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的一个初秋之夜,湘西南边陲古城金石镇,河边街的木板平房里,王敏之和倪小艳仰躺在床上。倪小艳匀称而丰腴,玉峰高耸,摇着毛了边的破蒲扇,喃喃道:“弟弟新屋已经完工,等几天就要摆酒,送礼的钱在哪里?”王敏之似乎没有听见妻子的喃喃声,一只手像条蛇似的溜向那高耸的玉峰。倪小艳“哼”一声,翻转身体,横陈的背脊就像一道冰墙。 自从瓷厂停产,倪小艳下岗,一直跟王敏之闹别扭,白天没个好脸色,晚上也不让亲近。王敏之心里烧着一团火,哧哧地冒烟,噼噼啪啪爆裂。那种焦躁,像针刺,像虫蛀,像吃了蛤蟆过敏,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和痒。突然,王敏之像支失去强力控制的弹簧,蹦了起来。他要发泄,痛快地发泄。然而,立马又瘫倒下去,胸脯急剧地起伏,难熬的痛苦将五官都扭曲了。如此反复多次,弹簧又被强力完全控制住,再也没有蹦起来。他静静地躺着,像烧红的炭窑,猛然封住窑门,一团烈焰硬生生堵在里面,慢慢地熄灭…… “哐啷”一声门响,王敏之被惊醒。妻子赶早去贩香蕉,他也不能再睡,喊醒女儿小芹,开灯进了厨房。漱口时,牙膏瘪瘪的挤不出来,在杯子里撒了把盐,胡乱漱了。捧水洗了脸,把冷饭热了,架起铁锅来炒菜。可是,锅冒起了青烟,刺鼻的油烟四处弥漫,却没找到可炒的东西。将发红的铁锅提在手里,四处张望,目光落在旮旯里,眼睛顿然一亮。立即放下锅,走过去揭开酸罐子就抓。一只手捉鱼似的捞了半天,除了一手的白醭,只抓到一个热水瓶塞般大小的萝卜。将萝卜头洗净,拉成细丝,佐上葱子、味精、酱油,搞了一锅酸汤儿。 王敏之给小芹盛了一碗饭,淘了酸汤送过去。小芹嘟着嘴,没有接。王敏之叹了口气,蹲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把饭吃了。然后锁了门,带女儿穿过几条狭窄阴暗臭气熏人的小巷,来到解放路。清晨的街道宽阔而温柔,车辆稀稀拉拉,多是出租的三轮摩托,偶尔一辆豪华轿车或营养良好的面包车,闲庭信步般轻悄悄地驶过。梧桐的枝叶被晨风摇曳着,树荫下,排满了卖早点和吃早点的。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娃,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握着包子或油条之类的东西边走边吃。 小芹要吃凉拌米粉,王敏之没有同意,给买了三个包子,嘱咐小芹一直到学校去,不要在路上逗留。小芹却愣着不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怎么啦?” “要交五十块钱。” “上次不是交了五十?” “那是校服费,这是资料费。班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没交。” “你不知道问妈妈要?” “妈妈不给,说卖香蕉的本钱都进肚子了。” 小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泪光。王敏之口袋里只有几张零碎钞票,便对小芹说:“爸爸等两天回来一定给你钱。” 小芹走了,望着女儿无精打采的背影,王敏之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王敏之染上了喜欢叹气的毛病。 第 2 章  王敏之上了一辆去新寨乡的中巴,选了个空位坐下,瞟了一眼售票的,是张新面孔,薄施粉黛的蛋形脸很是好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元票,卷成筒,捏在手心里,闭目养起神来。车子在搓板路上猛烈的颠来颠去,有人在咒骂养路工,也有人在诅咒贪官污吏,但更多的人在谈论麻将。王敏之皱起了眉头,认为国人迷恋赌博,就像无形的精神病毒滋生蔓延,灵魂的家园逐渐被污染、侵蚀、毁灭…… “哎,到哪去?”卖票的女子叫道。 王敏之睁开眼睛,将那张捏得汗皱皱的卷筒子递过去:“仙人桥。” “一块五。”卖票的阴冷冷地盯着王敏之,好像要把他的五腑六脏看个透。 王敏之讷讷道:“我坐别人的车都只出一块钱。” 这是一句实话,这条线路的售票员大都认得他是新寨中学的老师,没有人同他较真,可是这个售票的却不认得王老师,不由得发了火:“你这人讲不讲理,大家都是一块五,一个大男人,也忒小气!” 王敏之最恼别人说他小气,立刻涨红了脸,冷冰冰地应道:“拿物价局的价目表来,看是多少?乱收费还骂人!” 中巴车猛地刹住,司机扭转头来,狠狠地瞪着王敏之吼:“价目表上的确是一块,但你不看看,这是一条车走的道吗?车辆的损耗多大?这条线的车都收一块五,你可以到县里去告。把钱退给他,叫他下车!” 女子将钱往王敏之手里一塞,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王敏之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出现这种局面,一时间手足无措,懵在那里。 “下车呀,赖着做什么?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女子的语气十分冷峭,王敏之已经别无选择,只得下车。 “教师真抠!” “教师鸡蛋里算出骨头来” …… 中巴车一溜烟开走了,而尖刻的议论却像一根根钢针,无情地插进王敏之心里。虽然难受得要命,但他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拉长脚步急急匆匆往前赶。公路两旁是宽阔平坦的田垅,新寨中学就座落在新寨河对岸的田垅中央,新修的教学楼,中央凸起三层平顶,其余两层,盖着青瓦,墙壁用水泥粉刷,远远看去,只像一个灰色的巨大怪物。 王敏之看了一下手表,只差五分钟就迟到了,眼前便混沌一片,莫名的羞臊立即涌上心头。工作十多年,从来不曾迟到过,今天因为五角钱…… 走到校门口,一个老师开玩笑地说:“老夫子,晚上抱着婆娘孵蛋,早上起不来了吧。” 王敏之红了脸,默默无声走进学校去。校门口有个商店,外号铁鸡公的薛正新和他的胖婆娘忙得不可开交。过道上还聚集着许多没有办好入学手续的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家长们围着校长关海南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一个家长说:“早稻被洪水淹了,颗粒无收,拿什么交征购粮?收了晚稻,政府的粮食谁也不会少一粒,现在卡着学生不准读书是何道理?”另一个家长接口说:“教育费附加我们交了这么多年,学校还是这个老样子,钱都到哪去了?今年学校不给个说法,钱没有交,书反正要读。”关海南从家长的包围圈里挤出来说:“有本事的去找乡政府,学校是按政府的指示办。”说完就往凸形教学楼上去了。有几个家长怒容满面朝天骂起娘来。一些家长说:自古只有蛮官没有蛮百姓,还是想办法交了吧,别作贱了自家的小孩子。王敏之看那些学生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可怜兮兮的,很多人的眼睛里还闪着泪花。王敏之禁不住又摇头叹息起来。 王敏之从凸形教学楼正中过道走进去,面前是个大操坪,操坪里坑坑洼洼,斑斑点点的青草泛着伤水后的黄色。一阵狂风卷来,把满坪的灰尘纸屑各色尼龙包装袋子卷起来,扬上半空,几乎把阳光都遮住了。一抹阴影飘过来,蒙住了王敏之的眼睛,他立刻感到有些窒息。几秒钟后,垃圾如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乱纷纷地落下,阴影不见了,唯有白亮亮的阳光闪烁着,刺得人的眼睛发花。一个杉木篮球架歪斜在阳光中,还有一个倒在地上,黑不溜秋的腐朽不堪。操坪那边,有一堵两米来高的土坯墙,将居民的院子与校园隔开,好几家居民的屋檐就搭在墙头。王敏之在这所学校读书时,学校是一个木瓦结构的平房四合院,是土改时没收地主的房产。泥墙那边原是花园,民居是土改后建的,围墙上那个半月形石门还在,只是用泥砖封死了。几株苦楝树,是王敏之刚分到这所学校时栽的,已有水桶粗细了。紧靠凸形数学楼的走廊,有一排红砖砌的花圃,花圃里人头高的美人蕉开得正艳。 这时,一个女人朝王敏之走过来,高跟皮凉鞋的铁掌在水泥地面上磕出脆裂刺耳的响声。她个子虽矮小,但杏眼流波,描眉涂粉,实在有几分动人的风韵和妖媚。她叫杨菲菲,是这个学期新调进来的老师。丈夫何林与她同时调进来,只不过,何林请了一个学期的病假。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是到广东打工赚钱去了。这个杨菲菲,风言风语说她如何水性杨花,所以,尽管她杏眼亮亮的盯着王敏之准备打招呼,王敏之却装着没看见,擦身而过,走进101班的教室。 这是一栋紧靠凸形教学楼的青砖平房,两间大房子做了101班教室和物理实验室,王敏之住在101班教室与实验室之间的一个房间里,杨菲菲的房间则在实验室的那一边。平房是六十年代的建筑,两个垛子上有很大的裂缝,教室里的木抬楼曾被白蚁蛀过,加撑了几根柱子。抬楼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一扇墙上有红漆写的“危房”两个大字。王敏之每次看到这两个字,眼前总有一片不祥的血色飘过。教委前年检查时,这栋房子被定为D级危房,限期拆除。可是,学生一年比一年多,教室不够用,危房也就不是危房了。 教室里书声琅琅,没有一个人有分心的迹象,王敏之感到很满意。101班是王敏之从初一带上来的,上学期学校统考,年级前六十名,101班就占了三十二名。王敏之在这所乡中学已工作十六个年头,业绩有口皆碑,可他就是评不上优,晋不起中级职称。无奈之下,王敏之坚决辞了毕业班的工作,接了一年级,想经过自己三年的奋斗,能在毕业会考中挤进全县前十名,得个自然优秀,为晋升中学一级教师创造条件。 王敏之打开教室后面的门,走进办公室,然后把靠围墙的门窗打开,凉爽的清风挟着田野的气息和禾苗的芬芳扑了进来。王敏之在写字台前的木椅上坐下,写字台上有一对陶瓷花瓶,上面红漆写着“王老师留念”。花瓶里几束不知名的野花已枯萎,那是上周周末插的。两年来,一个叫郑娟秀的女学生常将花瓶里插上鲜艳芬芳的花儿或青翠欲滴的草儿。窗台上有盆兰草,浓绿的叶片弯如新月,整齐排列着。这盆兰草已跟随他多年,是王敏之最喜爱的花卉。一面白粉墙上有一个用白木板钉的简易书架,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书架下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旧书柜。另一面白粉墙上有红纸墨字对联:“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对联之间用白纸抄录荀子《劝学》中的几段文字,书法虽然不怎么样,但方方正正的小楷表现出匀称严谨、一丝不苟的风格。 第 3 章 关海南甩掉家长的纠缠上楼时,瞥见杨菲菲朝这边走来,便在楼梯上呆住,回首勾了杨菲菲一眼,然后耸耸肩,哼着无名小曲上楼去了。他住在凸形教学楼顶层,这一层有教工会议室,还有刘承祖副校长,教导处王松主任的办公室兼卧室。 关海南走进自己的房间,斜靠在床头的四方棉被上,顺手于办公桌上凌乱散放的报纸中拣了一张来翻看。他不断地换着版面,报纸发出“蟋蟀”的响声。显然,他的心不在报纸上,而是被那么一双眼睛瞄着。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呢?是黑宝石吧?是星星吧?都不是,那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只有千年狐仙,才会有那么一双媚眼!关海南心旌摇摇,毛毛躁躁的,好像有无数条虫子在身上爬着。他丢了报纸,伸手在身上乱挠,可是,总找不到确切的痒处。痒,好像同他玩迷藏似的,挠到肩头背里痒,抓到背里又痒到腹部去了。他不再去挠,站起来坐到办公桌前的藤椅上,抽上一支烟,又续上一支。丢了烟蒂,还是无聊得很,就关上门弄他的肚脐眼儿。弄肚脐眼是关海南的癖好,就好像有人喜欢挖耳朵抠鼻孔一样。关海南搓了根软硬适度的棉条儿,插进肚脐眼,轻轻捻动,像针灸医生捻动银针似的,麻痒麻痒的舒畅就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他闭了眼,微微摇晃着头,一副陶然的样子。大约半支烟工夫,他睁开眼,将棉条儿拔出来,棉条上粘附着灰黑油腻的污物,一股骚醪气味便弥漫开来。他把棉条横在鼻前,深深吸进去,又缓缓呼出来,贪婪地品味这气味的浓烈。 有人敲门。关海南不得不丢了棉条,恼火地打开门。刘承祖和王松走了进来。关海南给刘承祖让座敬烟,却没打王松的招呼,因为王松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是他的学生,自然用不着客套。他们寒暄了几句,就聊到工作上。刘承祖说,有许多老师对分工分课有意见,说学校里七个校长八个主任。关海南说,分课是不能用秤称斗量的,楼面上垫席子,高低总隔一层篾。学校工作很特殊,有些人根本不能教书,上面硬是分配来了,只好象征性地安排一些事,他们工资照拿,好处同样得,有人还要多得些,上课的老师心里自然不平衡,不是有人要申请进厨房煮饭吗?可见火头军也比上课的老师油水多。可是,这些问题不是我们几个能解决的,随老师去说吧,耳朵聋些肚子大些就没事了,老师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工作还不是照样做?刘承祖说何林的事沸沸扬扬,到处议论纷纷,一些老师说,姐姐做鞋妹妹照样,也要请假外出发财。关海南说,何林请的是病假,自古以来,君子不踩病人,老师为人师表,怎么能这样?关海南不觉有些生气。刘承祖沉吟片刻,稍微加重一些语气说,按制度,请病假也要扣钱的,何况打着病假的幌子长期外出,只怕不好向老师们交待。关海南将鼻子用劲抽了抽,气流挤进鼻孔发出很响的“滋滋”声,宽大的鼻翼扇动,牵着钩钩的鼻尖一点一点,有如老鹰啄食。这是关海南思考问题的习惯动作,给人沉稳、老辣甚至深不可测的感觉。他用舒缓而不容辩驳的口气说,学校的各种福利补助暂时不发,只发基本工资。何林也够惨的,欠那么多的赌债,只怕一辈子也难还清,哪还有心思教书?出去还好些,免得占着茅厕不拉屎,误人子弟。况且,何林的假是联校批的,如果有人抵触,就让他同联校说去。刘承祖奇怪地看了关海南一眼,喉节上下滑动几下,似乎有什么话已到了喉间又咽了回去。 关于三年级重新编班的事,已经拖了一个多星期,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王松极力主张编,说编班有利于引进竞争机制,对毕业班工作有利,如果尖子全在101班,其他的班只怕无人接手。刘承祖明白王松葫芦里藏着什么药,所以明确表示反对。他说,为提高升学率,其他学校都在千方百计搞重点班、尖子班,我们现成的尖子班却要撤消,这样做不妥,何况这届三年级,新生入校时,按成绩分均匀的,现在打烂重新编班,只怕造成混乱。这有什么不妥?毕业班全垮掉就妥?刘承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松霸道地打断,而且措辞十分尖锐,不留余地。刘承祖没同王松争论,只拿眼看着关海南,似乎说,你是一把手,你说咋办就咋办。关海南没有明确表态,却拐弯抹角提了几个问题,王敏之不同意编怎么办?勉强同意编却不教毕业班怎么办?王松说,学校决定了,由不得他同意不同意,他不教毕业班,死了箩篾匠就无人打簸箕? 第 4 章 王敏之在房里备课,出纳喊他领钱,说全校就只他一个人没领了。他问领什么钱,出纳惊讶地说:“昨天臭老九,今天臭老十,臭老九臭到十分了,你还蒙在鼓里?”王敏之这才想起是教师节。别怪他忘记了,校园里也实在是过于平淡,就连往年那幅贴在校门口“热烈庆祝教师节”的红纸标语的点缀也没有,哪有一点节日的气氛? 教师节和中秋节一共五十元,老师们都不满意,骂关海南小气。王敏之却很高兴,他正在为小芹的资料费发愁,这笔钱无异于雪中送炭。刚回到办公室,关海南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掏出烟卷来抽。王敏之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的床是很讲究的,平整整的没一条皱痕。他素来对这位顶头上司不怎么感冒,虽然相处多年,除了工作上不可避免的接触,平时总是敬而远之。关海南是一个“风流校长”,被他玩过的女老师可以数出一打来,使王敏之想不透的,每次有事,女老师很快就调走了,关海南还是稳稳当当的校长。小道消息说,县教委主管人事的谢副主任,是他的铁哥们,不知是否属实。 关海南吐着烟圈,装模作样四处张望,东一句西一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夸王敏之墙上的字如何龙飞凤舞,呼之欲出。王敏之冷冷地说孔夫子不嫌字丑。“你本来就是老夫子嘛。”关海南想用这句玩笑冲淡一下沉闷的气氛。王敏之却十分反感,心里骂道:“作为校长,喊老师的绰号,太没素质!”骂过后,心里不免冷兮兮的。这几年,老师们彼此打招呼,再也没有谁礼礼貌貌称某老师,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档次不同格调的绰号,大家称呼应答是那样自然贴切,如果要是谁认认真真称某老师,反而显得生分。关海南也有一个的绰号,叫什么“乌龙”,却是学生给他取的。一次,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地从厕所里奔出来,边走边叫喊“出乌龙了!”“涨洪水了!”原来,他们几个窥见了关海南的东西。俗话说:“小把戏看见大人的卵,割断剁烂几瓷碗”,何况关海南的东西实在壮观,难怪学生大惊小怪。至于“乌龙”到底何等模样,校园里流传好几个版本,最夸张的一个版本是“三拳十二摸。”是说“乌龙”平时并无十分特别之处,只是到了激情翻涌之时,就迅速膨胀,伸长、发乌、变硬,大到三个拳头并在一起那么大,长到十二个手掌相叠那么长。王敏之从来不喊别人的绰号,坚持客客气气用“某老师”打招呼,也对喊他“老夫子”的人表示过明显的不满,甚至红过脸。可是不满也好,红脸也罢,“老夫子”终究喊成“古”了。老师们不但喊绰号,而且出口就是卵啊屄啊,下流粗俗得不堪入耳。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王敏之就禁不住发出一迭连声的感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关海南并没有注意到王敏之神态的异样,侃侃而谈。对王敏之工作如何敬业,成绩如何卓著大加赞赏;并对这么多年没有给他评上优,晋上中级职称,作了诚恳的自我检讨;对王敏之不计名利得失,任劳任怨的高风亮节表示钦佩;今年评优,学校一定重点考虑王敏之。一顶接一顶的高帽子使王敏之心底暖流奔涌,刚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忙站起来倒了杯开水,双手恭恭敬敬端给关海南说:“校长过奖了,我并没做出什么,惭愧、惭愧。” 关海南接过开水,抿了一下,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把三年级重新编班的事端了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始终不同意编班的,所以拖了一个多星期还没定下来,因为觉得王老师太吃亏了,一年级的时候六个班都是一样的学生,现在看到101班是块肥肉,有人就眼红了,作为校长,能支持这种人吗?如果这样,今后谁愿意为我卖命?可是校长难当啊,有些人硬是跳起来要编,那五个班至今还没有正式上起课来。当然,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都不是原来跟班上的,半路上接姑娘,谁不想接个漂亮的?现在名义上考学生,实际上是考老师,今后教委评价起来,那几个班肯定要扫尾巴,谁愿意去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王敏之坐不住了,身子软绵绵的,好像要从椅子上瘫倒下去,他用手紧紧地抓住办公桌的一条腿。 “校长,这届学生一年级时按成绩分匀后抽签的。” “我知道,所以找你聊聊,觉得太让你吃亏。” “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学校应该言而有信,说话算数。” “学校说话当然算数。但是,我们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五个班垮掉?从学校整体利益出发,王老师,你要忍痛割爱,就算帮我们学校行政的忙。” 王敏之为难了,关海南说的确是实际情况,那五个班的任课老师好多不愿接受,跟学校拗着,如果自己硬顶住不编班,整个毕业班的工作就难以展开。然而,如果同意了,自己两年的心血,还有那个自然优,岂不成了泡影? “你考虑一下,明天答复我。” 关海南走后,王敏之赶紧去找刘承祖,想听听他的意见。 “其他班的老师当然希望编,关键是学校,如果学校表明态度不编,他们自然没有话说。现在学校里态度暧昧,老师们也就闹哄哄的,因为他们觉得有希望。” 刘承祖这么一点,王敏之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立即来找关海南,表明自己坚决不同意编班的态度。当时关海南并没说什么。过了两天,教委和区联校领导到学校检查开学工作,联校张校长在教师大会上口气严厉地批评了某些教师,为了自己的名利,不服从学校的工作安排,影响整个毕业班工作开展,也批评学校领导工作软弱,连编班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了。王敏之的头就大了,感到这压力是自己无法承担的。当关海南再次假惺惺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只得违心地表示同意。关海南走后不久,外号民主领袖的唐明锋撞进来,冲王敏之叫道:“老夫子,你到底吃错什么药?竟然同意编班!” 王敏之凄然一笑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 “奈何!奈何!奈何你的头!做出这样的傻事,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唐明锋是101班的数学教师,平时最和王敏之要好,王敏之这么没骨头,气恼得不得了。 王敏之突然跳起来,咆哮道:“这是学校吗?不,不是!是丛林,是弱肉强食的丛林!” 唐明锋怔怔的,他完全是好心好意,想不到王敏之不但不领情,还冲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唐明峰十分没趣,摇摇头走了。王敏之这才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急忙去追唐明峰,想同他解释清楚,可是在门口,差点和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握着一大束黄色的野菊花,半旧的水红色的确良衬衣,蓝灰色的确良裤子,身材匀称,扎两条齐肩的辫子,微黑的蛋形脸,一双眸子清亮鲜活,纯朴得像山崖上的百合花。她是101班的班长郑娟秀。王敏之呆呆地看着郑娟秀,心想:如果把她编到另外一个班上去,她会怎样?对她的学习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郑娟秀正把菊花插到花瓶里,瞥见老师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痴痴地看着自己,脸上立时飞上红霞,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差点打碎了花瓶。 第 5 章 下午放学后,关海南独个儿在校园里溜达,眼睛却往杨菲菲的房门口瞟。杨菲菲出来,锁了门,拉着儿子小毛,匆匆往校门口去了。关海南想跟上去,又觉不妥,走了几步,就踅身转来。踱到厨房门口,见大师傅赵青山在给鸭子拔毛,就问:“肉球,今晚食堂吃鸭子?” “是王主任请客。” 正说着,王松来了,对关海南说:“校长在这里,害我到处找,今晚请你喝一杯。”王松说着将手里的一瓶酒扬起来。 “开口笑,还是五星,好酒!” “乡政府招待县领导,剩出几瓶,老婆给我拿了一瓶。” “你老婆真好,你却有理无理打她,真没良心!” “天上落雨地上流,夫妻打架不记仇嘛。” 王松说着嘿嘿地笑,关海南也跟着笑了。王松将酒交给肉球,交代就近放在他房里吃,还得准备几斤米酒。 吃晚饭时,刘承祖以及赵明东、向建标、仇学军、唐立勤几个王松约好的先后来了,徐运清几个年轻单身汉,听说有酒喝,好像蚂蟥听到水响,不请自来。吃晚饭的老师打好饭,三三两两地走了,王敏之来的时候,赵青山房里已经摆开席,刘承祖喊他一起吃。王敏之虽然答应,打好饭却匆匆走了。 “老夫子怪得很,从来不吃别人的东西。”仇学军说。 哑炮徐运清接口说:“不吃别人的也免得招待别人,大凡吝啬鬼都是这样。” “各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吃吃喝喝的热闹,有人不喜欢,这有什么奇怪?”刘承祖瞪了徐运清一眼。 开始吃饭了,王松就将鸭的翘尾选给关海南,这是他的嗜好,没吃到会生气的。关海南一口一个,打起包口吃得咕咕响,一连吃了两个。还有一个?王松将几个碗翻遍了,还没找到。大家一齐动手翻寻,筷子在碗里打架。关海南咽着唾沫,鼓圆圆的眼睛跟着一双双筷子转动着。只有赵青山没有动,他说:“别找了,我以为没人吃,把一个翘尾丢到瓦背上去了,幸好有人告诉我,是校长的爱味,剩下的才没有丢。” 关海南一听,连说“可惜”,站起来走了出去。大家不知校长要干什么,也跟着出来。只见关海南找来一架木梯,架在屋檐上,在柴垛里抽了根竹棍,爬上去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肉球,你记得丢在什么方向?”肉球一会儿指这边,一会儿指那边,关海南爬上爬下的,梯子移了好几个地方,折腾得汗流浃背。 “肉球,到底在什么地方?”关海南有些生气了。赵青山说,他就这么扬手一甩,至于落在什么地方,也搞不清,说着把脑壳一拍:“刚才屋背上有只大花猫,别是被猫吃了吧?”王松盯着赵青山说:“是你这只馋嘴的胖花猫吃了吧?”赵青山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家这才想起,鸭翘翘也是肉球的爱味。关海南下来,沮丧地丢了棍子。 回到房里重新坐下,王松端起酒杯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说:“今天,毕业班挑大梁的精英都来了,明年新寨中学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各位身上,我代表学校先敬大家一杯酒,预祝明年各位捷报频传。” 大家都站起来,所有的杯子碰在一起。干了酒,落座后,赵明东给各位斟上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代表毕业班老师敬各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对毕业班工作的关心和支持,我们一定尽心尽职,把这届毕业班搞上去。” 大家干了杯,然后开怀畅饮,比划吆喝,热闹非凡。可惜酒也少了,菜也不足,大家很不尽兴。 散席后,王松邀关海南打麻将。关海南说:“我有点事,你们玩吧。”王松、刘承祖、赵明东、徐运清四个搓起麻将。向建标几个旁观了一会,感到没趣,相邀“锯椽皮”(打字牌)去了。关海南站在走廊上,望着远山黑黝黝的连绵暗影,眼前总有那么一双媚眼在晃。俗话说:“母狗不调屁股,公狗不会提前腿。”关海南这样的采花高手,一个女人花不花心,只要对她的眸子盯上一眼就心明肚亮。 关海南按奈不住了,往楼下走去。楼梯很黑,他找到路灯的拉线拉了几下,灯不亮,又接连拉了几下,线断了。关海南气恼地扔掉拉线,忍不住骂起后勤主任的娘来。他用手摸着光滑的水泥拦板,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走。走了两个“之”字,走廊边的花圃里,美人蕉厚实的暗影耸在面前。关海南以为没有台阶了,松了摸栏板的手,放放心心踏下去。谁知一脚踏空,身体向前倾倒,摔了个狗啃屎。原来还有两级台阶没走完,也怪他太心切了。 关海南爬起来,吐着嘴里的泥沙,感到有一股咸腥腥的味道,几颗门牙松动动的发痛。他走到吊井旁,提了一桶水洗手,两个手掌被水一浸,针刺似的。他忍住痛,捧水把口洗漱干净,又恨恨地骂后勤主任。这时,要尿了,就往厕所去。可是,站在厕所门口却不敢往里面走,里面黑咕隆咚的,熏人的恶臭逼面而来。关海南四处张望,没看到人,就急急地走到操场里一棵苦楝树下尿去。尿柱强劲地冲在沙地上,在寂静的校园中发出很响的哗哗声。这是很危险的,如果别人看到校长乱拉尿,成何体统?他就将乌龙轻轻摇动,尿儿便散成雨点落下,微微的沙沙声听起来真还有点诗意。关海南正在痛快,冷不防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扫了过来,他大吃一惊,紧急关了闸门,将裤裆一拉。这时,手电光正好扫在他的身上。 “校长,观夜景吧?” “房里闷热,出来透透气。” “这天气真是的,只怕要下雨……” 杨菲菲进了女厕所。关海南站在那里,隐约地觉得尿道膀胱胀胀的难受,一股尿硬生生堵在里面,那滋味!但他望着厕所的黑门洞发呆,直到杨菲菲从厕所出来,才灵机一动,借了杨菲菲的手电进厕所去。他把乌龙掏出来,发现内裤尿湿了一大块。可是,乌龙却尿不出来,大概是刚才受了惊吓还在发懵吧?他不断地摇晃着,终于尿了出来,淅淅沥沥的一泻,蛤蟆拉尿似的,身子顿时轻松了。 关海南给杨菲菲送电筒来。杨菲菲正在房里给儿子小毛洗澡,见校长来了,忙给小毛抹干身子穿上衣服,从床底下扒出一个西瓜来。关海南扫视了一下,只见房里的陈设和其他老师的没有多少差别,学校配置的一个简易木床,一个办公木桌,一把木椅。此外有一个红漆小方桌,四把小椅子,靠墙有把旧的长沙发,沙发对面的墙角有个矮柜,柜顶搁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些就是杨菲菲的全部家当。 关海南将电筒放在小方桌上,在沙发上坐下,掏出烟卷来抽。杨菲菲将西瓜剖了,好红的瓜瓤,胭脂一样。杨菲菲挑了一块叫小毛送给伯伯吃。小毛双手捧了瓜瓤送到关海南面前道:“伯伯吃西瓜。”关海南丢了烟卷,接过西瓜说:“小毛真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塞到小毛手里。小毛拿着钞票很高兴,看到妈妈朝他使眼色,很懂事的把钱退给关海南,不管关海南如何边劝边塞,小毛就是不肯收下。关海南放下西瓜,拉着小毛的手说:“伯伯带你去买糖。”杨菲菲来不及阻止,关海南拉着小毛走了。 离商店还有二十几步远,关海南叫小毛站着不要动,他自己独个走进商店。薛正新正在清点钞票,一抽屉的零碎票子,见校长来了,赶紧关了抽屉拿烟给关海南抽。 “老铁,有什么好副食?” “自个吃,还是做人情?” “自个吃,三两米常吃不饱,到了这个时候就饿得慌。” “买朱古力甜薄脆吧,这种饼好吃。” “那就买一箱。多少钱?” “你老人家要,拿去吃吧,数什么钱。” “这可要不得,许多人瞎嘀咕,说我关某得了你老铁多少好处。”说着瞟了薛正新的胖老婆一眼。胖女人红了脸,忙转过身,低头去和面灰。 “那就照进价,数二十块钱。” 关海南数了钱,拿起那盒饼正要走,小毛走进来,叫道:“伯伯,伯伯,我来拿。”伸出两只小手去接饼盒子。关海南迟疑一下,手不觉就抬高了许多,对小毛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小毛突然受到冷落,眼圈一红,要哭了。薛正新拿了颗纸包糖给小毛,小毛没有接,低着头走了出去。关海南在外面暗处等着,见小毛来了,就去拉小毛。小毛用力一挣,跑掉了。 关海南加快脚步,紧跟着小毛走进杨菲菲的房间,把饼盒送到小毛面前说:“小毛,给你。”小毛没有接,走到妈妈身边坐下,咬着手指头,十分茫然地望着关海南。“小毛,还不谢谢伯伯。”小毛把嘴嘟起,很不情愿地接过了。杨菲菲朝沙发另一端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关海南紧靠着小毛坐下,帮小毛打开盒子,拿出两块饼干给小毛。 “校长,你的手怎么了?”关海南这才看清自己的手掌,蹭去了好几块皮,红肉丝丝的。“我这里有红药水。”杨菲菲给关海南涂药水时,身上的浓郁脂粉香味热烘烘的把关海南熏晕了。他饿虎似的盯着杨菲菲,杨菲菲一双杏眼正波光荡漾的朝他淹过来。关海南恨不得一下把杨菲菲的娇躯揽入怀中,但看到小毛正奇怪地盯着他们,只好霸蛮按捺住。杨菲菲收好药水,打开电视机,然后给关海南端来西瓜,顺势坐在关海南身边。关海南边吃西瓜边找些话来说,他告诉杨菲菲,何林的工资照发,其他的补贴等放了假再说,免得别人抵触。杨菲菲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一双眼睛阉鸡似的直往关海南的脸上撩。关海南毛焦火躁的,手一滑,像捉蟆蝈似的把杨菲菲搁在沙发上的一只手握住。两只濡湿的手摩挲着,纠缠着,像两条正在交尾的蛇。 好一会儿,杨菲菲把手抽出来,催小毛睡觉,哄他说,放晚间新闻,没有好节目。可是小毛坚决不肯睡,缠着杨菲菲讲小狗乖乖。杨菲菲不耐烦地说:“不讲,太晚了。”说着站起来,走到床沿上坐了,胸口在明显地起伏,两眼火辣辣的盯着关海南。关海南被这目光罩住,全身的血液如万马奔腾一般。但碍着小毛,只能死死挺住。“小毛,伯伯给你讲小狗乖乖。”小毛把身子凑过来,将画报摊开。《小狗乖乖》只有图形,没有说明文字,关海南只好胡说八道。讲着讲着,小毛就打起哈欠,很快爬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关海南丢了画报,猴急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杨菲菲…… 第 6 章 三年级重新编班,王敏之抽到第六号签。这是六个签中最差的一个,虽然各班学生的总成绩基本一致,但尖子学生的差距就大了。年级前六十名是按一定次序进行编排:一号签,一名,七名,十三名,十九名……;六号签,六名,十二名,十八名,二十四名……。负责编班的王松明白,老师们也明白,升学就靠尖子学生。王敏之虽然知道自己亏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很多家长到学校吵吵闹闹,不让子弟离开101班。不过,他们吵闹仅归吵闹,子弟还得乖乖地服从学校的安排,到新班上课。只是编到102班的郑娟秀,死活不到新班去,在王敏之面前哭成个泪人儿,说要她离开101班,就要学校退学费,不读了。 郑娟秀是个弃儿,风雪之夜被一个鳏夫捡回家,于是,鳏夫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喊他爷爷。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体弱多病。照顾爷爷,耕种责任田,好多好多的重担都压在她稚嫩的肩头。所以,她显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郑娟秀的不幸身世,常使王敏之想起自己小时候的苦难,便给予她比别的学生更多的关切与怜爱。当他听到郑娟秀要学校退学费时,自然而然就想起本期开学到郑娟秀家看到的情景。 开学已两天,还没看见郑娟秀露面,王敏之知道,一定又是学费没有着落。往期,王敏之曾发动班上的同学为她捐过款,可郑娟秀坚决不肯接受,款子不得不退还给学生。王敏之想帮助她,给她交了学费,并告知郑娟秀不要还。可是一段时间后,她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王敏之。今年,郑娟秀的爷爷病了,经常要吃药,她的处境便可想而知。王敏之去找关海南,希望学校给予适当的帮助,减免郑娟秀部分学杂费。王敏之话还没说完,就被关海南打断。关海南说,这样的口子,学校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有特殊困难的学生多得很,学校照顾得来吗?王敏之感到,人是不能当官,当了官,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讨好上司时,不管花多少钱都舍得。王敏之从关海南办公室出来,就到郑娟秀家里去。 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小山村,山坡上脐橙柑桔蓬蓬勃勃。王敏之来到郑娟秀那座老掉牙的矮小木屋前,见空坪上码着一个很大的柴垛,一捆一捆杂木杆子柴整整齐齐的。正要敲门,郑娟秀挑着一担柴从山上下来,招呼着将柴担“咚”的放下来,震得王敏之脚下的地皮子发抖。王敏之走过去,弯起手臂试了试,虽然把柴担提了起来,他的脸和脖子都憋红了。 “好重啊,别把身子压坏了。”王敏之放下柴担盯着郑娟秀关切地说。 “力气越使越有,身子骨越压越结实,不要紧的。”郑娟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笑着说。这时,王敏之看到郑娟秀两肩衣服破裂处露出红肿的肉块,衬衣袖口高挽着,微黑的手臂地图一般密布着一条条或新或旧的伤痕。王敏之走过来,想看看她的肩膀和手臂上的伤。郑娟秀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身子迅速一扭,面对着王敏之笑着,明显在掩饰什么。她的背怎么啦?王敏之闪到她的后面,不禁抽了口冷气。只见郑娟秀背面血肉模糊,糜烂的衣服紧紧贴在伤口上,有道斜行的伤口,从左肋直至右肩,一丝一丝的红肉翻卷着,红黄的血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浸湿了她的裤腰。臀部的外裤也撕裂了,一块青色布块吊在裆部,就像没有扎牢的小孩尿布,将落未落,招摇而又滑稽。郑娟秀急忙扭转身子,微黑的圆脸顿时羞涩涩地红了。 “我陪你去上药。” “不用,真的不用,一点皮伤,过两天就好了。鞋底没牙,滑了一脚。”郑娟秀踢了踢脚上露出脚丫的解放鞋,轻松地笑着。 郑娟秀的学费靠卖柴弄来的,现在她竟然提出不读书! 王敏之找到102班的班主任赵明东,提出用101班最前面的两个学生调换郑娟秀,结果被拒绝。他又找关海南反映情况,谁知关海南不冷不热地说,做老师,名利思想不能太重,不能把学生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这样会影响老师之间的团结,也影响学校的工作。王敏之当然听得懂校长话里有话,因为有人说王敏之唆使家长闹事,给学校出难题。 王敏之有口难辩,烦躁莫名,回到房里,默默无言地面对着郑娟秀的泪水。唐明峰走进来,问是怎么回事。郑娟秀啜泣道:要在101班,不到102班去。唐明峰说,你就在101班读就是,怕什么?王敏之说,这样不好,会挑起矛盾,对学校工作不利,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同赵明东讲清楚,让郑娟秀在101班寄读,升学奖、评价成绩都算102班的,这种情况,学校有先例。唐明峰冷笑道:“老夫子啊老夫子,你太老实了,所以处处吃亏,人家把你砍成肉砣砣卖了,你还帮别人数钱。你去查查上学期年级前六十名学生花名册,看看有什么名堂?他们先把尖子学生留在班上,不交费、不注册,向学校谎称学生已经流失,等编班后,又向学校汇报,说这些学生应想办法动员回校,不然,学校的损失太大了。校长已表了态,动员一个学生回校,学校奖励五十元。老夫子,这歪门道道你懂吗?” 第 7 章 王敏之到教导处要花名册,王松灿烂地笑着,客气地让坐,家门长家门短的,什么一笔难写两个“王”字,嘴甜得让人作腻,却找了许多借口,就是不给王敏之看花名册。王敏之心中恼得不行,又不好发作,只好暗暗地骂道:“笑面虎”。 这时,关海南喊王松有什么事,王松应了一声就过去了。教务员小余暗示刘副校长处有一份名册。王敏之就到刘承祖房里来,与刘承祖简要地说了情况。刘承祖说,这还了得?忙拿出名册来与王敏之一起查对,果然如唐明峰所说,100班一人,102班三人,其他各班都有一至二人。王敏之气得浑身打跑,硬冲进关海南房里,将花名册“啪”的摔在王松的面前,叫道:“搞阴谋诡计,算什么?”刘承祖将王敏之按到椅子上坐了,要他冷静些。王敏之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气。唐明峰走进来,愤然道:“别怪老夫子发脾气,这样搞还像个学校吗?101班搞得好,尖子多,有人就眼红,把手伸得老长老长摘挑子。摘就摘吧,除了老夫子,换了别人,能让摘吗?可不能把老实人当二百五,把好学生瞒住不编班,还要学校发劝学奖,真是天下奇闻!”关海南冷冷地瞟了王松几眼,王松红了脸,称天气太闷,拿本杂志退到窗前扇凉。唐明峰说,应该允许101班至少留下一个学生,以示公平。刘承祖对关海南说,如果再编一次班,影响太不好,就让101班留下郑娟秀吧。关海南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解决,只好表示同意。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毕业班任课老师作了大幅度调整。唐明峰教102班和103班两班的数学,101班安排了一个刚从师专毕业出来的女孩李灵芝教数学。外语老师也换了,安排外号叫“妈妈的油渣”的刘少林。王敏之虽然对李灵芝不怎么放心,但他最担心的是刘少林。刘少林的水平和经验都没说的,就是责任心太差,王敏之对他素来有看法,况且,刘少林家里正在修房子,哪能专心专意教学生?王敏之虽然极不满意,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安排任课老师是教导处的职权,他没有理由说三道四,甚至连牢骚都不能发,如果说了谁的长长短短,传到任课老师的耳朵里,就会得罪人,今后的麻烦事可就多了。当然,他也明镜似的感到王松故意和他过不去,故意踩他。 前年,县教委人事组来学校考察王松,准备提拔他担任教导主任,向王敏之了解情况。面对领导,王敏之不便说烂话,也不愿违心说粉饰的话,更不能不说话,为难之时,他就说了一个笑话。一次,一个学生问王松的数学题。王松看了一下题目说:套公式。学生站在那里抓耳搔腮不知如何套公式。王松问:想起了吗?答曰:没有。王松严厉地说:到操场上跑十圈。学生跑完十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王松和蔼地问:想起了吗?学生摇摇头。王松声色俱厉地说:再跑十圈。跑完十圈后,学生面色苍白,像个刚被救上来的溺水者。王松亲切地问:想起了?学生点了点头。王松开心地笑了,拍拍学生的头说:今后遇到难题,用这种办法最有效。这个笑话后来竟然传开了,王松冲到王敏之房里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两人于此结了梁子。王松当上教导主任后,虽然对王敏之客客气气,但只要有机会,就给王敏之小鞋穿。 唐明峰特意到王敏之房里坐了好久,对王敏之说,本来,他最喜欢同王敏之合作,可是,学校连他的意见也不征求,就这样换了。唐明峰牢骚满腹,抱怨学校做事太没名堂。只不过这些话是故意说给王敏之听的,实际上,赵明东和向建标反复拉他,还请他在马头桥荣昌酒店嘬了一顿。最关键的是,唐明峰对三年级各班的情况了如指掌。虽然101班留下全校第一名郑娟秀,但其他的尖子都不是101班的,有几个是上期期终统考中冲上来的无名之辈,谁知他们在考场上耍了什么把戏!原101班过得硬的尖子几乎都分在102班和103班。更为严峻的,牛鬼蛇神好像邀伴似的几乎都到了101,虽然王敏之做班工作很有一套,要摆平这群牛鬼蛇神,够他喝一壶的。唐明峰和王敏之关系好,但也要为自己打算。王敏之听了唐明峰的话,莞尔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 8 章 唐明峰走后,王敏之紧锁眉头,忧闷沉沉。李灵芝走进来,高挑的身段着淡绿色连衣裙,那张非常年轻的奶油般光洁的脸上,挂着由衷的微笑,两粒黑瞳仁于波光水色中闪闪发光。好一个画眉蛋儿!王敏之赶紧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谢谢!”李灵芝双手接过王敏之的开水,轻轻抿了一口,波光流转间,扫视了整个房间。 “王老师,你的房间多整洁,布置得好雅致。这么多书!”李灵芝随手抽出一本教育心理学,翻开一看,里面划满红杠杠、绿杠杠,还有圈圈点点。李灵芝将书插回原处,垂手默立着,眼睛在一排书脊上缓缓扫过。然后扭转身看墙上的对联和小楷书法。看了一会禁不住小声地念了起来:“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 “李老师的古文功底蛮深哩。” “谈不上功底,不过,我是学中文的。” “你是学中文的?” “学校缺数学老师,领导硬要我改行,又是个毕业班,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隔行如隔山,学中文的教数学怎么行呢?难道要毁掉101班不成?王敏之一味地想着心事,全没顾及冷落了李灵芝,直到李灵芝说,要请他多多关照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说:“应该,应该。”可又马上改口说:“哪里,哪里。” 李灵芝当然明白王敏之的心情,是担心她难以胜任,她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但她和王主任说了好多理由,王主任也用很多的理由坚持,她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刚参加工作就同领导闹僵吧?又听几个老师介绍,王老师相当古怪,极难打交道的,从今天的情形看来,的确有点说不清的味道,便告诫自己今后千万要留心。李灵芝寒暄几句,告辞走了。 李灵芝回到房里摊开教科书开始备课,初中的代数几何都是一些基础知识,自己当然没什么困难,困难的是,如何才能让学生掌握好。她坐了近一个钟头,备课纸上还没写下一个字,毛躁却像春天的野草,迅速在身体里滋生蔓长。 “小李,备课吧。” “刘校长,学校让我教数学,我接受了,但是,我还是接肄业班吧,这个毕业班——” 刘承祖笑了笑,又沉吟了一会才说:“在没有宣布之前,是可以改变的,能够教三年级数学的老师不是没有。这是王主任本期的新举措,让青年老师挑大梁。你虽然经验少些,但知识丰富,精力充沛,只要虚心努力,是完全可以弥补的。小李,王老师是个非常优秀的老师,碰到问题多向他请教。”“哦,我也这么想,只是——”李灵芝本想说王老师太古怪,只怕合不来,但她没有说出口。刘承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出来,朝王敏之房间走去。 “刘校长,101班学校到底要不要?”刘承祖一进门,王敏之就冲他嚷起来。刘承祖也不理会,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去,可是,很快像被针刺着似的弹起,随即将弄皱的被单理清,转身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了。 “老伙计,怒气伤肝。你知道,今年毕业班六个班,哪有这么多过硬的老师配备?你满意了别人就不满意,别人满意了你不满意,难啊!” “你不要打官腔,我又不是傻冒,别人害我,我难道不知道?只是你应该帮我讲句话才是。为了学校工作,我把101班拱手献出来,现在安排任课老师,重新配备我没有话说,可是,唐明峰是101班老任课老师,为什么要换掉?” “老伙计,你别问这么多的为什么,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你难道不明白?”刘承祖说着站起来,拍拍王敏之的肩膀走了。 第 9 章  内弟新屋落成,王敏之不得不请一天假去贺火。他顶着骄阳,匆匆往前走。一辆三轮摩托车在他身边停下来,邻居孙师傅喊坐车。王敏之迟疑着,孙师傅的车是出租的,自己坐了,不能不出车费。孙师傅似乎看透了王敏之的心思,就说:“我去修车,顺便带你一段路。”王敏之才放心地上了车。 “去贺火吧?做姐夫的,可要个大蟆蝈。” 王敏之不接孙师傅的话,昨天领到九月份工资,扣了借款和伙食费,只剩八十多块钱了。车停住,孙师傅说:“王老师,我在这里修车,不送你了。” 王敏之下了车,谢过孙师傅继续赶路。公路两边都是新修的楼房,瓷板贴面,豪华气派。改革开放也只十几年,怎么就冒出这么多的富人。内弟倪新祥靠承包建筑工程发了财,这些人又是怎样发起来的?王敏之边走边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不一会就到了倪新祥的新居。六层高楼在斜阳中闪闪发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屋前的空地上有个帆布大篷,里面一溜泥砖砌的灶,灶上摆着大铁锅,其中有个铁锅里,码着人头多高的木蒸笼。灶后面是一排案板,许多人在切菜。倪小艳正低头烧火,满头满脸的汗水和锅灰,几丝乱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模样有点滑稽。王敏之走过去,从裤袋里摸出餐巾纸要倪小艳将脸抹干净。倪小艳觉得无所谓,还是接过纸去胡乱揩了几下。王敏之有点可怜妻子,大热天的,谁愿意当这个烧火佬呢? “你去休息一会,我替你烧。” “烧火累人不死。你领到多少工资?” 王敏之把袋里的钱掏出来,伍元以上的票子全给了倪小艳。 “只这么多?”倪小艳数了数,疑惑地望着王敏之。王敏之说小芹交学费借的钱扣了。倪小艳愁容满面嘀咕道:“不知小蓉小飞他们拿多少?” “我们无法同他们相比的。” “比是无法比,太少了惹人笑话。” “你身上有多少?” “卖香蕉的本钱是妈妈的,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只聚了三百块钱。” 王敏之心想,不过拿三百吧。但他没说出来,人情往来素来由妻子作主。这时,岳母在喊王敏之,叫他跟一辆四轮车去拖桌凳。来到租桌凳的那户人家,像只胖鹅似的女主人将桌凳数目点给王敏之,叫他打了收条,就同司机挤眉弄眼上楼去了。王敏之一个人在四轮车上爬上爬下装桌凳,累得两眼冒金花。装好以后,高声喊师傅开车。没人答应,他就往楼上去找。走了五六级坎子,猛然想起什么,忙踅身退了下来。又过了一支烟工夫,司机打着哈欠走下来,自言自语说,这鬼天气,一坐着就打眼闭(瞌睡)。王敏之心里只是冷笑。 回到家,司机同别人抽烟聊天,王敏之站在车上拿着凳子却无人接。倪小艳走过来帮着接下来,边接边说,昨天拖了一天的桌凳,还要拖,不知有多少客。桌凳全卸下来,王敏之就往新屋里搬。岳母告诉他,二楼三楼都摆满了,要上四楼。王敏之扛着桌凳经过大厅时,见有两桌麻将。男人的一桌有王敏之的两个妹郎,大妹郎薛一坤是王敏之的老对手了。十多年前,他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同王敏之争夺全城有名的美人倪小艳,结果败在王敏之手里。后来薛一坤娶了倪小艳的大妹倪小蓉。近几年,薛一坤承包运输公司跑广东的长途客车,很快就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腰包里到底有多少票子。这个时候,他正豪气地在桌上锤了一锤。这个王敏之懂,说明赌注加大了一倍。跟着锤的是小妹郎赵秀刚,他是开副食批发店的,据说银行存款不少于五十万。女人那一桌有倪小艳的妹妹小蓉、小飞,两人穿金戴银,一身的珠光宝气。王敏之想起自己的妻子,不觉惭愧不已。他默默地搬着桌凳,直到吃晚饭,桌凳才搬完。 吃饭时,妹夫妹妹们向王敏之点了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刚吃完饭,岳母又叫王敏之跟四轮车去拉酒。赵秀刚对司机说,他店里没有开口笑酒,现在的酒席不上开口笑不像样子,已经和林老板讲好了的,只管去拉。说完又打牌去了。王敏之跟车到林老板副食店拉了二十件开口笑回来,倪小艳要带小芹回家,他就接了倪小艳烧火的工作。 到了十一点钟,厨子师傅完成了工作要回家。岳母与倪新祥走出来,岳母提了一竹篮糖果,除了王敏之,厨房里做事的每人一兜兜。倪新祥不管男女,每人一包精装白沙烟,主事的师傅多给了一包。师傅走时交待,厨房要安排一个人守夜,怕有野狗。王敏之的确累了,身子像散了架似的,正准备提出回家去,岳母却安排他守夜。他不好推脱,只好答应。 “我给你拿兜糖来,嚼着醒眼闭。” 王敏之从岳母手里接过糖果,找了个凉快的地方坐下,剥了颗纸包糖慢慢嚼,就是嚼不出甜味来,口里浆粑浆粑,又苦又涩。夜渐渐深下来,汗透的衣服粘贴在身上,腻腻的难受,手往脖子上一抹,一卷一卷的汗垢随即落下来。麻将的声音是那样爆脆脆的刺耳。他靠在墙上,仰头去看那黑蓝色的天空,闪耀着无数的星星,宝石似的,珍珠似的,纽扣似的——那就是郭沫若先生所描写的街市?那就是牛郎织女提着的灯笼吗?那至高至远的光点,是怎样的灵物?那深邃的慧眼,世界上的先知,正以闪烁的语言无声昭示着人间种种灾难和无法预知的秘密?后来,他看见一只狗,一身的黑毛像一团浓烟,圆睁着星星般的眼睛,亮着獠牙,吊着红红的长舌头,从天上向他直扑而来…… 王敏之一惊,醒过来了。麻将的声音消失了,到处静悄悄的,头顶那盏100W的白炽灯泡,滋滋的燃烧着。 鸡叫第三遍,岳母起来了,叫王敏之去躺一会。王敏之寻了张床躺下,鞭炮声震天动地响,根本无法入睡。 第 10 章 岳母来叫的时候,王敏之好久爬不起来,咬牙爬起来,四肢酸痛得好像不属于自己的。岳母安排王敏之到菜市场去买猪杂,不管价钱高低一定要买到。王敏之骑了一辆单车就走,眼前一黑,差点从车上栽下来。他立即刹住车下来,站了好一会,然后骑车赶到菜市场。卖肉的刚刚到,可做猪杂生意的早就等在那里,王敏之无法沾边,只好把价钱抬上来。人向利边行,卖肉的一个个从生意人手里夺过猪杂,卖给王敏之。 王敏之回到家里,正同倪新祥结算,厨子师傅说,辣椒粉没有了,等会炒菜要用。王敏之骑车去了。买回辣椒粉,大师傅又说要买醋。王敏之又屁颠屁颠去了。买醋回来,大家都在吃面。倪小艳给王敏之端了一碗。王敏之一点胃口也没有,还是霸蛮吃了些。 贺火的亲友陆续地来了。不看别的,只看来客手里的炮火,就会明白客人的身份。有钱人一大盘的炮火,在街口就响起来,拖着一路的弥漫硝烟,主人老远就接着了,像迎财神似的迎进屋去。没钱的拿挂一千响或五百响的电光泡,走到新屋门口,抖抖索索扯开红色包装纸,用燃着的纸烟点起来,噼噼叭叭几下就响过了。主人在新屋门口招呼一声,递上一支烟。要是遇上假冒伪劣产品,只出烟不冒火,偶尔“啪”的一声打屁似的,客人尴尬得头上冒汗,手足失措,主人站在门口,眉头皱起一把锁。 王敏之知道,这样的亲戚都是岳父老家的。岳父老家在偏僻的农村,亲戚是清一色的泥腿子。岳父在世时,岳母对这些穷亲戚还能勉强接待,岳父去世后,就没打算同他们来往。她嫌那些傻里傻气的乡巴佬习惯,不说别的,就是那一脚板的黄泥,常把干干净净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这次儿子进火,请帖一张也没发到乡下去,可是这些乡下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日子,不通味地来了。王敏之最理解乡下人,他们重的是情,认为怎样怎样的骨肉亲情,不来贺火说不过去。可城里人重的是钱,这一点乡下人也明白,所以平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吵烦城里亲戚的。 王敏之正在瞎想,倪新祥跑来对他说:“这些人真是,本来没打他们的算盘,一下来了这么多,不是添乱吗?桌子肯定少了,我刚才打电话同人武部招待所讲妥,要六套桌凳,你到街上叫台四轮车拉回来。”王敏之从倪新祥手里接过十元钞票匆匆走了。 王敏之拉桌凳回来,正准备卸车,听见街口的炮火煮粥似的响起。岳母忙叫师傅把车开过去一些,别碍着。师傅立马开过去十多米。鞭炮声越来越近,王敏之抬眼望去,前面两个人各端一盘石磨般的鞭炮,鞭炮后面的硝烟里,薛一坤和倪小蓉,赵秀刚和倪小飞各抬着一块镜屏走过来。镜屏里有四个用百元钞票镶拼的大字,分别是“紫微高照”和“华堂生辉”。亲戚和邻居都聚在那里看热闹,议论纷纷,都说薛姐夫赵姐夫如何了得,那四个字只少也要八千块钱。王敏之很不是味道,悄悄地躲开了。 鞭炮声静了下来,王敏之要司机倒转车。这时,看到倪小艳和岳母在一个角落里嘀咕着,岳母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票子交给倪小艳,说了几句什么话,王敏之隐约听到三个字“别出丑”。王敏之不去管他们的事,见四轮车已退到门口,就去卸车。倪小艳从他身旁走过时,眼圈红红的,刚才可能哭了。卸完车交运费时,司机却要十二块。王敏之坚持只给十块,因为开始讲好的。师傅说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要加钱。两人争执起来,王敏之说司机敲竹杠,司机说王敏之铁鸡公。倪小蓉正好走过来,添了两块钱给司机,司机才开车走了。 开席时,王敏之和倪小艳没有上桌,他们跟厨房打杂的师傅一道忙得晕头转向。只听见大厅里薛一坤洪钟般的声音在说话:“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佳宾……”王敏之想,如果这番祝酒辞由他去说,能说得这样字正腔圆,满室生辉吗?钱是人的胆啊!菜出齐了,他们就同师傅们一起吃饭。有个师傅问王敏之,主人家一天付他多少工钱。王敏之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一个师傅骂道:“你没长眼睛,这是王姐夫,是教师。”那个人忙道歉,要王敏之不要见怪。王敏之连忙说:“没关系。” 酒席散后,王敏之又去送桌凳。送完桌凳已经暮云四合,他晚饭也不想吃,同小舅子打了一声招呼就回了家。进户见倪小艳正用筷子在一铝盆剩菜中挑选出肉块,放到水里洗净后用油炸。王敏之累得话都不想说,洗了澡就睡下了。倪小艳上床时弄醒了他。 “敏之,别教书了。” “你癫了?” “这世道没有钱简直没法活。” “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 “很好?这是人过的日子?你真是!一坤和秀刚都愿借钱给我们,秀刚还答应带你做副食批发,这样的条件还不好?你不出来,我一个妇人家怎么撑得起?我懂得你的性子,万事不求人,但这是人家主动帮我们的。” “我不是不想赚钱,但是,我是那块料吗?” “谁生出来会做生意?还不是学会的。” “一条虫只蛀一条木,我这个人生出吃粉笔灰的命。” “你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王敏之翻转身子不理睬倪小艳,倪小艳也给了王敏之一个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