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眉之死 丹桂飘香,入狄仁杰鼻中,沁人心脾,令他沉醉。 杯中的桂花茶散发着的是另一种香气,入喉即散,香满肺腑。 在这里喝茶,真的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让他忘掉了大理寺的种种公务,自己仿佛不再是执掌大理寺的官员,而是与白眉一样,成了五湖四海、飘飘荡荡的世外闲散人物,非仙非神,无始无终,自由如同天上白云或者水中浮藻一般。 “道长,茶已经够了。”他说。 白眉摇摇蒲扇,微闭着眼睛,淡然笑着:“茶怎么会够呢?喝茶可以清心,只有心清神定,才能做事,做明白事。你在大理寺久了,做事一定不要太古板,太因循守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同样的事,同样的案子,由不同人来处置判决,一定会有不同结果。我劝你呀,少做事,多思考,才能事半功倍,升迁有望。” 狄仁杰微笑:“谢谢道长教诲。” “你要走,我不留,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好,我让青书来,带你拿几罐桂花茶回去。”白眉说。 狄仁杰推辞:“道长,已经叨扰半日了,桂花茶就免了吧。” 白眉睁开眼,笑望着狄仁杰:“跟我客气?桂花茶不是给你的,大理寺的两个年轻人,陶荣和柳叶——尤其是小柳叶,春天来看我的时候,吵着要喝新鲜的桂花茶。唉,春天哪有新鲜桂花茶?桂花都没开呢。真是个傻孩子,呵呵呵呵……好了,你把茶叶拿回去,两个孩子一人一罐,还有胡先生,也送他一罐。那是你的智囊,跟随左右,保你平安。青书,青书——” 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孩子穿过长廊过来,到了白眉旁边,垂眉而立。 “青书,去,带狄大人拿几罐茶叶,然后送他出书院。我倦了,就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白眉说。 “是,师父。”青书微微躬身,“这边请,狄大人。” 狄仁杰起身,向着白眉拱手。 白眉摇摇蒲扇,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青书走路时脚步极轻,足不沾地似的。 她是白眉唯一的女弟子,一手打理白眉书院,到处安排得井井有条。 柳叶每次惹祸,胡先生都会把青书的榜样搬出来,要她跟青书学。可惜,柳叶来书院几次,没学到什么真本领,桂花糕、冬元枣、地瓜片、南瓜干……东西倒是带走了不少。 青书的静雅温良是柳叶永远都学不了的,即使在美人如云的长安城里,能够与青书相比的年轻女孩子,也是少之又少。 “道长最近常常觉得疲倦吗?是不是身体欠佳?”走过长廊,狄仁杰问。 青书摇头:“师父的身体很好,狄大人不用担心。只不过,师父最近为了登州海盗的事忧心,每日都在阅览海防地图志,寻找登州海岸最容易遭受海盗袭击的软肋。同时,他还在研究一些特殊的海战武器,参照秦书中记载的‘天机破鲸连环弩’,重新设计图纸,准备寻找工匠打造几个样品,差人送到登州府去。做完这些事,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狄大人不用挂怀。” 她的口齿极为伶俐清晰,声音又动听,娓娓道来,犹如一曲琴音。 狄仁杰暗自感叹:“像青书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柳叶再努力十倍,也追赶不上了。” 他将青书、柳叶的才能相比,柳叶落在下风,如果再品评外貌,则青书高过柳叶不止十倍,而是五十倍、一百倍。 青书的美,带着丝丝出尘脱俗的仙气,眉眼之间,灵秀动人,只看一眼,就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羹那样,舒泰之极,从头到脚凉了个遍。 两人去茶室拿了桂花茶,青书特意取了一个布袋,把白瓷茶叶罐裹在裁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里面,一罐一罐排好,装进布袋里。 “这些茶,是师父特意留给大人的。他一向欣赏狄大人,不止一次说过,要我找机会向狄大人多多请教。”青书微笑着,把布袋交给狄仁杰。 “青书姑娘过谦了,有道长这样的好老师,足够了。”狄仁杰说。 离开茶室,他本该沿青石板道走书院正门离去,但手里沉甸甸的桂花茶让他感动,刻意向青书提出,要回桂花树下,再次与白眉道别。 “其实,狄大人不必客气,师父欣赏的人,愿意倾囊以赠,不喜欢的人,到书院来蹭一杯茶都难上加难。狄大人在大理寺公务繁忙,还是不必拐回去了吧?”青书说。 狄仁杰坚持己见,青书只好带着他走原路回来。 桂花树下,白眉已经在青竹躺椅上睡着,蒲扇不在手中,而是横压在胸口。 “师父睡着了,狄大人不必多礼,我送您出去。”青书在长廊里停步。 一阵风来,桂花树枝叶披拂,几枚树叶飘然而下,巧之又巧地落在白眉额头上。 白眉睡得很沉,竟然没有被落叶惊醒,双臂垂着,右手指尖已经抵住了躺椅下的青石板。 “似乎有些不对劲呢?”狄仁杰久在大理寺,对于异常现象极度敏感。 他大步向前,到了桂花树下。 滴答、滴答几声,躺椅下出现了殷红的血滴。 狄仁杰用指尖捏住蒲扇,缓缓地移开。一把短刀不偏不倚插入了白眉的心口,只剩下两寸长的刀柄露在外面。 白眉怕凉,青竹躺椅上铺着两层锦绣褥子,已经将伤口流出的血全都吸进去。褥子吸饱了,再也容纳不下,血才会滴落在地。 那把刀刺得极深极准,这么多血流出来,再好的大夫也回天乏术了。 白眉的表情依旧沉稳安详,但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青书走近,伸手捂住嘴,提防自己尖叫出声。 “不要怕,我马上派人通知陶荣带着仵作过来。”狄仁杰低声说。 每一次在案发现场,他都能保持冷静,妥帖处理任何一个勘察环节。唯独这一次,他心中的焦躁不安如开了锅一样沸腾翻滚着。 “师父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青书哽咽,缓缓地向着白眉跪下,深深磕头,额头触地。 “我们退后,等仵作来。”狄仁杰搀扶起青书,后退十步,到了长廊下。 他先把随从叫进来,安排对方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去,通知陶荣,带三名最得力的仵作过来。 目送随从飞奔着离去,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青书姑娘,我们稍远一点,以桂花树为中心,先绕着书院转转,看看有无明显线索?” 青书带路,两人走过长廊右转,沿着花径直行。 白眉书院里桂花树极多,除了白眉最喜欢独坐喝茶的那棵最高、最粗、最茂盛的大树,另有无数碗口粗的,各自吐露芬芳,播撒香气。 这也就导致狄仁杰无法从桂花香气的流动里寻觅踪迹,本来,这其实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凶手在桂花树下伺服杀人,只要桂花的花蕊、花瓣落在其身上,就会久久不去。 “师父隐居之后乐善好施,没有对头,书院附近的人都知道,白眉道长是个好人。他们也曾听说过师父过去在军中的‘白眉帅’称号,知道师父曾为大唐江山出过力、负过伤、流过血。现在想来,唯一视师父为敌人的,就只有登州海盗。”青书边走边说。 狄仁杰不禁皱眉,他也清楚,青书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就是因为一个月来,长安城已经连续发生了三起海盗杀人案。 五月十三,登州府派来大理寺送海盗口供的“铁面神腿”张梦敌在长安城东坊老李家客栈遇害,装着所有资料的公文袋失踪。 六月初一,大盐商骆一统在家中遇害,准备捐献给登州府海防营的万两黄金失窃。 六月十九,百骑营高手林骄护送高丽国特使离京东去前夜,在长安城驿站里被害。这一次血案中,同时被杀的还有特使及其夫人。 陶荣等人已经被血案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增添了白眉遇害这一件,今年秋天,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啊。 “师父过去在军中时,就对海盗深恶痛绝,为海防附近的城镇百姓担忧,曾经连上十个奏章,请皇上特批,加强海防力量。这一次,他对三起案件十分关注,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愤慨痛斥大理寺和金吾卫无能,在满城宵禁的情况下,仍然让海盗屡次杀人——啊,对不起狄大人,我只是转述师父的话,不是有意……”青书失言,两颊蓦地飞起两团红晕。 狄仁杰摇头:“无妨,血案连续发生,本来就是大理寺无能。不过,一个月来,大理寺上下殚精竭虑,已经捕捉到一些线索——” “狄大人,那些都是六扇门机密,请勿多言。”青书及时而又得体地阻止狄仁杰说下去。 狄仁杰感慨,青书果然得了白眉的真传,把公、私界限分得清清楚楚,不该谈论的,绝不逾越。 绕行过程中,狄仁杰特别留意道边的花草、树枝。如果凶手曾经隐藏或是走过,都会留下践踏、碰折的痕迹,那就很容易计算出凶手的身高胖瘦了。 凶手一刀刺杀白眉,又用蒲扇遮住凶器,足见此人心思缜密,极度冷静,对于如何杀人、杀人后如何撤退已经有了连贯计划。 花木之间,土地松软,即使是一只野兔钻过,也会留下爪印。 狄仁杰几度俯身,向树丛深处探视,但却一无所获。 绕行两圈之后,两人重回长廊。 “狄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吗?”青书问。 狄仁杰摇头,缓缓地掸去了袍袖上的尘土。 白眉书院有两个门,南门为前门、正门,宽阔周正,气度不凡,门上悬挂着白眉手书的“白眉书院”四字匾额。后门只有四尺宽,开在书院的西北,出门就是通往山林深处的石径。 平时,后门总是落锁,不容许外人进出。现在也是一样,后门锁着,地上没有脚印。 狄仁杰也曾观察过书院四面的墙壁,没有任何高手以轻功逾越的痕迹,墙上的青草、衰草保持原样,没有明显的倒伏之处。 书院里共有大小房屋二十五间,除了白眉、青书,另有书童四名、丫环四名、花匠一名、厨子一名。这些人都在,对于桂花树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狄仁杰观察过那十人的面相和手掌,都是普通人,没有常年习武或者海边居者的特征。 仵作到来之前,他已经将四周的情况摸透。只不过,该看的看了,该访的访了,一切表面情况如同白开水,根本无法对白眉遇刺事件做出任何可信的解释。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青书一直冷静克制,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偶尔几次眼圈发红、喉头哽噎。 “师父常常教诲我,一人生死小事,江山社稷大事。只有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远大理想,人的一生才有正确方向。人人如此,精忠报国,我大唐江山就有了雄踞中原、八方来朝的泱泱大国之恢弘气度。如今,师父去了,我一定会继承他的遗志,坚守书院,启迪蒙童,为国家造就人才。”青书说。 狄仁杰一向尊敬白眉,将他视为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忠勇师长之一。听青书如此转述白眉说过的话,他也深受感动。 大国栋梁往往就是小国奸佞刺杀迫害的目标,通常来说,只有伐倒了白眉这样的擎天之柱,小国妄图逆袭大国的计划才有可能成功。 “我们去道长的书房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之前不可能没有一点先兆。”他说。 两人刚想离开长廊,远处就有健马疾驰之声。 狄仁杰侧耳谛听,微微诧异:“这么快,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大理寺的马匹使用频繁,蹄铁常换常新,而且蹄铁的形制都是经过特殊研究的,踏过书院前的青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具有独特的韵致。只要是大理寺中的高手,听马蹄声就知道来的是谁。 果然,马蹄声在书院门口停止,只一会儿工夫,陶荣和柳叶就气喘吁吁地飞奔进来。 “大人,您没事吧?我和陶荣带人向这边来,碰见……关亮,知道书院出了事,马上赶来,您没事吧?”柳叶焦急,一段话里面连问了两次狄仁杰的情况。 “我没事,城里又出了什么事?”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朝廷派往登州督战的钦差大臣马精忠大人在西坊闹市的得意楼中突然挥刀自戕,当场人头落地,当场吓晕了为他把酒送行的几名老臣子。现在,胡先生带人去了得意楼勘验现场,并及时赶往马大人宅邸。据参加送别宴会的人说,当时马大人酒至半酣,突然跳上桌子,胡言乱语,说自己的登州海神,很快就要调动东海虾兵蟹将百万,水淹登州,占据齐鲁,兵发长安,剑指西南。胡先生代您行使权力,警告所有人,不可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传播到别人耳朵里,否则就要直接抓到大理寺大刑伺候——”陶荣快速禀报了这么多,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胸口,平复情绪,然后继续说下去,“大人,得意楼的案子跟前面三起血案直接相关。我跟胡先生简单交流过,这些乱象背后,一定有一个跟登州府海盗有关的大阴谋,不如把所有涉案者全都抓了,连环审讯,以确定敌人的真正意图。乱世重典,快刀乱麻,您说呢?” 陶荣得了狄仁杰的真传,即便局面再乱,仍然能置身事外、通盘考虑,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让随行仵作进来,勘验桂花树下的现场。”狄仁杰沉声吩咐。 “是。”陶荣领命,转身走出长廊。 “青书姐姐,不要难过了。白眉道长一定会到天上去变成神仙,继续照拂着我们大家。”柳叶走过去,抓住了青书的手。 “柳叶妹妹,谢谢宽慰,我没事,没事。”青书淡淡地说。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青书如良玉白璧,而柳叶却如水洗青石,一个温良恭俭,一个清秀率真,虽然差别极大,但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优秀女孩子。 “我们去道长的书房。”狄仁杰说。 “请跟我来。”青书在前面带路,柳叶跟上,挎住青书的手臂。 第2章 高丽密信 白眉的书房宽敞明亮,三面墙壁设置着书架,各种古籍善本堆叠在架子上。 南墙窗下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核桃楸木书桌,保持原木本色,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这些都是师父生前在读的书,书案上放着的,是他最近一个月翻阅的,一些跟登州海防、海盗、高楼国、扶桑国有关的书,半数自有,半数是派人向城中藏书家借来的。”青书介绍。 狄仁杰点头,他向桌上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书籍的题目和内容了。其中两本海盗口供辑录,还是白眉写了书名,由柳叶亲自从大理寺的藏书库里找出,快马送过来的。 他绕着书桌踱步,用右手中指关节在书桌侧面的立板处、抽屉的隔板处一寸一寸敲击着,双目微闭,聚精会神地倾听那种“笃笃”声。 每个人都有秘密,在这间书房里,如果白眉藏着秘密的话,一定是在这张宽大书桌的夹层中。 “青书姐姐,如果你觉得在书院里孤单,可以搬到我们大理寺去。那里地方大、房子多、人也多,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晚上还可以秉烛夜游,热热闹闹的,肯定就不会寂寞了。”柳叶说。 一直到了这里,她仍然挎着青书的手臂,不肯松开。 “妹妹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书院就是我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安心地看书养心。师父去了,但他的精神仍在,我必须将这一切完整地继承下去,而且发扬光大,才无愧于他的悉心教诲。我会一直住在这里,让更多孩子和乡民有个读书习字之处,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圣贤先哲的箴言真理。妹妹得闲,欢迎常来书院作客,等到秋叶落尽、白雪满山之时,后山的风景极美,到时候我带妹妹上山去玩。”青书礼貌而得体地回应着柳叶的好意。 “嗒嗒,嗒嗒”,狄仁杰听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声音。 就在桌面底下的正中位置,有一块四寸见方的木板,敲击上去,回声明显不同,而且轻按那里时,木板似乎有活动的迹象。 狄仁杰蹲下去,从袖子里取出小刀,再用刀柄敲击了几下,找到了木板的接缝处,用刀尖轻轻撬动。最后,他将那木板取下来,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大小有四寸见方,高度不到一寸,嵌入桌面的底下时,近乎严丝合缝。 “大人,里面是什么?赶紧打开看看。”柳叶几步跨过来。 狄仁杰招呼青书:“青书姑娘,请过来做个见证。如果里面是道长的个人秘密,我会马上封存,重新藏入桌下。如果跟案情有关,出于侦缉办案的需要,我就将它带回大理寺去研究。” 青书走过来,微微点头:“谨遵狄大人安排。” 狄仁杰小心地挑开了匣子的上盖,里面叠放着两块白色丝帕。他用刀尖挑出丝帕,平摊在桌上。 那是两封书信,上面的一块颜色很新,墨迹也相当清晰,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内书写的。下面的一块,布质、墨迹都已经灰白,至少已经有了一年以上的历史。 “是高丽国文字。”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从头细看,果然是高丽文字。 “妹妹聪慧,一眼就认出来了,姐姐佩服。”青书说。 柳叶挠头,惭愧地呵呵轻笑:“我只不过是看到了其中一个字,最近被胡先生逼着天天写,就是那个‘国’字。唉,文字之道真是奇怪,每一个国家都各有一套,学了这种忘了那种。我常常想,秦始皇上统一文字真的是明智之举,假如全天下的人都使用一种文字、一种语言该有多好?那就不用费力地学来学去,大家只学一种就足够了。” 青书点头微笑:“妹妹胸怀大志,这个想法极好。” 狄仁杰阅读三遍,读懂了两封信里的内容。 写信人的落款都是“海上方”,收信人自然都是白眉。 第一封信的内容比较平和,大意是劝说白眉重出江湖,以“白眉帅”在庙堂、军中、江湖的影响力,再干一番大事业,成就千秋万代不朽之名,而不是白白荒废岁月,一代名帅老死荒山,只留下一个毫无价值的“愚忠”之名。 第二封信的内容则比较激进,大意是说,几千人马已经分散过了潼关,以各种职业身份为掩护,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驻扎下来,只等白眉登高一呼,便能成就大事。如果白眉不从,以螳臂当车之势阻挠大事,那么,下次送上门来的就不再是书信和好意,而是尖刀和红血。 狄仁杰沉吟不语,他判断,写信的是一名女子。 文字如人,即便是男书女字或者是女书男字,都无法改变笔画流转时的内蕴气质。 “青书姑娘,你知不知道,道长有远方的女子朋友?”狄仁杰问。 青书缓缓摇头:“狄大人,近三年俩,师父隐居书院,极少与外界来往。我打理书院各种事务,从未见到有女客来访。而且,我也没见过这两块丝帕,应该是有人刻意避开我到访。这两封信的内容极其险恶,都是劝师父重出江湖,但写信的人根本想不到,师父的精神修为已经到了悲天悯人的最高境界,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要到达物我两忘的摩云之境。对于师父来说,江山富贵、不朽名声皆浮云而已,信中说的,不过是红尘凡夫俗子的一孔之见,不要说师父不会心动,就连我看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姐姐也懂高丽文字吗?”柳叶问。 青书回答:“略知一二,与妹妹相差无几。” “嘿嘿,嘿嘿。”柳叶挠头,尴尬轻笑。 她当然也明白,那是青书的自谦之词,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同为女孩子,青书就处处受到人人赞美,而自己收获的却总是别人善意的嘲弄? 白眉声望极高,无论庙堂还是江湖,到处都有他的门人、弟子以及从前提拔过的才俊。 写来高丽文密信的人,就是要借用他的名气,达到登高一呼、助纣为虐的结果。 白眉不从,才有今日短刀夺命之厄。 “青书姑娘,道长英灵还未去远,听到你这样说,一定深感欣慰。”狄仁杰说。 青书一笑,但笑容刚刚绽放,眼中却有两行泪珠扑簌簌落下,打湿了柳叶的手背。 “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给白眉道长报仇。姐姐节哀,身体要紧。”柳叶赶紧劝慰。 重读密信上的文字,“千名高手越过潼关”一句,再次让狄仁杰感到震惊。 长安是个善于包容、群杰汇聚之城,东坊、西坊一带,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来自外地,一个来自番邦外国。如果有那么多高丽人潜伏其中,而且采用各种职业身份作为伪饰,那对长安城的治安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这个自称“海上方”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白眉动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青书姑娘,我得把这两封高丽密信带回大理寺去,逐字分析调查。”狄仁杰说。 青书点头:“大人请尽管带走,只要是对破案缉凶有用处的,我会全力配合。” 狄仁杰吩咐柳叶收好木匣和密信,一个人走到书架前,浏览上面的典籍。 从书目中可知,白眉一直在阅读古代历史和兵书战策。其中一面书架上,摆放着十几本海战纪要,都是从春秋战国至今的海防专著。 “即使解甲归田,退隐林下,也不敢忘记了自己是大唐之民,必须为国家强盛、百姓平安而略尽绵薄之力。多看看兵书战策,多鼓励那些有志少年,或许将来里面就能选拔出几个李广、霍去病那样的盖世英雄呢。”这就是白眉之前经常向狄仁杰说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身在高丽的“海上方”所忌惮的,正是白眉这样的大唐中流砥柱,所以才对他起了加害之心。 “姐姐,最近书院里来过陌生人吗?”柳叶问。 “没有——哦不对,有一个在长安城东坊卖酒的人来过,与师父下棋谈天,在桂花树下整整坐了一天,从朝阳初升一直坐到玉兔西坠。那人只来过一次,我带领他进门时,看他的名帖上写的是‘柳生牧云’这个名字。”青书回答。 “柳生牧云?酿酒的?我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东坊‘柳生酒家’的老板兼酿酒师,一个扶桑国来的老实人。”柳叶说。 “妹妹认识他?”青书问。 “我和陶荣去东坊的时候,经常看他坐在店门口发呆。柳生酒家的生意很差,他酿的酒味道寡淡,而且产量极少,所以回头客寥寥无几。我跟陶荣进去品尝过,那人光知道倒酒、上酒,一句话都不说。问他几句,他也带搭不理的,问得多了,他就笑笑,怪人一个。”柳叶回答。 狄仁杰知道柳生酒家,也知道柳生牧云那个人。 “他跟道长聊什么?”狄仁杰问。 青书回答:“我到树下送水的时候,一次听到他们谈论徐福楼船入海、寻找三仙山的奇闻,一次听到柳生牧云说自己因仰慕三国名将赵子龙而练枪,一次听到师父评点扶桑国江湖组织‘棋寇社’,一次听到柳生牧云谈自己与登州府海盗交手的过程。其余的,只字片语,不成章节。” “好吧,我会去向柳生牧云求证。”狄仁杰点点头。 外面脚步声响,陶荣快步进来。 “大人,仵作勘验完毕,白眉道长唯一的受伤之处就在心口,那一刀刺得极准,用力虽然不大,却避开了骨骼,由骨缝插入,伤了五脏六腑,几乎刺穿后背。杀人者是高手,熟知人体解构,那一刀犹如庖丁解牛一般,准确到极点。”陶荣禀报。 “那把刀,是不是传说中的‘海神妖刀’?”狄仁杰问。 “正是。”陶荣回答。 五年来,只要与高丽国有关的蹊跷案子,都会出现刀柄上嵌着东海海神神像的短刀,被大理寺称为“海神妖刀”。 神像上涂着靛蓝、铜绿、金漆等等颜色,既诡异又华丽,跟中原的短刀刀柄有着明显区别。 还有,“海神妖刀”采用的是海上鲛族仙铁铸造,与长安城所有铸剑师、冶炼师的制作模式不同,在锻造过程中,加入了鲛族的毒药,一旦在人体上切割出伤口,那种毒药立刻沿着血脉上攻,加快被袭击者的死亡。 狄仁杰第一次揭开蒲扇时,生怕破坏犯罪现场,就立刻将蒲扇放回原处,不敢触动被衣服缠住的刀柄。如今,看到了高丽密信上的威胁之语,立刻推断,杀人者来自登州府沿海,一定与“海神妖刀”有关。 “有什么异样之处吗?”他又问。 “有个问题值得玩味,白眉道长遇袭之后,并非瞬间毙命。以他的武功,本来能够跳起来与杀手搏斗,但现场却没有留下搏斗的痕迹,这就说不通了。按照仵作的意思,除非白眉道长是‘心先死’而‘身亦死’。”陶荣回答。 他下意识地向着青书瞥了一眼,眼神中意蕴复杂。 “熟人刺杀,白眉发现实情,心痛胜过身痛,才会甘心受戮。所以,凶手一定是熟人,即书院里他最信任之人。”——这就是陶荣没有说出的潜台词。 “书院里共有十二人,除了道长和青书姑娘,就是书童和丫环之类,我都见过了。刚刚,我始终跟青书姑娘在一起,从起身向道长告别到发现白眉道长遇刺,我们始终没有分开过。”狄仁杰说。 他不想隐瞒什么,与其辗转猜测,不如直抒胸臆,彻底洗掉青书的嫌疑。 “对。”青书只向陶荣回应了一个字。 陶荣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刚刚仵作那样说,我的确对青书姑娘有所怀疑,现在没事了。不过,大人,我带人在四周巡查过,没有任何线索。” “光天化日的,总不能从天上掉下一把刀来杀了白眉道长吧?陶荣,你有没有爬到树上看看?凶手原先是不是就躲在树上啊?”柳叶问。 “仵作老裘已经上树,我吩咐他,把每一根树干都查个遍。”陶荣回答。 “呜嗷——”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像人声,更像是鬼哭。 “不好,是仵作老裘的声音。”陶荣脸上变色,立刻冲出门去。 老裘是大理寺最好的仵作之一,做事非常严谨,对于案发现场的任何细节都不放过,一直深受狄仁杰信任。 他跟出门,青书和柳叶也跟在后面。 “狄大人,狄大人,不好了,老裘在树上发疯,像个猴子一样,抱着树啃树皮、吃树叶……”随从关亮从南面飞奔过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 “不要慌,噤声,别吓坏了书院的孩子们。”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是是,是大人,我实在太害怕了,你听,你听,老裘在叫唤——”关亮头也不回,向后指着。 果然,“呜嗷”声连续响起,凄厉诡异,仿佛山魈夜哭。 “跟在我后面。”狄仁杰低声说。 他们一行四人到了桂花树北面,看见一身灰衣的老裘趴在大树的树杈上,距离地面三丈有余,嘴里塞满了树叶,正在大肆咀嚼。 陶荣带来的十几名大理寺人马都已经拔刀在手,但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 “先把软椅抬走,不要伤了白眉道长的身体。”狄仁杰吩咐。 不等别人动手,青书已经抢上去,不惧树上举止怪异的老裘,抓住了软椅的一头。 “姐姐,我来帮你。”柳叶大叫着,跟着过去,抓住软椅另一头。 陶荣和关亮帮忙,四个人把软椅转移到长廊里去。 白眉身下的褥子被鲜血浸透,椅子一动,血便淋漓滴下,在四人身后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 青书回手,解下了背后的白纱披风,轻轻覆盖住白眉的脸和身体。 当她看到路上的血痕时,陡然间嚎啕大哭,跪倒在软椅一侧,额头在软椅上用力撞着,声嘶力竭,完全崩溃失态。 狄仁杰转身,背对长廊,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他知道,只有将这种莫大的悲恸全都哭出来,青书才不会受太大内伤。假如一直憋在心里,最终将会酿成大病。 白眉去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狄仁杰知道,白眉一定放心不下青书独撑书院。所以,狄仁杰已经下定决心,要全力帮助青书,把白眉书院的牌子永远撑住,十年不倒。 第3章 无迹可寻 “老裘,下来,下来。”狄仁杰大声叫。 老裘伸直了脖子,将嘴里的叶子咽下去,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向下直流。 “我是……我是东海海神,十万海疆都是我的领土,不容别人踏足。不管是谁驾船出海,都得听命于我。否则,几百丈的浪头打下去,一个不剩,全到海底喂鱼。你们,都来跪拜,跪下,都跪下……大海无边,海神在此,还不跪拜?跪下,都跪下……”老裘语无伦次地胡乱叫着,左臂搂着树枝,右臂在空中乱挥了一阵后,五指岔开,向下指着。 “你是老裘,不是海神。有什么话,下来说。”狄仁杰淡淡地说。 “老裘?谁是……老裘?”老裘又抓下一把绿叶,一边向嘴里塞着,一边瞪着狄仁杰。 “小桃红。”狄仁杰没有回答老裘的话,而是说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入主大理寺之后,狄仁杰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了解了麾下全部人马的详细情况。之后,每隔三个月,他就将这些情况更新一遍,以确保洞悉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狄仁杰是智者,所以大理寺近几年才能风生水起,成为大唐版图之中,最受人敬畏的朝堂门户。 小桃红是西坊官妓营中的一个舞姬,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一个姿色并不出众、舞技十分平常的普通女子,但对于老裘来说,却已经是他心中的仙子。 狄仁杰知道,老裘一年多来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已经攒下了四百两银子,准备为小桃红赎身。 所以说,老裘即使在精神混乱之时,也会对“小桃红”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果然,三个字出口,老裘咀嚼树叶的动作停下来。 “小桃红在等你。”狄仁杰又说。 “小桃红,小桃红……”老裘抬起头来,仰面向天,连叫了十几遍那个名字,突然松手,翻身坠落下来。 “陶荣——”狄仁杰大喝一声。 陶荣早有准备,自长廊内一跃而出,半空接住老裘,随即轻飘飘落地。 四周的人一拥而上,按住老裘,绳捆索绑,一举拿下。 “那把刀上有古怪,带回去检验,看刀柄上的颜料是不是有迷魂作用。”狄仁杰吩咐。 “是,大人。”陶荣拱手领命,先把老裘带下去。 这次意外歪打正着,分了青书的心,让她的哭泣声渐渐止住。 狄仁杰没有放松对现场的勘察,亲自带着陶荣,第三次巡查书院前后。 “天上不会下刀,凶手不会上天。”这就是他始终坚信的一点。 他把发现高丽密信的事告诉陶荣,陶荣突然眼睛一亮:“大人,钦差大臣马精忠本来要去登州,持尚方宝剑督战,命登州府守军全力以赴剿灭海盗。当下,白眉道长精研资料,也要为剿灭海盗献计献策。如此说来,是不是长安城内有幕后黑手要浇灭这种抗击海盗的热情,连续搞出惊人血案,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当然有这种可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使在太平盛世之中,也有无数野心家伺机而动。找出这些人,一一清除消灭,就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所在。”狄仁杰回答。 两人自前门巡查到后门,从门缝里远眺外面绿油油的山林。那是最适合凶手匿藏的地点,但他们都详细勘察过,门口、墙头都没有凶手逾越过去的痕迹。 “陶荣,以你的轻功,能从墙上跃出去而不留痕迹吗?”狄仁杰问。 陶荣退后几步,仰面打量那堵高约一丈二尺的白墙。 “你可以试一试,这里既然没有凶手逃走的痕迹,就不必担心毁坏线索了。”狄仁杰又说。 陶荣点头,再次后退,然后发力前冲。先是凭空拔高五尺,双脚脚尖在墙面上连环猛踢,借力飞升,双臂搭住墙头,身子打横一飘,便腾空立在了墙头上。 当然,他这种越墙方式,必然会在墙面、墙头留下痕迹。 “大人,墙外也没有脚印。现在可以确定,凶手并未从这里出去,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离开。”陶荣说。 狄仁杰皱眉,这一点十分不合常理。 如果他是凶手,行刺之前,就会确定撤退路线。后门、石径、山林、远遁……这几乎是一个聪明杀手必然选择的撤离路线。不选这里,就变成了舍近而求远,被阻截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大人,我想,等我们会齐了胡先生,把得意楼那边的情况与这边汇总,或许能有更好发现。”陶荣又说。 “好,很好。”狄仁杰赞赏地点头。 这是他最欣赏陶荣的地方,身在一个案子之中,眼睛却一直通观全局,将长安城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长安城形势复杂,各种势力纵横交错。所以,大理寺接手的任何一个案子都不会是单一事件,很多时候都面临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微妙困境。 那么,得意楼血案、白眉书院血案之间的相关性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当下,狄仁杰在地面前进,陶荣沿着高墙绕行,两人从后面绕到了前门。奇怪的是,书院四周的屋顶、墙头都没有任何遭人践踏的痕迹。 陶荣没有放过那棵桂花树,一个人爬上去,反复搜索了几遍,怅然下来。 “只有老裘折树枝、嚼树叶、抓树皮留下的痕迹——真是怪了,凶手到底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这下,陶荣也连连挠头。 青书已经带人将白眉的遗体送到后面的小厅里,拔掉短刀,换过寿衣,送入棺材中。之后,她亲手在那小厅里摆上祭台、香案、蒲团,事事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帮手。 柳叶跟在后面,一边抹泪一边抽泣,哭得眼睛都肿了。 门前马蹄声响,有大理寺的流星斥候来报:“胡先生来了。” “来得正好。”狄仁杰大感欣慰。 他与智囊胡先生之间,仿佛有着某种灵犀相通之感。每次遇到山穷水尽、需要磋商之时,对方总会不请自到,来得恰到好处。 秋风虽起,天气仍有几分燥热。 是以,胡先生进门时,额头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大人。”胡先生拱手。 “胡先生辛苦,请坐。”狄仁杰一直对胡先生十分客气。 陶荣陪在一边,赶紧倒茶,双手端给胡先生。 “知道白眉书院噩耗,心里急,处理完得意楼的事,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胡先生抹了两把汗,情形有些狼狈。 “已经送入棺材了,青书姑娘在打理一切。”狄仁杰回答。 “刚刚进来,迎着关亮,他已经说了事情大概。大人,看来这一次我们必须要跟海盗硬对上了。得意楼那边,我查到了海盗落脚踩点的痕迹,后厨的一个厨子、一个采买都是一个月内从登州府过来的,厨艺、办事能力极强,根本不是做粗活出身的。我已经把两人拿下,还未严加审讯,一并带了过来。审完他们,也许就能摸着点端倪了。”胡先生说。 “海盗觊觎的,只是海上渔船、海边渔民,抢来抢去,不过是钱和粮草,没有更大企图。胡先生,我在想,他们根本不敢也不该把手伸到长安来。刚刚,我在白眉道长的书桌暗格里找到了两封密信,写信者怂恿他重出江湖,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要——”有些话,狄仁杰不便说出口。一说出来,就是对当今皇上的大不敬。 “海盗也分很多种,有些野心小,有些野心大。之前大理寺得到的情报,有海上小国网罗了大批海盗,企图扩张疆土,到中原大地上来分一杯羹。大人,这一次,咱们必须雷霆出击,毫不客气,肃清长安城内一切流寇余毒。”胡先生说。 陶荣不自禁地叹气,引得胡先生诧异地向他瞟了一眼:“怎么了陶荣?垂头丧气的?” 勘察白眉书院时,陶荣久久未能获知线索,已经叹气数次。 “胡先生,说出来或许你也不信,刚刚大人带着我第三次勘察现场,竟然没发现一丝丝凶手进来、离去的踪迹,仿佛从天而降又拔地飞去。从前办过那么多案子,还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呢。更何况,白眉道长的身份如此特殊,只怕——”陶荣向上指了指,无奈地闭嘴。 大理寺的人都明白,那个手势代指的是皇上,不便明说,只能如此。 白眉道长的身份的确特殊,他是当今皇上本家,皇上每次提起,都要尊称一声“白眉叔”。 他突然遇刺,皇上一定震怒,大理寺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处大事当小事,处小事当无事。陶荣,不必担心,将这件案子与从前所有案子看得一样,努力去查,也就是了。”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是智者,犹如良医,面对任何案子,就像良医面对任何病人,并不会因对方身份高贵就使出特殊的手段来。 “陶荣,搏虎尽全力,搏兔也要尽全力,这才是一名高手应有的做事态度。”胡先生补充。 陶荣垂首,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疲态,谨遵两人的教诲。 其实,从胡先生满脸流汗的状态,狄仁杰也能看得出,得意楼的血案也是相当棘手。否则,胡先生素日一向是洒脱恬淡、闲庭信步的样子,何曾弄得如此狼狈过? “马精忠不是个急躁暴烈的人,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在朝中极少得罪人,过去被那些老臣子欺压到家,当面唾弃,他也能低头弯腰、唾面自干。这样一个人,谁会跟他过不去,非得置他于死地呢?”狄仁杰困惑不解。 是非皆因强出头,而马精忠不要说是“强出头”了,有时候事情紧急,逼他出头,他都未必肯与人当面争辩。在同僚眼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个无用之人,虽然长着男人的面孔,说话做事,却绝没有一点男人的大度与气概。 拿这样的人开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大人,我把厨子和采买带上来,请您过过目?”胡先生请示。 “好,见见也好,总得见的。”狄仁杰点头。 陶荣出去,很快就带着一个双手反绑的中年人进来。此人的发髻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虽然并不脏污,但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后厨里的油烟味。 “何园,得意楼的厨子,一个月前由登州府来,应聘至得意楼后厨,擅长做海鱼,最受食客们好评的是‘酸辣海鱼锅’。”胡先生介绍。 何园向狄仁杰望了一眼,然后垂下头去。 大多数厨子的身材都比较臃肿,自然是贪吃的缘故。不过,何园的身材却十分矫健,哪怕装出了弯腰塌背的模样,也掩盖不了他腰间、腿弯的极高韧性。只有常年习武、锻炼的人,肢体才会保持那种状态。 再有,此人的肩头微微隆起,可见衣服下面的肌肉相当发达。身为一个厨子,无论左手刀还是右手刀,只会将持刀的那只手臂练得粗壮有力,相对的,另外一条手臂就会绵软、细瘦,形成非常明显的左右差别。 更重要的一点,厨子常年切菜,身体因为腰、膝用力不均而发生扭转,任何时候站住,其姿势与普通人相差极大,总是歪歪扭扭的。 以上这些厨子的特点,何园身上都没有,只剩下一种油烟味。 “何园,你在得意楼干了不到一年?”胡先生问。 何园点头,老老实实地站着。 “去年中秋节,来得意楼之前,你在哪里?”胡先生又问。 “在登州府海边,开小酒馆。”何园回答。 “今天,马精忠大人那一桌上的菊花酿鲤鱼是你做的?”胡先生追问。 “是,我做的。”何园回答。 在这些普通的问题中,胡先生已经下了圈套,也就是六扇门行话说的“钩子”。三句话过了,这钩子也就露出来了。 “何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厨子,但站姿跟普通人一样。你看看,长安城这么多酒楼、这么多厨子,哪个跟你一样?只要在后厨切菜的人,干三个月以上,站姿一辈子改变不回来。再说,你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连老茧都没有。整天握刀的人,哪怕是我们大理寺的兄弟,手上都得有一层厚茧子。何园,你能不能告诉我,手上的茧子去了哪里?”胡先生声色俱厉,话术中的“钩子”逼得对方无处藏身。 “每天洗,用热水泡,把茧子泡软了,再用小刀削掉。我就是个厨子,大人不信,我也没办法。”何园回答。 “大理寺这地方,从来不缺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成千上百嘴硬的人进来,个个最后都老老实实,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你呀,现在嘴硬得很,到时候就有嘴软的时候了。”胡先生说。 “我就是个厨子,走到哪里,我也是个厨子。”何园低着头嘟囔。 “你擅长轻功,能够长距离高速奔跑。这种特长,正好用来在城中传递消息。过去大城守军中曾有‘巡城马’一职,所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你的手指很软,越软,捏着暗器射出时,就会越有分寸,既准且狠。你的人中呈现出暗青色,那是慢性中毒的迹象,可知你长期接触某种毒药,在你呼吸之时,毒气由鼻孔进入,无法避免。我还观察到,你的耳朵后面磨出了茧子。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每次接触毒药,都在嘴唇、鼻子上蒙了一块布,借此来防毒。很可惜,如果你早见到我,我会交给你,蒙布防毒的同时,必须用布卷塞住鼻孔,那样就不至于中毒。塞住鼻子,用嘴呼吸,毒气进入腹中,只有少量进入气管,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策。不过,到了眼下这地步,你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所以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说实话,我仍然有办法救你——”狄仁杰淡淡地说。 观察比提问更重要,尤其是对于嘴硬的犯人来说,只有直击其内心最柔软之处,才能攻克其心理防线。 “我只是个……厨子,大人说的,我不懂。”何园分辩。 “还是提审那个采买吧,何园是被收买,而不是主谋。他做的,最多是炼制毒药、菜里下药,根本连外面酒宴上坐着的是谁都不清楚。所以,问他几十遍,他也只能回答这一句。”狄仁杰说。 一道菜从出锅到上桌,中间至少经过三个人转手。每次转手,都将厨子的罪责嫌疑削减一半。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下毒,何园很容易就把下毒的责任转嫁到传菜、理盘、上菜的伙计身上去。 假如沿着这条线索追查,需要抓捕审讯的人太多,浪费气力,并不明智。 第4章 疑犯供词 “是,大人。既然如此,我就让兄弟们先把何园投到大理寺铁牢里,等到血案水落石出,再酌情处理?”胡先生请示。 狄仁杰皱着眉摇头:“那样不妥,从侦缉到破案,至少三个月到半年,现在还没到中秋,等他放出来,已经是深冬甚至是清明了。胡先生,这样处理,就把他害惨了。” 胡先生苦笑:“大人,得意楼出了那么大的事,马精忠是钦差大臣,这案子只差几步就要捅破天了。如果上面限期破案,我们又交不出罪犯,岂不头疼?我的意思是,先把何园抓进去,实在不行,就给他弄个口供,安上个‘毒杀钦差’的罪名,拿去顶罪。” 狄仁杰沉思良久,轻轻挥袖:“唉,这样……先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两人是在演戏,这也是大理寺办案的套路之一。不过,审讯犯人这件事一向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终目的都是破案缉凶,中间过程反而不甚重要。 他们不避开何园交谈,就是要将这种利害关系摆明了给何园看,由犯人来做出选择。 “我只是个厨子……”翻来覆去,何园只有那一句话。 陶荣把何园带下去,反手关门。 “害了马精忠,对谁有好处?登州府对于海盗的清剿力度逐年增大,有没有钦差大臣一样进行。也就是说,马精忠到不到登州府,那边的行动都不会推迟……胡先生,给马精忠送行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值得怀疑的角色?”狄仁杰问。 胡先生没有犹豫,直接回答:“没有,都是些不太得势的老臣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马精忠走在一起的,都是胸无大志、只想早点告老还乡之辈。这些人啊,越早离开朝堂,大唐江山就越能蒸蒸日上。” 一直以来,胡先生对于“懒政、怠政”的官员颇有微词,尤其是对马精忠这种人,认为他们尸位素餐,实在是浪费了朝廷的俸禄。 在他眼中,只有狄仁杰这样的治世能臣,才配得上“大唐官员”的位子。 “事发之后,两个人都没逃走?”狄仁杰问。 “采买孙广是在集市上抓获的,何园被抓时,还在住处蒙头酣睡。两人都没有逃跑的迹象,只不过,表面看上去,孙广比何园机灵很多,回答问题时眼珠乱转,似乎心中有鬼。”胡先生回答。 果然,孙广被带上来时,眼珠一刻不闲,从狄仁杰、胡先生、陶荣脸上反复掠过。 外面,喧嚣告一段落,后堂里青书的哭泣声也停了。 “突然这么静了,还真是不习惯呢。”狄仁杰自言自语地说。 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白眉道长就这么突然走了。 朝中敢于仗义执言的忠勇老臣本来就不多,白眉在的时候,一些有忠心、没胆量的官员还敢仗着他的威势说一些利国利民的真话。他这一死,那些人胆子小,不必遭到恐吓,自己就先闭嘴了。 静,对于朝堂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灾难,若是人人三缄其口,皇上也就听不到有用的建议,看不到有用的奏章,国家的进步也就停滞不前了。 “没事,青书姑娘已经得了白眉道长的真传,冷静镇定,能够撑起一切了。”胡先生说。 他对青书的印象极佳,平时谈论起来,全是溢美之词。 “白眉道长的声望和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杀了他,敌人就犹如折断了我方的中军大旗。”狄仁杰有些气闷,站起来,走到窗前去。 他们选定的审讯之地,是桂花树西面的房舍,原先是白眉道长用来写字画画、会客交友的偏厅。 由四面墙壁张挂的书画上,狄仁杰时时刻刻都感受到白眉道长的存在。 “不敢为天下先”——一幅立轴就挂在窗边,六个汉隶大字,笔笔遒劲,力透纸背,是白眉道长亲自书写的。 至今,大理寺的书房里,还挂着白眉道长赠给狄仁杰的“正本清源”匾额。 “他走了,为皇上遮风挡雨的伞就又少了一柄了……”狄仁杰暗自感叹。 他是忠臣,但并不赞同屈子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一句,而是希望身边都是忠臣,所有忠臣精诚团结,联手打造保卫长安城、保卫大唐江山的一道崭新长城。 “举世皆清我亦清”——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孙广,得意楼发生了血案,你知道吧?”按照惯例,胡先生率先发问。 “知道,知道。”孙广赶紧点头。 “你是得意楼的采买,所有食物都是经由你的手进了后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说?”胡先生又问。 “我听说马精忠大人是自杀,又不是中毒,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其他客人有个头疼脑热、腹痛肚疼的,就能怪到得意楼头上,可现在,他自杀,肯定跟得意楼没关系,当然也就跟我没关系。大人,您把我抓来半天,得意楼的生意已经——”孙广口齿伶俐,胡先生只问了一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话等着了。 “酒宴里有一道‘醉海螺’,那是长安城里不常吃的菜,你是从哪来弄来的海螺?”胡先生问。 “东海取水,一路带着海螺过来。这是齐鲁之地那边来的人常用的赚钱手段,大人不干采买这一行,自然不知道。”孙广咧着嘴笑起来,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海螺有了,你为何又买了百香草?身为酒楼采买,你当然应该知道,百香草来自西域大漠,绝对不可以与鱼虾蟹贝类同食,海螺也是一样。一旦同食,人就会出现强烈的幻觉,严重时导致自戕或者坠楼。而且,你还有更狠的一招,除了海螺和百香草,你还给后厨准备了龟背菌,那种蘑菇来自龟兹国的黑泥沼泽里,单独食用鲜美无比,但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不可与海味、百香草同食,一旦放在同一盘中,就等于是毒药。你处心积虑准备了这么多相克的食材,贮存在得意楼后厨,是不是早就有了杀人之心?”这又是胡先生在话术中埋下的“钩子”,瞬间击中了孙广的要害。 胡先生不是庸才,任何一次勘察现场,都能搜得透彻至极。 这一次,得意楼发生血案,他就把后厨翻了个遍,将各种可能性罗列出来,抽丝剥茧一样,极力探察马精忠自戕背后的真正原因。 “我不知道,我从未采买过龟背菌。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偷偷把这东西放在后厨的。”孙广只能极力抵赖。 胡先生笑了:“孙广,一块上等的龟背菌价值百两银子,如果没有海味和百香草,它根本不是毒药,毒不死人。别人陷害你,为什么不干脆买一包砒霜放在后厨?还得花心思打听你有没有百香草之类?好了,你现在不说,回大理寺之后,有很多手段让你老老实实说。” 孙广变色,缓缓地低下头去。 “说吧,给你机会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吧?”胡先生循循善诱。 下手杀人的都不会是幕后主使,而是马前小卒,或者干脆是中盘的弃子。 对于这类人而言,一落入大理寺手中,就会被主子抛弃,一钱不值。 “有人给了我那些食材,还给我银子,唯一的要求是,把它们送入后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做。”孙广终于妥协。 “是谁?”胡先生追问。 “一个女人,一个蒙着脸的女人……五天前一早,就在西坊向南的仙人堂门口,她拦住我,给了我龟背菌和一包银子。她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香味,普通人家的女子根本不会有。我看不见她的五官,但能感觉出来,那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孙广老实交代。 狄仁杰眼睛望着窗外,耳朵却在听胡先生与孙广的对话。 仙人堂的位置是在西坊官妓营的南边,按照孙广的描述,他一大早出现在那种地方,昨夜一定是留宿在某个风流场所了。 “关于那女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比如她的说话口音,是不是高丽人或者是登州府沿海等地的人氏?”胡先生继续引导。 “不是,听口音,那女子绝对是长安人。”孙广回答。 “是这样?是这样?”胡先生连续自问了两遍,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 “说说那香味吧?”狄仁杰头也没回,低声吩咐。 孙广回答:“小人判断,那香味是官妓营里带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女子,使用的大多数是劣质胭脂水粉,香味不能持久,早上梳洗打扮,到了下午就毫无香味了。只有官妓营里的女子,使用的都是宫内香或者西域香,品质一流,三日不绝。” 听到“宫内香”三个字,狄仁杰皱眉,立刻回头,向胡先生打了个手势。 胡先生会意,在孙广肩上一拍:“以后,不能说‘宫内香’三个字。要想在长安城好好活下去,就得谨遵‘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要提及任何跟皇宫有关的事。嘴上没有把门的,脖子上这颗人头就长不稳了。” 官妓营里的女子身份特殊,无法与宫内任何女子相比。即使是各宫的宫女,也耻于与官妓营里的女子比较。 “宫内香”是宫中专用,偶尔有些流传到官妓营,也是“可用不可说”的。 否则,传扬出去,坊间会说“宫里宫外的女人身上一样香”,该是何等的大失体统? “是,是。”孙广点头不迭。 看似疑点重重的两个人,细细审讯下来,所获有限,都无法直接跟得意楼血案扯上关系。 “带下去吧。”狄仁杰失望,挥挥手,让陶荣将孙广带走。 胡先生也有点沮丧,现在,就算定了何园、孙广的死罪,将两人斩首示众,也无法自圆其说,解释得意楼的血案。 “大人,现在,我想动用一批线人,把东坊、西坊的高丽人聚集地全都彻查一遍,看看……看看有没有高丽人参与其中。可是,这样收效太慢,上面追责下来,大人能否顶住?”胡先生问。 “当然。”狄仁杰一口应承,“你放手去做事,上面问责,我顶着。” 陶荣再次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胡先生问。 “书院出事,所有蒙童都被家里接走了,一个都不剩。或许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孩子来书院读书,直至一两年后,大家淡忘了凶杀案,也许书院就能重新繁荣兴盛了。”陶荣回答。 “我去看看青书。”胡先生走出去。 “陶荣,你和柳叶、胡先生都留在书院里,我先回城,去找个人。”狄仁杰说。 他要找的是柳生牧云,弄清楚对方来书院时,跟白眉道长到底聊过什么。 “好。”陶荣点头。 对于狄仁杰的话,陶荣一向言听计从。 “外面乱了,但我们的心不能乱,要一直中正独立,不可人云亦云。”狄仁杰又说。 这是白眉道长经常教诲他的话,如今,他用来教诲下一代年轻人。 “大人一路当心。”陶荣说。 狄仁杰暗自感叹:“多事之秋,再当心,也有出意外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任何朝代,只有为国家、为百姓而死,才能真正名垂青史,千年不朽吧……” 从白眉的死,他意识到,长安城内的奸佞力量正在抬头。如果不能迅速扑灭这股妖火,就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令九城之内更加恐慌。 他走出小厅,招呼关亮备马。 就在这时,青书沿着长廊过来,手里捧着两卷古书。 “大人,这两卷书是师父最钟爱的,我刚刚检查,里面夹着纸条,写明了送给大人细读。”青书紧走了几步,将两卷书递过来。 那是两卷阐述徐福渡海的古书,当时,海上风浪接天,水中涌现出数百丈长的巨大鲸鱼,鱼嘴比楼船还大。为了消灭鲸鱼,徐福命令随船工匠设计了几百种远距离攻击武器。古书的后半部分,全都是那些武器的草图。其中有几种,似是弓弩又似是铁车,被命名为“射天车”,上面可以搭载硫磺火箭,射中目标,立即开始燃烧,给目标造成巨大创伤。 有了这些海防利器,登州府守军就可以隐蔽在战壕里,等海盗靠近海岸,再跳出去射击,其杀伤力一定巨大无比。 “我听师父说过,他想将古书送给钦差大臣马精忠,让他到登州府去的时候,直接交给守将,按照图纸,制造弓弩,彻底杜绝海盗之患。”青书又说。 “多谢青书姑娘,也多谢白眉道长。”狄仁杰受之有愧,但这古书十分珍贵,他必须收下。 不知何时,青书的眼睛也哭肿了,本来春葱一般的十指,也因为亲自操持灵堂而变得满手尘灰,仿佛一朵盛开在朝晖中的好花,还没怎么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丽,就忽然之间面临夕暮,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白眉在的时候,她是弟子,是女孩子,是可以寻求长者羽翼庇护的孩子。但是,今日血案之后,她必须在一夜之间长大,独力面对任何困难。 这种日子不容易应对,稍有脆弱缺口,整个人就压垮了。 “青书姑娘,一定……一定节哀。有人就有力,只要人还活着,白眉书院一定就能重新辉煌起来。”狄仁杰劝慰。 “师父教导过,再悲伤的事,我也只悲伤一天,然后从悲伤里跳出来,继续走自己的路。过了今天,我还是青书,绝不离开白眉书院,就在这里读书写字,等待为师父报仇的机会。”她决绝地说。 关亮回来禀报,健马已经拴在门外,只等快马加鞭回城。 “我先回城,去见柳生牧云。”狄仁杰说。 “好,青书静等大人好消息。”青书点头。 直到上马离开,狄仁杰的心都沉甸甸的,仿佛沾上了青书的眼泪。 进城后才发现,得意楼附近的数条街白日封禁,不许百姓随意出入。百姓议论纷纷,却都没有什么准确线索,全是道听途说。 “马精忠只是个小角色,杀了他,对朝堂没有任何损失,悲恸伏地的只有他的家人而已。看看坊间百姓,或许三天之内就忘了马精忠的名字,只记得人头落地的血案。”狄仁杰再次感叹。 坊间传言最多的,就是种种匪夷所思的猎奇事件,作为喝茶饮酒时的佐料。至于真相如何、死的是谁,都不重要。以至于流传到最后,版本不一,情节不一,主角不一,完全衍变为另外的一个奇谈故事。 杀人越货可以入罪,但这种胡乱编排故事却无法追究。这种大唐律法上的缺失,早就让狄仁杰感到遗憾。 第5章 柳生牧云 到了柳生酒家,正如狄仁杰所料,里面没有一个客人,只有柳生牧云坐在靠门的长凳上。 门外台阶上,五只酒坛一字摆开,上面分别贴着“小暑、大暑、头伏、中伏、末伏”的字条。 狄仁杰下马,柳生牧云撩起眼皮看了看,又更深地垂下头去。 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像柳生牧云这种做生意的样子,酒家最后早晚关门倒闭。 “喝一碗酒。”狄仁杰走进去,在酒家最中央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你是谁?”闷了半天,柳生牧云憋出了这句话。 “大理寺狄仁杰。”狄仁杰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外面的酒没封着,自己倒。”柳生牧云说。 “你是店家,应该起身为客人倒酒才对。”狄仁杰微笑着说。 柳生牧云抬头,看着狄仁杰。 “这里是长安城,不是一个人随意任性的地方。你的酒好喝不好喝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开店的样子。”狄仁杰说。 “这些酒,你不懂,走吧。”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摇头:“不懂酒就不能喝酒?” “我知道你,但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否则,也就有杀身之祸了。”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叹了口气:“我从白眉书院来,青书姑娘说,你曾到访书院,与白眉道长彻谈了一天半夜。我想知道,你们谈论的那些话题里面,跟高丽国联系最紧密的内容是什么?告诉我,大理寺就不来麻烦你了。” 柳生牧云的脸很白,从侧面看,犹如一方美玉。他的身材十分匀称,十指细长,亦白得像玉。 与大多数扶桑人不同,他的双眼、双眉线条柔和,眼神空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狄仁杰知道扶桑人的生活习性,犹如古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极少步入豪华宴饮之所。另外,扶桑人严谨自律,来长安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习深造。 柳生牧云起身,从台阶上搬起一坛酒,倒了两大碗,端回来,放在狄仁杰的手边。 “我去向白眉道长请教,海岛震动,房屋倾颓,该如何处之?中原秦书中说,扶桑岛压在一只吞海巨鲸背上,巨鲸每年七月醒来,摇头摆尾,地动山摇,岛上百姓苦不堪言。我柳生家族是扶桑第一望族,以平息灾难、拯救百姓为己任,必须拿出切实可行之策,应对这件事。我听说白眉道长有‘射鲸之术’,故此上门求教。”柳生牧云说。 “结果呢?”狄仁杰问。 “白眉道长学识渊博,已经为我指点迷津。”柳生牧云回答。 “柳生家族是大族,而‘棋寇社’却是大贼。我不希望,你到长安来,也将棋寇社的贼人引来,将长安九城当作杀人流血的战场。”狄仁杰开门见山地说。 “棋寇社”是扶桑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其行踪在中原出现过不到十次,但每一次都会留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杀戮。 狄仁杰查阅旧年卷宗获知,棋寇社的目标一直都是扶桑大族的中坚人物,从未将矛头指向中原人。 基于这一点,狄仁杰才稍稍放心,没有把棋寇社划入头号大敌行列。 “白眉道长教诲我,棋寇社的存在,犹如池中乌鱼、山中豺狼,虽然带来了杀戮,却会激发扶桑人的团结战斗能力,使我们整个民族都能警醒活着,不敢懈怠。否极泰来,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柳生牧云说。 “无论坏事好事,都不要给长安城添事。”狄仁杰说。 “长安城的事,是大理寺的事,与我柳生家族无关。同样,我的事,也跟大理寺无关。”柳生牧云说。 “你在这里卖酒,就与大理寺有关。”狄仁杰淡淡地说。 “那我就不卖酒,只赠饮——请吧大人。”柳生牧云端起了酒碗。 狄仁杰没有拒绝,端碗饮酒。 门前裙裾闪动,两名女子结伴经过。其中一个,向酒家里望进来,眼珠转动,向着狄仁杰上下打量。 狄仁杰没穿官服,店中光线又暗,所以那女子辨别他的样子时十分费力,脚步渐缓,另一名女子已经走到前面去。 “走吧。”前面的女子低声叫。 偷窥的女子掩嘴而笑,匆匆过去。 柳生牧云的双手抖了一下,碗沿一倾,洒出来的酒落在胸前衣襟上。 那女子的声音很动听,像是微风拂动了古琴上的小弦,琴声震荡,久久不息。似有意,似无意,似有情,似无情。正因如此,才更能撩动倾听者的心弦。 柳生牧云起身,又到台阶上搬酒,脸朝着两名女子离去的方向,痴痴伫立。 刚刚一瞥之间,狄仁杰判断,前面的女子十分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街上行人不断,店内狄仁杰与柳生牧云正在喝酒——这些似乎都没有进入那女子的眼帘,她只是挺胸抬头、端庄平静地向前走,绝不烟视媚行。 从这名女子身上,狄仁杰想到了青书。 青书亦是如此,端庄淑雅,进退得体,任何时候都衣着整洁,落落大方。 “那么好的女孩子,恐怕终生都无法走出白眉遇刺的阴影了。”狄仁杰默默地惋惜自语。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说。 柳生牧云没有听到,张望良久,才垂下头,搬了一坛酒进来。 “刚刚大人说什么?”他问。 “白眉道长遇刺身亡了。”狄仁杰重复一遍。 “他早有预感,杀人者一定是潜藏在长安城里的海盗。他说,皎皎者易污,尤其是那些不肯与无耻之徒同流合污的智者。敌人采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威逼与利诱,最终不能如愿的话,一定是登门杀人。我曾问他,明知居住在白眉书院有危险,为何不迁入长安城,至少能够托庇于金吾卫的保护。他回答说,自己住在那里,就是一个最好的诱饵。海盗残虐杀人,引起朝廷重视,就能彻底解决登州府之乱。”柳生牧云说。 狄仁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的这么说?” “正是。”柳生牧云点头。 “白眉道长真的是……国家忠臣。”狄仁杰深深感叹。 如此看来,白眉道长是在用自己的死召唤朝廷对海盗的雷霆痛击。如果海盗只是刺杀了马精忠那样的人,就不会引起朝廷的极大重视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警世禅语,正是白眉道长的良苦用心所在。 对比白眉道长,狄仁杰倍感惭愧,只能低头喝酒。 “白眉道长还说,他有事,大人一定会找到这里来。他要我转告你,乱局之中,绝对不要妇人之仁,该杀的必杀,该囚的必囚,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柳生牧云又说。 狄仁杰无言,这些话违背了他为大理寺设下的办案原则。 他曾教诲陶荣:“宁可错放,不可错杀。人死不能复生,要判一个人斩首死刑,一定慎之又慎,不可草菅人命。”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请吧。”柳生牧云端碗,饮酒送客。 狄仁杰出了柳生酒家,关亮坐在门边台阶上,正在百无聊赖地逗引地上的蚂蚁。 “关亮,看清刚刚过去的两名女子了吗?”狄仁杰问。 “看了个大概,前面的十八九岁,后面的年长一些,约在二十五岁上下。我听两人交谈,年长的称年轻的为‘仙儿’,两人去了前面的胭脂铺子,后来就没再注意。”关亮回答。 “好吧,你先回大理寺,我一个人走走。”狄仁杰说。 除了陶荣,其他的年轻人都太浮躁,不肯沉下心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案情中去。 譬如刚才,如果候在门外的是陶荣,一定会注意到年长女子的异常之处,不必请示,就会悄悄跟踪上去。 可惜,关亮不够机灵,错失了机会。 狄仁杰一个人穿过窄巷向西,准备去孙广供述过的仙人堂。 他了解长安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脑子里装着一张活地图。昔日陶荣组建九城流星斥候部队的时候,这张“活地图”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日头西斜,小巷里略显幽暗。 每次经过类似地方,狄仁杰都会提高警惕。小巷长不过四十步,宽不过三步,只要两头封堵,行走其中的人就很难逃脱。 他向两侧高墙看,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核桃树结果,沉甸甸地向下扯着树枝,越过墙头,伸到墙外来。 “柳叶见了这棵核桃树,一定欢喜得很。”狄仁杰微笑着自言自语。 柳叶最喜欢吃青核桃,每次剥完吃够,双手十指就都染成了青黑色。 “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狄仁杰长叹,说不清自己是在心疼柳叶,还是惋惜青书。 迎面,有人牵着一头老牛走来,将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狄仁杰向后看,三个汉子推着独轮车,一个跟着一个追上来。 “如果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长安城的治安情况就真的大大堪忧了。”狄仁杰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而是对于几个月内突然恶化的城内形势感到不安。 或许,正如白眉所说“宁愿错杀、不可错放”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以杀止杀,以血还血,才能遏止海盗们高举的屠刀。 小巷两侧的墙不是太高,狄仁杰只需要轻轻一跃,就能遁出困局。所以,他并不着慌,静等着两头这些人在巷子中间碰面。 牵牛的人走近,狄仁杰站在墙边,准备侧身闪避。 “我这头牛,卖一百两银子,能懂人言,能说人话。”牵牛的人停下来,掀起斗笠,看着狄仁杰。 “这样的宝贝如果牵到集市上去,一定卖个好价钱。在这里,很难找到买主。”狄仁杰说。 “只有卖给识货的人,才能卖个好价钱。识货的人不需太多,一个足够,对不对?”牵牛的人用斗笠扇风,挡住狄仁杰的去路。 “强买强卖不是买卖,对不对?”狄仁杰反问。 “一头会说话的牛,一百两银子不多,买了吧。”牵牛的人不肯让步。 狄仁杰皱着眉点头:“好,我买,只是有个条件,你得把它送到大理寺去。你去找个叫关亮的,他会给你银子。” 他对牛不感兴趣,但如果某些神秘事件跟案子有关,他就不会放过。 “我告诉你个秘密,长安城里谁是海盗,谁是坏人,我都知道。你买下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响在狄仁杰耳边。 狄仁杰低头,那老牛正鼓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牛眼瞪着他。 “它在说话?”狄仁杰问。 “对,它在说话。”牵牛的人戴上了斗笠。 “这头牛,我们买了。你的命,我们也买了。”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走近,扔下车子,从车把里各自抽出两把分水峨嵋刺。 “好吧,牛在这里,命也在这里,只看你们能不能拿去了。”牵牛的人点头。 身为大理寺的人,狄仁杰本来应该出声喝止这场战斗,但却突然听到了那头牛第二次说话:“不要管他们,长安城人太多太杂,必须优胜劣汰,只保留下精英人物。他们打来打去,就省下你的气力了。” “牛能说话,通晓事理,还能帮人做事……这样的好牛,打着灯笼哪里找去?”狄仁杰轻轻拍着牛头,自言自语。 他当然不相信牛能说话,很多腹语术的高手,就能做到这一点。表面是“牛在说话”,实际是“人替牛说话”。 战斗一触即发,并且瞬间结束。 牵牛的人冲进峨嵋刺划出的六道寒光里,穿花蝴蝶一样飞舞,摘下斗笠又戴上斗笠,三个推车汉子就弃了峨嵋刺,捂着喉咙倒下去。 这个看似粗俗不堪的牵牛人,投入战斗之时,武功简洁高效。战斗结束之时,又如同鹤立霜田一般,孤傲冷峻,倜傥洒脱。 “田鹤。”狄仁杰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狄大人。”牵牛人摘去斗笠,向狄仁杰点头。 在大理寺的六扇门精英册中,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占据了第二页中的重要位置。 胡先生之所以没将田鹤列入第一页精英榜,就是因为此人嗜杀,面对可杀可不杀的罪犯时,总是做最简单的选择,一杀了之,所以才有了“杀人神捕”这个半褒半贬的称号。 “他们是海盗,我从登州府跟踪他们到这里,已经找到了其巢穴。所以,现在,他们已经没了价值,杀了毫不可惜。”田鹤说。 他的一双黑眉是从中断开的,仿佛长着“四块”眉毛,每一块都像一把折断了的快刀。 “在哪里?”狄仁杰问。 “我破了案,会把文书上交到大理寺。在那之前,一切保密。”田鹤说。 “田鹤,你是六扇门捕快,不是杀手。大理寺要的不是文书,而是足够定罪的证据。如果杀人能够解决问题,大理寺要做的事也就太简单了。”狄仁杰皱眉。 “杀人当然能解决问题,就像刚才,你不杀他们,抓到大理寺去又能怎样?关起来?关一辈子?天天浪费国家的粮食和地盘?像我这样,一路杀过去,一了百了,腾出工夫去做更要紧的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田鹤并不在乎狄仁杰的不悦表情,重新牵起了老牛的缰绳。 “别用‘腹语’惑众,当心金吾卫把你当成妖人抓起来。”狄仁杰好心叮嘱。 “金吾卫?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饭桶能抓住我?好笑,好笑……”田鹤大笑着,牵着老牛扬长而去。 狄仁杰摇头苦笑,倍感惆怅。 不止登州府,其它州县还有很多田鹤这样的人,整日恃才傲物、自以为是,将自己当成了地府判官一样,找到罪证即杀人结案,将六扇门变成了合法杀人之地。 他们是捕快中的智者,可以封以“神捕”称号,但却给州县百姓带来了另外一些困扰。 最令狄仁杰头疼的,就是对于田鹤这类人的管理和引导,强压着他们,不要捅出天大的窟窿来。 他走出小巷,并未按照原定计划去往仙人堂,而是折返到另一条巷子,连续横穿,很快就跟上了田鹤和那头老牛。 田鹤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观赏风景。 狄仁杰远远跟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田鹤终于停下来。 前面是东城集市,许多收摊的小贩或推着独轮车或挎着篮子,正从集市里走出来。 田鹤蹲在墙角,斗笠遮住眉眼,向集市出口聚精会神地望着。 狄仁杰也停住,登上台阶高处,俯瞰集市和田鹤。 第6章 海神帮众 在小巷里杀人还可理解,如果田鹤敢在这里杀人,那就真的跟江湖杀手没什么区别了。 夕阳落山,黄昏初降,长安城的暮色正在无声地合拢过来。 渐渐的,集市里走出来的人全都点上了灯笼,如大大小小的萤火虫一般,走出集市就散开来,各自踏上回家之路。 田鹤依旧蹲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到底在等谁?”狄仁杰不得不拿出足够的耐心等下去,免得田鹤暴起杀人,再次拉低六扇门在朝堂大臣们心中的可信度。 一个白衣人从集市里走出来,左手挑着灯笼,右手拎着篮子,后背微微佝偻着,显出十分疲惫的样子。 他向右拐,踏上青石板道。 就在他身后,一个灰衣人快步跟出来,一跃而起,向白衣人后背俯冲,双手中都有寒光闪烁,应该是握着两把半尺长的短刀。 狄仁杰来不及阻止,但那两人武功极高,想阻止都插不上手。 交手一招,两人同时重创对方。白衣人的灯笼不再高挑,而是低垂下来,几乎落在地上。他右手中的篮子已经不见,只剩下一把两尺长的细剑。剑和灯笼一样垂着,斜指向地面。 青衣人偷袭得手,落地时连续踉跄,最后单膝跪地,右拳撑在地上。 街上行人本来就不多,战斗一起,随即四散逃逸。 狄仁杰冲下去,灰衣人大叫:“狄大人,别让他跑了,他是海神帮的杀手梁山翼……” 此刻,狄仁杰才发现,原来灰衣人才是田鹤,而那牵着牛、戴着斗笠蹲在墙角的,却是另外一个假扮田鹤模样的替身。 狄仁杰来不及搀扶田鹤,大步逼近白衣人。 他知道梁山翼的名字,之前线报中提到过,高丽海神帮有数名刺客入京,目标直指长安城内的主战派要员,而郭翼就是刺客之一。 猛地,白衣人手中的灯笼落地,轰的一声,青石板地面上燃起一道十步宽、五尺高的火墙,将狄仁杰挡住。 “狄大人,请勿与海神帮为敌,当心性命不保。阁下是智者,乱世之中,闭门自保才是上策……”白衣人远遁,一路留下话来。 狄仁杰没有强行追赶,折返回来,察看田鹤的伤情。 梁山翼的细剑相当诡异,如同九头灵蛇一样,交手一回合,便在田鹤的双肩、两肋、胸腹留下了九个一寸深的血口子。 如果不是狄仁杰及时出现,下一剑,田鹤就没命了。 “我派人送你回大理寺去疗伤。”狄仁杰在田鹤耳边低语。 大理寺是天下六扇门的核心,任何一个外地来的捕快,都能向大理寺寻求庇护。 “我没事,赶紧调人……全城搜索梁山翼,他的目标是白眉书院的……白眉道长。”田鹤气喘吁吁地说。 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即便已经身负重伤,仍然咬紧牙关,不忘使命。 “好,你撑住,我叫人。”狄仁杰说。 他直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唿哨,立刻便有几人从角落里闪出来。 “送田捕头回大理寺,交给关亮,疗伤照顾。”狄仁杰吩咐。 “狄大人……牵牛,牵牛就能抵御海神帮的幻术,就能不惧海神妖刀上蕴含着的……迷幻之力……”田鹤吃力地指向角落,“那头牛送给……你,送给你,带着它去抓梁山翼,事半功倍,事半……功倍……” 他流了太多血,连脚下的青石板都已经浸泡在淋淋漓漓的血水里。 “走吧。”狄仁杰挥手。 等那些人送走了田鹤,他才走到牵牛人面前。 “牛给我吧。”他伸出手。 牵牛人交出了缰绳,也将斗笠摘下来,一起递给狄仁杰。 “有人给了我银子,让我牵着牛慢慢走。我谁都不认识,这件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牵牛人吓白了脸,不敢看狄仁杰,连续后退,背靠墙角。 “你走吧,没事了。”狄仁杰说。 听他这样说,牵牛人如蒙大赦,飞奔而去。 狄仁杰戴上斗笠,牵着牛,缓步向西,沿着白衣人梁山翼逃走的路线追上去。 火墙早就灭了,地上只剩下挑着灯笼的竹竿。 狄仁杰把竹竿踢到一边去,胸膛里忽然涌起一股郁闷:“长安是大唐国都,是大国的脸面,不是江湖人物追逐杀戮的舞台。海神帮肆无忌惮地长街杀人、伺机行刺,根本没有将这个国家的皇上、官员、百姓放在眼里。对于这样的人,大理寺完全可以借机杀之,不留后患。” 这其实正是“杀人神捕”田鹤的理论,过去,狄仁杰很不赞成“以杀止杀”的做法,但事到临头,敌人如此嚣张,除了一个“杀”字,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了。 夜色渐浓,街道两边的大小店铺都已经亮灯。 狄仁杰眼观、鼻闻,追踪着梁山翼留下的痕迹。 田鹤遭到重创,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地面上,每隔几步就会留下一滩血迹,根本掩藏不住。 追到朝阳西街与柳树湾巷交叉口时,狄仁杰发现,梁山翼左转,进入梨树湾巷,然后消失在一家药铺门前。 狄仁杰没有停步,而是牵着老牛继续前行,过了药铺二十几步,藏身于黑暗之中。 老牛极温顺,狄仁杰蹲下,它也伏下身子,一声不出。 狄仁杰善于“守”,这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他自小就有精忠报国的远大志向,但从不求快冒进,也不哗众取宠,只是一步步、一级级向前向上。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个“守”字,才能让他耐得住久不升迁的寂寞。 他相信,守在这里,敌人就会露出破绽。而且,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一个人藏身黑暗中,正好能够借机梳理这些怪事、乱事,让自己冷静下来,摸清隐藏在这些事背后涌动的暗流。 首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白眉求死,求仁得仁。无论是不是梁山翼刺杀了白眉,海神帮刺杀朝中大员的意图已经露出来。 第二点是,海神帮是江湖帮派,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不可能有胆量、有实力、有远见长途进京行刺。历史上的很多案例表明,海盗惧怕官军围剿,只敢趁着登州府海防松懈时上岸劫掠,官军一到,马上驾船逃逸,躲到近海的无人岛屿之上去。至于海神帮找到的靠山是谁,还需要仔细查证,不能冒然指认为高丽国。 第三点,得意楼的血案证明,距离敌人发难、举事的日期已经不远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越是临近大劫,敌人就越躁动。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真有数千敌方高手越过潼关的话,长安城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座危城。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两封高丽密信上说的是一个夸大数字,仅仅是虚张声势罢了。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面颊上湿漉漉的。原来,反复想到白眉道长时,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落泪了。 “那就是忠臣的下场——”他无声地唏嘘起来。 如果他沿着白眉道长指明的方向走下去,无私忘我,以国为重,最后解甲归田之时,或许等着自己的,也是心口致命的一刀。 “大唐,总该竖着几根硬骨头的吧。”他摇摇头,两颊火辣辣的,为自己短暂的虚弱懈怠而脸红了。 等了一个时辰,药铺的门开了,一只灯笼探出来,小心谨慎地向着左右照了照,后面的人才迈步出来。 “告诉大司命,梁山翼没事,我们会找机会歼灭登州府的追兵,不留后患。”门内有人叮嘱。 挑着灯笼的人出了巷子,药铺的门再次关闭。 狄仁杰听到了“大司命”的名字,轻轻松了口气,总算是看到了这些无头案子上方的一线光明。 他没有急于进药铺,而是等到门缝里透出的光全都熄灭了,才翻墙进去。 那时,天色已经到了戌时末。也就是说,从见到田鹤在小巷里杀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 药铺临街,后面是个小院,院中还有正屋和两侧厢房。 夜色很暗,但狄仁杰只凭着闻到血腥气,就摸到了西厢房窗下。很快,他听到了夹杂着呻吟的鼾声。 梁山翼就在里面,而这家药铺无疑就是海神帮在长安城里的一个落脚点。 狄仁杰推断,长安城几万间民房、几千个院落中,至少藏着数百个江湖人的落脚点,分属于海神帮或者其它帮派。 长安城太庞大、太繁华、太巍峨、太包容,所以才会出现眼前这种海纳百川、广揽乾坤的盛况。 按理说,只要这些帮派不闹事、不犯上,就不会给大理寺添麻烦,彼此之间,相安无事。 “可是,有些人偏偏不自量力,要挑战大唐王城的权威。该死,该死,该死……”狄仁杰冷静地坐下,调匀呼吸,观察四周。 他知道,清除海神帮的一个窝点容易,将其连根拔起不易。 如果能以此为契机,清除长安城内隐藏的一切不安定因素,那才是真正的胜利。 忽然,街上传来脚步声。接着,药铺的门被叩响。 狄仁杰躲入暗处,看着正房里有人出来开门。 “回来了?大司命怎么说?”开门的人问。 “大司命说——先关门,先关门。”进来的人说。 两人关门,站在院子中央低声交谈,根本没有想到,狄仁杰已经潜入匿藏。 “大司命说,三日内见分晓。所有人准备执行‘卧薪尝胆、大胆剜心计划’,熬过三日,就能高官任做、骏马任骑,再也不用回海岛上去过日晒雨淋、朝不保夕的生活了。”进来的人说。 “真有这么好的事?”开门的人半信半疑。 “大司命的话,什么时候落空过?”进来的人反问。 “我在长安待了两年多,朝中能人辈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单单是一个大理寺,就够我们疲于应付的。而且,金吾卫的战斗力越来越强大,原先只需要派出五个人就能消灭一个夜查的金吾卫步兵小队,现在,派出的人手加倍,都未必能悄无声息地得手。下一次见了大司命,还是把咱们的顾虑全都说出来,免得大司命自视太高,犯了轻敌的错误。”开门的人摇头。 进来的人挑高灯笼,让灯笼光照亮了开门的人的脸。 “你呀你呀,越活越胆小了。”他说。 “哎呀,别照我,别照我。今天做完了马精忠的案子,到现在还是眼冒金星、心神不定呢。好了好了,把灯笼放低,放下,别照了。”开门的人连声说。 “大司命极有信心,三日内,要让长安换一种颜色。”进来的人说。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外国来客能轻松地说出口。只要是大唐治下百姓,谁都不敢脱口说出犯上作乱的胡言乱语来。 “换一种颜色?”狄仁杰默默地回味这句话。 之前,曾有很多江湖势力想做到这一点,最终却都折戟沉沙于长安。或许,那些人太高看自己,认为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满城禁军都是草芥摆设,所以,才会随口说出这种“豪言壮语”来。 “大司命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可靠的大计划?”开门的人问。 “已经有了,正在进行之中。”进来的人回答。 “可是,梁山翼刚刚有所动作,就被登州府的鹰爪子重创,眼看就要废了。六扇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一点,大司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开门的人说。 “你呀你呀,我就说嘛,你真是越活越胆小了。大司命是什么人?过去二十年来,还有哪一个人的智力能胜过大司命吗?你呀,就是瞎操心,根本不归你管的事,非要操心。好了好了,赶紧去西厢看看,看梁山翼醒了没有?”进来的人催促。 狄仁杰又向后缩,退入更深的暗影里。 能够听到这些隐情,正是他“善守”的结果。如果一进来就杀人拿人,只怕得到的只是何园、孙广那样的角色,一问三不知,对破案毫无帮助。 刚刚,他苦于无法分身,否则就能跟踪那人,找到大司命的落脚之处了。 “三天?三天?”狄仁杰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三天不长,睡三觉就能过去。如果对方口中的“大司命”有那么大的把握“让长安城换一种颜色”,很可能就已经掌握了制胜的法宝。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大理寺、禁军、金吾卫、巡城卫、城外驻军……这么多人马拱卫皇城,岂能那么容易就被敌人全面击溃?即便是一个一个刺杀朝中大员,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杀完。那位‘大司命’到底掌握了什么,竟然如此底气十足?”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 “啊,啊,疼……”西厢里,梁山翼大声呻吟,但随即被人捂住了嘴。 “老梁,吃了这两个药丸,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醒来,保证你龙精虎猛的。”这是开门的那人在说话。 “登州府的鹰爪子,田鹤……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等老子养好了伤,杀回登州,把你全家大卸八块,扔到海里喂鱼……”梁山翼骂了几句,又被人捂住了嘴。 西厢里忙活了好一阵,直到梁山翼的鼾声再次响起,两个人才开门走出来。 “真是麻烦,真是麻烦,我刚刚在想,田鹤还是出手太慢,如果再准一点、再狠一点,咱们就不用照顾这个残废家伙了。梁山翼平时老是吹嘘自己有多厉害,这次调他进京刺杀白眉,结果就现原形了。”进门的人嘟囔。 “别乱说话。”开门的人说。 “哎,我有个想法,不如——”进门的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了百了,大家都落个耳根清净,怎么样?” 开门的人立刻摇头:“不行不行不行,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做,兄弟相残,不救同伴,以后海神帮就完了。” “哈哈,我只是说说而已。”进门的人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如果大司命说过的话成真,你愿意在朝中当个什么官?” “我?没想过。”开门的人摇头。 “三天时间转眼就到,这个问题不考虑好怎么行?到时候大司命问你,你总不能不要官位吧?”进门的人继续问。 “我想进大理寺,用自己毕生所学,除暴安良,劫富济贫,让穷人都过上好日子。”开门的人回答。 这句话令狄仁杰感动,因为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连敌人都愿意执掌大理寺,可见这个部门在朝廷里的重要性。 “呵呵呵呵,有理想,有抱负,好……”进门的人大笑。 两人进了正屋,再过一阵,灯光和声响就全都消失了。 第7章 杀人神捕 原先,狄仁杰只想摸清情况,通知大理寺进来抓人。现在,他却改变了想法,不想带走任何人,也不惊动敌人,只是在外围派人监视,直到最后时机成熟,才闯进来一网打尽。 他刚想翻墙离去,正屋的门开了,那个从外面回来的人蹑手蹑脚走出来,直奔西厢。 狄仁杰知道不妙,马上向前移动,到了西厢南墙拐角处。 那人到了西厢门口,右手一翻,亮出了短刀,随即推门而入。 狄仁杰没有丝毫耽搁,趁着敌人还没关门,倏地闪进去,然后反手关门。 屋内没有点灯,急切之间,那人无法看清狄仁杰的五官,错误地以为是自己的同伴。 “我进来看看,怕是梁山翼出意外。”他低声解释。 狄仁杰了解对方的想法,其主要目的是杀人,免去前后伺候之苦。 “你不是——”一眨眼工夫,那人察觉,进来的不是同伴。 狄仁杰向前滑步,空手入白刃,一把将短刀夺下来,横压在对方喉结上。 “别说话,你想杀同伴灭口,免除麻烦,这种想法真是愚蠢。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与草原上的豺狗有何区别?”狄仁杰低声喝问。 草原豺狗残暴无比,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如果有同伴战死,就会分食同伴,然后继续追击。 在豺狗看来,无论敌人还是同伴,一切都是食物,一切都可啮噬,先让自己果腹再说。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那人又惊又怒。 “你猜猜,我是谁?”狄仁杰问。 “你是……大司命派来监视我们的?”那人胡乱猜测,正中狄仁杰下怀。 “哼哼。”狄仁杰向前凑近,鼻息喷在对方脸上。 “我没有杀人的意思,我们一定能把梁山翼照顾好,让他重新参战,为海神帮冲锋陷阵。请告诉大司命,我们这里不会出任何问题,随时听候调遣。”那人赶紧表白忠心。 狄仁杰松手,将那人推开。 “转过身去。”狄仁杰吩咐。 那人赶紧转身,面向墙壁。 床榻上,梁山翼早就脱掉了白衣。与田鹤一样,他的身体多处受伤,伤口被布条一层层裹住,从下颌一直到小腿,至少有二十多处。 狄仁杰仔细审度着梁山翼的脸,暗自思索,如果对方没有来得及刺杀白眉,那么,肯定还有另一路刺客,抢先闯入白眉书院,得手后立即远遁。 “到底有多少人想杀白眉?到底有多少人觊觎着繁华热闹、金碧辉煌的长安城?”狄仁杰不禁感叹。 如果是普通人行事,面对这种危险的刺客,一定是挥刀杀之,永绝后患。可是,狄仁杰现在做出的却是“不杀以观后效”的高难度决定。 就像下棋一样,永远不要急着将边角战斗定型,而是尽量保持棋盘上的活力,当作打劫的劫材。 只有狄仁杰这种胸怀无比宽广者,才能无极限地容纳一切,让自己变得通晓天地乾坤,做到“天地乾坤为我所用”。 “我们不会坏事,请转告大司命,三日内一定做好准备,随时等候召唤。”面壁的人仍然忘不了表白忠心。 狄仁杰哼了一声,无声地后退,出了西厢。 在正屋内另一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他原路跃出围墙,牵着老牛,匆匆赶回大理寺。 这种意外变化之后,他相信那人一定不再刺杀梁山翼,而是改变主意,好好照料梁山翼,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 关亮一直在大理寺的正厅等他,神情十分焦急。 “大人,田鹤已经脱离危险,敷药包扎完毕,正在休息。”关亮禀报。 “你脸色不对,有事吗?”狄仁杰问,把老牛交给关亮。 “我……我……大人,宫里有消息传过来,皇上已经知道白眉道长遇刺的事,龙颜震怒,连夜下旨,挑选钦差大臣入住大理寺,限期破案。否则,将大理寺全体斩首示众,以告慰白眉道长在天之灵。”关亮说。 对于这个消息,狄仁杰并不感到意外。近几个月,大理寺已经焦头烂额,面对一堆血淋淋的无头案,却无法侦破其中一个,朝中官员已经抱怨不少,认为大理寺无能,应该下旨惩戒,限期破案。 “不怕,带我去看田鹤。”狄仁杰低声说。 集市口一战,短促而惨烈,他看在药铺观察过梁山翼的伤势,不禁连连倒吸凉气,相信田鹤也是一样。 果然,田鹤已经重度昏迷,浑身裹满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大夫说,明天醒来,人就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关亮解释。 “好。”狄仁杰点头,在床前坐下。 兵与贼、官与匪永远都是水火不容,今日的田鹤与梁山翼原先没有任何矛盾,只是因为入错了行,一个成了捕快,一个成了杀手,才会针锋相对地当街火拼。 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未来,似乎冥冥之中早就被命运之手摆在了必然相遇的位置上。 狄仁杰记起来,白眉道长曾在一次酒后说过“天要我亡、我先把天捅个窟窿”的狂言,或许只有他那样横空出世、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才能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吧,至于其他人,都只能缄默地服从上天的安排。 关亮捧过一盏茶来,正是白眉书院带回来的桂花茶。 “大人,当班的几个老哥在悄悄议论,我听了几句,不知能不能说?”关亮问。 狄仁杰笑了,他知道那些老捕快会怎么说,大概就是“找人顶罪、假冒凶手”之类六扇门常见的套路。 他一进大理寺,就把这种事列为“捕快十大罪”第一条。 有悬案不要紧,但六扇门绝对不能做瞒天过海、自欺欺人的事,将大唐律法当成儿戏。 朝廷设置大理寺,是为了发力破案,而不是简单平事,两者差别太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年轻,不要听他们说。做事情还是混日子,决定你的一生。关亮,多跟陶荣学习,踏踏实实做事,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会害死人的。”狄仁杰说。 “是,大人。”关亮赶紧拱手答应。 狄仁杰试探田鹤的腕脉和鼻息,感觉对方心跳有力、呼吸稳定,总算放下心来。 “这是田鹤身上找到的,我没让别人动,抢先收起来了。”关亮拿过一封信函来。 看到信函上的高丽文字,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 他抽出信纸,快速阅读那些高丽文字。 信中如此说:“鹤弟,三日内无论能否得手,都必须离京。升官发财,以后机会无限,先保命要紧。另,览后即焚,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凭你的本领,海内诸国都能谋一官职,不必拘泥于登州。长安变,勿出手,明哲保身,自扫门户,切记切记。” 田鹤并没有按照写信者的意思“览后即焚”,而是将信函留在了身边。或许,他在急速追击梁山翼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毁掉这封信的工夫。 “三天,又是三天,三天内究竟会发生什么呢?”狄仁杰皱着眉,把信纸折起来,塞在袖子里。 “大人,要不要通知陶大哥他们回来?”关亮又问。 狄仁杰知道,现在陶荣正逐渐成为大理寺的顶梁柱之一,获得了大部分年轻人的信任。 陶荣不在,这些年轻人就没有主心骨,总是忐忑不安。 “让他们在白眉书院待一夜吧,出了那么大的事,青书姑娘身边需要人手。”狄仁杰摇头。 柳叶陪着青书,至少能够让狄仁杰安心一些。多年以来,他将白眉视为自己的师长,更将白眉书院当成了自己心灵栖息之地。 如今,地动了。 “雷霆震怒,杀之……杀之都不足惜——”沉睡之中,狄仁杰陡然醒来,感觉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憋得喘不动气。 天还未亮,他已经躺不住了。 “三天”是大祸来临的极限,如果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躺下去,最终一定不是个好结果。 一想到“三天”,身子下面的床板就变成了烧红的铁锅,令他辗转难安。 他取出了田鹤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在灯下连看了十几遍,然后绕室踱步二十几圈,再拿起信来,突然下了决心。 “非常时期,个人性命不重要,为了胜利,每个人都必须付出极限代价。”他低声自言自语。 然后,他开了门,轻声招呼:“关亮,关亮。” 关亮从睡梦中惊醒,大声回应:“大人,我在,什么事?” “去请闫神针来,马上去,不管他在干什么,让他带上针囊,即刻到田鹤的房间里去。”狄仁杰吩咐。 “是是,我马上去。”关亮答应着,胡乱套上衣服,奔跑出去。 “闫神针”过去的名字叫“三针”,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针灸大夫。他出门行医,每次最多三针,就能解决一切疑难杂症。所以,除了“闫神针”之外,他在民间还有一个绰号叫作“阎王敌”,意思是说,他的神针能起死回生,力敌阎罗王的拘魂之术。 狄仁杰判断,闫神针到场,三针下去,田鹤就能开口说话。 现在,他只想知道写信给田鹤的是谁。找到那个人,就会明白“三天”到底指的是什么了。 他刻意不去动药铺里的人,是因为要尽量保持那条线索,将来出其不意,一举破敌。 外面,黎明将至,夜色暗到极点,长安城顶上仿佛覆盖着一口大锅,将星月云朵一起挡住。 狄仁杰走下台阶,站在大理寺的院中。 他并不怕死,只怕是所有人被罢免、斩首后,罪犯仍然逍遥法外,再次掀起更大阴谋来。 “那样,仇者快,亲者痛,大唐长安,就要……”狄仁杰不愿设想那样的结局,因为他从第一天进入大理寺,就立下重誓,只要还有三寸气在,绝不姑息养奸,必须与阴谋者血战到底。 蓦地,田鹤在房间里大声呻吟,打断了狄仁杰的沉思。 他走进去,擦着火镰,点燃蜡烛。 田鹤翻了个身,触到伤口,在睡梦中疼得五官扭曲,表情极度狰狞。 “时间真是一只魔手,如果他不是遭到重创躺在这里,或许已经按写信者的吩咐,远远遁出长安了吧?”狄仁杰暗自忖度。 “大难到时各自飞——”狄仁杰理解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官场中很多人的保命之法,而且大多数时候行之有效。像田鹤这样的人,只要有抓贼缉凶的本事,无论长安城换成什么颜色,他都能好好地活下去,混得风生水起,最不济也能赚个丰衣足食。 “田鹤,田鹤?”狄仁杰低声叫。 田鹤睁了睁眼,喉咙里哼了一声,眼睛又闭上。 “三天内,长安城将发生何事?你收到的高丽文字秘信是谁写来的?醒醒,醒醒……”狄仁杰低声呼唤。 田鹤又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梁山翼刺杀白眉……梁山翼到长安刺杀……白眉,白眉……” 狄仁杰皱眉,到了此刻,白眉已死,梁山翼根本连白眉书院都没去过,“刺杀”二字,已经无从谈起。 “那封信是谁写的?谁告诉你三天必须离京?”狄仁杰追问。 “三天,三天……三十六个时辰,长安会发生大事,天大的祸事。谁都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杀了梁山翼,我就回登州府去领赏,大赏……不管是谁,我‘杀人神捕’田鹤要杀的人,就必须死,逃到天边也得死……为了那个人,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捅破天……”田鹤喃喃地低语。 “那个人是谁?高丽人还是中原人?登州人还是长安人?”狄仁杰再次追问,接着补充,“男人还是女人?人在哪里?” “人在……云端,云端……”田鹤脸上扭曲的肌肉缓缓舒张开来,狰狞的表情也渐渐隐退。 “这一生,只为一个人……”田鹤微笑起来,眼神之中,柔情蜜意深深涌现。 狄仁杰没想到,一个被江湖上称为“杀人神捕”的六扇门捕快,也会有如此温柔旖旎的一面。所以他判断,田鹤嘴里的“一个人”只能是女人。 “她是谁?住在那里?”狄仁杰凑近田鹤的耳朵,急迫地逼问。 “她在云端,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这就是田鹤的回答,永远莫名其妙,永远答非所问。 “田鹤,别忘了,你是六扇门的人,任何时候,都要将侦缉办案、捉拿罪犯放在第一位。现在,我命令你,马上交代那人的名字和住处——”狄仁杰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我累了,睡了,睡了。”田鹤翻了个身,带着满眼的甜蜜、满脸的笑意睡去。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双掌贴住胸口,慢慢地向下捋,将胸膛里的怒气一寸一寸压下去。 他能料到这种结果,所以提前安排关亮去找闫神针。 三针下去,保管他问什么田鹤就答什么,再也不会推诿搪塞。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启用闫神针。在他的行事规则中,“针刺询问”与“屈打成招”意义相近,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不可多用,也不可轻用。 “田鹤爱慕一个女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现在,此人给田鹤写信,告诉他,三日内必须离开长安,以免受到意外牵累。那么,闫神针到来时,下针逼问,就能找到那女人,顺藤摸瓜,获取‘三日大祸’的细节。田鹤心里一定有其它秘密,包括追杀梁山翼这件事,也大有蹊跷……”狄仁杰沉默地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大理寺、六扇门的未来和改革。 过去,朝廷不得不倚仗田鹤这类亦正亦邪的人,因为他们有能力、有人脉抓捕罪犯,让各州府保持相对平安。可是,他们的某些做法相当危险,已经行走在犯罪边缘。更有甚者,为了谋取私利,他们会大胆逾越界限,去做那些连罪犯都不敢做的事。 “规矩不清,六扇门永远都是一锅粥。下一步,像田鹤这样的人——”狄仁杰低头,俯视田鹤。 未来,他有极为庞大的计划,着力培养陶荣那样的六扇门新血,迅速将州府六扇门的老一批人马替换下来,重新打造六扇门的形象,让朝廷和百姓信任、倚重,成为州县治安的守护者。 第8章 弯月夫人 “田鹤,田鹤?”狄仁杰化解了胸中的怒气,再次俯身呼唤。 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愿动用闫神针的三根针。 “嗯,我累了,让我睡,让我睡……”田鹤昏昏沉沉地回应。 狄仁杰后退,一步步退出门去,然后关门。 “制怒,制怒,一定要制怒。”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 关亮带着衣冠不整的闫神针回来,后者哈欠连天,脚下踉跄。 “狄大人,我来了,我来了。”闫神针开口,又是接连三个哈欠。 “屋里是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重伤昏迷。有人给他写过一封秘信,我想知道写信者是谁。闫神针,辛苦你了。”狄仁杰说。 闫神针是个面目极其平庸的人,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不认识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的三根银针能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长安城里有太多闫神针这样的高人,只不过,没到关键时刻,那些人都像潜藏在水底的鱼,默默泅泳,不露本相。 “大人请放心。”闫神针点头。 走入房间,闫神针先观察了一下田鹤的伤势,接着伸出右手,按住了田鹤的头顶,五指发力,指尖缓缓移动。 当他从袖子里掏出骆驼皮的褐色针囊,又从针囊里取出三根两寸长的银针时,微微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大,紧盯着田鹤的头顶。 “每次下针,都有失手杀人的危险。我常常想,或许有一天,我一针下去,人死了,我的招牌也砸了。可是,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嗜好,我的命都在这三根针里,如果失手,不如跟着病人一起死了……”闫神针微笑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第一根针深深插入田鹤的百会穴中。 “每个人都有命门,那是他的魂魄出入之门户。刺穿那里,就等于是抓住了他的心。”闫神针下了第二根针,位置是在田鹤的右侧太阳穴。 “开口说话,有问必答,第三根针,落地必成——”第三针下得极快,落在田鹤的眉心正中。 猛地,田鹤睁开眼,死死盯着闫神针。 “大人,问吧。”闫神针说。 狄仁杰趋前一步,俯身看着田鹤:“给你写信的是谁?我要名字和居处?” “谁抢了你心爱的女人,就要夺回来。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真正的复仇,是让对方三代痛悔,掘墓鞭尸,昭告天下。他夺你一人,你夺他子孙万代的所有。我当然听他的教诲,这一次,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一直到完成大业,从此逍遥。”田鹤说。 这段话答非所问,与狄仁杰的问题毫不相干。 “田鹤,追踪梁山翼的线索是谁提供的?谁让你三天内遁出长安?三天后要发生什么大事?”狄仁杰追问。 “这座城里发生了太多可怕、可憎的事,只有将它翻转过来,晒在太阳之下,才能消灭老鼠和蝼蚁,使它变成祥和喜乐之城。谁都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你们……”田鹤向狄仁杰、闫神针、关亮脸上依次望过去,深深叹息,“你们都会死,都会变成隆隆战车之下碾杀的螳螂蝼蚁。这座城将变成新城,秩序重新改写。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听或不听,都在于你们自己。大祸将至,如果听懂我说的话,就该即刻远离这座城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亮听不懂。 “大人,田鹤受伤太重,再给他一段时间休养,下针的效果就会好很多。”闫神针说。 “现在,我不问了。你再试试,让他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吐露心声,或许有效。”狄仁杰说。 闫神针拔出了百会穴、太阳穴里的两根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出手,两根针一起插入田鹤的眉心,与第三根针攒在一起。随即,挥掌猛拍,银针深深刺入,只剩半寸长的针尾露在外面。 田鹤大叫一声,浑身抽搐,双手一举,死死攥住了闫神针的袖子。 “我只爱她,明知不可能,我也要爱她。这辈子得不到她,就死死跟着她,直到一起死了,轮回转生活过来,还要在一起。”田鹤嘶声说。 “的确有一个女人出现在田鹤生命里,到了这种年龄,仍然为了那个女人痴狂,看来田鹤心里已经情根深种,解脱不得了。”狄仁杰暗暗地猜度。 这种痴恋,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田鹤已经步入中年,远远超过了年少慕艾的时期。如此为爱癫狂,只会毁了自己。更何况,从他的话里分析,他此刻只是单相思而已,对方根本没有答应他。 “是谁?名字?”关亮忍不住插嘴。 “她是仙女,她是仙女,她是仙女……”田鹤的眼睛缓缓闭上,只留下这四个字。 闫神针拔出了银针,在蜡烛火焰上烤了片刻,放回针囊里。 “他在保守一个大秘密,所以就算处于昏迷中,仍然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实情。越是这样,就越可怕。”狄仁杰默默地想。 他亲自送闫神针出去,在大理寺门口道别。 “大人,路上关亮跟我说,白眉道长仙逝,我很是震惊。上个月,我到白眉书院去,替他扎了三针,让他的老寒腿恢复正常。昔日戍守北镇时,他在寒冬腊月破冰击敌,留下了这个毛病。他告诉我,只要国家需要,哪怕已经‘廉颇老矣’,也会披挂整齐,跨马上阵,为大唐边疆而战。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仰望膜拜,万分尊敬。如此忠勇的一位前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遇刺身亡,实在是大唐江山的损失。”闫神针说。 “我也同样感受,所以才会殚精竭虑,一定要抓住凶手,祭奠白眉道长在天之灵。”狄仁杰说。 闫神针跟着关亮登上马车,挥手离去。 黎明将至,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 狄仁杰站在大门口,一时间彷徨无语,仿佛身在穷途末路之上。 昨日,他似乎找到了很多线索,可是仔细梳理,却不知道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给长安城换一种颜色?”他又记起了这句话。 这真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有些人只因为类似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遭遇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之厄。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他自问,仿佛也在问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红日初升前,关亮驾着马车回来,满脸都是疲惫。 “闫神针有没有再说什么?”狄仁杰问。 “他说,大人太累了,脑力已经近乎枯竭,必须躺下来休息,恢复体力,才能恢复精力。否则,这样一天天熬下去,最后自己的身体先垮了,也就没法办案了。”关亮回答。 “照顾好他。”狄仁杰挥手吩咐。 他也知道,如果一直操劳下去,很可能造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结果,找到幕后真凶的同时,自己也将面临鞠躬尽瘁的境地。 “不如此,又能怎样?”他默默苦笑。 “大人,那头老牛怎生处理?”关亮问。 狄仁杰皱眉,老牛是田鹤掩饰身份的工具,但他也说过,老牛能够抵御敌人的幻术。 “先拴在后院马厩去吧。”狄仁杰说。 关亮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去办。 巳时末,皇上派太监传口谕,在御书房召见狄仁杰。 狄仁杰已经料到此事,马上跟随太监进宫。 对于白眉的死,皇上虽然悲恸,但依然冷静,并非像关亮听闻的那样。 “大理寺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破案,捉拿凶手。白眉是主战派,一直主张对登州府海盗严惩不贷,另外还恳请朝廷拨付巨款,在海岸上修建四百座烽火台、七十座兵营。同时,在兵营里开辟场地,召集工匠,制造射鲸巨弩,射程达到五百步。只要海盗的小船露面,就能远距离射杀,对方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皇上取出厚厚的一叠图册,放在狄仁杰面前。 从图册上的文字和绘图看,一切都出自白眉道长之手。 “敌人刺杀白眉,就是对大唐王权赤裸裸的挑衅——”皇上在龙书案上猛地一拍,“狄仁杰,这一次,大理寺放手去干吧,无论惊动多少人,绝不可放过一名凶手。朝中官员怎样说,你都不必管,我只要你做到一点,那就是——找到凶手。” “遵旨。”狄仁杰低头领命。 “明日,我会去书院,亲自与遗体告别。”皇上又说。 “青书姑娘及书院上下一定铭记皇恩浩荡,感恩不尽。”狄仁杰说。 “书院那边有什么需求,要人要物要钱,你都代我一一答应,着手去办。”皇上叮嘱。 “遵旨。”狄仁杰答允。 他知道,皇上的这份好意青书未必接受。同样,白眉未遇害时,对于皇上的任何赏赐都坚辞不受,要求皇上将这些钱花到更紧要的地方去。 皇上挥退了御书房的太监们,邀请狄仁杰落座,脸上露出了极度悲恸的表情:“两个月前,弯月夫人在扫梅轩去世,这个月,白眉叔又遇害。我在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曾经在长安城坊间传了数年,如今,人都去了,恩怨就该一笔勾销,你说呢?” 狄仁杰不敢回应,因为扫梅轩是宫中一处极为特殊的地方,而弯月夫人曾是先皇宠爱的妃子,自己却不肯领受封号,长住扫梅轩,字号“弯月夫人”。 坊间那些传闻实在太惊人,狄仁杰从来都告诫大理寺的人马,不可传谣,不可信谣,更不可公开谈论此事并妄加猜测。 “狄仁杰,你回答我,这件事是不是该结束了?”皇上逼问。 狄仁杰抬头,正视皇上:“谣言止于智者,既然人已经去世,死者为大,正如皇上所言,该结束了。” “好,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赞同这个观点。那么,放手查案吧,自今日始,再有妄议弯月夫人与白眉叔有瓜葛的,斩。”皇上松了口气。 狄仁杰也松了口气,他看得通通透透,皇上的“一切释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机。 弯月夫人是先皇的妃子,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先皇颜面。换句话说,如果白眉道长与弯月夫人有纠缠,就等于是对先皇不敬,仅仅这一个罪名,白眉书院就该被夷为平地了。 如此微妙、危险的情况下,白眉为证清白,抛弃了一切荣华富贵,入山修道,这才令他与弯月夫人都避开了一场命中大劫。 两个月前,扫梅轩有变时,狄仁杰亲自带领陶荣、柳叶、胡先生及十名仵作勘察现场。 弯月夫人死于初三之夜,正是月如弯眉之时。 她倚在台阶上,用一把小刀割断了左手的腕脉,鲜血从一路淌出去,在院中画成了一朵巨大的血梅花。 扫梅轩多梅树,但任何一季的梅花都不如狄仁杰眼前出现的那一朵,如此惨烈,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只血红的重锤,击中了他的心。 那一次,他们不用出具任何勘验文书,只是里外察看了两遍,就退了出来。当然,上述的全部过程中,九名太监贴身跟随监视,以免他们做什么手脚。 直到现在,一提到扫梅轩,狄仁杰眼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色,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 “朝中有人对大理寺不满,认为大理寺疏于职守,不能尽快破案,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还说必须派钦差大臣进大理寺,限期破案。不过,那些声音都被我压住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忠臣,也有能力,前面已经破获了那么多悬案……放手去干,不必在意流言蜚语。”皇上又说。 狄仁杰唯有苦笑着谢恩而已,并没有极力为自己辩解。 过去办案的过程中,他多次收到朝中大臣的条子,或者干脆有人派说客登门,要求大理寺苟且行事,宽大释放某些人。 狄仁杰拒绝从命,自然就得罪了那些人,招致今日的落井下石之举。不过,即便皇上不说,他也对朝中舆论了然于胸,而且毫不在意。 走出御书房时,他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除了该做的事,又加上了一大堆闲人怨气。 他很清醒,单个大臣的奏本无法撼动大理寺,但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官员的奏本加起来,形成“三人成虎”之势,大理寺就危险了。 没有太监引路,他一个人沿着御河向前,到了一个静谧的三岔路口。 他知道,向左边去,就是扫梅轩。 “难道弯月夫人的死、白眉的死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在路口停下,徘徊叹息。 “狄大人请了。”背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狄仁杰回头,一个白衣女孩子站在路边,手里提着一个金漆的食盒。 “你是?”狄仁杰并不认识对方。 “扫梅轩的宫女秋水。”女孩子回答。 “扫梅轩那边还有人居住吗?”狄仁杰问。 “是,我和浮萍一直住在那里。夫人没了,扫梅轩的花草、鱼池仍然需要有人打理。狄大人,上次您带人过来,行色匆匆,人多眼杂,不敢跟您交谈。现在,可否请您移步扫梅轩,有几句话想说给您听?”秋水问。 狄仁杰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如果没有白眉遇刺的案子,他也许会忘掉扫梅轩弯月夫人自杀的事。当下,怪事一件连着一件,他当然不肯放过探寻机会。 两人一起向左拐,同往扫梅轩。 昔日弯月夫人在时,扫梅轩就已经门可罗雀。如今她没了,连扫梅轩前面长长的青竹夹径都没人经过,远远望去,枯黄的竹叶几乎将小径完全覆盖。 狄仁杰望向扫梅轩的大门,顿时觉得,那扇黑漆剥落的大门后面,不是雕梁画栋的宫殿,而是鬼狐栖居的茕茕坟墓。 “狄大人,请。”秋水走在前面,一路踏着竹叶,簌簌作响。 到了门口,她举手推门,木门的门枢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第9章 秋水之死 院中也是落叶满地,但狄仁杰一眼就能看出,原先弯月夫人的鲜血流经之地。 “浮萍,浮萍?”秋水叫了几声,深深蹙眉,“可能又睡过去了,我去烧水烹茶。” 狄仁杰举手阻拦:“不用麻烦了,有什么话,我们就坐在那边说吧。” 院子一角,摆放着石桌、石凳,拂去落叶,就能暂坐。 秋水抢先过去,把桌凳上的落叶扫去,请狄仁杰坐。 “说吧。”狄仁杰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夫人原本没有任何自绝的迹象,血案发生的前一日,她还在裁剪丝绢,准备做一双鞋子。为了那双鞋,她差我出宫三次,将时下最流行的鞋样亲手画下来。她的心情极好,我和浮萍都听到了,她一边做事,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我跟了夫人五年,很少见她这样。曾有一次,我在她身后扫地,听她自语,说的似乎是‘也不知道这双鞋子他是不是喜欢’。狄大人,我觉得,夫人根本不会自绝,而是重新找到了冷宫里的乐趣,预备着好好活下去,比所有人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秋水说。 “那是一双男人的鞋子?”狄仁杰问。 “对。”秋水没有遮遮掩掩,直接点头承认。 “你当然知道鞋子是为谁做的?方便告诉我吗?”狄仁杰又问。 “白眉道长。”秋水坦然相告,“人都死了,说出来无妨,就算我因此而获罪,也绝不会埋怨任何人。” 从以上线索中,狄仁杰可以构思出好几种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之间的复杂关系。当然,坊间传闻亦是如此,那些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还屡次添油加醋,掺杂进去很多香艳的情节。 这些话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一定会给扫梅轩引来杀身大祸。 “后来呢,一定是发生了某些事,才导致了惨事发生,对吗?”狄仁杰追问。 “正是。”秋水点头。 接下来,秋水说的话令狄仁杰险些跳起来——“弯月夫人想乔装改扮离宫,与白眉道长一起私奔,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绝不可能!”震惊之下,狄仁杰双手一起拍在石桌上。 白眉道长肯定不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而且两人的年龄那么大了,即便相思焚身,也会考虑大局,不敢轻易逾越礼法。 他们跨出那一步,白眉书院、白眉道长的家族和弯月夫人的娘家淮南冯氏一族就全完了,那可是关系到十几个家庭、几百口人性命的灭族之祸,谁都承受不起。 “大人,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秋水冷静地说。 这个看似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貌不出众,但却无比镇定,说出这种惊天秘密来,面不改色,语气平稳。 “你见到白眉道长了?”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将混乱的情绪压制住。 “见了,就在大人现在坐的地方。”秋水一指。 狄仁杰越发惊愕,但却不动声色,更没有拂袖而起。 “他们……谈论的果然是要私奔出宫的事?”狄仁杰问。 “没错,我听到夫人说,东南风大,海上浪急,要多备些衣物。白眉道长回答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停当,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二十年。狄大人,我了解夫人,她是个极其善良的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来伤害皇上的心。同样,如果不是深爱,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向白眉道长做那么重要的承诺。”秋水回答。 “这……这……这件事的确是很麻烦,的确是风险巨大,的确是……”狄仁杰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弯月夫人、白眉道长的约定,只知道,两人密谋那件事的时候,等于是将自己放进了烧红的铁锅之中。 成与不成,都会引发大麻烦。 “他们死了。”秋水缓缓地说。 狄仁杰点头:“是啊,他们死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结局。” 很多时候,“一死以谢天下”就是最妥善、最恰当的解决办法。唯有如此,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可是,不说出来,我又对不起夫人的关心爱护之恩。狄大人,您也看到,扫梅轩已经荒废了,掌班公公带人来测量过,这里很快就要拆除重建。我只是个宫女,无法为夫人做任何事,所以一直都在盼望面见狄大人,把这些隐情全都直言相告。夫人为何自杀?白眉道长为何遇刺?这些悬案只有大人与大理寺能够查个水落石出。在这里,秋月只剩下一句话想说——‘求大人施展神通,勿让夫人死得不明不白’。”秋月向着狄仁杰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 “秋水姑娘,不要这样。”狄仁杰起身搀扶。 弯月夫人已死,秋水能够苦守扫梅轩,为传这句话而忍耐冷宫凄楚,这份忠心,天地可鉴,虽然是女子,却值得无数男人钦敬。 “狄大人,拜托了——原先,白眉道长未死,我以为他能为夫人伸冤。现在,只能拜托大人了。只要能查明夫人的死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秋水饮泣,但眼泪早就哭干,已经无泪可流。 这种变化是狄仁杰始料未及的,至今,弯月夫人已经下葬,并逐渐被世人遗忘。如果白眉遇刺这件事跟扫梅轩自杀事件有关,背后原因,就更加复杂诡异了。 “我会重新梳理线索,保证让每一个九泉之下的亡灵都能各归其位。”狄仁杰答应。 “感谢大人,我去沏茶。”秋水脸上浮出了一丝凄楚的微笑。 她走向寝宫,缓步上了台阶,又叫了几声:“浮萍,浮萍?” 狄仁杰目送秋水的背影,暗自赞叹为这女孩子的忠心义气。 当今天下,“巾帼胜过须眉”之事屡见不鲜。尤其是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时,很多男人惊慌失措,而很多奇女子却能独挑大梁,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秋水如此,青书亦是如此。 “或许,大理寺还是太懈怠了,理应从各州县选拔得力干将,调到长安来,与陶荣一起,专门侦破疑难悬案。”不由自主的,狄仁杰自责、自省起来。 秋水进门之后,许久没有动静。 狄仁杰微微感到诧异,如果两个女孩子都在里面的话,至少会有说话声、脚步声传出来才对。 他缓步走到台阶前,向里面望了望,低声呼唤:“秋水姑娘,秋水姑娘,茶就免了,我该告辞了。” 奇怪的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刚刚走进去的秋水仿佛已经消失了。 狄仁杰走上两级台阶,踩到落叶,脚下一滑。 等他站定,觉得台阶上湿漉漉的,仿佛落叶下满是水渍。 他伸出脚尖,轻轻拨开落叶,才发现不是水渍,而是从门槛下流出来的鲜血。 “秋水,秋水?”他吃了一惊,一跃进门,却发现两个年轻女孩子都俯卧在地上,左腕割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已经流尽。 其中一个,是刚刚与他对谈良久的秋水,左腕伤口里的血还没凝固,身上尚有余温。另外一个,血已经流干,身体已经冰冷,想必就是那个名为“浮萍”的宫女。 “自杀?该说的话已经全部告诉我,心无牵挂,遂自杀身亡,追随弯月夫人而去。”狄仁杰勘验现场,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走出门口,站在台阶上。 原来,扫梅轩除了大片梅花,还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高有数丈,覆盖方圆几十步,其茂盛程度,胜过白眉书院里那棵。 人气旺盛时,树木葱茏,枝繁叶茂,居住者并不觉得阴森可怖。此刻,院中只剩狄仁杰,屋内两具自绝的遗体,扫梅轩主人又在两月前自绝,这院子处处充满了诡异之处,令狄仁杰不寒而栗。 他走到石桌前,揭开食盒的盖子,赫然发现,里面装的并非食物,而是纸钱和香烛。 “她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竟然连自己死后要用的纸钱都准备好了。”狄仁杰皱着眉苦笑。 刚刚,秋水虽然一直在跟他交谈,却已经做好了自绝的准备。换句话说,狄仁杰是在与一个“半死之人”说话,对方最后拜托给他的,已经是“死者遗言”。 他在台阶前点起香烛,烧化了纸钱,送秋水和浮萍最后一程。 其实,在狄仁杰看来,秋水所做的,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就像弯月夫人之死,虽然惊世骇俗,却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人的命是上天给的,只要没到老、病必死之时,谁都没有权力自绝,而是要在千难万险中坚强地活下去,涉过荆棘沼泽,翻阅崇山峻岭,直至抵达理想的天国。 那些自绝于世的人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却是在困难面前做了可耻的逃兵。 狄仁杰通知掌管扫梅轩的太监,但没有说出所有详情,而是编了个谎,只说自己路过扫梅轩,发现台阶上有血迹,才进来察看,发现了秋水和浮萍的遗体。 在宫中,宫女和小太监的命并不比蝼蚁值钱,根本无需上报,掌班太监就能处置。 所以,扫梅轩发生的事,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喧嚣,随即就被掌班太监压下来。 “狄大人,宫中跟外面不同,不属于大理寺的办案范畴。所以,今天的事,你知我知,言尽于此,以后谁也不要提了。”掌班太监如此说。弦外之音,自然是要狄仁杰三缄其口,不要多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点头,然后拱手告辞。 他能想到,弯月夫人自绝时,宫内所有人也是抱定了同样的心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吹麦浪,一片和谐之声。 离开皇宫,他一个人信马由缰回大理寺。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狄仁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不过,经历了扫梅轩的事,他口中发苦,已经毫无食欲。 一直到了大理寺,他眼前仍然飘荡着大片的血雾,挥之不去。 这一次,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关亮,而是胡先生。 “胡先生,你回来了,太好了。”狄仁杰大喜。 之前,他曾多次与胡先生探讨扫梅轩的事,可惜没有任何结果。这一次,有了秋水的证词,他最想见的就是胡先生,两人正好能够磋商此事。 “大人,只怕没什么好的,我没带来好消息,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胡先生苦笑。 狄仁杰下马,两人进了大厅。不约而同的,两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叫起来。 “我从书院来,从清晨到现在,书院里所有人加上我们三个,都在打老鼠、抓蝼蛄、踩蚂蚁。而且,山林里至少有六个马蜂窝被扰动了,大批马蜂飞过寺院,蛰伤了两个书童。还有,昨天晚上,山林里的栖鸦两次大片飞起,声势惊人,很明显是被人惊动。陶荣与柳叶进山林两次,都没有什么发现。更糟糕的是——”胡先生皱着眉,轻轻捋着胡须,眼中满是困惑,“白眉道长的遗体被老鼠咬过,并不严重,只是右脚的小脚趾。” “什么?”狄仁杰也皱起了眉。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一方面,遗体遭到破坏,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另一方面,白眉道长遇刺时,狄仁杰和胡先生曾经有过“诈死”的怀疑。他们两人思考问题总是心照不宣,而后殊途同归。即使事前没有交流,最后也总能灵犀相通。 既然被老鼠咬伤,那么,“诈死”就不存在了。 “你也怀疑有人诈死?”狄仁杰问。 胡先生深深点头:“世事难料,高手层出不穷,我们大理寺的勘验手段再高,总有力不能及之处。比如老裘,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我知道,不该怀疑白眉道长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是,既然是侦缉办案,就不该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现在,这一点终于可以放下了。” 狄仁杰也点头,证明两人心中怀疑过的、释然放下的完全相同。 “青书姑娘呢?情绪还好吗?”狄仁杰问。 “很好,一直冷静,波澜不惊。”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松了口气,明天皇上就要驾临白眉书院,只要青书撑得住,书院就不会倒。 “多调些人手过去,组成巡逻队,先把山林搜个遍,再绕着书院日夜巡查,确保青书姑娘平安。”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点头:“是,大人。” 狄仁杰把关亮叫来,先让厨房准备午饭。 趁着这个空当,他把扫梅轩的事告诉胡先生。 这一次,胡先生听得入神,当狄仁杰说到台阶上发现血渍的时候,胡先生突然举手打断:“大人,我知道,扫梅轩的前院墙角有一口井,上次带仵作进宫时,我们都看到了,井口刻着‘汲雪’二字。无论是妃子还宫女,最直接、最容易的自绝方式就是投井,只需要头朝下栽进去即可,比起割腕自杀来,简单得多。一个女人选择割腕而死,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么,现在扫梅轩先后有三个女人割腕,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绝,而是一种向世人宣告遗志的方式。也就是说,她们死得不甘心,必须以一种惨烈之姿离世,才能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宣泄出来。即使是死,也要死得无比惨烈,不能默默无闻……” “她们想告诉世人什么?秋水不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吗?”狄仁杰问。 “一定还有说不出来的话……她说的只是曾经发生的事,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不能明说,比如她对于某些事的怀疑……大人,弯月夫人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白眉道长私奔,为何又突然自绝?这根本不合情理,除非一日之间发生了一件可怕无比的事,才会让她迅速改变主意,由走到留,由留到死……可惜,可惜,如果秋水不死,就能把她的怀疑都说出来。她这样做,应该就是刻意留下疑团,引着我们去调查摸索。唉,这些人实在是高看了大理寺,把大理寺的人都当成了料事如神、能掐会算的活神仙……”胡先生连声慨叹。 他和狄仁杰当然不是活神仙,任何一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案,中间经过十几个、数十个环节,都是靠他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熬夜追索、千辛万苦推动下来的,每件案子能够最终顺利结案,都是他们的辛勤汗水凝结而成。 第10章 神像幻梦 秋水以死相逼,请狄仁杰和大理寺查案,自己却没有想到,这样只会给大理寺带来更大麻烦。 “我已经把何园、孙广带回来,暂时投入大牢。”胡先生补充。 狄仁杰这才记起,从宫里回来时途经得意楼,那边仍然处于闭门调查期间,生意已经完全荒废了。 “只好先这样了,等皇上去过书院之后,我们再梳理得意楼的事。现在,案子太多,我们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了。”狄仁杰说。 关亮端来午饭,侍立一边。 “下去休息吧。”狄仁杰说。 关亮点头,快步离去。 “年轻人还是欠火候,很难像陶荣那样,既能沉下来,又能钻进去。”胡先生有感而发。 他说得没错,关亮虽然跟在狄仁杰身边,却始终表现得毛躁而平庸,距离陶荣太远太远。 “岂止是他?客房里还躺着一个呢。”狄仁杰叹气。 “我已经看过了,‘杀人神捕’田鹤。关亮也说了,咱们不但收容了田鹤,另外还有田鹤的瘦牛。那头牛也真瘦,除了一个晃晃荡荡的大肚子,就再也不剩什么了,要是拖到屠户那里去,杀不出几十斤牛肉来。”胡先生说。 狄仁杰把田鹤随身携带的那封信交给胡先生,胡先生看了,唯有摇头叹息而已。 疑点太多,线索太多,但无论拾起哪条追下去,都只是一场空。 吃完饭,两人的情绪更为低沉,竟然谁都不想开口,只是默然相对。 “去看看柳生牧云吧,他跟白眉道长聊了一天半晚,谈过的那些话题中,一定有些事跟遇刺事件有关。另外,柳生牧云应该是喜欢某一个名叫‘仙儿’的女孩子,当时我坐在店中,那女孩子经过后,他站在门口痴望了很久。可惜,关亮不够机灵,没有及时追上去。”狄仁杰说。 “我详细问过青书姑娘,她对柳生牧云的印象不错,觉得他与扶桑岛来的浪人完全不同,不但学识广博,而且文雅有礼。当然,扶桑的‘棋寇社’并非善类,假如他与棋寇社沾边,那我们就必须密切关注了。”胡先生说。 “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希望他是我们的朋友,而非敌人。”狄仁杰点头。 胡先生忽然又想起一事:“大人,关亮说,凌晨时闫神针来过,三针都没能扎醒田鹤,只听到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狄仁杰倍感郁闷:“正是这样,田鹤曾经醒过来,却是另外一种梦游状态,答非所问,没有头绪。”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闫神针的三根针很少失手,除非……除非……”胡先生压低了声音,“大人,非常时期,人人隐藏本相,我们不得不怀疑身边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 狄仁杰及时点头,胡先生就没再说下去。 “怀疑身边任何人”——这句话是狄仁杰从白眉书院回来的路上就想到过的。也就是说,除了死者,一切生者都必须纳入怀疑范围中来,甚至包括青书、陶荣、柳叶、胡先生、关亮、老裘在内。 只有如此,才能彻查所有疑点,一杆子插到底,令敌人无所遁形。 “田鹤的确受伤,梁山翼的细剑相当厉害,在齐鲁、淮南等地,罕遇敌手。关亮向我禀报过,田鹤送过来时,几乎断气,幸好服了大理寺的红丸、黑丸,又敷了最上等的金疮药,才勉强捡回一条命。”狄仁杰说。 “与闫神针相比,我更相信他的三根银针。”胡先生很笃定地说。 “你的意思,田鹤身披伪装,刻意对抗闫神针的三针之力?”狄仁杰半信半疑。 “大人,信与不信都没关系,任何值得怀疑的人,都可以一刀切处理,暂时投入大牢收押,慢慢审讯厘清。”胡先生说。 这种办法虽然鲁莽,但却实用。 就算田鹤、何园、孙广等人心怀鬼胎,一旦投进大理寺大牢,就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了。 “好,暂且依你。”狄仁杰说。 在“怀疑一切”的大框架下,的确容易将事情简单化,更容易梳理出主要矛盾、主要线索来。 夕阳落山时,狄仁杰与胡先生一起动身。 离开大理寺之前,他们先去了田鹤的房间外面,隔着窗户缝隙,观察躺在床上的田鹤。 关亮刚刚给田鹤敷过药,包扎伤口的布条也换过了。 田鹤还在睡觉,但鼾声有力,可见恢复得不错。 胡先生观察了许久,眉心始终皱着。 狄仁杰深知,胡先生的这种态度表明,心里已经对田鹤起了敌意。 “走吧。”狄仁杰低语。 两人离开那个房间,一同走到大理寺的门口。 “大人,我的意见是,先把田鹤投入大牢。在那里,仍然可以按时换药,吃喝也不成问题。”胡先生说。 “好。”狄仁杰没有反驳。 他需要解释,但不一定是在此刻。而且,他相信胡先生的判断,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我去柳生牧云的柳生酒家。”胡先生又说。 “我去药铺。”狄仁杰说。 关于药铺的情况,他也跟胡先生说过了。两人意见相同,那就是——切勿打草惊蛇。 两人在大理寺门口分手,各自行动。 狄仁杰抄捷径去药铺,不动声色地坐进了跟药铺有着一街之隔的小酒馆里。他已经换了便服,头顶的帽子拉低,紧紧压住眉毛,绝不会引人注意。 看起来,药铺生意不佳,门口冷冷清清。 狄仁杰低头喝酒,只用眼角余光瞥着那边。 暮色合拢之后,街道两边的店铺全都点起了灯,只有药铺里没有亮灯,仍旧黑乎乎的。 “不知道梁山翼的伤势好转了没有?”狄仁杰默默地沉思。 酒馆里只有三桌客人,除了狄仁杰这一桌,另外两桌都是两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在低头喝酒。 真正引发狄仁杰不安的,是一辆缓缓行驶过来的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药铺门口,阔大的车厢将狄仁杰的视线全部挡住。 如果药铺里的人全都上车逃遁,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狄仁杰一急,险些捏碎了手里的白瓷酒杯。 他左手一扫,一支筷子跌在地上。借着弯腰捡筷子的动作,他的视线降低,从马车下观察药铺门口。 正如他担心的,药铺里站着七八个人,不知是刚刚从车里下来的,还是从药铺后院走出来的。 “如果梁山翼撤离,就必须截住,将他活擒,带回大理寺。”他提前制定了计划。 把梁山翼和田鹤关在一起,追踪者和逃亡者见了面,就一定能找出真相了。 大约在半个时辰后,马车离开,酒馆里的两桌客人立刻跟了上去,店里只剩下狄仁杰。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药铺里向外探了探头,然后走出来,把门板装好,接着从里面关上了门。 狄仁杰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碎银子,低头出了酒馆,继续向前走。 一直到了无人之处,他倏地翻越高墙,落在药铺的院子里。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所有房屋都黑着灯,没有一点人声,连刚才那关门的活计都不见了踪影。 “果真撤离了?”他先去了梁山翼养伤的西厢,里面没有人,只留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当他走进正屋的时候,迎面看到的是一只供桌,香炉里的香还没烧完,剩下不到半寸。 桌上的供品只有水果、点心之类,没有值得怀疑之处。令狄仁杰不安的是,供桌上方的墙上既没有挂着三清像,也没贴着财神图,而是摆着一尊巨大的漆黑色神像。 那是一尊海神像,眉目五官与市面上售卖的海神像一样,只是体积巨大,至少是普通神像的十倍以上。 “海神帮撤离,难道是提前预感到了危险?”狄仁杰自问。 他在正屋里搜索,没有找到更多线索,只能再次回到海神像前。不知怎的,当他凝视神像的眼睛时,忽然觉得,那神像的五官竟然缓缓地移动起来。 “是幻觉吗?”狄仁杰站定。 神像果然在动,变成了一张高深莫测的笑脸。 “谁在后面?”狄仁杰向前一步,双手抱住神像边沿,猛地发力,将神像抱在怀中。 通常情况下,神像为铁制、木制或者皮制,不会有任何温度,任何时候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可是这一次,狄仁杰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死像”。 神像摘下后,墙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可以藏人之处。 “算了,看起来,海神帮的人全都撤离了。”他微微有些失望。 嗡的一声,他感觉怀中神像震动了一下,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抛弃一切打打杀杀,所有人和平相处,和谐友爱,这样不是更好吗?长安是天下所有人的长安,愿意来的便来,愿意走的便走,何必非得制定出种种规则加以限制?如果能达到那样一种境界,那么,州县没有边界,国家没有边界,海陆没有边界,岂不就是世界大同、乾坤一体?” 那声音非男非女,但极为柔和,一进入狄仁杰耳朵里,就令他浑身懒洋洋的,只想坐下来,喝杯茶,看看书,失去了所有警惕和斗志。 “那样当然好。”他在心底无声地回应。 尤其是那声音说的“长安是天下所有人的长安”这句话,实在是与他心中存在已久的想法不谋而合。 长安城是大唐国都,吸引着来自天下各国、四面八方的有识之士。如果能够继续包容、开放下去,则天下精英就能汇聚一堂,共同为大唐未来而携手奋斗。 那些扎根长安的外国人、外族人、外地人,经年累月下来,思乡情结淡忘之后,一定会把长安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再也离不开它。 “果然,智者所见略同,你也支持我的想法,证明我说的才是世间大道。”那声音已经看透了狄仁杰的内心私语。 “你是谁?”狄仁杰问。 “我是海神。”那声音回答。 “世间真的有海神吗?”狄仁杰追问。 “当然有海神,只不过世上存在太多无知之徒,自己看不见,就否定一切看见者。现在,你已经听到我的声音,很快就能看见我的样子了。”那声音说。 “你是海神,而海神帮一直自称是海神的门徒,以你为生命守护之神。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他们的力量根源了。”狄仁杰说。 他其实没有意识到,每一次开口,他都向着歧路更进了一步,渐渐处于那声音的引导诱惑之中。 “崇拜海神的帮派共有十几个,有些潜心向善而不得其法,有些盲目行事而不循规蹈矩,有些做事只凭自己的好恶却忽视了法令……这一切,都令我痛心,所以今天才冒昧现身,向你求个情,不知能不能答允?”那声音问。 “说吧,先说出来,再酌情商讨。”狄仁杰回答。 “饶恕一个你不能饶恕的人,放下武器,用空着的双手、双臂去拥抱敌人,直到你们彼此信任,结成崭新的同盟,互相扶持,互相提携,为了世界大同而一起努力。”那声音说。 “你要我饶恕谁?”狄仁杰追问。 “此刻不必问,到时候就知道了。”那声音回答。 “大理寺要破案,说不定将来会误伤海神帮的人。你能不能提前出手,化解这段矛盾?”狄仁杰再问。 在谈话过程中,狄仁杰深刻感觉到,怀中神像具有跃动的生命力,是一个可信任、可结识的朋友。 这正是此事的诡异之处,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跌入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 “无需化解,作奸犯科者入狱、无故杀人者偿命而已。”那声音回答。 “好,好。”狄仁杰点头,对于那声音说的话深表赞同。 “记得答应我的话,饶恕不能饶恕之人,才能成就一段绝世姻缘。”那声音再次叮嘱。 狄仁杰有些诧异,“姻缘”二字距离他的生活太遥远,而且,他的心思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件之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姻缘问题。 他把海神像轻轻地放回原处,深深鞠躬:“得罪,恕罪。” “回头吧,回头是岸,只要你肯回头,世界就将变得一片美好了。”那声音又说。 狄仁杰后退一步,缓缓回头,忽然愣住。 外面,原本是个晦暗冷清的院子,现在却突然变成了灯火通明的闹市。商贩的叫卖声、杂耍的锣鼓声、食摊上的煎炒烹炸声响成一片,来往百姓人声鼎沸,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这是什么地方?”狄仁杰倍感疑惑。 他向前走,立刻被人群裹挟住,一直向前走下去。 “去看海神公主,去看海神公主……”身边有人叫着。 狄仁杰无法挣脱人流,只能随着那些声音前进。 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到了最拥挤处时,身体竟然完全悬空,与浩浩荡荡的人流融为行进的大潮。 走了一阵,人类忽然喧嚣起来,有些鼓掌,有些大笑,有些则跳着脚向前叫着,一起呼喊海神公主现身。 狄仁杰向前望着,前方楼阁玲珑,正中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现在,舞台上空无一人,只在顶上悬垂着几十个五彩绫罗扎成的团花。 “海神公主出来了,海神公主出来了……”有人大叫了几声,全场突然静谧下来。 所有人都伸出了脖子,盯着那座舞台。 狄仁杰向四周看,目光所及之处,各种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但一个都不熟悉,似乎已经不在长安城中。 他再看身边的这些人,衣着服饰、五官相貌也不像是长安人。 “我究竟在哪里?怎么会这样?”他记起了那家药铺、离去的马车、巨型海神像以及那个极为顺耳的声音。 “是在梦里吗?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有些怅然。 如果只是做梦,就无法解决任何真实矛盾,梦醒之后,仍然回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