洗浴中心,无意中,我发现潘恬腹部有一条手术的疤痕。隔了几天,潘恬告诉我,十四岁时,自己肾功能衰竭,然后做了肾移植。震惊的同时,我想起自己的母亲病逝前的情况,在一次手术事故中,需要切除肿瘤的右肾,却阴差阳错被医生切除了健康的左肾。 潘恬和甜甜因为喜欢王彬寰闹了别扭,在我看来,她们关系那么好,形同姐妹。不过,在我向潘恬表白了后,潘恬还是和王彬寰走在了一起。虽然时间并没有太长。转眼,王彬寰因为结识了一位空姐,而很快与她相恋,并出乎我的意料,一改以往在感情上拜伦式的“男人因为玩累了才结婚”的论调,和她结婚了。 作为朋友,我忍住怒气,以收拾残局的架式,把潘恬小心从伤心中拉回来,虽然,潘恬仍像很多年前——她刚上初中,我们在学校校庆分开时,她和我变得不亲密。不过,在我们总是一起吃各种美食,去很多地方,甚至由我常陪她去医院后,她也一点点依顺了我。春天来时,我们还一起养了一只缅因猫。她喜欢猫狗,只是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养,不过后来,这只猫却跑丢了。 因为一些缘故,我查了母亲当年在医院的住院档案,查到了当年了一些事情。虽然因为时间太久而资料缺失,但是,潘恬说出的手术时间与母亲的手术时间相同,一直对潘恬身上的母亲气息而迷惑,竟认为潘恬身上的肾是母亲健康的左肾,她获得了母亲器官的同时,也得到了母亲的某些气质和性格。因此,和潘恬也起了一些别扭,这些别扭在潘恬不久因为巨细胞感染而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大概都没有好好抚平。 潘恬虽然和我在一起,心里仍没有忘记彬寰,在她最后的日子,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了几次,在经过了许多纠结后,我大概懂得了,并想尽办法迁就她。现在想来,不知道是否做错什么,但能让她快乐,应该是没有错的。 潘恬的追悼会之后,我和潘恬的母亲又见了面,从那里得到了其母亲凭自己多年的索求,而得知的真相,即潘恬身上的肾器官是买自地下器官分子从医生那里得到。更具体的情况,则不得而知。尽管,这可以意味着那场手术是一场阴谋还是一场医疗事故。虽然,我更愿意相信法院的“医疗事故”的处理结果。 甜甜离开西安,去别处工作并和自己的男友在一个城市之前,我们睡了。那晚,她似乎专为由我宣泄心中无尽的烦扰而存在。 自 序 这是一部十八万余字的后青春爱情小说。关于小说的本身,大概已由小说自身说清楚了。然而,我还是不甘心想多嘴几句。 一来,网上小说浩如烟海,我不确定那些小女生和想被爱情故事打动的女孩是否能一眼认出它。二来,可能字数原因,同是读者的自己,也希望别人能认准想读的风格和故事,不是读到半途放弃而浪费时间。(这可能是我判断女性更适合读它的原因)。 写这部小说时,我曾经反思过自己的选材,因为我自己也是和很多人一样,看了不少动人的白血病式的爱情故事,感动之余,稍嫌厌倦。 然而,小说中的人物先打动了我,让我压不住自己的冲动。加之写自己擅长的内容,不论从熟悉度和把握上,都能让人有一种信心感和真实感,或者不如说可以挥洒自如而又能细致细腻,使我想象出来的读者能像听到一个不同寻常的朋友讲给她一个不同寻常的,乍看来别无二致的生活,其实包裹着令人不平静的勇敢、伤感、和幽默,甚至虚无感的故事。 这可能关乎女主人公是一个在十四岁做过肾移植,而实际上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现实中存在的真实人物。自然,我被她对生命淡然的态度,以及她的可爱与聪明打动过,也不由自主地爱过她。书的内容,就是我及朋友与她的爱情纠葛。只不过,现实中,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奇巧完美浓缩跌宕的爱情故事,这本书也不例外,它加入了一些虚构,所以,它才成为了一部小说。 除去故事本身有写出来的价值,在我的阅读经验中,也从未读过有关肾移植及肾功能衰竭(尿毒症)做为关健词的小说与影视作品。倒是我在韩国电影《香草美人》中听主人公说自己每周要透析,很痛苦,但实际上是什么病却没有交待。还有是《导盲犬小Q》中,有个透析室的镜头,算是和“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有关吧。所以,这个题材可以写写,因为我的母亲也是由这种病病逝的,我算是了解。 下面,加段小说简单概要: “大学毕业后,王彬寰在远离西安的晋北朔州谋得一份设计公司的工作,我则进入一家公司成为一名桥梁工程师。不过,他是极其不喜欢那里的工作。 回到西安的日子,我们就去和不同的女孩见面。一次,在我们约见在摄影俱乐部认识的模特甜甜时,她带着自己的同学一起来了。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同学就是我少年时代青梅竹马的潘恬。四人一起去唱了歌,快要结束时,她唱了几首民歌和老歌,——她竟然会唱我母亲爱唱的歌。 在随之而来的夏日里我们见面不已,甜甜与潘恬不约而同地喜欢着王彬寰。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次,在洗浴中心,我发现潘恬腹部有一条手术的疤痕。潘恬告诉我,十四岁时,自己的肾功能衰竭,然后做了肾移植。震惊的同时,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在一次手术事故中,需要切除肿瘤的右肾,却阴差阳错被切除了左肾。 潘恬和甜甜因为王彬寰闹了别扭,在我看来,她们关系那么好。不过,在我向潘恬表白了后,潘恬还是和王彬寰在一起了。转眼,王彬寰因为结识了一位空姐,并出乎我的意料,一改以往在感情上拜伦式的“男人因为玩累了才结婚”的论调,和她结婚了。 作为朋友,我忍住怒气,以收拾残局的架式,把潘恬小心从伤心中拉回来,她也一点点依顺了我。春天来时,我们还一起养了一只缅因猫。虽然后来,这只猫跑丢了。潘恬的手术时间与母亲的手术时间相同,联想潘恬身上的母亲气息,我认为潘恬获取了母亲的肾,同时,她也得到了母亲的某些气质和性格……” 有人说,一部好的小说有三点,首先是要表达什么,其次用什么表达,最后,二者结合的好不好。 我想表达什么,这点真是一句话说不清楚。不过,在现实中,我从这个移植的女孩身上懂得了生命眩目的美,懂得了珍惜,学会坦然和豁达的人生态度,不知道我是否在小说中表达了。 其次,我的表达方式。我想是文笔了。我的文笔有些类似村上春树(林少华版)的风格,这倒不是我有意模仿他,只是对他的书读得熟了,难免沾染了他的行文流势、语气语调及散落文中的幽默感、戏谑感、失落感及没有腥味的性描写。 最后,二者结合算好。因为,这样的故事和这样的叙事方法很般配,也符合我本身的脾性。 另外,不知道这能不能称得上一部地域小说。故事发生在2011年至2013年的西安等地,主人公是大学快毕业到工作这段跨度。具体地讲,西安(或陕西)的朋友读来会感亲切。理由是,故事变换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们或熟知,或知道。小寨、塞纳河、曲江遗址公园、绿茉莉、钟鼓楼、沣峪口、真爱年华、秦唐一号、长安一号、永宁门、三克拉、必胜客……还有这里的国槐、特色的食品以及年轻人当下的小资行为、着装与生活。 第一章 1 1 我读过一本书,书的开头大意这样写:年轻的时候,我就想为一个女孩儿写下她的故事,那时候,她刚刚离开我不久,我们在一起的情节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然而,我却一行也写不出。 自然,作者最后写出那个女孩儿的故事,是在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我是否还记得潘恬,不得而知。就在时隔一年不久的事,我大概已经淡忘了许多,所以,不知道二十年后,记忆会变成怎样的贫瘠模样。事实上,那个作者最终写出音容宛在,气息如面,让我翻看了许多遍的故事,是根据他的日记写成的。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无法等到二十年后。尽管到时我会用怎样的目光回首现在,是毫无动容地俯瞰曾经发生的一切,还是无情摒弃掉喜欢过的人和往事,这也让我充满疑惑。 然而,能把故事写下来就不错了,总强过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写不出。不知道如果潘恬看了这行字,会作何想?是伤心我这么快就把她忘了,还是微微一笑,像她面对许多无奈问题时的惯常表情一样。或许,她什么都不会表示,因为,她并没有告诉我,她有多爱我。我也没有表示过,我是多爱她。并且,我们是否应该相爱,都不得而知。 我知道的是,很久以前,她还很小,只身穿过高深浓密的豚草(草有时突然动一下,惊动了野生的灰兔子),她并不害怕。走到一个院子门口,折身向里面张望,看到有我在,便敲打几下木门。门打开,穿着沙滩鞋,吊带裙,头发剪成蘑菇的她便立在我的面前。那是个极其凉爽的夏日午后,虽然气温并不低。——对了,当时的温度怎么都不够高呢,就像现在的冬天不够冷一样。可能是气温变暖的缘故,或者因为院子前的植物吧。那是个果树葱郁,鲜花盛开,畦畦蔬菜铺陈其中的庭院。它被墙头有玻璃片的砖墙围着,隐藏在配电室的后面,极像一个世外之地。看得出,潘是喜欢这个园子的,她在下方铺设电缆的预制板上迎风跑动,有意不踩到预制板间的水泥线。我甚至记得她蹲下来观察完鸢尾花或鸡冠花后,傻乎乎地和它们说话的情景。她的裙子是白棉布的,在豆角架下,豆叶粘在她身上;伸到路径带小刺的洋姜叶与毛茸的南瓜叶在她经过时会打在裙摆上。 我告诉过她,花椒树上丑丑的蛹千万不要小瞧,从蛹中出来的可是黑且大的凤蝶,于是,她就站在浓郁气味的花椒树下守着怪物鼻子一样的蛹。可是,蝴蝶出生的时间并不会通知她,连我也不知道。况且,树下有许多敢死队一样的花蚊子(为了对付那些蚊子,姐姐摘花椒时不得不让我在她的腿上喷灭害灵。)为了不让她失望,我用网子抓了一只,夹在书中做了标本,等她来了给她看。然而,当我打开书时,却恶心到了她,她的惊恐让我自知残忍,凤蝶的肚子极大,夹得出来了肠子。 有时觉得,我不适合生活在庭院里,四月的泥泞与冬日的万木枯毁让我落寞难耐。事实上,我也不喜欢那庭院。因为那时,只想和同学一样住在楼房里。虽然,如今在高层中的我,无限怀念和想回到那庭院,也发现,我全不知滋味地忽视了它的珍贵,也忽视了母亲日以继夜的劳作。尽管如此,当时,还是依稀感受某种落寞之外的美好——庭院像在等着潘恬一样,只要她踏入其中,安静顿时变为生动。让我喜欢那里面的她,喜欢赫然立于一片绿色之中美丽的小小身影。那时,雨后的风是轻柔的,云絮像自制甜品剩下的馅料细碎地散落在天空,鸡笼里放出来的鸡欢快寻找辣椒叶上的虫子,它们走了很远,懒得回窝而把蛋下在路边的草丛中(放鸡是为了给她的到来增加气氛。然后,因鸡拉得哪都是,又啄食菜叶而被母亲数落一番)。猫咪翻过墙,在外面忙碌了一夜,此刻正酣睡在阳光下的长椅底下。 那时她太小,不懂得什么爱,我当然也不懂。即便现在,我倒底能懂多少,都十分可疑。然而,我的躯体中像关着一只不停歇,裹着光亮的花絮在舞动。那光点暖暖,像一个永不消失的爱意。那便是吊带裙里只穿了卡通图案内裤,乳房一丝还未发育,第二只脚趾已经超过拇指,身上带着糖果味的潘恬的身影。 对了,那时我和她一起都做过什么来着? 夏末,试着品尝小小的苹果与蜡黄酸涩的梨,那样的经验,令我至今对清甜的果子带有不一样的清醒。和不能吃的桃与海棠一样,它们并不是从哪儿移来的果树苗,是随手扔的果核,在地上一点点长成小树并挂了果实。由于没有嫁接过,只能观赏。不过葡萄却不同,是别人送的无核品种。它们熟透了后,我们一起踩着梯子去摘,洗来揪着吃。母亲曾以为她贪嘴那些无核白葡萄,误解了她,结果把葡萄都摘下来,放在了冰箱里。 初秋,站在生涩气味的树下,细数着哪几只肥大的无花果变紫红了,在她的指挥上,我再次踩上梯子,摘下即将落地的果子。轻轻撕开外皮,把蜂蜜混着草莓籽一样“咯吱”的果肉塞到她嘴里,听她说不出话来“嗯唔”的好吃声。 冬日,除了裸露暖气管经过的地方长出嫩黄的茅草外,满眼枯败。门外有空地可以燃篝火,我们抱猫烤火,还烤了土豆。 春夜,穿过浓密的其下生着白天才看得清叶子的蓬草、刺苋、裸柱菊的高高的豚草丛去找她的一个小朋友。关上手电,四周没有任何光亮的草丛变得神秘,只听到她小声的尖叫及带着哭腔,我被抓得更紧了。多想拿起自制的长矛把草都打倒,堆成草铺,和她躺在其中,仰望着那时清澈的星空,直到第二天清晨。然而时间有限,那时我不懂什么,好奇的是触摸女孩儿皮肤的滋味。就像刚成年后,性蛊惑着我,而没心思做当时自然现在回头看来惬意的事。我低低发出声音,煞有介事地判断:“有蛇!”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地,双脚立刻离地,紧紧搂住我,使我无法走路。 不知是假装还是被拌了一下,我抱着她倒在地上,她也顺势爬在我怀里。周围是菊科野草与鼠尾草一样否刺烈的气味,她的棉布裙子触感柔软,鼻息嘶嘶地在我脸上发出急促的律动,有一股小鱼的淡腥味。我抓着她的小胳膊像抓着一只顺从的小猎物,抱了很久,并发抖地吻了她的唇。她没怎么反抗,像我们自然就该如此,或者,她幼小的心里其实清楚——她是我的恋人。 当时的新年,热气蒸腾般地热闹。潘恬的母亲来我们家帮着炸麻叶和丸子等需要亲手制作的年货,我和潘恬在帮忙之余,提着往年的灯笼,在通往家门口的小路上绕行,发现图书馆前的水池已经结冰,便放下灯笼,跨入水池一起溜冰。直到听见父母远远的喊声,才拉着她重新捡起灯笼回到院子来。随后的餐桌上,她母亲用开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让我做她女儿的男朋友。我心里“怦怦”直跳,像心思被看穿一样尴尬。回看她时,她的眼神欣然,似乎对母亲的安排没有感到不妥…… 到此,我止住了回忆。突然觉得,这些记忆并不像是真实的,它隔着一层薄膜。或者,过去的事已经变成粗粝和琐碎的字符。回忆时下意识在这些粗粝的缝隙中添了些美妙。大概时间就是这样的东西,在记忆中翻找过去,像从爬行动物的化石中推演中生代的世界场景。事实中的中生代倒底是何种模样,爬行动物捕食、住行是何种面貌,大概没有谁能说确切,仅适合在脑壳中想想它类似的影子。那时餐桌上的话语及大人之间织造的氛围,我只能作影像来处理,因为,我不明白它们背后的着眼与暗扣。 ∮ 现在的新年全然没了当时的气氛,于是,及其屡屡逼近,我的内心次次变得被掏尽——像搬空的空房,没有了曾经的新鲜和热闹。我喜欢过年的气氛,如我喜欢嗅闻大排档,路边烤肉的亲切滋味,并为此怦然心动,却实际不太想去吃它。仅是注目着那按既定程序运转而已失去年少时充盈幸福的欢腾。在残羹冷炙的热闹之外,更多的,是那阒然无声的寂静,以及寂静中浮上脑海因遗失什么而带来的记忆。 大概现在没有过去遥远和模糊时,人们才会回忆。 这时的时光历历在目,曾是过去所未可知的遥远。仍旧拥挤喧嚣了一年的城市,像传染病夺去许多生命之后很久,而重新清洁一新。打工者、学生如潮水退去,街道两侧商铺的栅栏门逐一锁上,一幅幅冷漠的面孔。有的门楹提前贴了春联,有的门缝则“X”交叉着封条,上面写着日期(小时,附近仓库门上也贴满了这样的白色封条,我会撕开封条,往锁孔里钉钉子。拆封条的时候,仓库的中年伯伯只要碰到我,常会狐疑地看一眼,大约那一带仅我一个小孩儿,必是我无疑)。人行道上因少了杂物而比往日宽敞许多,且没有行人,行车道上也没有车,让人顿生了些许旷野的恐惧。 记得三四年前的秋日,经过这里的街道,人们在摘取核桃树上的核桃,那情形充满了生活情趣。如果核桃树还在,想必叶子已经落得精光彻底,让人更觉寂寥。然而,它们都被移走了,换上的细株的国槐,几年间,碧荫已经初具样貌,此时,树冠像被梳剪过度,少了很多叶子。只有黑色的胶皮电线赫然穿过其中。 忘了这些树有没有落下过嫩黄的花,至今,我都没有好好留意。记得潘恬对着我说:“嫩黄色可以是伤感的。”至于唯独对此发出感慨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仅是立秋,走到哪处棵棵粗大浓荫的国槐下,槐花像黄雪花纷落,她的自语。颜色醒目的小黄花,辞树跌落在石板路上,被不同的鞋子踩成粉尘,让人觉得可惜,也让人想,假如可能,花瓣仍可以在水杯里伸展自己,留下该有的余味。或许就是这种此情此景随口的话语。像去年,我们行走在这个城市任何地方,她自言自语说的很多“傻话”。 这个城市不知能不能想成庭院,原本不懂得喜欢,借助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角落留下身影的机缘,聆听她对自己谈过这个城市过去和现在的点滴,感受了她由此掀动时而安静时而鲜活的性格,才渐渐对它存了感情。进而由她点醒我对这个城市的幽幽之爱,及对庭院的珍视在某一时某一地的幡然醒悟。 想把这些残片拼起来,理清关于她的记忆,使得这个城市、那个庭院和她随风消逝的什么留下来。时光老去,仍可以从书架中抽出本册子,翻看,找到她、庭院和这个城市的曾经。当我们不能拥有了一样事情,把它曾经的存在放大倍数,就会发现,我们还能挤出些还能拥有的东西。 在说道理清残片时,坦白讲,脑海里也不由自主浮现了很多东西。它们或是放大残片看到的,也可能是不由自主牵出,更可能是自己在空白寂寞的时光中自作主张地注入。那其中包括好看的裙衫、鲜活的表情、细嫩的肌肤、迥异的个性的女孩……显然,我压不住它们。在我混乱的思维与拙笔的叙述中,我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在那些青春里,我也喜欢过很多女孩儿。而这些构成了那时的时光,或者某种程度环绕成我和潘恬及其它人存在的生态环境。 虽然,两三年之隔,那些生态消失了,她们也消失了。有的失去了联系,有的不愿联系,想来,那些面孔已开始零落了吧。然而,在那些澄黄的时代里,她们都千丝万缕真实地存在过。 如此这般,从哪里起始? 从新年开始吧。这个使人可以置身事外的新年,闭着门,没有潘恬喜欢放了菜与春卷的春盘(她说过,喜欢立春吃春盘的感觉),听着外面已经零星的炮声,独据一隅,恍如隔世之中又恍然如去年的此时,游丝软系了一会儿后,率先扑了来,汩汩滑出了指尖。 第一章 2 2 旧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傍晚开始下起了雪,竟然是入冬的第一场,或是称“初次”为好。起初如果不注意,发现不了什么雪花,很久后,地上也只是湿漉漉的。但第二天早上,外面比平时光亮,这个在床上闭着眼时都感觉得出,甚至也闻得出。窗严实地闭着,依旧能嗅出冬天里,具有代表而久未逢面的气息。仔细说来也不好说清,反正是那种清新的,让人欣而不喜的世界馈赠于眼前的气息,久违而不唐突,像梦境里毫无觉察被被切换的场景。 清晨起来,外面崭新得如特意劳作一夜铺盖成错落而偌大的洁白浩然,让人感觉不坏。相反,雪花在并不寒冷的时候,一点点落下——虽然雪花落下时也莽撞调皮,但落地即化令人失望。让人感到,雪的到来充满挫败,而雪这样纤柔恬静,却也被大地做了某种程度的抗拒,更何况,在高速运转的城市里,人们多少会喜欢和欢迎它呢? 从堆雪的器具可知道这点,我仅是在图片上见过堆雪工具,立体几何形、刮板、动物模具,如手套、耳机、眼镜的道具。大抵如此。用玩具厂花样繁多的倒模工具一样专业地投入到雪地里,像人们为了防止变质,迅速腌制渔讯期打捞上来吃不完的鱼一样繁忙的热情,集体进行一场所谓的“创作”,力图堆出的作品在细节上更趋温情,更具性情,令其浑身裹满各类五花八门的蔬菜、水果的人们是没有的。因为,生活是繁忙的,有多少人做过如此遐想都未可知。我也一样,只是想想,直到晚饭后,约六点半,应了王彬寰的邀才得以下楼踏踩在雪上去了陕美。 这里刚拆去了路边的两幢教学楼,拆得极快,几乎在还未意识到,已经哗哩哗啦变为两堆残泥断砖,上面布满钢筋。赫然怵目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秩序与慌乱仅一墙之隔,从天桥上看,像巨人嘴中躺倒的智齿(如果他们有智齿的话)。雪积满之后的废墟堆极不自然,又如自然界中鼓成包的土坡。我小心沿着履带轨迹朝“山坡”上走去,雪对咯脚的棱角与空隙做了填埋缓冲,既不会扭脚也不会滑倒,只消一会儿,就爬上了顶端。放眼看去,围墙外是道路上慢了半拍的车流与行人,人行天桥纹丝不动跨在其上。雪缓冲了世界的速度,一切显得亲切于平时,天空和闪烁招牌、写字楼的侧壁干净得让人心情明快,真想大喊一声:“嘿,辛苦了,把世界焕然一新拂去尘土的雪花!” “嘿嘿,哪里话,只消听个音乐随便扭着身子就成了,完全不费事的,不必这般客气。”若雪说话,想必这么轻松作答。 人该有停下脚步的时候,出出神,看看干净恬淡的面孔。雪从可能的天国飘落不失是一个时刻,那情景,总让人觉得,它们带着另一个世界亲人的问候和微笑。这时,正好询问下它们下来时的路可好,或者,雪花变成国槐花的浅黄色可否介意?哪怕没有任何回响,问完后,雪依旧没听见什么一样飘舞,并不停歇,人生原样向前,肉眼看不到的行星仍照既定轨迹绕恒星转动,街道川流不息,不知汇往何处。 这个城市种满了国槐,夏季最热的时候过后,一切淡黄色的槐花便像黄的雪纷落,那情况让人欣喜,更感动的是,一千年前,这座城市同样种满国槐,每当看到槐树下等待拉货的三轮车时,我总将他们与很久以前牵着骆驼,崎岖艰辛穿过大沙漠来这里的外国商人合在一起。槐花以同一动作,将淡黄的花覆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车上、还有骆驼上…… 正想着,哈莉像补给充足一样,打破沉寂跃入视野,并撒野一样奔跑在雪地里,它的跑动把雪渲染得更加纯粹,没有任何印迹的白毯上,顷刻落下形状凌乱的肉垫爪印,鼻息如小火车喷着热气。许久不见,它的肚子圆滚了许多,也瓷楞了许多,无论怎么喊,也不肯跑上“山坡”。待我小心下来,它才朝我上身扑来,表达还记得我的意思。我用雪球在它脸上打一下也不恼,摆摆头,奔跑的步子更大更矫健了,看得出,它确实兴奋地停不下来。 王彬寰怕钢筋伤了它的脚,给它扣上绳链,牵着它。随后,我们一起走过车站、立交桥、公路、网球馆,它仍显得不太听话,总是作出奋马扬蹄的动作。最后,在一块种有松树的平坦地停下来。 很不巧,在如此雪天,网球馆后面有一只大得像小马驹的金毛,与雪撬犬哈莉比,大了一圈。开始,哈莉只顾伸开后腿用小便划着地盘,然后不久,金毛虎虎地过来,顿时,双方像武功高强的剑客杠上了一样,并头呆立不动。三秒过后,剧烈撕咬起来,动作之大,声音之惨,令我吃惊不小。雪和泥被溅起,枯草丛上也露出一片狼藉。王彬寰急忙去拉,越拉越凶,它们缠斗的画面更加血腥,也让我害怕。然而在主人的持续喝斥下,最终拉开了。哈莉看上去并未受伤,一副牛刀小试的嘴脸,反倒让我怀疑刚才它只是硬充好汉,摆摆架式而已,并不敢来真格打什么架。金毛的主人很快带走金毛,视野里只剩下我们三个,我们像争到属于自己的地盘之后的轻松。慢慢走在雪地里,渐渐就来到网球馆后面空旷平整的地方。此处较周围地势高两层楼,围有楸类乔木,其中有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大叶杨树,不知用来铺地,还是作为它用的轮胎大小的石盘随处散落,上面积着五厘米厚的圆形雪轮。 尽管,雪掩盖各自原本不同的地面,但是有个圆型广场模样的地方,因用两种石材铺设,每走两步,有十分滑的地方,需小心穿过。再回头看时,地灯的照明下,美术馆的轮廓润朗立体,雪色银灰,仅有我们的脚印长长连接着此处的幽暗,光影将其四周包笼。 哈莉摇着尾巴在雪地里嗅,我的脚已经开始僵冷。王彬寰拿出同学从日本带来的索戈多功能刀,在看似干去的树枝上尝试它的利度,的确枝软如纸。接着,他提了一个我并不看好的建议,既——在此点一堆火。我想,当然不现实,雪如此厚,打火机诚然有,作为引火材料及维持火的燃料放目四望,一副觅之不得的景况,重要的是,我没有户外点火堆的经验,我只用现成木板与木条燃过火堆。 他拔开雪,找了些干草,用手揉了许久,揉成轻笼的一团,放在除去表层积雪的圆石盘上。又去折了些细树枝。我从口袋掏出一团卫生纸和搜遍全身找到的购物小票,加油发票,甚至钞票中的几片巴士车票。这些看上去显然不够。 过了一会儿,王彬寰从不远处找来似乎来历不明的树枝,有的上面还有一些刺和黑紫微蔫的浆果,它们被大量弃于路边的积雪之下。循着他走过的地方,我也找到一些被锯去的树枝拖回来,准备得似乎差不多,蹲在石盘边,引燃纸和干草,随即加细枝,细枝燃起把略粗的枝架起来,边烤去湿度边待其燃烧。比想象的顺利得多,火一旦点起,需要一刻不停地维护,这个琐碎的任务由我承担,而王彬寰又不知从哪拖来小腿粗的枝杈,那硕大的枝干在我看来完全用不到,并且也燃不起来。 火燃的非常利索,要在野外,假使我们陷入困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燃起这样的火,当然,自带木炭或燃气罐除外。我想,这归功于约三月前,即初冬时节被修砍下,扔在灌木丛的乔木枝杈,它们未被处理,经过一段时间的风化,从燃烧的顺利与几乎无烟上看,的确干燥无比。 火燃成篮球大,加入踩断的粗木料,架出空隙与角度后,火舌顺利伸舐,焰火也逐层增高。此刻,烧断的细枝在篝火外围剩余末节,收拢加入火苗底部后。组成火堆的内容看上去十分清爽,大约谈得上算是个火堆,中等粗细的枝杈挑着大梁,如战前经历大清洗的苏联军官,团旅级的干部堪当军师级的重任。 的确,比起希腊复活节上人们燃起的篝火,这只称得上小火堆,无法支起一头羊来烤,也无法像野外有三角架的火堆担起烧水与烤肉串的职责。但已经叫人兴奋不已,场景是城市而非荒野,而且,是炫目灯光下的雪地。远处传来稀落的炮声,视野里的汽车以其光影闪过,在网球馆玻璃上留下骇人的图像。偶尔抬头,苍天中的杨树枝把天空切成脉络状,仿佛是一片更大的除去叶肉的叶脉。石盘的雪已化为水并蒸发消失,周围也有一圈雪退去,露出湿漉漉黑色的泥土。哔哔剥剥的声音参差响着,空气中散发着果香,当然,这果香极浅淡,更多的是熏肉房的那种烟气味。后来回至家中,外套,毛衣,甚至内衣上的“熏肉”味也久久不散。小腿粗的树杈最终也被王彬寰放上了,这个其实可用来做支架,吊炊具烧水。似乎,火堆应该可以正名为篝火了。 加木料节奏是紧张的,一刻停不下来,这是曾经停下来摄像时,火几乎熄灭而得出的结论。后来合力吹火炭也不行,无奈,王彬寰突然向其中丢了一角纸币,火又袅袅燃烧起来。像是不给钱便不开工似的,对火的维护从此也不敢怠慢。王彬寰更多是悠然坐于一米之外的一条粗犷橫木上,垫着我的手套,并戏言自己仅是投资人,经营篝火由我负责,所以几乎不关心火势。哈莉也一副对火上不来兴致的样子,到处嗅嗅,然后抬腿小便划地盘,它大约小便了三四十次。即使冷也不来火边暖和一下,只呆望一眼继续摆着尾巴繁忙地划着自己的领地。 想着《香草美人》中为孙艺珍捉荧火虫的男孩儿,我试着如法炮制,把烧焦的火棍摩擦出火星,看得王彬寰一脸苦笑。雪曾一度加大,然而如何也感觉不到冷,面部被炙烤得发烫,想必也是通红的,火焰最终烧至一米多高。最后放任它燃烧,不再维护。透过火看远处熟悉的楼及灯光,一切像错位一样变得不切实际。 火焰还是栅阑了,下面的炭在风中一闪一闪,小兽的呼吸一般,可惜未带任何薯类,和任何肉。第二天,也是所谓的除夕,看了一个半小时的春晚后,我们还是一致决定再燃烧一堆火,带上肉及烤肉的签子、盐、油、还有折叠椅。有备而来。 到处是燃放烟花爆竹需要躲避的人们,天空渐渐烟笼雾罩。从一个斜坡上去,中途遇到并拖起一支几乎五年树龄粗的梀树枝杈,轻车熟路来到石盘处,昨天烧尽的炭被最后用雪覆盖后已经残败一片,然而有香肠和薯片的包装点缀其中,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走后,有人来这里烤火留下的。无意中抬眼,原本没有动静的摄像头竟然一闪一闪工作起来,好像料到今天我们要来,准备把我们拍下来作为证据后一并呈交给警察。 一直走到离摄像头三十米的地方,在它的视野边缘,一棵躺倒十几年树龄粗大的树干前,我们重新除去雪,采集枝杈,在昨天经验上,筑起新的篝火。这一次,枝杈的摆放与其说像元谋人山洞里的摆法,莫如说是可以支起吊锅有三角架的正经篝火,当然,正经篝火的步骤,我们也不确切,据说要焚烧垒起的动物骨头来赶走邪灵。我们只是想着野外生存书的一张图片,循其大体形迹把木棍归拢得体而已。依照由小及大的次序,随木棍变粗,火焰轻松到达一米高后,我们便有意控制火焰高度。由于过于顺利,我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呆坐,或把冻着的肉摊开解冻,或观看有一阵没一阵的烟花。解冻的时间委实之长,王彬寰向我讨了钱,慢慢沿着残败的雪路,去一百五十米外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回来时,空气已然回荡着要触到某个极点便猝然崩溃或飘在半空的气息与声音,一种无可名状的尽头感。就像这个坡台上的边缘,再往前便是海崖一样的峭壁。在过去,常能看到很多这样的土台,据说,这个城市在荒废后被埋在几米厚的土塬之下,而那土塬是来自北方黄土尘埃经过千年层层覆盖而成。当这个城市被大规模重新建设后,台塬被挖,我们便又重新回到了一千年时,这个城市的那层尘泥。过去与现在的边缘就以这种方式连结在一起。 这一天的高潮照旧是零点。一年的终端及下一年的初始。在听不清彼此讲话的类似混战的焰火震荡中,肉已经化开大部分,用啤酒洗后(其实也未喝多少,太冰),涂油,然后沉默无声地串肉。串好置于最粗的两条粗木之间通红的炭块上,过一些时候,翻动。偶尔撒盐。 不能说肉有多好吃,虽然从心理上来讲,断定它必定好吃无疑。肉丝较干,带着焦香。是鸡肉天生的肉味,因为没有调料,味道显得纯粹。上面的烟味也不轻,但颜色远不如烟肉漆黑,甚至没有增加额外的颜色,只是熟肉的颜色——如此而已。倒是让我相信,商家常宣传的果木烤肉,果木火锅之类的广告。这些木头严格说也属果木,结着串串漆红小浆果的木头,燃成炭后果木的香气不能说没有,但是有多少沁入肉中,相当可疑。然而,无论如何,除夕的夜晚,从火堆旁遥望高楼窗扇豆腐块的灯光,想象着万家团坐室内(不知为何要团坐在室内?),坚果与水果备于案前之时,却能在半户外的篝火旁仰望天空(为了看新品种的烟花,多数时间一直仰望着),吃着近乎原味的烤鸡翅,不能不感到特别。 然而,这种优越感的引发下,我和王彬寰心里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似乎是我们惦记着的什么。最后,王彬寰用随意的口气对我说:“给潘恬打个电话,问她来不来吃烤肉。” 我自然知道这样是不合适的,也相信潘恬肯定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打了。许久后她接了电话。 “烤肉?你们在哪?”潘恬在烟花轰鸣里扯着嗓子,分不清是她电话里还是我身边的烟花声。在我向她简单描述了我们的火堆后,她说:“真是好棒!很想尝尝呢。” “那就来吧,我打车接你。”我说。 “哈莉也在呢?”潘恬问。 “没有。”我说。 顿了一会儿,她说“我要和家人在一起,不能出来。” 我静止不语。 接着,她一改遗憾的口气,认真地说:“你们玩够了早点回去,外面冷。” “嗯,新年快乐!”我开口道。 “新年快乐!” 当一个女孩爱一个男人时,不论那个男人在哪里,不论女孩在做什么,只消男人说一声:“你过来吧。”于是,不惧天涯之远,不畏艰难阻隔,只身来到他身边。脸上兴许还挂着幸福的傻笑。潘恬也是这样的女孩,自然也这样做过。只是那个男人和她智暂地相处了,又亲口对她说了句“我们并不合适”,于是“你过来吧”从此成了一句玩笑,或者在她的理解中成了一个余味,一个怜悯也未可知。 “这是你的想法。”王彬寰常会这么对我说。因为,不论我怎么评价他和潘恬,都注定戴着有色眼镜,到现在,我才渐渐意识到。 第二章 1 1 缪博从蛋糕店出来时,我正好走到院子西门,拔的电话他也没有接,直接朝我这边走来。透过他手上的磨砂提袋,可以看见里面的三色土司和两只罗宋包。 把他要的东西(一叠托我办的票据)交给他,然后我们并肩步行,走向惠康多。 路上很多无脚毛虫一样的杨絮跌在地上,被人们熟视无睹踩过后,散发出杨树特有的酸涩气味。行人不时擦身而过,一部分人行道被贴有楼盘喷绘广告的围墙挤占,与巨大的行道木夹成只容一两人通过的狭路,我们索性走在助力车道上。 这是蕴含冬末寒气的春日傍晚,从穿着上似乎看出人们在穿衣上的纠结,一些人上身还穿着羽绒服,而另一些人腿上仅剩白色和黑色的丝袜。我仍穿毛衣,套着烟灰格子的薄呢外套,缪博则穿摩洛哥蓝狼爪冲锋衣,里面有一件深红色的抓绒。 不一会儿走到惠康多广场。实际上,“惠康多”的名称已换下,经过转让与一段时间的装修,变成海港城商铺的一部分。电梯还是过去通往超市的电梯,两边墙板上仅穿牛仔裤捂着乳房漂亮女孩的写真馆广告不见了,至于换成什么广告我未认真留意,只随着人群盯视着前方新挂的巨大LED屏幕,上面播放着巴黎时装周的走秀。 通向地下的扶手电梯将要结束,倾刻间,我想起超市开业不久的炎炎夏日,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吧,步行经过工人文化宫,迎面遇见缪博外公,他双手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副神采焕发的样子。然后,从印着红圈白字“多”的袋子里拿出一块小三十二开本大的巧克力塞给我。牌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牌子,自然也忘了。继续朝惠康多走去,把巧克力存在寄物处,拿到一个红色的数字圆手牌,然后,出奇而仔细地逛了这个刚开业的超市。回忆至此,我和缪博这时又走到以前的寄物处,不同的是,这里已被拆除一空,具体用途看上去似乎还没有做出决定。 转了弯,超市已是没有尽头栉比的小格子玻璃屋,加之走廊宽阔,灯光熠熠,使得空档的头脑恍然变为通往死后几秒的天堂隧途中的错觉。第一次,的确是有这样的不适应,毕竟,熟悉的惯常超市景况转换成生疏的许多不明的片片玻璃压迫而来。然而,一瞬间的眩晕,让我陡然想到濒死体验的不快,在我的人生中,算是莫名的头一遭。 不久,某个字母与数字组合的铭牌号前,我和缪博停住了,走进去。 这是他女朋友的铺子,面积很小,里面好看的吊灯却让人想到无数条鼻涕。坐在沙发上的时间里,不时有女孩从橱窗前走过,一两个女孩脚上还穿了带皮毛的雪地靴,走动的样子使我想起电影里日德兰马小腿上浓密的边毛。 也许男性在店里,来看服装的女孩寥寥可数。加之半小时后便觉得憋闷,俨然单间狱室,就出来了。外面有什么与甲醛混合的气味,开店的女孩儿们似乎坐不住,或没什么生意,站在门口闲聊。走进斜对面一家“小时候食品店”,里面的确有一些让人想起小时候的食品,我买了一包卜卜星,缪博买了两小包无花果干和几个细长条的泡泡糖。过不久,走廊显得有些混乱,缪博女朋友把店铺门锁上,这时间里,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朝来时入口的方向走去,不久,便看见打卡器的地方蜿蜒了长长的队伍。 在安全通道等待的时间里,两个男子来此吸烟。天花板的音箱里传出KerenAnn的一首什么歌,声音很轻,音质不好,但久违的旋律听来让人感触。这是头一次见他的新近女友,大概是第几个,已推算不清楚了,也不想弄清,只是觉得一个不如一个,质量逐个下降。当然,这样说并不公平,好与不好的感受也仅是在他们心里才有资格来评断的,我自然不便说三道四,虽然,我说的感受也是事实。并且,也没有表达出来,只在心里想了想而已。 他最初的女友,或者举止优雅或者笑容和善,即便现在,我还记起分别与她们吃饭时温馨而其乐融融的情景。不过她们都离开了缪博,造成现在的原因,缪博与我并未就此做过深入交流,然而,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丝丝失落,即使又有了女友,也无法再看到曾经自然欢畅的一面。那些原因,想起来,不论是他,连我自己都有些感到无奈。 打完卡,他们一起迎来,然后,我们踩着灰泥楼梯上到地面。 地面上有很多咖啡色阳伞与塑料藤椅,木栅箱里的植物排列在宽阔的火山岩地砖上,一路之隔的索宝美食一条街橱窗明净,灯光妩媚,按他女友的意思,进了一家韩国料理。点了石锅拌饭和自助烧烤,指针指在近九点处,柔软的红沙发上坐着不少下班族在吃着寿司、荞麦面。服务员端来卡炉放在漆黑色的仿大理石桌面,上有一只有同心刻圆的铁板锅,在其中放入杏鲍菇、茄片、五花肉就可以马上填肚子了。我没吃,只坐着目视五花肉滋滋作响,上面的油脂被榨出来,随着同心刻圆流进一只铁制收集杯里。 缪博说起摄影俱乐部,听来像几年前,其实也只是一两年前的事。提到的一个我熟悉的女孩儿,去了南方,住在什么香蜜湖别墅区,缪博想当然认为她在那被衣食无忧地滋养着。我似乎不认可他这么说,她当时的男友是个在公司上班的普通男孩,他们在一起谈着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爱情。男孩有一辆铃木雨燕,银行工作的母亲为他付了在北郊一处房子的首付。这些是她告诉我的。记得我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她喜欢挑一些黑撒乐队的歌来唱,虽然不觉得那些歌有多好听,但从她嘴里唱出来的方言十分爽朗可爱,加之她站在那里舞动纤柔的腰肢和手臂,让人顿觉通身快意。与小鸟依人随便就被人养起来的女孩儿相比,简直隔了十万八千里。 和她出去过很多次,有和许多人,也有单独在一起。摄影有时只是个堂皇的借口,尽管有时沿着城墙从南门走到含光门,再从报恩寺街走到四府街、五星街、琉璃街一路扫街下来(中途我们还吃了一顿驴肉火烧),确实拍了很多照片。她看到路边的狗仔,便并脚蹲下来,两手合在双腿间。看到街边收废品的三轮车上没有人,便坐上去做出骑踏的姿势,也由我们拍照。妆容的明亮,眼神的纯净(正好戴着美瞳)与车上杂乱脏污的废品形成鲜明的落差而让人实在难以形容那是一张怎样的照片。她就是这种率性,看见卡车会爬到驾驶室去握着方向盘,看见有人在公园拉小提琴,不懂乐器的她也会把下巴压在琴箱上讨教拉小提琴的pose,即便看见架宇宙飞船,想必她也会想办法奋力爬上去,然后摆出一手揽着另一臂肘的招牌姿式。有人认为她的这些近于“半疯”的地方,在我看来只是性格使然,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潜意识里可能认为凭借着自己的美貌,便可以从不同的男人那里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是后来她男友告诉我的。有一天,他当面还了她借走我的购物卡。至于那些的行为是不是“吸引”表演,我已无法下出判断。 她是市委党校的一名辅导员。一次接到她的电话,说没有课,一个人在附近的遵善寺闲逛。我没什么事,就去找了她。寺院里樱花已经落尽,僧人们把厚厚的花瓣用扫帚归拢成堆,樱花似乎只有落下时才散发出暗含铁腥的气味,而目睹了那样高的粉花堆,着实有些震撼。她将第一把花瓣抓起来轻轻扔了一下时,我们的内心都为之一亮。接着,默契地由我来大把大把撒起樱花瓣,她立于其中,白石雕栏杆上的相机将这一切摄入镜头。然后再换做她抛洒。花瓣色泽新鲜,像清晨作为最后期限从树上齐刷刷铺落的,没有什么杂质。我从天空不停地抛洒它们,那种浩荡,胜过坏的小朋友,用脚狠狠踢樱花树时花瓣涌向地面的情景。 接着,我们就走出寺院,一路拍着街上的行人与街道上的国槐。有闲暇的老人走来问是不是园林局的,来检查树木的病虫害,她答说不是,然后,他们停下来聊着。这时候,草场坡的斜坡上,远远走来睡眼半惺的王彬寰。他把设计提前做完,偷潜回来,看望供职于曲江文投某个公司,而居住于此的短期女友那里。女孩是外院英语专业的学生,不甘心回到安康的教书生活,两年后重新回到西安。 我见过她一次,当我坐着她朋友开的车经过大唐不夜城时,无意中指着晃眼的灯问:“这些叫什么名字?”没有人回答出来,包括她。过了一会儿,她仍记着,对我说:“叫流星灯吧!”名字似乎是她想出来的,因此,我对她的感觉不坏。王彬寰向我说起过,在一个什么节日上,她策划过从八条河里取水,然后带到鼓楼擂二十四只写着气节的鼓祈福的事,想想,未免傻气,然而,她还独挡一面地策划过Vitas来西安,听来绕有兴味。或许,我喜欢那人。或者不如说我喜欢的某个女孩喜欢他,对明星方面没有鲜明爱好的我自然也对他怀有好感。比如开什么车去接的他,演出结束后吃了灌汤包子之类,这过程中她又忙前忙后做了什么,不一而足。然而,在餐桌上,她都细致地回答了我。 我对她的了解大约如此。只是几天之隔,他们已经住在一起。 三个人沿南稍门到南门的国槐树荫继续走下去。南门外的烂尾楼被包起来施工,不久将变成高档酒店的样子,路对面,某个商业广场巨大广告牌上写着让人忍俊不禁的的广告词,“世事无常多购物”、“经营生活,从逛超市开始”、“能唱海喝是麦霸的先决条件”……最后,我们走进书院门,去了刚开张的于佑任旧居,继续拍照。那是个文化产业组织的一次讲座。 我还记得和她去西北大学拿票的情形,巨大的法桐树干荫蔽出来的安静里,一两个穿薄棉布裤的男生,发出极其微小的帆布鞋声,夹着书行走其下。她转头向我说起弟弟学习不好,想找个老师学习绘画,准备考美院。接着,就突然说:“想去朔州。” “去那干什么?”我问。 “去那里教书,我什么都会教。”像是回应我疑惑的神情,她继续道:“无需什么优越待遇。” 这在我听来觉得不可思议,何苦说这样没有头脑的话呢。 拿到入场券后,我们随意走入西大西门外的服饰店。那些门面貌不惊人,里面却相当不小,春天与初夏的颜色款式种类繁多。我帮她提着上网本,一手环抱带蝴蝶结的水桶包,坐在柔软的低沙发上。不一会儿,她穿着水绿色褶裥连衣短裙从衣衫掩映的试衣间出来,远远向我走来,眼睛定定注视着我,直到离我很近时说:“好不好看。” 她变了一个样子,当然好看。转而想象走在人群中,走在夜晚的街上,以及她的性格和行走时一升一降的特别步法,我则回答了:“还可以。” 这样试了五六次,衣服款式本身无可挑剔,只是颜色让人觉得更胜一筹。接着,她在另一家店同样试了几款夏季的裙子,有裹胸的和镂空的。她用手撩动了几下裙摆,依旧定定的眼神问我:“好看不。” 我说:“好看。” 然而,她一件也没买,像只是表演给我似的。 我们最后一次是在网上见面,在摄像头里,她哭得泪水滂沱,完全失了形态。从背景上看,在一个两人的宿舍。 她向我倾吐了男友的母亲对她的盘问,甚至要查看她的身份证。她是不是市委党校的辅导员,我已无从得知了,不过我很晚送她到大门口过,她也约自己的漂亮同事和我一起吃饭,好几回她叫我一起去那院子里采四叶草,她说那里不知是不是被撒了特殊的肥料,反正四叶草很多。至今,我还想去验证一下她的话,只是,我从来没有踏进过那里一次…… 回忆至此,不知是突然想到,还是对缪博提供信息可靠度的不情愿,我不怀好意掷给他一句话:“记得你去广州出差,买了几种进口的巧克力送她。”说完便看了一眼他女友。她像得到指令,随即启动既定程序开始追问,接下来缪博用了二十几分钟的时间详细解释起女孩和他之间仅有的一切。这时间里,我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像塞了耳塞,目光投往玻璃门外。 路上的车辆很久才擦过一辆,对面的藤椅与仿裂玻璃桌像黑夜湖面黑魆魆的枯荷残苇,看不清楚。缪博从前说,海港城刚建时,每天课间从学校的骑楼上看一眼,和同学猜测这建筑的用途。那里一直有一个旗杆,很久后才看到“惠康多”的圆牌挂上。此时,我也尽最远的想象,搜索着与自己相关的部分。某个时间,这里触目皆是搭着简易的大棚,摆着简陋床摊的服装市场。夏天到来时,姐姐挥着汗水带着我,穿插在拥挤的人群里为我买一双皮革凉鞋和一条皮带。 吃完饭,缪博把早餐的面包递给女友,送她上了的士。我们则用快于来时的速度步行返回。路上他问我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我很好。 “怎么觉得你今天不太开心。”他一改平时的高昂声调,声音变得细柔。 “没事,只是不想多说话。”我说。 于是,他没再说话。 侧耳倾听,在建的和建了很久还没建好的那些建筑里,偶尔传一两声空漠悠远的回响,巨手臂一样的吊塔下,包裹脚手架与绿护网的楼体罩在灰雾与工业材料的气味中。我不由叹了息,它们建好时,附于过去旧景的印迹恐怕是彻底剥落无余,幡然一新的景观将把街道两边的旧格局送到人们记忆尘埃之下。小寨还叫小寨,却是在一些人心中不存在原来样子而一下呈现在眼前的属于他们的富丽的小寨。不过我还是少年时,看到的小寨,比如我常去的一家四方邮社、农贸市场旁的文具店、小寨俱乐部里的桌球厅和录像厅……也就是一直印在我心中痕迹的小寨,对于我的父辈而言何尝不是另一个新小寨呢,怪只怪变化太快,我们在奋力向前时,才意识到它们看不到的剥落。 进了陕美,与走进一条长廊无异。拆毁的两栋砖结构家属楼堆起的两座小山已然被清理妥当。建了很久的美术馆,看不清内部结构和屋顶的巨大身姿让走过其身旁的人都会有压迫感。一直沿着路边停满轿车的这条路走到尽头,王彬寰已在花坛的大理石条凳上等待,他起身,向我们走来几步。 “没骗你们吧?都开了呢。”他指着地灯旁一棵开花的樱树。 我和缪博不以为然地看了看缀满花苞的树。其实,也就三棵树,熟悉的院子里,我们从不记得有这种树。 从朔州回来后,王彬寰没有再回去。他在那里的公司工作了七八年,不过还是想回来,这次请了长假。至于具体干什么,他也不清楚,至少最近,他打算应聘一所新成立的设计公司。 经陕美北门,来到画室。在二楼门口取了钥匙,然后上五楼拿了画夹。沿着敞开门窗,许多绘画身影的画室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用刻有“画-516”铭牌的钥匙打开一个小房间。 王彬寰把画夹放在桌子上,拿出绘画用具,把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绷上画布,从画夹底部拿出画笔。开始临摹快完成的马奈的《阳台》。 我坐在表面磨去红漆剩余木纹理的树根上,扫了几眼堆在墙角的石膏头像。散着原木味的画架竖在窗下,窗外一路之隔马路上的重型卡车不时经过,震撼而嘈杂,手一摸就掉屑的特殊纤维板墙壁不知是用来起什么作用,门和地面间也能看见三四厘米缝隙。那些嘈杂声,让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后来,打开一本画集,就胡乱学着画起来。我什么也不会,画得当然不是作品,但是我喜欢看到各种颜色在画纸上任意组合,而且,是从我这“装腔作势”的画笔画出。此外,我的脑海能浮现出潘恬说过的话:陕美画室刻苦画画的人越来越少了。刚才的走廊,透过门上小窗口,能看到一些房间是空的。有一次经过,她给小提琴买了一块松香,大概很久没有来这里的她,路上,随便聊别的。到了这里时就想到什么,转朝过脸,似乎郑重对我提起,又似乎想起她自己每天去琴房练琴的情景也未可知,大概就像她说过,我不了解很小练琴的人对乐器的感情。如果她和小提琴产生了某种依赖和融融,却不得不从事与其无关的行业,这一点,或许同样是我不了解的。 绘画停止了,从王彬寰的画笔上滴下一些颜料,滴在地上。看着被我涂鸦的画纸,嘴角上扬了一下,问我怎么突然会有画画的冲动。我笑了笑,一时说不出什么。看上去,我没有打扰到他。 第二章 2 2 翌日下午,与王彬寰一起看他正在装修的房子。 昨日夜间起了风,也下了雨,早晨的路面是湿润的,杂以满地的女贞树叶、松针和水衫的衫果。似乎专为清理树上早已枯萎而一直赖着不愿下来的叶子,而安排了这样的风雨。我捡了两只衫果,放在了上衣口袋。它们小巧,精致,每一个都像工匠费了很大心思和功夫凿刻而成,装在身上,像装着一小玫古董的月季雕饰。然而,这种天然工艺品却撒得满地都是,无人惜取。不小心踩到时,脚底是一点儿酥软的感觉,似乎还发出了“嚓”的声响,让人于心不忍。有猫咪在这时穿过马路,介于跑步与行走的速度,让我恍然是那只我曾丢失的缅因猫,然而,它的有些脏的褐色毛即使洗净,也不是它的毛色。 他没有提起今天应聘的事,一路不做声地开着车。他的女友坐在助手席,时而打着电话。听得出是安排下一拔工人的时间及沟通一些材料与地砖的事宜。车缓缓挪动在长安南路上,双层巴士雀巢广告上的女孩儿笑得甜美,手里拿的杯子翘开了两枚漆片。喷有“西安外国语学院通勤车”的大巴上,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在玩手机。不久车就开到了电视塔下,王彬寰打了个方向,右转到一条小路上,再向左掉过头跟在一长列车后面,随后是没有尽头地等待。这个位置有一排蓝色隔离板挡在眼前,灰幽幽的楼盘矗于不远处,两个塔吊立在楼前一动不动,像巨墓前的十字架。旗杆上色彩鲜亮的旗子竭力抖动,几只麻雀在其下飞快地掠过,黄色“METRO”字样挂在稍远处蓝色的方块建筑上。天空不见一片云,有的是半透明的铅灰色。此外,便是安安静静,一直到凝然了很久的车突然纷纷移动起来。王彬寰急忙拉起手档,跟在后面一直开到加油站的出口处。 “加一拔走一拔。”许久加完油后,王彬寰转头对我说。然后坐入驾驶室。 车到大明宫国际家居前停了下来。他的女友说要到后面的威尼斯厅,于是车就泊在两厅之间的道路边。我们在瓷砖区转了一会儿,王彬寰对女友说:“这里的味道让我头疼,要不你看吧,看好了给我打电话,我和刘晨到车里去了。”说完,王彬寰便转身往外走。 出了大厅,外面落起了雨粒,走了一会儿,在车前停下,他将手指上的烟吸完,我们便钻到车里。他用数据线把新买的Google手机接上汽车的音响,放了一段《辛德勒名单》主题曲。听音乐的时间里,让人感到某种说不出的窒闷。我们在车里,车在狭仄的通道,蓝色墙体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灰线。远处有一两个人朝我们迎面走来,到近处却擦过我们消失不见。恍然间,不确定这是哪里。躲在狭小的车体,不闻雨声,没有气流的气息,时间变得也没有了流动性。旋即,他触动手机的屏幕,点开一部电影,是斯皮尔伯格的《战马》,然后把手机重新立于中控台,电影的画面和其所处在的时代迅速向我头脑灌入,仰身座椅,稍觉清新地沉入了电影的故事。 过了不久,电影中断,电话打进来,她说看中了两款瓷砖,让我们过去。退出电影,拔去数据线,从后备箱拿了两把雨伞,再次向建材厅走去。 两款都是浅色的,花纹更清晰的那款看上去不错,翻了翻做成书页的瓷砖样品墙后,发现这家的砖都很好看,颜色清新,纹理素雅。他们商量的过程中,她突然扭头问我哪个好?我不懂颜色的搭配,就想着说:“和你的厨具颜色搭配即可。”她若有所悟似地点点头,最后定下了花纹清晰的那款。 家居城一侧的路被蓝挡板围住,车堵在那里,我们改走了雁环路。 这条路上有花卉市场,一年前,我曾在这里买过盆栽的洋桔梗送给潘恬。想及此,脑际掠过了纤弱惹人怜的花瓣。我像冻僵一样依着车门看移动的窗外。路北边是北寨子村,以前,很多陕美的学生在这里配套齐全的小高层里租住房子,彬寰的妹妹与男友也在这里住过,那时,我和彬寰常去找他们。女孩儿向我们抱怨水笼头里的水带有絮状沉淀,接着,又谈了些赚钱的话题,她说,门口那家宠物店很赚钱。 我们三人坐在彬寰的哈飞路宝小汽车里,他弟弟骑从摩托城淘来,车架某处已经断裂的二手哈雷摩托跟在后面,沿着与现在相似的路线向南山进发。在那里买了路边的水果和核桃,然后到峪底继续聊天,剥核桃吃。峪水像敲击石琴一样,在我们耳边欢快不已。 彬寰边开车边对我讲,她刚换了一辆minicooper的车。毕业后,他们搞了一个动漫公司,时间仅过去四五年而已。 如今,这里已经夷为平地。无数房间倾刻失踪一样,仅留下残泥断砖的一地失落和颓败。在这里曾经住过,后来又天各一方的人,有一天,会带着怎样的心情来整理那些历历在目的日子。显然,那些日子的外壳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是他们如何将自己的记忆折叠整齐,小心寄放。其中的细节和心绪,我自然无法得知,也许,他们已经不愿想起。 对于我,怎样的记忆都敌不过失去的浪潮往复拍打,再坚固的海岸岩石,最后也仅剩下嶙峋狰狞的面目。美好的东西,从未在生命中出现过诚然也好。出现了,彻底遗忘就是它最终的归途,大概,也是唯一帮助你消除“失却美好”的哀痛的方式。 杜雁路的柏油路似乎没铺上多久,涂了油一样。大约很久没走过这条路,具体以前是怎样的路我也变得模糊起来。路两边有一些几米高的土塬,断面有挖掘机铲斗的印痕,不由得让人想象,以前的地面都是与那土塬齐高的,至少华严寺周围如此。远远地看那墨黑的殿屋檐,在冷雨涂得阴沉沉的背景下,盈溢着安然的古意。 “这条路是不是快多了?”王彬寰转着头用笑脸看了我一眼。 “嗯,什么时候修的?”我问。 “唔,半年有了吧。”王彬寰迟疑地回答。“具体我不清楚。” 到达华府公馆时,我才感到这里离城区着实之远,尽管不久这里将通一条地铁线,但还是觉得不方便。可是对于一对年青男女而言,或许能在一起,有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 小区里有罗马式的喷水池,不少树木绑着草绳被木棍架着,几棵歪斜的树还装了树木扶正器。感觉得出这只是小区即将正常运转的前夜,大多数业主正在忙碌中装修自己的房屋,从沿途的建筑垃圾遗落物到四面包着坑脏五合板电梯上密麻的装修电话号码,可以看得出。王彬寰的房子是东北朝向,从宽大落地窗看出去,远山逶迤可见,像古代山水画的颜色。 他指着一片荒芜的土地说:“这里将开发成一个集购物、美食、娱乐、写字楼为一体的大厦。”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期待。 荒地旁边的一块空地,整齐划一地摆放着许多规划栏,这里以后将是曲江文化中心。此外,除了一些在建的楼宇耸立着,没有其它像样的景色使人视野明畅。 房间里的水电改造已经完成,地面和墙上有曲曲折折蚯蚓一样抹了新水泥的路线。客厅里堆满了沙子和水泥,一堆从阳台上砸下来的砖与碎块装在蛇皮袋子里。王彬寰用手机在每个房间拍下房子毛坯的样子,想必装修妥当后,拿来比较。 他的女友则在和工人谈话,吩咐着明天的任务。她要求不要留下死角,免得清洁不便。还为他们发了一部分工钱,然后打了电话催促了一下水泥。此外,不时用手中的卷尺量着墙面,从王彬寰在粉巷给她买的Coach皮包里掏出小本子记着数据。她与操着湖北口音浑身衣服沾满大片土灰与污渍的工人交流着。本来十分漂亮有亲和力的她,因下雨而挽了轻柔薄裤的裤脚,上身穿不规则渔网毛衣站在灰乎乎的毛坯房中,与衣着没法保持干净的工人在一起,会觉得她比平时的样子更加崇贵。假使,内心冷冰冰、黑乎乎一团的人,此刻可以受到她身上温暖光泽的疗治。 非我对工人有什么不妥的想法,只是觉得他们只要立在那,似乎任何美的东西都被拉向极致,进而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来。 第二章 3 3 回来时,决定在唐宾四季餐厅晚餐。 走了北曲江街、航天大道,最后上了雁塔南路。下雨的时光,路上光景慢了下来,路面与沿途建筑被冲洗一番后,显得如刷过漆一般鲜亮。售楼的巨大落地广告板排列在路边,毫不间断,在雨气中与真实住宅的远景无异,仿佛实际上附近的确是罗布着异国诗情建筑的小镇。 车停在空旷滑溜的小磁砖停车场上。这几乎没停什么车,加上磁砖与酒店的外观有些陈旧,酒店门头有道较深的裂痕,让人对细雨中酒店的年深岁久有几分真切感。前厅像平时一样秩序不紧不慢,推开旋转门,属于酒店的细微声响便灌入耳鼓,替换掉雨声。 先进入眼帘的是写着大意为,欢迎第十二届什么会议召开红底白字的条幅,接着能看到四壁白色雕饰,天花板透明看得见夜空的大型自助餐厅。沿着旁边的走廊,可以绕到自助餐厅之后的中餐厅,一路上,玻璃廊外的花园隐约可见。 随便点了几样菜,上来的菜与过去相比,份量足足减了一半,价钱却没有变,甚至有一道排骨里的秋葵不知是不是因材料缺乏而换成了茶树菇。王彬寰兴致不坏,除了津津吃着他点的菜之外,还侃侃谈起我似乎已经听过一两次的笑话。他的女友动箸机会并不多,多数时用手机上着wifi。他们初识时,有时吃饭,她会把他吃饭的过程摄下来一段,并一起摆不同pose自拍,餐桌上的食物看上去也只是作为拍摄的道具而存在着。 他们眼中,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但我能感觉出自己稍稍的失礼,可是,在我集中精神,打算像过去一样焕发神采,总像给球碰到什么墙壁弹了回来,随之,继续像萎靡振的样子。 饭后,我随王彬寰转了花园,张婷留在餐厅等着把游戏软件下载完。花园走廊把池塘一分为二,据说按一定比例微缩了曲江的南北湖。池中的水已排干,水中的鸭子和黑天鹅不知此刻在哪里,想必在不远处的茅舍中躲着雨。有一次,我突然抱了身边的黑天鹅,吓得它惊叫不已,为此,潘恬连续数落了我几次。 檐廊中心,向北望去,有一个傍于水边凸出的房子,此刻从这里看去,看不清房子里未使用情况下的状况。从房子里向这里看,即便在夜晚,也能看得见一些灌木与景物,虽然玻璃墙上会有一些室内灯的反光,但仍能看到水面上从远处游来的黑白天鹅,像从某个湖面游弋归来。那些日子里也有一两次下雨时节,我和潘恬在那里的圆形餐桌吃着晚餐。 一开始,大概在附近逛来着,吃饭的时间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静静呆着。大唐不夜城南边在施工,路被堵掉了,后来知道是修建开元广场。因为不甘心走了大约一站路而原路返回,我们翻过了一处低矮的围墙。拉着她,最终来到这里。潘恬看中它的氛围,后来发现实在安静得可以,以至于除中餐与客房,其它配套服务并未正式营业。不过,她认定这里的菜很好吃。 以后就常来这里。最初也是这样的万物复苏,睡眼惺忪的春日时节,植物披着干巴皱缩的叶子,新发的幼芽不仔细便发现不了的灰扑扑的日子。接着,时而下了不期而遇的小雨。现在,看到花园同样生机未发的光秃树枝,我的心情渐渐光亮起来,倒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往日时光。只怪是我的记忆一向不好,仅仅一年的时间,需回忆起那时的景致,却要回到当初同一地点,才能零星捡拾一些遗落的翠羽。当然,与曾经别无二致的景致是不存在的,眼前的紫薇每年都要发同样的嫩芽,然而发芽的位置多少已经不同了。或许,唯其把握大概,以此作为中心去寻找,残碎片断或许才能辐射扩展而来。 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甚至毫无价值的琐碎,常让我情不自禁。那些和别处没有不同的走廊、石条、花草,甚至地毯,有着只存于你内心的游丝软系,那大盆大盆暗香习习,叶翠花粉的杜鹃,开枝散出的虚竹清影,只有在你自己的眼睛里带着深情。 时常想起潘恬,进而想起母亲。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或者在电脑开机的时间里,在一段通畅的路段上驾驶,她们便一一浮上了我的脑壁。她们在我心里除了代表着不同的感情,有时又让我产生了一丝瞬间的混乱。 当然,潘恬可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母亲的某种存在,相反,依然有可能成立。那是不是因为,潘恬的身体里有了母亲的一个器官,而那个器官会让潘恬变得像我的母亲,音容、甚至笑貌。这是我猜测,或者某种心理暗示,真实情况如何,至今,我也没有办法搞清楚。也因如此,我便很少去想这些。母亲是母亲,潘恬是潘恬,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曾在网上查到过一个报道,报道是几年前的新闻。大意是有个叫盖瑞的英国水电工,接受了肾移植后,没有任何绘画基础和才能的他,无师自通画起玻璃画、墨水画和丙烯画,成了一个不错的画家。他说:“在接受移植手术之前,我对艺术完全没兴趣,读书时几乎没画过什么画。移植之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我去看朋友,看到他家有一本介绍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萨尔瓦多?达利的书,就顺手拿起来翻了翻。朋友看我喜欢就送给我了。回到家后,我竟然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边看边想去买些画笔和画布来。” 他相信,由于这个肾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在接受移植的同时,也把绘画天分继承给了他。 上面是报道的大概,别人看了会怎样,我并不清楚,大约有的人仅仅微微一笑转而点到别的链接上了。我则对着电脑上水电工的画作图片停留了许久。我有些相信上面的说法,此外,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样的事也发生在我身边。只是,是否确切有其事,我却拿捏不定。如若真有其事,我倒陷入比现在更多的纷繁杂乱之中,思绪理也理不清。只是假想它存在,都已经被假想本身生长出的藤蔓纠缠勒住,开始牵引着我去相信确切真有其事。要是有人将证据扔在我面前,证明是真的,从前的许多蛛丝马迹都会漫涌而来,来充当佐证,则更让我呼吸都困难起来。 这大概暴露出,我并不希望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或者,我喜欢的人身上,问题并不在这儿。而是背后永远看不见的细枝末节,它们以爱的名义,而存在着伤害之实。自然,我无法也不会去写出它们,因为,我不会把“可能”当作事实,也没有能力推理出一个悬疑故事的结果。 干脆不想这事与我的关联,去想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比如,当人们罹患灾难,临行前把自己的器官捐出来,这对自己的“才能”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转存,至少能延续其中的一部分。并可挽救一位濒临生命危险的病人。如此一来,无知少年因为一个电子产品,而被骗去一个肾脏的情况,监狱的犯人在不知情下,不会被无故偷摘掉所有的器官的情况会大为减少。然而,这些景况出现之前,“地下器官”集团仍将存在,许多人因器官移植法律的出台和完善之前,死囚犯的器官被规范使用之后,而陷在了更深的苦等救命之中。 那个文章结尾写着:研究发现,有三分之一的移植病人相信,移植后获得了捐赠者的某些特征。盖瑞说:“能获得著名画家的天赋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确实是事实。” 这却让我想了又想。因为,我从未听说过接受器官移植的人(移植死囚器官占到总量的60%至70%左右),干出了器官提供者生前的营生,即杀人越货,强奸贩毒之类肆虐的事来。似乎那些负面的因子并没有被传承、移接下来。或者,那并不能称之为人的特征与天赋;或者,我并未接触过多少这类移植的人,我只是和这个小世界的边界擦身而过几次而已,以及留意的这一些报道。 其中一次擦身而过,是在母亲过逝很多年后,我去医院病档室复印她的病历。 其实,也没剩几张病历,住院和手术的关健记录已经丢失。母亲的肾肿瘤手术是医疗事故,该切除的右肾肿瘤,手术中却切除了健康的左肾。这个错误的手术,父亲和母亲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儿,我现在倒能原谅父亲。他文化不高,并且,曾经学习生理卫生的人体解剖课时,我也没搞清解剖图上人体器官的“左右”和自己身体器官“左右”的位置。加之父亲十分信任医生,对医生的话言听必从,以至于医生有时说的,他未必听明白也会点头称是。虽然,医生是绝对不可以犯这样的错误。大概父亲这样的性格,或许如此,也成为使得母亲的病情在三年后恶化直至去逝的原因。他和姐姐终于意识到问题,官司于是打了起来,最后,在证据并不充足的情况下,相关医生辞退了,医院赔了一笔钱了事,而我的母亲却已经永远作别了我们,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么说来,听上去轻描淡写。实际而言,可能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一种内心深处的自责,以至于到现在,我仍不能坦荡地把那些自责全部付诸文字。潜意识里,可能我仍有躲避的意味。母亲生病和做手术的时候,我正值高三和补习的两年里,记得一次去医院看她,去的时候,我带了一本书,坐在病床的边沿,一直在看那本辅导书,并没有去留意母亲的感受,而且也不懂得什么。母亲后来说,你回去吧,她说得真诚,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我于是就回家了。现在想来,自然是自己不对,我知道她的腿一直是肿的,如果,我愿意为她按摩一下,多少能减轻她腿的肿胀感,然而,我却没有主动这样做,连陪她聊聊天儿也没有。 那时,我有时间去赛格电脑城,或乘巴士到五六站之外的交大电脑城偷偷买来黄碟躲在房子里看,或者和同学交换自己在书店买来的人体摄影的小册子。好在,我并不打算写出那时自私的自己的景况,路过这里,我这样带上了一笔。 我想说的那次与器官移植者的擦身而过是这样的,在病档室——不知道为什么,通向没有电梯的五楼病档室的楼梯上,有若隐若现持续不断的血迹,让人心情压抑。病档室没有几个人,有个女孩儿坐在桌子上。她大概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头发自然的棕黄,皮肤细白,属于可爱的那种类型。记得开始她并不是坐在桌子上的,后来可能因为复印病历的工作人员认为她是自费,不需要报销,所以不肯给她复印全部的病历。她生气了,小声地与他吵了几句嘴,就坐在桌子上不吭声了。她坐在桌子上的样子有些顽劣,不过我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她的病历放在我母亲的病历之上,我看见上面写着肾小球肾炎什么的,年龄也如我猜测的,20岁。刚才,我帮她和工作人员理论了一番,虽然他没有说愿意通融,但已不再说话。 “你也是肾方面的问题。”我仗着替她说了几句话与她搭话。 “换了。”她只吐出两个字。 我楞了3秒种,才明白她的意思。大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并不是说我不能接受别人移植,而是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她穿了好看的高跟拖鞋,双口袋恤衫裙也足够短,有着如反刍动物们棉质的眼神。在这么样的年龄,经历这样的手术,让人的心承受不起。而且,后来我知道,她的肾是妈妈给的一只。只一只,就让她重新变成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尽管过程简单,属于亲体移植。没有来自死刑犯,没有来自从地下黑市购买。 在我离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味,包裹光线的尘雾的病档室时,女孩儿仍坐在桌子上,小腿在桌面与地面的空间处轻轻晃动着。沿着那些有陈旧血迹的楼梯下去,迎面碰到一个妇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母亲。不过我听到她刚才和母亲通了电话。 我认识的另一个移植过的女孩儿并不是在医院,而是通过朋友认识的。这样说也许不准确,这个女孩儿原本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失散后很多年通过朋友再次相遇。尽管她这段我不在场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我一直被遮蔽在某个维度里,这并不是她的有意为之,可能她觉得,这样的事,并不是像Q嫩的烤鳗鱼,每月做一次美甲彩绘那样的话题脱口而出,直到移植的狐狸小尾巴自己露出来,她才娓娓道来,和盘托出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她便是潘恬。 第三章 1 1 摄影团里时常有女孩来做着所谓的模特,缪博也会客串其中与女孩搭档成情侣,由大家练习人像拍摄。在一个英语辅导班,缪博认识了叫朱甜甜的女孩,他自然也约来,一起去了大唐西市参加拍摄活动。 他们让她叼着香烟,或捡起随即跃入眼帘浇绿化带的皮水管向路上喷水。然后,不知是借手中死沉的黑家伙耀武扬威地摆出架式,接着,东一张,西一张拍起来。或者,一窝蜂而上,貌似专业地齐刷刷跪在地上,像老太爷的葬礼上一样,连新近开张的商铺仿佛也受到了不小的骚扰,里面的店员一脸惊恐。 诚然,我喜欢过一个叫克林顿?米莱特的摄影师,为了尊重并与被拍摄者处于平等位置,或创作本身需要被拍摄者散发出的自然神情,而跪在被拍摄者面前。可是,他决计想不到,一群拍摄者齐刷刷双膝跪在地上的浩大场景。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群人里,我庆幸认识了朱甜甜。进而通过她,得以和潘恬在失去联系很多年后,重新相遇在省网球馆的台阶前。 遇见的那个上午,与王彬寰陪他的高中同学去4S店看车,那天是夏天里已经开始热的时候,在606路空调车后排较高的座位上坐了很久,才到了几乎是终点站的汽车城。几个4S店里轮番咨询、试车之外的时间里,让人感到一种被烘烤的燥热,现在甚至还怀疑那地方一棵树都没有,当然,路边细株的行道树应该是有的。 试完车已是下午,女孩儿说早上吃了妈妈的红豆包还不饿,便没吃饭和事先约好的同事走了,我们于是约了另一个女孩儿在秦唐一号吃饭。见到她已是下午四点,女孩儿赶场子一样吃完饭便赴了德福巷一个茶楼的同学聚会。看来每个人并不是全副身心与我们相见,他们身上千丝万缕维系着属于他们的很多人。 和王彬寰走在夏日炎炎的南大街,脚步疲倦,漫无目标。在朔州呆一段时间,是这副状态的原因之一也未可知,反正没有女孩陪大概是我们恹恹不乐的共同原因。 我谈起摄影团里,一起出去玩过的朱甜甜,她不久前发来信息,之后也没见成。我递手机让王彬寰拔电话(他的电话是漫游),王彬寰说:“你打。” “你打。”我说。 “你打!”他说。 “你打么!”我说。 “哎,你打么!”他说。 在这番“你打你打”的争执之中,电话已在未知的情况下拔了出去。停了一会儿,我轻吸口气,又拔给她。她用欣喜的声音确认一样说:“王彬寰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刚才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打你打’的说话声,我听出了王彬寰。‘喂’了半天,也没有人说话,我就挂了。” 我头部上方出现了三条黑线,腋窝的两滴汗滑到了腹部,稍做镇定,我问她一会儿出来不。 她的声音有了略带疲惫的语气,说在忙毕业的事,晚上八点钟才可以过来。 我们继续东游西逛,去椰岛理发店剪了头,在百汇锵锵音乐挑了几张打口碟。这时间里,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裸体。直长发散落在她小餐包大小的乳房上,漆黑光亮的伸直阴毛呈麦穗状,她是躺着的,小阴唇多出0.5厘米沿着大阴唇切割出褶皱的边,让我想起马卡龙中间的裙边。不过,更多的是她皮肤的触感,像轻薄滑软的表皮下面还覆了一层融化的黄油。想及此,尿道收紧了一下,我排出一些并非精液的分泌物。 最后总算挨到八点,或者不如说,时间抵至八点的时间里,同样使我期望也未可知。在省图见到时,朱甜甜穿了件阿迪的紫色连身裙,高跟凉鞋,头发染成栗色,发梢也烫了卷。夜晚的灯下,皮肤比之前见面那次白很多,像揭去塑料薄膜的白瓷砖。连身裙怎么说好呢,后来可穿裙子的日子见到我她常穿。我问过,她的理由是:“好穿,只消一下子就套上了。”事实上,她的不少照片我也看过,让人有种漂亮衣服穿在女孩儿身上名至实归的感觉,与漂亮衣服仅作为武器而被作践地加以利用,裹在女人身上截然不同,当然,一些只示人的背影除外。并且,与她的漂亮的裸体相比,我仍喜欢适当的衣服与她身体浑然一体的感觉。 她带的同伴是潘恬,第一眼看见她,我吃了一惊,就像有人把很多年前,我用过的一款嫩绿色汉显BP机一样的东西翻出来摆在我面前一样。这样说也许不妥,虽然她的上衣颜色和BP机一模一样。但是,我们随时在某处相遇的感觉是相同的。只是无法准确料到具体方式。即——游晃了一天,无聊中约一个见过三回的女孩。甜甜未事先告之而只是在快到达时问:“我可以带上同学不?” 我说:“当然。” 最后她愕然道,“呀,你们是认识的!” 而让我心里也愕然地想,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离得我太远,在方圆几公里中与我共同拥有着交集。而且,由一个让我幻想了一下午裸体的人带到我面前。我不是“拔屌不认人”的人,尽管我和朱甜甜并没有发生过性关系,我只是在摄影团的室内人体摄影练习时,看见了。以及因为别的原因,我触过她的身体。而这一切,在遇到潘恬的一瞬间,我希望这些并没有发生过。 此外,有必要补充两句的是: 前一晚上的时候,梦见少年时代的女生同学。女同学是我并无好感也谈不上讨厌的同桌,自然,也几乎不会想起她。梦到她更是令人感到唐突。然而,却是很久不做梦,不梦到过去人事的午夜——她在平房的教室间穿梭,参加一个庆祝新年的游乐比赛。项目很多,能记得起来的是扔套圈,蒙着眼给娃娃粘鼻子,在课桌围成的“鱼池”钓鱼……然后用获得的纸券去一间教室换取奖品。梦里,不论我去玩哪个项目,她都在我身边,而我内心却隐隐地渴望着碰到喜欢的女孩儿。接着,那个女孩被悄然不觉得替换成了中学时代某个算是有好感的女生,她在下午上课前清静无人的教室里写作业。过一会儿,看看地图,然后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奇怪的地名,我趴在地图册上找半天,找到那个犄角旮旯里的地名给她看。接着,她转身看看地图,又在本子上写下一个地名……直到遇到一个怎么也找不见的地名,而自己却忍着小便不肯善罢甘休,翻来覆去地寻找……然后便醒来。 梦自然没法解出其代表的现实意义。之前一段时间,常常加班到很晚,日以继夜地在参与一个桥梁项目的份内设计与计算,当然无暇回忆什么,更没时间回忆喜欢过哪个女同学来而使得晚上能梦到她。然而,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做一种并非日有所思,受环境影响的梦。或者,一直逃避的东西,梦里与自己狭路相逢,狼狈不堪直到醒来;及揍了讨厌的人一顿——这点似乎看出现实中,我并不痛快的一面……恰恰都不是这些。那是独立于普通梦之外,特别出现的。 高二的时候,曾梦到去了一个是平房的中学,遇到的一切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宽深的教室,铬黄的实木课桌,墙上大约古代或近代的名人画像背着挂过去。我和几个同学在那里玩着,像等待着铃声,但心里明白是在等待考试……最后,有没有考试记不清了,只记得独自走出教室,绕过水泥路,看见两个女生在玩跳绳,绳是草做的。躲过她们,我就走出了大门…… 隔一天,老师宣布,会考在二十一中。觉得这也没什么,我并没有去过那里。然而,当我进了那所学校,走进那间教室,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想才发现,这不是前一天的梦境吗?最让我吃惊的是,考完试后,我磨叽到很晚,走出教室后的路径和梦里相似,除了两个女生在跳塑料绳外,没有一个人。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之后,一些有情节而陌生的梦,便留意着。果不其然,白天就会发生从大体轮廓上与其毫无二致的事,只是细节上许多东西被替换成类似的。 我相信,清晨的梦,多少将我和王彬寰去试驾(他接近中午才打的电话),或者将遇到过去认识的人以梦见老同桌这种方式提前传递过来。牵强点的话,感觉一般的同桌是“甜甜”投射,考我怪癖地名的同桌是“潘恬”的投射。这样说也许太过神秘,或者是不可信的。不过,重新遇到潘恬这件事迟早发生——这在我心里是注定好的直觉。 小时候长辈是同事。假期,她被母亲带到单位,在办公室玩烦了,带上作业步行到二三十米外的地方,怯怯敲我们家木门。进来不多说什么,趴在桌上赶写暑期作业,不知道的题可以问我,铅笔写粗了,由我代为削尖。写罢作业便和我在被母亲打理得条理清爽,葱郁的庭院里穿梭。随处的光影、湛蓝的天壁,仅有黑发、白裙和麦色皮肤三种纯粹颜色的她走在预制水泥板连成的“L”形路上(下面是埋电缆的渠道),草叶与蔬菜掩盖了水泥板边缘,她的吊带裙摩挲过浅绿的玉米杆或心形红薯叶,小跑时,西红柿株拍打她的裙子,散发出特别的气味。停下来,她在竹竿支起的豇豆与黄瓜棚里,用手遮住乜斜的眼睛透过叶子空隙看太阳散来的光粒,或着她半透明的双手。那手刚被我用凤仙花涂了粉红色的汁液,她不由自主地在太阳下烤一烤。接着,她转而仰脸望起向日葵带着微笑的花盘,花盘已开始不堪负重,低了头。 她住在家属院,与大自然接触不多,在种满植物的地方,显得尽情而稚拙。不过,也是不一样的安然,与上完钢琴班,敲开大门时那种绷着疲乏的表情比,此时是松驰的。 葡萄架上的白葡萄一点点通透,她像是有了清浅的笑容,用认真的神情仰头打量着它们。大意是说:该吃了吧。 于是,我便踩上凳子用剪刀剪下洗净,放在盘子里一人一颗相互揪来吃,或互送入对方口中。葡萄粒小,无核,是一株原来在花盆里观赏的葡萄藤,后来花盆打碎,栽到了屋前泥土里,它才爆发了惊人生长力。叶子像独立后的美国,短时间内迅速丰茂为原本十倍,主干中蛊似的粗了几圈,膨大为成人的手臂,而且藤皮鼓胀,看得快要炸裂了。现在想来,大概花盆总归是牢笼,植物有灵,想必埋怨花盆这类东西。不过它的长速也着实让人害怕,让人不得不提一下长得半大的那只羽毛雪白的小来航公鸡。它已经在练习打鸣了,虽然声音粗而短促。然而,却不知什么原因就死了,死后被埋在了葡萄藤旁。或许得了小公鸡某种愿力也未可知,反正爆炸散射成翠绿茂密的荫蔽,一直爬上了屋顶。使得炎热的夏季,我们得以在其下避开暑热,获得百串甜蜜的馈赠。 透着边缘模糊光斑的藤下,你一颗我一颗分食葡萄,我和她像磕瓜子有序且充满节奏,独自而一致。正午时分,她仰脸看天,问我为什么老儿爷儿(太阳)这么大,我随口说道:“老儿爷儿吃不到葡萄,气得撑饱了肚子。” 她小我五岁,初二时她还上小学。值大学大整数的校庆,大概,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那天,高年级给低年级发氢气球,我知道她随同学也在远处哪个方队里,忍不住独自逆行在看不见尽头的人海中寻找举有她班级的牌子,如逢乱世,惊喜地站在她面前,把气球递给她。乱世是我的幻觉,总之,随处飘着旗子,地上散落着彩色纸屑,远处有不明故里的巨声鸣响,人们力图在挤了过多人的固有宽度水泥路的混乱中,有序完成属于自己的移动,冲击着头一回遇到如此场面与光景的我。不过接过气球她并不是热烈的,脸上也没有称之为喜悦的表情,想必所有小朋友还没有领到气球时,她不愿意接受这份特权。 在预期中,她接过气球的眼神至少是熟悉的,有着我为她抓到无花果树里褐色桑天牛时的瞳子——漆黑色,亮晶晶的,连带着问一些问题的清脆语调。然而,却不是。 为了解释这件不符合预期的事,我甚至想起不久前写作业时,她放下笔要去洗手间的情形。 需说明的是我们家的“洗手间”是爬满菜葫芦的旱厕,隐藏在庭院深处的角落,无抽水马桶,有的是蚊子与让人不快的味道。便池是爷爷用水泥与红砖筑就的深坑,踩在深坑之上的预制石条上,连我也会害怕。她已经九岁了,坚持一个人进去,只是要求我在外面陪她,并不时地说着话。当时碰巧家里没了卫生纸,我给她一张白纸,她迟疑地接受了,一路上轻轻地揉着,把纸的每一个角落认真揉成细细的褶,那情景反倒让我有些困窘。出来时,她在芝麻与凤仙花围着的水池中洗了手,随即告诉我被叮了,让我为她涂风油精。 我从抽屉里找到风油精,走出房屋,她就毫无迟疑扯下有小花边的内裤,指着腿根处的一个粉苞,然后,没怎么在意地欠着身子。突然而来的情景让我愣住了,随即克制着乱了的心思,用风油精的瓶口对着那个苞转着圆圈涂,手抖涂不好,不知道该往哪看,也头一回发现“目不斜视”也是种修炼。我死死看着菱形的苞,不消一会儿就涂了十几次。时光不容停滞,我适时地说了:“好了。”她提起短裤,拂下长裙,什么事也没有,夏日的知了明火执仗继续叫着,听来,声音变成某种抚慰,甚至觉得那声音既美好又夹带幻觉,像伏于宫殿柱子传来失真的回音似的。以至于想起这件事,我常会觉得耳鸣。即便是到了成年。 对她来说是否存在深刻的印象,不得而知。从最初不知是不是羞耻,到后来想告诉她时,才发现,她已不声不响离开了我,像被什么夺去一样。我去过她家,记得,站在客厅里,我用手指拨动琴弦,让她背过去猜是什么音。然而,我却没有去找找看,为什么她不来了。也没有想想看,她接受气球时的表情,到底有什么含义。自然,那时的我,是想不清楚这一点的。甚至,我认为,她不再喜欢我了,还是识破了我心中一些在她心灵中龌龊的东西。 但是,渐渐地,心里却笃定:只要在小寨这一片地方不停地行走,现身,就总会遇到她,然后和她谈谈,解释一些什么。然而,我们一直再未相遇,哪怕后来得知她在这附近上了四年大学。直到那天。 她穿着儿童领的套头绿衫,牛仔裤和坡跟凉鞋,样子有些纤弱。脸夹的两片婴儿肥和过去没有多大分别,大概只是上下拉长了。除了刘海遮住前额让我有一秒钟没看出来是她,身形和举止晃动着一眼便让人熟识的样貌很快唤醒了我。不过没有我想象中长得大,似乎身量未足,仅增加了六七岁的样子。作为少女而具有的,如同春天刚飞回檐巢的鸟儿灵动的面孔已然失却。她半藏在甜甜的胳膊后,定然窥了我一会儿,然后,就轻轻摇着头,碎花一样地泛笑起来。这让我心头涌起了一股释然与欢喜。在熟悉与陌生中,我看到了跨过岁月之河长大后的她。像看到树上半红半青的苹果,而自己仅记得苹果树还是树苗时,挂着几片青绿叶子和白色花苞时的情形。 她的眼神一直落在我的双眸,似乎表示确有其事——过去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当然,那眼神里没有我想象出来的任凭的责怪。 我们朝几步之外的真爱星座走去。朱甜甜也显得欢欣,我们之间的僵硬之处似乎因潘的衔接而一扫而空。我并肩在她的旁边,问起她的父母,上学,以及这些年怎么样的琐碎问题。她细声回答,说了“挺好。”彼此互问了搬家的时间,尔后,可能因为问得太过粗糙,或者,彼此的回答过于简短,我不由得无话可说,只是冲着她傻笑。看得出,她脸上多了些红晕,并试图克制着自己。 随之而来的沉默中,我的大脑仍旧飞速旋转,搜索一切她的相关词,奈何,可能转速太快,浮现在我脑海的均是些破碎的太空残片。不久,我们便走到KTV的安检门。 包间里,我唱了一首歌,以想听潘活唱歌,搁下了话筒。在只有显示器光亮的黑屋子里,我坐在软硬适当的真皮沙发上,特别留心听着潘恬的声线,就像恢复丢失的数据一样,捕捉着她身上的信息和一举一动。 她弯在点歌器前,荧光在她脸上布上几样色彩,让我觉得她已然是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长大的,有独立气韵的小女人。除了皮肤微黑之外,漂亮了很多。她试了下音,然后恬淡地唱《春光》、《孩子》、《对你说》、《年华》、《潘多拉》、《儿歌》、《画心》。每首歌里的伴奏背景尽管看上去十分廉价,但还是营造出了某些让人看来感触的氛围。即便看似杂乱无章的寻常歌曲,里面都会隐藏着和她相连的信息,只是看我是否读得出而已。 有一首是《气球》,有些悲伤,唱悲伤歌曲,心里或许有些相近的情绪,不过,我理解不了,除去过去的记忆,眼前的她无非是个普通的女孩儿,普通的让我觉得我们只是刚相识。 最后,她展示才艺似地,唱了一些与之前歌曲不和谐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洪湖水浪打浪》、《南泥湾》,声音也不像她的,完全是另一个风格另一个人,不由得让人诧异。不过我马上想到这是母亲也曾唱的歌。 之后我告诉过潘恬,我说:“你怎么唱的都是我妈在庭院劳作时爱唱的歌,而且声音都一样。” 她瞅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倒让我心里多了些迷惑,以为她曾偷师母亲的唱腔。诚然,母亲十分喜欢唱歌,她的嗓子清越悠长,能和她声音完全一样,可能性不大。 王彬寰唱歌时,她的视线会离开屏幕,无意识地瞄过来。朱甜甜也会。不过这不奇怪,如果她们见过演唱培训班上王彬寰i、a、e、u、o一板一眼跟老师练过,也不会认为他唱的有多好,而且,起跑线也不同。不过,我心中一厢情愿的什么却冷下来,不知是潘和我不亲近,还是自己不够冷静。一如我递气球时的一样,虽然她是否记得那只气球也未可知。 女孩们一般会对王彬寰充满了唱歌之外的好感。唱歌,不过是展示一下王彬寰把女孩吸引住的前戏,尤其是唱起甲壳虫的《黄色潜水艇》,习以为常的路数让我开始倦怠。 潘恬不唱时是安静的,近乎于枯坐在沙发上,因为麦克风声音很大,也没法说什么话。然而,这使我更想拉起她,带她到哪个咖啡馆,坐一晚上,和她随便说出浮到嘴边的一切话。虽然,无法确定她会愿意。 不久,快十点的时候,朱甜甜说明天还要早起去办事,潘恬也说一定要回去。便在门口挡了车,由她们乘车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知疲倦似地见面来着。并不是我和潘恬,而是我们四个。她们俩总是随叫必带着另一个,像是总粘在一起。有时,如果朱甜甜确实有什么事,一旦忙完,会立即发短信过来。尽管时间有时晚而被我改为其它时间。 那时,碰巧有多余的时间。而可能并不是因为潘恬,我们与朱甜甜的联系多过从前。再说,多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起吃饭、聊天并非什么不快之事,只是后来的情况,让我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尴尬。当时,我却浑然不觉,后来才渐渐明晰,两个女孩都认真来着,并为此一度暗中闹了别扭。这些情况出现之前,请容我简单谈下我的好朋友王彬寰。 第三章 2 2 王彬寰是在复读时,认识的一个教室之隔的同学。 平时的课程之外,我报了节假日的一些强化课程,我这个人对付考试的能力平平,成绩自然温温吞吞(我常以看课外书而影响成绩聊以自慰),志在心仪的大学,就显得穷不择路。这个所谓的强化班,常有个踩着点来教室的体格优美的男生,便是王彬寰。他的穿着在学生里算是时尚的,冬天戴颜色鲜艳的毛线帽,穿着马丁靴,衣服款式也算抢眼,像从哪本杂志里拷贝下来。然而,在我的感觉里,那却与他带着下眼睑给人以微笑的面部并不相称。 他对课程仅凭心情,想来则来,不多的几次出现,就已给我留下了印象。实际上,他也是漂亮女生之外引起聚焦的人,我甚至还记得最初几次,他从教室门口向后排走过时,埋头学习的女生像麦穗得到风的暗示,纷纷仰俯,形成麦浪的情景。 开始接触具体是怎样,已想不起来了。反正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毕竟也不常见。他坐后排,有机会三言两语聊上几句,再后来是有什么机会坐在一起了,向他问起时下什么耳机比较好,然后,他带我去百汇的二楼楼梯口买了森海塞尔的耳机。他为我挑选音源好的音乐,逐款试听音效,然后为我讲解之间的差别。因一款耳帽耳机,他还详细为我解释人头音乐的原理。 能被某个人认真教会某项知识,感觉不赖。并且,是自己感兴趣的。这样,一来二去算是熟识了。 他和我一样,对学习没有什么心性,加上他的父亲觉得陕美附中学习气氛不好,交了几千块钱一学期的借读费,让他插在这里的高三文科班上课,怪不得之前觉得有印象,像在哪见过。此外,他还上了强化班。 有时,他背很大的画夹子走在走廊里,看上去很沉,也更加帅气。大概刚画室赶了过来。头一回见他背着鼓鼓囊囊的画夹,感觉有些兴奋。画夹是军绿色,由于他打开的郑重其事,让我以为博物馆里,专门为我展示的名画作。 因为画起来烦琐,放学后,我们步行到植有合欢树的操场角落看他绘画。感觉画得不怎么熟练,色彩时轻时重。也许我没有艺术感,或者管状油彩的珍重其事让我期待它的效果而产生了失望。不过,同来的皮肤略黑短头发的女生似乎毫不在意这点儿,她十分开心,一脸的崇拜地发出“哇——”,在绘画结束后还“啪啪啪”拍着手,眼里点燃了李云迪站在身前而有的亮光。 环顾四周,操场仅较远处有几个专注打篮球的少年,20米之上的桦树叶簌簌低语,枝叶从斜去的夕阳滤出斑点投在我们身上和地上,塑胶地面上留下篮球架几何形状的剪影。看不清的现实与未来——操场的宽阔和无止境的试卷让人难免有茫然的情绪,在号声雄浑的持续中,心里竟也转而变得惬意和坚强。这竟也是那段日子里,从什么的缝隙钻出煦暖光亮的不多的日子。 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知道。彼此熟识后,他给我提过,一个所谓的学姐,给他送吃的,买很多东西,包括刚出现的小灵通,借此展开攻势也未可知。 陪他画画,在清晨少有人的操场上一起慢跑。最后,女孩或许发现他仍是不明了,抽了半盒女士香烟像许久的一次便秘的漫长中向他干涩地表了白,却被他面带愧色拒绝了。 听他说“拒绝”时,我倒像听到什么轻轻碎了。在我看来,无不乏味的时光里,恰好有个人陪在身边,好歹也算一种幸运。然而,这种幸运包含着不是简单的含义。如果只是相互陪伴,就刚刚好。有一个人出来打破这种平衡,在那个人心里,相爱才是刚刚好。于是,让人留恋的感觉开始散失。可是,对我来说却是无散可失,即便在大学,我身边也没有可谈心的女孩儿。后来和王彬寰关系变得很好,潜意识里大约觉得,他身边吸附的女孩一定不少,只要和他在一起,他有肉吃,我自然不会少了汤喝。这样说也许有些厚脸皮,而那时的想法确实如此。 上了大学,我常到陕美操场和他一起踢球,来往便多了。 打罢球,便去男生楼的地下超市喝啤酒。那里有塑料桌椅与电视,即便只坐在椅子上,不做什么也很舒服。人流中随机流淌着浓度较高的各种美女,女孩儿们看上去都十分会装扮自己。然而,让我绕有兴致的是隔着过道的超市里,她们挑选商品的身影。似乎女生买东西的一系列行为带有某种隐喻。 收银台后面有个柜台,仅摆着520、ESSE、YSL、摩尔、PEEL的香烟,我甚至试图总结,什么样的人买走它们,对手指夹颜色好看的纤细烟体的女孩心理充满神秘。她们付罢钱,悄然把烟装在包或口袋里,举止随意匆匆,似乎又带淡淡的烦忧。不过,觉得她们何苦吸着没有多少尼古丁的香烟呢。 身畔有一两个估计兴趣不在我身上的女生。她们是看完比赛后一起过来的,和王彬寰说着是学动画还是学版画,多少岁开始学,哪个老师教之类的话。有时,能看见她们抱着巨大的布偶设计走在校园里,让人感到十分可爱。 女生公寓和足球场仅一条小马路之隔。通常,宿舍的窗口被拉开,不时有人哇哇含混地叫着,在给足球场上的男生加油。 当足球场只剩下两三个人,我才敢确定,有些加油声是喊给我们的。其中不乏有“哥哥,加油哦!”这样的话传到耳畔。不如说,那是专门对王彬寰喊出的,声音不大,像越过山冈贴着坡面而来。抬头看看,便知道是哪个公寓了。后来,她们出现在操场时,便认出了她们。傍晚的时候,中年女人和一些女生绕着操场一圈圈步行不止,她们则坐在钢化玻璃下面的红色塑胶上,有的背着挎包,有的穿着拖鞋手里拿着零食,阳光打在她们发梢和睫毛上,有趣的是,不论怎样,她们的头发一律打理的十分利索。 在地下室,一起过来的女孩儿,显然对自己充满某种自信并不以为意地采取着主动,我对这类女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那并不是她们擅长的方面。她们可能缺少一些策略,过早地显露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此外,便是技巧上的笨拙。然而,那何尝不是我们在追女生时,最初发生的笨手笨脚,瞻前顾后。假使,只要顺其自然,可能一切便会不同。王彬寰最后选择了脸上溢满安祥感,甚至衣服上都也溢着安祥的女孩,她叫许淼,我记得不在那些主动的女孩之列。 王彬寰告诉我:许淼暗恋了他很久,直到自己有了男朋友,还是对男朋友坦白,她喜欢的人是王彬寰。事实上,即便那时,王彬寰还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与犹如器械精雕细捏的一丝不苟的五官相比,许淼的面容过于平面,不过倒也线条流畅。头发不是我喜欢的漆黑,而是黑褐色。开始印象自然也觉得娴静,带着处女座的内向。不久以后,在王彬寰家里见到时,脱去外套的她从局促的房间里穿过,也让人觉得她像刚从翠壳里剥出来的荔枝——害怕光线,害怕空气,带着羞涩。然而,实际上和人熟识后,或是恋爱起来,朴素的样子便一览无余,倒也显得真切。她身上的色彩与普通的女生无异,耽于韩剧,常吃凉皮、火锅、鸭脖及大约称得上小吃的东西。现在想来,我竟然没有请她去过一次像样的餐厅。 此外,她对演唱会表现出了热情,会买三张票请王彬寰和我一起去看。大概那时,看演唱会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没有现在这么多影院,西安音乐厅也不存在,曲江遗址公园还没有修建好。并且演唱会的地方离学校极近,穿过长安立交便是。为此我也乐意奉陪。我不讨厌很多人聚在盆形的建筑里看震耳欲聋的演出,相反,这么多人集聚在这里,腾起的烟花与时远时近的追光灯中,心脏共震得隐隐酥麻,耳鼓灌入一浪一浪的歌声。年久月累积在肚子上的脂肪一样的孤独感,多少得到了稍许的消解。或许,被某种程度的兴奋场面包裹,像在哪儿打了一针一样,顷刻的麻痹也带来了小小的幸福感。虽然,这些与他们温柔相偎的身影相比,算不上什么。 清风吹过草地,草叶的气味沁入鼻孔。夜凉如水,夜空中小小飞机的身影闪着提示灯准备降在附近,巨大音响声中,它像消掉了声音,默默低行。 没有买票时,我们坐在椭圆形运动场外,音乐虽然够不上撼动身心,但我想,每隔半小时,放低身姿的飞机能让我们仰望不已。多年以后,早已不看演唱会的我,一次在得到一张赠票独自前往,看到快结束,提前离开了。当走出看台,我想,是数不清的人在背对着我,像当年我们一起欢呼台后可能喝口水的歌星出来。步下最后的台阶,转角,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孤零地坐在体育场墙根,仰着头,专心听会场里的声音。自然,我触动地想起了我们。 空闲的日子里,我们便坐在美术馆前两棵松树间的台阶上喝饮料,听王彬寰讲述少年时,走在围墙上,或是爬到美术馆楼顶的事。当别人想找他而找不到他时候,有位叔叔会大声说:“哪高在哪儿。”一仰头,果其不然,他正在墙上信步走着。 一次,一个少年在墙边的树上吊着,他正好从墙上经过,那小孩突然放下树枝,树干的弹力把他弹到墙下的钢筋上,身体朝下,肩胛划了一条唇线长度的伤口——他用手比了伤口的长度。接着把衣领拉开给我们看。白细皮肤处有缝过针的疤痕,遥远地证明当时的伤痛。少年可能见事不妙,或根本不知发生什么,就回家了。 他语气平平叙述着在墙上看到的景况,寺院的钟声及老和尚对他的辱骂,听来平常。最后,猝不及防用手比出身上的伤疤,竟也让我和许淼忍不住笑出声。继尔,他讲起爬到锅炉大楼的铁梯,被门卫发现,一直追到楼顶。那些楼梯是维修人员专用的,十分光滑,有一段黑乎乎的,跑那里时直觉不能踩,否则非粉身碎骨。最终,站在楼顶的边缘朝下看,一阵风吹来,身体摇摇晃晃,让他觉得快要掉下来了。 “的确是危险得很呀!”他指着楼顶的边缘,用嘴巴形容着呼呼的风声。这一次,我和许淼又哈哈笑起来。每当讲一个什么事的时候,他总是不动声色,按特定语速叙述着,当意识到我们并未完全跟上,或跟得过了,他便会或紧或慢调整,让我们跟上,及拉我们回来,于是普通的话就有了喜剧性。加之表情与手势并用,需要模拟的时候就妙肖地模仿,最好能讲到摩托或熟知的一个人,那排气筒的轰鸣和长辈的口音,最终,总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轮到我说起一件事时,他们也会配合地笑出声,那笑声有些不同,像事先录的罐头笑声。加之连自己也觉得说得无趣,越往后就草草收场。想必,这就是他的一项天生技能,能言会道方面,我远在其下。 我们爱去百汇,豪邦这些地方逛。王彬寰后来曾一度想用空余时间开一家画廊,然而,这就像他的很多想法一样,最后都不了了之。在省美头一次看到自动咖啡机,就想给商场或什么地方推销这个。他有铃木北斗星,在网上买了一次汽车用品后,也想在网上卖汽车用品。在开米广场上吃了几串铁板鱿鱼,目睹了其火爆的生意后,盘算着自制一个推车,沿街去卖。去贾三或铁唯尔,以及多家回民饭馆吃了灌汤包,渐渐也反复研习做法,吵着要开……那大概已经是毕业后了。 接近毕业,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之后的一天,我去了他的宿舍。他打开一个大纸箱,指着满满一箱的画册给我看。为了搜集这些市面上难以找到的画册,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然而,他对艺术的这种执着并未在找工作上为他带来帮助。 那段时间,土猪肉一直在涨,他设想着去养猪,并去汉唐书城买了本《养猪大全》……直到几年后的现在,他仍想着开一家汽车精洗店、鲜榨果汁店、甚至街头画像……不过,最终均没有实行过。 他喜欢骑单车,受他的影响,一起到体育场,帮我和许淼各装了一辆山地车。然后,我们一起在晚上,骑行在这个城市不同的街道,借此感受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与温度;或听着音乐,骑行到南山的各个峪口,在那听永不疲倦的峪水声和看几眼相对城市而言,澄蓝得可以揭下几片做墙纸的天空。 他买了psp、x-box360、vii和多普达手机,然后都二手卖掉了。他手头并不宽裕,然而却十分懂得用有限的钱来玩。我还记得他在网上卖那些东西帖子——“东西跟新的一样,买回来放柜子里几乎没有用……”。 也看得出,他是极不喜欢后来在朔州找的工作。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许淼在毕业后便离开了王彬寰。 这样说不知是否公平。 他们在一起有两年,是倾诚相爱的。认识她的时候,彬寰常以她为对象,临摹过很多塑像。那些少女塑像,现在还有几个放在他的整理箱里。我能想起,从雕塑室出来,已是圣诞节的夜晚,天上飘着雪花,我们戴着圣诞老人帽,手里拿着礼花的纸筒,许淼则围着围巾,我们一起挤在巴士里。也能想起,在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冬日里,他们漫步在总是充满气氛的回民街,一路上不停止地吃着铁板烧、黄糕、黄桂柿子饼、镜糕的情景。 这些回忆的画面,在回民街那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青石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照片,依在一起中的她,某种程度上已经开始枯萎。看上去如天平已倾斜的两个人,某种程度似乎已不再匹配。 ∮ 记得,许淼希望我有个女朋友来着,可能她看出了,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时我的不自在。虽然,她并没主动给我介绍过一个女生。我想,是某种程度上,她并不擅于此事。 假如长相不至于太差,人不至于太笨,心肠不至于太坏的女孩就可以了,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事实上,这样简单的条件在现实中并不容易操作。我本身也像很多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某种缺陷,和女孩儿说话会没有征兆的结巴,个子也不是高大,其它软件上可能问题更多,它们损蚀着自己的自信,最终看上去,显得不很招人喜欢起来。 大学结尾的时候,我在淘宝上认识了一个外院的女孩儿,竟也执迷地喜欢了她。 我看到许多喜欢的二手《国家地理》杂志,与店主交流得知其在长安南路附近,语气也看出是女生。聊了一会儿,能感觉得出她的直爽。果不其然,她提出送书给我,说反正不看了,放在宿舍占地方,既然喜欢,放你那也算物有所归。不过要自己来拿,快递费要不少呢。我推辞了一下,最后答应了。 那段时间,不知面颊怎么冒出一个瘊子,黄豆大小,班上两个女生已经反馈出了不小心看到盾蝽交尾时才有的偷笑。假如相见,如果说了两句话,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场面也怪尴尬的。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做排斥的激光手术,随即决定第二天便去了。 手术除了躺着抱着一个像排烟机筒的东西有些滑稽外,麻药打罢,几缕青烟飘入排烟筒,瘊子就被取下来了,一点不紧张。医生拿手上伸到我眼前给我看,虽说算身上的一粒肉,却有些恶心。随即叮嘱了在创口上抹百多邦软膏一周,不要见水。 这一周里,她发来一次短信,说正好方便,看我有没有时间,我说没时间,但表示只要空下来,会和她联系。 她蛮当回事,是个怎样的人呢,长相如何?这些最初并未在意的事,此时浮上了脑际。那段时间确实无聊(而非我告诉她忙得昏暗,要忙于实习,准备论文和补考。)就又看了她的店铺。店铺仅是些手机链、钥匙扣、手绳一类的饰品,此外,是闲置的裙子与衣衫二手出售,严格说,算不上一个店铺,倒像低品级的游戏装备箱。 商品信息中胸围、体重的数字清楚明白写在侧栏,没有她照片。那个时候,我是不清楚自己喜欢怎样女孩的人。对一切可以量化的东西谈不上要求,也没法像别人那样,明确指定不要单眼皮,皮肤什么颜色,瘦到何种程度,身高的区间,性格如何通情达理,还要能懂自己……那时,我不懂得好的女孩该是怎么样的,至少外表上,我判断不出。 实际上,也不太关心,即便懂得为何种状况也未必能得到,或者与已无关。想必,我们能考虑的只需是和自己相当的,而和自己相当的是怎么个搭配法,自己同样头绪全无。 是不是需找个天平,把彼此的每一项信息都抽取下来,扔在天平上,如果所有的项目抽取并抛扔完毕,最后天平是平的,或接近平,那么,我们便是相配的不成?而此之后,两人还要继续成长和前行,速度不同,往身上“吸纳”的东西也不同。几年后,同样方式再次操作,天平斜了下去,又该如何? 最初的感觉判定,在缺乏了解的情况下怎么确定我们的自信是可靠的?依凭的直觉来自哪里,为何深信不疑,事实上却发现常常是莽撞和冲动的幻觉。即便真正了解了后再决定是不是和她在一起,先不说我们了解的能力是否完备,也不谈真正了解后,一方对另一方产生的压力与依赖能否处理好。如果不和她谈一次恋爱绝计别想真正了解一个女人。 实际情况可能还有是每个女人都有某种程度的病患(身体与心理之外的),出于保留颜面或不被熟悉的人当软肋用而处于劣势等原因,这些病患实际上被密实遮掩起来。而一旦男人爱上她,就得承担起容忍与治疗的责任。说得现实些,男人更适合短暂地与女人欢爱一番为佳。怕胖的人,又想跟上甜品的行情,在蛋糕店试吃小份的新口味蛋糕即可的明智之举与此类似,我们并不需要花钱买下整块蛋糕。这是王彬寰曾经对我的一段类似悖论的点拨。 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甘受道德的置喙,如同抓蟋蟀的幼童,翻开一片片的瓦,捏起一只只直翅目的昆虫,查看尾须后一只只放走,非蟋蟀的油葫芦还会被没有轻重的小手弄掉一支腿。便是如此——按图索骥,我们也是很难找到一个专为自己订做的女孩儿。 第三章 3 3 她旺旺是灰的,想着,找点她的信息。买家信用不多,点开,赫然罗列着甘菊眼霜、不锈钢眉毛夹、带打底衫的连衣裙、高腰线的宫廷式连身裙、波希米亚碎花裙、水晶发箍、飞利浦脱毛器、银杏BB霜、鱼胶原蛋白、玫瑰花茶、南瓜连体裤、ob棉条、菱格纹羊毛外套、按摩的洗脚盆、雪地靴……的购物记录。浏览的过程中,不由产生那些东西和她联系在一起的联想,折射出女孩冰山一角一般的生活气息。单单几样商品,已让自己脸红耳热起来。虽然,不确定所有的东西都是她买给自己的。 她该是什么样的人呢?即使不去拿杂志,似乎也有必要去澄清头脑中的雾团。 脸上留了很小的色素沉淀。发短信联系她,她回复第二天下午才行。 第二天打电话,没有接。过了会儿打过来,说在做头发,还需45分钟。她的声音甜美悦耳,同时还听到什么渐重的节奏声,仿佛远方传来了什么鼓声,那却不是鼓声,是我的心跳。 必须说,后来发觉,她的声音不总那样,当和她熟悉后,大概很少能听到那种专门塑制,听上去积毁销骨的温柔嗓音。 见面的地方是西宾,抱怨了一下路远要提沉的东西后,她重新恢复了温柔的声线。 我解释,朋友介绍的地方。环境怎么说呢,他说,既感觉不到在这个城市,也感觉不到是当下,好像是很多年前某个城市。并且,意面的分量也超级实惠,所以,不会枉费她付出的体力。她问了巴士路线,并接受了建议。 喷水池等待了一会儿,个头中等,半带搜寻性质目光,穿针织马甲,连身碎花裙的女孩儿,肯定是了。肩上除了硬皮挎包,手里还提了个使身体略微失去平衡的纺织手袋。她微笑地走来,未予确认,直接将东西塞在我手中,甩着右手,耷斜眉,说东西太沉了,你可真是好意思。我能做的事被局限得只有傻傻地笑着,敞亮的女孩让人并不讨厌。 尖形透明天顶,一时看不明了形状的西餐厅里,我似乎阻止不了大脑的某种辛苦旋转,即将那些购物记录一一与她叠合(只有碎花裙是购物记录里的),还倾听她接连不断的话题与问题。安静也好,活泼也好,这时我就觉得,其实,好感只要开了头,或者被另一方的我认可,便会源源不断流淌出来。 她提出想吃蛋包饭,我自己要了意面,加了一份批萨。不过批萨湿湿的,让人不习惯,她却直言够味。她不让点甜饮,要了白水。 看得出,她擅长与人交道,微笑不失时机挂着,预感接近冷场,恰到好处的话题即刻重新把气氛捞回来,话题遇到拦路虎,巧妙从旁侧悄然掠过。不论聊到什么,聊天儿的导向似乎画在她出门前徒手绘制的路线图上一样,飘飘洒洒,如舟顺流。用餐过程中,入口食物的节奏要保证,还要盯视我的眼睛,时不时地举起装白水的红酒杯送到唇边。之所以能对她做到如此近乎分析,那是因为后来我专门想明白她的魅力何在? 相反的却是无不粗疏的自己。要么埋头吃面,要么停下来,像憋了半天一样说出长长一段“演讲”,虽然也意识到了,仍是无法踩准和汇入她急缓自如的鼓点。 第一印象是否都带有不真实,我当时并不怀疑。之后,都是我约她出来。去陕美美术馆参观毕业学生的雕塑展览(可能当时说了那学生多优秀,国际上也获了奖),或者是去必胜客吃新口味的批萨;自己亲手制作好咖啡,放在保温壶里带给她……不一而足,我自己也感觉到被什么控制了,但还是心甘情愿。 我的殷勤也许还有一点,是想刺激她作出回应,或许好奇这样做造成的后果。 现在想来,应该是没有遇到过被打动过的经历,并且,如果用迈向成熟和干练作为一个标记,她正脚步轻松快速奔向那里,而我可能还没摸索到那条路。也就是我没有到正好可以和她并肩行走的阶段。这令我想起过去上学,不论何时出发,当我走到喜欢的小女孩家门口,总是没有碰见她正好下来,而顺势和她一起走到学校。 然而,我并不理会这些。只要有空,我会骑上电频车来到她的校园,向她鼓噪些似乎说不完的话。校园不大,有的几条路就勾勒清楚了。我们坐在外国名人胸像的底座旁(底座倾斜,坐上去并不舒服),芒草扎着她露出的脚踝,我看到她胳膊、腿上有几个蚊子叮的红疙瘩,感到十分亲切质朴。看到我在盯视,她像撒娇似的抱怨了一句。 附近有个竖着“XALU”字母牌子的喷水池,麻雀在我们面前肆无忌惮,以为我们会喂它。记得她问道:“我在校园里常常看到一种鸟你猜是什么?”我分别答了灰喜鹊、翠鸟、红嘴蓝鹊、大斑啄木鸟。当她说出是“麻雀”的答案时,我有些失望。现在想来,即便是普通的小鸟,却也是朝暮伴随她的生灵。 透过预制水泥条围栏,能看到家属院里种植的君子兰和无花果树。猫咪神秘地探了几下头就隐藏消失了。靠着雕像底座,天空湖蓝,云朵边缘洁白,中心灰黑,立体感十足,背后像扣了个钩子吊悬在半空中。 “它拉的屎太多,笼子只能在垃圾筒上放着。吃的也好多,半夜吱吱叫着要吃的,给它脖子戴项圈去草坪遛,它就挣脱了,现在用绳子绑着腿。”多次坐在外国人胸像前时,一次她对着面前放着荷兰鼠的蓝铁丝笼说道。 那是她同学养的,见我时,她正好负责出来遛。不由讲起它的故事,虽然指责居多。我朝笼子里仔细看了下,它的腿上带着伤疤。把它放出来,它样子可怜地在草地上爬着,爬远了,拉一下,它在草上匍匐滑动的样子逗得她直笑。 “塔顶是地震造成的吗,倒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次在餐厅吃饭,她翻到杂志上小雁塔的一页时说,“让人想起之前养的一只狗狗咬去鞋头的革质旅游鞋。” 随后,一个天空灰白,空气仿佛凝固不动的春日下午,我便和她去了荐福寺。 她穿了帆布鞋,利落略宽松的衣着带着一点儿懒散,变了样子似的欣然而往。虽然,少了份热情。 说是寺,其实没有什么殿宇。然而,仅有一座孤塔也实在妙不可言,少了脑袋昏沉的烟气缭绕与深寂。从稍近的地方看,塔本身的确饱经风霜,无不残缺模糊,稍加联想,便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去到了哪个不知名的朝代。任何一个朝代,假如推开一扇门便能进入就好了。 从南边的青砖券门进入,逐级沿木梯上到接近塔顶时,需躬身低头,渐渐腿脚酸疼,膝盖打弯的光景里,让人不由地想,塔这东西,真像通着两种不同介质的世界的钮结处。美妙的是,你正拉着一个女孩儿的手穿越其间。尽管,牵手只是不可或缺的协助,在无不局促与陡峭的空间里。也像人类两性协作,去探索什么。那结果可能是尽头的失落。 推开十三层顶端的门,可以站在围了锈迹的铁栅栏前眺望,当仅有的一位外国游客下去后,我发觉可以把顶端的门扣上,并那么做了。 在那窄小的平台里,感觉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或许,正因为这个世界仅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才能清醒过来,她并没有觉得这多有趣而感动,更没有触动哪根神经而面带幸福。直到那扇门被敲动,我不得不拉起门,迎入一对面带狐疑的男女。 后来,自然明白,她只是出于礼貌或不愿伤害我的自尊,仍然带着不无寡淡的温柔,响应着我的邀约。直到她遗憾地发现,我仍是不愿面对,而最终婉拒了我见面的要求。登塔就成了我们短暂交往之后句号性质的一次出行。她当时可能是这么想的,而我却浑然不觉。但不知是那时的我过于心胸狭窄,还是什么事都一厢情愿地志在必求完整,至少走完程序。完全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或者认定,在我见过的女孩儿里,她是唯一仅适合我的。这样,在没有任何人约束的情况下,我悄悄成了她的恶梦。 她不再接电话,假期过后,重新来到她的校园,发现她已经搬离宿舍,换了电话而彻底封死了与我接触的通道。 那时,我像得了癔症,笃定要抓住她不放。在教学楼下等她,给她写一封封信,毫无回音的情况下,用她的一些信息,盗取了她的邮箱。然而,里面写给她的十几封信被删除一空。这更使我生气地也盗了她的腾迅帐号,用她的帐号和别人聊天儿时,发现了她默默喜欢着实际上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同校男生。 她也向我提过,在大一迎新晚会上,看到他弹着钢琴唱歌时,就喜欢上了。后来巧合的一次接触,让她以为是一种鼓励而拼命地练歌,要在歌唱比赛中引起他的注意。不过,那男生身边的女孩儿很多,甚至还有个后缓会。她始终只是在最外围打转。于是,她只是默默地喜欢着他,关注着他。 几经波折,我还是见到她了。她比之前的时候胖了些,变得让我有些不满意。那是我寻找一切机会骚扰她,自作聪明拔了女生宿舍所有的电话,竟也找到了她的宿舍,晚餐的时间,在她宿舍楼下截她,并在晚上十二点以后打电话给她后,大概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才见了我一次。 在食堂不远处爬着藤条的石栏走廊下,她独自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扎得一丝不苟,有些高的发束左右晃动,笑容吟吟看着我。那笑容,让我觉得十分惭愧。然而,在夜色中没多久,我就接受了她的变化,甚至感觉她比之前美,而我也更加孤寂难耐。 我们几乎没说什么,她提醒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我说没有。接着她说已到宿舍关门的时间,说完后,突然间,让我失落不已,想着爬那棵极粗的根本爬不上去的法桐树,然后就此消耗一夜,第二天早晨仍旧可以看到她,或者索性生活在树上,天天能看上她几眼。 她淡淡地要求我回去,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中。 偶然,我向王彬寰提过她。王彬寰扭头问:怎么不早说。他那口气,仿佛他只消从她身边经过,不说一句话,吹口气,就可将她擒获。当然,那时已经是独身一人的他。也是到那时,我一直没再认真喜欢过谁,大概不喜欢掌控不了局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难言情形。 不久前,翻硬盘里的资料,看到了王彬寰与许淼的照片,他们搂在一起,坐在我的床上,以及几张她整理头发被抓拍的照片。仅这些,已让我伤感不已。倒不是我恋了旧,刻意酸楚起来,而是从照片上看,许淼在王彬寰面前暗淡起来。女孩得到了男孩就不再上进了,以至于几年后,她明显得配不上了男孩?这样的想法在我心中头一回掠过。看到我和外院女生拍的大头贴的翻拍照片时(作为纪念,我翻拍了出来),我却得出了相反的感觉,和她挤在镜头中,我的面孔与她并不般配。至于“不般配”是怎么个标准,我并没有仔细琢磨过,只是表面上觉得,两人在一起,一方在条件上吃了亏,他们就不般配了。在这个时代,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条件太重要了,有些,并不是凭借着努力就可以的。 加之,一些附于身上的条件像盖着的纸牌,我并不愿意苦心翻看底牌这一行为影响和女孩之间交往的纯粹。 王彬寰大概后来一直在寻找他心中的那个女孩。我想。我变得只愿与女孩隔着餐桌子交谈。时不时瞥看她,然后说再见。对灵而言,能得到多少是多少(多了,想象的空间就狭促),就肉而言,在随后与几个女孩同床共寝后,大概了解了女人的结构与性行为本身的特征后,已经不必特别在意。灵肉合一时,我就想起《未来水世界》里,别人劝凯文?科斯特纳与一个被抓到的女孩做爱。他说:“我从不和没有感情的女人做爱。” 我想,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当知识来学,知识学到了,原本滔滔翻滚的欲望也就为我所撑控,而不是相反。至少,在技术上,我相信做得到,也认为学会这一点有此必要。 也于是,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独自一生。 尽管,与潘见面之前,我和王彬寰约见过其它女孩来着,只要出来吃饭,就会找来一个新鲜面孔。尽管很多女孩是抱着谈恋爱及相亲的心态来着,我猜想。但是,实际上,我们没有和其中的任何人相爱,并且,见的女孩越多,越觉得无法专注地去爱一个女孩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了解女人而去爱女人,又因了解女人而不去爱女人。 和潘聊起上面这些的时候,是不久之后,我们独处的某个下午。好像有一瞬间,她扬起头,认真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大概,没有人对这些内容有兴趣,而她聆听的样子又十分认真,这倒让我源源不断说了好多。其中,不乏也有暗中不利王彬寰话。虽然句句是实情,未夸张丝毫,但暗中做了手脚的地方只有我清楚。 ∮ 在随之而来愈加热烈的夏日时光里,我们四个像不知出于巧合(碰巧都没事做),还是每人各怀心事,反正见面不已。犹如不由自主,反复做着由我们四人配合才可以完成的物理实验一样。这与我和彬寰之前的习惯有些不同,即我不知喜欢谁而不想喜欢谁,他由于工作原因,或许某种角度上,显得筹码下降而很久没有过正式的恋爱。——我们只是满怀纯粹而平淡与不同的女孩见面不止。 真爱唱歌之后,我和王彬寰仍约了她们。可能由于我和潘相识,彬寰一副不愿染指什么的架式,连我都觉得他变得客气起来,见面只是完成龙套性质的工作。 那是闷热的炎天,走在哪儿都如置身在大米面皮的制作坊一样,热气腾腾。浑身顺势包裹了大块云朵一样的东西也未可知。我们跨过永宁门瓮城后的低矮的铁栏杆,踩在软床垫一样的草坪上,一直走到高大的槐树下。遮天蔽日的浓荫除了眼睛凉快下来一些,坐在下面并不让人觉得凉爽。 朱甜甜说换个地方吧,附近的德福巷有不少咖啡馆。女孩大概钟意那里。在我的劝说下,王彬寰也没同意。不过,只要忘掉炎热,此地可谓甚好。方圆几十米内皆是平坦的草坪,没有人影,不远处的车流像是在意识之外流淌。 我坐潘恬身边,她的腰部斜倚在栏杆上,中发是刚染了栗色,散发出一股染发膏的味道。用手指搓了下她的头发,看看头发是不是很光。尔后,她摇了摇头,头发重新归位到顺滑的状态。 王彬寰蹲在对面栏杆的基座上,面向隔着两三米道路的潘恬。他想听潘恬拉一段小提琴,潘恬回答说要练习一段时间才可以。转而,彬寰即兴说起了少年时代做的坏事。 他看着街边卖冰棍的老太太的雪糕箱上摆着一堆钢币,走近时,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突然用手指压住雪糕箱上的一枚硬币,对她说:“一根豆沙。” 老太以为自己的硬币,是他手指刚放上的,自然就给了他一支雪糕。 一次,他走进街边的进口小食品店,趁店主不注意,偷偷捉了一把棒棒糖,放进口袋。刚一转身,看见刚进店的阿姨,也就是食品店的店主。他的所作所为自然被看见了,然而,他抢在阿姨开口揭发他之前,突然对着阿姨九十度鞠躬,说了一句“阿姨好!” 阿姨还未反应过来,他就从身旁边迅速蹓出了店门。 我也想起类似经历,在游戏厅拿铁丝勾币的事,但觉得不好笑而作罢。转而讲起一次晚上,经过操场电影幕墙旁边的小门,被不由分说的几个人打了一顿,瞬间我就鼻青脸肿浑身疼,意识到再被打下去,可能会出什么问题,决定向他们求饶。还未开口,一个人停了下来,并阻止了其它人。我转过身后,听见一个人说,打错了。 接着,王彬寰说起自己走在自己家与隔壁游乐场之间围墙上,一次踩了活的砖,摔倒隔壁院子的丝瓜藤上。爬起来发现摔倒的地方不远处有个沙袋,此外没有一个人。他过去练了起来,一个人打了很久,直到身上出了汗,打得手很疼。 不知道他说的具体位置是哪里。小时候,我游乐场里没少玩,除了常有的滑梯、秋千、跷跷板之类,后来那里还建了跳跳床,在上面一蹦能蹦很高。及一个由无数根竹棍围成的迷宫,在找不倒出口时,我会从已经被人扒开的竹墙缝钻过去,不过,那样仍旧是找不到出口。 游乐场内多数地方都是如茵的草坪,炎热的下午,记得我举着红红的苹果趴在草坪上由一对大学生哥哥姐姐照过一张俗气的类写真。幸好没洗出来,虽然当时挺想知道自己的样子。倒是我踩在写有“大遵善寺碑”的基座上,由他搂着我,以及和那位姐姐在黑色空海法师铜像前合影的两张照片一直留在现在。 我没有穿袜子去的,回来时,他们为我买了一双平生第一次穿的丝袜。此外,买《大千世界》合订本、《我是猫》的磁带及大且光亮的奇士橙给我。在夏日的傍晚,散步到我们家还递来了蛋卷冰淇凌。不记得他们怎么和母亲成为朋友的,可能籍贯相距不远而认了老乡,还是母亲请求他们给准备高考的姐姐辅导功课,或是他们毕业后想留校而将父亲的作用作了考虑(这一点不论他们还是母亲都没有提过,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之所以说这些,可能在我长大后的世界,没有陌生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 毕业后,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时把做饭的双柄铁锅,和几把宿舍的自动雨伞匆匆从门缝塞进来。然而,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知道那个很帅的男孩儿(卷头发,两颊刻有菱形的酒窝)家里条件不好,女孩儿家里条件好,资助着他读大学。现在,我仍能想起女孩儿小心地照顾着他的自尊以及他们可能因为这方面的事拌嘴。不过,当有人提起遵善寺,这些记忆便显出影像,画面浅灰,像干净的旧照片,把我带到他们的身影旁。它们占据着我心中醇美的感情位置,不论当时还是现在,他们给了我不易磨灭的难忘记忆。 话题围着遵善寺绕了两圈。以前的小寨小学离遵善寺不远,王彬寰自然也谈起自己带着饭盒在附近吃饭的情景,并在那时喜欢上了胡辣汤,他总是忘了把饭盒带回家,以至于常常会发现桌兜里有三四个饭盒。 有几次经过附近,我陪他去闹市中仍存在的小学转了转。也在遵善寺中坐了会儿,拔弄着脚下几株车轴草。从我们身旁经过一个像是来此办事的年轻尼姑指给我们一处地方,说那里有很多四叶草。果不其然,数目相当不少,我们只花了十几分钟,便采集了十几株。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采到时,心里着实感到十分幸福。 有谈资的人,过去应当做过在当时看来出格的事。如果我们做了当时应该做的事,现在回想来便不觉得有什么。当王彬寰讲起自己怎么被保卫科铐起来,她们的眼睛忽闪着变大了。 夜间,他发现铐子的扇齿在轨道槽外,于是解开手铐准备逃脱。他为我们模仿着警察用面对小混混的惯常语气训斥着自己,然后转身。接着平缓叙述自己铐在暖气管抱着暖气的可怜姿势。最后,警察去洗手间,他抓准时机就从窗户跑了。 他被抓的理由是偷了工地上的铁脚手架扣件,还是做的很多坏事集中到一起的原因他也不清楚。事实上,偷脚手架扣件并不成功,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远处二层活动房屋的工人眼皮底下。他以为没人看见,假装只是在玩那些东西,然后偷偷往书包里装了很多。结果,书包带子往双肩上背的时候,站都站不稳,把他压得人往后仰。王彬寰站起来,为我们演示了书包使自己趔趄摔倒的情形。她们并不觉得王彬寰在说自己的丑事,反而难以自禁地笑起来。 现在回想,那时的她们仅将工作上的事,偶尔交流几句,便从疲累模式,精神焕发地拔调到聆听我们说话的用心模式。 她想做一家少儿艺术培训,听从了王彬寰的建议,去高新区那一带做了市场调研,然后和王彬寰认为可行,两人似乎也打算一起做。然而,父母并不同意。于是她就纠结着要不要去一家已接到offer的证券公司。那时,我并不清楚她这种选择的原因。是一次晚上我提议一起去洗浴中心,我听到了一些。 本来他提议去游泳,潘说自己很久没有游泳,忘了泳衣放在哪了。加之游泳的地方有一段路交通不方便,便问附近一个朋友要了半价的优惠券,挡车去了洗浴中心。 我和王彬寰在有鹅颈浴、悬浮浴等水疗池子里玩了一个小时,按约好的时间和她们在熔岩浴的地方见。但是等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她们。我们为服务员描述了她们的长相和身材,由她帮忙去找。不一会儿,她们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她们都穿着粉色的像睡衣一样的浴衣,朱甜甜白橡皮般的胸口露在湿漉的卷发梢间,眼神洗过一样变得小孩子一样澄明。潘没什么表情,头发有几处像树枝挑过一样乱。她的胸小了很多,隔着浴衣几乎看不出什么,除了摘除胸罩,浴衣厚也是原因。 在熔岩浴门口,一人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脱鞋,光着脚推门进入炙热的房间。房间之内,还有两个铺了榻榻米温度更高的桑拿室,我们先是并排躺在第一间,抬眼之上,是木头的天花板。那可真是把羊肉片烤熟的温度,再准备些酱汁就好了。不久,昏黄的让人意识淡薄的屋子里,几处不知是灯光还是烧熔的岩石光亮,让人相信地狱的某层不过比这儿温度稍高些罢了。 不久,我们脸和四肢布着像剖开的西葫芦上细密的涓流,身躯也在不断流出液体,皮肤变得通红。她们两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昏迷了一样。甜甜偶尔打开水瓶闭眼喝口水,表示她的意识还存在。或是房间门口的牌子对保健功能的渲染,使她们隐忍着不发一声照单全收着全身翻腾的不适。相反,我像点燃了似的,烦燥地跑出去好几次,并且又买了一瓶水。回来后,他们三人仍傻傻地闭眼平躺。 我跪在潘的旁边,在她身边洒了些水。我想用手把水弄匀,却不小心掀起了她肚子上的衣襟。她终于睁了一下眼,定定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别动我”。然后,担心汗水流入眼睛里一样,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同时,左手压在腹部的浴衣上。 两秒钟出神后,我转而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的左腹似乎画着一条斜斜粉色的漫画“蜈蚣”,不过那里的皮肤似乎不太平整,线条像刻上去的,而且,作为一个纹身,那个图案过于简单,也说不上意义。且颜色浅显。感觉可能是个很久以前的手术的刀口。 第二个熔岩房间是120度,我连一分钟都没呆住,简直是钻进了炉膛。她们只盘腿坐了几分钟便也出来了,王彬寰多呆了会儿。他朝石板地上洒了很多水,蒸汽缭绕,呼吸让人不畅起来。与蒸熔岩相比,他似乎更喜欢水汽包拢的芬兰浴。 出来后,换上拖鞋,约在楼上的休息室见面。见她们到来,我们便从大厅出来,走到有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造型精巧的博物馆圆顶的观景室。要了一个果盘,果盘中的西瓜十分冰凉和清甜,绿色的西瓜皮被削成竖琴的样子,冷气的温度也恰到好处,让人内心澄明。 窗外的夜景通明,街道自然是“宝马竞随朝暮客,香车争碾古今尘”的天街紫陌,不过比起唐朝来,它窄了很多。坐在那里无事可做,于是,找了四位按摩师,分别为我们做了足疗。我和朱甜甜坐在一排,王彬寰和潘相隔一个按摩床,背对我们。按摩的时候,王彬寰与女按摩师开着玩笑,说按摩师刚吃了凉皮,一股凉皮味儿,女按摩师只好承认。像他经常遇到中意的按摩女孩儿一样,持续不断给女孩讲着让其笑声不止的事,内容普通,我也听了多遍,从王彬寰嘴里说出来,仍十分诙谐。旁边的潘一声未发,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闭着眼睛在半睡。 回来的时候,王彬寰坐在前面,我挨在潘恬身旁。她的胳膊触着我的手背,然而,她没有躲开。让我感受到那皮肤毛孔张开一样,有些像长棍面包的表皮。在南门的草坪扶她跨下栏杆,走到柏油路面时,她的胳膊是滑凉的。但是,我却觉得,此时的皮肤和小时候一样,储存着多年前的触觉记忆载入我的头脑,使我嗅到了菜园的气味。 ∮ 过了一周,王彬寰买了新帕萨特,陪他去3M店贴了膜,晚上就约了她们。坐上车后,王彬寰把音乐开得很大,朱甜甜在第一首音乐切换的空隙则说:“王彬寰,你很嚣张啊!”王彬寰似乎没听见一样未答腔。 我们去了迈科大厦的王子自助餐厅。那个餐厅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看落日余晖,我曾看见像烧化后的球形岩浆,徐徐沉入水样介质中的太阳,那情景,让人不禁感到时光美好却已被浪费得太多。 在背后有一匹黑色的马,马丰而不腴,像载我刚去过哪里,然后,我从马背翻身下来,坐在黑色木纹大桌前的软靠背木长椅上,它则习以为常,一声不响低头等待我用餐。 在一家装潢高雅明净的西餐厅里,放几匹高头大马的摆设,与其说是创意,不如说吃饱饭后给人以思古之悠情的楔子。后来,听了我翻身下马时的描述,潘恬捂嘴笑出来。 过去的长安城,月牙、深第、石灯笼、香车、宝马地繁华着。节日里更是鸣鼓聒天,人戴兽面,倡优杂耍,肴醑肆陈……我应该骑着匹蒙古矮马——不是边毛细浓像穿毛毛靴女孩儿的克莱兹代尔马,穿梭在通衢大道与背街里巷,到当垆胡姬吃酒,除胡姬当垆,还有平康坊的地方。因为我自以为是“侠少”嘛!只不过从农家招募而来,文化不多,也不屑有什么文化。那时,大概世道有些乱,光长安城里的禁军就有二三十万,轮休的时候,我可以去喝了酒,看异域人的舞,夜宿在布满菖蒲与木芍药深处的平康坊,或者把那里喜欢的女子打扮成男孩的装束,鲜衣怒马载着她或游驰在国槐树下青石板的街衢,或鸣鞭于垂着光叶柳条的渭桥,不受宵禁的限制。这些是第二次、三次我和潘来到这里,潘帮我导演出的故事。 你当什么呢?我问她。 当农妇吧,种几亩薄田,有个漂亮的花园,有桃树、菖蒲、荷花……秋天远征,在一片月下为你捣制寒衣,潘说。 ——浑然觉得,即便生活在现在的时代,潘对生活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她说过,假使能平安地活着,那便是一种稳稳的幸福。言外之意,她不能好好地活着。也于是,她想在哪里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这大概是她生前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城市某个繁华落尽朝代的一个平凡女子。而我也禁不住跟着她,用少有的历史知识,游荡在那历史的角落细巷之间,借酒沉迷。这当然不是穿越,因为无越可穿,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哪里都能去的,仅仅是我们的想象…… 最初,这里是一个“扒房”,不论哪一种牛扒羊扒,价格极贵。菜单上写着不是听过音乐按过摩的牛,就是来自日本农场的处子牛。之后知道潘喜欢吃牛扒,不过,或许是“金融海啸”的拖累,这里的生意几乎成了我下班后独自一人看着落日,吃一盘意大利面。对我而言是一种享受,然而店家哪里吃得消。赫赫有名的“扒房”不久变成了自助餐厅。 这次,餐厅已十分热闹,凉气得体,灯光恰好,处处充溢着温馨,自助餐炉熠熠生辉,餐盘散出丝质的光彩。她们用盘子拿东西的时候,我看包,王彬寰去洗手间洗手。我们去拿食物时,拿了很多招人喜欢的,而她们不好意思多拿的食物,像螃蟹,王彬寰拿了七八只,像好久没吃了一样。 不过,我确实亲眼看见一次,厨师将第一盘扇贝送上来不久,就空了。来稍晚的人甚至不知道有那道菜。第二盘端上来时,我正好在旁边夹菜。看见扇贝的一位中年妇女,拿起唯一的一只夹子,飞快地往盘子里夹。路过的小女孩看见了后,喊了声“扇贝来了”,然后拿着盘子站在妇女身后等夹子,旁边也围上两个年轻人。妇女像飞驰的列车停不下来一样快速夹着,保温箱中三分之二的扇贝已堆满她的盘子,其它人才从惊愕中醒来,徒手往自己盘里抓了几只。把这些讲给他们听时,他们十分欢乐,将温柔荡漾在桌上。 不久之后,像蜜蜂采蜜,也像服务员上菜一样,桌子上摆满了芝士焗生蚝、马鲛鱼、牛仔骨、香煎尖鱼、香芒龙利鱼、青口、烟鸭胸、海带结、冬阴功煮海鲜、苹果批、芒果布丁、幕斯、蔬菜沙律及由三文鱼、八爪鱼、日本希鳞鱼仔、鲷鱼组成的刺身拼盘。服务员为我端来了温开水,朱甜甜喝着橙汁,王彬寰喝咖啡,潘则要了杯奶茶。 谈了些关于食物的话题,朱甜甜说大学时在图书馆借过一些西餐方面的书,多少知道了一些礼仪。潘恬则讲起参加的烘焙课上,用裱花器做曲奇的情景。 此外,我们各自谈论了养宠物的经历。甜甜说起家里同时养过一只猫一只狗,它们总打架,后来终于握手言和划分地盘,一左一右的谁也不侵犯谁。潘恬仅养过龟,在文艺路逛水族店看到的一只受伤巴西龟,只要四块钱,她试着买回来给它涂了氯霉素,不久它的眼睛就好了。渐渐它就顽劣起来,直到现在,有时喂食会被它咬手指,很疼。每当这时,潘就用堵住它鼻孔的一招,它就松开了。 王彬寰起初离潘有一个座位的距离,潘说话的当口,他坐近了潘一些,手放在她座位的靠背上。我以为他想揽潘,不过他却再也没有什么动作。这却让潘转而沉默不语,面孔里有了少许的羞怯。 吃完饭,时间不算太晚,就随意走到了路对面的公园。说是公园,其实是一条很宽的绿化带,踩着石块的路面可以到达彼侧。 穿过石块路时,潘和甜甜都低头看路,她们分别穿着五六厘米的坡跟和高跟鞋。朱甜甜穿着印花的连衣裙,潘是牛仔裤与带字母的T恤。王彬寰建议一起哼《菊次郎的夏天》齐步走,我们纷纷响应。不久就走到一块很大的石头前,正好可以四个人坐靠在石头上。 阳光将石头烤了一天,仍热乎乎的。除了潘,我们都坐在上面。远处有人在给植物浇水,长长的塑料管从灌木丛伸出来。一只样子滑稽的雪纳瑞边侧脸看我们,边跑步向前,引起了我们的哄笑。 这时,我才觉得原来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再轻松起来。我问朱甜甜会跳什么舞,朱甜甜把恰恰的几个动作生涩地跳了一下,举手的样子,像体感游戏的开始。可能自觉跳得不好,改而跳了探戈,并和我跳。而我一点都不会。她重新示范恰恰的那几个简单的动作,希望我跳一下,结果我一跳,王彬寰就指笑起来。 夕阳的余晖仍在,树木在经过一天的持续照晒,此时舒了口气一样,轻微摇动着叶子。我们之间的空气像散入许多蒲公英小伞,现在降落下来,朱甜甜和潘不说话,有意无意地把余光落在王彬寰身上,无语地等待着他能想起什么作回应,或是在享受着这晚饭后的惬意时光。 然而,我和王彬寰像没有把握或逃避什么似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没有抓住晚饭后,女生意识薄弱的时机,自然而然在四人当中脱颖而出一对组合。而是随后,就将她们各自送回了家。 从朱甜家所在的二府街回来,我们直接去了以前常去的师大路,停好车,进了一家酒吧。体内有什么被不约而同地诱鼓胀出来,痒痒的。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拉上我,到这里来消解。 酒吧的女生很少,我们需要的结伴而行,只需王彬寰几句话就可以带到哪里过夜的女孩儿一个也没有出现。遂又去了德福巷,这里倒有女孩贴上来,然而,王彬寰又嫌她们有些俗气,浓艳而没打起什么兴趣的样子。 这座城市,正正经经的女学生大概也只是正正经经而已,即便被睡过几次的,也只是艺术和民办大学的。一个小时后,我和王彬寰走出酒吧,开车碾过青石板路,往南门开。已经是晚上十二点的时间,街上没有行走的人,连车也很少。有个学生样的女孩拖着行李站在路边。路过她时,看上去很漂亮。我们停在前方,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调头回来送她一程。或者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也不一定。 重新回到原处时,宝马车旁有个男孩在帮她往后备箱放行李。不知是被抢了先,还是她本来就在等男朋友。 若有所失的,我们就回家了。下车时,王彬寰一脸萎靡地说:“运气好差。” “这不是我们擅长的,没事。” 彬寰像又有了斗志,“改天试试!” “算了,不如想着甜甜潘恬打飞机吧。” “你选谁打?” “潘恬。” 彬寰笑了一下,礼貌地与我道了别。 从洗漱开始,到躺在床上,潘恬的脸便悬于脑中的一处,挥之不去。我转为趴姿,扭动着身体,仅几秒钟,阴茎没有勃起酥软得一泄而出。几分钟后,起身冲了凉,换了内裤,睡意像电饭煲的盖子“咔嗵”扣上,转而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