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坠人亡(上) 帘外人影晃动,似有一个身材苗条、发髻高挽的女子轻轻走过。 瑛妃听不见脚步声,看那女子行动的姿态,又不像是英华宫里伺候的良辰、美景、解语、忘忧四人。 “良辰。”瑛妃轻轻呼唤了一声。 那女子停住,影子映在蜀绣纱帘上。 “良辰,看看谁在那里——”瑛妃又叫。 良辰没有答应,那女子向床榻前走近了一步。 没来由的,瑛妃感到一阵极寒穿透了纱帘,扑面而来,慌忙向床榻深处一躲,用力拥紧了锦被。 她不敢再叫,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向前两步,双手扣在纱帘上。 “你是谁?是谁在那里?是……谁?”瑛妃的声音颤抖起来。 “玲珑拜见瑛妃娘娘。”那女子低声说,随即弯腰行礼。 瑛妃松了口气,只要是人,她就不害怕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良辰呢?美景她们又去了哪里?”瑛妃问。 “她们都睡下了。”玲珑回答。 “这帮蠢材,怎么能一起睡下,连个值班的都没有?”瑛妃有些生气。 “我让她们都睡下了,娘娘要怪,就怪我好了。”玲珑说。 “你?对了,你不在玲珑轩休息,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再说,你要进来,怎么没人禀报?”瑛妃质问。 玲珑的双手一分,十指探入到纱帘里面来。 恍惚间,瑛妃眼睛一花,竟然觉得对方那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闪烁着绿油油的磷光,仿佛乱葬岗子上的鬼火一般。 “玲珑,你……退下,不要过来。”瑛妃低喝了一声。 “娘娘,我是来辞行的。”玲珑说。 “辞行?你要去哪里?”瑛妃松了口气。 皇上宠爱玲珑,更兼玲珑三个月前怀了皇上的龙种,这种宠爱就无限升级,在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里一举拔尖,让后宫里每个人都觉得不舒服。这下,如果玲珑走了,后宫也就安顿了。 “去一个娘娘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走了,后宫的姐妹们就团结一心了。可是,娘娘,你要知道,就算一个玲珑走了,以后还有十个、二十个玲珑出现,争夺皇上的宠爱之心。到那时,你会怎样做?难道一个个赶尽杀绝,把她们都逼死?能做到吗?不能吧?”玲珑问。 瑛妃摇头:“我怎么会逼死别人?玲珑,你不要含血喷人。” 玲珑的脸始终藏在纱帘外面,看不清楚。不过,瑛妃定下神来,从帘外人凹凸有致、体态匀称的身姿上,能够确定那就是玲珑。 玲珑能歌善舞,每次后宫集会,都毫无异议地力拔头筹。 瑛妃看得多了,只听声音看身形,就能确认出玲珑的身份,甚而至于,她相信就算玲珑烧成了灰,自己也能认出来。 “承不承认在你,死与活在我……”那双手缩回去,玲珑的影子一闪,由纱帘外消失了。 瑛妃静等了许久,确定帘外没有动静,才一连声地叫良辰。 良辰、美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刚刚掀开纱帘,就挨了瑛妃两个响亮的耳光。 “点灯,点灯,把所有的灯点上,找人,找那贱人……”瑛妃赤着脚下床,挥着双手,魔怔了一样叫着。 英华宫内的灯全都点起来,亮如白昼一般。 十几个宫女太监里外找了七八遍,却不见有丝毫外人闯入的痕迹。 “刚刚玲珑明明来过,去,去玲珑轩,把那贱人给我揪出来!”瑛妃站在台阶上,仍然赤着脚,大声下令。 良辰和美景面面相觑,不敢擅自行动。 后宫知道皇上对玲珑的宠爱程度,一旦惊动玲珑,怕是要担杀头之罪。 “娘娘,能不能明天一早再去?自从太医诊断玲珑怀了龙种,玲珑轩已经加派了双层警卫,而且是大理寺那边派来的精兵强将。我们就算去了,也不会被拦下来,毫无用处。请娘娘三思,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良辰大着胆子相劝。 瑛妃飞起一脚,踢翻了良辰,大步下了台阶:“走,你们几个贪生怕死的蠢材,真是无用之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到这时候了,还怕什么大理寺?跟我去,把玲珑这个贱人揪出来,看看她到底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良辰被美景搀扶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瑛妃后面。再往后,是十几个诚惶诚恐的太监,全都哈着腰跟着,个个都怕大祸临头。 “大人,夜深了。”胡先生走近狄仁杰身后,低声说。 狄仁杰一直抬头望天,视线落在斗牛之南。 “胡先生,你向斗牛看,有一颗亮星的光芒突然变得极暗。我注意到,大约在丑时初的时候,它还亮得像夜明珠,现在却几乎看不到了,只是在运足全部目力的时候,勉强看得见。”狄仁杰没有转头,向天上一指。 胡先生也向天上看,稍后才回答:“是,我看到了。那颗星就要坠了——不,突然亮起来了,大人,情况似乎不太妙……” 狄仁杰也看到,视野之内,那颗变暗了的星突然光华大增,然后突然斜向南去,飞速坠落,划出一道诡异的光线,直至消失在无尽的黯淡夜空之中。 “星坠,大凶兆。”狄仁杰吃了一惊,低叫出来。 隔着一道院墙,就是皇上下令层层保护的玲珑轩,里面被金屋藏娇的正是怀了龙种的玲珑。 后宫形势复杂,皇上深谙此事,故此下旨,令狄仁杰精选大理寺的得力干将,组成两支部队,昼夜倒班,负责玲珑轩的安全。 胡先生面容变色,指着墙里。 此事事关重大,他虽然意识到某些事,却张口结舌,不敢说出来。 “陶荣,去找掌班太监来。”狄仁杰向左边挥手。 作为他的学生、助手、保镖,陶荣无时无刻不在,始终不离开狄仁杰二十步范围。所以,狄仁杰一挥手,陶荣便从太湖石上弹身而起,大步走向玲珑轩的门口。 “如果星坠应在玲珑妃或者龙种身上,那就……”胡先生回过神来,凑近狄仁杰,在他的耳边低语。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狄仁杰沉声回应。 大理寺的人马负责保护玲珑轩的安全,一旦这里出事,皇上第一个要责罚的就是大理寺。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从来就没准备推脱责任,无论是皮毛小错还是弥天大罪,他都勇气一个人顶起来,绝对不累及手下人。 “大人,我们几个,生死跟您在一起。”胡先生说。 “什么什么?什么生啊死啊的?”柳叶从桂花丛里钻出来,鬓发上、衣服上带着醉人的桂花香味,睡眼惺忪,搓揉不止。 “没事。”狄仁杰淡然地挥手。 陶荣到了玲珑轩门口,刚要抬手叩门,西面的拱门处就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十几人急匆匆地过来。 狄仁杰向西看,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转过拱门,大踏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西宫瑛妃。后面的宫女和太监提着灯笼簇拥着,透着无尽的杀气。 狄仁杰立即迎上去,胡先生与柳叶一左一右跟随。 “见过瑛妃娘娘。”狄仁杰向前行礼。 “滚开,打开玲珑轩——”瑛妃大喝一声,惊得宿鸟高飞。 “更深人静,娘娘有什么吩咐,不如明天清晨再过来。玲珑轩已经熄灯安歇,不便打扰。”狄仁杰说。 他的责任是保护玲珑轩,这种时刻,玲珑一定安睡,冒昧搅扰,只怕对龙种不利。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孰重孰轻,他还是绝对分得清的。 “叫那贱婢出来,我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跑到我的英华宫去装神弄鬼吓人?”瑛妃大声问。 她来得太急,发髻都来不及梳理,披头散发,乱成一团。 “瑛妃娘娘说的是玲珑妃吗?她一直在玲珑轩安睡,从未出来过。”狄仁杰回答。 “不可能,叫她出来,就在刚才,她跑到我宫中,站在床榻前向我辞行——”瑛妃说。 第2章 星坠人亡(下) 夜风微凉,露水深重。 说到这里时,瑛妃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英华宫过来前,她一直处于暴怒状态,既听不进良辰的劝告,也没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现在,她的头脑稍稍冷静,发现“玲珑夜探英华宫”的事并没有真凭实据,反而像是一场噩梦。 “来人啊,不好了,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玲珑轩内突然有人大叫。 起初只是一个宫女的尖叫声,接着是几个、十几个人一起尖叫。 玲珑轩的大门猛地打开,几个宫女从里面连哭带叫地冲出来,把陶荣撞到一边去。 “柳叶,带人约束她们,不要乱。”狄仁杰回头吩咐。 柳叶答应一声,迅速行动,将六个宫女、四个太监控制起来。 “胡先生,随我进去看看。”狄仁杰不再理会瑛妃,转身向玲珑轩里跑。 瑛妃愣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人死了,是玲珑妃。”陶荣反应极快,狄仁杰到了玲珑轩门口时,他已经从宫女嘴里套到了实情。 狄仁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惶惑,刚刚那亮星飞坠已经让他心里有了不祥的预兆。 按照先秦玄学理论,银河繁星无数,每一颗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大人物对应亮星,而小人物对应的星星则近乎不可见。 亮星先是黯淡,接着复亮后飞坠,等于是一个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是一种明显之极的大凶兆。玄学术士修炼到极高明的境界之后,就能明确指出某一颗坠星代表哪一个人,比如三国时五丈原一战,魏国大将军司马仲达就从星坠中洞悉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之死的绝密消息。 至于普通术士,只能由星坠看出“大人物之亡”,却无法迅速知道对应的是谁。 胡先生脚下一绊,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这消息太过惊人,若是玲珑妃、龙种都没了,皇上怪罪下来,只怕大理寺要难逃重罪。 “等等我,我来了。”柳叶放下手边的事,飞奔着跟上来。 玲珑轩内灯火寥落,宫女太监们逃得太慌,根本来不及将所有灯盏点上。 “在蓓蕊阁。”陶荣脚下掠风,在前面引路。 四人进了蓓蕊阁,看见床榻前的三重纱帘都已经撩起。 香樟木榻上,玲珑无声地平躺着,一只手垂落在床边,一动不动。 “柳叶,看看。”狄仁杰沉声吩咐。 柳叶平时虽然顽皮,但在这时候却心思灵动,知道三个男人进了玲珑轩,也不敢接近玲珑,所以才及时跟进来。 她在玲珑的腕脉、鼻孔、颈侧、胸口连续摸了四摸,回头禀报:“大人,已经……已经断气了。” “伤?”狄仁杰又问。 柳叶飞快地上下检查一遍,再次回禀:“没有任何伤口,没有毒杀迹象,不像他杀,而像是心脉自断而亡。” 要想探明玲珑的死因,大理寺有全国最好的仵作,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给出最准确的判断。 胡先生松了口气:“大人,不是他杀,还好,还好。” 自进来后,陶荣一直没开口,只是警觉地向四面观察着。 “陶荣,说。”狄仁杰吩咐。 陶荣口齿清晰地回答:“大人,四周门户紧闭,没有厮杀迹象。地上的脚印虽乱,却都是宫鞋留下的。空气正常,只有焚香余味。我同意柳叶的判断,人是自然死亡,没有任何外力参与。现在,我只能粗略猜测,玲珑妃身体藏有旧疾,怀有龙种之后,身体不堪重负,引发旧疾而亡。” 在狄仁杰看来,这已经是最合理的判断,九成九接近真相。 陶荣与柳叶跟随他四年,已经学到了他的很多本事,在侦缉办案中善加运用,成效显著。 “退出去吧,通知大理寺,叫最好的三个仵作过来。”狄仁杰说。 事到如今,已经无话可说。最令狄仁杰受挫的是,玲珑轩内整晚毫无动静,星坠事件刚刚发生,瑛妃刚到,玲珑妃就无故而亡了。 四人退出寝宫,站在台阶下。 大门已经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星坠是真正的不祥之兆。”胡先生喃喃地说。 狄仁杰皱眉:“胡先生,暂且忘了星坠,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大理寺最重要的工作是查找线索,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问题一一找出来。凡是咄咄怪事,必有妖邪丛生。” 胡先生比他年龄大,两人之间平时的关系并非严格的上下等级,而是亦师亦友。 “大人,我……的确有些失仪了,因为不但是今晚刚刚看到的星坠,而是有个人提前十日就预测到了今日之变。”胡先生凑近狄仁杰,声音压到最低。 “什么?”狄仁杰一怔。 “星变、宫变,都预测到了,而且时辰都差不了多少,说是在丑时初末之间。”胡先生说。 “胡先生,你是不是被人蒙哄了?那些江湖术士的话听听也就算了,真能预测吉凶、指点未来的话,早就一跃成为大唐国师,何必隐藏民间,只做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柳叶在旁边偷听,立刻反驳胡先生的话。 她与胡先生的年龄相差甚多,平时胡打胡闹惯了,胡先生根本不以为意。 “小声些,嘘——”陶荣在柳叶胳膊上一推。 “回去再说——陶荣,再传一遍命令,带大理寺特赦腰牌,去宫门外带仵作们进来。”狄仁杰吩咐。 陶荣拱手答应,临去之前,再次正色叮嘱柳叶:“不要乱开口,警惕四周,即便玲珑妃不是他杀,也得提防有贼人暗袭。记住,凡是我离开大人身边之时,就由你来接力护卫,不得有误。” “是,遵命,陶大人。”柳叶拱手。 在大理寺中,除了狄仁杰之外,柳叶最尊重陶荣,也最爱跟陶荣在一起,当他的跟班小尾巴。所以,只要是陶荣正色下令,她一定严格遵从,不打折扣。 陶荣飞速离去,把守大门的大理寺人马稍稍分开,接着聚拢,不让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宫女、太监们看到玲珑轩内的情况。 “玲珑轩出事,最得意的就是那边了。”胡先生向门外指了指。 玲珑得宠前,皇上最宠瑛妃。御医朱鹊一诊断出玲珑怀了龙种的结论,瑛妃即近乎失宠,皇帝不但极少留宿英华宫,甚至几天都不过去,将瑛妃忘在脑后。 “不是他杀,罪责就牵扯不到英华宫。”狄仁杰说。 “至少有几十种方法,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了,外表如同无疾而终。”胡先生说。 狄仁杰再次皱眉,因为胡先生说的是实情。那一类方法并不复杂,连大理寺都懂得一些。 当下,只有等仵作们到了,才能探查出玲珑真正的死因。 死一个妃子不重要,皇上后宫那么多妃子,就算死一个宠妃,还有另外的美人能够取代。相反,御医朱鹊每隔三天就来给玲珑诊脉一次,次次都说她怀的是龙种。玲珑一死,龙种胎死腹中,这才是天大的祸事。 “朱鹊……朱鹊……”狄仁杰沉思了一会儿,挥手吩咐,“柳叶,派个人,去请御医朱鹊过来,与仵作一起验尸。” 在他看来,如果玲珑身患其它绝症,朱鹊应该诊断得出来。假如问题出在朱鹊知情不报上,大理寺就会洗脱罪名,丝毫不受牵累。 柳叶马上照办,有人飞奔去太医院请人。 玲珑轩内外突然鸦雀无声,狄仁杰立刻明白——“皇上来了。” 第7章 夜半离歌(上) 原来,那座塔并非白纸糊成,而是使用了一种透明的材质,类似于东海鱼皮一般。 “我们做的,只是上天的旨意行使在大地上,不过借着我们的手脚去达成罢了。我不做,虽百死而不得成仙,你不做,当下就有塌天大祸。天要你做事,容不得你有半分反抗……”天竺僧说。 狄仁杰凝视塔里的烛火,渐渐的,他觉得说那些话的人变成了自己,而不是天竺僧。 换句话说,那是他自己的心声,只不过借着天竺僧之口表达出来而已。 “既然不得不做,只有华山一条路,还犹豫什么呢?”他问自己,同时,天竺僧也在问他。 “我答应了。”他昏昏沉沉地点头。 “一定会安然无恙、皆大欢喜的——人在做,天在看。天降旨,人遵行,如此而已。”天竺僧说,这句话也深深地印刻到了狄仁杰的心里。 狄仁杰想起身,耳畔突然传来小女孩的欢笑声:“爹爹,爹爹,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他向右面看,红花绿叶丛中,一个小女孩探出半边脸来,脸蛋绯红,眼珠漆黑,发辫低垂,笑容灿烂。 “是谁?”他下意识地问。 “爹爹,来追我呀,来追我呀……”小女孩叫着,向他招手。 狄仁杰有些犹疑,小女孩那张脸似曾相识的,但却实在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了。 “你是谁?你爹爹是谁?”他又问。 小女孩笑着,甩下一长串银铃样的清脆笑声,消失在花丛里。 狄仁杰隐约记得,花丛后面就是太湖石,太湖石环绕着一池碧水。 “小心,不要在湖边跑,小心掉下去!”他急忙起身,想去追赶小女孩,身子一软,扑地而倒。 他当然不是小女孩的爹爹,但他隐约想到,自己与小女孩、小女孩的爹爹都相识。 花丛后面传来“噗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狄仁杰心急如焚,不顾半身瘫软,双臂发力,向着花丛爬过去。 过了花丛,果然如他所料,小女孩坠入了太湖石围着的澄碧小湖中,身子一起一伏,双臂拼命挣扎。 “我来了,别怕——”狄仁杰翻过太湖石,一跃入水。 他本来颇通水性,可惜此时半身发麻,不能动弹,一入水即下坠,根本来不及划水,便遭了灭顶之灾。 “大人,大人,大人……”耳畔又有呼唤声,但这次叫他的却非常熟悉,正是柳叶。 狄仁杰睁开眼,自己已经在楼下大厅里,四周站着十几名斥候,脸上全都是错愕莫名的表情。 “哦……小女孩呢?是不是救起来了?”狄仁杰低声问。 “大人,您醒醒,先清醒清醒再说。”柳叶回手,从水盆里捞起一块手帕,绞干了水,递到狄仁杰手中。 狄仁杰用手帕擦亮,头脑立刻清醒,这才明白,小女孩落水的那一幕只是幻觉。 “我怎么……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微微吃惊,觉得身上多处酸疼,额头上沾到手帕的地方全都火辣辣作痛。 “您这个……您从天竺人的房间里冲出来,飞身下楼,跌了一跤,一路叫着‘救人’……不过还好,我们人多,很快就搀住了您,躺在这里歇了一歇,擦了把脸就好多了。”柳叶苦笑着说。 斥候们一起点头:“是是,大人,柳叶姑娘说的全是实情。” 狄仁杰明白,自己的情况比柳叶说的更坏,但大家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才简要说明,不谈细节。 “不要进那屋子,我会向皇上禀报。现在,扶我去见陶荣。”他彻底冷静下来。 魔由心起,幻由心生。自己身体里有心魔,无法收服,自然怪不得别人。 柳叶搀着狄仁杰向侧面去,进了一间小小的花厅。 陶荣斜靠在一张罗汉床的床脚,浑身五花大绑,满脸都是长短不一的擦痕,衣服上除了土就是水,情况十分狼狈。 “好了,没事,没事。”狄仁杰的心情十分沉重,但表面不动声色。 很明显,如果第一个进入天竺僧房间的不是陶荣而是自己,毫无防备之下产生幻觉,只怕也会弄得如此狼狈。 “陶荣,醒醒吧。”狄仁杰在床边蹲下,轻轻拍打着陶荣的肩膀。 陶荣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吓得柳叶连连倒退。 “一切都过去了,心魔虽然来势汹汹,却也只是心中所想。不想,心魔瞬间即灭;无思,心魔就无所乘借。还记得吗?我带你读《道德经》,其中有‘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的句子。心魔在自己心中,战胜心魔即是战胜自己,唯有真正强者,才能做到。陶荣,想想经卷上那些发人深省的句子,每一句都是克制心魔的武器……”狄仁杰低声说。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连续背到十几遍上,陶荣眼中的凶光渐渐隐退,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 柳叶聪明,马上出去,将水盆端来,绞了凉手帕,给陶荣擦脸。 “疼,疼……”陶荣转动着脖子躲闪,突然叫出声来,“大人当心,天竺人擅长幻象变化,不能轻敌——” 这一下,他从心魔与幻象的束缚中一跃而出,神志恢复清醒。 其实,即使在混乱迷失之中,陶荣记挂的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狄仁杰。 “没事了,解开绳子吧。”狄仁杰起身。 柳叶性急,来不及解绳扣,掏出小刀,连挑了几下,绳子纷纷断落。 陶荣不顾脸上的伤口,狠狠地洗了把脸,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目前来看,天竺僧对皇上有用,我们暂且不追究他的蛊惑罪责。现在,我们回大理寺去,暂时休整,然后我进宫求见皇上,把这边的情况一一汇报。”狄仁杰说。 大事当前,他及时开口指明方向,不给陶荣、柳叶发牢骚的机会。 “这人呢?”柳叶向头顶一指。 狄仁杰摇头:“不用管他,长安城是他的目的地,轮回转生玲珑塔建好之前,他不会走。” 这就是现实真相,也是接下去唯一的一条路,不会有其它更大的变化。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柳叶取出金创药,给陶荣敷在脸上。 之所以先回大理寺,就是因为狄仁杰想听听胡先生的意见。 当他见到胡先生时,对方先报告了另外一件事:“刚刚我带着特赦腰牌,以大人传话聆讯的理由,已经抓了御医朱鹊过来。” 狄仁杰一惊,接着一喜,脱口称赞:“好,抓得好。” 关于玲珑之死,朱鹊责任重大。身为御医,如果朱鹊连玲珑身体里的隐疾都诊断不出,就是最大的失职,罪当斩首示众。所幸,皇上沉浸在失去玲珑的悲伤里,还没来得及传召朱鹊治罪。 “一路上,我已经审问过。他说,玲珑妃的身体没有任何隐疾,双重脉象跳动稳健有力,证明母子身体全都正常。这类半夜暴亡,唯一的原因就是‘天谴、天杀、无疾而终’。真的这样,就算扁鹊再世、华佗转生都无计可施。”胡先生说。 表面看来,朱鹊的解释毫无破绽,因为“隐疾、天谴”是任何大夫都无法预知的,人算不如天算,仅此而已。 “调查他的家人、财产、好友。”狄仁杰吩咐。 胡先生点头:“已经派人调查去了。” 第9章 鬼影迷离(上) “于公公。”狄仁杰拱手见礼。 “狄大人,不要多礼了,赶紧上车,跟我回宫,皇上急召……急召。”于公公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手,绝望的眼神之中终于出现了希望之光。 狄仁杰上车,再次请示:“公公,我还有四名得力手下,如果方便,可否让他们一起跟随进宫,至少能够为皇上分忧?” 于公公挥手:“随你,随你便就行。赶紧,快马回宫。” 狄仁杰向外面打了个手势,陶荣看得分明,与其他三人上马,跟在宫中的马车后面。 “公公,出了什么事?”狄仁杰又问。 于公公攥紧了双拳,眼神再度变得绝望:“玲珑妃出现了——玲珑妃的鬼魂出现了,并且给皇上留下了第二封信。她在宫里唱歌,边行边唱,很多人都听到了……她唱的都是皇上过去最喜欢听的那些汉乐府里的歌,都是……两情相悦时的歌,但现在一人一鬼,如何两情相悦?只能说是……只能说是她要带着皇上一起走……狄大人,你掌管大理寺,这件事是你的职权管辖范围,你一定要管,你一定要管……” 狄仁杰皱眉,他在噩梦之中经历的事竟然出现在皇宫中,这似乎不仅仅是巧合。 “公公莫慌,玲珑妃……的鬼魂唱的是什么歌?”他问。 “唱的是《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陵,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呵呵,呵呵……”于公公不但回答了狄仁杰的问题,而且尖着嗓子模仿玲珑的声音唱了几句。 狄仁杰脸色微变,当然不是因为于公公的惨淡歌声,而是因为这首曲子中的含义。 《上邪》描述的是一个痴情女子对于情郎的痴缠,哪怕天地毁灭、人间消弭,也要与情郎不离不弃。如果玲珑妃唱这首曲子时想的也是与皇上痴缠,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宫中守卫呢?难道一个都不在皇上身边?”狄仁杰又问。 宫中守卫都是皇上亲信,纵然比不上大理寺人马的骁勇善战,但关键时刻在皇上前面搭个人墙还是绰绰有余。 “我跟随皇上在御书房读书,守卫们都在门外阶下。那女子……玲珑妃不知怎的就走进了御书房,用袖子遮着脸,边歌边行。我和皇上都被吓住,等她离去,才想起来招呼守卫。可是,值班的三十名守卫搜遍了御书房周边的庭院,却找不到半点有人闯入的痕迹。就在玲珑妃走过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的是‘建塔’两个字。”于公公回答。 狄仁杰不得要领,从于公公的描述中听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建塔,建塔?看来,玲珑妃是等不及了?”狄仁杰自言自语。 狄仁杰对于世间究竟存在不存在鬼魂持保留态度,在侦缉办案时,他也有过鬼魂搅扰的经历,但查到最后,所谓“鬼魂”都是生人假冒,目的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掩人耳目。 这一次,皇上和于公公都看到了一个“貌似”玲珑妃的人,只是后者用袖子遮着脸,没有以真面目示人,这也就留下了“生人假冒”的极大可能性。 马车驶入宫门,于公公的精神陡然紧张起来,从车帘一角向外偷偷窥视着。 “公公不要紧张,皇上没有亏待玲珑妃,就算她的鬼魂回来,也是囿于对皇上的旧情难忘,而不是含冤寻仇。所以,公公大可放心,玲珑妃不会为难任何人。”狄仁杰说。 “啊——对对,狄大人说得对极了!”于公公回过头来,惨白的脸上突然有了血色,“我为什么要如此害怕?我又没害过玲珑妃,自从她怀了龙种,我每次去玲珑轩都会送一大堆补品过去,根本没有慢待她、亏待她,她怎么会害我?哈哈,我刚刚真的是太失态了,太失态了……” 这正是狄仁杰的高明之处,他擅长推理逻辑,轻易就能将很多看似复杂的问题迅速简单化,变得脉络清晰,一目了然。 就像现在,只要于公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么,就算玲珑妃的鬼魂当下出现在马车车厢里,他也根本不必害怕。 “好了,希望皇上也能想清楚这一点,那就什么都不怕了。”狄仁杰说。 现在,马车恰恰经过玉带河上的金水桥,向前是御书房,向左则是玲珑轩。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马车外,女子的歌声突然响起来。 于公公尖叫一声,从座位上滑下来,屈身抱头,双手捂着耳朵,浑身筛糠,牙齿发出嘚嘚乱碰之声。 “玲珑妃,玲珑妃,我没害过你,要找对头就去英华宫,别来找我,别来找皇上……你去英华宫,去找瑛妃,别来找我们……”于公公语无伦次地叫着,头向座位下面钻,根本顾不了自己的颜面。 狄仁杰并不着慌,淡淡地微笑着,撩起长袍下摆,塞在腰带上。 他这次入宫,故意没有穿官靴,而是穿着薄底快靴,就是为了应付眼前的混乱局面。同时,他的靴筒里插着一把大理寺特制的解腕尖刀,刀刃特别研磨过,血槽开得又宽又长,是贴身搏击、深夜暗杀的绝对利器。 现在,他倒是希望玲珑能够出现,先解决了这个鬼魂夜半离歌的大麻烦再说。 歌声越来越近,狄仁杰撩起车帘,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侧耳倾听,歌声似乎就在桥下。 “我出去看看。”狄仁杰低声说。 “不要去狄大人,留在车里,留在车里……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什么都不要管,就留在车里,快走,快走……”于公公胡乱嚎叫着。 马车继续前行,歌声渐渐飘得远了。 狄仁杰皱着眉,摸了摸靴筒里的刀柄,又把衣服的前襟又放下来。 因为大理寺的工作状况特殊,所以皇上恩准,任何时候狄仁杰都可以带着短刀来见。 他再度撩起车帘,向后面望去。 胡先生等四人距离马车二十步,坐在马上,不断地向四周巡视。 任何人入宫,行动都会受限,不可随意走动,更不能拔刀弄剑。否则的话,就会被当做刺客拿下,甚至遭到金瓜武士当场击杀。 “再等等吧,见了皇上,或许就有分晓。”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压抑内心的焦躁,继续安坐。 马车到了御书房,有小太监过来迎接,把于公公搀扶下去。 “走吧狄大人,跟我去见皇上。”于公公恢复了常态。 两人进了御书房,皇上正在灯下看书。一见到狄仁杰,皇上立刻将书扔开,绕过龙书案,大步迎上来。 狄仁杰跪拜见礼,皇上急匆匆地吩咐:“其他人都出去,把门关上,不经我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于公公噤若寒蝉,马上带人出去,轻轻关门。 “我听到玲珑在外面唱歌,接着到这里面来,又留下了一封信。狄仁杰,我命你办的事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皇上压低了声音问。 狄仁杰没有顺着皇上的话题做出任何承诺,而是冷静地将东坊悦来客栈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既不添油加醋,也不胡乱吹嘘。 他知道,于公公送去的书信也是皇上授权,所以对于天竺僧的描述尽量中肯,不褒不贬。 第3章 轮回之塔(上) 大理寺的人全部退开,皇上只带着大太监于公公进来,但没有进寝宫去,而是上了台阶,站在走廊里,扶着于公公的手向里面望了几眼。 皇上的表现出乎狄仁杰的预料,本来他以为皇上看到玲珑暴死,一定会痛哭流涕甚至失态倒地。要知道,自玲珑怀有身孕以来,皇上对她的珍视超过所有人,已经落得宫廷内外的很多非议,并且有坊间传闻指出,玲珑很有可能是绝世灾星降落长安,专为惑乱君王而来。 “狄大人。”于公公叫了一声。 狄仁杰上前,于公公就缓步撤开,勾手示意,让狄仁杰到皇帝身前说话。 “都出去吧。”于公公向着胡先生、柳叶摆手,三人出去,反手关闭大门。 当下,玲珑轩里只剩皇上和狄仁杰,还有就是寝宫床榻上躺着的玲珑。 “此事早有凶兆。”皇上开口,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悲伤,但更多的是怅然和无奈。 “恳请圣上解微臣之惑。”狄仁杰说。 “我刚刚在御书房读书,丑时初,目睹了斗牛星坠。有人说,那颗星代表的就是玲珑,星坠即表示她已经离开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也带着腹中的……但我不伤心,因为她还会回来。”皇上说。 狄仁杰无法理解皇上的最后一句话,屏住呼吸,专心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字半句。 “我不知道真假,但玲珑却给了我答案。”皇上接着说。 狄仁杰更是不解,不知“答案”为何物。 皇上向袖子里一掏,扯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素绢手帕,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展开手帕,发现上面用透明丝线绣着一幅图画。 走廊里光线黯淡,他一时间看不清那图形的详细样子,只觉得那是一座尖塔。 “有人说,那是玲珑的宿命,生而死,死而生,欲求永生先求身死,欲得龙种先过轮回。我极爱玲珑,她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们两个就像古藤高树,彼此痴缠,终此一生,不能分开。如果死了就能永生,那么,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不是吗?”皇上自言自语。 狄仁杰久久不能开口,因为他对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理解不透。 自他掌权大理寺以来,这样的状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皇上,请恕微臣愚钝眼拙,看不清这绢帕上的图画,现在我得进寝宫里去,端一盏灯出来。”狄仁杰说。 皇上似乎没听见狄仁杰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满朝文武之中,我只相信你。你说,这座塔、这个人、这件事可信吗?大理寺集结了天下最擅长侦缉办案的智者高手,你去,集合所有人的智慧,将这件事分析得一清二楚,再来向我禀报。三日,我只给你三日。三日内,如果你不能给出答案,那么,大理寺全部人马人头落地,一个不留。” 狄仁杰听清了最后一段话,肩上顿时如同压了一副千斤的担子,弯腰拱手,很久直不起身来。 “做事吧,三日后黄昏,我在御书房等你。”皇上转身,缓步下了台阶。 于公公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搀住皇上的手臂。 “上次给你的特赦腰牌一直带着吧,任何时候亮出来,九城之内,畅行无阻,宫外的文武百官、宫内的所有嫔妃都会给你面子,大开方便之门。”皇上又说。 于公公搀着皇上向外走,直到走出玲珑轩的大门,狄仁杰都没有起身,一直保持着深深鞠躬的姿势。 胡先生和柳叶回来,一边一个,把狄仁杰扶住。 “大人,不妨事的,天塌下来,大理寺的人一起帮你扛着。”柳叶低声说。 胡先生见多识广,从狄仁杰的沉重表情上看出,又发生了比玲珑暴死更严重的事。 “大人,有事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分担?”胡先生说。 “去……端一盏灯来,我要看……看看这张手帕上的图画。”狄仁杰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地坐在台阶上。 皇上只给了三天的期限,将判断未来的权力交给狄仁杰。大权力带来的是大麻烦,因为无论回禀皇上“信或者不信”,都会引发连环危机。 狄仁杰并不相信“一座塔”就能让玲珑死而复生,这是术士们经常采用的行骗手段,但这一次单单靠着“骗”是不能过关的,因为皇上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玲珑。 三天之后,狄仁杰给出“相信”的答案,也只不过是将大理寺所有人的性命延续到“塔成之日”。到那时,玲珑不能死而复生,大理寺所有人就要集体陪葬了。 柳叶向寝宫内望了望,缩了缩脖子,没有挪步。 “还是我去吧。”胡先生说。 “鬼气森森,怪吓人的。”柳叶伸了伸舌头。 胡先生走进去,端了一盏灯出来,放在石阶上。 狄仁杰展开绢帕,凑近灯盏。 他看清了,绢帕上绣的是一座高塔,飞檐斗拱,共有七层,与长安城里的几座塔略有不同。 “大人,是一座塔……不过是一座塔而已。”柳叶嘴快,立刻说出自己的答案。 狄仁杰将绢帕反过来复过去看了十几遍,除了那座塔,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那座塔的怪异之处在于,仅在塔基部位开着一扇门,其余位置从上到下无门无窗。 “没有门窗的一座塔,跟砖窑有什么区别呢?”柳叶又轻轻嘀咕。 “大人,有什么话直说吧,不要让我们猜谜了。”胡先生开口。 狄仁杰知道这只绢帕的重量,如果处理不好,大理寺将面临灭顶之灾。 “皇上说,有人告诉他,修建这样一座轮回之塔,就能让玲珑重生。而且,重生是玲珑能够活下去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必须要建立这样一座塔……”狄仁杰说。 他的思路没有理顺,说着说着,自己就停住了。 柳叶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什么?建塔才能让玲珑妃重生?先死了才能活下去?这算是什么道理?骗鬼吗?” “不要乱说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别满嘴鬼啊鬼的。”胡先生假装沉下脸来。 “人死了再重生——还说不是鬼?哎呀大人,这根本就是谣传,当不得真。按你的说法,费尽力气建一座塔出来,玲珑妃却不能重生,这个罪过要赖在谁头上?不会赖在大理寺头上吧?”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真要赖在大理寺头上?还讲不讲理了?”柳叶气得跳起来,险些踢飞了那盏灯。 自打从政起,狄仁杰就明白,天下人都可以讲理,唯有皇上不用讲理,因为皇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任何人都得遵照执行。 “胡先生,我们有太多事需要做。所幸,我们还有三天时间,足够了。”狄仁杰微笑着说。 胡先生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只要狄仁杰还能微笑出来,事情就有转机。就算天塌下来,那种微笑都能发挥神力,把掉下来的天再托上去。 天明时,狄仁杰回到大理寺。 刚刚用过早饭,陶荣就把仵作的验尸报告送来。 “说说看,我要听你的想法。”狄仁杰没有去看那些文字,他相信,陶荣已经洞察一切,而且有自己的独到观点。 “是,大人。”陶荣行礼。 “坐下说,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狄仁杰说。 这是他的口头禅,哪怕时间紧张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刻,他也可以保持如此的镇定,好让大理寺的全部人马大放宽心。 他是大理寺的最高掌权人,这是他的最大责任。 第4章 轮回之塔(下) “玲珑妃心脉自断,无外伤,未中毒。死是死了,但她身体里有某种力量,能够控制皮肤、肌肉、骨骼的生命,虽死犹生。也就是说,至少不入葬,几日之内身体也不会发生任何问题。能够达到这一点,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独特体质的原因,暂时无法分辨。其它的,没有任何发现。我也挨个审问了玲珑轩的宫女和太监,他们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绢帕和塔的事。”陶荣回答。 “躯壳得以保存,灵魂不失去处。古代成仙者莫不如此,难道皇上说的轮回之事是真的?”狄仁杰喃喃低语。 他自幼博览群书,进入大理寺之后,也没有丢下这个习惯。 在很多古代修仙笔记中,他反复看到“躯壳”之说。修仙者白日飞升之后,灵魂脱离身体,飘飘荡荡而去,身体就变成了一个空的“躯壳”,仿佛夏日老树上的蝉蜕、草丛里的蛇蜕一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 一般而言,成仙者不会回头,往往一去不返,留在世间的躯壳最终被家人弃置,碎裂消弭,不复存在。 只有那些成仙后返回的人,才需要躯壳,灵魂可以重新钻入躯壳内,就等于是原先那个“人”复活过来了。 按照狄仁杰估计,玲珑“不朽”,保留躯壳,就是为了轮回之后重生。 “大人,于公公差人送信来。”柳叶从外面飞奔进来,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 胡先生一路跟进来,替狄仁杰接过信函,马上拆开,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展开那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东坊悦来客栈,天竺,宝密树。信与不信?可与不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后面没有落款和印鉴,但却绝对不是于公公的口气。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口述,于公公代笔,将这个线索授予狄仁杰。 狄仁杰看完,交给胡先生,示意三个人轮流观看。 这封信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狄仁杰去找这个天竺来的人。 “大人,我去,先把这人抓了再说。”柳叶跃跃欲试。 发生了这么多事,却没有可用的线索,令柳叶十分郁闷,空有一身力气无处发挥。现在,既然于公公提供了准确人物,她只要带人过去,半个时辰内就能把人抓回来。 “陶荣,你去。”狄仁杰说。 “大人,你——”柳叶立刻噘嘴。 “是,大人。”陶荣立刻站起来。 “不是抓人,是请人。”狄仁杰补充。 “明白,大人。于公公根本没有指出那人是罪犯,所以不必如临大敌,或许是我们的帮手也未可知。东坊距离大理寺六条街,我先出马,沿途之上每一条街设置三组流星斥候,随时向您报告情况。”陶荣说。 陶荣办事,狄仁杰一向都放心。 “东坊那边人员混杂,多多提防意外。”胡先生叮嘱。 “有事就派人叫我。”柳叶也补充。 每当有大事发生,四个人就会心意相通,连为一体,相互弥补不足,团结得如同一个人。大理寺高手众多,但真正能跟狄仁杰形成贴心关系、共同进退的,数年下来,仅有胡先生、陶荣、柳叶三人而已。 “一切都晓得。”陶荣笑笑,大步走出去。 “小伙子忙了整夜,一点都不见疲惫,果然年轻就是好,什么事都扛得住。”胡先生不禁感叹。 “嘻,年轻年轻,胡先生啊,你总是把自己说得好像很老似的,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其实啊,你一点都不老,上次去东坊的时候,几个胡族歌姬围着你动手动脚的,肯定是看上你了。”柳叶大声跟胡先生开玩笑。 “胡说,胡说,我是汉人,怎么可能跟胡族歌姬搅在一起?”胡先生反驳。 “我有证据,也有证人,对了,陶荣回来就是证人,他也看到了……”柳叶不依不饶。 一老一少的吵嚷声驱散了狄仁杰头顶的愁云,他能猜到,胡先生和柳叶故意拌嘴,就是为了替他解忧。 “胡先生,你去查宝密树和那座塔的资料。柳叶,检查马匹兵器,随时准备驰援东坊。”狄仁杰吩咐。 当他的头脑恢复冷静之后,就能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做事,而不是闷头不语。 柳叶答应一声,赶紧跑去马厩,亲自检查状况。 胡先生效率更高,狄仁杰一开口,他已经将那座塔的资料说出来:“天竺国向西的大漠中有类似的高塔,但都是金赤色,只有一个入口。当地民众对这种塔顶礼膜拜,认为塔里充满神力,能够阻止身体腐烂,而且某一类人能够借助于神力轮回转生。有实例记载,某人死后送入塔里,在一段日子后自己从塔里走出来,已经复活。但是,究竟如何‘复活’,并无下文。” 狄仁杰点头:“嗯,我也记得看过类似的秦汉江湖野史记载,但只是寥寥几句,详细情况,无人能够提供。假如绢帕上绣着的就是那种塔,看起来皇上说的也就不全是空穴来风了。” 关于轮回转生,狄仁杰读过太多资料,因为大理寺是一个“生、死”关口,很多犯了罪的官员进了这里,唯一的盼望就是“轮回转生”,先死后生。 当然,那些被斩首的罪臣最后有没有“转生”,谁也不知道,至少没有一个人回来向狄仁杰报到过。 “那么,就向皇上回复‘相信、建塔’?”胡先生问。 狄仁杰长叹一声,指着桌上的那封信:“等陶荣回来,一切就有可能水落石出了。胡先生,我们都是读书人,你昨晚也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果没有来自皇上的当头重压,我们会选择相信吗?” 胡先生苦笑着摇头:“我会选择不信,先将玲珑妃下葬,然后再想办法消弭皇上的悲伤。” 外面有流星斥候飞马来报:“报狄大人,陶荣已经过了六条街进入东坊。” 狄仁杰挥手:“去吧,再探再报。” 马上人旋即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自从狄仁杰执掌大理寺,就将情报工作提高到首位,亲自培训了三百名流星斥候,关键时刻在九城之内来回穿梭,向他报告一切动向,等于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一般。 “我在想……大人,如果不派陶荣去,而是您亲自去,又会怎样?”胡先生忽然问。 狄仁杰立刻回答:“我想过,但我的状态、心情、气势都很差,一旦与关键的陌生人对阵,只怕无法一举全胜。所以,我先派陶荣过去,探探对方的底细。” “田忌赛马之术?”胡先生追问。 “陶荣可不是劣马,我甚至想,他去了,就能做到最好,将这件事完美地解决。胡先生,你们三个各有所长,与你们一起并肩战斗,是我最大的荣幸。”狄仁杰说。 胡先生用“田忌赛马”打比喻并无贬低之意,但狄仁杰还是替对方纠正过来。 他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尤其是面对胡先生等三人时。 “大人过谦,能够追随大人,才是我等的荣幸。”胡先生诚恳地说。 第二轮流星斥候回禀:“陶荣进入悦来客栈,二楼尾号,见到天竺人的仆从。” 胡先生觉得事情一切顺利,并无不妥。可是,狄仁杰心里却突然一沉,因为于公公那封信上只提到了“宝密树”一个名字,没有说到对方有随从。 “告诉陶荣,除了宝密树,其他人皆可杀。”狄仁杰大声吩咐。 胡先生脸上一凛,强自忍住,等到那斥候打马离去之后,才低声问:“大人,莫非你觉得陶荣即将遭遇危险吗?” 第5章 天竺神僧(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狄仁杰缓缓地说。 “可是,这是在长安城中,不是西南山高皇帝远之处。大人通知陶荣放开手脚,只怕是过于谨慎了。”胡先生说。 “陶荣不能出事,你、柳叶都不能出事。”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 这种“格杀令”是大理寺的特权,但狄仁杰一向都不赞成“皆可杀”的做法。 如果不是怕陶荣有失,他也不会这么做。 门外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柳叶牵着三匹快马,拴在台阶侧面的木桩上。 “这孩子,总是心急,坐不住。”胡先生摇头。 “胡先生,今晚你岂不是也坐不住?”狄仁杰问。 胡先生默然,双手把玩着桌上的白瓷茶杯,没有及时回应狄仁杰的话。 “年后,我们侦办高原流寇拓跋流云屠杀十五寨一案,深入虎穴,反遭围困七日,性命危在旦夕,你却丝毫不乱,即使坐在茅舍树桩之上,都做得稳、坐得住。”狄仁杰继续说。 胡先生点头:“对。” 那一役,拓跋流云麾下的雁行队刀斧手将狄仁杰一行人围困在狼舌崖荡寇村,里外七层,水泄不通,连放出去送信的鸽子都被乱箭射杀。最终,胡先生一个人爬上最高处点燃狼烟,才引来了凉州驻军,击溃雁行队,活擒拓跋流云的军师梅胜己。 “去年春,我们侦办东都洛阳邪教食人案,你三度面对邪教二号人物孙毒皇,最后一次甚至被对方绑上了开膛桩,如果不是陶荣及时杀到,今日你已经长眠地下。那一次,你也坐得住,对不对?”狄仁杰又说。 柳叶从外面进来,听到狄仁杰在说邪教食人案,立刻用手指刮着脸皮,笑话胡先生:“哎呀胡先生,我跟着陶荣冲进邪教总坛的时候,看见你被绑在开膛桩上,胸口的衣服已经撕开,孙毒皇正端着一碗凉水,刚刚含了一大口,喷在你胸口上。再晚一点点,他就……你就……哈哈哈哈……” 胡先生的脸微微泛红,拿着茶杯在桌上轻轻一顿。 “那次你不是坐得住,而是站得住,哈哈。”柳叶还在笑。 “我忍耐孙毒皇,只是因为想引出邪教大人物来。如果不是你们进来搅局,也许那一次就能一举消灭邪教——大人,不必再举例子了,我明白您的意思。”胡先生说。 “说。”狄仁杰只回应了一个字。 他察觉到昨晚胡先生魂不守舍,自从星坠开始,就已经阵脚自乱。 “流觞棋馆。”胡先生回答了一个地名。 那是长安城内围棋高手的聚集之地,也是胡先生闲暇时最爱去的地方。 狄仁杰曾经去过两次,之后因为忙于公务,就再没去过。 那个棋馆仿效古代文人墨客的兰亭集会,在馆内设置了一道曲水,环绕往复,长达两百步。棋馆的活动采取打擂台的形式,主人在曲水源头摆下围棋残局,棋盘放在浮云木筏上,顺流而下。来打擂的八方来客只要认为能破得了残局,就可以捞起木筏,与主人对局。圣者赢得棋馆的百两黄金,负者输给棋馆百两白银。 正是因为这种“不公平”的赌局,才让流觞棋馆成了长安城内一景,名声远传四海。 “嗯,那地方龙蛇混杂,的确是个探听江湖消息的上好所在。”狄仁杰说。 他了解胡先生,如果只是为了下棋、观棋去那里,就太小看胡先生的志向了。 “十日前,我去流觞棋馆,有人主动跟我搭讪,要卖个消息给我,不要钱,等消息准了,再给他钱。这个消息就是——玲珑轩星坠人亡,皇宫内修造轮回转生玲珑塔,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玲珑复生,皇上大赦天下,清空牢狱,释放全国几大铁牢内所有囚犯,打开国库,封赏九城百姓。百日后,唐亡,长安城易帜。”胡先生说。 柳叶正端着一只杯子喝茶,听到这里,一口茶喷出来,发出“呼哧”一声响,险些洒了胡先生满身。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最多只能在私底下说说,一旦遭人举报,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惹上杀身大祸。 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柳叶后退。 “这消息什么价钱?”狄仁杰问。 “一条命——如果这消息准了,我就欠他一条人命。等他索取时,不管是要我的命还是其他人的命或者是释放大理寺铁牢内某个囚犯的命,我都得照做。”胡先生回答。 “我呸,如果他要的是大人的命,你怎么办?如果要的是皇上的命,你又怎么办?”柳叶按捺不住,又叫起来。 “要皇上的命,与我无关。”胡先生低声说,“要大人的命,就用我的命来抵。” 柳叶愣住,盯着胡先生的脸。 “看什么?我说的只不过是一句实话罢了。如果换了你,答案应该也是如此吧?”胡先生苦笑一声。 “好好,好——”柳叶趋前两步,向着胡先生一躬到地,“胡先生,自从认识你以来,总算听见你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没错,没错,不但我的答案如此,我还可以替陶荣保证,他的答案也是如此。” 他们三人将狄仁杰视为绝对的主心骨,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所以,说这种话的时候,就是从心眼里冒出来的,绝无牵强之意。 “说说那卖情报给你的人。”狄仁杰不动声色。 他知道三人的心思,更知道此刻不是煽情的时候,而是应该镇定心神,全力解决眼前的大麻烦。话好说,事难做,所以很多时候,他不能任由情绪宣泄,而是必须将工作持续推进下去,让所有人跟随,直至案件真相大白。 唯有如此,他才能保得住大理寺,才是一个称职的大理寺掌权人。 “是个胡人,但这身份也可能是经过易容的,我跟踪过他,都被他连续易容甩掉。从他交谈时的动作、语气分析,有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百晓生’。”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皱眉,过去,很多江湖传闻都来自于百晓生,有些证据确凿,最终应验,有些则是空穴来风,不了了之。 这一次,玲珑轩星坠人亡已经应验,后面的那些事如果也一步步应验,就会到达“长安易帜”这一刻。 “通知陶荣——” 狄仁杰刚说了几个字,又有流星斥候到了阶前:“禀报大人,陶荣已经从天竺人住的房间出来,情况有些不妙。他走路跌跌撞撞,下楼梯时倒了两次,从楼梯转角处滚了下来。清醒之后,在客栈大厅里胡喊乱叫,几个人都按不住。幸好,有大理寺的兄弟在附近查案,听到消息,马上赶过去,把陶荣控制住,暂时绑在花厅里。” “什么什么?”柳叶叫起来。 斥候再报了一遍,狄仁杰起身,大步向外走。 柳叶飞身出去,将狄仁杰的五花马牵过来。 “胡先生镇守大理寺,所有房舍牢狱,进入一级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狄仁杰上马,吩咐一声,快马加鞭,飞驰出大理寺。 “是,大人。”胡先生大声回应。 “大人,等等我。”柳叶上马,连加了两鞭,青花马吃痛,狂嘶一声,飞奔而去。 东坊人多,但那流星斥候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放出紧急报警的旗花火箭,六条街上的斥候一起出动,在前面开出一条通道来。 到了悦来客栈,狄仁杰翻身下马。 他没有急匆匆地冲进去,而是在台阶前站住,仰面向里观察。 第6章 天竺神僧(下) 悦来客栈共有两层,一层大厅的左右各有一道乌木三折楼梯,通向二楼。 狄仁杰向右望,看不见二楼尾号,已经被楼上的墙壁挡住。 他观察完地形,脑子里立刻能够描绘出陶荣的行动路线。 陶荣进了大厅后,一定是从右侧楼梯向上,身边或许有店小二跟随引路,一直到了二楼尾号门口。敲门之后,先见到天竺人的仆从——这一点,楼下的斥候一目了然,甚至跟随在后。 狄仁杰沿着楼梯向上,一步一停,并不着慌。 柳叶闯入大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狄仁杰的脚步。 到了二楼后,狄仁杰向右望去,便看见了二楼尾号的门口。 现在,两名便衣斥候守在门前,手按刀柄,表情十分惶恐。 “陶荣出来后就神志不清,问题一定发生在跟天竺人见面时。是中了迷药吗?是被蛊惑了吗?还是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导致精神失常?”狄仁杰一边自问,一边走向那个门口。 柳叶错步,超越狄仁杰,一步跨到门口。 “柳叶姑娘,人在里面,两个人。”一名斥候低声禀报。 “还不抓人?”柳叶厉声问。 “没有……大人的命令,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斥候回答。 陶荣的武功和应变能力在大理寺位于一流水准,连他都在这里吃了亏,其他人掂量掂量,哪敢不自量力? “敲门。”狄仁杰在后面提醒,及时地制止了柳叶飞脚踹门的举动。 柳叶哼了一声,抬手拍门。 门一开,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的年轻人出现。 “大理寺侦缉办案,闪开,闪开。”柳叶一边说一边向前撞去,把那年轻人顶开。 狄仁杰走过来,向那年轻人笑笑,轻轻一推,将其推出门去。 两名斥候立刻动手,将年轻人反绑控制。 狄仁杰进门,看见的是一个席地而坐的中年僧人,头顶光秃,泛着青色,身上一袭绛色僧袍,已经洗得泛白。 男人的身边拥簇着很多纸制的屋舍、牛马、人物,仿佛一个社戏的戏台一般。 “宝密树大师?”狄仁杰拱手。 男人抬着头,双眼茫然,似乎并未听见狄仁杰的话,更像是没有看见狄仁杰进来。 他的背后倚着三座高塔,最高的一座超过狄仁杰的头顶。 狄仁杰看见那些塔,立刻明白,绢帕上绣着的图画与眼前的塔一模一样。 “先出去吧。”狄仁杰招呼柳叶。 “大人,我……我在门口,门虚掩着,有事叫一声,我马上进来。”柳叶看出眼前大有玄机,但却领悟不了,只能听从狄仁杰的吩咐。 “把门关上,不要着慌。”狄仁杰淡淡地说。 他必须完全模拟陶荣进来时的情形,才能读懂天竺僧的世界。 “是,大人。”柳叶退出去,轻轻关门。 门外的喧嚣声都消失了,屋内寂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得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狄仁杰默默地盘膝坐下,面对中年人,中间相隔五步。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于公公书信里的人,也察觉了天竺僧与皇上绢帕的关系,就等于是靠近了真相,暂时不必东奔西走,专注于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好了。 既然是尾号,这个房间里就没有向外的窗户,只有刚刚狄仁杰走进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扇门。 这一点,与天竺僧背后的高塔有些相似。 “我从天竺以西过来,日落之地,大漠长河的源头。我读过一万本经卷,那些闪烁在经卷中的前人智慧告诉我,东去长安,解决一件事,然后撒手尘寰,飘然登天。于是,我来了,来建一座塔。这塔,就是我生命的终结之地。”天竺僧空空洞洞的声音响起来。 狄仁杰点点头,静待对方的下文。 长安城是天下人的梦想之地,无论是青年才俊、丹青才子还是九流三教、下里巴人,只要是有梦想的人,就会不远千里而来,其中也包括了番邦北国、东南蛮夷、西方商贾的能人高手。 所以,天竺僧的话并不值得起疑。 “这座塔,是轮回之塔,召回那个灵魂,我就走,一刻也不耽搁。”天竺僧回手,在三座塔上摸索着。 “一座塔?三座塔?”狄仁杰问。 “神、男、女。”天竺僧回答。 “明白了,是一座塔。”狄仁杰点头。 既然对方说三座塔对应的是“神、男、女”,那么需要召回灵魂的是玲珑,自然对应着“女”塔。 “我能做什么?”狄仁杰又问。 “带我到那里去,选定地址,七日建塔,四十九日召灵,功成身退,自此渺然。”天竺僧说。 “这些好说,但我怎样才能相信你?”狄仁杰追问。 他相信,如果天竺僧向陶荣说过同样的话,陶荣也会发出同样的讯问。 “闭上眼,就能让你看到。”天竺僧说。 狄仁杰不做任何抵抗,听从对方的引导,缓缓闭上眼。 四周极静,狄仁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他知道,天竺有一种“龟息功”,能够完全控制呼吸和心跳,进入“僵死”状态,长达百日之后,能够渐渐苏醒,仍然好好活着。 “塔——”狄仁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尖顶高塔,屹立在金黄色的大漠沙丘之上。太阳从西面照过来,将那座塔映射成金色,仿佛是一座黄金铸成的金塔。稍后,阳光穿透了塔身,他看清了塔里面的情形。就在高塔的中部,有一个人悬空平躺,上下左右没有任何床榻支撑,孤零零地浮在半空。 阳光之中,那人也变成了“金人”,与金光、金塔融为一体。 再往后,那金人站起来,迈开脚步,一步步向高处去,一直站上了塔尖,高高地扬起双臂,面向光芒炽烈的太阳。刹那间,太阳的光消失,塔尖上的人也消失,高塔和大漠都失去了光泽,变得苍茫茫、黑压压一片。 狄仁杰一惊,猛地睁眼。 刚刚那一幕让他联想到“死亡”和“升天”,在玄学术士的解释中,一个人的生命结局分为两种,要么“下地狱受苦”,要么“上天堂享福”。他不知道那金人消失时是腾空而起还是飞坠向下,正因为这种迥然不同、落差极大的结局,才让他的心猛地震荡起来。 “如果站上塔尖的是我,这一刻,我在哪里呢?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他不禁扪心自问。 “那是神塔。”天竺僧淡淡地说。 “其余两种呢?”狄仁杰问。 “不足成神的人,不可讯问,你我都是一样。如果我有能力告诉你,也能只是在轮回转生玲珑塔建成之时。”天竺僧回答。 狄仁杰凝视着对方背后的三座塔,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正因为“塔”关系到大理寺所有人的性命存亡,他才变得犹豫不决,失去了平日果敢决断的勇气。 “你没把握?”他问。 “面对生死,谁有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吗?”天竺僧反问。 “做没有把握的事,是欺君大罪。”狄仁杰冷冷地回答。 “你没有太多时间了。”天竺僧叹息。 四周光线黯淡下来,只有天竺僧那双眼睛闪闪发光,犹如灿烂星河中的不倦亮星。 狄仁杰的确没有太多时间,过去今日,只剩两日。 “为什么选择了玲珑妃?”他再问。 天竺僧摇头:“不是我们选择她,而是她选择我们。你想想,星坠之时,我们在地下,众神在天上,究竟谁能左右乾坤?是你吗?是我吗?都不是——” 他擦了擦火镰,点燃了一根透明的蜡烛。然后,将身后稍矮的一座塔拖过来,将蜡烛放进了塔里。顿时,那座塔变成了火红色。 第8章 夜半离歌(下) 柳叶忽然叫起来:“胡先生,你身上好重的药味,像刚刚从药铺子里出来一样。” 狄仁杰刚刚就闻到了,胡先生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药味,而且不是普通的药材。他能分辨出,至少有天山雪莲、东北参王、大天麻、人形何首乌、千年续断之类超级好药,但这些通常药铺里很难买到,只有太医院的库房里才能见到,都是些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胡先生苦笑着抬起手臂,在袖口上闻了闻。 “怎么回事?”狄仁杰问。 “我抓捕朱鹊时,跟他连续接触,就沾染了他身上的药味。当时事情紧急,我没多想,回到大理寺以后,已经洗了十几次手,衣服也换过,但药味就是去不掉。其实,朱鹊身上的药味更重,五步之内就能闻到,避之不及。”胡先生回答。 “他在试药?”狄仁杰明白太医院的日常工作方法。 越是名医,越需要不断“试药”,以确定每一个药方的效力高低。同样,还有一种“试药”直接就是“试毒”,御医们必须先服用少量毒药,然后用自己配出的药方来“解毒”,反复斟酌,无休无止。 “是。”胡先生点头。 “好了,先把这事放在一边,我有更重要的事——”狄仁杰挥手。 他把进悦来客栈二楼尾号房间的经过讲了一遍,随即得出结论:“天竺僧能够建塔,不管能不能令玲珑复活,对于皇上而言,都值得一试。我现在半信半疑,进退两难,因为这件事只能成不能败,否则就要搭上整个大理寺。所以,胡先生,无论天竺僧做什么,我们的侦缉办案都不能停止,必须……必须……” 说到这里,他讲不下去,平生第一次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既然玲珑是“天谴、暴亡”,无疾而终,那么就根本没有凶手,大理寺人马再多,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大人,事情还没开始,我们仍有机会。”陶荣看出了狄仁杰的窘困,低声开口,为众人鼓劲。 狄仁杰感觉两侧太阳穴不断肿胀,尖锐作痛,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一样。 “我可能是太累了,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他支撑不住,只能先下逐客令。 “是,大人,我们都出去做事,有情况随时招呼我们。”胡先生说。 三个人退出去,柳叶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关门。 狄仁杰上床躺下,浑身酸痛,双眼发涩,但只要闭上眼,脑子里、心里立刻幻象丛生,一会儿是天竺僧身后的高塔,一会儿是玲珑轩的寝宫,耳边则一会儿响起玲珑轩宫女太监们的尖叫声,一会儿又听到那小女孩银铃一样的笑声。 他睡不着,只能睁开眼,随手拿起枕边的《道德经》,一页一页翻着,看到什么就随口读出来。 《道德经》的字数虽然不多,但每一章节的内容中蕴含的道理都博大精深,值得人反复长考。在不断诵读中,狄仁杰胸口的郁闷之气渐渐纾解,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听到了一阵女子的歌声,如诉如泣,似哭似笑。 他警觉地睁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都被蒙在一面密不透光的黑布之内。 “原来我是在梦中吗?”他恍恍惚惚地想。 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几步之外。 “谁在唱歌?”他猛然开口。 歌声停了,有阵香风拂过,似乎唱歌的人正向他屈身下拜。 “嘻嘻嘻嘻……来捉我啊爹爹,来捉我啊……”这一次传入狄仁杰耳中的,竟然是那幻象中坠入湖中的小女孩的声音。 狄仁杰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刚刚冒出来的恐慌缓缓地压下去,沉声开口:“何方妖孽,敢来惑乱大理寺重臣?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的话,大理寺多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逢黑道吉日十字街头开斩,只管杀,不管埋。” 他说的是实情,任何时候大理寺布刑场杀人,都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死罪,十字街头一刀斩下,绝对不会杀错。正因如此,大理寺才是兼具着杀气、正气、腥气的“三气归元、三花聚顶”之地,普通妖魔鬼祟避之唯恐不及。 “我是玲珑。”几步之外,女子回应。 狄仁杰冷笑:“玲珑妃已经死了。” “我是被人构陷而死,死得冤屈无比。我的灵魂永远不灭,身体永远不朽,直到仇人全都伏诛……在那之前,每一夜我都会在长安城里游荡,用我的全部力气,唤醒那些沉睡着的人,为我报仇……”女子断断续续地回答。 “玲珑是遭天谴而亡。”狄仁杰说。 大理寺的仵作们水平极高,冠绝全国。所以,他们的检查报告就是最终结果,容不得半点质疑。 “天谴?天谴?我的冤屈啊,就像皇宫里的玉带河,弯弯曲曲,一直流淌……你管不起,就让我唱吧,唤醒那些沉睡着的人,让他们听到我的离歌……”歌声又响起来,在狄仁杰的床榻边绕来绕去,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那些曲调,声声苦涩,令狄仁杰从耳朵到心脏,全都剧痛起来。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狄仁杰挥舞双手,向黑暗里打捞着,试图将那女子赶走。 “唤醒……沉睡的人,唤醒爱我的……沉睡的人……”歌声稍停,那女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又接着唱下去。 “陶荣,陶荣,陶荣……”狄仁杰大叫。 “大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陶荣在狄仁杰耳边回应。 陡然间,遮天的黑幕褪去,狄仁杰眼前又有了亮光。 “大人,我在这里。”陶荣低叫。 狄仁杰翻身坐起来,向侧面望去。就在他听见陶荣的低唤声清醒过来之前,那边歌边行的女子应该就在那里。 屋内光线黯淡,只有床榻边点着一盏灯。 “陶荣,看看那边有什么?”狄仁杰向侧面指着。 陶荣起身,立刻闯入暗影里。 “大人,什么都没有,这边只是书架,书架上只有旧书和卷宗。”陶荣在黑暗中回答。 狄仁杰轻轻拍打前额,明白自己是被梦魇住了,屋内并无陌生女子,更不会有玲珑妃与小女孩。 “没事了,没事了。”狄仁杰低语。 陶荣又点燃了两盏灯,屋内亮起来,光明驱散黑暗,也将狄仁杰的噩梦化解开来。 “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狄仁杰问。 “大人睡了四个时辰,现在接近戌时末、亥时初。”陶荣回答。 狄仁杰叹了口气,昨夜没有睡好,精神跟不上,竟然一觉睡了这么久。他真正忧心的是,皇上给的三日之期已经过了一日,剩余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四个时辰。 “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吧?”狄仁杰记起了悦来客栈花厅里的那一幕。 陶荣微笑着摇头:“大人,都是些轻微擦伤,不妨事。大理寺的人谁身上没几道深浅伤疤,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大人,斥候刚刚来报,宫门夜半开放,于公公的马车正向大理寺驰来。斥候马快,我估摸着再有一会儿,马车就该到了。” 狄仁杰浑身一震,立刻下床。 于公公夤夜到访,必定是一刻都等不了的急事,或许皇宫里又有怪事发生了。 “召集胡先生和柳叶——还有,命令一名仵作随时候命,必要时,与我们同行入宫。”狄仁杰吩咐。 “入宫?”陶荣一愣。 “事情这么急,连天明都等不得,于公公应该命人骑快马传皇上口谕才对。现在,于公公乘马车过来,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皇上的真实意图。”狄仁杰快速解释。 陶荣听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马上转身出去准备。 正如陶荣所料,胡先生、柳叶和仵作老孔刚刚聚集到狄仁杰的门口,于公公的马车就飞驰而来,直到门外台阶之下,才紧急停住。 狄仁杰亲自相迎,挑开了马车的窗帘。 于公公的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是煞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第10章 鬼影迷离(下) “那天竺僧可信吗?”皇上问。 狄仁杰目视皇上,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希冀。他知道,皇上深爱玲珑,再加上玲珑怀有龙种,所以这种爱变成了双份加倍,超过了对后宫其他嫔妃的总和。 这种情况下,玲珑暴亡就等于是掘断了皇上的命根子。 当然,在狄仁杰的价值观里,一个女子不应该比大唐江山更重要。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日夜考虑的应该是国家安全、百姓民生,绝对不该沉迷于后宫女色。自古至今,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先决条件就是“爱江山不爱美人”。如果本末倒置,那么大唐的天下就不安稳了。 “皇上。”狄仁杰沉思了一阵,才谨慎地回答,“我们可以按照天竺僧的办法去做,但也得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被外人牵着鼻子走。”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玲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皇上长叹,“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这一次,狄仁杰无法回避皇上的问题,但是,应对失误的话,“建塔”这件事或许就会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昏庸耻辱的一笔。 “我会再去拜访天竺僧,同时撒下快马,在长安至天竺的路上搜集天竺僧的资料。皇上,二十四个时辰内,我一定给出答案——” 皇上摇头,打断狄仁杰的话:“我只给你十二个时辰甚至更短,因为……因为玲珑根本等不下去,每时每刻,我的心就像放在油锅上煎……这种感觉,生不如死。” 狄仁杰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未来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大概就不会有心情处理国事了。皇上还年轻,现在为一个玲珑而大大分神,以后就会为十个玲珑、百个玲珑分神,耽误了国家大事。 殷商战国时期,妲己、褒姒误国,君王被后世耻笑数百年,但很多后来者却不能引以为戒,直至兵临城下、白衣出降,才明白自己在温柔乡里失去了江山。 “皇上稍安勿躁,十二时辰后,我一定给出准确答案。”狄仁杰点头。 “狄仁杰——”皇上猛地抓住狄仁杰的手,十指冰凉,浑身颤抖,“我把大理寺交给你,就等于是将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安危交给你。现在,我把为玲珑建塔的事交给你,就等于是将自己未来的快乐交给你。我希望,你是一个良医,能够治疗我的相思顽疾。” 此刻,皇上已经不是早朝时坐在龙椅上的一代君王,而是一个失去爱人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手中的王权能够统治天下人,但却不能捞回玲珑的生命。 如果不是无能为力,他又怎么会在臣子面前失态? “皇上保重龙体,臣将竭尽全力,为皇上达成使命。”狄仁杰冷静地说。 皇上的脸苍白到极点,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其实,后宫中比玲珑更美貌、更艳丽、更懂风情、更有手段的妃子多不胜数,但在这种时刻,她们却宽不了皇上的心——这其中也包括了昔日最得宠的瑛妃在内。 “我一时一刻、一日一夜都不能没有玲珑,她是我的命……”皇上后退一步,脚下踉跄。 狄仁杰赶紧上前,扶住皇上的胳膊。 “狄仁杰,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子?有人说,大理寺掌权人狄仁杰的心是北海寒冰雕成的,空有其形,冷酷无情。当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知道,哪怕将全天下的王权都集中在你手里,都只是片片浮云而已。你要的,不是浮云样的权力,而是那一个真正进驻了你的心的女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到最后,皇上低声哼唱起来。 大唐历代皇帝全都饱读史书,精通音律,皇上的歌声自然比于公公哼唱的那几句动人几万倍。 狄仁杰静静听着,默默揣摩着皇上的心思。 他的确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子,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治理大理寺秩序、侦缉查办大案要案上。 不过,他也有感情,只是深藏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因私废公,为女子乱了方寸。 猛然间,大殿顶上有人低声唱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皇上唱得动情,并未觉察多了一个声音,但狄仁杰耳朵极其灵敏,上面的人一出声,他就已经听到。 “是那个在金水桥唱歌的女子……是玲珑?可能吗?”狄仁杰缓缓地活动手腕和脚踝,随时准备暴起一击。 他不惧怕鬼魂,即便夤夜到访的是玲珑的鬼魂,他也不肯轻饶,因为对方已经将后宫搅得人心惶惶。 “咦?似乎有人在唱歌?”皇上向大殿顶上望去。 狄仁杰点头,稍稍向前,张开双臂,护住皇上。 “是谁在唱?是谁?”皇上仰面喝问。 那女子的声音依旧响着,凄凉婉转,如女鬼夜哭。 “不是人——”皇上说了三个字,脸色突然变了。 大殿极高,就算很有武功基础的卫士们想要上去,也得借助于长梯。宫中女子体质娇弱,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半夜爬上去,而且是在悄无声息、没有惊动卫士的情况下。 “皇上,心静自然凉,心定自然安。”狄仁杰低声说。 他唯一庆幸的是,此次带了陶荣等四个人一起过来,不至于顾此失彼。 “我明明听到那个声音……会是玲珑吗?这一首古歌只有她唱得最动听,也只有她明白歌中的意思和我的意思。”皇上轻声说。 “皇上,不要多想,魔由心生,幻由心生。此刻,只宜闭目养神,默念《金刚经》。”狄仁杰没有逢迎皇上的猜测,而是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夜半更深,不请自到,不是奸邪,也是鬼祟。所以,此刻绝对不能胡乱猜测,免得被对方乘虚而入。 在悦来客栈,狄仁杰不小心坠入了幻术,距离那时只有几个时辰,他绝对不容许自己再次犯错。 “不,我听清了,是玲珑——玲珑,玲珑,是你吗?玲珑……”皇上猛然一撞,将狄仁杰撞到一边去。 他向上张开双臂,仰面高叫着玲珑的名字,犹如疯癫魔怔了一般。 狄仁杰毫不迟疑,向着殿外大叫:“陶荣柳叶,上大殿顶上去,有活人则先伤后捕,有鬼魅则当场斩杀,速去!” 面对一切非常情况,只有“斩立决”,才能最快、最利落地解决问题。 在大理寺,狄仁杰每天都会遇到各种混乱事件。身为掌权人,他的责任就是“大乱不乱、当断则断”,为每一名执法者指出行动纲领。 他可以不动手,但必须保证,能够在一瞬间告诉陶荣等人动手时的边界在哪里。 现在,他的意思就是“斩立决、不以活捉为目的”。这样一来,陶荣和柳叶就能放开手脚,自由行动。 “得令,大人。”陶荣在殿外回应,声音带风,应该已经展开行动。 狄仁杰没再打扰皇上的梦,任由对方在大殿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徒劳而悲哀地仰面呼喊。 此刻,他的责任是保护皇上不受刺客侵害,至于皇上想什么、要什么、做什么,一概不重要。 大殿顶上共有八只气窗,分别位于屋脊两侧。每只气窗的尺寸为三尺长、两尺宽,采用的是鸳鸯重叠燕子口的形式,既能保证通风,又不会在下雨、下雪时漏进水来。 狄仁杰判断,如果大殿顶上的人企图跳进来生事,一定会从屋脊的阴面气窗下来,因为大殿外面有胡先生、于公公等人,如果那人从屋脊阳面气窗进来,就会被他们看到了。 “只要不是玲珑,其他人,该杀就杀,免得事态进一步扩大。后宫乱了,皇上无心理政,那么天下也就乱了。”到了这种危急时刻,狄仁杰心里仍然想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 他是忠臣,此生也只想做一个忠臣,别无他求。 屋顶的歌声停了,陶荣的声音从气窗里飘下来:“大人,外面没人。” 皇上停步,席地而坐,气喘吁吁的,已经累得瘫作一团。 “原地警戒,不要大意。”狄仁杰仰面向上吩咐。 “大人,大人,有一封信——”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来不及多想,立即下令:“从气窗里投下来。” 屋脊背面的气窗里人影晃动,接着有一只信封飘然而下。 狄仁杰没有贸然去接,而是等信封落地,才缓缓地走过去。 他极具江湖经验,知道很多江湖门派擅长在信上下毒。一旦轻敌,触摸了毒药,就会引起大麻烦。 “是玲珑的信,是玲珑的信——”皇上在地上一滚,抢先把信抓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