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写在前面 人生,或许贫穷,或许富贵,系列存在着悲欢离合。若以路比作人生,即人生之路,乃水陆山峰,崎岖小径。怯懦者,生畏而渺茫;勇敢者,奋进而光明。 然而,人生并不是一支燃烧着的蜡烛,而是燃烧着的火炬。 人生在世,生活是必然的。在生活的乐曲中,如果我们只弹奏悲哀、单调的音符,那永远也奏不出洪亮、高昂的乐章。路是人走出来的。它可以通往黑暗,使欢合为悲离;它也可以驶向光明,使悲离为欢合。 敏感的年轻人,在这人生的旅途中,你该留下自己怎样的足迹呢? 第一章 这是北国隆冬的一个夜晚。 雪片织成的帷幕,徐徐地向大地降落着。 他信步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能与一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决离,叫他满心欢愉,好像风雨之舟靠上了结实的彼岸,感到灵魂的平安。 “王——坚——,等一下!”一个女声的呼叫传来,他警惕地收住脚步,转过身来。他有些急促地问: “你怎么还没回家?” “回家?”姑娘停在他的对面,笑了。她用手抹着嫩绿色大围巾上的霜花,说:“我回去,谁还能为你说句公道话。” 真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话音未落,她那张甜甜的脸一下变得冷酷无情。好像无限的严冬全被聚拢在那儿了。 王坚凄苦的咧了咧嘴,沉默地向前走去。他,中等个头,身体很单薄。一套深蓝色学生服,补了许多补丁。长方脸上,一双奕奕有神的大眼睛衬着那挺直的鼻子,不怒而威,别具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男子汉气魄。 姑娘拍打着深灰色大衣上的雪花,边走边生气地说: “王坚,你太不争气了!高中毕业回来,本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看看你!三天没过,竟偷起婚来。” “魏晓飞!”雪地里,他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她。她纤腰袅娜,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那双晶莹透明犹如月下闪烁着春波的大眼里,总是闪动着坚定、倔强的光芒。他愤然地说:“同窗九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她摊开一双戴着红手套的手:“已经成了事实呀!” 一种有口难辩的痛苦,萦绕着他的心房。他愤怒地指责着:“魏晓飞,你大姨太不像话!拿着闺女到处骗钱,你难道不清楚吗?!” 姑娘没有回避。她那误解的表情,逐渐被一种迷乱的烦恼和深切的痛恨所取代了。她说: “我怎么不清楚!她自己跳神弄鬼还不算,也教闺女那么干,丢透了人!跟你说,昨晚公社开批判牛鬼蛇神大会,我还写了一份发言稿批判她来呢。” “批判你大姨?” “划清界线嘛!”魏晓飞决然地说完,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道:“王坚,你怎么会让我大姨骗了呢?” 她那娴雅的神态使王坚那颗枯萎了的心平静了许多。他们的对话就这么无拘无束地开始了。 “我哪认识你大姨呀。咱们毕业的前几天,我们那位好说媒的山东老乡康仁义一直守在我家。你知道我们是扑奔他才来东北的,所以他来、他去,那是常事。毕业那天晚上,我正睡着,被我妈叫醒,紧接着就推我去外屋拜什么天地。我出来时,见你大姨和康仁义拉着你姐姐桑桂花正等在那儿。我跑不掉,又躲不开,一直等到天明。中午,大队不怎么知道了。把我妈偷着做好的被子抱去,你大姨他们见事不妙就溜之大吉,我却被定为偷婚给无辜地批了顿。听我爸说:你大姨还要了我们五百元钱。” “那,那钱给你们了吗?” “给什么呀!听说他们仨人坐着火车跑了。” “哼!我大姨啥事不干!”魏晓飞若有所思地停住脚问:“你爸爱钱如命,怎么会上这个当?” “康仁义的主意,说这样才能拴住我……”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魏晓飞说:“刚才在大队我与马天才好顿争吵!他算什么男人!一见女人就像大钟停了摆一样发呆;一来运动就发疯,那德行可气又可笑,纯粹是个瞎指挥!” “真没想到我也有被批斗的一天,人的命……” “还胡思乱想!看人要看他的追求。你说,女人的追求目标难道仅仅是做贤妻良母吗?男人的追求也仅仅是早早地成家立业吗?如果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去追求,去作出牺牲,对于某种人来说,也许会觉得它的可贵。但这种局限性的自我可贵并不属于高尚!这种追求的目标就只是为了自身的安乐,他的活动范围就是家庭,这算什么英雄?” “当然。” 她喋喋不休地说:“人生只有一次,在这火红的年代里,能干出一番事业,独身主义更显得时髦!” 这是他无言以对的软档。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有理想、有志气?自己是刚刚从男女小圈子里跳出来的人。说自己今后有什么远大的理想?自己又被开除了团籍。他感到一种难言的羞愧与耻辱。 “王坚,把手帕给我。”她突然伸过一只手。 这就是魏晓飞。她的话急转直下,叫你前不着边、后不着尾。刚才在大队,他的鼻子被马天才一巴掌打出了血,是魏晓飞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把一块手帕堵在了他的鼻子上。那时,他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如果用古典小说中的词汇来比喻,她一定不属于“小家碧玉”,她应该被作者纳入“大家闺秀”的范畴。 “谢谢你,魏晓飞。”由于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谢我?”她睁大双眼思索了一会儿,说:“你以为咱俩是同学,我就给你这个手帕吗?王坚,我知道这会儿你又在心里瞎嘀咕了。哼!你们男人就是没骨气,总爱揣摸姑娘家的心理。” 王坚想不到她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给弄了个面红耳赤。急忙否认道:“你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从来不想揣摸哪个姑娘的心理,真的。” “是吗?”她破颜而笑。笑声好似金属与玻璃缸相击时那样清脆、悦耳。 “我说的是真话。”他有些局促不安。 “你把手帕还给我,我才相信你。”姑娘的脸旋即又严肃了起来。 “这个手帕太脏了,如果你非要不可,那明天我还你块新的吧?”他认真地说。 她一本正经的说::“你想用这个与我交换礼物?” “你……” “你扔了就算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咱毕业回来四个人,真没法提!你看李万春,风华正茂的大小伙子,一干活就扭来扭去,书生气十足。成不了气候!你弄了这码事,憋得人心慌;钱秀金那位小姐,更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整天沉浸在婚姻的破网里,丢死人!” 青年人大都爱面子。这会儿王坚避开自己,忙插嘴道: “你怎么说人家那是破网?” 魏晓飞看着他说:“婚姻是两厢情愿的事。人家那边亵渎叛离了她,她不但不恼怒,却要对他顶礼膜拜,得到的结果都是乏味的灰色,这不是破网是什么?” “先后两个人遗弃了她,虽然没有结婚,可这感情上的打击也够她受的。”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无限的同情。 “自作自受嘛!”她的话锋利苛刻。 “青年人到了年龄,想想自己的终身,这是自然的事,何况钱秀金的父亲天生又是一双势利眼。” “什么呀?热衷于当保姆的人都是愚蠢的角色!”她那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在起伏着,说:“我真不服劲儿,玩世不恭的人,政府为啥不枪崩几个,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他们!” “可笑。”他笑了。 “笑什么?”她嗔怪他。 “笑你过于天真。”他告诉她。 雪地里,她惊讶地审视着他。那双透明的双眸闪动着迷惑不解的光芒——在学校,他似乎是学校的高才生。在班级,他是料事如神、随机应变、明察秋毫、当机立断的班长。眼下他刚刚被批斗过,这并不是昔日的学校啊!可他那张脸,却仍然是泰然自若,沉着冷静;特别是那双如深渊般黑的双眸仍然闪动着无限的自信,甚至有一种自豪感的存在。这简直是个谜!姑娘家特有的自尊没有因这个“谜”而破坏,尽管她已经大惑不解。 “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她白着眼瞪他一眼,极力表现出一副自知其事的神态,稍带愤然地说。 “这又是怎么回事!” 如雷贯耳的声音传来,魏晓飞惊地的抓住了王坚的胳膊,两个人心悸地回头看去。 雪地里,金刚罗汉似地站着个人。看年纪约四十七八岁。他戴顶长毛的黑狗皮帽子,身穿黑色的大皮袄,脚蹬一双厚实的翻毛大头鞋,手上戴着一副没挂面的羊毛手闷子。胸前两个扇着的帽耳上,挂了一层霜。白霜衬着的那张方脸沉得像块铁饼;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正流露着极强的光泽;高高鼻梁下的那张嘴,封闭得像上足了劲儿的踩盘夹子。人虽没动,脚底下的雪却“吱嘎嘎”地作响。 “半夜深更的,你们干的好事!”他环视着四周,严厉地呵斥道。 “哎哟,是爸爸。”魏晓飞惊喜地叫着:“爸爸,你可把我给吓死了。” “魏主任,你……” “我魏三乐的为人向来是光明磊落。”他用手一拽两个人,说:“给我松开手!” 魏晓飞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还紧抓着王坚的胳膊。她慌忙松开手,王坚也顺势后退一步。抬头仔细看时,方知早已走出屯子,两个人无言以地对垂下了脑袋。 魏晓飞在自责的同时,摆出了俯首听命的架势来。 王坚吓得嘴大眼小,舌头根子僵硬,就是打不过弯来。狐疑而惶恐的不知所措。 “十几岁的小孩子,哼!”魏三乐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还没落地,便冻成了冰条。 “爸爸你说得是什么呀!我们光顾说钱秀金的事,没注意才到这的。”魏晓飞焦急地解释着。 “说!说!男女能什么都说吗?”魏三乐压低嗓音说:“晓飞,我们魏家人活着必须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 “我又没……” “住口!”魏三乐把脸转向王坚,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十九岁的小人儿,怎么连记性都没长?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哇。” 这话在王坚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胸口擂鼓似的撞得生疼。此时若做个心电图,定会出现心速过快。王坚极力稳住那慌乱的神色,说:“魏主任,你……” “你给我走开!以后再有这种事,小心你的腿。” 王坚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出几步,他又冷丁收住了脚。在魏三乐面前,我为什么要怯懦、孱弱、萎靡得像个干瘪的臭虫!再说我并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何必要受你这顿抢白?于是,他又掉头跑了回来。 “魏主任,我是什么样的人,日后你总会清楚的。今晚的事,我不想对你解释什么,你还是回去问问你闺女吧。” “今晚你打错了主意!” 他跑着离去了。他毕竟太年轻,且有着深深的创伤,再也经受不住任何冲击与敲打。 大灰堆大队是大地主高万金的诨名。地处嫩江平原的西南角。幅员辽阔,土质肥沃。十个小队,六百一十二户,三千九百六十口人。自然屯摆成了个品字形,前一后二。 王坚的家就住在后二东屯的屯中间。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家,一头扎进爸爸按着南方风俗为他在外屋垒起的老少间里,思绪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横冲直闯—— 第2章 十九年,对他来说,既惨淡又漫长。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盼望着高中毕业这天的到来。在那心醉神痴的毕业时刻,他心中只容下了书。他的思维处于一种冬眠似的状态。他觉得除了书外,他的四周仿佛是一片广漠的空间!他原以为在经历了十九年秋风的劲扫,在经历了十九年残冬的埋葬,一切不幸都该荡涤殆尽,一切烦恼都可以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消失。可是,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可磨灭的残酷现实深深地刻在他这破碎的心头。 他挣扎着点亮了灯。岁月艰辛,希望依然光明;路程迢迢,无终无尽。突破黑暗,前面才是开拓者无尽的大路。青春的气息深深蕴于体内,他还年轻,他的体魄是强壮的,充满了一种浑厚、凝重、深沉的力。 不管现实生活怎样残酷,自己的一切烦恼也都该过去。人生不可无希望,我也该有个新的开端。于是,他翻开要好同学赠送的日记本,写了毕业后的第一篇日记。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高尔基说:“爱书吧,它能使你生活愉快,它教给你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相信自己,它鼓舞你的思想感情去爱人类,爱和平。爱书吧,它是你知识的源泉。” 是的。只有立志于学习、探讨的人,他才会有真正的力量去奋斗,才能燃起生活的火炬,才能照亮前进的道路。因为只有炽热的追求与进取的愿望,才会有幸福和前途。 人生韶华曾几何,惟恐光阴成蹉跎。 “啪!” 王坚的头部重重挨了一掌。抬头看时,矮小肥胖的妈妈正气势汹汹立在身旁。圆圆的饼子脸,眉横杀气,深凹的小眼儿,透露凶光。乱发蓬颜,棒槌似的粗莽手臂又向他的头部砸来。王坚捂着自己的脑袋说: “妈,就写几个字,你又急了。” “娘个×!跟你说了多少遍,晚上不能乱点灯,龟孙家儿,你晕了不是?” “没长记性的混蛋!给我往死里打!” 王坚的父亲王喜财披着棉袄走了出来。他边嚷嚷边抠着烟屁股里的烟丝。他的长相,不用借助通常的描写方式,什么眼鼻耳之类,另加的形容、修饰。只说明一点就够了。他简直就是座山雕的化身,一缕烟丝落在炕沿边,他将手指抿上唾沫,小心翼翼地去沾。突然,他一眼瞧见了炕上的新本子,一把抓过来,往腋下一夹,愤怒地盯着王坚: “你个王八蛋害得我好苦哇,你毁了我白花花的五百元钱,今天你又是点灯又是买新本子,你想气死我不成!” 他将本子扯成两半,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小屋。 王老婆端起那盏挂满了污垢的墨水瓶做成的小灯,走出小门又甩过来一句: “再要不知道节省我就打死你个王八蛋!” 屋内,陷入了无尽的漆黑。 泪水,把人世间的全部冷酷、寒苦与灾难流进了他的胸中,浸泡着他的心肝。像一条无形的铁锁,紧紧捆住了他的躯体…… 那寂寞痛苦的孩提时代,给他那稚嫩的童年留下的是怎样的阴影?那吝啬的家庭,给他最初的人生之课留下的印记又是什么呢?积郁在心底的一桩桩令他难以名状其苦的往事,陡的又浮现在眼前—— 一九五三年,他出生在H省一个煤矿工人的家庭,父亲叫范显彬。母亲连生了他们兄弟七人,他正是老七。九口之家对于一个矿工来说,贫困的生活简直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为了六个大孩子的生存,也为了老七的一条小命,母亲流着泪把他送给了人,也就是现在的爸爸,王喜财。 草青草黄,两年过去了。一天,王喜财把他给送了回来,说是“不要了”。生身父母望着胆小的儿子,心如刀绞。 雁去雁来,两年又过去了。范家的生活虽然贫寒,因为孩子们活泼可爱,却也充满了欢乐。爸爸每天下班回来,老七总是要跑出去迎接。他像只小麻雀一样,又跳又叫,投入到爸爸的怀抱,把人类最崇高、最真挚的情感和温暖全部倾注给他那饱受生活折磨的爸爸。每在这时,爸爸总要把他高高举起,然后亲吻他那张干枯蜡黄的小脸。这就是爸爸对孩子唯一的爱。 正当范家合家度日时,王喜财夫妻突然闯进了家门。原来,王家当时把孩子送回来的时候是因为其老婆生理出现了反常现象,自认为受孕,于是爱财如命的王喜财便不顾妻子的阻拦,将孩子给送了回来。后来去医院治疗,却诊为子宫肌瘤,先后做了两次大手术,一直治疗了两年。 范家夫妻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慌与痛苦,好言相劝,并愿以一百元钱作为赔偿。王喜财暴跳如雷,抓住孩子死不放手。 那是怎样一个撕心裂肺的时刻啊!五岁的孩子哭叫着要爸爸妈妈,可他还是给养父抱走了。透过不断流淌的泪水,他望见爸爸妈妈挣扎着举起双手,用力地向他呼喊着、奔跑着…… 为了断绝他们的骨肉关系,在康仁义的串联下,王喜财不惜背井离乡,举家迁到了黑龙江。 1966年,H省的生身父亲日夜思念儿子,千里迢迢来看儿子。心胸狭窄的王喜财不但破口大骂范显彬,还把王坚凶狠地毒打了一顿。 生身父亲的到来,不但没给王坚带来丝毫的快乐,相反,又引起了养父母的重重疑虑。从此,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上学时,步行二十几里地,不许他在外边过夜。冬天早起就要去捡粪;春天上学拿根绳子,放学要捡一背柴禾;夏天随身拿着布袋,放学弄些猪食菜……就这样父母稍有不顺就把气发在他身上。他咬紧牙关,把一切全忍了。他盼着毕业这天的到来,自己可以用汗水和智慧来分担父母生活上的负担,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写字看书。可恨的是康仁义与父亲串通,弄了这场不堪回首的婚事,它像一颗沉甸甸的冰雹,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头,使他在父母跟前,又成了千古罪人。 寒冷、悲哀连同这死寂的黑夜一同向他袭来。他不愿在往事的王国里作这样痛苦的旅游。于是,他悄悄地走了出来,顺着大道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 多少个茅屋的灯光早已熄灭,人们都在享受着梦乡里特有的温暖;间或有几家的灯光悄悄从挂满霜花的窗镜流泻出来,可能是母亲正给孩子把尿,或许是给孩子喂奶。幸福的家庭像一汪清水,清澈静谧。然而他,却像一片凋零的枯叶,漂浮在这寒冷的野外。 第3章 这是早春的正月。暴风雪仍在飞扬着。一望无际的旷野,卧伏在凛冽的严寒里。狂风席卷着瑞雪在扫荡着房屋、枯柳,宇宙间沸腾了。大地冒着无边的雪气,整个村庄煮沸在雪雾里。 上工的哨子刚过,王坚扛着洋镐径直向生产队的粪堆走去。触景生情,他自然想起了鲁迅的《野草•雪》里的一段话: “在无边的旷野里,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的旋转飞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王坚——,你看什么呢?”由于风大雪急,魏晓飞只好用手做话筒。 王坚用手抓着帽耳朵,也大着声音说:“这么冷的天,你回去吧,等春天……” “我又不是冬眠的虫子,干嘛要等春天?”她撵上他,把大板锹往雪地一撮,气鼓鼓地说:“王坚,这回你长点志气,让他们看看咱们是有知识的青年,而不是小绵羊。” 她的话不由得引起了王坚的隐患来。魏三乐那张阴沉着的脸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低垂着头向前走去。魏晓飞跟在身后又说了些什么,他听着,但什么也没听清。 粪堆旁,已来了不少人。抱膀的,操袖的,捂耳朵的,揪帽带的,脚不停地活动着,嘴自然也没闲着。 “这雪下得有点不那个……” “不哪个?这叫春雪。春雪大,年景准不差!” “咱们种地的就盼着能有个雨水调和的年头。” “谁说不是!不管到哪,你看吧,哪的房子像样,哪的收成就好。” “呀呀!你们说的那是什么和什么呀?看过几本小人书哇?也都敢云三五道了,没见识!” 在走动的人群中,像离弦箭似的窜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他身着深蓝色的棉袄,黑色的棉裤,头上戴了顶羊剪绒的帽子,偏偏卷着帽耳朵。戴着的黑色大手闷子像两个耳机子一样,紧紧扣在两个耳朵上。圆圆的脸上,荡漾着幼稚的顽皮,一双金鱼眼儿,闪着像流星一样的光亮。他跨上粪堆的顶尖,居高临下环视了一圈,然后挥动着双手像演讲员似的喊开了: “贫下中农同志们,不要胡说八道了!年成好,自然好。但是,好年头我们又得到了多少好处呢?请客送礼,贪污浪费的钱有多少,你们做过计算吗?要我说呀,同志们,那叫一进屯子不用问,见着好房往里进,不是书记就是主任;几大件是样样有,时兴衣料随身走;木制家具花样新,不用掏钱就到手!你们……” 正说在劲头上,不知为什么,他嗓子眼儿像卡了鱼刺似的停了下来,身不由己地跳下了粪堆。他挤弄着金鱼眼盯着向这里走来的魏晓飞,到底放低了声音嘟哝了一句:“哟哟。真是千年的珍宝,古来稀呀!” 其实,顺着风魏晓飞把孙玉君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说什么住好房子的不是书记就是主任,姑娘可吃不住劲了。爸爸虽在大队当主任,但从她记事时起,爸爸就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的“穷官”。别说爸爸不好要东西,就凭爸爸那一脸的威严表情,有谁敢送东西?孙玉君的言谈岂不是栽赃陷害么? “孙猴!你说了几年的俏皮话,还没弄块金牌吗?” 耀武扬威的孙玉君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敢再开口。 劳动开始了。人们拥住整个粪堆,振臂挥镐,伸锹掘粪。这时,李万春拉着洋镐走了过来,样子好狼狈!半截子大衣没系扣子,胶鞋带儿踩在脚下;脚脖周围露出毛茸茸的草;羊剪绒帽子,挽着一个耳朵放着一个耳朵。他往魏晓飞与王坚的中间一站,说: “一下睡过了劲儿,我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就是不紧,还得加强学习才行啊,嘻嘻。” “够了,够了!”魏晓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就是晚了点吗?也不值得推到阶级敌人那一面去!你那话要是没地方用,留着说梦话好啦。” “嘿嘿。”李万春以笑遮丑,这也是他难得的长处。 李万春今年整二十岁,风华正茂;身高一米七六,标准的男子个头;面颊白里透红,正常的中国肤色。只是在智力发展方面,似乎有点欠缺。九年寒窗,课本上的知识从来没学透彻过。上学时,他不但明面抄写王坚的数学作业,还有那么几次,竟把魏晓飞的作文偷来打小抄。结果被魏晓飞那张嘴给弄得啼笑皆非,众所周知。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他才不去做那种吃不了兜着走的鬼买卖呢!为了打破这难堪的窘境,他竟能无事似的诡秘一笑,问魏晓飞: “钱秀金呢?铁心务农,这可是咱们四人共同的誓言呀!” “哼!” 风小了。雪停了。 劳动的社员都甩掉了帽子,他们的头上像开锅的热水一样向外冒着热气。这工夫,王坚已解开了棉袄的扣子,两臂酸痛,虎口也给震出了血,可刨下的粪只是那可怜巴巴的一小堆。 “王坚,解扣子要感冒的。”一旁的魏晓飞劝着:“别急,慢点来。” “呵呵!刨了这么半天,还不如放屁崩得多呢!咋样?服劲了吧?” 说话的人倒背着手,站在了李万春与王坚中间,得意忘形正要开口,突然被走过来的孙玉君拉住,他歪着脑瓜奚落道: “麻队长,这可是天大的丑闻啊!你要真能放屁崩下粪块来,那我们大伙都给你来个土豆搬家——滚球!” “哈哈……哈哈……” 社员们笑弯了腰。 麻队长名叫麻兴福。虎背熊腰,肥胖有膘。与体形不相称的是,那张蜡黄的、干瘦的刀条脸上,松不拉肌的嵌着一双鹰眼;鹰头鼻子下翘着的那张嘴,好似熬皮冻刮净猪油的肉皮,呈灰青色。似乎是因为人们笑声的震颤,五官都挪了位。他下死劲地白瞪着孙玉君,什么也没说,气急败坏地围着粪堆走上了。 “呀!上庙是咋的?怎么转上圈了。”孙玉君挤弄着双眼,又亮开了嗓门。 “没完了你!”一个壮实的汉子粗声闷气地给了孙玉君这么一句。孙玉君吐了吐舌头,忙干他的活去了。他就是孙玉君未来的大舅哥徐中贺,绰号徐大愣。他提着洋镐往王坚与李万春中间一立,说:“都往两边挪挪!”接着,他边抡洋镐刨着粪边说:“刨粪这活,没劲不行,有劲瞎使也不行。手要稳,眼要准,刨一镐,别一别。看看你们,放枪似的,这一下,那一下,末了是力没少费,粪刨得不多。你们就照我说的干,三五下准整下一大块,即省劲又出活。” 王坚按着他说的干了,果真,没费劲就刨下了一大堆。他高兴地赞扬着:“大哥,你行啊!” “行啥呀,凑合着混饭吃呗。”徐中贺扭过去头来告诉他说:“先头我看你们笨手笨脚的那个样,憋得我不干也能出一身汗。用心学吧,写字我不如你们,可干活没上学那么轻巧呀。”说罢,他解开黑斜纹布棉袄的扣子,回手拽着李万春的袖子,说:“喂,你咋还瞎刨哇?” “对付事吧。”李万春有气无力地直起腰来,怏怏不乐地说:“就是一镐刨一车,也去不了中央。” 徐中贺被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给激怒了,他用力拍着他的胳膊,气呼呼地说:“就你这吊样还想上中央?做你的狗梦吧!” 李万春从手闷子里抽出双手,放在嘴前边哈着气边说:“我就不相信哪个活人不想美事!” “想个屁!”徐中贺抓起镐走到原来的位置上,“哐哐”连刨了几镐,然后余怒未消地指点着李万春,说:“我不是小看你,就你这个样,别想在生产队站住脚!” “这又不是敬老院,住长了还真是个麻烦事。”他懒洋洋地把手插进手闷子里,说:“但愿老天保佑我能早一分钟飞出这个鬼地方。” “呸!学吧,小伙子,就你这么混下去,有好事等着你!” 在生产队,徐中贺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劳力,只是性格太耿直了,直得有点像钟盘内六点整的大小指针。不到急眼的时候,他从来不东拉西扯说闲话。反过来,即便他不吭声,只要听见逆而不顺的话,他那只拳头就会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今天李万春若不是第一天回队干活,他的拳头决不会吝啬。这会儿,气得他好像拉足劲的风匣,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 李万春那里倒无所谓,悠闲自得地唱起了“浑身是胆雄赳赳”来。 劳动的场面一下尴尬了起来,谁也不愿打破那个难堪的局面。老实巴交的农民有几个不怕事的,更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孙玉君提着镐溜到王坚身旁,他声音不大地说: “王坚,我看麻队长对你没安好心。” “怎么见得?” “他老婆不是个好东西,对他们有用的人,骂他们祖宗也行。如今,你们肚子里装了一点墨水,那娘们要不恨你们才怪呢!” “我们肚子里有墨水,这碍她啥事?”王坚不解。 孙玉君白弄着金鱼眼,认真地告诉他:“你知道麻队长一个大字不识。人家开会做记录,他哪会啊!有一次公社开会,新调来的一个副书记看麻队长扬着个刀条脸只听不记,就点了他的名,臊得他掉了两眼泪。从那以后哇,开会时,不管人家讲什么他都记,记得那个认真哟!那位副书记给他的行为弄糊涂了。于是,好奇地抓过他的小本子,你猜那上面是啥?全他妈的是划圆圈。副书记丢下本子甩过一句话,‘没文化的队长,迟早要淘汰的。’就为了这码事,麻队长一见着文化人就气、就急,恨不得把人家给掐死!说也难怪呀,他怕乌纱帽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个乌纱帽不是谁都可以戴的。” “要麻队长他本人呀,也许还能想得开。坏就坏在他老婆秦淑珍身上,枕头风吹得麻队长失魂落魄的。常言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再者说了,大灰堆里都知道他的乌纱帽是用老婆的身体换来的!鬼才知道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王坚,反正你注意点,听说你挨批就是麻兴福去大队捅的,你不信也不能全不信,反正得加小心,你没人呐!” 话可以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王坚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人不假,只要不惹是生非,谁也咋的不了自己。跟大帮干活,自己年轻力壮,也不需要特殊的照顾。然而事隔几天,王坚到底服了劲儿。 “王坚,咱们前后院住着,我这里照顾你一下,去挑大粪吧。”一天早起上工,麻队长对他说。 好一个照顾! 在当时的农村,有这样一套顺口溜:一等人,是支书,四盒礼送到屋;二等人,是支委,老婆孩子跟着美;三等人,是队长,吃了这场吃那场;四等人,是财会,整钱零钱花不败;五等人,是猪倌,轻闲自在抽着烟儿;六等人,是懒汉,干不干活都吃饭;七等人,挑大粪,挑多挑少没人问。 编者也许无意,但它却像民谣一样在农村里流传着。上至八十三,下到幼儿班,没有说不上来的。 挑大粪这活,却切一点说,要比跟大帮轻闲。可是,要在一个七八十个劳动力的队里找出个挑大粪的人来,谈何容易! 成家立业的,挑大粪是老婆闹儿女吵;未婚的小伙子,谁敢去挑?晕透了也不愿意断子绝孙!订婚时女方一打听男方是挑大粪的,不但拒绝婚事,还要把媒人骂个狗血喷头。弄得干部没办法,群众挠了头。到后来,挨户轮着挑。结果是工分没少费,大粪却攒不起来。 十年九不遇的是王坚回来就犯了偷亲的错误,这借口一是罪有应得;二是知识青年改造世界观,首先一条就该到最艰苦的环境中锻炼自己。真是绝妙到了极点!量你孤雁难行,再有文化也得就饭吃。所以说,麻兴福通知王坚时,从心里感激这个能与武则天比拟、与慈禧并尊的妻子秦淑珍。真可谓家有良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呀。 面对着麻兴福的吩咐,王坚没有言语。说行?他没有这个把握;说不干?这分明是不服从领导。帽子漫天飞的年代,扣他一个,不费吹灰之力。 “行啊,还是不行?”麻兴福翻着大黄眼珠。思维在他那张刀条脸上稀疏的皱纹里不停地跳动,在疙瘩眉间凝聚着,衡量得与失的天平不断地浮现。 望着抓耳挠腮的麻兴福,王坚茫无头绪。在学校,两个班级的一百二十名同学,他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毕业时,一位大学毕业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膀,遗憾不已地说:“唉,可惜一株清华的苗子,可惜,可惜呀!”因此,同学们向他投来了敬佩的一瞥。他感激他们,但没有炫耀的余地。考虑到自己的家境,能念到高中也就是万幸的事了!他既没想毕业一步升天,也没想一头扎进土坷垃里再也不拔出来。就像现在这样,他既没多想挑粪的好处,也没想挑粪的坏处。 “这就去吗?”他问队长。 “当然了。” “行。” 这就是王坚。灰色吝啬的家庭炼就了他坚毅的个性——宁折不弯。 第4章 “王二姐坐秀楼眼望京城,思念起二哥哥,张相公……” 一个柔润圆滑的女中音塞进了王坚的耳朵。因屁股后边跟着一帮孩子,正讨厌地喊这七种人的歌谣,他只顾闷闷地走着,头也没抬。 “二哥他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整啊。人没回来信也没通……” 声音震动着耳膜。在他不得不抬头看时,发现身边的猪圈门口正伸着一个脑袋。她,就是麻兴福的妻子秦淑珍。 她今年刚四十。胖瘦恰到好处,保持着女人的基本风度;白净的圆脸上,虽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岁月苍痕,但那双大而光亮的眼睛,漆黑的瞳仁,纯净的眼白,衬托着长长的睫毛,仍然流露着无限的娇嫩。这会儿,她把脖子拔得老长,翘着脚正向西边眺望。看见一群孩子围着王坚来到跟前,一猫腰从猪圈里钻了出来。 “哟!王坚,你这……这是……是干啥去……去呀?” “挑粪。” 秦淑珍扯下头上蒙着的花头巾,用力地抽打着蓝底绿花的大襟棉袄,说:“你这……这不是……是吃上小……小灶了吗?” 王坚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好好干,你大……大叔不……不会亏待了你。呀!你看,”一个高八度:“那、那不……不是……是徐万吗?老不死的!哈哈……” 哪一点值得她如此轻佻放肆地大笑,王坚百思不得其解。 “哦?”王坚跑着追了过去。 秦淑珍望着王坚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发着狠:“好小子,日后有你的好戏唱!” “大爷,我找你半天了。” 还没等徐万回过神来,王坚已把徐万挑的粪夺下挑在自己的肩上。 “你怎么下来挑粪?”徐万接过王坚手中的铁锹。 “队长的吩咐。” “你愿意干?” “队长一句话。” 徐万没有言语,他今年五十挂零。他的长相与年龄很不相称。中等个头,重弯腰轻驼背,走路时,左腿不是走而是在拖。浓密的络腮胡子衬托着那张皱纹交错的古铜色方脸。一双有光的双眸里,充满了人生的经验、情感和火焰。在日常生活里,这双眼睛使他的脸颊总流露着诚恳的善良的表情;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沉住气,就好像身临其境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王坚,”两个人把粪倒在粪堆上,然后边走边聊着:“如今的人呀,思想觉悟太低。你看,把个挑粪的给划成了七等人。叫人生气又叫人可笑。头几年,队上让那个富农成分的老高头与我挑粪。他死后,队长先后倒也没少往这派人。冬天还好,夏天一到,就都撂了。这活不好干啊。” “不好干也总得有人干呀。” 他们虽然居住在一个队,但徐万从来没与王坚唠过嗑,每每见面不过是寒暄几句罢了。今天本打算先敲敲边鼓,想不到王坚说出的话却像石头着地一样的实在。心情一激动,话自然也就投了机。 “现在的小青年,变得不像个样!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多干一点活,他又是蹦、又是跳,只恨自己的嗓子长得细。要是沾点光,沾点便宜,好像给谁掐死了一样,一声不吱。唉,就这十几年的光景,这人咋一下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呢?” 沉重的叹息声中,流露着对未来的担忧与焦虑。他那双畸形的脚踏在地上,“嘭嘭”作响,好像两块大石头在砸地。 王坚干上了。干归干,心里自然不舒畅。人都是有思想的,前脚到家,后脚就闹了那场婚事,紧接着就被派来挑粪。站在他的角度上说,干这也未尝不可,社会的分工总不能一样嘛。然而,面对错综复杂的生活,人们会怎样看待他呢?有谁会承认他是心甘情愿的?翻过来掉过去,还离不开那令人讨厌的“罪有应得”的四个字! 思想上有了这个包袱,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默,好像把满腹的委屈都倾注在两条腿上了。 这天中午,王坚被徐万叫进了家。因平时有父母的“禁令”,他很少有串门的机会。今日破天荒,所以注意力也就格外集中。 这是三间茅草房。儿子徐中贺住西屋,徐万住东屋,也许是按东大西小的风俗吧?屋里全用报纸糊的墙。一口红漆的大板柜,放在临窗的南炕稍;柜上叠着的被子用白底红格的单子罩着;东墙半人高处,吊着一块两米长的板子,上糊的木纹花纸,上边放着一块圆形支镜和一溜锃光瓦亮的空罐头瓶子。屋地的东北角,立着个靠边站饭桌。北墙根,摆着五个木板凳。屋内收拾得非常利索。 “坐下吧。”徐万拉了一把愣神的王坚。 “比大姑娘还腼腆,怎么回事,咯咯……” 顺着声音从外屋走进来一个姑娘。她是徐万的老姑娘桂芳,今年二十一岁。今天她穿了一个对襟的红花棉袄。两条麻花粗细的小辫搭在肩头。正笑着,又抬起一只脚,“啪”的一声将门踹上,手麻利地插在了门北边的洗衣盆里,使劲地洗起了衣服。随着两手的推动,她的面颊胀得红红的。 从侧面看,她的面颊丰满,鼻口端正。长方脸上,一双睫毛长长的,桃子一样的眼睛,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微笑时显得是那么幼稚、单纯。她肤色微黑,神态带着一种东北农村姑娘的泼辣和稚气。 “王坚,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呀?”她冲他诡秘一笑。 “你在说梦话吧?”王坚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你好像真魂出壳了!”她很果断。 “这……”他的脸不由得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你也怪叫人可怜的,好不幸哟!”她非常认真地说:“你呀,还是来个头枕扁担往宽里想吧。你看你巴掌大一点就发愁,到不了三十岁就得愁出满脸褶子,一脑瓜白头发,不信咱俩就拉勾。”没等对方答话,一只湿淋淋的手已伸到了王坚的面前。 “这、这怎么成呢。”王坚躲闪着。 “小芳,看你把王坚给欺负的。”徐万笑哈哈地拉过闺女,说:“你嫂子不在家,你就不知道给我做点吃的。去,做点土豆丝汤,再馏上几个豆包,也叫我和王坚填填肚子。” “我不饿。” “不是不饿,是怕回去挨收拾。”桂芳笑着走了出去。 “王坚,自从挑粪以来,你总是闷声不吭,是不是觉得委屈呀?”徐万盘腿坐在炕头,边装烟边说。 王坚摇摇头,没言语。 “别看大爷我文化不多,可这双老眼还管用,你们一块回来四个人,人家那三个人都凑合,就你挑大粪,能说心里不委屈吗?” “……” 徐万那双眼里含着热切而又诚挚的光芒。饱经风霜的脸上透露出深谋远虑的神色,他滔滔不绝地讲着; “世上的事是千姿百态的。它要捉弄你时,就跟迷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什么事,总没有过不去的河和解不开的疙瘩。人活在世上,按说是件万幸的事。但要想做一件让自己顺心、让别人放心的事,难啊!苦和甜必定是两个味道。就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那阵,苦有多大呀!可那苦还不是都被人们给吞了下去,那么多的阻碍也都被人们给闯了过去。只要心里有个信念,有个倔劲儿,天下的苦就会变为乌有。要说愁,唉——”他用力地眨动着眼睛,双手使劲地揉搓着络腮胡子,声调变得沉重起来。 “还是说说我自个吧。我从小跟着爹娘过着苦时光。我们一家人都是靠扛活顾命,那时可真是又苦又委屈呀。后来,听说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我乐得直掉眼泪,我觉得可身的劲儿直往外蹦。于是,我和魏三乐,走出家门,参加了八路军。战辽沈、围北平,打到了海南岛,突破了三八线,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和朝鲜半边土上,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转业回来,我们两个自告奋勇去大队当了一二把手。呵呵,说也可笑,那时我们像是着了官迷,我们是人和心、马和套。我们干了那么多年,成绩虽然有限,但对国家、对社员,我们问心无愧!在大队,我们从没乱用职权胡作非为过;在小队,我们没抓挠过集体的一根草;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大道上,我们脚踏实地;对待党的事业,我们忠心耿耿。可想不到啊,六六年一场猛烈的风暴遮天盖地,无情地扫荡着整个社会。” “记得那是六月里的一天,公社通知全大队的社员停止生产去公社开大会。就在你们上学的那个院子里。那天,会议一开始,就把各大队的书记叫了上去。我坐在一边正纳闷呢,咱大队的马天才提着大鞭杆子跳上了台,然后命令两个端着红樱枪的红卫兵架上来一个人。我根本没看清这个人是谁,我也不想看。说实话,当时我也弄不清这是什么运动。谁知那人冲着话筒一报名,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公社的老书记,我们在部队时的老连长李国清。” “他吃过日本鬼子的刺刀,也尝过美国佬的子弹,南征北战,祖国的半边疆土都留下过他光辉的足迹。回到地方,他把心扑在党的建设事业上。领导表扬他,群众信服他,他犯了啥罪?我想,要不是杀人,也不能把全公社的社员都叫来。我心里这么一嘀咕,便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哟!你猜怎么样?他给人五花大绑上了,头顶戴着高高的白纸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纸牌子。上边用墨汁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还用红笔划了个大叉,我越看越糊涂。” “我有些坐不住了。我真想走上前问问他,你到底干了什么?我正琢磨着呢,马天才喊上了‘徐万!痛快过来,你给我打这个老反革命!’他喊我时,已把那个茶杯粗的大鞭杆子递了过来。” “哎呀,战争年代,我们打南闯北,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现在和平了,我们自己人又要打自己人,我无论如何下不了手。伤天害理的事,刀摁在脖子上我也不干。马天才一连喊了我几遍,我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下边的人可瞪直了眼。那个时候,别说你不动弹,就是你动得慢了一点,你都得挨打,还要送给你一个大名,叫什么‘变色龙’、‘小爬虫’。” “马天才用鞭杆子捅着我问:‘你咋不起来打他?’我说,‘自己人打自己人,我下不了手。’这话可捅了天!当时就把我也给捆了起来痛打了一顿。后来,我才听说,李国清书记那天晚上就被打死了。我也为去和李书记做伴儿做着准备。也算我走字儿,只残了一条腿,倒留下了这条老命……” “从那儿开始,我就被马天才撤了职,还把我开除了党籍,可以这么说,我是怀着满腹的冤屈回到了生产队的。你大娘为我担忧,得了气臌症死了……为了这事,我愁过,也哭过。” “眼泪有什么用?有人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却要扳这个死理儿!我虽然被开除了党籍,但我的思想每时每刻都没退出党!我一直按着党的宗旨严格要求自己。马天才不收我的党费,我自己放着,我就不信没有交得出去的那天。” “在生产队,我尽的是一个党员的义务。社会主义建设,不像战争年代那会儿,有那么多的碉堡要用生命去炸开。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把一切个人的私心杂念抛弃掉,要像一头耕牛那样,不知劳累去向前拉套。” 徐万的眼里,迸发着智慧的火焰,语气里充满了坚定的信念。他的话掷地有声,王坚的心给震撼了。好像伴随着惊雷过后的一阵春雨,洗涤了落在心头上的尘埃……老人的腿为此而残,他的亲人为此而去,他的愁、他的苦何止这些?他把自己的不愉快埋藏在心底,几年如一日,他一直挑着没人挑的大粪。他为的什么?他想的又是什么? 王坚沉思着。 第5章 皓月当空。 魏晓飞的手在胸前拽着头巾的两个角,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她家住在品字屯的最东头。向日葵杆夹成的杖子取代了人们意识中大队主任该用拉和辫子拧成的院墙。临街,用木板做成的对称两扇小门,门上刷着油漆。顺着这个小门往里走,是两间土坯茅草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道是个正经的过日子人家。 魏晓飞进院来到窗前,中不溜的声音问: “妈,我爸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你把大门扣上吧。”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魏晓飞转身去插大门,然后堵鸡架,锁仓房门,插猪圈板子。看看院内再也没什么漏洞,这才开门进了屋。她摸索着绕过那冒着泔水馊气的锅台,推开了里间的过堂门,一个高儿跳进了里屋。 里间屋,只有一铺南炕。炕稍放着古色的老式被套。西墙地上,放着一口红漆粉花的大板柜;柜的上方挂着四块大镜子;柜的北边儿,放着两开门的红色小卷柜;小卷柜的北边,立着放了个红彩面的八仙桌子;北墙根儿,放着一个一头沉的地桌,桌子旁放着两把本色的木椅。大白纸糊的墙,横缝对齐,竖茬成线。整个屋内,给人一种清洁、美观的感觉。 与这种感觉相反的却是炕上坐着的那个人。四十开外的年龄,论长相,五官不歪不扭,各居其位;论身材,不高不低,基本合乎女人的标准。唯一的缺陷就是瘦得干巴皮包骨头,好像连续几年没吃着一顿饱饭。她就是魏晓飞的母亲,人称瘦猴老太太。这会儿,她腰扎着一个油汁麻花的围裙,怀里抱着一大堆棉花套子,对着幔帐杆上吊着的煤油灯,眯缝起双眼,不停地揪着,拍着。见闺女进来,她把嘴一撇,说: “姑娘家,进屋比毛小子还愣!” “看见黑旮旯我就害怕,总觉得走路时身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魏晓飞边往幔帐杆上搭着头巾边说。 “再杀猪时你别吃猪尾巴就好了,吃那玩意就怕后。”瘦猴老太太满有见识的告诉闺女。 “进屋里你害怕,在外边跑你的胆子就大了?”魏三乐解手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阴沉着脸说。 “外边不是有月亮吗?”魏晓飞紧锁眉头坐在北边的地桌旁。爸爸的叮嘱与警告对她来说,已达到了厌烦的程度。不过是父女,她也只好强忍着。 “十八九的姑娘了,黑灯瞎火的不能老在外边。”魏三乐不厌其烦地开始了他“职权”内的唠叨。 “爸,”魏晓飞把翻开的书重又合了起来:“说吧,把你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说干净些,别今天说点,明天又说点,叫人听了心里烦烦的。” “你刚才干啥去了?”魏三乐那一本正经的姿态已变成了威严的神色。好像一个显赫的军官在审问一个犯了错误的士兵。 她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爸爸,说:“我找钱秀金去了。” “又是钱秀金,她成了你的好垫背!” 魏三乐紧锁眉头,心里不住地往下沉。脑门上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猛烈撞击着。他愤愤地往炕沿边上磕着烟袋锅,鼻孔呼呼地在喘着粗气。 爸爸又在提那天晚上她与王坚两人走出屯子的事,姑娘生气地提高嗓门说:“今天真的还就是钱秀金,两场露水夫妻整苦了她,我是她的同学,我不能不可怜她!” “少管人家的闲事。”魏三乐的神情和语气里加强了不可回避、不可抗拒的威严说:“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你让我想什么?”姑娘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好像被谁给压了一块磨盘。 “记住,以后……” “你让我记住什么?!这又不是封建社会,我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在大队当主任什么不懂,怎么天天回来因为这个教训我!” 作为父亲,对待自己的子女总提着一颗防备之心,这比打骂还要让人痛苦。他把自己的威严视为至高无上,而把儿女的理想、志愿都看成不轨,这是多么地不公平啊!真要把自己禁闭在屋里,爸爸也许会心安理得了。想到这一层,姑娘感觉从脊背上一下凉到了心。她明白自己不能接受爸爸那无理的指责,新时代她不能去做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爸爸,你今天要是以长辈的身份来教训我,你没有理由;要是以你主任的口气批评我,那你就是失职!” 魏三乐只觉得两只眼睛呼呼地在往外冒火,他愤怒地盯着闺女问:“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和爸爸你呀!”魏晓飞不紧不慢地、有板有眼地接着说:“你对我和哥哥从来不放松一点,好像我们是杀人纵火的在逃犯,你不觉得多余吗?你该把这份心思多往工作、事业上操操。就说王坚那件事吧,你们不搞一点调查研究,可能因为我大姨和咱们是亲戚,她拿人家的五百元钱就可以逃之夭夭了。而王坚却要毫无理由地去接受你们批判。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亲自处理的,可爸爸你应该像现在关心我们这样去关心一下王坚,你是党员,你是干部,你有这个责任呀!” “你大姨占便宜你也多嘴,傻瓜!”瘦猴老太太拿白眼瞪着闺女。 魏三乐有个习惯,家里人从来不许参与外事。相反,外面发生的事他能守口如瓶。这与他几十年来的工作作风有着密切的关系。想不到今天闺女这么尖刻地提起了这件事,而且他又明显地站在了被动的位置上,这就迫使他不得不作几句解释。 “那码事我也是开会时才知道的,会后我与马天才还干了一炮,你大姨那人没人味,根本不值得一提!” 瘦猴老太太见话牵扯到了自己的姐姐,又见男人的脸色不好,慌忙收拾起东西,悄悄猫进了被窝里。 她就是这么个人。无事好找事,有事又怕事。耳朵好听,嘴上好问;知道就说:说开就没辙。为了这张嘴,前半辈子没少挨魏三乐的拳脚。好在上了年纪,魏晓飞又能替她料理家务,拳脚总算少了,但她对待丈夫仍然是逆来顺受。 魏晓飞望着妈妈那畏惧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妈妈已是四十开外的人啦,爸爸一愣眼,妈妈就吓得直哆嗦。于是,她又感到气愤。 “爸爸,看看别人家,整日欢天喜地的。瞅瞅咱家,我们在你面前好像都犯了什么大罪。” 魏三乐当然知道闺女是另有所指。简直了不得了!小孩子家也能训斥大人,他给气得直白瞪眼: “以后少管外边的闲事!别忘了,男女有别,我们……” “我们魏家堂堂正正,总不该把个活人给锁在屋里呀!爸爸,你千万别忘了,我有活动的自由!” 话截然而止。既没有争执的必要,也没有再教训的可能;爸爸要教训女儿不想拐弯抹角;闺女提出抗议,不想让步退却。 终于,魏三乐看着炕稍蒙头盖脑的闺女,又斜眼瞧了瞧鼾声大作的老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夜深了。月光照着干柳枝的影儿斜映在窗户上,随着夜风悠悠地移动着。这给失眠的人,又增加了几分惆怅…… 魏三乐有严重的失眠症,但这并没有影响他那副果断坚定的仪表、雷厉风行的气魄。在日常生活里,他很少磨嘴皮。见着熟人,也只是简单寒暄几句罢了,他从来不与别人说笑逗闹。 他与徐万是一对从苦海里熬出来的苦孩子,又是同甘共苦的老战友。在大灰堆里打先锋那几年,他们依然保持着部队里那种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与社员们一起同吃苦共患难。播种时节,他们能几夜不合眼;收获时刻,他们白天黑夜连轴转。正如徐万所说的那样,他们像头牛似的,毫不松懈地向前拉着车。然而,复杂的形势,并没使他们像在部队里那样形影不离。那场风暴开始时,恰巧瘦猴老伴患病,他带着她去了省城的内弟家。回来后虽没怎么着,徐万却被干倒了。 第6章 从此,他便与马天才一起进行着名义上的合作。合作第一步,他们便发生了分歧,而且是越来越严重。 在组织工作上,魏三乐认为:首先领导得站在农业第一线上。身教重于言教,不能去当华而不实的牛皮匠,去坑害群众,耽误生产。这样有损于党的威信。马天才则认为:领导领导,就该坐阵指导。走出去,有损于干部的身份。 在生产上,魏三乐主张,农民必须以粮为主,多种经营。也就是说:种地要讲实效,要相信科学。大灰堆地处平原,间作套作都可以,但决不能修梯田、挖条田。这样既费工又毁地,后果是坑害群众,不利于领导。再有,在种好地的基础上,实行两条腿走路的方针,把副业搞起来。个别生产队的粉坊、酒房不能停,绵羊不能卖。这样既富国又富民。马天才则认为:粉坊、酒房、绵羊,这都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非砍不可!不挖条田,不修梯田,这就是诚心拆社会主义的台。这叫“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在经营管理上,魏三乐主张财会人员要约法三章。一,把住关,杜绝吃喝风。谁把吃喝票子下到账上,谁就得掏现金赔偿。二,每月底把生产队的现金收支情况呈出清单,公布于众。三,做到事清月结。会计除了每月弄账的两天外,必须参加集体劳动。马天才则不以为然的说:“会计是队上的匣子,只要七本账不丢,干不干活问题不大。” 就这样,两个人的分歧日趋尖锐。马天才依仗着书记的权势,遇事说一不二,无所不为。魏三乐有职无权,但他一直活动在群众中间,掌握的是第一手资料,对马天才的所作所为从不让步。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像带着正负电荷的两根金属线头一样,只要一接触就起火。说魏三乐反党,他一直按着党的方针政策办事。说他是反革命,他起早爬黑,三代贫雇农出身,九族之内没一个地富反坏右。马天才尽管每每发誓,然而手擎着那顶帽子始终扣不到魏三乐的头上。 工作的坎坷,这是时代铺下的路基,只要把握住自己,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真正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家中琐事。 瘦猴老太太给他生了七个孩子,只剩下这一儿一女。儿子魏晓成在省城师范学院上学时,与同班的女同学谈了对象。这码事在他这就没通过。他认为,城里的姑娘好比塑料花,中看不中用。农村人嘛,最讲究的就是实在。尽管儿子煞费苦心地解释又解释,他还是以千口之家主事一人的态度,在农村给儿子成了家。事与愿违,原来娶来的媳妇竟是个刁婆!进门不足两个月,把家给弄了个乌烟瘴气,最后不得不分家另过。直到孙子满地跑了,儿媳妇也没回来过一次。儿子有工作,好歹也能生活,这根肠子倒也不必去牵挂。 现在,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闺女的身上。她是他们魏家三代的一支独花,可称得上掌上明珠。就眼下的身份,孩子毕业了,安排个民办教师,并不算过分。可他不能那么办。其原因之一,他不能给群众留下把柄,不正之风这个头他不能带;其二,他决不会去央求马天才,无论什么事情。马天才吃里爬外,在他眼里不如一条“仁义”的家犬。 常言说孩大不由爹。不错,那天晚上,他可是亲眼见闺女抓着王坚的胳膊立在屯子外。毕业回家,魏晓飞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一个姑娘家,这样下去可有失体面啊! 魏三乐陷入极度怅然、苍凉的遐想之中。越想脑袋越大,胸口越闷。好像吹足了气儿的气球,飘飘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忧愁、烦恼,应有尽有。饱尝了人世沧桑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长大了的儿女对父母是这么大的压力。他甚至觉得,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这就强加给这个钢一样的汉子一种恐慌感。做父母的,挚爱自己的子女,用滴滴心血抚育他们成长,末了能叫人束手无策…… 夜归于寂静。枯柳的影子移开了窗口。屋内不知什么时候暗淡了下来。想到爸爸那苛刻的家规,魏晓飞也失眠了。她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窗子。那黯淡了的光亮,在这个夜晚里,算是她仅有的一丝光明了。 或许是这少许的暗淡光亮刺激了她的中枢神经,无限的烦恼中,她又想起了春节前的一段往事…… 毕业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在王坚“结婚”的日子里,她跟着爸爸兴冲冲地去了省城的舅舅家。农闲逛逛大城市,这对于一个农村姑娘来说,自然是件喜事。然而来到舅舅家,她给怔住了!原来爸爸是来送她上班的。舅舅是砖厂的书记,安排个人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 魏晓飞是个坚强的姑娘,时代又给她铸造了专注、执拗、宁折不弯的个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是轰轰烈烈的伟大运动。大批的知识青年奋斗在农村,她耳闻目睹。所以,从毕业那天起,她就拿定了主意,决心战斗在农业生产第一线上,以使自己的志愿、美好的憧憬在辛勤的劳动和顽强的拼搏中,得以实现……早日加入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那将是她至高无上的光荣和自豪。她常说,路要自己走。踏着别人的阶梯,即使攀登到那理想的顶端,也不是生活的强者!在战争年代,背叛革命、屈膝投降者,那是叛徒;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临阵脱逃的,无疑是个骗子!要想走自己的路,只好做个不肖的子孙。 “晓飞,你不要不知好歹。”舅舅在发怒。 魏晓飞寸步不让:“给我安排个工作,对舅舅你来说,这不难。对爸爸来说,能了去一桩心事。可你们也许还没想到,这样做,就是对我名誉与人格的侮辱和贬低!我决不会为了个人的安逸与兴乐,牺牲我们这一代人的名誉。” “现在是新社会,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人们的思想也有所变动。别听报上喊什么奋斗一辈子。那是没门路人的一种口号而已。” “舅舅,怎么你一个书记的思想境界还不如一个乡巴佬的高哇!现在大批的知识青年都上山下乡,我来你这上班?舅舅,你最好别忘了头上的乌纱帽是谁给的。” 她回来了。 泼辣、直爽的魏晓飞,既说服不了爸爸,也躲避不了爸爸。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远处,传来了雄鸡第一声报晓。这时,困倦袭上大脑,她闷闷地睡去了。 第7章 一队有个十字路口。路口南边,离屯子有三百米左右的地方,便是生产队。十字路东,前街的第一座房子,就是钱秀金的家。 这阵儿,社员们都去地里扬粪,屯子里空荡荡冷嗖嗖的。 钱家住着一座低矮的小马架。四边的杖子是用旱柳夹成的,上边七杈八杈的生着柳枝儿。临西路边,留着一个能进人的角门。小门也是用柳条编成的。 魏晓飞一路小跑,推门闯了进去。“啪!”一把笤帚把她绊倒,她起来猫腰去抓笤帚时,才发现院子里有一堆刚扫过的垃圾。于是,她抓过栽歪在一旁的土篮子,七腾咕咚地装了起来。她这里正干着,房门“支扭”一声开了。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还没进门就干上了活,这可怎么说呢!哎呀,真是一个好孩子!” 出来说话这人,正是钱秀金的父亲钱玉富。今年五十多岁,小个子长得干巴巴的。一顶黑色的长毛狗皮帽子,翻卷着耳朵在脑后系着带儿,帽子下是一张黄白静瓜子脸。额头与眼角处,刻着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双玻璃体浑浊不清的大眼睛,迸射出狡猾、顽皮的光亮。圆圆的肉鼻子头下,一张大狼嘴,围着一圈硬撅撅、黑闪闪的小胡子。他走上前夺过魏晓飞手里的土篮子,“啪”地往地上一摔,把烟袋麻利地往腰间扎着的绳子上一掖,两只手像老鹰的翅膀似的煽动着: “快、快进屋歇歇。哎,看我这脑瓜,扫完院子一转身就忘了。叫你受累了,快,快进屋。” 魏晓飞望着手舞足蹈的钱玉富,忍不住笑了。她也让道:“大爷,你先走,我又不是外人。” “姑娘真懂事。”他赞扬着走进了屋。 魏晓飞尾随着跟进了屋。土坯锅台上,放着一个裂开大缝的切菜板儿,上边放把上满锈迹的菜刀,刀刃上还沾着两块发黑的土豆片;半个锅盖栽歪着泡在了锅里,馊泔水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一把湿淋淋的刷帚躺在小山似的灰堆上。灰堆上边墙上,挂着的笊篱与插菜板子间拉着灰蛛网,在门缝钻进来的小风调弄下,正有节奏的颤动着。 魏晓飞皱着眉头拉开了里间的过堂门,门板上粘着四五口痰液;门槛旁,躺着一把半截子笤帚。蓝花纸糊的墙,因横竖没对线,给人一种凌乱错落的感觉。临窗的南炕稍,胡乱地卷着两条红花被子。地上靠着西墙,放着一对红漆的座柜,上边摆着一溜因尘灰覆盖难以辨认的各样胭脂盒。北墙根,搭着两个洞的小炕。炕的西头,放着四块长了白毛的酱块子,发酵的气体弄得整个房间都是臭烘烘酸溜溜的。地中间的“立人”上,油光发亮,上边挂着一嘟噜红辣椒。小屋弄得杂乱无章。 “你来了。”正在炕里披着棉被捉虱子的秀金妈,呼噜着嗓子与魏晓飞打着招呼。她白胖的圆脸上有一双笑眯眯的豆角眼,若不是岁月给这张脸刻上痕迹,真叫人难以相信,她已是五十挂零的人了。 “大娘,夜里还咳嗽吗?”晓飞问。 “不伤风还好些,一伤风就上不来气。也不知道这个气管里是咋的了!”秀金妈咬着棉袄上的虱子呼噜着说。 “开天辟地,在咱们东北,有几个姑娘冬天出来干活的?晓飞你了不起呀!”钱玉富坐在北边的小炕上,边装着烟袋边说着话:“怎么今天没干活?” 晓飞没言语,她向炕头蒙头盖脸躺着的秀金一努嘴,那意思是告诉他:“我来劝劝她。” 钱玉富是何等的精明。他一偏身子下了地,大着嗓门冲老伴说:“你怎么还不去看牌?”他对老伴又是摆手又是瞪眼,等老伴明白后,他才一步四指的晃了出去。 秀金妈倒也明智,她慢吞吞穿好棉袄,呼噜着嗓子也蹭了出去。 钱家的祖籍是在吉林省。解放前,家有土地上百亩。“翻挖”时,被定为上中农。因弟兄不和外人欺,钱玉富赌气带着妻子逃到了黑龙江。也不知道这一逃闯了哪个门神,女人好端端的竟不会生育。他请医求神,花掉了前半生的积蓄。三十岁那年,鬼使神差,让他不抱任何幻想的妻子突然怀了孕。生下的虽是个丫头片子,可夫妻俩用头顶着怕吓着,用嘴含着怕化了。抱着怕捂,搂着怕压。 闺女上小学升中学念高中,孩子逐年长大,父亲的脑细胞也在逐年磨损。由于精神上的过度疲劳,重心全部倾注在脑子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由于精力的凝聚而绷紧。当然,工夫不负有心人,世界上的事就是千奇百怪的。许多有把握的事,事到临头会变卦。没有希望的,往往会取得理想的成功,达到预期的目的。 公社收购站有个会计名叫吴东贵,家也在大灰堆。虽然不是一个队,但凭着三寸不烂的舌头,硬是让钱玉富给白虎住了。看青时,靠着这仅有的一点权力,白天夜里没少往吴家送“人情”,秋季扒炕抹墙,他一次不忘地抢在先头帮忙。吴东贵也算够意思,在钱玉富卖猪时,以提高猪的等级为名,以公肥私,也就把人情账给补了过去,这还是头几年的事。现在吴东贵搬到了公社,他大儿子吴有,初中没毕业就安排在收购站上了班。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多馋人啊!钱玉富开始打开了他的小九九:吴家有八个孩子,每个孩子的长相都呲牙咧嘴、丑陋不堪。如果把自己这美貌的闺女送去做他们的儿媳妇,想那吴家该不会拒绝吧?官还不打送礼的呢!谁知闺女一听翻了脸: “吴东贵有权,可他儿子吴有跟五大郎似的,要我嫁给他,我丢不起这个人!” “什么叫丢人?婚姻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相貌不好倒也是,可人家那地盘不孬哇!知道好歹的,享受一点是一点。模样好顶钱用啊?还是能当饭吃?再看看你,杨柳细腰的,能抱动锄头哇?还是能拿好镰刀?我吃的盐要比你看得多!什么模样好的人我没看过?当不了顺着垄沟找豆包。吴有模样多少差了点,可人家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酱碟子里扎猛子,深浅咱自己得清楚。”父亲的这番教诲给了钱秀金一个泾渭分明的启发和思考。于是,钱玉富放开了蚂蚱腿,拼命地找起媒人来。不出所料,吴家不但欣然应了婚事,还聘了大财小礼。仅在上学时,钱秀金的手腕上就挎上了金光闪闪、看着偃人、摸着谗人的上海牌手表,另加几身好衣料的陪衬,自幼漂亮的钱秀金越发妩媚娇艳。 一年过去了。吴东贵托门将儿子送到县城,两个人接触少了,浓郁的感情自然也就被时间给稀释了。半年后,吴东贵全家搬进了城,吴家借助钱秀金的户口问题,给儿子退了婚。 为了这码事,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但她是绝顶聪明的、能够洞悉别人心理的女孩。即使在她极度悲愤痛苦的日子里,也没忘父亲的教诲。为了给父亲和自己争口气,她把不幸的痛苦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从此不惜一切学习时间,对异性同学开始行注目礼。终于,在高中二年级时,她和一个叫田野的男同学相处了。田野的父亲是粮食所的所长,在她看来,只要自己主动去追求,吃个商品粮在田家比撕张抽烟纸还容易。于是,她紧追不舍。 青春期是酿造萌发各种欲望的酵母。钱秀金那娴静的举止无意间被田野因父母严厉的阻拦与干涉,使那复杂的烦躁情绪软化的同时也简单化了。 他们相互吸引、相互关切,哪怕他们都还幼稚,也决心撑住整个社会偏见对他们心灵上的压迫。然而,不愉快还是发生了。 第8章 钱秀金松开他的手,惆怅的叹了口气,边往前走着边说到:“世界上没有一个少女不在织着自己玫瑰梦的,可我,我的梦网破坏了两次。” “别说两次,就是十次八次的,也没啥了不得的。”李万春慷慨激昂。说着话,他伸手抓过钱秀金的手捧在胸前飞速的搜索着思维中那新颖的词语:“哼!古今中外的大作家们,他们的笔塑造了很多令人动心的美人形象,但他们的笔却形容不了你。你的美是无法形容的!别看我们家眼下困难,咱俩要结婚,我就去闹我爹妈,就是借钱,也要让你满意,你要星星,我不给你月亮。我对天发誓。” 钱秀金娇娜的用身体撞了撞他。 他捧着她的手,很动感情地说:“你的手,好像天空中的一片彩云;你这杨柳细腰,好像一缕温馨而飘忽的春风。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和你比美,真的!我对天发誓……” 叫人难以相信的,是钱秀金能在这个时候掉下眼泪来。 “是我的语言挫伤了你。”这就是李万春。 “不!”她非常固执。 “上有天,下有地,为了你,我赴汤蹈火都愿意。我对天发誓!” 这接连三次“对天发誓”,让钱秀金热血沸腾,她娇滴滴地说:“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你这么激动。” “说实话,你上学时我就觉得你美。毕业回来,你老躲在家里,凛然不可侵犯。现在我才体会到,你不是一个顽固的姑娘,你是一个柔情的少女,我给你的,不应该是海誓山盟,而是千倍的关心、体贴和万倍的呵护!我要立在你的身旁,让你依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这样了解你,关心你和帮助你!你的美挡住了你内心中的一切不幸,你需要我,正像我需要你一样!” 李万春这番打动人心的甜言蜜语,一下填平了钱秀金那心中的伤口,她倾斜在他的怀抱中…… 爱情,又一个爱情的萌芽破土了! 戏剧性的序幕就这样超速度的揭开了——完全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见钟情。 第七章 春末夏初,正是铲地的季节。这段时间,大灰堆一队的社员,像麻花似的拧成了一股绳。 春种时,魏晓飞带人从种子站买来了苞米新品种“嫩单A号”。在魏三乐、徐万和众社员的驱使下,麻兴福勉强给调出一垧地来。夏锄开始,一场队长与社员的矛盾战却摆在众人面前。实验田里,麻兴福不许间苗,强调一埯双株;生产队的大面积苞米,他仍守着三株不放,生怕捅了马天才这个马蜂窝,并且公开叫嚷:“谁要敢砍一株,就按现行反革命处理!”胆小怕事的社员们,哪敢轻举妄动。那个时候,队长的话就是命令。 世界上的事,没有一定的规律。许多有把握的事,临时会变卦,而没有希望的事,往往又会成功。徐万没听麻兴福那一套,他带领众社员,进地就砍。人无头不走,雁无头不飞。前有领着的,出事又有兜着的,何况这样干对他们又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何乐而不为呢?急得麻兴福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几乎是在央求: “这个老徐大叔呀,你这个招再好,这个也使不得!下级服从上级这个体现的是民主。三株不中,我这个也知道。可那是上边号召的,大叔哇,我是队长啊……” “马天才从来不下地,你不说上边咋会知道呢?为了父老乡亲,你就是挨顿训那又能咋的呀?兴福啊,你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社员们的汗珠子掉到地上摔成八瓣,秋天收不来粮食,再拉不回来柴火,你当队长的,应该前后呼应才行。这两年,你把群众的心都给伤透了。咱们社员还是好样的,他们要真不吃你那套,那你的队长不也架空了吗?” 麻兴福知其言而不知其所以言的吱唔着说:“这个马书记三株就是科学,咱们想想,其实这个也占理儿,你说那三个棒子不打粮也总比一个棒子打得多吧?” “得失秋后看。”徐万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挥动着,好像他的手里正攥着一个丰收的秘诀。他声音宏亮地说:“秋后打出粮食来,荣誉归你。减产、低产或者不产,马天才要追究责任,我去替你坐牢,与你这个队长无关。” 话说到了家,他也只好点了点头。当然,这种事他是不会对老婆说的。 这天,王坚从苞米地回来,半边残月裹在像棉絮一样的云朵里。西边的地平线呈现出威严而阴森的黑色。村里黯淡的灯火早已连成一片,屯子里十分沉寂。今晚挨骂是十拿九稳的了,王坚边走边想。 “不黑你就不知道回来?死哪去了?” 他轻手轻脚刚拉开房门,妈妈从里屋迎出来,气呼呼就骂了这么一句。 他擦着手告诉妈妈:“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你大叔等你快一个点了。” 王坚哪怕就是听了让他无法自容的话,也总显得谦和,就是对人人都远而躲之的人物也充满体恤,眼睛里也总是流露着由衷的同情和谅解。然而,“你大叔”这三个字传进耳朵时,他好像给谁推进了花椒窑里,全身都麻木了。他这个老乡康仁义大叔给了他一个悲愤的遗恨!他每每都在精神上做着最大的努力,他要把自己这不堪回首的“婚事”抹进时光的垃圾桶里去,他要像爸爸吝啬金钱一样把它掩埋了……今天,这个逃之夭夭的大叔又卷土重来,是凶是吉…… 他被妈妈推着走进里屋门口时,一下呆了。炕上盘腿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队主任魏三乐。他来干什么?王坚在心里问着自己。 “啊,来了大叔?”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恩。”魏三乐欠了欠身,问:“你是从苞米地回来的吧?我已有三天没去了,这几天长的咋样?” “不错。”王坚脸朝里坐在了门槛上。 “苞米在咱东北是大面积作物,真要能搞出点经验来,农民有奔头哇!”魏三乐那张被人称之为万年不乐的脸笑的像开了花的馒头。他说:“要想干一件事,难呐!种地也有人横加干涉,闹鬼!不过还好,咱们的群众都能分清三多两少。王坚,好好干,千百双眼睛盯着呢。” “可不是。”王坚擦着手说:“根据咱的实际情况,要想用科学的方法管理苞米,达到高产,还要做些细节的工作。这就需要麻队长的支持了。第一,得深耕土地。这一点咱按着要求基本上达到了。第二,就是施肥。苞米需要用肥的特征,主要以氮肥为主,相应的配合磷、钾肥。施肥时,要以积肥为主,种肥追肥为辅,以有机肥为主,化肥为辅。磷钾肥早施,追肥分期施,这个难度就不小。第三,是合理密植。嫩单A号属于晚熟品种,每亩地2500——3500株。株与株之间通常是1.8尺——2尺。第四,田间管理得跟上。铲趟2——3天。第一次要在定苗前;第二次在拔节前。穗期要管理好,中耕培土、除蘖,花粒期要拔苗,人工辅助授粉。放秋垅和扒皮晾晒可促进作物早熟一周左右。”王坚说得很激动,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睛里溢光流彩。 魏三乐惊诧的睁大了双眼,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等王坚的话音一落,他忙从提兜里掏出两本书来,说: “现在想摸着一本实打实的书,太难了。这两本书是从县种子公司的一个老战友家拿来的。你好好翻翻它,咱们勤沟通点,我看咱们的土地是大有希望的!”他转脸看着王喜财,问:“你说呢,老哥?哈哈……” 一直闷头抽烟的王喜财给魏三乐开心的笑震动了,他听说还要叫王坚弄弄,绿豆眼儿都拉直了,一口闷气像旋风似的在心底打旋,心里胀鼓鼓的不是个味!这都是那五百元钱给他买来的病根。领导的话就是圣旨,他让你四更天死,你就不能活到五更天。那被桑大神骗去的五百元钱,不就是马天才不许他再提的吗?这会儿,他看见魏三乐开怀大笑,拘谨的心不免放松了许多,他两手抓挠着剃光脑袋,皮笑肉不笑的点着头应道: “是呀,是呀!是得叫王坚好好整整,不好好整整,大家伙的日子就没法整,不整咋整。”话虽然没说清楚,大鼻子头上的汗珠子却挤了出来,连一旁的老伴都感觉到他是紧张的。她拉长了饼子脸,狠命的抹搭了老头一眼,好像要把他掩埋掉,永远也不叫他出世一样。她瞧见魏三乐看见了她的举动,慌忙抬起头来,一张饼子脸上,像绽开的花朵,唧唧喳喳的开了口: “我说王坚,你大叔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呢!我说他大叔呀,你对王坚说说吧,你倒是说呀!” 父母两个岔开话题,王坚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急,他说:“妈,我们在说正事,你不懂。” “啥?”王老婆伸长了脖子红着脸,说:“你这小子也忒不懂事了,你当我是说着耍呢吗?” 王坚像吃了鱼刺一样,再也不好张嘴。这时,魏三乐笑着递给他一张纸,说:“你妈说的不错,你看看吧,是件好事。” 王坚接过纸展开,妈妈早为他端过一盏油灯来,只见上边写着: 王坚: 经公社革命委员会批准,特通知你明天来卫生院报到。 院长:李大年 1971年5月31日 “这是怎么回事?”王坚愕然的睁大了双眼。 “卫生院人手不够,决定从下边招几个人去充实一下。”魏三乐告诉他说:“这几年走后门成风,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准备一下,明天去报到。” 是惊?是喜?王坚盯着郑重其事的魏三乐,两眼有些潮湿了。这也许是天赐良机吧?突然,他那张涨红了的脸慢慢退去了红润,他又坐回门槛,沉重的说: “不!社员们眼巴巴的盯着这垧实验田,我这一走,岂不是拆了他们的台。” “晕!上班才能挣现钱,就记着苞米苞米,苞米能挣几外钱儿?”王喜财急的又是拍腿又是击掌。 “王老哥,你不要急嘛!”魏三乐推了王喜财一把,又转身对王坚说:“机不可失!公社离这不算远,早晚勤往这跑几趟。晓飞也在鼓捣这些书,有什么事你对晓飞说说,她可代替你。遇到什么阻碍时,我包管。” 王坚感激的点了点头。 六月的嫩江平原,如画似海,飘溢着浓郁的青麦芳香。田野里,银锄起落,笑声朗朗。 王坚沐浴着朝霞,迎着晨风,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卫生院走去。 这个医院,是永乐公社唯一的医院,非常简陋。九间大草房,正中开门。最北边分成东西两个走廊。西边是办公室和药房、手术室;东边是门诊、病房和处置室。王坚来到医院时,上班的时间还没到,院子里和走廊上有不少的患者在走动。他径直向虚掩着房门的办公室走去。 里屋桌子旁,一个小伙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一身洗了发白的黄布衣得体的套在那健壮的身体上。茂盛的学生发型衬托着那张白净的长方脸。浓眉下嵌着一双菱形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微微向外翻着,嘴角上挂着稚气顽皮的笑纹。 “陈医生,忙着呢?”王坚蹑手蹑脚的走到那人的背后,轻声地打了一声招呼。 “啊?”小伙子受惊,一愣神,“腾”的跳起来,拉住王坚,说:“好家伙,我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他发音清亮圆润,让人听了好像吃了个蜜枣。 他,叫陈爱中。是王坚的同班同学,今年二十岁。 “好狠的心!我这身子骨哪能架住你的铁拳。” 陈爱中把王坚推到椅子上,将腿跨在王坚的腿上。左手攥着王坚的手,右手不停的拨弄着王坚的头发,兴致盎然的说: “真想不到,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做第二次同学。毕业后,爸爸给我弄了好大一堆医学书,每天我圈在家里背啊背,熬得我真有点架不住了。这回好了,咱们又在一起学习,我的精神头再用不着爸爸来提了。” “我怎么会被……” “这几年卫生院也乱了套,上边很少往下分配医务人员。下边走后门顶上来了大帮的机灵鬼,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幸运儿。李大年院长为了解决这儿的人手紧张问题,也为了堵住那些关不住的后门,才决定从咱毕业考试的分数中录取前四名,这样,才避免了一场不该发生的争端。”陈爱中说着丢开了王坚的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王坚的对面,两手按着王坚的膝盖,继续说:“听我爸爸说,录用咱这四个人,县卫生科同意发给指标,什么计划内的临时工,有机会可去卫校进修学习,也可以转为正式职工。” “是吗?这事真的让我连想都不敢想,你说为什么这么巧呢?” 陈爱中眯缝着眼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后眉梢一挑打趣的说:“这也许是前世的安排吧?” “不对,这是排列与组合。”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个人同时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老者,立在了他们的背后。镜片后那双大而近视的双眼,洋溢着兴奋、热情和慈爱的光泽。他一会看看陈爱中,一会又打量着王坚。 陈爱中早已站了起来,他指着老者介绍给王坚,说:“王坚,这是李院长。” “李大年,不是小年。”他抢过话头,风趣的说:“坐下,都坐下,”然而他却按着椅背并不入座,认真地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我们永乐公社的小数学家王坚喽?” 王坚红着脸,有些窘迫地笑了。 李大年摘下眼镜,笑呵呵的边撩起衣角擦着眼镜边说:“能把两个班级的尖子生召集到我的战场上,容易吗?本来,这次打破公社用人的常规,群众惊讶,个别领导也极力反对。但我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合理的。这是救死扶伤的卫生院,不是酱油房,什么都可以混饭吃。干这行,必须有一定的文化素养,精心苦练才中。这儿人命关天,每时每刻都在与死神做着较量,你们说呢?哈哈……”他笑着卷起了一支纸烟,说:“这人手太缺,你们先学护理注射,其余的时间用来啃医学知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生死场上总是充满激烈的竞争,必须掸去生活中的平庸,集中搏击智慧,这样,才能脚踏实地的工作,一丝不苟的去进取……” 不善言谈的王坚,胸中奔腾着火焰般的热情,他暗暗地鼓励着自己,现在有了奋争的目标,这不是成功而是起点。 第9章 春天,是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时节。 春天,她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欣欣然睁开了眼睛。 春风,吹过大地,冰雪融化了,小草俏皮地钻了出来。 春风,掠过树干,树枝你追我赶地挤出了嫩芽儿。 “吹面不寒杨柳风。”春天,像孩子的母亲,无所不到地抚摸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春风里,空气中,酝酿着新的泥土气息,混杂着青草的芳香。 啊!春天,1971年的春天,欣欣然地来了。听!鸟儿们那清脆、婉转、动人地叽啾着,伴随着轻风在太空中回荡;看!拖拉机过后,那轻绵绵、平坦坦的土地,在阳光的映照下,放射着黝黑的光泽,飘散着泥土特有的芳香。 春耕,紧张而又繁忙的春耕就在这个时节开始了。 这天,太阳还没露出笑脸,社员们便聚集在生产队的屋里,等候队长分工。 麻兴福站在地中间,亮着大嗓门在分派着活儿。 “王二虎,你他妈的踩底格子。” “行。” “聂小华,这个踩格子。” “恩。” “孙玉君,这个……” “说吧,说吧,这个什么呀?” “这个滤粪!” “这个行!” 人们忍不住笑了起来。鼓了一肚气的麻兴福好不容易等到人们静下来。 “王坚,这个你想干啥?” “怎么我想干啥?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呗。” “哼!真是初生的牛犊,这个好大的口气!”麻兴福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于是,全神贯注地说:“这个可不比你偷亲那么容易。这个滤粪!” 王坚给怔住了。一个人的积极因素存在于人的本身。做领导的看不到这一点,不对人采取尊重、信任和关怀的态度,任凭你本领多么高超,也激发不出人的积极性来。这一点当了几年队长的麻兴福,总不会不知道吧? “我看你老麻是踹扁了的窝窝头——也不是什么好饼!”孙玉君看不过眼,歪着脑袋看着麻兴福说了这么一句。 “你这个……” “我这个咋了?告诉你,你的短处别人要是揭,你们家就得出人命。这个你信不信?” 孙玉君一出场,总要有好戏看的。人们呼啦地一下围了过来。麻兴福一看矛头不对,红着脸边往外挤边喊着: “走!走!这个快出工啊!” 春耕最苦最累的话,那要数捋粪的。种地,要抓粪。耕地,要两个人交替着跟着耲耙跑。就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子,也要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今天麻兴福分派王坚干这么重的活,实在叫人不解,但又都敢怒不敢言。 六副耲耙前行,后边跟着四十八个男女社员,一条龙似的向东南地走去。 徐万走在队伍中间。他身背着点葫芦,像个披挂兵甲、出征应战的老将。右手拿着打葫芦棍儿,恰似一把指挥官的战刀。 说也怪,无论是在大队那会儿,还是回队这几年,每到春耕,他总是要抢个点葫芦,并且还要亲自挑选几个老把式。 麻兴福对此从不干涉。尽管马天才对徐万恨之入骨。首先他清楚,徐万的举止并不是拆他队长的台。 徐万的腿走得很吃力。一条在走,另一条却嘭嘭的叩着地。他回过头冲着默不做声的王坚,关切地问: “你觉得滤粪行不行?” “行。”王坚紧走几步赶上他,笑笑说:“不学什么时候也不行。” “不行咱俩换一下,你替我扶耙。” 说话的人从王坚的后边赶上前,他一手夹着纸烟,一手提着一根短鞭。 “我可以。” “刚出学校门,这不是一般的活呀,不行就说一声。” 他,叫王忠厚。今年三十岁。高高的个儿,虽说身体不胖,却长得很结实。大方脸膛,黑里透红;一双大眼,黑白分明。他住在王坚家的东院,两家只一墙之隔。他的为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忠厚老实。用老农的话讲,那叫心眼不坏。他在队里是位年轻的赶车“老把式”,又是赶头车的,还参加了队委会。 因他为人忠厚,所以在生产队很有人缘。只有一点让小青年们不乐意。他不许任何人捅咕他的马车。就是夜里谁家要去接老牛婆,他即使睡熟,只要有人来取马鞍子和套包,他穿上衣服就去。他很少抽打自己的马,谁要故意抽他用的马,他就要粗着脖子红着脸骂祖宗。 这会儿,他眯缝起双眼欣赏起自己耙上的三匹马来。有人说,人多力量大,天大的困难也不怕。他才不信呢!要他说:那叫人多马也行,到秋才能满堂红。不对?种地要马,耥地要马,打场要马,送粮还要马,这人活着,是和马分不开的。他正想得入神儿,突然听见徐万说: “王坚,以后对麻兴福,你要长点心眼儿,说得在理儿,就听;说得不在理儿,该顶的也别含糊。他呀,都让老婆给教坏了。上边来人,恨不得叫人家爷爷。对待社员,动不动就骂娘。妇女们说得好,逢人被当驴,当驴都白肚皮。过去我听着,觉得别扭。现在想想,也还真是那么回事。唉!当领导的,无论对待什么事,不光要考虑到前因,同时也要考虑到它的后果。没有目的地乱想蛮干,脱离群众去胡搞六弄,哪有资格当干部?还说什么‘你要我不要,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这话出自干部的嘴里,多叫人痛心呀!” “这种人为造成的损失,只要社员们齐心,会计把住关,再有个好保管,我觉得是能制止住的。”王坚思索着说。 “那个老黄会计,病病歪歪的,连气都拔不上来,就是把着账本不丢手,真急人。”王忠厚惆怅地说。 “猴屎稀——坏肠子!”孙玉君用铁锹挑着粪积子扛在肩头,跑过来就插上了嘴:“账里八成有油水可捞。哼!就是晃着膀子捞,也是有天没日头了。这两天不停地挂着点滴,说不定冬天不到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呢。” “也真没大闹头了。明个我抽空去找找魏三乐。会计与队长不一样,那有手续跟着呢,真要到不省人事时再着手找人接账,善后的是非扎手不可。”徐万忧愁地说着,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是个紧要的关口,麻兴福非插手不可。咱们在一旁不过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哇!”孙玉君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麻兴福对魏晓飞倒很器重。”王坚思索着说:“魏晓飞敢说敢做,再说有魏主任的面子,我想让她担任会计,麻兴福即使心里不同意,嘴上也不会说出什么来。” “不差!社员们是个耙子,会计是个匣子。会计要失职,社员们的血汗就白流了。”徐万先时那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深渊似的双眸中,流露出兴奋和期望的神采。他说:“这个关口要把住了,再就是操心种地。” “种地?不就是种、铲、耥、收吗?这有啥操心的?”孙玉君一脸的不耐烦。 “种地的奥妙大着呢。”王忠厚边想边说:“广播里说咱这土质绵软,还说若能合适施用化肥,都能实行科学种田,这几天我一直琢磨,怎么也琢磨不透。” “什么科学?一埯三株就够劲了吧?长出的苞米棒都没有谷穗大,你还能来个四株五株吗?”孙玉君眨动着金鱼眼,脖粗脸红地冲着王忠厚挥动着拳头,好像王忠厚就是那三株的推广者。 “这,这倒也是。”王忠厚没了辙。 “三株三株,三个都细没一个粗。杆喂老牛,穗喂母猪。三株根本就不办事!种地的农民谁不知道?可又非种不可,活见鬼!” “王坚,”孙玉君凑到他跟前,歪着脑袋打量着他,说:“你可是隔年的鸡毛——掸(胆)子不小哇。” “这是事实。” “可不是咋的。每年我去铲地,见着三株就砍。留三株是马天才独出心裁,麻兴福曾对我抱怨过,可他就是没有勇气与马天才辩论。有一回,马天才把我弄到大队,批斗我时他问:‘你这么干出于什么目的?’我告诉他,‘为了多打些粮食。’马天才扬着大巴掌硬是答不上来了。其实呀,要想种二株,垅大点,苗稀点,肥多点,这还真能多打粮食呢。种三株,纯粹是扯他妈的蛋!这二年,一是粪挑不过来,积不起来;二呢,麻兴福怕我捅马蜂窝也不让我上地。”他热情地看着前进中的人们,深谋远虑地说:“今年咱下决心与马天才的三株作对到底,要不,可白瞎那黄呼呼的大粪了。” “最好是单株,垅大两株也可以。种时放底肥,松铲紧趟两遍再追一次肥,然后进行三遍铲趟,保准一个苞米棒抵过去年的仨!”王坚热情地说罢,不由得又锁起了眉头,说:“这只能是火烧眉毛顾眼前,根本达不到科学种田的目的。咱应该找找麻兴福,派人去县种子公司引进些优良的品种,试种一垧地的玉米,如果收成可以,明年就大面积推广。只有相信科学,才能真正扭转那种广种收薄的局面。” “马天才是个运动热,麻兴福是个马屁精,他们两个是屁股里的大蛆——认准的只是那一个门!要他们相信科学,除非太阳从西出。”孙玉君愤怒地挥着拳头说。 徐万边走边说:“玉米种子明天叫魏晓飞带着人去种子公司买,我想麻兴福看在魏三乐的面子上也不会太干涉,反正谁也没往家里拿。种一垧地先看看吧。我也听说邻县有个公社这么干得着了实惠,尝到了甜头。唉!过去咱队没有文化人,心里痒痒干着急,硬是不敢去捅那个老虎屁股。这回几个学生回来,这个老虎屁股咱要给捅到底。”徐万想了想又接着说:“今年咱那大面积的二八八大苞米,只要垅小,全打成单株!麻兴福那由我去对付;地里的事,王坚你回去多翻翻书本,和老把式们合计着来。咱们都用点劲儿,即使今年不丰收,也叫它变了样!” 王坚的心里热乎乎的。他暗自下决心攻读农业科学知识,为父老乡亲做出点力所能及的事来。 说着话,六副耲耙都搭在了地头上,各居其位。每副耲耙跟着八个人。一个扶耙稍带赶马的;一个扶拉子的,一个踩底格的,一个点种的,两个捋粪的,最后边,还要跟两个踩浮格的。 六副耲耙犹如六支秧歌队。听,鞭声、马铃声、耙子“吱扭”声、打葫芦“呱呱”声,夹杂着人们的说笑声,彼此起伏;看,马儿拼力向前,捋粪的你追我赶,点种的聚精会神,踩格子的一丝不苟。 领导眼中的刺头、乐天派孙玉君,在这样的场合里,当然不会寂寞了。现在对他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春天是一种自然的美,他当然要欢喜;最叫他得意的是,他已和徐万的老闺女桂芳办完了结婚登记的手续。徐万已答应,春播完了就为他们完婚,这会儿他心里美着呢,脑门都泛着光。他边干着活,边疼爱地看着耲耙上踩格子的桂芳,抿了一口蜜汁也未必能有这么甘甜!他与徐家是近邻,他从小失去母亲。继母对他不好,奶奶与姥姥又都过早地去世了,桂芳妈可怜这没娘的孩子,缝缝补补的活计全部揽了过来。桂芳妈死后,桂芳又接着为他缝补。随着年龄的增长,彼此都觉得有一种东西在相互牵引着,可谁也没好意思开口。去年冬季的一天,桂芳正在家里纳鞋底,孙玉君一头闯了进来,他红头涨脸地说:“芳子,咱俩都一边大,二十一岁了。”桂芳的脸也腾地红了,说:“二十一岁咋的啦?瞧你那个德行!”一贯嬉皮笑脸的孙玉君,这工夫比正经人还要正经,他说:“俩来成个家,你看行不行?”桂芳羞得再也忍不住了:“瘟不死的冤家小子,你给我滚出去……”姑娘边骂边推他。小伙子是何等的机灵敏感,他觉得姑娘的心跳得厉害,她手触到他手时,抓的是那么紧!孙玉君心里有了数,于是找人去提亲。 孙玉君的嘴过于唠叨,徐万不满意的也就是这点。当他回去征求闺女的意见时,桂芳只笑不答。做父亲的不能糊涂,也就答应了这码事。 孙玉君曾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凡人配”。 这不仅仅是高兴,在他的想象中,他俩好比两只山鹰正一上一下地在薄薄的、如丝棉一般的云层中盘旋着——这才叫真正的能耐,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越想心里越激动,心里越激动,嘴皮子就越痒。于是,他嬉皮笑脸地跑上前去与桂芳答闲: “芳子,踩格子累不累?” 还没等桂芳开口,后边的钱秀金倒先“咯咯”地笑了起来。 桂芳望着孙玉君那热烈的神色,她的脸好像挨了谁的嘴巴子。青春的热血在沸腾,她羞涩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诡秘一笑,说:“干你的活算了!” 孙玉君憨憨一笑又干起了活。他想借助于干活来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迫使自己冷静。农民的爱情观与有文化教养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他们的爱情很缺少那种温柔、含蓄隽永、美妙的情趣,同时又少许带着几分来自自然的伤感忧郁。他们的爱情往往就像一朵带着露珠的康乃馨,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又是直率的、明确的、粗犷的,像盛满了化不开蜂蜜一样的激情,甚至近乎于旷野的狂风,叫人难以抵挡。尽管孙玉君曾经对自己的半文盲伤心痛苦过。但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生活的位置,这使他因失去母爱而分裂的生活愈合了,完整了。他应该尽情高兴,青春期的颤动使他有些豪情满怀。他又走近桂芳,中不溜声音说: “瞧你那样!怕啥呀?咱这小棉袄又不是假的。” 耲耙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笑出了声。 第10章 这种场合的笑,对孙玉君来说,那是一支强心剂。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振奋起来,协助思维中枢的发达,精神头自然也膨胀了。看他,不光是两只金鱼眼睛闪着光,就连脑门都是亮的。他早把小棉袄和帽子甩掉了,上身只穿了一件绸白布的衬衫,纽扣没系,里边露出鲜红色的线背心。两片衣襟被小风吹开,随着捋粪的来回跑动,活像一只愉快的小鸟,煽动着翅膀在飞翔。 “喂——,王坚,能吃得消吗?”不甘寂寞的孙玉君又冲着另副耲耙上的王坚扯开了嗓门。 “你甩不掉!”王坚边捋粪边回答。 “怎么不抬头?” “滤粪怎么抬头?” “呵呵!”孙玉君有些扫兴,说:“你是比着小孩的屁股撕尿布——不大不小,回答得正好。” “你还有完没完了?”桂芳真的生气了。 “说笑话,这是人人放屁——正常现象。”他冲桂芳耍了个鬼脸,粗犷地来了这么一句。 弄得桂芳哭笑不得。恰在这时,耲耙到了地头。孙玉君把粪积子一丢,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一把扯过王忠厚,说: “你这是老太太吃黄瓜——一气一根呀!我的妈,三里八的地头,真够哥们喘的了。” 王忠厚挣脱出自己的手,边去扶耲耙边说:“这玩意半当腰就不能停。” “干吧!干吧!”孙玉君一屁股坐在地头,高高地扬了扬手,说:“这么大片土地,你是大有可为的。” 王忠厚欲言又止。他瞥见身旁立着王坚,他也甩掉了棉袄和帽子,只穿了一件上了好多补丁的蓝制服。他正仰着脸,看着远方。 别看王忠厚是个男子汉,看电影时,人家在银幕上哭,他在下边擦眼泪;谁家死人让他赶车,家属在后边嚎,他在前边哭。今儿不知为何,看见王坚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眼睛不觉得又湿润了。 “王坚,你过来。”他用手拍了拍耙杆,告诉他说:“你扶住它,别歪就中,我替你滤粪。”说话时,他重重地喘息了几声,好像只有这样,王坚才能减轻劳累。 王坚把目光转向他,边用手理着那湿淋淋的头发边说:“不行,大哥,你那是技术活。” “那啥,来吧,你看你!”王忠厚急得直跺脚。 “牵着老头胡子上炕——你快别牵(谦)须(虚)了!”孙玉君摇头晃脑地从地上蹦起来,比比划划地说:“耍笔杆子,我们一大帮比不过你,玩这个,哥们,你还是老太太吃咸盐——吼吼(后后)的吧!” “操他祖宗,新回来的学生也让他滤粪,这不是坑爹呢吗!”徐中贺冲着远处站着的麻兴福骂着。他抓着自己的粪积子走到王坚的身旁,说:“王坚,去跟王忠厚换换吧。” “不换。我能干。” 徐中贺用手打着阴凉看了看太阳,大着嗓门说:“干吧,干吧!” “不行你可叫我,啊?”王忠厚仍然不放心地叮嘱着王坚。 “你放心吧,我行。”他愉快地说。捋完了一趟子粪,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了更充分的信心。他知道自己身上都沁出了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已张开。这正是他潜在的力量无阻挡释放出来的时刻,而且,他更是信心满怀地意识到这潜力之下还有潜力,他为自己感到欣慰、感到喜悦。 “不能再磨蹭了,快干吧!”徐万挥了挥手中的打葫芦棍说。 前有牵着的,后有赶着的。孙玉君只好表示宽容和鄙视地一笑,跟着干!刚才浑身是汗,坐了一小会儿,汗消了,小风溜溜吹着布衫,冷飕飕的,他不得不猛跑着干起来。直跑的又是一身汗,才放慢了脚步。就在这一撩眼皮儿的瞬间,他看见了左边那副耙上踩格子的麻兴福,别提心里有多别扭了。 “喂!老麻,我说这个队长,青裤子白布衫,不干活光查边,你可悠着点,别累坏了呀。” “站在群众中间,这个活动在第一线上,这是队长的职责。”麻兴福皮笑肉不笑地高声说着。他不是冲着孙玉君,而是欢喜若狂地向全地的社员们表现自己。 “对!对!队长炕上坐,群众去爬坡;草苗一齐长,队长炕上仰;社员汗水流,队长不发愁;秋天一到,队长大笑,相互送礼,排队拥挤;苦了众乡亲,肥透了你自己;挣不回来票子老娘们哭,队长家的油饼喂肥猪。这就是你的职责吧——?”孙玉君故意把话音拖得老长,还不时冲着麻兴福摆手。 “你扯什么蛋!”麻兴福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他先是一本正经的,接着是严肃的,继而恼怒的,终于大发雷霆了:“臭美啥?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个瞎吊咋呼!” “天大地大不如权大,千好万好不如拍马屁好,河深海深不如根子深。”孙玉君那妙趣横生的歌喉终于被人们的哄笑声给淹没了。 麻兴福给气得黄眼珠乱转,嘴冒白沫,大下巴瑟瑟发抖。 除了人们捧场助威的笑声对孙玉君有着无可替代的魅力以外,他又有了新的依靠,新的愉悦,新的希冀,新的期望。他又用不忘阶级苦的音调接着唱道:“天上没有星,大地黑蒙蒙,老孙说了大实话,气得队长抽了风,嘴吐白沫子,两眼直发青……” “哈哈……哈哈……哈哈……”彼此起伏的笑声在天地间回荡,男人们伸胳膊拍腿,姑娘们前仰后合。就连耲耙上的马,也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胜利会使人更积极更活泼,而怯懦只能产生畏惧、恐慌。 孙玉君嘴要一闲着,就好像几天没吃东西的人一样,骨头节都不得劲。他那流星的眼神忽左忽右,极力地搜索着。他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瞎叭叭。无论说也好,笑也罢,他总要揭示一个问题或圆满一个场面。他说得巧妙,逗得圆滑,常常在有意无意中击中该击的目标。事后留给你这样的一种感觉——默认他的话在理儿。 他提着粪积子正跑得欢,突见钱秀金掏出手帕来捂着嘴,对他是又吐又挤眼儿。他沉不住气了,俗话说得好,没有大粪臭,难得五谷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话说得多入耳!他心里想着,变撮了满满一筐粪,故意挨着钱秀金往前走。果然,这没等他开口,钱秀金那受不了了。 “干什么,干什么呀!臭死人了,你知道不知道呀?” “这是广阔天地,”孙玉君往上扬着手说:“享福的地方倒是有,可惜不在这儿!有本事你长上金色的翅膀,飞去,看谁扯你。” “我偏不飞。” “不飞?不飞就别说大粪臭!”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种地要没粪,就和人活着不吃饭一样。” 耙上两位老农无意间插了这一嘴,可给孙玉君助了兴。他用胳膊捅了捅钱秀金,说:“听见了没有?” “臭就臭嘛!”她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 “钱同志,”孙玉君歪着脑袋看着钱秀金,继续说:“没大粪换不来钱,知道不?”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钱秀金气呼呼吐了一口,慌忙又捂住了嘴。不知怎么那么巧,恰恰吐在了孙玉君的手上。孙玉君这下可急了,丢开粪积子,抓住钱秀金就往她身上抹,嘴也没闲着: “这活你不管,你想管什么?有本事人家不要你!你倒是去管呀!” 孙玉君这话也太刻薄了。它像一把毒箭,正好击中钱秀金心中的痛处,她一撇嘴,眼泪劈沥啪啦就落了下来。倒是桂芳眼尖,照着孙玉君的后背就是一拳,骂道:“该死的冤家小子!” “不犯错的人,天底下恐怕没有。死人还要占块地方呢,何况人乎?孙玉君,你欺负一个姑娘家,还沾沾自喜,你不觉得脸上跑光吗?” 踩格子的李万春搭了腔,而且他的话又明显地倾向钱秀金,孙玉君本来消下去的火又攻上了脑门。 “乎个屁!你们可真是出蛋壳的鸳鸯——天生的一对!” 人,再巧的嘴也没有不失灵的。其实,孙玉君的本意是想说说钱秀金不该轻视农民。谁知今天倒霉就倒在这张嘴上!说着说着就没了把门儿的。唉!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何况当着这几个人。堂堂的男子汉就是头沾地,也不能去给一个姑娘家赔礼道歉。尽管他暗自感到惭愧,甚至看到钱秀金流泪,他又有些内疚。 钱秀金在有口难开的当口,得到了李万春的救驾,真叫人感恩不尽啊!朦朦胧胧,她蓦然感到那种异样的充实,而且整个世界对她来说,都是有一种新的特定的意义,过去的创伤与痛苦顷刻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田野光秃秃的。只有柳枝稀疏的嫩叶儿,点缀着这初春的景色。柳枝在晚风中尽情歌唱,大地袒露着笑脸,晚霞收尽,黑暗从四周弥漫而来。 她伸手摸摸柳枝,柳枝软绵绵,清香扑鼻。这说明它们有了生机;她望了望天边,看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阵辛酸,泪水滂沱而出,流到她那滚烫的脸颊上,浸润在松软的大地中。 自从那天耕地时李万春救了她的驾,钱秀金心里的温度一直没有降下来,“恩重如山”的感觉日益加深。于是,在干活时,常常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配合得相当默契。 虽是同窗几载,钱秀金像对待王坚一样,从来没有把李万春放在眼里。老子当官儿好汉,穷人家不过是出个孝子。 在“恩重如山”的感觉后面,她对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不但英俊,而且富有男子汉的气魄!现在虽然还是位种地的农民,可他亲娘舅刚刚被提升为文教组的组长,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谁不知爹亲叔大、娘亲舅大的道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了摸清李万春的心理,白天她斗胆一试,写了字条递给了他。她约他在这树林一角谈谈。破灭的爱情之火,又一次在她的面前搭起了玉殿琼楼。她能否踏上阶梯,驶向天国般的幸福里去,这能否还是一场梦幻,她都不得而知,她等待着,等待着…… 天空中,出现了蓝色——这是夜色的蓝。星星在天空闪动着,上弦的月牙偷偷地俯视着人世间。 “钱秀金!” 李万春喜出望外地叫着。他来了,他跑了个满头大汗,他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她对面。 本来一肚子气的钱秀金,丢开了前两次女性固有的羞涩和脆弱,来了个大胆的、高速的“攻垒”方式,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能否取胜,这一把将是她命运的关键。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是在追求婚姻的成功,而不是索取爱情的果实。 李万春那里早像触电似的走了神儿。其实,这也难怪,一个漂亮的少女,抓住了小伙子的手,小伙子要不动情,那才怪呢! 李万春此时的感觉,要算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敏感的了。他觉得,这都因为眼前的美女而定。虽然是在夜晚,真要比大庭广众之中受人赞美还要叫他激动……他的心,震撼了他的灵魂。他很想说自己的感觉,可又觉得,现在任何带感情的言辞都会显得轻薄。他静静地站着,仿佛在领略那淡淡的月光、悠远的芳香与那无边的寂静。 “咱们走走吧?”她征求他的意见,她声音很轻。 “走走吧!”他非常爽快。 钱秀金松开他的手,惆怅地叹了口气,边往前走着边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少女不在织着自己玫瑰梦的,可我,我的梦网破坏了两次。” “别说两次,就是十次八次的,也没啥了不得的。”李万春慷慨激昂。说着话,他伸手抓过钱秀金的手捧在胸前飞速的搜索着思维中那新颖的词语:“哼!古今中外的大作家们,他们的笔塑造了很多令人动心的美人形象,但他们的笔却形容不了你。你的美是无法形容的!别看我们家眼下困难,咱俩要结婚,我就去闹我爹妈,就是借钱,也要让你满意,你要星星,我不给你月亮。我对天发誓。” 钱秀金娇娜着用身体撞了撞他。 他捧着她的手,很动感情地说:“你的手,好像天空中的一片彩云;你这杨柳细腰,好像一缕温馨而飘忽的春风。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和你比美,真的!我对天发誓……” 叫人难以相信的,是钱秀金能在这个时候掉下眼泪来。 “是我的语言挫伤了你?”这就是李万春。 “不!”她非常固执。 “上有天,下有地,为了你,我赴汤蹈火都愿意。我对天发誓!” 这接连三次“对天发誓”,让钱秀金热血沸腾,她娇滴滴地说:“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你这么激动。” “说实话,你上学时我就觉得你美。毕业回来,你老躲在家里,凛然不可侵犯。现在我才体会到,你不是一个顽固的姑娘,你是一个柔情的少女,我给你的,不应该只是海誓山盟,而是千倍的关心、体贴和万倍的呵护!我要立在你的身旁,让你依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这样了解你,关心你和帮助你!你的美挡住了你内心中的一切不幸,你需要我,正像我需要你一样!” 李万春这番打动人心的甜言蜜语,一下填平了钱秀金那心中的伤口,她倾斜在他的怀抱中…… 爱情,又一个爱情的萌芽破土了! 戏剧性的序幕就这样超速度地揭开了——完全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