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太阳如同一个硕大的火盆,烤得大地直发烫,农忙季节的农民都是赤着脚干活,脚板儿烫得又痒又疼。大地上一切生物都显得那么饥渴难耐,树叶打着蔫儿,草儿也是灰溜溜的,一条蹲在树荫下的小狗儿也在吐着舌头,时不时用舌头扫一圈,湿润一下干渴的嘴巴。唯独那知了们的嗓子永远那么清亮。山坳口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的知了们唱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可刚一歇下,那边山豁口竹林里的知了又唱起来了。就像是赛歌会,此起彼落,前呼后应。 张汉年背着药箱急匆匆地行走在牛车河堤坝上。河堤上的杨柳树给他带来阵阵凉爽的风,不时从树叶间筛下如铜钱般大小的光斑投在他身上,那光影犹如一个调皮的战士不厌其烦地变戏法儿似的一会儿穿转瞬又脱的迷彩服。河里的水时而发出叮咚的响声,不知是鱼儿跃出水面还是水与石子在嬉戏,这一切都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他脚下的沙沙声惊起草丛里的一只只蚱蜢,忽闪忽闪着地扑着红红绿绿的翅膀向另一草丛飞去。有一个放牛伢在唱着“放牛伢歌”:“上巴河,下巴河,牛车河,桥上走来个女娇娥。情哥看见过不得意哟,带着上七里,下八里,七八一十五里,带到莲花墩上,梭罗树上,丫儿撇上,芝麻叶上,火龙岗上好乘凉,好似织女和牛郎。” 张汉年今天的心情好极了,他走着听着,嗅着这草地和稻子发出的清香,欣赏着这一年没见的家乡的风景。 现在正是双抢季节,太阳早就把田地里的庄稼催熟了,男女老少们正在挥汗如雨地割着稻子,插着秧苗。田地边突兀地长着一棵棵浓密的小树,在树荫下,放着一堆堆人们脱下的衣帽,或者是坐着一些老人和孩子。这不,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盘腿坐在树下,似睡非睡地半寐着,怀里抱着光屁股的小孩子,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沫。小孩似乎是等着母亲给她一口奶水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另一处小树荫下,两个光屁股的小子卧在地上,一个拿着小木棍捅着蚁穴,时不时给惊慌失措的蚂蚁们当头棒喝。一个胆子大的则拿着一截小木棍从一只蚂蟥的屁股里捅进去,再把它翻过来。他们的惊呼和笑声不时传来。在这一处树荫下,一个胖乎乎的赤着身子的小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呆望着田野出神,似禅定一般,又犹如泥塑的宝相庄严的赤足佛像,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不自不觉间,张汉年来到了竹花家院子前,只见院子安上了门,门上挂了一把锁。他又折转身往田畈走去。一路上,人们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他也顺便打听到了竹花在哪儿干活。 他踏上一条窄小的田埂,歪歪扭扭地走着,不料脚下一滑,一脚踩进了水田里,泥水立刻灌进了他的那双有着粗大毛孔的猪皮鞋里。他慌忙爬上岸来,索性将鞋脱下来提在手上,来到一条还在流动着清水的沟渠边,弯腰洗起鞋来。 突然,不知是谁往沟渠里扔了一块土疙瘩,“咚”的一声,溅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身。他抬头一看,只见银玲和竹花各自提着一个水壶朝他走来,不觉心里有点发慌,连忙站起身来,药箱“啪”地一声掉进了水里,朝着她们来的方向流去。他又手忙脚乱地丢下皮鞋去捞药箱。银玲哈哈大笑起来,用挑稻草的冲担一下子将药箱从水中挑了起来。 银玲将药箱递给他,笑着说:“你现在是大医生,你已彻底脱了土气了,这山里的水土再也不亲你了。” 张汉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哪能脱得了土气,我这不又回来了?” 银玲问:“你回来是做什么?” 竹花将水壶嘴上挂着的瓷缸拿下来,倒出一缸子水递给他。 他说:“没什么来看看你不行吗?”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又把缸子还给了竹花。 “看我?”银玲“哧”了一声:“别净拣好听的说!你是找竹花的吧?那好,我先走了,你们找个阴凉地说说话吧。”说完,甩开大步走了。 还是张汉年先开口:“竹花,近来还好吧?” “嗯。”竹花点点头:“我还好,你呢?” 张汉年:“我还好。我到县医院实习了一年多,昨天才回来。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带雪儿去找过我,说是雪儿病了,到底是咋回事?” 竹花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也怪我糊涂的。那天雪儿发烧,身上又有些红点子,我怕雪儿的病又犯了,所以就去找你,人家说你到县里实习去了,我就让另外一个医生看了一下,他说是风疹,用了几天药就好了。” 张汉年心里像是一颗石头落地了,他嘴里“哦”了一声。 竹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张汉年:“我还要等一会儿才放工,你先回屋去吧。” 张汉年说:“不啦,我先回去看看,晚上我再来。” “那我们一块走吧,也正好到前边去有事。” 张汉年明白,她是想送送他。他们默默地走着,不觉到了与张汉年分手的路口。 “好了,我走了。”他转过身来说。 “啊,你慢走吧。” 目送张汉年离去的背影,竹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甜蜜,也有酸楚。 就在这时候,文水谷挑着一担秧苗走了过来。这是一条狭窄的田塍,两人让不开路了。他其实早就看到张汉年与竹花在这儿,也是故意要从这条道上走的。 竹花见是文水谷,便走不是站也不是的不自在。她镇定一会,看着慢慢过来的他,待他走近了便示意他把担子歇下来。文水谷顺从地放下了担子,脸上也有一些尴尬。他抹了一把脸,望着远处咳嗽了一声。 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文水谷似信非信地看着她。 她示意他接着,他还是那样看着她。 她轻轻地笑了笑,说:“喝点吧,天气这么热不能断了水。”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嗫嚅着说:“我……我以为你还恨着我。” 她急忙制止道:“快别说了,我一直把你当我哥呢。哥有错,当妹妹的能不原谅?” 其实怎能不恨呢?他那么霸王硬上弓地占有了她,尽管他再有理也是不尊重她呀。但想到往日的情谊,想到他那么些年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在心里又原谅了他。再说了,细细想来,当初他也是真心爱她,做出那事来也是情不自禁。她的心就是那么柔弱。 他低下头,轻轻说一声:“只要你不恨就好。”说罢挑起担子就走。 竹花心里似乎是放下了千斤担子般地轻松。见他走了,她呆在原地,把他与她以前的事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回。好一会儿,她见天不早了,便急急地回家。 (二) (2) 转瞬间,太阳就坠向西边,慢慢被一片火红的绸子似的红云遮盖着,山林像一幅重彩工笔画,也像印象派大师的大手笔,山林间的生物被涂抹得赤一块紫一块的。背阳的东南坡上像是被饱蘸浓墨的如椽巨笔重重地捺了一下,灰蒙蒙的。山坡上房屋白色的的墙壁,在淡若轻纱的袅袅炊烟里衬托得如同海市蜃楼般的仙境。 夜色笼罩着大地,就像浓墨滴在宣纸上,慢慢地洇润开来,瞬间便淹没了大地上的一切。田畈间劳作的人们,听得队长的收工口令后,响起一片收拾劳作工具的叮当声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插秧的人们从弯腰拱背中解脱出来,从田间蜂拥至水塘边,在洗脸洗脚间开着一些粗野的玩笑。 “银玲,你那后面白晃晃的是啥东西呀?” “什么东西?银盘。”有个人说。 “屁股,没见过?哈哈哈。”有个叫秋儿的男人接过去了。 “哈哈哈。”人们都疯笑。 “银玲,你一个人在家晚上睡着嫌不嫌冷清呀?”秋儿又说道。 “嫌冷清又能咋样?” “我去陪陪你呀。” “要得。” “我睡觉可有点不老实哟。” “好办,我喂奶给你。” “哈哈哈。”又是一阵疯笑。 “秋儿,这说书的说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皇上消受得了吗?”一个男人说。 “岂止这些,隋炀帝宫女有三千呢。”秋儿答道。 “嘿嘿,铁棒也磨成了绣花针,更何况是肉。”银玲说。 “哈哈哈。”人们笑得更疯了,竹花也忍不住笑了,她偷偷地打了她一巴掌。 银玲回过头来,小声责怪道:“你咋还没回去?他说不定早等急了呢。” 竹花嘴里“嗯”了一声,便起身往家赶去。 就在她的身后传来了当地有名的“三百六十调”的小调: “卯时郎走了耶, 走路二面倒喂, 郎的精神姐夺了哇, 如同雪花飘。” “哈哈哈。”后面又传来了疯笑。 当竹花来到院子前,果然见一个黑影蹲在院墙边。 “你来了好半天了吧?”竹花满怀歉意地问。 “嗯,有一会儿。”张汉年起身道。 竹花打开院子门进到屋子里,她从墙壁窟窿里掏出一盒火柴,“叭”地一声划着了,可是半天也没找着油灯。她就举着四处寻找,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被太阳烤得通红而又带着几分娇羞的脸庞上。张汉年看着她这张脸,心里顿时像是被一根木棍戳了一下,心跳也加快了。 点着了灯,竹花又一头钻进了厨房,涮锅做饭。 “雪儿呢?”张汉年问。 “她到她同学家去了。” 竹花麻利地淘米洗菜,张汉年则在灶台下添柴禾。这时屋外的猪崽在“嗷嗷”地叫着,张汉年听到后,提起潲水桶就准备出去喂去了,竹花一把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噔噔地走了出去。 月亮悄悄地升了起来,墙边芭蕉肥大的叶片将猪圈掩去了大半的光线,竹花那件月白色衬衫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来,印在这黑色里,犹如一张婀娜多姿的剪影。张汉年背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心里也如这月色一样,淡淡的清凉、隐隐的忧伤…… 不一会儿工夫,饭菜好了,竹花将菜摆上了桌。菜很简单,一碗干萝卜丝,一碗腌酸菜,一碟臭豆腐。 “雪儿咋还不回来吃饭?”他问。 “不等了,她一定是在同学家里吃了。”她答道。 “来不及弄点新鲜菜回来,只有这些咸菜,你就将就着吃吧。”她满怀歉意地说。 “这蛮好,我也不是爱挑肥拣瘦的人。” 一张小方桌,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小油灯映红了两个人的脸。竹花依旧是含羞带怯地低头吃饭,清清的粥水很难用筷子挑出米粒来,她只能用嘴轻轻地吸着,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簌簌”声,像屋后竹叶被风吹过的声音。张汉年不时拿眼睛瞅瞅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突然一只蚊子落在了他脸上,他“啪”的一巴掌。竹花抬头一看,她与他四目相对,顿时心里一阵恐慌,便起身从屋里拿出一把芭蕉扇递给他。 “还是你用吧,我不怕。”他笑着说,一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竹花不再坚持,只是给自已扇一下,又给他扇一下。 “你别管我了,我不热,你还是扇你自已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她还是给自已一下又给他一下地扇着。 “你到医院进修什么呀,要那么长时间?” “我以前是中医,我们卫生院现在需要的是西医,我去进修西医,主要是外科。” “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不想家吗?”她说这话脸红了。 “咋不想呢,但没时间回呀。”他似乎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们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趁着拿筷子拨灯芯的工夫,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他清了清发干的嗓子说:“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用上电。” “快了,电线杆子已埋到湾子头了。” “啊,是吗?”他兴奋地说:“要是电安到家家户户了,就去买台电视机,把房子重新盖一盖,吃了晚饭躺在椅子上看看电视那该多好。” “什么东西叫电视机?”她好奇地问。 “就是一个四方四正的,”他用手比划着说:“前面像是镜子一样的,通上电就能看到里面有人在唱歌跳舞。” “真有这个东西呀?我也听人说过,我以为是别人逗我玩的。” “公社有一台,我们常常去看的。” “买台得花多少钱?” “黑白十二吋的要四五百元,彩色电视得几千元钱。” 她听了叹息一声说:“下辈子吧,这辈子别想了。” 他“嘿嘿”一笑说:“那未必吧。” 吃完了饭,竹花收拾了碗筷,这时,雪儿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雪儿,你看哪个来了?”竹花笑着说。 雪儿见是张汉年,红着脸上前喊了一声:“张伯伯。” 张汉年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雪儿长大了,也懂事了。” “张伯伯,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到我家来玩呀?” “伯伯是想来玩,可就怕你不欢迎呀。” 他们都笑了起来。 竹花嗔怪道:“苕伢,伯伯现在是大忙人,他听说你病了才赶回来的。” “那我谢谢伯伯了。”雪儿调皮地说。 “那你拿什么来谢伯伯呀?” “嗯,”她想了想,用手比划着说:“那我就送你这么大一块饼子,这么大一块肉,这么大一条鱼,你咋不接着呀?”说完,咯咯地笑了。 张汉年也哈哈大笑起来:“雪儿,你还是这样调皮捣蛋。” 他又问道:“雪儿,你吃了吗?” 她说:“我在哥哥家里吃了。” “你少到他家里去点!”竹花有点生气地说。 “是哥哥要我去的。哥哥捉了好多水牛虫,他把虫油炸了给我吃。” “亚元还是跟他爷过吗?”张汉年问。 “他爷回了,当然得跟他爷过了。”竹花掩饰道。 “听说他娶了石坳的女人,那人人品怎么样?” “听说还可以吧。” 张汉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 “张伯伯,你别走嘛,就在我家里住几天。”雪儿挽留道。 “苕伢,现在正是‘双抢’时候,你姆妈又忙,我在这里不是给你姆妈忙中添乱吗?” “那你就在我们家做饭吧,好吗?” 他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她的头说:“好好好,我就在你们家做饭,一直做到你考上大学再走,好吗?” “那不行!我以后走了,你就为我姆妈做饭。”雪儿噘着嘴说。 张汉年听了她这话,与竹花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答不答应呀?”雪儿催道。 张汉年深情地望了一眼竹花,一语双关地说:“只要你姆妈答应,我就答应。” “姆妈,你答不答应?”她又拉着竹花的衣袖问道。 竹花低着头笑了,只是点了一下头,就进了厨房。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雪儿,我要走了,过两天我再来。” 他说罢起身,连夜回到卫生院去了。 (3) 腊容也是一个鲜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美丽少妇,比文水谷小十来岁,说滥了的“红颜薄命”的这一咒语再一次在她身上印证,就在她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后,丈夫就一命归西了。好像是命里早就有安排似的,丈夫死后多少人要给她提亲,都被她婉拒了。文水谷村里的一个长辈与腊容的父亲是好友,几十年交情不减,他把文水谷如何仗义、如何有头脑独闯大武汉经商,特别是他为竹花冤屈坐牢老婆被逼死竹花不念旧恩拒绝与他成婚等等细节一一告诉了她父亲。她又从愤愤不平的母亲口中得知。从那时起,她就下决心要嫁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那一天,她借故来到枣树林一个远房亲戚家,从她口中探知文水谷还未有人说亲,便毛遂自荐地让那亲戚给自己说合。她怕文水谷推脱,便怂恿亲戚把自己带到他家里去。她非常自信文水谷见了她一定会动心的。果然不出她所料,文水谷见了她那眼神就变了。当晚,她磨磨蹭蹭地把时间拖得很晚,把仄小的文水谷的木床独占了。她赖在他家里两天,最后她在文水谷半真半假的威逼和她半推半就的假意无奈之下将生米做成了熟饭。结婚也就顺理成章了。 腊容是一个比较懂得如何抓紧男人秘诀的女人,虽然没有好衣服穿,但她懂得衣服的颜色搭配。她常利用晚上时间,将一些五彩缤纷的布块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套在她身上却丝毫没有百衲衣之简陋。她善于用色彩来表达她丰富的内心世界,衣服虽也是平常那些衣服,但她能将色彩的明暗、强弱对比,线条的张力与构图的巧妙形式,调动他潜藏在心底里的神秘感情。甚至是一袭素衣青裤也能穿出素面朝天纤尘不染的清丽倩影。他站在她的面前,只与她眼神交流就能获得心底里的快意反应。因此,面对这样一个美女子,近似于对一幅精美的画的欣赏,每一个见了她的人,心底就会有愉悦和无可言说的惆怅。 有时文水谷嗔怪道:“你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是勾引哪个野男人?” 她狐媚地笑了:“还用得着我勾吗?不是也有人逞英雄吗?最后还不是拜倒在我的床前?” 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美丽女人的挑逗,一时间,只要是农闲儿女们不在家,文水谷云雨不论时辰,得意时则尽情抛洒,大有难收之势。 日子尽管还清苦,腊容还是想方设法调理着他。比如桌上只有两个菜,文水谷不在场,她无论如何要留给他一碗。她对着亚元亚秋兄妹们说:“你爷是个一家之主,你们都要晓得照顾他。再说,以前他遭了那么多的罪,现在也该有个好了。”亚元兄妹们见继母如此疼爱父亲,他们理所当然地高兴。 然而,那么大一个家庭的吃喝拉撒浆洗缝补都是她,她每晚要到很晚才能睡,过重的家务负担,生产队不分男女老少的同工同酬,过早地把她的身体拖垮了。原来那白皙细嫩的肌肤不见了,面色由白变黄,弹性的皮肤也转为浮肿。别人说用青鱼煮冬瓜能治水肿,水谷好不易买回一条青鱼,可她只吃冬瓜,青鱼她挑进了水谷碗里;人家说猪肝煮菠菜,她说猪肝味腥,也只吃菠菜,一边还笑眯眯地盯着水谷大快朵颐;在天气炎热的夏天,人家说西瓜与绿豆同煮能吃水肿,可她把绿豆一天煎上一小把送到水谷田头地间,自己舍不得喝一口。水谷心疼地责备她,可她说,我哪里浮肿呢,是到你家里来日子过好了长胖了的。 文水谷得如此意中人,虽然高兴,可竹花对他的打击犹如一种内伤,一时半刻难以痊愈。与腊容相处时间一长,他那些毛病又复原了。 腊容怀着一颗拯救灵魂的心也渐渐有些冷了。她再也无心打扮自己,也无心与他尽鱼水之欢了。甚至,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如泼妇般地骂起人来。文水谷也变得粗暴起来,动辄骂人,有时还要动手。 (4) 如洗的月色从窗户射进来,屋里如同白天一样,文水谷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嘴里骂道:“狗日的天这么短,还没睡个囫囵觉天就亮了。” 腊容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骂道:“你的魂丢了?死人!鸡还没叫,你不睡还不要我睡?” 腊容与文水谷结婚只一年多,不知是她对生活无望,还是厌倦了,平时跟文水谷说话总是恶声恶气的。文水谷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文水谷了,有时跟她对骂起来,只是没抡起拳头揍她。文水谷压住心中的火气重新躺下来。 腊容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他,嘴里又唠叨着:“半夜三更把人吵醒,你倒是想不想让人活?” 文水谷不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是真想跟她亲热,嘻笑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说:“你睡不着更好,我们有几天没亲热了,咱俩就顺汤下面吧。” 腊容没好气地说:“你要亲热跟野婆娘亲热去!” 文水谷无趣地倒下了,可腊容却没完没了地唠叨。他被她说烦了,就骂了她一句。她正愁气没地方出,也骂起他来。 还没等她骂完,文水谷出其不意地给了她一个嘴巴。腊容把身子翻过去,身子在剧烈地抖动着。她一边哽咽着,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嫁到你家里来没享一天的福,大小六七个人的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全是我一个人不说,还要从早到晚出工挣工分。你整天不知怎么那多气撒在我身上,我该受你的气的?好像天底下就你最不公平,没想想别人。我没带伢来,是为啥?那也是我的心头肉,放在她的爹婆那儿,哪放得下心来?我没带来,不是怕别的,毕竟不是你亲生的,我怕你们作践她。看来我没带来是对的,你这样的人还容得了别人的伢?我们都是踢破了脚指头的人,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我还没过来时,就听人说你是这块少有的脾气好的人,人缘又好。可现在你不仅抽烟喝酒,还动手打老婆。家里的事你从不管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屋子里屁眼能夹得起草来,你也全当没看见,也不伸出手来扫一扫。我呢?箢箕扁担一放,就连忙钻进厨房,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割草喂猪。哪来一点空闲?你是人,晓得外面干活累了,我就不是人,就不累?” 腊容越说越伤心,文水谷听着,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她,后悔得直挠头皮。 “哪天不是你们父子们睡得饭香我还在洗衣服?我真是连做梦也想睡个好觉啊。” 近来文水谷心里总觉得窝着一肚子火,自已也觉得自已的脾气大了,但他不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经她这么一数落,文水谷的气消了,心里也内疚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腊容果然不再哭了,但她依旧抽动着膀肩。文水谷将一只手伸到她的颈项下,搂住了她,她也顺势翻过身来,脸对着他。 她的脸对着窗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他仔细地端详着她,月色如同一掬牛奶泼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光滑白晳的皮肤与月色浑然天成,使她变得格外娇嫩和妩媚。 文水谷变得心跳加快,热血沸腾,他一把抓住她的短裤就要往下扯,她则抓住不放。文水谷一下压在她身上,亲吻着她的脖子和嘴唇。她开始还反抗着,渐渐地瘫软下来。他们都兴奋,她又有了那种欲仙欲死的快感。 自从竹花冷冷地拒绝的那一天开始,爱情在文水谷心中似乎死了,只有腊容才让她重新燃起了爱情的烈火。但是,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是竹花的拒绝。他虽不想从竹花那里得到什么,但他总想在竹花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他肯定,他之所以生活在底层,竹花瞧不起他,之所以没有得到她的爱情,还是因为他无权无钱。他相信有了权势和金钱,这一切都会改观。因此,想要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在激励着他。 (三) (5) 窗外的月光早已没了,四周黑洞洞的。他们不知缠绵了多少时间,都疲惫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出工的哨子声划破了寂静的山村上空。 文水谷睁开朦胧的双眼,将枕在腊容脖子下的手抽出来。腊容也醒了,她见文水谷要起床,便将大腿压在他身上,同时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文水谷知道她又想要了,便笑着说:“你这个骚婆娘,要出工了。” “嗡……”她发着嗲。她试图用这种武器重新找回他们的爱情。 “不行,上工晚了又要挨批又要扣工分划不来。” 她撒着娇,一边用手在他下边捏拿着。 他哪经得住她这般挑逗,他一下翻身骑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陈细海的喊声:“水谷,你老迟到,你有几多的工分让我扣哇?” 文水谷正在兴头上,被陈细海这么一喊,心里咯噔一下,吓得一动不敢动。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从窗外射进一束手电光,他吓得一下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可那手电光从他身上又照到她身上,他想拿什么东西罩上,可大热天除了竹簟子什么也没有,他二人穿的短裤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腊容急忙双手遮挡着下身,翻身朝里睡着。可那手电光直朝着她身上晃来晃去的。 文水谷发怒了,他骂道:“你娘的个皮!你瞎照个卵子?” 手电光一下子熄灭了,却传来了陈细海的骂声:“狗日的,你还骂我?真晦气!又要背时倒运了。” “陈细海,你娘的皮,你欺人太甚!前面的账老子还没跟你算,你现在又在跟老子作对,老子饶得了你!”他说罢,赤条条地跳下床,抓起一条短裤套上,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哎,水谷你回来,别惹事了!”她在后面喊道,一边慌忙从凳子上扯过不知谁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也冲了出去。文水谷和陈细海两个黑影子已经纠打在一起了。 就在这时,亚元亚新也都跑了出来,腊容连忙拦住他们:“你们快回去,没有你们的事。别打了别打了,吓着伢们了。” 他们两个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被赶回到屋子里。 腊容没好气地朝陈细海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还不快走?你个缺德的!” 文水谷低声地吼了一声:“你跟老子站着!老子跟你的事还没了,你跟我到稻场上去。” 陈细海不敢去,腿直打哆嗦。水谷像是提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就朝村头稻场上走去。腊容怕出事,低声叫道:“算了,水谷,别闹出事来。” 水谷一气把他拖到稻场上,朝地上狠狠一掼,骂道:“陈细海,冤有头债有主,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跟老子跪下!” 陈细海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哪里知道他今天会真对他下手呢。 陈细海声音打颤地说:“我也不晓得文生要那样治凤枝的呀,不然我也不会给他打报告。” 水谷指着他的鼻子道:“他要不是中风了,老子早就要找上他的门,称称他的斤骨!” 陈细海早已站不起来了,他跪在地上说:“求你饶了我,我错了,你原谅了吧。” “啪!”水谷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后道:“我跟你讲,你这一关横竖是要过的,只是迟早的问题。”说完,又是“啪”的一耳光,腊容死死地拉住他,可他哪肯罢手,给了他几个耳光后,又踹了他几脚,这才罢休。 文水谷骂道:“看你以后还害人不,跟老子滚!” 陈细海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家里跑。 腊容把他往家里拉,他嘴里还在骂道:“只要老子没死,欠老子的一个个还给老子!” 回到屋子里,腊容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说他要不改了这毛病,她也要走人。文水谷虽也心里不痛快,竟不敢跟她抖狠。 (6) 陈细海挨了揍还不敢跟人说,算是吃了哑巴亏。他心里窝着火,一路走着一路骂骂咧咧的。他使劲地吹了几声哨子,就直奔村头而去。村头“钢自车”的矮茅屋前,一头牛正卧在门口树下甩着尾巴驱赶着蚊子。 他走过去,照着门使劲地猛踢了两脚,一边还破口大骂道:“‘钢自车’,你娘的皮!你还在床上挺尸,现在要用牛了,你的牛还拴在这里也不去放点青,老子把你的工分都扣了!” 屋里传出“钢自车”的声音:“细海,我病了哇,起不了床。” “死了才好!好像这个队几百号人个个是我的老子,我一个个得求,又好像一个个是我的儿子,吃喝拉撒全得由我一个人操心!老子也还想在床上多躺会儿呢,我为什么要多得罪人?我就那样贱?” 他骂够了,把牛从树桩上解下来牵在手里,一步一步朝田畈走去。这头牛兴许是饿慌了,见了路边的草便停下来不肯走,低下头便啃起来。他使劲地扯着牛绳子,但这头牛就是个“犟鼻子”,任你拿出吃奶的力把牛鼻子拉缺了也拉它不动。他肚子里的气正没地出,便走到牛屁股后面地势高的位置,嘴里骂了一声,朝着牛屁眼的地方死命地一踢,牛疼得一下子冲进了一块昨天插上秧苗的水田里。他丢下牛,气呼呼地回家睡觉去了。 等到天大亮,出工的人们这才发现水田当中卧着一头悠闲地甩着尾巴,左看看右瞧瞧的水牛。二楞从秧田里爬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站在田埂上朝牛那儿使劲地掷过去,土疙瘩一下一下地打在牛背上,发出一声一声“咚”的沉实的声音,可那牛甩甩尾巴就是不起来。 细海大概是睡足了觉,也醒了气,他背着一把铁锨来到了田畈。他见田当中卧着头牛,秧苗也被毁了一大块,他知道这是被他踢毛了的那头牛,仍故意地问:“这是谁的牛?啊?” 二楞说:“这是‘钢自车’放的‘二水牯’。” “他娘的皮!你快下去牵起来,今天老子要扣他三天的工分!” 不料这句话被随后赶来的“钢自车”听到了,他迈着“罗圈腿”,由于激动而加快的步子更晃得厉害。他一下子冲到陈细海的面前,积压在心头的仇恨暴发出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说:“陈细海,我跟你说,你要敢扣老子半分工,老子就跟你拼了!这牛是你牵出来的,它是怎么到田里的只有你晓得,还不是你把牛放在这里自已回去睡觉它才跑到田里去的?这秧苗毁了,责任在你,要扣就应扣你的工分!” “老子就扣你的工分!” “钢自车”气极了,骂一声:“你敢扣老子的工分!” 陈细海受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泄,他回过身就朝“钢自车”挥了一耳光。“钢自车”拉着他朝他胯部狠命地踢,陈细海身子一偏,把他拦腰一抱,便一下把他按在了水田里。起先人们还在看热闹,见陈细海把“钢自车”按在泥水里,生怕闹出人命案,便上前将他们来拉开了。 一位年龄大的老人看到这一幕,便责怪道:“细海,你太不应该了,人家是个半残疾人,你怎么不晓得让着点呢?” 在一边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指责他。山民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重要的潜规则,这种规则在后果与动机之间更关注动机,关注的是弱者。 陈细海自知理亏,扛着铁锨继续往前走着。“钢自车”在后面还未解气,继续抖着狠:“你动不动就扣这人的工分扣那人的工分,你幸亏只有这裸点权,你要是个国家主席要毙了谁不就毙了谁?” 陈细海没停脚步地说:“你还一套一套的,早上要用牛耕田,你还把牛系在门口不去放,那牛不吃草还有力气?” “我昨天人就不舒服,关节痛,还是忍着去割了牛草,半夜里我就把牛喂了,谁说我没喂牛?” 他见陈细海理亏了,更是得理不饶人了:“陈细海,老子早就在心里给你记了一笔帐,老子这辈子吃尽了苦头全是你造成的!” 陈细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那脚痒只能在鞋子里拱一下,难道阴沟里还翻得了船不成?” (7)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折秀英自吴根生入狱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她不仅尝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还正经历着贫穷。冷眼与贫穷,那是让一个弱者看不到边的旷远。 贫穷,冷眼,在这个小山村里,正如落尽了花叶呈现出斑斑泪痕的桦树,干旱期小溪里干死小鱼的河床,山坡上遇火就着却能划破人手指头让你疼到心底的枯茅草,是那被娃儿咬得流血的干瘪的乳头。这种种的一切,无情地嘲弄着她,伤害着她的自尊。于是她变得沉默了,也变得懒散了。 早晨,她被出工的哨声吹起后,就喊子壮子牛出工,然后,趿拉着鞋,蓬松着头,坐在门前门墩上,望着鸟巢出神。每天如此,以至被那些小学生伢形容为“祥林嫂”。坐上一会儿,她才涮锅做饭,洗衣扫地。吃罢早饭后,又跟着人们出工,人家都是三个一群二个一伙,唯独她独往独来。 干活时,都是以小组形式自由组合包工,人家像是有默契地很快就组成了一个个小组,而她很多时候没有被人组合。每当这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似的。没有办法,队长就只好另派别的活儿给她做。 这天下午插秧,她同样没有被人组合,硬是吴正东把她塞给了金菊她们一组。五个人边插边倒退着,折秀英插秧的速度并不比别人慢,但是那几位愈插愈窄,所以她插的就愈来愈宽了。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田,插到这后一行时,那几位很快就插到了头,洗脚上岸回家了。她已没了从前的泼辣,只有默默地承受着不公。她只是看了看身后那还有长长的白田,躬下身子继续插着秧苗。 正当她一边插着一边往后倒退时,臀部被什么东西抵了一下。她回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竹花帮她插秧从另一头退过来了。 竹花冲她一笑,说:“就这么一点了,你就让我来插了吧。” 折秀英冷冷地说:“不用,你回吧,我来插。” 竹花讨了个没趣,看看所剩不多,便起身洗脚回家了。 夏日的太阳似乎走得很累,它洇红着脸,慢腾腾地晃下山头,傍晚也跟着来了。也许太阳还恋着天空,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辉煌,山村也就笼罩在灿烂之中。村里的老人将竹床板凳搬到门前,将煮好的面食、稀饭之类的摆放着,碗筷放在一边,小孩子也流着涎水坐在一边等待着收工的大人们回来。 而正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此时却是一天中最为得意之时。不见了太阳,燠热也就减去了一半,风从山豁口那边吹来,给田里劳作的人们带来了阵阵凉意。从山涧飞来的一团团蜻蜓,红的黑的布满了田野上空。蜢子虫似一团团黑球,在田地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滚动着。田岸边如扣子般大小,黄的红的紫的花儿吐出幽幽的清香。青草摇曳着墨绿色的腰肢,蜻蜓落在上面一起一伏地似一个个冲浪健儿。青蛙也开始叫唤起来。青蛙叫起来也很有趣,首先是远处的在“哇哇”地叫两声后停下来,近处的也怯怯地“咕咕”两声也停下来,五次三番后,远处和近处的青蛙齐声地“咕哇咕哇”地和唱着,甚是热闹。 折秀英不敢起身,尽管腰累得酸痛。她怕自己一起身便没力气弯腰插秧了。远处的田里也还有人在干活,都在一声不响地攒着劲儿。收了工的人则一面往家走,一面唱着山歌:“犁耙耖子响,撂秧下秧忙,忙完坡上采茶忙插秧,六月热难当,黑汗沾衣裳……” 这时候,小孩子们像过节似的从山村各个旮旯里钻了出来,跑到牛车河边,三下两下扯去裤子,“扑通扑通”地跳进牛车河洗起冷水澡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地浮着一个个西瓜似的脑袋。牛车河下游关堰了,河水满满的,有个水性好的男孩子站在堤岸上往河里一跃,溅起的水花把一些胆小的扯着柳树根须做“狗爬式”的女孩儿呛得“啊呸”地直吐口水,接着便是一顿臭骂。有个男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故意仰在水面,把肚皮挺得高高的,气得女孩子抓起泥沙扔过去,他又一下钻进水里不见了。正当女孩子惶恐不安地四处张望时,突然发觉双脚被一双手抓住了。女孩子吓得哇哇大叫,那双手终于松开了,那男孩子立刻在她面前钻了出来,对她做鬼脸。她伸出巴掌来打他,他又一阵狗爬式地“扑通扑通”游走了。 男孩子游到岸边站住,说:“雪儿,这水里有水鬼,你也敢到水里来玩,不怕淹死了?” “我谁都不怕,就怕你这个活鬼。”雪儿说。 “你姆妈不找你吗?” 雪儿四处望了望,紧张地说:“哎哟,我姆妈可能回去了,她又该到处找我了,我得回去。子壮,我看见你姆妈还在那儿插秧,你还不回家做饭?” 子壮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见他妈还在那儿躬着腰在插着秧,他低声说:“坏了,我姆妈要是看见我还不把我骂死才怪。” 他猫腰上了堤,一边胡乱地穿上衣服,一边压低声音地说:“雪儿,你也快回去吧。” 雪儿也上了堤,一边把衣服用手拧干,一边朝家里跑去。 河里还有好几个小孩子玩兴正浓,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玩腻了,也陆续地上了岸。有的捕捉蜻蜓,把忽高忽低的蜻蜓撵得飞快,也有的听到树上的知了叫,便上树去抓,往往是先听到知了“吱”的飞走了的声音,然后是捕知了人“啊”的失望声。也有的孩子性急,干脆捡起石子朝知了叫的方向猛掷过去。 劳作的人们都收工了,天也暗下来了,这帮小子们不知在谁的一声“鬼来了”的惊叫声中,作鸟兽散,飞奔回家了。 (四) (8) 子壮回到家里,饭早由子菊做好了,他便搬出竹床放在门前,仰儿八叉地躺在上面。 折秀英收工回来了,她趁子壮翻身伏在竹床上去逗小黑狗的时候,在他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子壮惊的跳了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他妈,不满地问:“姆妈,你为啥事要打我?” “我为啥事要打你?你问问你自个儿。我叫你再不要跟雪儿玩,你为啥不听呢?你都十几岁了,在旧社会早已是生儿抱子了,你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呢?”她妈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 子壮顶嘴道:“你们大人的事与我们小人何干?再说,雪儿她也没有错。” “你还有理?你看你多大,那群伢有多大,你还好意思跟他们玩,你就不脸红?” 子壮不作声。 子菊端来一盆面糊,一盘腌酸菜和一罐头瓶装的臭豆腐,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子壮的叔爹爹坐在一旁听着湖北大鼓“三个女婿”。他听着听着,一边笑一边还跟着唱念。 “从前有一家人家有三个女儿,大的金花二的银花小的叫翠花。大女儿金花许配了武状元,二女儿银花许配了文状元,三女儿性子倔呐不听话,许配了插田的放牛伢。这个老丈人有点嫌贫爱富,想在酒席前羞辱一下三女婿,他提出来饮酒前要吟诗答对,说对了才能喝酒。否则的话,就不能上席,只能端菜盘。他出的题目是:韵脚必须有尖又尖、圆又圆、好又好、夺状元、对不对、端菜盘。大女婿首先说:‘我手拿长矛是尖又尖,舞动起来是圆又圆,我的武艺是好又好,一举夺取了武状元。你们大家说我说得对不对?谁说不对就端菜盘。’大家连声说:‘对对对。’二女婿也不甘落后,他说:‘我手拿羊毫是尖又尖,写起字来是圆又圆,我的文章是好又好,一举就夺取了文状元。你们大家说我说得对不对?谁要说不对就端菜盘。’大家又一致说:‘对对对。’然后齐唰唰地把眼睛盯着三女婿。三女婿故意坐在首席,拿起酒杯要喝酒。老丈人一把把他的手按住,说:‘三女婿,对不起,你要是说不出四言八句来就别怪我,我不能说话不算话。’三女婿不紧不慢地说:‘老岳父大人,我一个乡下人插田种地的哪说得了四言八句呢,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既然老丈人不能说话不算话,那我只好说两句了,你们听好了!我手拿冲担两头尖,’老丈人一听,扑哧一乐:这也叫吟诗答对?鬼打架啰!且听他下面么样说。‘我挑担草头是两头圆,’老丈人的头摇得像货郎鼓。‘只因我和你女儿的感情是好又好,’老丈人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想:这和我女儿的感情好有么关系呀?‘一肚子生下文武两个状元。你们大家说我说得对不对?哪个说不对就端菜盘。’一大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该说对还是该说不对……” 吴爹爹那沙哑而古怪的腔调让人感到滑稽,子壮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声地笑了,但他瞧了一眼脸色依旧冷峻的折秀英,又急忙忍住了。 折秀英吃着吃着,突然停下筷子,看了看孩子们一眼,说:“我跟你们说,你爷还在牢里坐着,你们不要忘了你爷是咋样坐的牢。你们要长点记性,再不准你们搭理她们一家人。” 孩子们都不作声,默默地吃着饭。 半响,子壮才说:“姆妈,爷坐牢其实不全怪竹花婶,王会十才是罪魁祸首,你叫我们都不要理她家里人,一个湾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就要见,咋样好意思呀?再说,我恐怕没那么好的记性。” 折秀英把碗往竹床上重重地一顿,说:“你是要成心气死我是吧?我就不信你不跟她家里人说话就活不成!” 子壮说:“姆妈,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现在好固执。” 折秀英把筷子也重重一丢,大声呵斥道:“我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子壮顶嘴道:“你们上一辈子的事我们管得着吗?你要恨人家那是你的事,咋就偏偏要把我们扯上呢?” “你……”折秀英气得说不出话来。 (9) 吴爹爹见他娘儿俩争得不可开交,便起身走了过来:“我说你们娘儿俩就别吵了,有啥大不了的事?” 折秀英默不作声地递过一条板凳让吴爹爹坐下。 “秀英哪,你嫁给根生十七八年了,你是咋样的人,我们都清楚,根生虽说当了个大队书记,可你连一天的福都没享,跟社员没两样。现在根生倒了霉,竹花有责任,最有罪的是王会十。当然,人死无大过,他死也死了。竹花嘛,你也该原谅她。有啥事不能原谅的呢?我现在都七十几奔八十的人了,见的人多了,先前也有人害过我,我现在也不恨了。人哪,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万事要想开些才好。” 折秀英说:“别的我也不会太计较,唯独这件事,我原谅不了她。” 吴爹爹见她很固执,便把话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到自家门前吃饭去了。 正当子壮一家人埋头吃饭时,雪儿跑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对子壮说:“子壮哥,我姆妈明天要出工,她叫我用篮子提点谷去轧,明天没吃的了,可我提不了多少,你明天到轧米厂去就帮我带点谷去,好吗?” 子壮一边埋头喝着面糊,一边拿眼偷看着他妈。 折秀英铁青着脸,用筷子重重地敲着饭碗,一字一顿地对子壮说:“子壮,你明天跟师傅请个假,替我去看看你家爹(外公),他病了我也没得时间去看他。” 子壮“嗯”了一声,便对雪儿说:“雪儿,你放心吧,我明天就……” 没等子壮把话说完,折秀英便把话抢了过去:“你明天一大早就去请假,早点帮你家爹家婆(外祖母)做点事,后天一早再回。” 雪儿看了看子壮,又看了看折秀英,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怕子壮为难,便说:“子壮哥,那你去吧,我明天还是自个提点去轧,暂且吃两天再说。” 说完,她就跑回了家。 待雪儿走后,子壮不满地瞪了她妈一眼。 翌日早晨,子壮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生怕惊醒了他妈。他一口气跑到雪儿家院子前,用力摇着她家的院子门,同时压低声音地喊:“雪儿,雪儿。” “哎。”屋子里传来了雪儿的应声。 “我来了,你快把门打开吧。” “哦。” 不一会儿,竹花把门打开,看见是他,便诧异地问:“子壮,你来干啥?” “靖婶娘,我到大队轧米厂去,帮你带点谷去轧一下。” “不用不用,我叫雪儿提点去轧,明天有空我再挑一担去。” “不碍事,我顺便带点去。” 竹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你就带一点吧。” 她把子壮领进去,雪儿也起床了,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子壮哥,你姆妈不是叫你早点到你家家里去的吗?” 竹花听了,也说:“哎呀,你还是去你家家里吧。” 子壮执拗地说:“耽搁不了,你别担心。” 竹花见拗不过他,便拿出一担箩筐,铲了两浅箩筐稻子。 子壮挑着谷子出了院子大门,快到村口时,后面传来了折秀英的怒骂声:“你这个吃家饭拉野屎的东西!老娘把你养了这么大,家里的事哪样你做过?你现在倒好,出得了力就帮人家挑担子了。你这个贱骨头!” 子壮把扁担一放,回过头来冲他妈吼了一声:“你不嫌丢人哪?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还不快回去!” 折秀英平时只要他儿子发脾气,她就不敢做声,现在见儿子拿眼横着她,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 雪儿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她等到子壮妈走远了才跑过去。她气喘吁吁地说:“子壮哥,我叫你别来了你偏要来,你回去不又要挨骂?” 子壮把肩膀上的担子换了一下,说:“你别怕,我姆妈怕我发火呢。” 雪儿有点伤感地说:“也不晓得为什么你妈就不喜欢你跟我在一起玩呢?” 子壮安慰道:“哪儿呢,她就那样。你别乱想。” 银玲和另一个妇女也走在路上,见了他们俩便招呼道:“哎,你们两个这么早干吗去?” 雪儿说:“子壮哥哥帮我家去轧米呢。” 银玲笑道:“哦,子壮应该帮一下,你们俩像亲兄妹样。” 那个女人反复端详了他们俩,说:“噫,他们俩还真像一对兄妹呢。” 银玲向她眨了一下眼,那女人赶紧收住了话。待子壮他们走远了,那女人瞧着他们的背影,悄声说:“你还别说,他们俩这么像,雪儿是不是根生的女儿呢?” 银玲横了她一眼:“别瞎说,他们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 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瞎猜想的,反正好多人说雪儿就是根生的女儿。” 银玲气冲冲地往前走着,说了一句:“那都是放屁!” (10) 竹花给亚元亚良亚秋兄妹们每人做了一双布鞋,又给他们每人打好了麦草帽子和几把草扇子叫雪儿送到他们家去。雪儿一听说是叫她到亚元家去,一蹦老高。 “好,我就去,我去看亚元哥,好长时间没看到他呢。” 竹花笑着说:“你是想他?怕是想他为你捉水牛虫吃吧?” “我才不稀罕那个东西呢,想起来好恶心。” 雪儿拿着鞋帽扇子到亚元家去,出门正好遇上了银玲。银玲拦住她。 “雪儿,你到哪去?” “到我亚元哥家去。” “哦。我问你,亚元他爷到你家来过没有?” “他好多时没到我家里来了。” 银玲玲疑惑地:“真的?” 雪儿说:“反正我在家时是没看见他来过的,那就不晓得我不在家里时来过没有。” 她说罢,便哼着歌儿走了 银玲走进了竹花家里,见竹花还在忙碌着,便一把拉住她,说:“你就别假忙了,你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竹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什么假忙真忙的,你说什么?” “别跟我装糊涂,我问你,你到底跟水谷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又怎么啦?” “你是不是又猫儿搭匝罐的藕断丝连的?”竹花问。这句话不知其来历,反正这里人就爱说这句话,意思就是藕断丝连。 她生气道:“我怎么跟他猫儿搭匝罐了?” “我问你,你刚才叫雪儿做什么去了?” 竹花笑了笑说:“你是说这件事呀?我是看见自个儿多打了几把麦草扇子和帽子,就送些过去,这又有什么不妥的?” 银玲一跺脚:“我说你怎么就没有出息呢?想想你怄的那些气,你还有心思跟他做这些事?” 竹花半晌没作声。 银玲还在数落道:“你当初跟他养儿子,料理他家,可他不但不谢,而且对你做出这些事来,是个人都不会原谅他的。你不怄气,我还怄呢。他白白地占有了你,可一转身就找了个寡妇,我不看在你的面上,那天我会给他好看。” 竹花小声地说:“还说那些话做什么?都过去了。都是我不好,命不好。再说,他对我有恩,不能太计较他了。” 银玲半天没吱声,她看了看她,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竹花笑了笑,摇摇头:“怎么办?就这样呗。” 银玲说:“我看张汉年对你挺好的,我去跟你们撮合一下,你看行吗?” 竹花不作声。 银玲说:“我哪天有空到卫生院去一趟,你先别答应别的人了。” 竹花扑哧地笑了,半天才点了点头说:“你当我是好俏的果子。” 银玲叹息一声,半是心疼半是生气地说:“叫我怎么样说你呢,不晓得怎么就那样懦弱。你就不会放狠些吗?”说罢,跨出门走了。 (五) (11) 竹花自她养母死后,有两年没回去了。听人说,她那呆傻的哥哥过的很苦,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衣服也破烂不堪。竹花就估计着他的身材给他做了两件衣服,又挑了两半箩筐大米回到了靖家铺。 当她汗流浃背地来到了村口时,却见傻哥哥在大树底下敞胸露背地乘凉,那黑得放油的背脊上,似乎能见到可以当搓衣板的肋骨来。她虽说恨他,可见他这个样,心里也有几分难过。 她把担子放在大树底下,她哥哥似乎不认识她,看着她傻笑。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不晓得找个凳子坐?衣服坐破了谁给你买?”她生气地说。 “嘿嘿嘿。”他依旧傻笑着。 “起来吧,跟我回去。”她说。她想起了疼爱她的养母,如今唯一的后人却成了这样,她心里难过。 傻哥哥兴冲冲地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有些年龄大认识她的乡亲热情地同她打着招呼,她也很谦和地回应着。有一个小时很爱她的大伯听说是她回来了,一把拉着她。她把箩筐放在地上,拉着他的手。 “哎呀,是竹花回来了呀?” “是呀,大伯,你老还好吗?” “还好还好。怎么几年不见你回来呀?大伙都很想你呀。” “忙哩,我也想回来看看,就是抽不出工夫。” 大妈也出来了,见是竹花,竟抹起眼泪来了。 她把她拉到一边,问:“竹花,你回来了儿,我好想你呀。” 竹花泪也出来了,她哽咽道:“大妈,我这么多年也总是想着你呀。当初要不是你劝着我,恐怕我的尸骨也烂了。” 大妈见她呆傻哥哥呆呆地看着她俩,便吼了一声:“你还在这儿干嘛?快走你的。” 傻子吓的一哆嗦,忙走开了。 大妈问:“竹花,你这是干嘛来了?” “我听说哥哥日子过的很苦,没吃没穿的,就做了两件衣服,再挑点米来。” 大妈点点头:“你心肠真好,放在第二个人做不到。想想当初这个混帐东西做的那事,谁也不会再望他一眼的。” 竹花叹息一声:“都过去了的事。再说,我来看他不是冲他来了,我是看在我姆妈的份上才来的。” 大妈拍了拍她的手背:“人是要这样想。你会有好报的。想想他也可怜,不晓得怎么越来越傻了。竹花,你今天就别走了,晚上挨着我睡,我们娘儿俩好好说说话。” 竹花拉着大妈的手,深情地说:“大妈,我也想跟你住上一晚上,可家里实在丢不开。” 大妈点点头。 竹花说:“大妈,我还有一事托付于您。”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 竹花有些为难地:“这话本不当由我来说,可除了您,我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办法。你也晓得,我这个傻哥哥一个人,又不会自己料理自己,你就多说说他,多多关照一下他。我看他还听您的。” 大妈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儿,我会的。只要我眼没闭就会关照他的。” 竹花说:“那有劳你了。”她挑起担子说:“大妈,我走了,等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好好好,我等着。” (12) 夏日的晌午,日头还是那么灼灼的,村子里的树叶蔫蔫地耷拉着,连屋檐下趴着的狗子也吐出长长的舌头。 好不容易忙完了“双抢”,人们稍有些喘息的机会,都聚集在竹花家门前的那条巷子里。这会儿就慵懒地坐了一些男女老少,有个男人袒胸露腹地贴在凉滑滑的石条上,仰儿八叉地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有两人似睡非睡地靠在墙上,手里的旱烟半天才吸一口。巷子里一阵一阵的凉风拂过,把人们身上刚刚沁出的汗珠儿收了进去。风停了,假寐的人们又用那草帽、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那个睡在石条上的男人翻动着身子,将睡热的背露了出来。有个女人嘬取嘴唇在“哦喂”地叫着,据说是在唤风婆婆送风过来。 有个爱赶热闹的老太婆把纺车也搬到了巷子里纺起线来。细看她,眯着的双眼,似睡非睡,嘴角流出像线一样的涎水来。她时急时缓地摇着纺车,纺车发出“嗡嗡”的响声,像巷子里绕着人们头顶盘旋飞着的土蜂子一样,竟让人心里那么熨贴。偶尔飞过一两只好看的蝴蝶或蜻蜓,引来小孩子们的一阵惊呼和一拥而上的捕捉。有两个纳鞋底的妇人也嘻嘻哈哈地加入其中。吵闹声似乎惊醒了睡在石条上的汉子,他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将一只命该遭劫的苍蝇拍死了。立刻,那只苍蝇就被一个孩子丢在墙脚,让几只蚂蚁吃力地抬走了。然而这巴掌声又惊醒了纺线的老太婆,她把纺车摇得飞转,脚边的藤箩里的线团在上上下下地跳跃着。 竹花也在巷子口,她面前摆放在洗脸架上的脸盆里面,浸染着五颜六色的麦杆儿,透着鲜亮的色彩。雪儿倚在她妈身边,支着下巴看着她妈打出那些图案优美的凉扇、凉席。 就在这时,张汉年背着药箱走了过来,人们都跟他打起招呼来。雪儿也喊了一声,她拿着凉扇在石凳上拍了几下,便叫他坐下,说:“你就在这儿坐会,我去给你倒杯水来喝。” 他笑着说:“雪儿,你倒杯凉水就可以。” 不一会儿,雪儿倒来一杯水,张汉年接过来,雪儿便跑到一边去玩。 银玲从巷子外走了过来,她见张汉年也在这儿,便笑着说:“哟,张大医生可是好久不见了。” 她拿着扇子将石条扇了几下,便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你来看竹花,有啥意思?” 张汉年吃惊地看着她,不解地问:“我……我可没什么意思。” 银玲沉下脸说:“没什么意思?那你来是什么意思?” “我来看看她不行吗?” “你既没什么意思,那你来看她是什么意思?” “你这像说绕口令一样,我来看看不行吗?” “要没什么意思,那就不行。” 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想想,她一个寡妇,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你懂不懂?你常到她家里来,别人会怎样看?她还嫁不嫁人?再说,你这样隔三岔五地来看她,别人还以为你们好上了,哪个男人还敢娶她?啊?” 张汉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偷眼看了看周围,见人们依旧在慵懒地打着盹,便低声地说:“竹花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女人,可我真怕她不幸福。” “人都没有前后眼,谁也预料不到以后的事,你也晓得她是最好的女人,她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我不说,你也晓得,你难道还想让她一个人苦下去而不去帮帮她?我只想问你现在想不想娶她?” 张汉年长叹一声说:“以前她在这方面遭受的磨难太多了,我怕她没了这心思。” 她拍了他一巴掌说:“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其它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张汉年说:“我想多攒点钱,轰轰烈烈地娶她。” “你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等到有了金山银山再成亲不成?算了吧,竹花也不会计较这些,她是个实在人,以后你只要好好待她就行。” 竹花见他俩在嘀咕,便问:“你们俩在说些啥悄悄话,就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银玲说:“你想听,一会儿让他都倒给你听,保证美死你!” 竹花似乎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便红着脸不再作声,把麦杆儿编得飞快。 张汉年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低声对银玲说:“那我等你的消息。” 他又对竹花说:“我要走了。” 竹花放下手里的活儿,说:“你还没到家里呢。” 银玲接过话茬说:“他有事就让他走吧,我们进屋吧,我有事跟你说。” 目送着张汉年离去,竹花这才跟着银玲进了自家的院子。 竹花问:“有啥事呀,这样神神秘秘的?” 银玲把她拽进屋,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总是见面客客气气的?” 竹花笑着说:“你真好笑,他来是客,我能不客气吗?” “你别跟我打岔,我问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怕人家背后指指点点说你们的闲话?” 竹花红着脸低下了头。 银玲盯着她的脸追问道:“你说话呀?” 竹花叹了口气说:“唉!银玲,这还用我说吗?他现在是一个医院的医生,我配得上?” 银玲高兴地说:“这不好办吗?不就是这层窗户纸没戳破?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扭扭怩怩的,我帮你捅破了!” 竹花顾虑重重的,迟迟不作答。 银玲是快人快语:“你心里想的啥事我知道,不要顾虑那么多了。他早有此心,只怕你心灰意冷。我明天就去跟他说了。 竹花不语地低头笑着。 (13) 公社卫生院处在牛车河镇僻静的巷子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几间红砖瓦房。门前青灰色石板道上,稀稀拉拉地有人出进。道旁的旧房门前,已开始有人摆茶水摊兼卖茶叶蛋、糖果罐头之类的小副食品和针头线脑的小日杂用品。主人似半遮面的羞姑娘,坐在门里不时探出头来,见有人走近摊前便出来做生意。 银玲头戴一顶草帽,脚下生风似的出现在街道上。她停在一茶水摊前,从口袋里抠出一枚硬币买了碗茶水,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她喝完水一抹嘴,就进了卫生院的门。她打听到了张汉年的住处,就径直走了进去。 张汉年见是银玲来了,便满心欢喜地给她端茶递凳子。 银玲坐下便顾不得喝水,说:“竹花那儿我说好了,你们就定个日子吧,早点把这事办了。” 张汉年挠了挠头,笑着说:“这么急?我还没考虑好呢。” “哟,你是反悔了不成?你要是没想娶她的意思你就早说,我可要把她说给别人了。你别以为她是嫁不出去,等她的人可多了去。” 他连忙说:“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热热闹闹地把她迎进来。” 她把手里的帽子使劲地扇了几下风,说:“这样吧,我明天给你们去找个瞎子给你们看个日子,他看哪一天吉利就哪一天,行不行?” 张汉年嘿嘿一笑说:“那行,那就全拜托你了。” “好,那你就听我的信。”她说罢,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双抢”一过,人们才有了短暂的闲暇时间,张汉年和竹花的婚事正在张家山张汉年的家里举行。 他们没有大办宴席,只有张汉年和竹花的好友来参加婚礼。 在入洞房前,他们拜天地之后,主持人宣布拜张汉年的亡妻。一个老婆婆端来一张椅子,张汉年赶紧将早已放在一边的花衬衣搭在上面。 主持人宣布:“新人靖氏给亡氏吴淑珍叩拜!” 竹花听了一愣,拿眼睛望着张汉年,张汉年低声说:“跪下磕头。” 竹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她竭力控制着不让泪下来,就低下头朝着那衣服架子磕起头来。 当主持人宣布入洞房时,竹花呆若木鸡似地站在原地不动。张汉年用手拉了她一下,只觉得那双手冰凉,他握紧着牵了进去。 待闹洞房的人都走了,竹花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在冥冥之中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等着她,心里压抑和沉重。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感到这久未居人的居室角落里房梁上以至窗框外,都有一个人在偷窥她。她身上一阵凉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张汉年关切地问:“你是冷吗?” 她猛地惊醒过来,强装笑颜地说:“没没。” 张汉年紧盯着她的脸,半晌说:“你是不是拜亡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事怪我事先没跟你说。老人们说,像我这样续弦的,要先拜亡人,这样她在天之灵就会保佑我们和和美美,没病没灾的。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就没和你商量。” 竹花心里一阵火往头上冲,但她不好发作,只有强压住心头的怨气,摇摇头没说什么。 夜已很深了,张汉年自已先脱衣睡下了,他只是轻唤一声:“竹花,你也睡吧。”便自已侧身睡着。 竹花以为他一个单身多年的男人,此时一定是猴急猴急的,但看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心里又一阵委屈。她支着下巴,对着还在流着烛油的红蜡烛,心里空荡荡地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汉年下床来,披着衣服坐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会,说:“竹花,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是两个实在人,没必要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这么多年来,你还不知道我是咋样的人?”他声音低了下来,而且还打着颤儿地说:“你也晓得我爱你,只是不会说那些讨你喜欢的话,但只要我是真心的这点不就够了?” 竹花听了她一番话,心里又立刻升起一股柔情。她对着他抛出了他们结识以来的最为暧昧的一笑。张汉年一见,猛地把她抱了起来…… (六) (14) 竹花与张汉年结婚后就如重获新生一般。她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让每一个为她牵肠挂肚的人长舒一口气。 吴爹爹虽说与折秀英是一个家族,可自吴根生失手打死了王会十坐牢后,折秀英就没有进过他家的门。竹花实在看不过去,就常到他家去帮他洗洗。折秀英又常冷嘲热讽她。去年吴爹爹中风瘫痪在床,有个女儿只是来看了几回,时间长了看也没来看,就一个傻里傻气的儿子招呼他。自古有一句流传的谚语:“大脚山的大脖子多,二脚山的二傻子多。”竹花知道大脚山人患甲状腺肿大的人多,可二脚山在哪儿,为何患痴呆多的事闻所未闻。她想:吴爹爹是不是从那里迁移来的呢?三个子女中有两个就是个傻子,一个傻闺女人都三十多岁生了儿女人家还要送回来,看到他家这个样子也就带回去了,灵性一点的女儿又穷得叮当响,来看的车船路费都没有。吴爹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整天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想自己一肚子文墨,却落得如此下场,常常泪水涟涟。 这一天,竹花依旧来到吴爹爹家为他擦拭身体,换洗衣服。 吴爹爹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对她说:“竹花,汉年对你还好吧?” “他对我很好的。” “嗯,这我就放心。竹花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做。” “就是我死了,二傻一个人怎么办我很担心,你要多多关照一下。” “那没事,我会尽力地帮他的。再说,还有你侄儿媳妇也会关照的。” “嗨,你别提了,我病这么长时间她看都没来看一下。” “别担心,根生也快要回了。” 竹花将衣服挑到河边去漂洗,出门就听折秀英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个爹爹怎么就不早点死呢?有的人踮着脚巴不得你早点死呢。” 竹花知道她在说闲话,也装作没听见似的不理她。 另外一个女人说:“你是说哪个不早点死?” 折秀英说:“还有哪个?我那叔爹爹呗。” “哎哟,死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 “与我当然是不相干,可有的人就是整天往他家里钻,想得他的绝死家当呗。” 竹花一听此话,加快了步子。 折秀英还不依不饶地对着她的背影说:“假模假样地充好人,你的屁股还没翘,我就知道你是要拉屎还是要拉尿,告诉你,他死了分财产也不会分给你一根筷子。” 竹花步子越走越快,一会儿就消失在村头。 来到河边,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她蹲在石阶上,一手拿着衣服漂着,一只手抹泪。文水谷经过此地,他停下脚步。竹花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停下来了,便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怎么啦?”他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掩饰地说。 “你一定是有什么事。” 她依然是摇了摇头。 “你既是把我当成你的哥哥,有什么事为何不能跟我说呢?” 她想不回答他,他却不厌其烦地追问,她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把折秀英说闲话了事告诉了他。 “她姆妈的巴子,她还有意思说你?自己的叔爷不管还骂人家的闲话,她还有点人心没有?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一家人没得个好东西。”文水谷嘴上总是说对她死了心,可看见她,那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忧伤。他自己也奇怪着呢,这是怎么了?今天听到这等事,他心头怒火在烧,也替竹花不平。 他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她的神态,又说:“就说根生吧,我其实早就听人说你和根生的事,他没有为你分一点担子,他还像个男人吗?” 她不想听他说下去,便挥了挥手说:“你要没有什么事就早点回去吧。” 他自知她不爱听,便知趣地走了。 (15) 金秋十月,文坳村边的二季稻已垂下了沉甸甸的头,草儿也渐渐地褪去了青色,以至于那些善于伪装的蝶儿、蜻蜓与它们的颜色浑然一体。树木也开始落叶了,村头的那几棵柿子树不时从枝丫上飘下一片叶儿,在空中翻飞着,忽闪忽闪着血色般的颜色,柿子树裸露出一节节如粗关节男人的手臂,粗糙而有力量,托着缀满了果实的众多枝丫。树顶上落光的枝丫上黄亮亮的柿子,似要流出汁儿来似的,这可忙坏了那些山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在这只柿子上啄一口,又跳到那棵树的柿子上啄一口,就像一个贪婪的拓荒者在跑马圈地。 村口的一棵树下卧着一头老黄牛,对着太阳半眯着眼睛,悠闲地将胃里未消化的草儿吐出来,又慢慢地咀嚼着,发出惬意的“咕噜”声。黄得发亮的牛毛上,几只苍蝇趴在上面,那牛也懒得理,只是偶尔有一两只吸血的牛虻落在上面,大概是吸血弄疼了它,它才将皮毛抖动几下,并没有将它那有力的尾巴来实施惩罚。 山村极其静谧,只有一只公鸡鸣叫着,接着又听到它在追逐母鸡的“咯咯”声。一只小黑狗抬起头四下张望着,它似乎是在迎接着从镇上回来的张汉年。 张汉年脚步轻轻地回来了,他一路看着田野村庄里总也看不厌的风景。他和竹花过完了蜜月后,就搬到竹花家里住。把一切安顿好后,他又依旧住在卫生院里,只是每到星期日才回家住一晚上。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院子门进去,抬腕看了下手表,便挑起水桶到村前水塘挑水。一连挑了三担水,将水缸和灶台上的热水罐灌满后,又忙着生火做饭。他将潲水倒进桶里拌上米糠,嘴里“啰啰”地唤着,提到猪圈喂猪。他打开了猪圈,两头肥肥的猪“嗷嗷”直叫着,迫不急待地拱着潲水桶,米糠和潲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心疼地骂了一声。这可是他结婚时穿的新裤子,平时总舍不得穿,只有周末回家才穿。他将猪饲料倒进猪槽里,便回到屋子里把衣服换下来洗,洗净后再拿到外面凉干。饭做好了,他又拿扫帚搬椅子扫起地来。他每次回来都是做着这么琐碎的事,从不晓得消停,每每让竹花感动得面如桃花。 就在这时,雪儿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进来,她见张汉年依然没觉察到她进来了,便躲在他背后,突然大声地“嘿”了一声。 张汉年惊得猛地一转身,雪儿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自从张汉年与她妈结婚来,她就不叫张伯伯了,但也不好意思喊他“爷”,只是用这种表示亲昵的恶作剧形式跟他打招呼。 “你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呢?”他问。 “嗯,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不喜欢体育,所以就偷偷跑回了家。” “你看你长得这般瘦不拉叽的,还不参加体育活动,我看你是想飞起来呢。” “嗯,我就是想飞出去。听说城里可好玩了,城里人可以坐汽车火车、轮船飞机,我们除了看见过拉石子的汽车外,其它的别说坐,连见都没见过。” 她认真地说着,脸上充满了向往的神情,继而又流露出一脸的沮丧。 张汉年听了这话,心里像是被一枚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说:“你要是想走出这个山村的话,你就得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才是唯一出路。” “嗯。”她点了点头:“我的数学在班上可总是第一名,可语文成绩不太理想,总是在十名之外。” 张汉年呵呵一笑:“哦,我正好和你相反,语文好而数学糟。这样吧,晚上我帮你补习语文。” 雪儿好奇地问:“你们那时候不学数学吗?” “我们那时候也学数学,但主要是学珠算。” 她不屑地说:“哟,珠算算得了啥,我们到中学还要学几何代数、物理化学、英语地理等等等等,不晓得要学几多课哟。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把我们一个个吓得直叫姆妈。”她说着,自个儿也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现在趁你姆妈还没回来,我们就学一会儿吧。你把语文课本拿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得了你。” “那好,你从今天开始做我的老师吧。” 张汉年笑着说:“行。”雪儿蹦蹦跳跳地从屋里搬出一张小桌子,又拿出课本来。 竹花也收工回来了,只见张汉年在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课文,雪儿支着下巴在入神地听着。她放下肩上的担子,悄悄地站在他们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脸上漾起幸福和满足的笑容。她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赶紧进到厨房,看到饭菜早已好了,又到猪圈里看了看,见两头平时听见她脚步声就“哼哼”的两头大肥猪,正吃饱喝足了躺在里面,她心里舒坦极了。 她从屋里又搬出两张小凳子,把饭菜都端了出来,这才喊他们吃饭。 雪儿极不情愿地合上书,噘着嘴说:“姆妈,你别打岔了好不好,我要考大学进城哩。” 竹花笑着说:“哟,你的眼光可不小哩,我们这里还没有一个考大学的。行,那你可要好好学。” 雪儿说:“我语文差点儿,不过从今天起,我已请了个课外老师。” “你请了老师,他是谁呀?”竹花惊讶地问。 雪儿故意卖关子不说。 “哎,我们这儿没有几个读了初中的,要说能够辅导你的还真不多呢,到底是哪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竹花看了看张汉年,似乎是在说:“你要教她?” 张汉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是想试试看,还不晓得够不够格当她的老师呢。” 竹花说:“我晓得你有水平,教她是没问题,可是你还要上班,这么行呢?” “不碍事,我借个自行车每晚回来,耽误不了上班。” 竹花缓缓地点了点头:“千万别影响你。” (16) 秋末的黄昏时分,几只鸟儿还在林子里低低地鸣叫着。昏暗的天空下飘忽着的铅灰色云彩似一面巨大的石灰墙,像是被雨水淋过的痕迹,显得有些落寞和苍凉。偶尔划过的一只鸟儿,倏忽间飞快地坠落下去,让人担心是不是摔到了地上,是不是摔死了。田野间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只野狗子在追逐着,不时传来几声吠声。一只公狗跑跑停停,不时扬起后腿,对着一棵棵树撒尿。山村静谧而慵懒。 文水谷从文坳经过,看到张汉年和竹花亲亲热热地往家走着,心里立刻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默默地回了家。 文水谷回到家,便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抽那劣质纸烟,眼睛看着窗外发呆。从厨房里传来的阵阵烟雾,让人感到窒息般难受。 “你就不能把火烧着?呛死人了!” “就你怕呛,我就不怕呛?这湿柴哪有点火瘾。俗话说:稻草的烟多,穷人的气多。我家算是两样都占全了,又有气又有烟,这日子有啥过头?” 文水谷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头丢到地上,嘴里又骂了一声。 文水谷又烦躁地点上烟,依旧歪在床上抽着,两眼望着屋脊发呆。 亚元、亚秋、亚良一个个从外面走了进来。 亚良用手扇着烟雾,嘟哝道:“薰死人了,每天要这样眼睛不瞎才怪。” 文水谷吼道:“你跟老子把嘴巴闭上!薰死了老子偿你的命!” 亚良他们几个偷偷地看了一下他,一个个又溜回自已的房里。亚秋则悄悄地来到了厨房,她拿起一根吹火筒伸进灶膛使劲吹了几口气,随着一阵浓烟冲出灶膛,“轰”的一声,火苗射了出来,将她一绺头发烧得发出一阵焦味。她用手在额头捋了几下,展开手掌看了一眼。 腊容在一旁淘着米,她很疼爱亚秋,见了这一幕,便责怪道:“你也太不小心了,脸没烫着吧?要是把脸烫成了疤子咋办?” “没哩,只烧了一点头发。”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说。 腊容端着盆走到她身边,瞅了瞅门外,悄声地问:“你是不是来了那个?” “什么呀?”亚秋不解地问。 腊容嘴里“啧”了一声说:“是不是来了月事?” 亚秋眨巴着眼睛说:“我不懂你说的话。” 腊容笑了笑:“你是不是下身出血了?” 亚秋脸一下红了,把脸埋在两膝之间。 腊容笑着骂了她一声:“你娘的脚嘞。你有啥事在姆妈面前说,有啥不好意思的?” 亚秋依旧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腊容叹了口气说:“苕伢,你这些事要跟姆妈说,姆妈要告诉你来了这事,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比如说,不能下水田,不能挑重担子,你说给我听了,我就要叫队长派些轻点的活干。你要不晓得这些事,泥里水里轻一担重一担的,将来会落下毛病的。唉,女人哪,首先要晓得自个儿爱自个儿,指望别个人是见鬼!” (七) (17) 吃过晚饭,陈细海在扯着嗓子喊:“开会了,各家各户要来个当家的人,有重要的事情向大家公布,不得缺会啊。” 文水谷听说有重要事情,心里竟有一丝慌乱。“文革”期间,每当听到“重要事情”,不是抓人就是斗人,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听到,不免产生了狐疑。他又联想到几个月前暴打陈细海那件事,今天是不是他想出什么法子来报复他呢?可是,陈文生早已不干了,病入膏肓地躺在了床上,会不会有谁在背后支持他呢? 他惴惴不安地抽起烟来。 村子里家家亮起了灯,文水谷坐在门前不时望望漆黑的天空。 腊容说:“你还在磨蹭个啥事,还不去开会?” 他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惶惑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摁灭了烟头,反背着手低头走了出去。 会议照例在小队仓库举行。文水谷来到会场时,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叼在嘴上,慢腾腾地划着火柴,眯着眼睛把烟点上。随后,一边吐出一口浓烟,一边若无其事地环顾一下四周。他想借此缓解一下内心的焦虑,但看见人们并没有注意他,心里便稍稍安定了些。 这时候,村里书记任淑珍、副书记兼村长朱文才、副书记刘志军和陈细海等几个小队干部走了进来,他们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 朱文才和陈细海低声嘀咕了一会,陈细海便宣布开会,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 文水谷心里一直在揣测着这次会议的目的,陈细海点他的名时,他竟没有听到。旁边一位老人撞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地一下子站起来,立正道:“到!” 人们一阵哄堂大笑。这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他知道自已的失态,便红着脸坐了下来。 朱文才也幽默地笑着说:“你倒像是个军人,不过,今天没首长在这儿你就免了吧。” 会场上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了,朱文才又马上严肃起来:“好了好了,大家保持安静!今天召开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一下中央关于安徽省凤阳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批示文件,希望大家认真听,这可是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 说罢,他掏出一个红本子来,啰啰嗦嗦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人们才听懂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是怎么回事。 立刻,会场子上像是炸了窝一样,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有人说:“咦,这不又回到旧社会了吗?” 有人高声地说:“这是复辟资本主义!” “哎,这要是把田地都分到私人了,田地又可以自由买卖,又会有新的地主富农了哟,这不有人要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有人用批林批孔时听熟了的几句套语在发出诘问。 “毛主席早就说了,美帝国主义把中国的变质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这也是他老人家所担心的,这不应验了他老人家的话?” “那当然,毛主席是咋样的人?他是星宿!他说的话能不准?” 也有胆儿小的人说:“你们别瞎说,毛主席能说这样的话,那还不是美帝国主义说的吗?” 也有人“嘘”声道:“你们大概都忘了大鸣大放?莫自个给自个儿找祸!” 朱文才敲了敲桌子说:“大家不要说怪话了啊,我是在宣布中央政策,这是富国强民的好政策。现在田地分给私人,各人有本事各人现,农闲时大家可以到外地搞副业。” 他看了看坐在旮旯里的文水谷说:“水谷,搞副业你是行家里手,现在就看你的真本事了,你再也不用怕别人眼红了。” 文水谷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他丢下烟蒂,不紧不慢地说:“朱书记,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文水谷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是谁给我的?还不是沾你们大队干部的光?我已钻过一回笼子了,给你们起了乐子,玩来玩去的也就那两下子,有什么意思?你们就不会来点别的?何必呢?” 朱文才嘻嘻一笑,并不生气,他长叹一声说:“水谷,你对大队干部有意见,也是对的,可那时我能当个家吗?要说我一向最敬重你,你有水平,又特别肯帮人,这是有目共睹的。记得那天开会讨论怎样处理你,我是第一个投反对票的。不说这些了,现在党的政策好了,你就放开手脚地干吧。” “得得得,我又不是还乡团回来要跟你们反共倒算,在我面前说这些有啥意思?要说我家破人亡不是你们大队干部的责任,怕没得人相信吧?” 任淑珍提醒他说:“水谷,你可别乱说话,啊?你坐牢是因为杜自元的死,而你老婆的死也是因为她偷……”她觉得说这话有些不妥,便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尴尬地看了一下四周。因为她升为大队书记,有人说是和公社干部有一腿,所以她也隐隐约约地在背后听到别人说她“偷人”。 朱文才怕她难堪,便连连摇了摇手说:“好了好了,算我多嘴,算我多嘴,不说了。乡亲们,中央政策进一步开放,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所以我们不能眼睛光盯着那一亩三分地,还要发展多种经济。如果哪家成了万元户,不光村里要奖励你,县里也要奖励你,还要出席县劳模大会。现在可不是怕你富了,而是谁发家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 他的一番话引得人群热烈地议论开来。 文水谷站起身来说:“哎,我说大家不要扯野纤了,别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么是发家致富先富起来,到时候一翻脸,你又吃不了兜着走。我们还是说说实际问题吧,田啥时候分,咋样分?不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要是把田地分得不公,别说我骂娘,算你是阎王老子我也不怕的!” 陈细海说:“现在田还没分呢,你何必撂那些狠话呢?你不能把所有的人当成你的敌人,这有啥好处呢?” 文水谷冷笑一声说:“你不要别有用心地说话,你的意思我是条逮谁咬谁的疯狗,是我不讲理,是吧?” 陈细海摇了摇手说:“我不跟你说,我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 任淑珍说:“水谷,谁也没有与你有三世的仇,也不能怪当初父老兄弟没有对你家有好的照顾,那个时候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现在不要对谁都有怨气。当初不光是你一家人苦,都有苦。你落难了,其实谁也没有另眼看你。分田的事,我想叫你参加,因为你做事还算公道,也有水平,所以以后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出来时间还不长,说话要注意一点方法。我看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明天你们把田地亩数重新丈量一下,然后再扯出一个具体的分配方案。” 她又对陈细海说:“你要没事就散会吧?” 陈细海站起身说:“那好吧,今天的会开到这儿。散会。” 回到家里,腊容看他面色不对,便追问他,把这些事讲给她听。 她责备地说:“你性子该改改了,不然这样下去你怎么得了?你有才能也是白搭。现在政府提倡发家致富,这是个大好时机,你抓紧机会做点成绩来让别人瞧瞧。” 文水谷不语。 她继续说:“我相信你是个有智慧的人,你一定会在文坳出人头地!” 文水谷听了她这一番话,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18) 又是一个冬季,光秃秃的树丫戳向天空,树枝上一两只寒鸦,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瑟瑟地抖动着尾巴,惊愣愣地盯着田边叽叽喳喳的人们。 陈细海领着文水谷文强胜几个人,用一米五跨度的木制丈弓正在测量着田地,文水谷拿弓在量,文强胜拿本子在作记录。他们正在量村前的一块田。 文水谷停下丈弓,问:“这块田有几多?” 文强胜说:“刚好一亩。” 他说:“要说这块田,离湾子边水塘近放水很方便,可是每年能收几多谷子呢?这大家都清楚。主要是因为它在猪鸡牲口口里,如果哪个要得这个田就会倒霉。要我说,这块田只能折半算半亩。” 陈细海对他参加这个事本来就不太满意,无奈这是任书记的意见,他能不执行?所以他见他说这些话,心里老大不痛快。 他说:“一亩就一亩,哪块田好哪块田不好谁说得准?今天看起来是不好的,说不定明年可能是好的,风水轮流转嘛。” 他说:“话可不能那么说,这田地分到了人,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收成不好缺吃的不说,还会影响到粮食上交,国家的粮食任务就难得完成。分到这样的田的人会吃哑巴亏。” 陈细海说:“我们可以分一些好点的田补偿,你何必担那些心?” “要我说,我们做事不能留后患,虽说分点好田作补偿可是可以,但是怎样补偿合理也是个难题,不如干脆现在就来个了断。” “今年风调雨顺你看那些田好有收成,可是这些田完全是靠接天水的,如果是天旱咋办?也还不是没收成?” “洪涝天旱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人是活的呀,不能把水利设施改善一下吗?但是这块田是没法子搬走的,哪家哪户不养鸡猪?能为这块田把人看守着?”文水谷想了一会说:“我看这样,现在田地都分到了人,打谷场肯定窄小了,不如干脆把这块田做了打谷场。” 文强胜连连说:“这个主意好,还是你想得周全些。” 陈细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天黑了,文水谷回到家里,就狠命地抽了两支卷烟,腊容一个劲地催他吃饭,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好不容易等他抽完了,她才敢把倒扣在饭上的碗拿过来,文水谷这才狼吞虎咽起来。 腊容笑着说:“你到底是烟渴得很还是肚子饿得很?我看你刚才使劲地抽烟,现在又恨不得把碗也吞进肚子里去。” 文水谷一边哽咽着饭一边说:“你懂个屁!刚才使劲抽烟那是在想着事儿。” “你在想啥事?” 文水谷看着她的眼睛说:“他娘的皮!我要不是坐过牢,我非得去把这个小队长当上不可!他陈细海当了十几年的小队长,可脑子还是上了锈的轴承样,卡死了。” 腊容撇着嘴说:“陈细海搞邪门歪道还算个角,可是正经事就没做一个。他还好意思偷看别人做那事。”她说罢,吃吃地笑了。 文水谷一听,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说:“他娘的皮,他把老子吓得至今不敢做那事,老子把他的帐笔笔都记着了,以后慢慢跟他算总帐。” 腊容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是要感谢他,本来我就觉没睡够,你还天天缠着我要做那事。现在我可好了,你不会天天来烦我了,我也好睡个安生觉。” 文水谷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哎哎哎,我说你为啥事要投胎做女人,何不变个狗子呢?那可是一年才做一二次,让你睡个死去活来。” 她笑得更欢了:“你倒是以为我真的怕你?是你自个儿没用。” 儿女们不在家,他们也难得有这样的兴致调情。 第二天,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会场设在打谷场。今天的会议与以往不同,男女老少全都参加了,所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女人们像是赶场子一样,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子们更是疯得狠,在大人们的身边钻来钻去的。场子边上的麻雀也像是赶热闹,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旋起旋落,落下时麻麻一片,飞走时带去一阵风声,惹得孩子们高声尖叫着追赶。 文强胜背来一张八仙桌,陈细海手里拿着两个投票箱似的盒子放在桌上。任淑珍也来参加会议,她身后跟着一大帮村干部。大队干部们都脸色严峻地端坐在桌子边,会场上的人见了都相互使着眼色,停止了说笑,生怕又有什么运动来了,这是他们在文革中养成的习惯。 陈细海首先发了话:“今天开个会,这可是解放以来的又一个意义重大的会议,前几天任书记传达了中央的精神,我就不再重复了,啊,今天就是要将责任田具体落实到户。前两天,我们将田地都丈量过了,水田面积为六十亩,旱地面积为三十亩,全队人口一百五十,按人均算每人可分得四升田,二升地。我要说明一点的是,只要户口都在本小队的,都可分到一样的田地,而且这次分的以后不会变的。” 会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时有个老汉站起来说:“你要是这样分就不公平了,我大儿媳几年未生,你晓得她肚子里有没有呢?” 他的话还未说完,会场上的人哄堂大笑。有个中年汉子打趣地笑着说:“儿媳生不生你做爹爹的瞎操啥心呢?你要是想搞清楚去摸摸不就清楚了?”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老汉严肃地说:“你别打邪了!我在说正经事。”他又转向会场说:“我二儿子也马上要娶亲,明年要是生了呢?这一下子要添三口人,都不能分到田地,他们将来喝西北风啊?我二弟家两个侄女都要出嫁,她们的田地都留给我那病秧子的二弟,将来还不撂荒?这一处烂柴一处烂米的事,你们也想得出来?这是哪家的理?” 大队干部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作声。会场上的人也在激烈地争论着,就是没人提出好的分配方案来。 文水谷站起来,他望了一下四周,清了清嗓子说:“要我说,分田地只能按现有的人口算,你要是说怀着的要算,那可就要扯皮了。俗话说:肚子里的货识不破,你晓得哪个怀着的哪个没怀着?你说你们家怀上了,我要说我们家儿子媳妇没进门,肚子里早就有了,那又咋办呢?” 那老汉反驳道:“按你说怀着的不能算,那菊花她前天生的儿子能分田地,金菊要是今天晚上就生了,只比她的儿子小三天却不能分田地,这公平吗?” 文水谷说:“细海说的这个方案不行,而你说的这个方案也不好操作。这个政策是人定的,要有灵活性,要我说,分配间隔期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太短了,有些人就不舍得给田地施肥,那以后田地会越来越瘦;太长了,又有的人家添人加口的吃亏就大了。所以我认为,五年重新分一次较合理,而且防止有的人到重新分田时不好好管理,不给施肥,他原来的田地不作大的变动。” 任淑珍站起来笑着说:“水谷说的这个方案是个好方案,就按他说的办,我还要在全村推广。” 她又转向会场说:“那就这样吧,今天你们把具体怎样分的方案定出来,明天就把它分下去。我还要到其它队里去看看。” 说罢,她和大队干部们都走了。 (19) 陈细海将两个盒子放在桌子上,说:“这两个盒子里放着小纸团,一个盒子里放的是差田,一个盒子里放的是好田,这个好的差的田里也有比较好比较差的,所以我们只有通过抓阄的形式来决定,这样就较公平。好吧,现在就开始吧。” 人们争先恐后地分别从两个纸盒子里抓出一个个纸团来,展开来放在手心,那纸条上分别写着第一丘第二丘…… 抓了阄的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哈哈笑着,摇头叹气着,争着吵着,好不热闹。突然,文强胜站起身来说:“噫,不对呀,那快活岭上的几丘田地怎么没有人抓着呀?” 陈细海说:“哦,我还要说明一点的是,我和几个小队干部就不参加抓阄了,因为我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工作的,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所以那几丘田地我们几个小队干部分了,我相信大家不会跟我们比着脚作揖的吧?” 会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在不怀好意地咳嗽着。 文强胜脸红脖子粗地说:“细海,你工作了二十好几年,你为我们做了个啥鸡巴好事吗?我跟你说,从前我们是靠工分吃饭,哪个都不敢得罪你,现在田地分到户了,再也不怕你捉雀在头上拉屎了!你今天必须跟我们一样抓阄分田分地!” 陈细海一下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文强胜会来这一炮。他声音带着颤地说:“父老兄弟们,我陈细海在小队干了二十几年了,我承认是没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好处,可你们凭良心说说,就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提前起床吹哨子,也该算点贡献吧?你们想想,三九天哪个不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再有,一队的人吃喝拉撒是不是我操的心?强胜,你说话可得凭点良心呀!人不能太势利了,你晓得现在田地分到了个人,再也用不上我们了,就想把我们一脚踢开,你这不是让人心寒吗?” 文强胜情绪激动地说:“你要说这些大话我就更来气!冬天你把哨子一吹,就躲在家里睡觉,不管人家冻死冻活,夏天你把哨子一吹就躲在大树底下乘凉,你还好意思说你?” “钢自车”见时机已到,他也从人群中站起来,手指着陈细海骂道:“你个狗日的东西做了多少缺德事,我这个当小队保管的哪样不清楚?五九年全队人饿肚子,就你没有饿着,三年灾害全队人饿肚子,也就你们家没饿着,为什么呢?” 他又转向文水谷说:“水谷侄,我早就想跟你说,当年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我是看见你不在家……” 文水谷咆哮道:“你个黑狗日的还在我面前提这事!” “钢自车”趁热打铁地:“水谷侄,我是看见你儿女快饿死了才借给凤枝一些米,哪晓得他要栽赃我们哪!” 陈细海跳起来,红着脸骂道:“你放屁!红口白牙说这些无头无影的事你不怕遭报应哪?” 文水谷怒从心头起,跳起来走上前给了陈细海两个耳光。全场子的人鸦雀无声,静得怕人。 文水谷打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细海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一片空白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冲进人群与“钢自车”扭打在一起。 人们好不容易把他们拉开,陈细海坐在一边直喘气,他老婆则在指桑骂槐地把村人都骂了。这一下可激起了全村人的气愤,他们在下面纷纷指责陈细海夫妻。 陈细海老婆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陈细海则把头埋在了两腿间。文强胜走到桌子前把纸条团成团塞进了纸盒子里,“钢自车”也跟在后面将纸条塞了进去。场子上的人起先还在观望,见他们这样做,也都纷纷将手里的纸条塞进纸盒子里。 陈细海夫妻二人垂头丧气地朝家里走去。 文强胜说:“我说磙子大叔和金菊几个,你们在小队里都干了几年十几年的,我本不是冲你们来的,这分田地之事是一辈子的大事,尽管你们都有功劳,可这样分法是不服众的,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 磙子大叔和金菊也都说:“那是那是,这样也不好,我们还是抓阄吧。” 文强胜说:“慢着,虽说田地分到私人了,可还得要个人主事,我提议水谷来当这个小队长,你们说行不行呀?” 让文水谷当队长其实是任淑珍的主意,她让文强胜带头选他,这样,她就不得罪陈细海,又达到了她的目的。 人们拍手拥护,纷纷叙述着他的诸多好处。 “那好,我就去请他来。”文强胜说罢,就跑去找文水谷去了。 (八) (20) 冬夜里,月儿更加晶莹剔透,今夜的月亮是一弯缺月,似竹花那原本圆润的大眼,在她开始过上幸福生活时,笑意常写在脸上,眼睛也就弯成了如弓、如梳、如那村前一拱石桥,变成了百看不厌的凤眼。古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似乎说残缺是一种无奈、是缺憾,而竹花那如缺月的眼睛,却反倒说明了她内心的圆满。 冬天到了,猪圈里要添加些稻草,免得把猪冻死了,竹花此刻正在院子里忙活着,她边做着这些事,边听屋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她听了一会,会心地笑了笑。张汉年调到城里一家医院里去了,据说那家医院看上了他,说他有潜质,非要了去,没费多大周折就被借调去了。虽说人还是农村户口,但却成了县医院的大医生,这在当地成了一大新闻。今天是他休假,平时不能给雪儿补课,所以回家后就抓紧时间给雪儿补课。 她心里略有一点醋意,张汉年一回家就和女儿粘得分不开,似乎是把她忘记了。但她想到,雪儿不是他亲生的,能如此亲密,也很是满足。 她转而一想:不行,难得跟他在一起,要充分享受她来之不易的生活。她三下五除二地弄好猪圈后,便急急忙忙地进了屋子。 张汉年正在跟雪儿读书,竹花进屋便说:“雪儿,你看你爷刚回家,你也不让他歇歇,明天他又不走,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张汉年笑着说:“不急不急,我再跟她说会儿吧。” 雪儿说:“我姆妈真是的,你不是没听说,闲牛无剩力,闲着也是闲着的,为啥不抓紧时间跟我补补课呢?” 竹花在她头上敲了一指头,嗔怪地说:“你这伢真是上牙齿往下牙齿一磕,这能乱打比喻的呀?” 雪儿咯咯地笑了。 雪儿佯装生气地拿眼睛斜视着她妈,然后麻利地收起了书。 张汉年不解地:“你咋这早就不想学了?你还想不想读大学?要拿出古人头悬梁股锥针的精神来才行啰。” 雪儿故意说:“我想不想不是我说了算。” “那是哪个说了算?” “我姆妈说了算。” “为啥呢?” “她说在农村只要认得两个字就行。” “哪两个字?” “男女两个字,只要进厕所不进错了就行。” 张汉年哈哈大笑起来,竹花的脸一下红了。 雪儿还在一本正经地说:“她说,这要在以前连这两字也不需要认得了,哪儿没人就哪儿方便。” 竹花拿手捂雪儿的嘴,张汉年本来想放声一笑,他见竹花的脸红到耳朵根子上了,便停住了。 他话锋一转:“其实你姆妈说的话在以前是对的,只是现在形势发生了改变,所以我们必须要转变观念,没有文化知识是不行的。” 竹花红着脸说:“我那不是说着好玩的吗,你也当了真?” 雪儿看她妈脸红得关公似的,一下把她的脖子抱住了,撒起娇来:“哎哟嘞,我姆妈害臊了嘞,脸红得像铁窝上的虾子了嘞。” 雪儿的屁股上又讨了一巴掌,一家人哈哈大笑着。 雪儿站起身将张汉年往房里推,嘴里像是赶牛一般:“呔,沟里沟里,呔!” “你这伢真是没大没小的。” 张汉年不解地回过头问:“你这是做啥事?” “我的磕睡来了要睡觉了,不陪你们了。”雪儿一边还夸张地打着呵欠。 不等他们进房去,她便自个儿进了她的房间。 (21) 竹花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她把自已的生活想象成一根甘蔗。虽然说世界上本没有从头甜到尾的甘蔗,不可能节节都让你回味无穷,无论从根部吃起,还是从中间吃起,都不是你最佳的选择。当然也不可能有最佳选择。但是,它总有甜的时候。她何其有幸地是从稍吃到根部,那是越来越甜的感受啊。 她和张汉年并躺在床上说着话儿。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此时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千嘱咐万叮咛。 这里的风俗是夫妻各睡一头,不管是天热还是天凉,也不管对方的脚是香还是臭,一双脚就那样直愣愣地伸到你的鼻子底下。说句笑话,有的夫妻可能不知道对方有没口臭,但一定知道对方的脚臭不臭。这也是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留下来的传统,女人只能睡在放大便桶的那一边,而且挂的蚊帐不能比男人的那头高,只能稍低。 竹花很自觉地在她那头脱衣睡觉,倒是张汉年叫她到他那边去的。她还是显得那么拘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张汉年捏着她的手说:“家里分了责任田,我又不在家,你的担子更重了。我想你也干脆跟我到城里去,不要这田地了。” “那哪成,一个种田的人不要田,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俗话说:土垫脚,稳妥妥。有了这田心里就有底,不然心里会不踏实。” “现在粮食也不太紧张了,你是怕饿死了不成?” “不是的,你想想,你一进城我就不种田了,人家会怎么样想?再说你也不是去当多大的官,我去跟着你享福。” “你一个女人家,这种田的犁耙耕种是男人干的,你能干得了?” 她很自信地:“我干得了。” 他摸了一下她的脸说:“我知道你是个能干人,可那会把你晒黑,把你的皮肤晒粗糙,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看了。” 她害羞地笑着说:“哎哟喂,好肉麻,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身上的肉在往下掉了。” 她这一番羞答答的样子,犹如一枝带露的桃花,让爱她的人更有攀折的欲望。他一下翻身压在她身上,她一把将他推开。 “你别那样性急,我把灯吹了。” 她急忙起身,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张汉年强压住如火的欲望,动作是那样轻柔和充满抚慰。他们一边还在交谈着,都是些家长里短等鸡毛蒜皮小事。他们用交谈来掩饰自已对夫妻性生活的内心渴望,尽管都不是少男少女,也没有生理上的缺陷,但彼此都保留着传统中性的羞耻感。 张汉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已感觉到很累了,但他想照顾她,便试探地问:“你好了吗?” 她只是轻声地“嗯”了一声,他便像脱缰之马一般,低沉地嗷叫了一声,如泄气的皮球般伏在她身上不动了。 她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擦着他的汗,半是心疼半是玩笑地说:“不要命了。” 他吻着她,她躲闪着:“我好脏,身上有汗。” “我不怕,你比哪个都干净。” 她心里如同灌了蜜,娇嗔地:“你别净捡好的给我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竹花,说真的,我以前也比较迷信,自我学医后,我就不信鬼神了,可你过门的那天,我为何要你拜亡人呢?你要晓得我是多么地爱你,我真的是希望人死了还有灵魂,让亡人能够保护你呀。” 竹花感到鼻子酸溜溜的,不自觉地吸起鼻子来。他感觉到她哭了,用手一摸,湿漉漉的一把,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22) 第二天早上,张汉年背着锄头跟在竹花后面上山去,路过村口那口塘,那些洗衣服的女人们便拿他们开起玩笑来。 有个女人说:“竹花,汉年现在比不得从前了,他现在是大医生,你可不能把他晒黑了。” 竹花幽默地答道:“哟,大医生也是要吃粥饭活命的,他不该做,你说谁该做的?” 张汉年笑着说:“这你们就不懂了,黑才是健康的标志。” “哦,生得黑的就健康,竹花生得这样白皮细肉的就不健康?听说非洲人个个都黑,你该去娶个非洲女人回,把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留给我们队的二大傻。” 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张汉年说:“我回来休假,总不能坐在家里百事不做吧?其实干点活倒是蛮舒服的。” 一个说:“怪不得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竹花勤快汉年也勤快。” 另一个说:“俗话说了,一个床上不睡两样的人,这倒是真话。” 说着说着,她们就把话说邪门了。 “你这说的是啥话,他们要是一个样的人能睡在一起?” 另一个不服:“怎么不是一个样的呢?” 另一个打着哈哈说:“你家里男人跟你是一个样的?你也长着你男人那玩意儿?” 女人们一阵疯笑,竹花笑着推了一把张汉年:“快走快走,她们越说越邪了。” 他俩逃也似的走了。 就在他们身后,有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据生理学家发现,动物界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动物的爪子,头上的利角,而是眼睛。眼睛的可怕足以击退许许多多的天敌,许多的敌人最怕的是眼睛。处在一个不被信任和歧视的氛围下,人的眼睛也会流露出这种敌意来。 人类眼睛的外形大同小异,都是一个透明的晶体,但却蕴藉了不同的心态和内涵,眼神来自于不同的灵魂的深处。折秀英原本也有一个清澈的眸子,一颗善良的心,但正是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漠,让她的眼睛变暗淡了,继而混浊、冷酷。但是,有时候,她的眼神又表现得很无助,很无奈,甚至看上去有些痴呆。 折秀英跟在竹花夫妻俩后面,见没有人的地方,她大步走上前去,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来。 “哎哟,这不是张医生吗?你是做啥事去呢?”她假惺惺地关心道。 张汉年停下来,望着她,也淡淡一笑地说:“我放了几天假,今天去帮她垄一下地。” 竹花难得见到她主动给他们打招呼,也很热情地说:“嫂子,你这是做啥事去?” “我也是去地里看看。” “现在地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你去看什么呢?” “看你说的,现在的野鸡野兔那些东西就像有的人一样,瞒着人的眼睛就害人,没东西吃它就到处打洞。” 竹花笑着说:“那你也不能总是在这儿盯着它呀?” 她话里有话地说:“说的也是,人也有打盹的时候,那畜生要是害人看是看不住的。这也好比那些爱偷汉子的婆娘,丈夫丈夫,只管一丈,远了就管不够了,趁男人不在家就给自家男人带绿帽子,给野男人生儿子。” 一句话说得竹花和张汉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折秀英见他二人不答话,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的话说得不对吗?” 竹花听出她的话是夹枪带棒冲她来的,心里一阵慌乱,脸也不自觉地发起烧来。 张汉年也嗫嚅着说:“你看你,说着说着怎么就扯到这些事上来了呢?” 折秀英哈哈一笑说:“你看你们,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当起真的来了?哎,张医生,我可要给你敲个警钟,你别光在外面图舒服不回家哟,搞得不好,她耐不住冷清在家里给你养个汉子哟。哈哈哈……” 她一路打着哈哈地走了。 竹花默不作声地朝前走着,她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九) (23) 说实话,张汉年心里是有些不快,关于竹花的事他都清楚,可是这些事就怕人挑拨。他怕竹花看出来他心中的不快,便想打破尴尬地笑着说:“哎,你说这满村子的人都没有人来做这个事,人家会不会笑话我们呢?” 竹花轻叹一口气说:“我不晓得你是怕人家笑啥,要是怕你跟着我会让人家笑话,那你就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弄。” 张汉年知道她误会了,便忙说:“不是那事,我是说人家会不会笑我们,这光秃秃的山地有啥弄头?你看这一大块地撮不了一箢箕土,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这是农业学大寨时开出的一块山地,它的代价是满山的树木。分给竹花的这块地每年出不了一担红苕,有人私下说,土里出的收成还换不来人出汗的盐钱。可是,现在分给了竹花,她心想人勤地不懒,一定会有好收成的。现在正是农闲了,就来把地翻一下,冬天雪打霜降来年虫害就少些。 竹花不再作声了,两把铁锨一下下地插入土里,发出阵阵沙沙声。 这时,张汉年见铁锨踩不进土里去,便高高地提起来,然后猛地往地上一使劲,只听“咣”的一声,铁锨碰上了一块埋藏在地里的大石头,震得张汉年虎口发麻,铁锨一下掉在了地上,疼得他手直甩。竹花赶紧过来捧着他的手查看着,心疼地责怪他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注意。好了好了,不做了,回家去。” 说罢,就要拉着他下山。 张汉年挣脱她的手:“我没事,把这干完了再回去。” 竹花嗔怪道:“还逞能,你看你手都红了要出血。” “我也是插田种地的,还不至于那金贵。” “你现在几年没下地干活,这地也有点欺生了。” 张汉年把袖口一卷,朝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我还不相信就输给你了。” 竹花哧地一笑:“啊,你是怕输给我了?输给我了就丢人么?” 张汉年笑着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路下山来,刚到家门口,雪儿就窜了上来,双手搂住张汉年的脖子。张汉年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又有啥花花肠子?快说吧。” 她噘起了嘴巴:“你是贵人多忘事,你回家咋就不晓得帮我补课呢?” 他拍了拍自已的后脑壳:“哎哟,真是对不起我的大小姐。好吧,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于是,一家三口人围在小桌子边,竹花歪着头饶有兴致听他爷儿俩说着她似懂非懂的东西。就在这时,文水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直到他站在他们身后也没发觉。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这才把他们吓了一跳。 竹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愣愣地望着他。 张汉年笑着问:“哟,是水谷大哥,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快坐下来。” 雪儿望了她妈一眼,也轻声地喊了一句:“伯伯,你坐。” 说罢,麻利地把自已的板凳让给他。竹花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说:“你坐吧。” 水谷搓了搓双手,有点难为情地说:“张医生,我想请你去给我屋里人看看病,还有亚元,这伢不知怎的,肿胖胖的,脸黄得一张纸似的,我找人看过也不见好。” 张汉年连忙起身:“好好好,我这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我进去一下。”说罢就进屋子去了。 雪儿睁大眼问:“亚元哥哥病得狠吗?” 文水谷笑着摇摇头说:“不要紧,他好贱,过几天就好了。” 竹花无意瞅了一眼文水谷,发现他那么苍老,眼神是那么迷惘。她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忙低下头说:“你坐会,我进屋给你倒杯水喝。” 他语气淡定地说:“不用,我一会就走。” 她焦虑地问:“亚元是啥病?” 他叹息一声:“肾炎。” 她倒吸了口凉气:“啊?!那她又是得的是啥病?” 他知道她是指的谁,便答:“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的,不晓得是啥病。” 她真的是为眼前这个男人难过了,也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 他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今天可是他们自那件事后,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他似乎有些兴奋。但他眼里的光芒随着张汉年的出现又暗淡下来。 张汉年提着一些药品走出来:“走吧。” 雪儿说:“我也要去。” 竹花忙拉住说:“以后再去……跟我一起去。” (24) 张汉年跟着文水谷来到了他家。这间他熟悉的土砖房子,土砖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堵历经了几百年的城墙,干裂得如同一个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那屋檐的檩子树漆黑,随时都要掉下来。一些蛛网像是在打秋千,瓦缝里积满了灰尘,上面长着一束束杂草,已经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片竹叶忽悠悠地飘过来,在台阶上堆积静卧着,从叶缝中看去,竟能看得到发着绿的黑色地面。 房子的右边新盖了两间,那还是腊容来之后帮着盖的,不然,孩子们都大了真不知道哪儿去睡。 张汉年走了进去,屋里似乎并不暖和,墙壁缝和那歪斜的后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如同一把把钢针扎人。从屋外竹林里传进来的竹叶簌簌的声音,就像两个偷窥的女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呢喃声,让人感觉几分凄凉又有几分温暖。 他被文水谷领进一间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腊容浮肿的脸如同一张腊黄的纸。 腊容见他来了,欠了欠身子同他打着招呼:“你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动步。” 他走到她床边坐下,一边从包里拿出听诊器、血压计之类的东西,一边说:“没事,你病了我也应该来看看的。” 腊容笑笑说:“那你太客气了。” 他一边给她量血压,一边说:“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她叹息一声道:“头昏脑胀,浑身没精神。唉,我这病看了好多医院就是不见好。” “慢性病就是这样,只能慢慢治,不要着急。” “我咋不着急呀?家里的事也不能做,一晃冷了,伢们衣服鞋子都没做。我说要死就早点死,我不怕死,就怕这样死不死活也不活的拖累了水谷。他也是个遭孽的人,唉……” 他给她量过了血压,又将体温表给她夹在腋下,说:“你话可不能那样说,夫妻就像是你家竹林寒风里叫着的小鸟儿,彼此有个温暖和照应。” 腊容叹息一声说:“这夫妻都是缘分,你说,水谷当年有知识有文化,人也精明,哪个女人不喜欢他?可……”她看了一眼文水谷,又看了一眼张汉年,笑着说:“张医生,你可别在意,你和竹花现在是夫妻了,当年竹花人家都说是跟水谷过日子的,可不知咋回事,他们两个硬是没缘分,走不到一块去。” 张汉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发烧,心里一阵乱跳,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水谷暗地里瞪了她一眼,然后装着没听见似的,故意把脚下的一双破鞋踢进了床铺下,又抓起扫帚拿起撮,把地上的草渣扫进去,嘴里一边还在自我解嘲地说道:“她这一病家里真是一蹋糊涂,屁眼都能夹得起渣子来。” 张汉年也强装笑脸地说:“唉哟,哪个家里都干净不到哪去,不像城里地下是地板砖,也没草没鸡没猪,况且都是干的活也干净,那家里还能不干净?” 水谷说:“现在比以前还要脏,前天说要把集体的稻草分到私人,小队里的农具也要分到一家一户,你看,本来人住都这么挤,那些东西哪去放呢?” 腊容说:“你光顾着说话,去给张医生倒点开水喝呀?” 张汉年急忙说道:“我不喝,等你体温表看了后就走。” 腊容说:“现在见你一面可难了,我们几年不见面,好好说说话吧。” 他说:“我还是经常要回的,这不,我这不是说回就回来了吗?” “现在田地都分到私人了,你在城里上班,家里的田地都甩给竹花一个人,她做得了吗?” 他也叹了口气说:“那有啥办法呢?” “你就不能把她带去?” “我倒是想把她带去,可她又能去做些啥事呢?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不活几个人。” 腊容突然开了一句玩笑:“你不把她带去,她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花牡丹,人年纪虽然说比不得做姑娘时了,但也还不大,你就不怕又把人家勾去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张汉年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着,他干笑了两声,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整天看着也看不住。” 腊容哈哈笑了起来。 张汉年将她的体温表抽了出来看了看,对她说:“你血压体温都还可以,不过有时间还是要到医院进一步检查。” 他收拾了东西,匆忙地离开了她家,后面她在叫他,他也装着没听见。 山里人喜欢开玩笑,这玩笑并不能远离沮丧和不幸,但却是他们找到的一种释放内心情绪的方法。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快乐,这与他们贫穷与否不相干,他们往往是用这种方式将陷入悲欢离合及失望之中的生活调整到舒适的状态中去。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艺术。所以,越是苦难的地方,他们的笑声在你多几分思考的同时,也会更让你身心舒展。 但是,今天腊容的玩笑却怎么也显得不合时宜。与其说是玩笑,倒不如说是腊容心里的担心。 (25) 张汉年在家里待了三天,他准备回医院上班去了。竹花张罗着要给她做点好的吃,他拦住了她。 “你就别再忙了,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竹花笑了笑说:“哟,你今天是咋回事呀?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他说:“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她瞪大眼睛,说:“你还有啥重要的话说呀?” 他吱唔了一声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她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可别吓我。” “我不是吓你,我今天是想跟你提个醒。”他清了清嗓子:“近来我发现人们都好反常。” 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都有点儿打颤了:“有什么反常的事?” 他觉得不好意思说,挠了挠头皮,半天不着声。 她急了,用手推了他一下:“有啥事你倒是说呀,我这心里慌得很。” 他下定了决心似地用力吐了一口气,说:“前天折秀英那话里有话来着,昨天腊容也莫名其妙地开那样的玩笑,我想这不是空穴来风,外面总会有些风言风雨的。” 她心里此时此刻有些冰凉,她没想到开明的张汉年今天突然又说这些话。她眼神有些迷茫,她看着门外冷冷地问:“她又说些啥事?” 他说:“他倒没说些啥,她只是说,你长得好看,会有男人来勾引你。” 她听了一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她伸出手来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自从他们结婚后,她可从未这么放肆过,今天这举动其实是向他传递着心中对他的无限爱意。 “你耳朵根子可真软,别人说什么事你就相信什么,那还得了?” “我不是耳朵根子软,人家有些话说得不是没道理。” “啥话有道理?” “人家说:丈夫丈夫,只管一丈,远了就管不着。更何况是你这样好看的女人,换了谁都不放心。” 竹花心里有那么一点得意,她故意噘着嘴说:“嘿,你还是个大医生哩,比个农民老粗还要小心眼些,那你整天把你老婆拴在裤带上该放心了吧?” “谁让你那经老?整天风里雨里风吹日晒、劳累奔波的咋就不见你老呢?” 竹花开心地笑了。试想: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已的男人这样夸自已呢?更何况他这样变着花样夸,她听着能不开心吗? “那你说该咋办呢?把我接到城里享清福去?”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你不知道,我两天没见你心里就想得慌。” 竹花听了他这话好感动,心里生起了一股柔情,眼里竟湿润了。她忙掩饰地伸出手来,将他的衣服领子袖口扯齐整,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灰尘。 “我何尝不想到城里挨着你呢?可是,你那么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雪儿读书,能顾得过来吗?” “你可以去摆点摊,做点小生意,现在政府鼓励人们搞多种经济。” “哎哟,我可不愿意去丢人现眼。我看见镇上有几个老人在做生意,好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偷偷摸摸的,有人到面前来了,就生怕是当官的来了,吓得跟死人样。” 他哈哈一笑:“现在的人是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过些时候就会好些。” “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坐在路边,像是被人参观一样的,过来过去的人都要看看,那该几丑。” “你要不愿去那也行,只是明年雪儿要读初中了,她的志向是考大学,我想把她送到城里中学读,那里教学质量比农村强些,她要努力一点,就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她沉吟了一会,说:“那也好,但是现在不要跟她说,不然她会分心的。” “我知道,等我把那里一切办妥后再告诉她。” 门前吴大爷在喊:“竹花,牛该喂草了。” “哦,我就去。”她应一声,就准备起身。 他按住她,说:“我去吧,我去挑几担稻草放在那儿,免得每天要去挑。” “别说傻话了,那牛也不知爱惜,吃不了就会糟蹋了。那畜牲也要吃新鲜的,放在它身边的隔夜的草也不大爱吃了,更何况是脚踏尿淋了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这一走,家里那么多田地,你咋样招呼得过来?” 她幽默地说:“你不是说我经老吗?这样我不老得更快,使你好放心吗?” 他嘿嘿地笑了,手在后脑勺上来回地搓着。 (十) (26) 文水谷在大家的一致推举下当上了小队队长,腊容的病不见有什么好转,这可让他犯难了,自已天天要开会,队里一大摊子事还等着他去处理。幸好亚秋有十几岁了,能够帮他做些事了。 这天,亚秋做着饭,不知不觉地一个人暗自垂泪。这被坐在灶下添柴禾的腊容看在眼里。 腊容惊诧地问:“你这是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亚秋半天才吱吱唔唔地说:“他们说得可真难听了。” “谁呀?都说些啥事?” “他们说,我爷把陈细海搞下水的,总有一天有人会找我爷算帐。还说,说不定又要判他个十年刑。” “那些人还不是看你爷当了队长气不过。” “我想跟爷说,叫他不要当这个队长了,又不是蛮大的一个官,省得人家嚼舌头根子。” 腊容狠狠地说:“咋不当呢?偏要当下去!你不晓得你爷那些年吃了陈细海多少亏,他把你家里整得不够惨吗?虽说不是要报这个仇,可也要做点成绩让这些人看看!” 亚秋摇了摇头说:“我看就算了,何必争这些闲气呢?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吧。我们姊妹们可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腊容笑着说:“你这就不要担心了,我说的不是跟他打打杀杀的,是要做点成绩让他看看,这也是报仇。现在任书记也支持你爷,有她做后台就不怕了。” 亚秋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说:“你还不晓得,人家还说爷跟任淑珍不清白呢。他们说,爷是一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凭什么要他当队长呢?还不是任……” 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她偷偷地看了腊容一眼。 腊容听了这话,心里酸溜溜的也不是滋味。她强装笑脸地说:“你可别听人家这样说那样说的,现在人的一口唾沫能把人淹死,你爷是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 就在这时候,文水谷进来了。 他一进厨房门便问:“饭熟了没?” “还没哩,你吃了要到哪里去?”腊容问。 “哦,任书记要我吃了饭到她那里去一下。” 她看了看亚秋一眼,问道:“是开会还是做啥事?”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些做啥呢?” 亚秋说:“爷,你咋老是改不了你的脾气呢?你还是当这点芝麻官,要是当大了那还了得?” 一句话把他说乐了,他呵呵一笑说:“你娘个脚嘞,你现在大了也敢将我的军了。你不晓得,我心里也烦着呢,虽然说是个萝卜大点官,可事情还真不少。大到上交公粮任务,小到哪家的田地将来抗旱排涝,都要你操心。你说我不干吧,有的人还在那踮着脚巴不得我撂挑儿,也有的人就断定我干不了。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偏要争这口气!” 腊容也打气说:“对对对!想当年你也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大武汉你也去闯荡过,还发明了‘低垫高’,现在人家武汉人只要知道这个名字的来由,哪个不夸你呢?这小小的小队长你会玩得比哪个都转的。” 亚秋笑着说:“你那时候是个私立学校的学生,现在高中生初中生也有的是,人家不比你有本事些?” 他鄙夷地:“你别小看了我,现在的初中生高中生我也没几个看得来的。” 腊容哈哈大笑起来:“你么时候也学会了吹牛?” 亚秋不服气地从地上拿起一个“柴把子”丢在地上,说:“你样样都晓得,我丢一个把子就要把你考倒。你说,这个把子横躺在地上是个什么字?” 这个“柴把子”的形状就像是一个阿拉伯数字“8”,他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你也太小看了我吧?真的是‘秀才穷了不认得字’了,我难道连这个‘8’字都不认得了?” 亚秋哈哈大笑了:“我就晓得你要念‘8’的,告诉你吧,这叫‘无穷大’。” 他一惊:“无穷大?什么是无穷大?你又是从哪个那里捡来的耳朵?” 亚秋一脸自豪地说:“我听到别人说的。” “那无穷大又是啥意思?” 她也一下答不出来,吱唔着说:“无穷大,就是……无穷大呗。” 他“哦”了一声,叹息一声说:“就我亚秋最聪明,可惜她没读多少书,这都怪我。告诉你吧,你爷要做什么事就要做得无穷大。哈哈哈……” 腊容连忙说:“又吹又吹,就是沉不住气。饭熟了,你快早点吃了去吧。” (27) 当他们刚刚吃完饭时,竹花和雪儿就走进来了。亚元热情地给他们递凳子。 腊容拉住雪儿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竹花说:“也是刚吃过了的。” 文水谷问:“张医生他走了吧?” 竹花没看他,只答了一声:“走了。” 他“哦”了一声,便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要到大队开会去。” “你去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文水谷披起一件衣服就出了门。 雪儿也跟着亚秋、亚元一道去他们的房间说笑着去了,堂屋里就剩竹花和腊容两个人。 竹花问:“你现在好了些吗?” 腊容笑着答道:“多谢你关心,我好多了。” “你还是要好好地休息,不要做得太累了。” 腊容叹息道:“唉,以前能挑能驮时,集体的大小活儿我都能干,现在田地分到私人了,反倒啥事也不能做了。” 竹花宽慰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也不是你懒不做。” “我啥事也不能做,这就苦了水谷。今天我才起身帮亚秋烧烧火,你说这天长日久地该咋办?真是愁死我了。” “慢慢来,别着急。” 她们沉默了半天,似乎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过了好一会儿,腊容笑着说:“哎,竹花,总难得有个工夫我们俩说说话,我们今天有啥事就说啥事,你也不要见怪,啊?” 竹花诧异地:“有什么话呀?你说吧,我不会见怪的。” “我想说,你和水谷当初那样好,这是个个都晓得的,那你们为啥就不能成个家呢?” 竹花脸红了,不知怎么样回答她。想了一会,说:“有些事,不是你们外人想的那样,我跟水谷真是没有一点什么特殊的。” “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有什么坏心,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就没有走到一起?” “没缘份吧。” “好像不对吧?当初水谷对你那么好,他救了你的一条命,你就对他一点不动心?” “水谷哥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但他对我好,我就非要用我本人来报答他吗?我当初只是把他当成我的亲哥哥。男人会很多,可是能做哥哥的怕不是每个人能做的吧?” 腊容也点点头称是,心里的疙瘩似乎一下解开了,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她笑着拉过竹花的手,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不过是好奇。我真的是很喜欢你,在女人当中,你是值得我敬重的。” 竹花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说:“你别这样说了,我承担不了。” 腊容脸上陪着笑说:“你是生我的气了?我是个直肠直肚的人,没那些歪心,今天不过是唠唠家常话,别往心里去,啊?” 竹花看了看腊容黄得如同蜡一般肿肿的脸,心里也有些难受。心想:文水谷屡遭不幸,千万不能让他再遭打击了,一定得想办法把腊容的病治好。这时,她猛地想起娘家靖家铺有一个人说过当地山上一种叫做“猫眼睛草”的草药能治肾炎水肿。因此,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回娘家一趟,把这种草扯些回来给她煎服。 竹花起身要走,她往里屋喊了声:“雪儿,我们回去吧。” 里屋雪儿答道:“你先走吧,我还要玩会儿。” 腊容挽留道:“你在这儿吃晚饭再走吧。” “不啦。”竹花又冲屋里说道:“雪儿,那我先走了,你回来吃饭,啊?” “哦,晓得了。”雪儿在里屋答道。 (28) 村子那个破旧的办公室里,任淑珍在召开着小队队长会议。 她也学会了抽烟,这在当时女干部中似乎是一种时髦,有人在私下说,这是那个跟她有一腿的公社干部教的,那人还时不时地送几包烟给她。不过,她一般情况下不会抽,只有开会要发言时才抽。 她一边翘着兰花指,一边缓缓地吐着烟圈,漫不经心地听着其他大队干部的发言。 朱文才发言了,他说:“现在田地分到私人了,但是大家都不要以为这是复辟资本主义,是开历史倒车。这是新形势下,中央给我们提出的新的任务,我们要防止出现两极分化,出现新的剥削。” 任淑珍似乎是不太喜欢他,未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他的话,说:“你莫扯远了,说这些人家又不懂。我来说几句。虽然说现在田地分到私人了,但还是社会主义制度,这点要给大家说清楚。只是我们劳动方式发生了变化,做事不再一帮哄,现在是各人做各人的。有一点我要给你们说清楚,田地是不能买卖的,不能雇用劳工。” 文水谷站了起来:“任书记,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为啥就不能雇用劳动力呢?你比如说,有的人家劳动力少,或者说是主要劳动力生病等情况,田里的秧苗插不下去了、稻谷收不起来、稻场上的谷子眼看就要被雨淋了,而有的人家有富裕的劳动力,为啥就不能出卖给需要的人家呢?” 任淑珍说:“不能那样做,那样会出现旧社会的那种剥削的。” 文水谷说:“我说不仅是允许出卖劳动力,还可以把田地租佃给别人。” 任淑珍说:“你很有主见,很多事情我服你,但这件事我不同意。这不又回到旧社会了?这不又要产生剥削阶级?” 文水谷据理力争:“我没有说旧社会没有剥削,但这要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过去的佃农是自已的田不够时才去种地主的田,他们所受到地主的苛刻相对少些。至于他们对于地主,也有极好的感情。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佃户还可以向地主家借贷食粮,等到秋收以后,开始偿还。倘若地主家里有什么大工程发生,佃户可以随时去帮忙做,哪怕就是十天二十天,他们也是极欢欣鼓舞的干,并且不要工资。所以地主与佃户间的感情,极为融洽,彼此之间,虽微有芥蒂,地主是能原谅佃户的。再说地主与佃农分益的情形。他们到收获的时候,有在田中当面与地主均分的,有上场后与地主只分种子的。其分配方法:有四六的,就是佃户得六而地主得四;也有均分的,地主与佃户各得二分之一,这完全视地主的宽吝为正比例。至于田赋的负纳,大概由地主代纳,与佃户是无关的,但也有因佃户种的田太多,或因特殊的原因而两家分纳的,那就成了例外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人们点头称是。 继续说:“大家也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如果地主跟佃农之间是那样对立的话,他们怎么能够维持得那么久呢?” 朱文才可能是怄了任淑珍的气,正没地发呢,于是他冲文水谷发威了:“文水谷,你才出来几天,啊?你敢说这些话?你这是为地主阶级翻案!” 文水谷针锋相对地:“你别在这儿拿大帽子吓人,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我并没有说所有的地主都不剥削人民!我家三叔是地主,可他还把他女儿给了他的佃户做了儿媳妇,并没有水火不容。” 任淑珍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要吵了,散会。” 会议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