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噩耗 伊斯拉木村座落在费尔干纳盆地[1]东南部,是个维吾尔族聚居村。村里一百多户人家,大多是维吾尔族,也有少数乌兹别克族和东干族。村子距卡达姆镇不远,到镇上去要经过一个食品厂和一个面粉厂,村里很多人都在这两个厂上班。 伊斯拉木是一个跨界村,一条小河沟把伊斯拉木分到两个国家:村子大部分在河沟右边,属乌兹别克斯坦;小部分在河沟左边,属吉尔吉斯斯坦。小河沟有时有水,有时没有水,但河沟两边的村民同族同宗,多为至亲好友,不管有水没水都阻挡不了村民们互相来往。河沟这边的村民向对岸喊一个人,那个被喊的村民立马就越境过来了;这边的人要找对面的人说点事,也会抬腿就出国去找他。 波尔昆提[2]?巴吐尔住在村后一座土坯房子里,房子坐落在通往卡达姆镇的路边,离食品厂不远。大大[3]巴吐尔在食品厂当门卫,为了值班方便,就在村后租了这座房子。房主早些年在村里另盖了新房,旧房一直空着,大大租下后,把房子整修一番,院子里重新栽上几棵葡萄,现在葡萄藤已经爬满了葡萄架。每年夏天,葡萄架浓荫遮日,象一座硕大的凉棚,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从棚顶悬挂下来,满院子都弥漫着让人淌口水的酸甜味。这些葡萄采摘后被大大酿成绛红的葡萄酒,一年要和工友畅饮好几回。 波尔昆提刚满十七岁,在卡达姆学校读十年级[4]。他皮肤白皙,腮帮丰满,鼻梁隆起,眼窝微凹,一双眼睛象两汪潭水般清澈见底,有点楞角的嘴唇上长着细细的绒毛。他性格内向,除了本村同学,跟其他同学很少交往,平常言语也不多,眉宇间时常出现淡淡的忧郁,身上透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 父子俩在这座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年。大大工资不多,只能俭省着过日子,攒不下钱捎给远在喀什的阿娜。几个月前,大大到吉尔吉斯那边去了,那里新办一个食品厂,要大大去当门卫班长,工资比这边高不少。但大大不让波尔昆提转到吉尔吉斯去上学,只是每个月回来看他一次,给他留些生活费。波尔昆提想到新厂去看大大,大大也不同意,说那边对没有过境手续的人处罚很严厉,和村子里不一样,以至几个月过去了,他从没去过大大上班的新工厂。 波尔昆提很早就学会了独立。自从六岁那年,大大和邻居艾尔肯大叔把他从新疆喀什带出来,离开了亲爱的阿娜,他就慢慢学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象买菜买馕、烧茶熬汤、提水扫地、洗衣劈柴这些家务,都是他做。大大离开家以后,他便很快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 艾尔肯原来在食品厂机修车间上班,和厂里一帮单身汉住在一起,下班后常到波尔昆提家来。前年冬天艾尔肯去了阿富汗,波尔昆提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不想今年春天艾尔肯又来到他们家,和以前不同的,是左边腮帮多了条一寸多长的伤疤。不久,大大就和他一起去了吉尔吉斯的新厂。 一天晚上,天阴沉沉的,波尔昆提听到敲门声,急忙起身开门。 “艾尔肯大叔,我还以为是大大呢。”波尔昆提连忙把艾尔肯让进屋里。 艾尔肯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径直走到土炕边坐下来。波尔昆提赶紧给艾尔肯倒了一碗茶,电灯光下,他看到艾尔肯脸色泛黄,左边腮帮的伤疤在微微抖动,心里有些不安,就问:“艾尔肯大叔,有什么事吗?” 艾尔肯没有回答波尔昆提的问话,反而问:“你最近怎么样?我好久没来看你了,有什么难处没有?” “我挺好的,就是有点想大大,他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艾尔肯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说:“波尔昆提,我今晚来是要告诉你,你大大已经离开我们,去了真主那里。他已经走进天堂,进了真主身边的乐园,再也不用吃苦了。” 波尔昆提听清了艾尔肯说的每一个字,也听明白了艾尔肯说的意思,脑子里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身体摇晃一下,不由自主地倚到身后墙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又爱又恨的大大,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这么撇下他和远方的阿娜,独自一人去了天堂。 “大大是怎么死的?”过了好长时间,波尔昆提才开口问。他直接用了“死”这个字眼。 “现在还不好说,以后会清楚的。”艾尔肯一边含糊其辞,一边递过放在炕上的布包。 “这是你大大的东西。里面有一万美元,是厂里给你大大的抚恤金,你把它收好。等回到喀什,用它帮你阿娜治病。以后我会常来看你,按时给你生活费。”说到这里,他从身上掏出一叠苏姆[5]放到炕上。 “你大大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你还象以前一样去上学,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两年我会想办法帮你回喀什。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到村前找阿曼大叔,他会转告我的。” 波尔昆提低着头,咬着嘴唇,靠在墙上默不作声。艾尔肯从炕边站起来,双手抚着波尔昆提的肩膀说:“真主保佑你,波尔昆提。你大大到了真主身边,他也会保佑你的。你已经长大成人,象一只长满羽毛的小雄鹰,能够张开翅膀飞翔了。你不要太伤心,有什么事就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艾尔肯说完,使劲拍拍波尔昆提的肩膀,象是安慰,又象是鼓励,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空漆黑一团。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艾尔肯,也吞噬了大大,吞噬了波尔昆提跟随大大一起返回新疆的梦想。 注释 [1]费尔干纳盆地:位于我国新疆以西的中亚地区,分属苏联解体后独立出来的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盆地东北是天山西端的支脉费尔干纳山,南部是阿赖山,西部和西北为库拉马山和恰特卡尔山。古称大宛,著名的汗血宝马即出产于此,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之地。盆地范围包括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州、纳曼干州和安集延州,吉尔吉斯斯坦的奥什州和贾拉拉巴德州,塔吉克斯坦的苦盏州。费尔干纳州在盆地东南部,辖9个市和15个农业区,首府费尔干纳市。 [2]波尔昆提:维语“雄鹰”的译音。 [3]大大:南疆维吾尔族对父亲的称呼,后文的阿娜是对母亲的称呼。 [4]十年级:乌兹别克斯坦的基础教育为1~9年级,中等教育为10~11年级,再往上为高等教育。各地既有9年制学校(基础教育),也有11年制学校(基础教育加中等教育)。 [5]苏姆:乌兹别克斯坦货币,1元人民币大约折合160苏姆。 第二节 疑惑 过了好一阵,波尔昆提才意识到艾尔肯大叔已经走了。大大永远离开了他,这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事。不是说还要带自己回去照顾阿娜的吗?亏欠了阿娜那么多,一点还没补偿,怎么就一个人先跑到真主身边去了呢? 波尔昆提的头脑一片茫然。他下意识地解开艾尔肯带来的布包,看到里面是大大常穿的几件衣服,还有大大那本《古兰经》[6],《古兰经》上边有一个纸包。他揭开纸包,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美元。 波尔昆提放下纸包,拿起《古兰经》,这是食品厂厂长库尔班几年前送给大大的,棕色烫金的硬质封面,边角已有多处磨损。他掀开封面,里面是维吾尔和阿拉伯两种文字互相对照的经文。这些经文是真主颁布给穆斯林的神圣旨意,是全体穆斯林无限尊崇的信条和准则。 波尔昆提将《古兰经》轻轻放好,眼前又浮现出大大的身影。小时候,他常坐在两个轮子的小驴车上,看着大大赶车的背影,跟大大到瓜田去摘甜瓜或西瓜,再拉到巴扎[7]去卖,然后就骑在大大脖子上,去买烤羊肉串、烤南瓜和玛仁糖。不忙的时候,大大还会背着他走上好远的路,去听优美动听的十二木卡姆[8]和幽默好笑的阿凡提故事。村里每次举办麦西热甫[9],大大和阿娜都要带他参加,大人们唱歌跳舞,他就跟着大大走进场子,学着迈步、扬臂、扭腕、耸肩,举手投足,象模象样。 他们家在离喀什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天山融化的积雪象乳汁一样哺育了那一片绿洲。大大在地里种甜瓜和西瓜,还种小麦和棉花,年年收成不错。农闲时候,大大也会出去打工或交流拳技。他的八门拳[10]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常有外村的人来比试或讨教。波尔昆提五岁那年,大大开始教波尔昆提学拳,阿娜反对,大大就偷偷教,波尔昆提也喜欢跟着大大比划,虽不得要领,却也乐此不疲。 在他六岁那年,村里村外发生了一些不安定的事。波尔昆提搞不清是些什么事,只记得过了不久,大大就和艾尔肯大叔带着他离开了家。 不停哭闹的波尔昆提,没能阻止大大和艾尔肯在他哭累睡熟时偷越国境。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受尽了千辛万苦。前后过了半年多,他们来到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边境,正在走投无路时,碰到了卡达姆镇食品厂的厂长库尔班。 库尔班听了他们的叙述,把他们带到伊斯拉木村,安排到厂里上班。大大会八门拳,当了门卫,艾尔肯会修车,当了机修工。半年后,波尔昆提也上学了。大大和艾尔肯大叔对库尔班感激涕零。 一年前,喀什有人传来阿娜生病的消息,大大伤心至极,忍不住当着波尔昆提泪流满面。波尔昆提要大大和他回喀什去,一起照顾阿娜,大大这才告诉波尔昆提,他已经不能回去了,他和艾尔肯在邻村打伤了一个警察,所以才逃了出来。 波尔昆提看着大大,一下子觉得他既可恨又可怜。可恨的是他竟然仗着会点拳术,连警察都敢打,打了又不敢承担责任,到处潜逃,把个好端端的家拆散了,还连带自己不能在家照顾阿娜;可怜的是他现在背井离乡,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空有对亲人的思念和歉疚却无法补偿,受尽了心灵的煎熬。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居然苍老得象五十岁。他这是为了什么?真主并没有叫他这样啊。 其实波尔昆提知道大大是为了什么。这些年,大大和艾尔肯大叔常在一起闲谈,有时会提到“独立”、“圣战”、“东突厥斯坦”、“维吾尔斯坦”这些字眼。他们交谈时也不避讳在屋里做功课的波尔昆提,这几个字眼有时就会钻进波尔昆提的耳朵里。 波尔昆提不懂这几个字眼的意思,就在放假时把大大的《古兰经》通读了两遍,但在《古兰经》里并没有找到大大他们说的这几个字眼。波尔昆提搞不明白,既然连《古兰经》里都没有,为什么大大和艾尔肯大叔还要谈论这些字眼。兴许就是因为这些字眼,大大才把他带离阿娜,叫他们一家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 有一次,也就是大大告诉波尔昆提打伤警察不久,大大对波尔昆提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最对不住的人,第一是阿娜,他没能很好地照顾她,让她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他不是一个好丈夫;第二就是波尔昆提,他让波尔昆提跟着自己流落异乡、吃苦受罪,还让他很小就离开阿娜,得不到阿娜的疼爱,他不是一个好大大。 他后悔以前做过的事。如果回去坐牢能补偿这一切,他愿意回去。可坐在牢里,又怎么照顾阿娜和波尔昆提呢?现在只有等波尔昆提长大了,他们父子再回去,他去坐牢,让波尔昆提照顾阿娜。波尔昆提已经十七岁,这一天快了,所以他俩都要好好生活,等到波尔昆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但现在大大却死了。他是怎么死的?艾尔肯大叔没有回答。是他真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想告诉自己?有一条是肯定的,就是大大并不想死,因为他还有自己和阿娜,他宁愿坐牢也要带自己回喀什,让自己回去照顾阿娜。如果这一条确定,那大大的死就可能是意外,或者有特殊隐情。 艾尔肯大叔不让把大大的死讯告诉别人,这也让波尔昆提不解。其实艾尔肯不这么说,波尔昆提也不会随意传播大大的死讯,但这样专门的叮嘱,反倒让波尔昆提产生怀疑。 波尔昆提感到大大的死,扑朔迷离,疑窦丛生。他心里忽地一闪:莫非大大的死,和他们说的“圣战”有关?如果真是这样,本想带自己回喀什去的大大,又怎么会为“圣战”而死呢?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隐情?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查明大大的死亡真相,给本不该死的大大一个交待。 注释 [6]《古兰经》:伊斯兰教最根本的经典,相传是安拉(即真主)通过天使降示给先知穆罕默德的“最后一部经典”,内容包括穆罕默德的生平、传教、教义、教规和宗教制度,还有关于阿拉伯世界经济、政治、神话传说及风土人情的记述,文字优美,寓意玄妙。 [7]巴扎:新疆维吾尔民族的集贸市场。 [8]十二木卡姆:在新疆民间流传数百年的维吾尔大型套曲,是维吾尔人民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9]麦西热甫:维吾尔人最喜爱的一种群众娱乐活动,集合了音乐、歌唱、舞蹈等多种文艺形式,欢快热烈,充分体现了维吾尔人民能歌善舞的民族特点。 [10]八门拳:流传在我国甘肃、新疆、陕西、宁夏、青海的优秀拳种,始创于兰州,后经不断传习和发展,逐渐传到西北各地。 第三节 同学 波尔昆提躺在炕上,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波尔昆提。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勉强下炕,感觉头重脚轻,踉跄着走到门口,开门一看,见门外站着三个同学:莱丽[11]、热依罕[12]和马兹波夫。他们看到波尔昆提眼皮浮肿,神情恍惚,就赶紧扶着他坐到炕上。 莱丽问:“你生病了?”说着就伸手要摸波尔昆提的额头。 波尔昆提不好意思地向后躲闪一下,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昏。” 马兹波夫说:“我们看你上午没有上学,不放心,中午一下课就过来了。” 波尔昆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们四个人都住在伊斯拉木村,经常结伴上学和回家。早上三个人没有见到波尔昆提,以为他有事耽误一会,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就没有等他,不想一上午都没见到人。伊斯拉木村到卡达姆镇有三四公里远,通常早晨上学时带着午饭,中午一般不回来。现在他们中午专门回来看自己,等会还要赶回去上课,这让波尔昆提十分感动。 他们知道波尔昆提的大大到吉尔吉斯去上班了,家里就波尔昆提一个人,看他刚起来的样子,估计早饭和午饭都还没有吃。马兹波夫就点火烧水,莱丽找到波尔昆提家的面粉、鸡蛋和西红柿,手脚麻利地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热依罕不会做这些事,也不想笨手笨脚地添乱,就站在那里,不时和波尔昆提说几句话,随莱丽和马兹波夫忙活。 波尔昆提接过莱丽端过来的汤面,吹了吹热气,把碗放到炕桌上,对莱丽他们说,感觉还有点不舒服,下午也不去学校了,让他们抓紧时间回学校,不要耽误下午上课。 波尔昆提望着他们走出院门的背影,想起许多事情。 莱丽大大是个手艺人,叫玉素甫,会做各种精致的小花帽。莱丽从小到大,每次出门都会戴一顶特别漂亮的小花帽,人也长得十分秀丽,在学校里很是抢眼。本来玉素甫大叔的手艺还能养家糊口,但手工花帽费时费工,现在市场上有了机器做的小花帽,价廉物美,加上一些人追求时髦,喜欢戴鸭舌帽和窄边礼帽,让手工花帽的销售大不如前。莱丽阿娜艾米拉大婶的身体不好,要经常到医院去看病,玉素甫大叔挣的苏姆,有时还不够大婶的医药费。他们家是当地维族人,听玉素甫大叔讲,其实他们的根也在新疆喀什,祖辈们是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张格尔之乱[13]”时,被胁迫裹挟到费尔干纳来的。玉素甫大叔听人家讲,现在中国比中亚好得多,有一次对波尔昆提说,可惜他们已经不是中国人,要不然就迁回新疆去了。波尔昆提听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兹波夫比他们三人小一岁,是东干族。东干族是一百三十多年前,中国陕西一带回民向西迁徙过来的,是“东边来的民族”,至今还保留着陕西方言和生活习惯。除了会汉语,马兹波夫还会俄语、乌兹别克语和维吾尔语。“马兹波夫”是俄文名字,去掉“夫”就可以当汉语名字了,但东干人不会汉语的文字,汉字没能流传下来。波尔昆提经常去马兹波夫家,他大大蔬菜瓜果种得特别好,还会用塑料薄膜搭建日光大棚,在冬天种出夏天的瓜果蔬菜,送到镇上能卖很好的价钱。 马兹波夫有一个远房姑奶奶,叫马罗莎,是个孤寡老人。她对从新疆来的波尔昆提很亲热,说新疆是大清朝的地面,波尔昆提是从大清朝老娘舅家来的人,这让波尔昆提既愧疚,又感动。东干族的老辈人只知道大清朝的事,一辈一辈口口相传,所以老姑奶以为中国还是大清朝呢。波尔昆提常和马兹波夫到老姑奶家去,帮她干些零活,干完活就陪她说话,热依罕和莱丽有时也去,老姑奶十分喜爱这几个孩子。其实老姑奶有一个女婿叫阿尔斯兰,是乌兹别克族,住在很远的村子里,以前当过集体农庄主席,后来当了什么组织的头目,前两年被政府给抓了。女儿早已过世,老姑奶不喜欢这个女婿,很少和他来往。 热依罕虽然跟波尔昆提和莱丽同岁,但在学校高一级,上十一年级,再往上就要进大学了。她和莱丽很要好,莱丽跟波尔昆提和马兹波夫同班,几个人又同村,所以热依罕也就跟波尔昆提和马兹波夫成了好朋友。热依罕的大大沙比尔,在前苏联时做过费尔干纳州一个市的市委副书记,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赋闲在家。热依罕说,她大大现在潜心研究《古兰经》和《圣训经》[14],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不问。听人家说,沙比尔不喜欢别人象以前那样称他“书记”,喜欢称他为“大毛拉[15]”。热依罕还有三个哥哥,都不在家,女孩就她一个,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但她并没有养成娇惯的大小姐脾性,和莱丽、波尔昆提他们相处得很好。 波尔昆提曾经听大大说,沙比尔大毛拉也是从新疆过来的,好象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两年,从北疆的伊宁过来,然后上大学、参加工作、当领导,一步步当到了市委副书记,这在当地维族人中是最大的官了。要不是几个中亚国家独立,他还能当更大的官。 波尔昆提和这几个同学一直在卡达姆镇上学。上学之余,波尔昆提继续跟大大练习八门拳,重点研练“八门信子”,这是八门拳的精华,是大大秘不外传的技击核心。这时的波尔昆提已经不是五岁时候了,经过长期研习,已渐得八门拳要领。他还偷偷练习打弹弓,自己用两层车胎皮做的小弹弓,弹力又大、又好瞄准,五十米内弹无虚发。他心里有一个潜意识,就是练好这一切,说不定将来能有机会替大大补偿在喀什犯下的罪过。 注释 [11]莱丽:维语中的红宝石。 [12]热依罕:维语中的紫罗兰。 [13]张格尔之乱:1822~1826年,和卓后裔张格尔勾结浩罕统治者迈玛达里汗,多次入侵南疆,当地兵民奋起反抗,清军亦予讨伐,连战连捷,将张格尔擒获并押京处斩。溃败的残匪胁迫一些喀什维吾尔民众逃至浩罕,即今费尔干纳一带。英、俄帝国直接插手了张格尔之乱。 [14]《圣训经》:又称“穆罕默德言行录”,记录了先知穆罕默德在传教过程中非安拉启示的言论、举止和活动,其地位仅次于《古兰经》。穆斯林遇到具体问题时,先到《古兰经》中找答案,没有时就求助于《圣训经》,并以其为准则。 [15]毛拉:通常指伊斯兰学者,相当于汉族将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尊称为“先生”(不是现在对男士的泛称)。新疆维吾尔等突厥语族穆斯林,将清真寺的阿訇、教长尊称为“毛拉”,其中德高望重者称“大毛拉”。 第四节 探询 汤面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波尔昆提这才觉得早就饿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馕,就着汤面,一会功夫就将汤面和馕吃得干干净净。头脑的昏沉和眼皮的肿胀,感觉轻了许多,看看壁龛上的小电子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就穿好衣服走出来。 他要去找村前的阿曼大叔。 阿曼到波尔昆提家来过好多趟。他比大大要大几岁,早先在村里开一辆卡车帮人运货,跑过很多地方,车子坏了就找艾尔肯大叔修理,两人关系很好,连带着也跟大大成了朋友。他以前结过婚,只是没有小孩,所以对波尔昆提很亲热。三年前妻子趁他出车到外地,卷跑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听说是跟镇上一个做生意的人跑出了费尔干纳,这件事对阿曼的打击特别大,不久便和艾尔肯一起去阿富汗,回来时瘸掉了一条腿。 波尔昆提走在村中央的干道上,干道边有村里人开的两家小店铺,一家卖日用杂货,一家卖果菜肉蛋。走到村里唯一的十字路口,路口右边就是热依罕的家。她家院子很大,院墙是用凿得象砖一样平整的石块砌成的,有两米多高。大门朝前,两扇大铁门的上半截是镂花,下半截是栏杆,只在进出轿车时才打开。其中一扇大铁门上开了一个小铁门,她家里的人平时就从小铁门出入。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苹果树、梨树、杏树和核桃树,从院墙外面就能看到浓密的树冠,树冠后边掩映着一座两层楼,棕色墙柱,棕黄色墙面,房顶覆盖着深红色琉璃瓦。 过了热依罕家继续往前走,到国境线小河沟向左拐,就到了阿曼家。阿曼刚好在家,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波尔昆提向他致了抚胸礼:“阿曼大叔,你好!” 院子里停着一辆八成新的箱式货车,房檐下堆放着十几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一个房间门口露出一大叠空袋子,另一间房子里堆放着油桶和煤炭,还有劈好的木柴堆。 阿曼把波尔昆提让进屋,张罗着要给他倒奶茶,波尔昆提慌忙接过茶壶,先给阿曼倒上,把茶碗捧给阿曼后,波尔昆提问:“阿曼大叔,我大大的事你知道吗?” 阿曼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你大大去了真主那里,真主和他都会保佑你的。” “他是怎么死的?” “这……我不清楚。”阿曼躲开了波尔昆提的目光。 波尔昆提不想让阿曼为难,没有再追问大大的事。停了片刻,他对阿曼说:“大大一走,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想上学了,想到大大那个食品厂去做工,自己养活自己。你能告诉我那个厂在哪里吗?” 阿曼没想到波尔昆提会提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想了一下说:“你还是应该上学。艾尔肯说过,以后由他供你上学和生活,我会和他一起帮你的。” “谢谢你和艾尔肯大叔。我已经长大成人,该自食其力了。” “就是想自食其力,那个工厂也不适合你去。” “不就是食品厂吗,村后的食品厂我常去,里面没有我不能干的活。” “那不是工厂,是……”阿曼突然打住话头。 “是什么?”波尔昆提追问。 “反正你不要去。” 波尔昆提想了想,说:“我要真不能去,就请你捎个信给艾尔肯大叔,请他到我家来一趟。” 第二天晚上,艾尔肯果然来到波尔昆提家。 艾尔肯进门就说:“波尔昆提,你怎么不想上学了?你大大一心要让你上大学,你可不能半途而废。” “我现在心里乱极了,心定才能读书,乱了什么也学不进去,白耽误功夫。” “不行。你大大刚走,你心里乱,过段时间会好的。一定要上学读书,要不怎么对得起你大大?”艾尔肯坐到炕上,坚持要说服波尔昆提。 “不是我对不起大大,是大大先对不起我们。他就不该撇下我和阿娜,自己先到真主那儿去。”波尔昆提赌气地说。 “你大大是不该走,可他已经走了啊。” “我也已经打定主意了,明天我就去办退学手续,然后到你们工厂去。”虽然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艾尔肯只好说:“我们那边哪是什么工厂,只是一个训练营地,你去干什么?” 波尔昆提终于明白大大不让他到“新厂”去的真正原因。 “训练什么样的人?”波尔昆提问。 “你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是训练那些愿意为真主献身的维吾尔兄弟。” “训练以后干啥?” “回新疆去,发动圣战。” 波尔昆提的头脑迅速处理着这些信息。看来大大的死和“圣战”有关,已确定无疑。 “我也要到营地去参加训练。”波尔昆提说。 艾尔肯连忙摇头:“你大大就你一个孩子,他跟我说过不想让你参与我们的事,以后要让你回去照顾阿娜。我也不赞成你去。” “你不是说训练后要回新疆吗?我参加训练,以后正好回去照顾阿娜。阿娜一个人在家生病,没人侍候,现在大大又走了,一想起他们俩,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波尔昆提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 艾尔肯见波尔昆提伤心,心就软了下来。想了一会说:“真后悔当年和你大大把你带出来。好吧,你想去就去吧,但是我要告诉你,训练营很艰苦,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一旦去了就不能后悔,这些你想过没有?” “我原来不知道那里是训练营,但我既然要去,就决不会后悔。”波尔昆提坚决地说。 “还有一条,除了我,你不能再对任何人说,你去营地是为了回新疆照顾阿娜。” 看到波尔昆提点头答应,艾尔肯便让他后天一早坐阿曼的厢式车到营地去。 第五节 莱丽 第二天,波尔昆提没有上学。他估摸莱丽他们上学走了,便径直来到莱丽家。 莱丽家的院子里除了栽着果树,院墙边还种着一溜熏衣草,蓝得发紫的花穗,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香。莱丽洗衣服时,常常摘一些熏衣草的叶片或花朵,把它们揉进漂洗衣服的水里,衣服上就留下了熏衣草淡淡的幽香。 玉素甫大叔正在作坊里做花帽,见波尔昆提走进院子,连忙出来把他让进屋里。 波尔昆提说:“玉素甫大叔,艾米拉大婶,我要离开伊斯拉木村了。大大在吉尔吉斯那边找好了学校,要我转到那边去上学。大大在那边忙,不能过来,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 听完波尔昆提的话,玉素甫大叔和艾米拉大婶都楞在了那里。 波尔昆提刚到伊斯拉木村的时候,才六岁多,成天躲在家里哭泣。过了好几天,莱丽家才听说这新来的父子俩,小男孩想阿娜,一哭就是一天。艾米拉大婶那些年身体还好,就常过去帮着哄波尔昆提,每次去都会带点干鲜瓜果,或自家烤的馕饼和包子,波尔昆提很喜欢这个胖胖的艾米拉大婶。 莱丽和波尔昆提差不多大,她常跟阿娜过去和波尔昆提玩。熟悉后,莱丽就把波尔昆提带到自己家,看大大在作坊里做小花帽,看阿娜在院子里挤羊奶、做酸奶。渐渐地,波尔昆提先是白天不哭了,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抽泣,后来夜里也安静了,睡梦中很少再喊阿娜,父子俩总算安定下来。 再后来,波尔昆提就和莱丽一起上学了。 上学要到卡达姆镇去,俩人每天一起来一起去,形影不离。有时碰到外村大点的男孩欺负他们,俩人先是躲着走,躲不开时,波尔昆提就把莱丽挡在身后,让那些男孩上。大大跟波尔昆提说过,不要让人知道自己练八门拳。那些男孩上来打波尔昆提,他只挡不还手。有一次,一个男孩绕到后边要扯莱丽头上编成十几条的小辫子,这下波尔昆提急了,转过身飞起一脚,那个男孩一下就被踢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哭出声来。从此再没人敢欺负波尔昆提和莱丽。 放学回家,俩人还是常在一起玩。他们学着大人玩“托包克”游戏[16],约定谁输就叫赢家亲一口,不料莱丽先输,波尔昆提亲她一下,谁知她不依不饶,非要亲回来不可。亲过又不干了,说亲嘴是大人的玩艺儿,小孩要亲嘴,就变成大人,就要结婚,以后再不和你亲嘴了,搞得波尔昆提不知所措。后来约定输家背赢家,在院子里转两圈。这回先是波尔昆提输,只好背着莱丽在院子里转,莱丽得意地拿根小树枝挥舞着,把波尔昆提当小毛驴赶。后来莱丽输了,就变着法子耍赖。莱丽个子小,波尔昆提当然不忍心让莱丽背自己,只好装出自认倒霉的样子作罢。 到了五六年级,俩人就很少单独在一起玩了。十二三岁的男女少年,相互之间好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隔膜。后来波尔昆提和马兹波夫、莱丽和热依罕分别成了好朋友,四个人常常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星期天也常在一起玩,但波尔昆提和莱丽之间那层莫名其妙的隔膜,却一直消失不了。 前些年,艾米拉大婶日渐消瘦,经常卧床不起,眼看着胖大婶变成了瘦大婶。玉素甫大叔带着大婶到处求医问药,几年下来家里境况越来越差,莱丽甚至要休学去打工,帮助大大维持家计。 波尔昆提把莱丽要休学的事告诉大大,大大就找玉素甫大叔,说再难也不能叫孩子休学。从此大大经常加班,工友有事或不想值夜班,他就主动代班,每个月多拿的工资和节衣缩食省下的钱,都给了玉素甫大叔。钱虽不多,只够买些米面油盐和廉价医药,但总算保住了莱丽没有休学。 波尔昆提看着虚弱的艾米拉大婶,问最近身体怎么样,大婶说这些日子好多了。波尔昆提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包递给玉素甫大叔,说:“大婶的病还没从根上治好,说犯就犯。你带大婶到费尔干纳市的大医院去吧,请好点的医生看看。这是一千美元,换成苏姆给大婶治病。” 玉素甫大叔疑惑地问:“波尔昆提,你哪来这么多美国钱啊?” “是大大一个朋友给的。你们不要管钱的事,治病要紧。” “不行,你大大已经帮了我们不少,不能再用你大大的钱。再说,你阿娜身体也不好,这个钱还是给她治病吧。” “给阿娜的已经留好,有机会就带给阿娜。”波尔昆提说,“这个钱是专门给艾米拉大婶治病的。一定要把大婶的病治好,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玉素甫大叔和艾米拉大婶互相望了望,知道再推辞也没用,只好收了下来。 临离开时,波尔昆提告诉玉素甫大叔,有什么事情可以请阿曼大叔捎信给他。 晚上,莱丽来到波尔昆提家,一脸幽怨地盯着波尔昆提:“你怎么说走就走,也不先跟我说一声?” 波尔昆提无奈地说:“昨晚才定下来,是艾尔肯大叔告诉我的。这不,一早我就到你家去,跟大叔和大婶说了。” “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波尔昆提说的时候,避开了莱丽的眼睛。能不能回来,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莱丽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你再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的话。” 波尔昆提立刻心慌意乱:“你,你以前不是不让我再亲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说着又上前半步,仰起了脸。 波尔昆提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双手轻轻捧住莱丽清秀娇嫩的脸庞,缓缓低下头,用嘴唇轻柔地触碰着莱丽温润的双唇。莱丽身上带着熏衣草的淡淡幽香,波尔昆提深深地吸了一口,眼里的莱丽仿佛变成了熏衣草仙子。这时他看到莱丽眼角渐渐沁出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禁不住心头一颤,猛地把莱丽拥在怀里。两颗少男少女的心,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注释 [16]“托包克”游戏:“托包克”是羊后腿关节上的一块骨头。这种游戏多在两人中进行,甲方提出把这块骨头放在乙方身上,甲方无论什么时候要看这块骨头,乙方必须立刻拿出来,如果不在身上而拿不出来,乙方就输了;如果乙方每次在甲方要求看时,都可以拿出来,那甲方就输了。输方要给赢方赠送礼品或请客。这种游戏要有约定的时间,一两个月或一两年均可,多在同辈人中进行。 第六节 进山 天刚蒙蒙亮,阿曼的厢式小货车就上了路。 波尔昆提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在熹微的晨光中,看着阿曼熟练地操纵方向盘,驾驶着小货车,在乡间小道上七拐八拐,拐上一条年久失修的老公路。路面是砂石铺成的,经过多年来大小车轮的辗压,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车子在路上左右晃动、上下颠簸,人也随着颠簸晃动。 波尔昆提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问:“阿曼大叔,你知道营地有哪些人吗?” 阿曼一边掌握着方向盘,一边回答:“知道。营地主官是阿里甫,先是到车臣跟俄国人打仗,两年前招募几百个维吾尔兄弟组成一个志愿营,他当营长,到阿富汗去帮助塔利班打美国人,我和艾尔肯就是那时候去的。” 天色渐渐大亮,路边景物已清晰可见。右边近处是灰黄色的砂石坡地和山洪冲刷的沟壑,远处坡地渐高,颜色渐渐由灰黄色变成长着稀疏野草的黄绿色,再往上是寸草不生的山坡、山崖和山头。左边是一条浅浅的河流和沙石河滩,河滩上布满了灰白色的粗砂,大大小小的石块杂乱地散布在河滩上。河对面是一片宽阔的荒滩,稀稀拉拉地生长着骆驼剌、芨芨草、沙枣和红柳,远处是一溜绵延起伏的灰色山峦。 “我们维吾尔营还有个女的,叫哈斯亚蒂,乌兹别克族,是和阿里甫一起去车臣的尼加提的妹妹,我们村的马罗莎是他们俩的外婆。后来哈斯亚蒂和阿里甫在阿富汗结了婚,阿里甫让她当了副营长。” 原来老姑奶不但大女婿不安分,外孙和外孙女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在阿富汗打了好多仗,打死不少美国人和欧洲人,我们自己也伤亡惨重,我、艾尔肯和阿里甫都受过伤。感谢真主保佑,没让我们把命丢在阿富汗。后来阿里甫听从拉登建议,带着拉登给的一大笔美金和武器弹药,从阿富汗撤了回来。 “回来后,阿里甫带着我们参加了一个新组织,叫‘东突厥斯坦维吾尔阵线’,说今后要替我们维吾尔人做事,不能光给阿富汗人卖命。按照‘阵线’总部的指令,我们在吉尔吉斯这边的深山里,开办了这个训练营。 “在营地里,大伙仍然跟阿里甫叫营长,艾尔肯和哈斯亚蒂当教官。我腿脚不好,就管联络和运送给养,这辆小货车其实也是营地的。当时营地缺一个管事务的人,随便找个人又不放心,艾尔肯就推荐了你大大,给他开和我们一样多的薪金,你大大就过来了。” 车子沿着河滩边的公路,迎着费尔干纳山开行。当太阳从费尔干纳山上升起时,车子驶到河滩的一个三汊口,向左离开公路,驶过河滩和浅浅的河面,在对岸一条支流的河床上继续行驶。这时已没有路,河床就是路面,由于河床比路面软,行驶速度慢了许多。不久拐进一个山谷,又开了好一会,阿曼说:“我们快到营地了。你看,从前面一个山口往右拐,再进去大约一公里就是营地。” 到了山口,波尔昆提注意了一下,看到山口很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山口两边是陡峭的砂石山崖,山崖上有几棵老树,根节盘错,枝杈交合。波尔昆提想,要是从山崖上炸一堆砂石下来,把山口一堵,什么车辆都过不去。 小货车拐进山口,沿着勉强算是路的山沟开行一会,拐过一个弯,开了二百米,看到有一根顺着放在路边的栏杆。再开四五十米,又是一根栏杆,这第二根栏杆横在路中间,把路挡住了。栏杆是一根碗口粗的树干,有五六米长,两端架在埋进地里的三角架上,栏杆右端绑着一块石头。三角架的两边,是用石块垒成的两堵矮墙,右边矮墙上架着一挺机关枪。 栏杆旁边出现一个人,斜端着一杆枪,枪带套在脖子上,见是熟悉的小货车和阿曼,就一边打招呼,一边松开端枪的双手,按着栏杆绑石头的一端,把栏杆翘起来让小货车通过。 栏杆后面是一片开阔地,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砂石地面不很平整,而且右边高、左边低,但在荒山野岭中能找到这么个地方,已经很不错了。波尔昆提环视了一圈,只见开阔地的左边是一条小溪,小溪对岸是几乎垂直的悬崖。正面是两幢简陋的营房,一幢在前面,一幢在左边,组成一个直角形,营房后面是逐渐陡峭的大山。营地右边是一道光秃秃的山梁,向着营房后面的大山倾斜着伸展过去,最后和大山连接到一起。 小货车开到营房跟前,从两幢营房里陆续走出几个人来。左边营房走出一大一小两个青年,跟阿曼打过招呼,就打开车厢后门,从车里往左边营房搬运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波尔昆提天不亮就到阿曼家,帮阿曼往车上装过这些袋子,知道里面分别是大米、面粉、瓜果、蔬菜和牛羊肉。看来左边这幢营房是厨房和餐厅。 这时艾尔肯走到小货车跟前,阿曼和波尔昆提已经从驾驶室两边跳了下来。艾尔肯对阿曼说了声“辛苦”,就领着波尔昆提走到对面营房前,在一个中等偏高的小胡子面前停住,对小胡子说:“阿里甫营长,这就是波尔昆提。” 波尔昆提右手抚胸,弯腰行礼:“阿里甫营长,你好。” 阿里甫体格强健,脸色是那种经过炮火和硝烟熏烤的黑红色,嘴唇上边有一抹小胡须,下巴有几天没刮的胡子茬。他头上戴着小花帽,身上穿着迷彩服,脚上套着行军靴,右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的手枪套上,点着头回应波尔昆提:“你好,真主欢迎你来。” 接着对艾尔肯说:“明天让他跟吐尔迪他们站岗,把厨房的人换下来。叫吐尔迪带带他。” 波尔昆提觉得以前好象见过阿里甫,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在哪里见过。 阿里甫身边站着一个俏丽女子,泛着淡淡蓝光的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波尔昆提。看来她就是阿曼说的那个哈斯亚蒂。 注释 第七节 营地 午饭时,波尔昆提和众人在厨房一起做过晌礼[17],没有见到阿里甫和哈斯亚蒂,便悄声问艾尔肯:“营长他们两个怎么不来吃饭?” “他们的饭由厨房的人送到房间去,不和我们在一起吃。” 下午,阿里甫让吐尔迪带波尔昆提到营地转转。吐尔迪就是上午在营地入口站岗的那个人。波尔昆提看他不到三十岁,脸庞瘦削,眼眶凹陷,身材还算魁梧,脸上一团和气。 吐尔迪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波尔昆提。” “哦,波尔昆提,原来是一只雄鹰。我叫吐尔迪。” “吐尔迪大叔。”波尔昆提恭敬地叫了一声。 “你今年十几岁?” “十七。” “干嘛不上学,要到这儿来?” “家里没人了,听艾尔肯大叔说起这里才来的。” 俩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栏杆前。站岗的是厨房两个青年人中年纪小的一个,他手里端着一杆枪,对吐尔迪说:“吐尔迪大叔,你好!”又向波尔昆提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艾尼,这是新来的波尔昆提。”吐尔迪向艾尼介绍波尔昆提,又向波尔昆提介绍艾尼,“他叫艾尼,和你差不多大,在厨房做事,现在是帮我们站岗,你来就不用他们帮忙了。” 波尔昆提对艾尼说:“艾尼你好。”艾尼友好地回复了一句,波尔昆提接着跟吐尔迪往山口方向走。 “山口那里还有一个暗哨,负责观察山口外边情况,你来时没有发现吧?” “没有。”波尔昆提想起自己曾在山口注意了一下地形,但没有注意是否有岗哨,看来这个暗哨隐蔽得很好。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吐尔迪说:“波尔昆提,我看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波尔昆提问。 “像我们营地的巴吐尔主管。” 波尔昆提低下头:“巴吐尔是我大大。”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你,心里就有这个感觉。你大大刚成了圣战烈士。他这次行动,本来是要受训队员去的,营地把我们队员排了序,我排第一,哈孜班长排第二。你大大是营地事务主管,原本不需要参加行动,可阿里甫营长还是派他去了,他用自己的命换下了我的命。波尔昆提,我永远忘不了你大大,你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我一定全力帮你。” “谢谢吐尔迪大叔。现在我还不知道大大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吗?” 吐尔迪看着脚下崎岖的小路,把知晓的情况告诉了波尔昆提。 “前些时,营地接到总部指令,要派人到比什凯克[18]执行一个刺杀行动。不知为什么,阿里甫最后决定让你大大去。行动成功了,你大大也死了。听说他驾驶一辆小汽车,炸毁了剌杀对象的轿车。” 大大果然死于一次“行动”,还是一次剌杀行动!大大不是对以前做的事后悔了吗?不是准备回去坐牢来赎罪的吗?打伤一个新疆警察,就已经是很大的罪过了,怎么又到比什凯克去执行剌杀行动,还把命丢在那里了呢? 波尔昆提直觉得心火上攻、头脑发炸,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吐尔迪慌忙把他扶回营房。 晚上,波尔昆提彻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波尔昆提到山口去换哈孜的岗,从他手里接过突击步枪和对讲机,向他请教怎么使用。这两样东西都好学好用,不到半小时,波尔昆提就掌握了突击步枪和对讲机的使用方法。哈孜向波尔昆提交待过有关事项,嘱咐他要注意隐蔽和随时观察,有情况立刻用对讲机向阿里甫报告,就回营地去了。 剩下波尔昆提一个人,他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山口两旁的灰白砂岩,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已经风化碎裂,用脚一踹,就能踹下一小堆碎砂石。远处的砂岩都是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草木,只在近处砂岩上攀援着几棵苍劲的老胡杨,虽然树干开裂,枝丫残断,但还是给荒凉的山口增添了一丝生气。 观察点是一个稍微突出的砂石窝,从砂石窝里伸出头来,山口外的山谷两端能分别看出一千多米,山口内可以看到三百多米的山沟小路,再往前小路就拐弯了。砂石窝后面是一条小沟,可以方便地爬上爬下,还可以转到另一个小山凹里,迅速离开山口。阳光渐渐炽烈,晒在身上燥热得很,幸亏砂石窝旁长着一棵胡杨,疏落的荫影多少遮挡了一些能把人晒昏的阳光。 波尔昆提拿起放在砂石窝边沿的突击步枪,这是他第一次摆弄真枪。他抚摸着光滑的木质枪托和金属枪管,把弹匣卸下装上,装上又卸下,反复几次,然后端起枪,把快慢机扳到最上边的保险档,按照哈孜说的要领,瞄准山口内一百米左右的一块褐色石头,扣动了扳机。 扣扳机的一瞬间,那块石头好象变成了一颗留着小胡须的脑袋。 他放下枪,从衣兜里掏出小弹弓,胡杨木树杈做的弓身,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如玉。土红色的双层车胎皮,比单层的弹力大了将近一倍,射程比普通弹弓远了许多。他选小石子也有讲究,除了大小适中,还要光滑扁圆,这样的小石子弹射后空气阻力小、飞行速度快、在空中不会翻滚,射程和命中率都明显提高。他练了七八年小弹弓,现在有了真枪,只要勤学苦练,百米之内一枪毙命,应该不难做到。 头顶传来翅膀搧动的微弱声响,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从近处飞过。波尔昆提喜欢用弹弓瞄准这些活动目标,但只是瞄它们,并不射出小石子,他不忍心射杀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他有自己射击活动目标的方法:往空中扔一块拳头大的砂石块,每次扔的高低方向都不同,扔出后随即抽出弹弓瞄准弹射,这样既练习了出手速度,也练习了对活动目标的射击。空中的砂石块被石子击中后,向四周飞溅出碎屑和尘雾,好象节日里燃放的烟花。 注释 [17]晌礼:伊斯兰教要求信徒每天向圣城麦加方向,朝真主作五次祈祷,以清除邪念和疑虑,保持心灵纯洁。这五次祷告依次是:破晓时的晨礼、中午时的晌礼、下午太阳偏西时的晡礼、黄昏时的昏礼和入夜后的宵礼。 [18]比什凯克:吉尔吉斯斯坦首都,在费尔干纳盆地以北,靠近哈萨克斯坦。 第八节 偷听 下午,艾尔肯对波尔昆提说:“你上午在山口站岗,现在没有什么事,我带你到周围转转,了解一下地形和环境。” 波尔昆提跟着艾尔肯,沿着左边的小溪向营地后面走。小溪对岸的悬崖有十多米高,越往后走悬崖越高。靠近小溪的崖壁是青黑色,表面长着青苔,往上是青灰色的砂石崖壁,再往上是长着几棵沙枣树的崖顶。 艾尔肯告诉波尔昆提,悬崖那边是乌兹别克斯坦,这边是吉尔吉斯斯坦,如果吉尔吉斯的政府军来,他们可以攀越悬崖跑到乌兹别克去,如果乌兹别克的政府军来,他们就向后边的大山上跑,乌兹别克政府军不能随便进入吉尔吉斯的领土。其实,哪家军队都轻易来不了,山口那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特别是这里偏僻得很,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山坳,这是一个远离人烟的荒山野谷。 他们转到营地后边,波尔昆提回头看营地,看到营房后面有一小块空地,停放着三辆小车: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一辆乳白色拉达轿车,一辆灰黄色奔驰越野车。悬崖到了营地后面,渐渐和大山连到一起。在连接处有一个不大的凹口,一股山泉从凹口流下来,将砂石地面冲刷成一个水潭。水潭有一间屋子那么大,两三米深,细小砂石被泉水冲走,潭底和四周只剩下圆滑的石头,清澈见底的潭水从潭边溢出来,形成了半绕着营地的小溪。 面对水潭,抬头向右上方的大山望去,只见近处的山坡上有一片小树林,长着一些低矮的花楸和野核桃,还有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丛。远处的山坡上是云杉和白桦,越往上山坡越陡,树木也越少,裸露出陡峭的灰色砂岩,再往上就是险峻的山崖和高耸的山峰。 水潭边有几块光滑的大石头,俩人坐在石头上,波尔昆提终于问道:“艾尔肯大叔,为什么要让大大参加刺杀行动?被剌杀的是什么人?大大说过要带我回喀什照顾阿娜,他为什么又同意参加这次行动,把命丢在了比什凯克?” 艾尔肯一阵沉默。“我知道吐尔迪会告诉你大大的事。你来了早晚会知道,知道了也好。”他断断续续讲起了十多天前发生的事情。 巴吐尔上次回村,从家里带来几瓶葡萄酒。那天晚上,他又想起喀什老家卧病在床的妻子,心情苦闷,就打开一瓶葡萄酒,一个人喝起来。艾尔肯知道他心里难受,到厨房去要了一些瓜果,准备回房间陪巴吐尔喝酒。厨房里的厨师叫买合木提,就是那个年龄大一些的青年,他递给艾尔肯几根黄瓜,又给了一块熟羊肉。巴吐尔和艾尔肯一人一瓶葡萄酒,一边喝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把瓶里的葡萄酒喝光了。 巴吐尔已略有醉意,言语间渐渐流露出悔恨的心情。“一想起波尔昆提的阿娜在家里孤苦伶仃,生了病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我心里就象刀搅一样难受。当年要是只让你一个人走,我不一起跑出来,哪怕进公安局、坐大牢,总还有波尔昆提在家照顾她。现在我们父子谁也不在她身边,不知这些年她是怎么熬的。什么时候要是能回去,我宁愿去坐牢,也要让波尔昆提去侍候他阿娜。” 艾尔肯不知怎么劝解才好。“大嫂为人那么好,我想不至于太难。波尔昆提快长大成人了,你们一家迟早会团聚的。”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门外哗啦啦一阵响动,好象是谁碰倒了门边放着的几根木棒,那是艾尔肯找来准备做单双杠的。俩人立刻停止谈话,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果然看到几根木棒倒在地上。他们迅速向左右察看,星光下没有看到人影。艾尔肯和巴吐尔交换了一下目光,俩人分头到受训队员的两间营房去查看。 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队员们大多已经躺到炕上,有的睡了,有的在海阔天空地闲聊,也有几个人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玩纸牌。教官和主管查营房是常事,队员们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聊天和玩牌。艾尔肯走到躺在门边炕上的吐尔迪身旁,悄声问:“刚才有谁进来吗?” “没有。我一直躺在这儿,没看到有人进出。” 艾尔肯抬头数了数人数,出来和巴吐尔碰了一下,两间营房刚才都没有人进出,总人数加上站岗的人,也没有缺少。回到房间,俩人心中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下午,阿里甫找了巴吐尔,向营房后面的水潭走去。一直过了半个多小时,巴吐尔才从营房后面回到房间。艾尔肯正在房间里,看到巴吐尔一脸沮丧,急忙问:“阿里甫找你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果然有人偷听我们谈话,今天上午报告给阿里甫了。阿里甫说我对真主信仰不坚定,对圣战不忠诚,是不是想背叛真主和圣战,逃回新疆啊?我急了,赶紧解释说,因为妻子在家生病,无人照顾,心中难受,喝了不少酒,说了几句醉话,决不是动摇,艾尔肯可以作证。 “阿里甫也不说找你作证,只是问我:‘愿不愿意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忠诚和坚定?’我只能说愿意。他就告诉我,最近有一个行动,如果我愿意参加,就可以证明我对真主和圣战的忠诚。 “我无法推脱。他又说,行动计划得很周密,参加的人不会有危险,成功后还会得到一千美元奖金,要我和你一起演练。” 艾尔肯知道这个行动,行动计划已经制定,两人便按照计划演练了几次,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但两个人心中一直存在这样的疑问:究竟谁是偷听者和告密者?为什么阿里甫听到告密,不向艾尔肯核实,就决定换上本可以不参与行动的巴吐尔当执行人? 第九节 砍柴 第二批队员再过几天就要来了,营地里的人都忙碌起来。上午,除了站岗的吐尔迪他们两个人,阿里甫分派艾尔肯带哈孜整理枪械库,哈斯亚蒂带买合木提整理厨房,波尔昆提和艾尼到山上去砍树枝,为厨房准备足够的引火柴。 波尔昆提和艾尼带着斧头和绳子,从营房后边向山坡上爬。到了山坡上的小树林,他们砍了个把小时,有了一堆树枝,就坐下来休息。 “艾尼,你是怎么到营地来的?”波尔昆提问。 艾尼苦着脸说:“我家原来在费尔干纳市,大大在我出生前就失踪了。我十岁那年,阿娜劳累过度,也去世了,只剩下姐姐和我两个人。姐姐叫塔吉古丽[19],比我大五岁,为了养活我,她退了学,到处做工,吃尽了辛苦。我不懂事,不好好读书,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姐姐常为我伤心流泪。 “去年我十五岁,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能再让姐姐为我吃苦和操心,就离家出走,想到外边赚一笔钱,让姐姐好好享福。谁知找不到事情做,只好流浪,有时帮人家干点零活,饿极了也会小偷小摸地干点坏事,就这么从费尔干纳流浪到奥什[20]。有一天被奥什两个乞丐追打,正好碰上阿里甫,他赶跑了那两个乞丐,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买合木提是怎么来的?” “他也是阿里甫带来的,听说阿里甫在浩罕[21]一个饭馆吃饭,买合木提做的饭菜很对阿里甫胃口,就叫他过来,给他的工资只比艾尔肯教官和巴吐尔主管少一点。” 提到大大,波尔昆提沉默下来。 艾尼看着波尔昆提说:“波尔昆提,我知道你是巴吐尔大叔的儿子,是吐尔迪大叔告诉我的。我和买合木提都归巴吐尔大叔管,巴吐尔大叔对我很好。有一次买合木提说我偷看他烧菜,打了我一嘴巴,把我脸打肿了,巴吐尔大叔问怎么回事,我告诉他,他就抽了买合木提两巴掌,不准他以后再欺负我。买合木提背后狠狠地说,一定要叫巴吐尔好看,还说事务主管早晚是他的。” 艾尼的后两句话,引起了波尔昆提的注意。 “艾尼,我大大对你不错,他是拿你当儿子看,我们俩就算是兄弟了,以后我们要互相关照。” “啊呀,这我可不敢想,既然你说了,那我们就是亲兄弟。听说你十七岁,我十六了,你就是阿卡[22],我就是乌卡!” 艾尼从来没有这么高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拉着波尔昆提的手说:“我带你去看一个秘密。” 艾尼拉着波尔昆提,穿过小树林,走了几十米崎岖的山坡小路,转到另一面山坡,在一个不大的山洞口停了下来。 “这是我发现的小山洞,里面有两个鸟窝,我掏过鸟蛋。” 波尔昆提跟着艾尼,弯腰钻进小山洞。山洞浅,里面光线不很暗,波尔昆提看了一圈,问艾尼:“有没有大点的山洞?说不定能找到兔子或狐狸的窝,逮个兔子或狐狸,不比掏鸟蛋强?” “对!我们现在就找!”艾尼高兴地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寻找新的山洞。找了一阵,果然在离小山洞一百多米的山后,又发现一个很隐蔽的山洞。这个山洞的洞口被一块大石头挡了一多半,旁边一棵拳头粗的野山楂树倾斜着长过来,又把另一部分洞口遮住了。几步之外,不仔细看,真看不出这里还有个山洞。他们走到洞口,大石头并没有把洞口挡严,正好可以让人走进洞里。 这个山洞有一人多高,不必弯腰就能走进去。走了六七米,走到尽头,洞里光线比第一个小山洞暗了许多。 波尔昆提适应一下阴暗的环境,看到地上有一堆干草。他以为是一个小兽窝,高兴地指给艾尼看,又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然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另一只手轻轻去扒干草。干草扒开,两人却泄了气:原来干草下面不是小野兽,而是一卷什么东西。 波尔昆提低头凑近了看,发现是一个毡卷。他小心地把毡卷抱到靠近洞口的地方,和艾尼仔细察看,见是一卷灰黄色的羊毛毡,上面有棕色的压花图案。艾尼突然说:“我认识!这是买合木提的毡!我和他睡一个炕,见他铺过一些日子,后来他换了一块毡,这块毡就不见了。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都很纳闷。波尔昆提说:“我们打开看看里边有什么东西。注意它是怎么卷的,过一会好恢复原样。” 打开毡卷,里面并没有其它东西。两人小心地把毡重新卷好放回原处,又按原样盖上干草,随后检查了一下周围,感觉和原来一样了,这才退出山洞。 波尔昆提问:“你和买合木提都在厨房做事,又住在一起,有没有发现他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艾尼想了想说:“好象没有。每天我打下手做杂事,他做饭做菜,没有看到什么不正常。” “那他晚上会不会单独出来?” “有时会。” “你说一说印象深的。” 艾尼想了一会说:“十几天前吧,有一天我把厨房杂事忙完,已经快九点了,回到房间,买合木提的铺还空着。我躺到自己铺上,一时半会没有睡着,不久就听到外面哗啦啦一阵响,好象是木棒倒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房间门一下子推开又关上,买合木提闪了进来。我没动,他以为我睡着了,很快到炕上躺好,接着就打起了呼噜。我想刚上炕就打呼噜,怎么睡得这么快?这一次外面有哗啦啦的响声,还有他上炕就打呼噜,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在我大大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是出事前几天。” 波尔昆提深吸一口气。现在可以确定,那个偷听告密的人就是买合木提。 “你今后多注意点买合木提,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我。” 艾尼不解:“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波尔昆提就把偷听和告密的事简略地说给艾尼听,并嘱咐他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当他们一人背着一大捆树枝回到营地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注释 [19]古丽:维语中的鲜花,常用作女子名字,比喻象鲜花一样美丽娇艳。 [20]奥什: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城市,在费尔干纳盆地东部,费尔干纳市东偏北方向,两地相距约七十公里。 [21]浩罕:乌兹别克斯坦东部城市,也在费尔干纳盆地,在费尔干纳市西边,相距约六十公里。 [22]阿卡:维语对哥哥的称谓。后一句中乌卡是对弟弟的称谓。 第十节 来客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山口的吐尔迪用对讲机报告,从山谷左边驶来一辆不熟悉的越野车。波尔昆提正在营房门口替阿里甫擦靴子,听见阿里甫对着对讲机说:“来的是客人,放他们进来。” 不一会,新来的车子已停在营地中央。这是一辆豪华防弹越野车,黑色的车身闪闪发光。车上先下来一个肩上倒挎一支短突击步枪的保镖,这个保镖身材高大,深眼高鼻,下巴特别长,脸上的皮肤粗糙得象癞蛤蟆,还长满了络腮胡子。接着下车的是一个黑脸汉子,阿里甫和哈斯亚蒂快步赶过去,分别跟他拥抱欢迎。阿里甫对闻讯从厨房走出来的买合木提说:“今天中午多做几个好菜,我要和尼加提大哥好好喝几瓶伏特加!” 来人原来是哈斯亚蒂的哥哥尼加提。 阿里甫吩咐波尔昆提:“把我房子外间打扫干净,小桌子铺上餐布,再从厨房把奶茶和瓜果拿过来。” 波尔昆提一边答应,一边走进阿里甫的房间。他早上给阿里甫擦鞋,进这个房间拿过靴子,看到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地上铺着地毯,地毯上放着一张矮桌子,进里间的门洞没有门帘,但里间光线很暗,从门洞外边看不清里间的东西。他将外间地毯清扫干净,从墙边架子上拿出餐布铺到中间矮桌子上,四周再放上坐垫,然后到厨房去拿奶茶。 他帮着艾尼烧热奶茶,抱着碗、提着壶,重新走进阿里甫房间时,主人和客人都已经盘腿坐在矮桌周围了。波尔昆提看到尼加提在左、阿里甫在右,两人并肩坐在正面,阿里甫左边坐着哈斯亚蒂和艾尔肯,尼加提右边坐着保镖和司机。阿里甫和尼加提正在亲热地交谈,哈斯亚蒂不时插上几句。 波尔昆提把一摞碗依次放到每个人面前,从尼加提开始,给每人倒了一碗热乎乎的奶茶。他接着从厨房拿来甜瓜、西瓜、苹果和葡萄,用水果刀切开甜瓜和西瓜,又给苹果削皮,把瓜瓣和削好的苹果依次放到尼加提、阿里甫和其他人面前的盘子里。在干这些事情时,他竖起耳朵,仔细捕捉阿里甫和尼加提的谈话。 “我这个地方借给你当营地,还不错吧?这比留给我自己用的那块还要好。” “谢谢尼加提大哥。我早就准备了几箱从比什凯克带回来的伏特加,你这次来,一定陪你喝好,不醉不休!” “我最近要去一趟阿富汗,你有没有事要办?” “我听哈斯亚蒂说了。我们一些训练器材还放在阿富汗,想请你把它们捎回来。我们年初从阿富汗回来时,怕目标大,只开回来一辆小货车,没有把拉登给的东西都带上。特别是炸药和爆炸器材,只带了很少一点,上一批训练已经用完了。” 尼加提说:“这有点难。我只去两辆车,自己的货就装得满满的,哪有空装你这么多东西?” “不多,也就是几百公斤,另外有几箱仪器,那个不重。” “几百公斤还不多?那几箱是什么仪器?” 阿里甫咬着尼加提的耳朵说了两句。 “这还真是好东西,有了它,就敢打电话,不怕卫星监控了,还能监控别人。可你知道,从阿富汗到塔吉克斯坦,再到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一路上要经过多少关卡,每次打通这些关卡要花费多少美金?加上我那十几个弟兄的开销,一趟下来怎么也要花几十万,万一出事还会血本无归,你这些东西不是一星半点,所以不能白给你帮忙,亲兄弟也不行。” 阿里甫笑着说:“这回当然不能叫大哥白帮忙,我先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回来还是这个数。” 尼加提摇头道:“就这点美金,还不如多带点我自己的货,一转手就是几十倍。” 阿里甫苦着脸说:“我不象你家大业大,赚起钱来象开闸进水。给这四万美金,我已经尽力了。你这次帮了我,以后有用着我的地方,只要我做得到,你尽管开口。” “这样吧,我们是兄弟,又不是做生意,你这个忙我帮,但你今天得给这个数,”尼加提伸出一个手掌加一个手指,“回来后就不用再给了。这笔钱我一分不要,都给弟兄们当辛苦费,让他们把你的东西照看好。” 哈斯亚蒂看了一眼阿里甫,按下尼加提伸着一个指头的手:“大哥,你去掉一个手指,别的都听你的,怎么样?” 阿里甫笑着说:“关键时候总是你出面。就给你这个面子吧。” “谢谢大哥,下面我们喝酒!虽说真主不让穆斯林喝酒,可我们都是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人,破这点戒不算什么。今天在座的人,谁不醉就用瓶子灌,哈斯亚蒂也不例外!” 厨房里已经做好饭菜,烤羊肉、炖羊头、大盘鸡、油炸鱼,米肠子、面肺子、烤包子、油馓子,波尔昆提和艾尼跑来跑去、端菜斟酒,眼看着一瓶瓶伏特加瓶底朝天,一个个圣斗士烂醉如泥。 波尔昆提下午依然在山口值班。半下午时,他看到那辆黑色越野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去,不一会乳白色的拉达轿车也从营地开出来,波尔昆提连忙迎了下去。 开车的是艾尔肯。 “艾尔肯大叔,你要到外边去啊?” “我到费尔干纳去接新队员。” 波尔昆提告诉艾尔肯,偷听和告密的人已经查清楚了,是买合木提。 “这个狗杂种,干这种偷听告密的缺德事,害死你大大,我非宰了他不可。” “先不要动他,等有了机会再说。他好象很受阿里甫信任。” “是啊,阿里甫居然就听他告密,连找我对证一下都不。难道我跟阿里甫出生入死好几年,还不如他给阿里甫烧这几天饭?” “这里说不定另有原因,我要把它弄清楚。” “好吧。”艾尔肯一边说,一边去开车门。 波尔昆提讪着脸,嬉笑着说:“艾尔肯大叔,我跟你学了几次车,只在营地上转过两回,还没出来开过呢,今天让我开一下好吧?” 艾尔肯笑起来:“你学车还上瘾了?行,今天有点时间,让你开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