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邱浩天走出校门,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子,在一个破败的院落里和日本人前田二男接头时,王小羊正在邱浩天的家里,偷偷摸摸和他妻子的外甥女林美娜私自幽会。 王小羊是济南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而邱浩天则是这所学校的日语教师。刚认识的时候,王小羊与邱浩天并没有多少接触,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孤独也有些怪异的日语老师,和大多数不甘心奴化的学生一样,王小羊谈不上一点儿尊敬,更说不上有什么喜欢了,许多次,他都设法逃他的课,躲到宿舍里专心临摹高更的印象画,当然如若被那个日本人学监逮住,一顿严厉的呵斥是避免不了的,弄不好还会得到一顿暴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小羊竟改变了对邱浩天的印象,并渐渐成为了他的心腹。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在日本留过学的家伙原来是一个有强烈爱国心的人,而且他断续流露出的理想和追求也让他觉得那么新奇远大,无形中受到了他的强烈吸引,最终成为他义无反顾的追随者。可以更明确一点说,王小羊成为了中共地下党员邱浩天在省立师范学校发展的唯一一个预备党员。按照邱浩天的设想,他所在的这个联络站还要充实更多的力量,但他没有来得及做完这些工作,便在和前田二男接头的那个日子里不幸遇难。 对于日本人前田二男,王小羊没有丝毫关于他的信息,尽管他已经成为中共济南联络站的正式成员,但几乎所有情报都是邱浩天一个人掌握的,并不是他不信任王小羊,而是党的保密制度不容许他这样做,对此,王小羊完全能够理解,并愈发增加了他为党工作的积极性。早晚有一天,他信心百倍地对自己说,你会独当一面。但就在他准备迎接党更加严格考验的时候,他的直接上级、唯一的联系人邱浩天却在接下来的这一天离他而去,他的所有想法都不得不戛然而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王小羊是知道邱浩天去取情报的。这天,是他们例行见面的日子,上完一节美术课,他就急匆匆地来到邱浩天家。邱浩天正要出门,见他来了,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出去一趟,你守在这里,我不回来,你不要走开,听明白了没有? 看着他脸上格外严肃的表情,王小羊意识到今天的任务非同小可,不禁也警觉起来。您放心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邱浩天又郑重地看他一眼,便大步走出了门去。 王小羊傍在门边,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心里隐隐觉到一丝不安。但随着林美娜的到来,这丝不安也被他不经意地忘到了脑后。 林美娜是邱浩天妻子的外甥女,王小羊也是在邱浩天家和她认识的。林美娜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和王小羊算不得同学,但由于两人学的专业相同,又同是一个年级,加之他们和邱浩天的关系,便互相觉得亲近了许多。而且王小羊看出来,林美娜尽管不太关心时事,但思想并不老旧,对日本人的奴化教育也十分反感。也正由于此,两人的话题便多起来,久而久之,便慢慢发展成了恋人关系。邱浩天没有阻拦他们,但却悄自警告王小羊,不要把他们从事的秘密活动告知林美娜,虽然林美娜不会成为他们的敌人,但在日本人防守严密的沦陷区,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王小羊正觉得无聊,林美娜一来,就感到眼前一亮,精神一下子被她靓丽的打扮吸引住了。其实天还没有真正热起来,但林美娜已经褪去了冬装,上身穿一件单薄的毛衣,下身是一袭拖脚的长裙,显得亭亭玉立,风姿卓越。王小羊很久没见她这样打扮了,禁不住上下盯着她打量。 林美娜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举手在他眼前晃一下,行了,我又不是个怪物,值得你这样看吗? 王小羊这才掉开眼睛。冷吗?他也抬起手,在她身上按一下。 林美娜拨开他的手,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裹着你那件长袍…… 王小羊不禁有些脸红,是的,自己能够穿出来的衣服也就这么多,哪里及时换得下来呢?而林美娜却就不同了,本来家境殷实富足,父母又一直娇惯她,自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了。想到这里,他便有了些不快。 林美娜看出了他情绪的变化,急忙拉住他的手。我一穿上这身衣服,她有意用娇滴滴的口气说,就跑来找你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神色,王小羊的心情也很快平复下来。不管怎么说,他告诉自己说,有这样一个美好的人青睐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两个人避开邱浩天的妻子,躲在屋内相互拥抱、亲吻……。缠绵了很大一会儿,两个人才慢慢分开来。 林美娜有些无所事事,忽然头一歪,朝他提议说,对了,我们去千佛山踏青吧? 去千佛山……踏青?王小羊莫名地看她一眼。 是呀,林美娜悠荡了一下裙子的下摆,春天来了,千佛山上的花儿兴许都开了吧?我们也该好好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景了。 王小羊朝门外看一眼,丝毫没有感到春天的气息。他用嘲讽的口气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美景让你享受? 林美娜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说,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到大自然中……,对了,你不是喜欢美术吗?你可以到野外去写生呀。 王小羊想到邱浩天临走说过的话,便坐住身子不动。我没有情绪,他摇摇头说,不想去画什么…… 你是不想和我一块出去吧?林美娜不高兴地说,是不是我一来你就没情绪了? 王小羊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在他们为出不出去踏青而争论的时候,邱浩天也早就来到了接头地点,在一个墙角里蹲下身,耐心地等待前田二男的出现。这是一个废弃的院落,居于小巷最里面的隐秘处,远离大街上的闹声,一般人轻易不会进到这里来。邱浩天看看怀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前田二男还没有到来,以前,他可是从来没有不准时过。是不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有些焦急起来。 邱浩天等待的这个前田二男是在陆军医院工作。两年前,邱浩天通过在日本留学期间结识的进步人士,与前田二男接上了关系,逐渐把他争取到反战阵营中来,成为中共安插在日军内部的有效耳目。自从投诚以来,前田二男已为我方传递了好几个有价值的情报,为中共领导下的抗日武装在敌后开展游击战、粉碎日军进攻提供了大力帮助。上级很重视前田二男这条线,一再告诫邱浩天要和他保持畅通联系。前些日子,前田二男也向他发出信息,说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要传递出来,由于事关重大,他要认真核实一下,不得不延缓几天,所以那次见面,前田二男没有向他透露情报的任何细节。想到这里,邱浩天不禁感到后悔,为什么没有让他把情报的内容说出来?一旦发生了什么不测,自己这边也好制定一个应付的预案,可现在……。他心里越加有些紧张。 时间又过去了几分钟。邱浩天不敢再等下去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赶快离开这里。他站起来,并掏出手枪,一边机警地四处张望,一边试量着往外走。就在这时,从巷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从凌乱的节奏判断,那个人是一溜小跑着过来的。邱浩天急忙缩回身去,并听出这个疾步跑来的人就是他等待的前田二男。但按规定来说,他是不该这样仓促跑来接头的,除非他真地遇到了麻烦……。坏了。他闭了一下眼,终于明白了他迟迟不来的原因。 前田二男没有进院来,甚至没有停脚,只是在经过倒塌的院墙时,急快地朝里看了一眼,目光一落在他的身上,就迅速把左手举起来,朝他轻轻地一抛。我被宪兵跟踪了,他低着声说,我引开他们,你快把情报送出去。说罢,他就挥起右手中的匣枪,朝后面开了一枪,迈着大步朝巷子深处跑去。 邱浩天蹲下身,把他抛出的那个纸团攥在手里,随即缩起身子,在墙角的灌木丛中藏好。前田二男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更多杂乱的脚步声便从后面跟上来。邱浩天知道,日本宪兵也来到了院墙外。 我在这里呢,前田二男用日本话喊道,有本事你们追上我呀。随着他的喊声,又有两声枪响传来。 日本宪兵没有犹豫,便从院墙外跑过,直朝前田二男跑去的方向追去。八格牙路——。日本宪兵也恼怒地叫喊,并放出一排密集的枪声。 邱浩天闭了闭眼,前田二男为了掩护自己,主动把敌人引开了,从那些不断响起的枪声判断,他是凶多吉少了。前田君……。他在心里抖抖地喊道。 等巷子里平静下来,邱浩天展开那个纸团,只扫了一眼,便一下子骇住。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条万分重要的消息。为避免发生意外,他把纸条重新团起来,径直塞进了嘴里,然后钻出灌木丛,从院墙的豁口里跳出去,轻抬脚步,悄悄朝巷子的另一端跑去。 来到巷子口,邱浩天还是有些大意了,以为日本宪兵都去追赶前田二男了,脚没停步就走出了巷子。这才看见,外面还站着两个日本宪兵,正持枪把守着巷口。邱浩天急忙缩回身子。但还是被那两个宪兵发现了。什么的干活?一个宪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喊道。 邱浩天没敢丝毫停留,回身便朝巷子里跑去,同时把手枪的保险打开。 站住。日本宪兵叫喊着,从后面追上来。很快,枪声也响起来,子弹打在他身边的墙壁上,撞击出一道火光。 邱浩天不敢大意,果断地将含在嘴里的纸团吞进了肚子里。前面又到了那个他用于接头的院子。他不敢再往巷子深处跑,大部分宪兵刚刚过去,听到枪声会返回来,两头一夹击,他就插翅也难逃了。怎么办?邱浩天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重新跳进到院子里。反正这个院子已经毁坏,那边的院墙也不高,干脆从墙头上跳到那边去,兴许还能找到条活路。 别让他跑了。日本宪兵加快了追赶的步伐,很快便也来到了院墙外。枪声更急地响起来。 邱浩天刚攀上那边的墙头,一颗子弹就击中了他。他觉得后背上一麻,像是一块石头落在上面。他差点从墙上掉下来,赶紧在两手上用力,紧紧抓牢墙上的砖头,身子往上一挺,便让两腿越过了墙头。随即,他的整个身子便落到了墙那边的地下。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一个孩子从屋门里跑出来,霍地停在门台石上,瞪大两眼,惊骇地看着他。 邱浩天没有理会他,从地下爬起来,拖着有些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朝院门口跑去。他知道,自己不仅中了弹,还摔坏了腿。 好在院门外是另一条巷子。日本宪兵已被他甩在后面。他靠在墙上,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才试量着朝巷子里走。他的身子变得更沉,两条腿似乎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意识也有些恍惚,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坏了,他在心里说,我怕是回不去了…… 邱浩天脚步踉跄地走出巷子,正好一辆人力车从街上跑过去。车——。他艰难地喊出一声,便扑倒在地下。 对于邱浩天的这番遭遇,王小羊一无所知。此时,他还在邱浩天家里和林美娜闹别扭呢。 王小羊牢记邱浩天的嘱咐,无论如何不能跟林美娜出去游玩。林美娜失望之余,不禁怨恨起他来。我就知道你不愿跟我在一起,她哭啼啼地说,要知道这样,我何必来找你…… 王小羊见不得她这种委屈的样子,想安慰她一下,也替自己辩解一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不能违背组织纪律,将自己和邱浩天的约定说出来呀。 正在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最要好的同学李灿辉慢悠悠地走了进来。邱老师不在家?他探头探脑地问道。 李灿辉和王小羊是同班,且两个人同住一间宿舍,平日里不仅一起上课,还一起吃饭,所以也就非常要好。但对已经从事地下工作的王小羊来说,他与李灿辉的交往还仅仅局限在生活层面,对于思想和精神等更重要的东西,他们却找不到多少共同点。李灿辉是那种不大过问世事的人,只是一门心思地埋头读书,想为自己争取一个较好的前程。前些日子,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教育厅给学校框定了几个留学日本的名额,大多数同学对此嗤之以鼻,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李灿辉却认为机会到了,将学习的兴趣都转移到一向不为他看重的日语课上,无形中也与日语老师邱浩天接近起来。但他的种种努力却遭到了邱浩天的冷落,每次前来拜访,都被邱浩天以“有事”为由打发回去。大智若愚的李灿辉并不以为意,依旧不屈不挠地前来纠缠,弄得邱浩天真要拿他没办法了。 灿辉,王小羊告诉他说,看来你又要扑空了,邱老师真地不在家…… 李灿辉相信了他的话,却并没有立刻离去的打算。没事,他笑笑说,我等邱老师回来。说着,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林美娜也认得李灿辉,兴许是为了有意气一下王小羊吧,竟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两个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她竟突然对他发出了邀请,李同学,如果你有时间,跟我一起出去踏青好了? 踏青?李灿辉也有些吃惊,你是说到城外去玩儿? 林美娜点点头,是呀,愿意跟我去吗? 李灿辉没有立刻表示什么,掉头看了王小羊一眼,你去吗? 王小羊笑咪咪地说,我有事,就不随你们去了。 你不去,李灿辉有所顾忌地说,我怎么好一个人跟林小姐去…… 王小羊故作大度地摆摆手,没关系,你尽管跟她去好了。 听他这样说,林美娜掉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同学,她又拉了他一把,走。 李灿辉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我本来也要等邱老师回来的……。他朝她解释说。 林美娜有些恼怒。爱去就去,不去拉倒。她甩开手,大步走了出去。 李灿辉又看看王小羊,你看,你看…… 去吧,王小羊使劲摆摆手说,只管去就是了。 那我就去了。李灿辉终于做出决定,也朝门外走去,林小姐,等等我——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王小羊重重地叹一口气,将一直端着的架子放下来,用两手抱住头。这一刻,他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就在这时,摆放在条几上的自鸣钟发出了响声。王小羊从头上放下手,瞟钟表一眼,在心里自语一句,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林美娜和李灿辉离去一刻钟后,他的老师兼上级邱浩天才回到家来。 邱浩天是被一辆人力车送回来的。那个黑黝黝的车夫把他扶进家门时,邱浩天已经陷入到轻度昏迷中。他受伤了,车夫告诉王小羊说,恐怕快要不行了…… 王小羊接住邱浩天的身子,才猛然发现,他后背的衣服破了一个洞,黑红的血水从里面缓缓流出来,染红了他的一条腿,而他那条腿也拖在地下,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怎么回事?王小羊带着哭腔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车夫抖动着嘴唇说,他在街上喊住了我,我才把他……。说到这里,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得走了,要是让日本宪兵逮住,我也得把命搭进去……。他边说边退出门去,拖起车子,一溜烟地跑走了。 王小羊从他身上回过头,又紧紧盯住邱浩天,老师,您这是怎么了?他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这时,邱浩天的妻子听到动静,从另一间屋里跑出来,一见他满是血迹的样子,也大吃一惊。浩天,她扑到他身上,用力摇晃他,你怎么啦?你快醒醒,你到底是怎么了? 邱浩天躺在椅子里,慢慢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有些僵硬的目光从妻子身上划过,最后停在王小羊脸上,暗淡的目光霍地一亮,小羊…… 老师,王小羊朝他凑近一下,您快说,发生了什么事? 邱浩天刚要说话,却又意识到什么,又转向妻子,淑娴,你回避一下,我和小羊说句话。 你都这个样子了,张淑娴带着哭腔说,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邱浩天闭住嘴巴,又坚决地摇晃了一下头。 见他这样,张淑娴只好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退回到里屋去。 她的身影一消失,邱浩天就紧紧地盯住王小羊,小羊,我可能不行了,你要…… 老师,王小羊的泪水流出来,您…… 邱浩天打断他的话说,你听我说,我得到一份万分重要的情报,不能亲自送出去了,你要替我…… 王小羊使劲点点头,好,我来替你完成任务。 邱浩天一字一句地说,日本人要在鲁西一带进行一次生化武器作战……,屠杀我抗日军民…… 什么?王小羊也大为震惊,生化武器作战? 是,邱浩天点点头,这是一次极其秘密的行动,日本人正在全面部署,几个月后就会实施…… 是这样?王小羊倒吸着冷气说,他们真是太狠毒了…… 我不行了……,邱浩天咳嗽了一下,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喘息更为困难了,你要,你要…… 王小羊接过他的话说,您放心吧,我会把消息送出去。 邱浩天欣慰地咧咧嘴,忽然眼睛一闭,便又昏迷过去。 老师,王小羊摇摆着他,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把情报送到哪里去? 邱浩天终于又睁开了眼,目光死死地盯在他脸上。送到,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含糊不清地说道,送到……,送到……。他的话没有说完,眼皮便再次合上,头也歪到了一边。 到底是哪里?王小羊大声喊道,告诉我,到底是哪里? 邱浩天直挺挺地躺在椅子里,再也不能回答他的话了。 听到王小羊的喊声,张淑娴又从里屋内冲出来,紧紧地把邱浩天抱在怀里。老邱,她泣不成声地哭道,浩天…… 王小羊从已经死去的邱浩天身上收回目光,掉转回头,直直地望向屋外,望向远处看不见尽头的天空,在心里一遍遍地问道,哪里,到底是哪里? …… 第二章 第二章 黎明时分,同宿舍的学生起床后,都稀稀拉拉地出了寝室,到操场去上早操了。王小羊却依旧躺在板床上,身子一动不动。其实一个整夜,他都没怎么睡着,脑子里满是邱浩天死去的情景和他交给自己的任务,天亮后才感到了困倦,像逃那些该死的日语课一样,他也不想去上这个早操了。 李灿辉走到门口,又返回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哎,上操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快起吧。 王小羊睁开眼,草草地看了他一下,又立即闭上了。我不去上了。他赖赖地说。 这怎么行?李灿辉担忧地说,让那个日本学监逮住了,你会受到惩罚的。 管他呢,王小羊摇摇头,依旧闭着眼皮不动,你快去吧,我要睡一会儿。说罢,他就把身子冲向了墙壁。 李灿辉叹口气,只好一个人出了门去,并把门板紧紧合上。 宿舍内安静下来。王小羊的困意却又很快消失了,脑子里重新涌动着那个困扰他的问题,如何完成邱浩天交给自己的任务,也就是说,他该把邱浩天提供给自己的情报送到哪里去?自从他参加地下工作以来,除了邱浩天外,还没有接触过组织内的其他任何一个同志,也许自己的资历不够,每次执行任务时,邱浩天都亲自出马,最多让他探望一下风声,整理一下文件。好好磨练自己,邱浩天不止一次地安慰他说,你会被派上大用场的。经过一年多来的考验,邱浩天终于觉得他进步成熟了,不仅将他发展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还流露出要让他单独执行任务的意思,就在前几天,也就是他外出接关系的时候,还拍着他的肩头说,等下一次,就该轮到你去执行了。……王小羊想不明白,邱浩天所说的“下一次”就是现在自己面临的这个任务吗?这也未免太过艰巨了,因为他不知道要把情报送到哪里去,又怎么能圆满地完成呢?一想到这里,王小羊就再也闭不上眼睛了。 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宿舍的门板被一只白手推开了,随即,一个矮瘦的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王小羊一惊,意识到这是那个叫木村义邦的日籍学监查房来了,急忙爬起来,抓起衣服,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 木村义邦走过来了。八格,他先用日语骂了一句,随即又用中国话说,你的,为什么不去早操? 王小羊急快地想了一下说,我、我感冒了…… 感冒我的不管,木村义邦不讲道理地说,但学校的纪律不可违反,早操的耽误了,必须接受惩罚。说着,就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把他拖下床来。 王小羊没有站稳,一下子歪倒在地下。用不着你拉,他反抗地抬了一下胳膊,我自己能走。 看他桀骜的样子,木村义邦火冒三丈,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就在他脸上打了两个嘴巴,八格,敢抗拒我的人,统统没有好下场。把他从地下拖起来,扭动着胳膊,磕磕绊绊地押出屋去。 来到操场上,同学们已经跑完了早操,正排成长队,对着东方初升的日头,一边遥拜一边歌唱《大东亚进行曲》。这是学生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看到王小羊被押到操场上来,一些学生扭过头来看他,被身边监视的日籍教师厉声喝住,赶紧又把脸转向东去。 王小羊的嘴被打破了,舌头上全是腥咸味。听着怪里怪气的《大东亚进行曲》,他越发觉得不舒服,张开嘴,奋力朝地下吐了口血水。 你的,木村义邦指着他的额头说,给我绕着操场跑步,跑不完五圈,不许停下,明白? 王小羊又闭住嘴,没有回答他的话。 快跑。木村义邦又踹了他一脚,才愤愤地走到一边去。 没有办法,王小羊只好懒洋洋地抬起脚,绕着长大的操场跑起来。他娘的小鬼子,他在心里骂道,等哪一天落到老子手里,不收拾了你才怪哩。 木村义邦站在操场边,摘下白色的手套,在手心里抽打了几下,然后叉开两腿,挺直矮矬的身子,瞪圆两只三角眼,直直地盯着他。 学生们唱完了《大东亚进行曲》,又排队聚拢到旗杆下,面对着貌似国民政府的“国旗”,再次合唱伪政府的“国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又是一串杂乱的怪声传来。 王小羊一边跑动,一边抬起头,望着那面在晨风中瑟瑟抖动的所谓“国旗”,在心里发着冷笑。真是怪事,南京伪政府居然也把“青天白日”旗作为“国旗”,只是在上面加了一块三角黄布飘带,上书“和平、反共、建国”字样,像一条赖唧唧的小辫子。还有那首出自《尚书》的《卿云歌》,竟然也拿给伪政府当《国歌》了,简直是糟蹋祖宗呢。他娘的,王小羊再次往地下啐口唾沫,早晚有一天会把这些东西除掉,还中国一个清明的新世界。 同学们唱完了“国歌”,王小羊也跑完了五圈惩罚操,经木村义邦许可,站回到同学们的队伍间。怎么样?李灿辉低下声说,没有累坏吧? 王小羊大口地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我就说过,李灿辉埋怨他说,讨懒会受到惩罚的,可你不听我的…… 王小羊有些恼怒,使劲踢了他一脚。 这时,木村义邦走到了队伍前面,用熟练的中国话对学生进行“训示”,自然还是那些言不及义的老调子,什么中日亲善啦,什么共存共荣啦,什么建设东亚新秩序啦……。日本籍教师几乎每天都要讲上一遍,学生们的耳朵差不多听出了茧子,已经没有几个人再相信这些骗人的东西了。木村义邦每说一句,队伍中就有人悄声反驳,既然中日亲善,你们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既然共存共荣,你们为什么把中国搞得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既然要建设东亚新秩序,你们为什么发动侵略战争,让东亚陷入无节制的战火和灾难? 行了,胆小的李灿辉警告那些人说,别再惹麻烦了,刚刚王小羊受到了惩罚,你们还要…… 但没有人理会他。王小羊看着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木村义邦“训示”完毕,学生们便又排着队来到一面照壁前,对画在上面的孔子像进行祭拜。这也是日本人规定的早间课目,企图用“同文同种”的骗人伎俩,达到从文化上奴役中国学生的罪恶目的。 吃过早饭后,要正式上课了。王小羊没有心思到教室里去,打算继续逃课。李灿辉怕他再吃亏,主动到辅导员那里替他请了假。王小羊一个人待在宿舍内,面对着墙壁上那幅始终没有临摹完毕的《塔希提女人》,困倦很快便笼罩了他。由于早晨跑得太过疲累,他真的该好好睡一会儿了。 在不算很深的睡眠状态里,王小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遥远的塔希提岛。呀,传说中的塔希提岛实在是太美了,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到处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棕榈树、椰子树、芒果树、香蕉树和面包树,一排排屋顶镀锡的茅草房点缀在绿草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亮。这美丽无比的景致一如仙境,怪不得人们称这里为“人间的天堂”,怪不得高更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并不忍离去。王小羊忽然看见,在一棵巨大的木瓜树下,他心中的偶像高更正偕同一个身穿草裙、皮肤黝黑的毛利女人,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大师,王小羊在心里念叨一句,我来了……。便迎着他们飞跑过去。就在他快要到达那棵木瓜树下时,高更却与那个毛利女人一起消失了。大师,王小羊停下脚,朝着遥遥的远处呐喊,你在哪里? 王小羊是叫喊着醒来的。醒来了,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他抹抹眼睛,又走到那幅没有临摹完的画前,去注目那个他似乎刚刚返回来的地方。当然,画上并没有诱惑他的高更,只有那个诱惑了高更的毛利女人。但他相信,高更就藏在这幅画后面,通过这个颇具原始意味的女人来向他述说那个地方的美好。 塔希提。 是的,那个叫塔希提的地方不但吸引了高更,更通过他,也一度吸引了刚开始走上人生之路的王小羊。那段时间里,王小羊一心要当一个画家,一个在当时的中国来说还很稀奇的“印象派”画家,一个像高更那样用自己漫长的一生去践行理想的艺术家。为此,他也曾经寻找过属于自己的塔希提,并做好了背起行囊孤身一人走遍天涯的准备。这个世界太丑恶了,他不止一次地对好朋友李灿辉说,我就是走到天边,也要寻找到那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这种实践,就阴差阳错地走进了邱浩天所代表的那个阵营中来。也许这也是一种命数,回顾自己人生道路上的这一重大转折,王小羊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因为你身处其中的现实还不容许你来成为高更。 王小羊不禁又想起了邱浩天的死亡,继而也又想起了邱浩天引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时的情景。那一天,因为一连多日的旷课,平时看起来较为马虎的邱浩天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叫王小羊的学生。课余时间,他主动走进他的宿舍,和他第一次单独见了面,也就在那一天,他看到了那幅他刚开始临摹的画作。你喜欢高更?邱浩天不动声色地问他。 对这个能把日本话说得那么熟练的中国老师,王小羊一点也不喜欢。但对于他对自己的造访,他却不能不拿出一点点恭顺的态度,毕竟自己旷了他那么多课,狠狠地挨他一顿训斥看起来是免不了了。是。他不置可否地回答。喜欢高更,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邱浩天没有再表示什么,又对那幅画看了一会儿,便做出了离开的架势。但在门口,他又扭过身来。你跟我来。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王小羊不知道他要自己跟他到哪里去,一时有些犹豫。 李灿辉跑过来推他一下,老师叫你呢,你快去吧。 王小羊只好随在邱浩天身后,出了宿舍,出了校区,直朝街上走去。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下来。 邱浩天这才停下脚。不用怕,他笑了一下说,我带你到我家去。 到你家……,王小羊有些吃惊,到你家干什么? 不干什么,邱浩天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们来聊一聊。说完,他继续朝前走去。 聊一聊?王小羊有些摸不着头脑,悄声嘟囔着说,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看到他走远了,他不得不跟上去。去就去,他在心里说,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正如他的预料,来到了邱浩天的家,邱浩天果然没对他怎么样,甚至没提一下他旷课的事。开始时,他和他讨论了一些有关艺术的问题。令王小羊想不到的是,邱浩天居然也对高更的生平和追求耳熟能详,一些关于艺术尤其是关于绘画的的观点也能让他信服。慢慢地,邱浩天便把谈话的重点转到了时事上来。小羊同学,他问他说,你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你能找到你理想中的塔希提吗? 这个,王小羊想了想,才鼓起勇气说,只要找下去,我想最终是能…… 可你到哪里去找呢?邱浩天打断了他的话说,多半个中国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你应该能够想像得出,在他们的严酷统治下,世界上还有那样美好的塔希提吗? 塔希提肯定不在中国,王小羊纠正他的话说,我的理想是到…… 邱浩天再一次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中国都成了这种样子,莫非你就扔下它不管了么?无论如何你也还是一个中国人,这点从你一生下来就无法改变了,你难道眼看着自己的同胞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却到遥远的天边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世外桃源? 面对这样的指责,王小羊不禁用嘲讽的口气反驳他说,老师一心一意地为日本统治者做事,我还以为你自己先忘了你是一个中国人呢。 听了他如此不礼貌的话,邱浩天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发火。很高兴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他反而朝他靠近了一步,这说明你还没有放弃斗争的勇气。 斗争?望着他脸上奇怪的表情,王小羊心里更加迷惑。 是呀,邱浩天点点头说,要想把我们这里变成塔希提那样的地方,我们除了斗争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和谁斗争?王小羊不明所以地说,和日本人斗? 话说到这里,邱浩天没有再和他进一步谈下去。以后再到我这里来,送他出来时,他又嘱咐他说,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问题探讨下去。 从邱浩天家出来后,王小羊觉得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先前颓废、沉沦和逃避的心态都正在一点点退往远处去。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话?此后的许多日子,他都在心里问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为这些问题困惑着,有了空闲的时间,他就悄悄到邱浩天家来,和他坐在一起,继续探讨那些让他激动心跳的问题。在一次次的谈话中,艺术话题很快淡弱下去,时政问题逐渐占据了他们更多的精力。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王小羊才知晓邱浩天的真实身份,也就在那一刻,他下定了追随他加入到抗战阵营中来的决心。又经过半年的锻炼和考验,他正式被邱浩天接纳为地下组织的一员,并被他发展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但也就在这时,邱浩天却不幸牺牲,他也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更为关键的是,他手中这份极其重要的情报该送到哪里去呢? 王小羊在烦躁不安中度过了一天。第二天是星期日,时间归自己支配,按说他该采取一下行动了,平时他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干,还要利用星期天,不是去邱浩天那里讨论问题,就是去找林美娜结伴游玩,现在有了如此重要的任务,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了,好像这个星期天成了他平生最为迷惑的日子。 同学们大概都有各自的去处,一大早就都不见了踪影。李灿辉要回家去取换季的衣服,也早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但临走时,看到王小羊迷离恍惚的样子,他又停住了脚。要不,他提议说,你跟我到城外去走一趟吧? 王小羊心里一动,是呀,与其这样在屋里待着,还不如跟他到外面去,不管怎么说,济南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中,自己没有和组织联系的任何线索,也就是说,组织的人是不会主动来找自己的;而城外却就不同了,由于很多地方都不在日本人手里,党组织或抗日武装会活动得多些,即使他们不认得自己,但起码见到他们的机会多许多……。没有犹豫,王小羊就答应了他的提议,跟在他的身后朝校外走去。 刚走出校门,他们就遇到了林美娜。星期天没有事干,林美娜也就想到了来找王小羊玩。听说他们要到城外去,林美娜也兴奋起来,非要跟在他们身后出去玩。看她急切的样子,王小羊用讥讽的口气说,怎么?那天踏青还没有踏够? 林美娜还没有回答,李灿辉就赶紧声明说,那天我们根本没有出去踏青,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是吗?王小羊还有些不相信。 不信你问林美娜,李灿辉解释说,我们还没有出这条街,林美娜就说不去了,她回她们学校去了,我也只好又走回来。 王小羊有些不解,为什么没去呢? 李灿辉叹口气说,这不是明摆着吗?林美娜不愿和我一起出去呗。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也又有些感动,瞟一眼林美娜,想和她说句温情的话,当着李灿辉的面却又没有说出来。 林美娜却不吃他这一套。李同学,他又转向李灿辉说,那天我没有让你陪我,今儿我补上,走。说着,她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大步往前走去。 王小羊被甩在了后面。看着林美娜故作傲慢的样子,他咽口唾沫,在心里对她说,瞧你那副德行。 李灿辉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王小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快步朝他们赶去。 李灿辉的家在城外不远的一个山坳里,日头还在东南方向,他们就赶到了那个叫李庄的村子。王小羊的家是在平原地带,林美娜更是生长在城市里,两个人对山区都感到十分新鲜。李灿辉懂得他们的心思,嘱咐母亲给他收拾衣物,并尽量做一顿好些的饭菜,便带领他们到山上去玩。 来到山上他们才知道,其实山区的春天早就来到了,尤其是朝南的阳坡上,树木都冒出了鲜绿的嫩芽,一些果树诸如桃梨杏之类,都开出了颜色不同的花朵,把山野装扮得格外艳丽好看。 林美娜非常高兴,像一只活泼的小野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碰见桃树,便采几枝桃花,碰见杏树,便采几枝杏花,不一会儿,她的手里便抓不住了,只好频频地往他们手里塞。真是踏青的好时候,她白一眼王小羊说,有的同学还说不愿出来呢。 李灿辉打着哈哈说,还说呢,我想跟别人去踏青,人家还不喜得带我去呢。 林美娜不好意思地说,李同学海涵,今儿就当我带你来的吧。 李灿辉认真地说,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我…… 在他们无聊斗嘴的时候,王小羊又想到了自己的任务,不禁转移话题说,灿辉,这儿,他朝山野里指了一下,这儿有没有什么……武装? 武装?李灿辉吓了一跳,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王小羊犹豫了一下,还是明确地告诉他,当然是指打鬼子的武装。 林美娜也不解地看他,你、你怎么想到了这个? 李灿辉惊慌地朝四周看一眼,摇摇头说,这个我可不知道…… 王小羊失望地叹口气,在心里说,看来依靠他们,是不可能找到组织的。 下了山来,他们沿着来路往回走去。就在快要走进村里时,他们突然发现了日本人,一队身穿白色防护衣的日本兵占领了村子,正在把各家的人驱赶出来,聚集到村东一个打谷场里。 怎么回事?李灿辉惊讶地说,他们为什么把人往场院里赶? 林美娜指出说,他们还带着防护面具,发生了什么事呢? 李灿辉看到自己的母亲也在被驱赶的人群里,轻叫一声,就要朝山下冲。 别去,王小羊一把拉住他,先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三个人在一堆石头后藏好,只是瞪大眼,直直地看着场院里发生的事情。李灿辉的身子一个劲儿打颤。 不一会儿,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在日本兵的逼迫下,被赶到场院里的老百姓一个个跪倒在地下,两手触地,高高地撅起屁股,不愿这样做的几个年轻人被日本兵的枪托打倒了。八格牙路。日本兵一边叫骂,一边强令他们采取这个不雅的姿势。一个小伙子突然爬起来,撞倒一个日本兵,撒腿朝场院外跑去。开枪。一个日本军官挥起战刀叫喊。另一个日本兵举起枪来,将那个小伙子打倒在地。 天哪。林美娜低叫一声,用两手捂住了胸口。 小伙子被打死后,其他的人不敢再动了,只能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下。随后,几个手持采便器的日本兵走过去,逐个扯下人们的裤子,不由分说对他们采便。 林美娜涨红了脸,急忙转过身来,大口喘着气说,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侮辱,李灿辉用拳头捣着地说,日本人竟然这样侮辱我们…… 王小羊看明白了,日本人这是在对人们进行采便化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心里发问,难道说这个村里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他们愤怒同时困惑不已的时候,几个在一边巡逻的日本兵发现了他们,等三个人反应过来时,那几个日本兵已经围住了他们。什么的干活?其中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的头目喝道,为什么不去场院里集合?你们良民的不是? 王小羊赶紧说,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仁丹胡子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的从哪里来? 王小羊朝济南城的方向指了指,我们是城里的学生。 学生?仁丹胡子围着他们转了一圈,突然把指挥刀往出拔了拔,你们学生的不是,一定是游击队的干活。 不是游击队,李灿辉举起两手申明说,我们真的是学生,不信我给你们说几句日本话。 噢,仁丹胡子感兴趣地看着他,你的会说我们日本话?说来听听。 李灿辉鼓起勇气,和他们说了几句日常的日本话。 岳西,仁丹胡子连连点头,把刀推回去,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朋友的干活。那几个持枪的日本兵也把枪放下了。 你们,李灿辉朝场院里指了指,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 这个村子,一个日本兵也朝村子指一下,发现了霍乱患者。 什么?王小羊三个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明白,霍乱可是一种急性传染病,如果…… 怎么会?李灿辉本能地摇头,怎么会呢? 应该是霍乱拟似患者,仁丹胡子纠正那个日本兵的话说,我们防疫部门来给他们采便化验,帮助你们支那人扑灭霍乱。 三个人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表示什么好。 日本兵放过了他们,继续绕着村庄巡逻去了。 我不相信,李灿辉抱起头,使劲摇摆着说,我们刚刚从那里出来,怎么会…… 就是,林美娜也不解地说,总不会我们也被传染上了吧? 王小羊想了一下说,这里原先出现过霍乱病吗? 李灿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先前我就不知道霍乱是怎么回事,上了学后才听说…… 这就怪了,王小羊再次朝村子里看,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 第三章 第三章 从李庄回来后,王小羊和李灿辉都有些心神不定,疑心自己会不会感染上日本人所说的霍乱病。但几天过去了,他们的身体都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后来见到林美娜,她也一切如常。联想到仁丹胡子说到的“拟似”二字,王小羊便断定,这不过是日本人所耍的花招。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干?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王小羊和他的同学当然不可能知道,日本人在李庄对拟似霍乱患者的检验,恰是他们将要发动的“鲁西细菌战”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让参与行动的部队来一次实战演习,积累经验,以便在霍乱病真正爆发时能够从容应对。尽管王小羊无法知晓事情的真相,但他毕竟掌握了那个“在鲁西一带进行生化武器作战”的情报,根据不多的一点医学知识判断,霍乱病菌不也属于生化武器的一种吗?而且在此之前,他也不止一次听说过日军在中国战区和根据地实施过细菌作战,联系日军在李庄的反常行为,他不能不前所未有地担心起来。 随着气温的一天天暖和,季节已经走到了春天的深处。王小羊不敢再做逗留,那份藏在他心里的情报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天不把它扔出去他就一天不安,鲁西一带的广大军民也就多一天危险。清明节这天到来时,他到墓地为邱浩天祭扫,似乎又一次听到他在质问自己,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有? 没有?王小羊只能这样回答。 为什么还没有完成?难道你要让情报烂在你肚子里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抗日军民受到敌人的屠杀残害? 我……。王小羊想说,我不知道该把情报送到哪里去。但他又没有勇气说出来,他知道,这无论如何不是他不行动的正当理由。 邱浩天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不禁失望地叹口气,难道活人会被尿憋死吗?如果知道你连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我又何必发展你为组织成员?我又何必把如此重要的情报交给你? 面对这样的指责,王小羊羞愧地涨红了脸。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好讲,为了能让九泉之下的导师兼上级闭上眼睛,他不再犹豫,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您尽管放心吧,我马上就会行动起来,不管克服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把情报送出去。 走出墓地后,王小羊就做出了离开济南,前往鲁西的决定。既然日军要在鲁西一带实施生化武器作战,那就索性把情报送到鲁西抗日根据地去。而且鲁西是他的家乡,到那里去找党组织,他还是有信心完成使命的。 王小羊没有回自己的学校,而是径直朝林美娜的学校走去。要离开济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他要和林美娜见一面,告个别,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是情人关系的,况且已经好上那么多日子了。 王小羊与林美娜的交往和他加入邱浩天的地下组织差不多处在同一个时间。他第二次来到邱浩天家时,就见到了林美娜,说起来,那是一个并不愉快但却印象深刻的见面。那天,王小羊心事重重地来到邱浩天家,想和他继续上一次未完成的谈话。但他走进邱家的院子,正要敲门,门板却霍地打开,一盆水兜头浇下来。他没有防备,被浇了个正着,头脸连同上半身的衣服都淋湿了。他退后了一步,抹一把脸上的水渍,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女端着一个空盆,正对着他发愣。 对不起,少女涨红着脸说,我没有想到外面有人…… 王小羊有些狼狈,抖抖水湿的衣服,不满地看她一眼,转身要往回走。 我不是故意的……。少女急忙跟出来一步,要对他再解释一句。 王小羊只好回过头,尴尬地朝她笑一下。没事。他故作大度地说。 你、你来有事吗? 我找邱老师…… 他不在家……,不过一会儿就回来,要不要进来等一等? 王小羊打量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你邱老师家的人呀。少女俏皮地说。 王小羊想了想,上次来时的确没有见到她。你是邱老师的什么人?他女儿吗? 是呀。少女点点头说,怎么?不像吗? 王小羊还没有说什么,邱浩天的妻子张淑娴就出来了。哎呀,看把你浇得……,她颇感歉意地朝他笑着,回头埋怨地看了少女一眼,又对他介绍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不会干活,毛手毛脚的…… 王小羊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邱浩天的女儿。可她为什么骗自己说是呢?他不禁瞪了她一眼。 张淑娴热情地把他让到屋里,又吩咐少女说,美娜,别愣着了,给小羊拿件干净衣服去。 很快,叫美娜的少女就从里屋拿出一件衣服,递到他手里说,快换上吧。 在王小羊换衣服的过程里,张淑娴到另一间屋去忙了,美娜却还站在他身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王小羊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两手变得僵硬起来,老是不能把她拿来的衣服穿到身上。 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美娜不禁捂住嘴,吃吃地笑开了。 王小羊有些恼怒,她不仅把自己浇湿了,还骗自己,这会又笑自己,实在是不太像话。今儿遇上你算是倒霉了。他气呼呼地说。 真小心眼儿,美娜止住笑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现在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见她说得爽快,王小羊心里的气也很快消除了。从内心里说,他倒是并不讨厌这个豁达、秀美的女孩子。 在等待邱浩天的过程里,他们随便闲聊了几句,互相得知学习的专业相似,又是同一级,一下子觉得亲切起来。王小羊也记住了她那个漂亮的名字:林美娜。 从那以后,王小羊每次到邱浩天家来,差不多都会遇到林美娜,他吃不准这是巧遇,还是林美娜有意来和他相见。两个人见了面,除了正常打招呼外,还会见缝插针地聊会儿天,每次都有些余兴未尽的感觉。久而久之,王小羊便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到邱浩天家去,就是为了和林美娜约会似的,也多了一份期待,如果一次没有见到林美娜,心里就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爱情么?王小羊不止一次地悄悄问自己。最终他只能明确地告诉自己,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牛郎和织女经历的那种叫“爱情”的东西。没想到,只能在书籍上看到过或在冥想中体味过的东西居然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正当王小羊和林美娜在爱情的道路上大步奔走的时候,他却要离开林美娜,去执行一件重要而隐秘的任务了。他真不忍心离开她,在这种动荡的日子里,每一次离别都可能发展成永诀,这次去执行任务会不会……。他又想到了先前那个一度诱惑着他的梦幻,像高更那样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塔希提,在那个远离世俗人间的地方从事令他迷醉的艺术创作,那时,他会带上心爱的女人林美娜,在那个地方把她连同自己都变成原始淳朴的毛利人……。可是现在,他却无意中闯进了邱浩天为代表的“革命者”生活,就像邱浩天一再告诫他的那样,作为一个革命者,不但要胸怀天下,全心为民,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还要遵守纪律,敢于牺牲,随时接受可能到来的危险和灾难……。想到这一切,王小羊越发渴望见到林美娜,好像自己不能再次归来了似的,脚步离开地面,急快地奔跑起来。 半个钟点过后,王小羊就来到了林美娜所在的省立女子师范学校门口。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生,是不可以随便到这个校园里去的,便径直走进门卫室,向一个值勤的老头说明自己的情况。好说歹说,老头让他在一个本子上登了记,打算放他进去了。但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日本人走了进来。一见他进来,老头立刻毕恭毕敬地站起来。 日本人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王小羊上下打量。你的不能进去。 王小羊一愣,为什么? 这是女子学校,日本人指着挂在门口的牌子说,男生的不能随意进出。 我……。王小羊张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本校尊崇东方道义的要谛,中国传统的美德,日本人摇晃着脑袋说,要让这个学校里的女子循规蹈矩,成为具有良善思想,遵守纪律生活的学生,所以严禁她们与男生的交往。 王小羊在心里说,真是虚伪透顶,你们在南京实施大屠杀,在占领区奸淫妇女的时候,怎么不循规蹈矩?怎么没有良善思想?怎么不守纪律生活?他明白过来,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一定是这个学校的学监。他不禁替林美娜感到担忧,在这样一些人的监督下,性格外露的林美娜是怎么度过她每一天生活的? 日本学监离开后,王小羊还不甘地在门卫室前溜达,难道就真的不能见到林美娜了吗? 老头看他可怜,忽然生出主意说,我给你找个学生问问。说着,他走出门卫室,朝远处一个女生喊了两声。那个女生走过来,老头把她领到王小羊面前说,让她给你传个信得了。 但这个女生不认识林美娜,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就帮我问一下吧,王小羊哀求她说,我有急事找她…… 女生皱了一下眉头,才不情愿地答应说,好吧,我去给你问一问,如果找不到可不怨我呀。 谢谢你,王小羊一迭声地说,太谢谢你了。 女生离去了好一阵子,校园里还没有林美娜的任何动静。王小羊快要绝望了时,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林美娜顺着一条甬路朝大门口走来了。他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上去。 小羊,林美娜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王小羊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来主动找她,不怨她觉得奇怪。我、我来看看你……。他有些口吃地说。 嗬,林美娜撇撇嘴说,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王小羊没有心思与她开玩笑,掉转话题说,你们学校可真严呀,差点让我见不到你…… 谁让你是男的呢?林美娜瞟他一眼,随即又叹口气说,那个日本学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千方百计不让我们和男人说话,谁要触犯了纪律,就会被他罚到操场上去跑。 王小羊不禁想到自己学校里的那个木村义邦。我们就不要站在这里了吧?他提出说,是不是到外面去转转? 好呀,林美娜爽快地说,我正想到外面去散散心呢。来到一个僻静处,她停下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下声说,告诉我,是不是想我了? 听她如此赤裸地说话,王小羊有些不适应,脸颊一下子热起来。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无奈林美娜攥得太紧。看她还在急切地等待他回答,他只好点了点头。 林美娜顺势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王小羊使劲挣开他的搂抱,别、别让他们看见了…… 看着他面红耳赤的窘迫样子,林美娜止不住大笑起来,看你害羞的样子,兴许到我们学校来上学正合适呢。 王小羊瞪她一眼,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她对自己如此的嘲笑,好像他这个来自乡下的青年真的适应不了城市生活似的。 看他不高兴了,林美娜又上前来,攀住他的胳膊说,别在街上转了,到我家去吧。她朝前指了一下,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王小羊急忙停住了脚。不,他本能地摇摇头,还是不去了吧……。是呀,他怎么能随便到她家去呢?听李灿辉说,林美娜生活在一个很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个资本家商人,光店铺就在济南有好几爿,想必是一个骄横世故的家伙。王小羊天生不喜欢这样的人,相信自己也肯定不被人家看好,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轻易到他面前去呢? 去吧,林美娜摇晃着他的手说,天不早了,中午让厨娘给你做顿好吃的。 不,王小羊坚决地说,我们还是在街上吃饭吧。 见他这样,林美娜也只好作罢。那好,她想了一下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尝一下济南的小吃。 一刻钟后,林美娜把他领进了一家不太大的饭馆。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了,一进去,老板就迎了过来,把他们领到一张桌子后,还让伙计倒了两杯茶。林美娜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没有征求王小羊的意见,就自己做主,点了一大盘宫保鸡丁、三个三鲜锅贴和两碗五香甜沫。 知道这菜为什么叫宫保鸡丁吗?林美娜用筷子敲敲盛鸡肉的盘子说。 王小羊摇摇头,不知道。 那我来给你说一说。林美娜有些显摆地说,其实这个保,不是煲,也不是爆。她边说边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这里面有个典故,清代的时候,有个山东巡抚叫丁宝祯,曾被赐封为太子太保……,太子太保知道是什么官职吗? 大概就是,王小羊试量着说,皇帝的老师吧? 林美娜点点头,没错,就是皇帝的老师,简称宫保。这丁宝祯经常琢磨吃喝,最喜欢家厨烹制的炒鸡丁,每次宴请客人,必上这道菜,久而久之,炒鸡丁就被人们叫成了宫保鸡丁,一时享誉天下。 原来是这样?王小羊恍然大悟。 今儿你也和巡抚大人共用一道菜了,林美娜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怎么样?不错吧? 是好吃,王小羊连吃了几口,又抬起头来看她,想不到你对这个还很有研究? 那是,林美娜颇为得意地说,我研究的美食多着呢,以后你多来,管保你三个月也吃不了重样的菜。 三个月……。王小羊不禁想到了自己即将去执行的任务,差点脱口而出,但他随即想到,这是组织交给的秘密使命,怎么能随便对他人说呢?他赶紧闭住嘴,想了一下,才对她说,美娜,我要回老家一次…… 回老家?林美娜有些意外,这时候回老家干什么? 我回家去取换季的衣服,王小羊撒谎说,并向门外看了一眼,天热了,我应该…… 你家离这里不是很远吗?林美娜不以为然地说,来回要耽搁许多时间的,现在又不是假期,你怎么…… 我会向学校请假,王小羊加重了口气说,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去过了,现在我必须…… 现在西边那么乱,林美娜担忧地提醒他说,又是占领区,又是根据地的,几乎每天都在打仗,你到那里去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也要……。王小羊不容置疑地说。 林美娜直盯着他,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王小羊赶紧摇头,没什么特殊的事。 我看你有事瞒着我,林美娜撅起嘴说,不然你不会这么坚决。 好了,王小羊摆摆手说,我争取尽快赶回来…… 林美娜打断他的话说,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是……。王小羊点点头。 我说日头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呢?林美娜不高兴地说,要不你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王小羊只好说,回来后我一定来找你…… 你可一定要回来,林美娜伸出手,在他腮边摸了一下,我会一直等着你。 我一定。王小羊郑重地说。 尽管这样说着,王小羊心里却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正像林美娜所说,去往老家鲁西的路颇多艰难,而且自己使命在身,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有没有意想不到的遭遇,都是未知数,就连会不会返回来也是一件说不定的事情。这样一想,他便有了一种不仅仅是告别的感觉,好像这一去,就真的是与这个他最心爱的人诀别了似的。 与林美娜分手后,王小羊走出了很远,才慢慢停住脚,转回身,望着林美娜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涌动着激烈的潮水。美娜,他深情地叨念着说,一定要等着我……。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第四章 第四章 王小羊的老家鲁西一带,抗日战争时期属国民党山东第四(临清)和第六(聊城)行政督察专区,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则属于冀鲁豫边区和冀南,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是连接山东、冀南、冀中和太行山抗日根据地的交通要道,同时也是冀鲁豫边区抗日根据地的中心区,八路军冀鲁豫军区、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委和行署就驻扎在这里。 抗日战争爆发后,聊城行政督察专员范筑先和中共鲁西地方组织团结合作,创建了国内知名度很高的鲁西平原抗日根据地,部队发展到6万多人,政令通达30余县,把黑暗、落后的鲁西变成了光明、先进的鲁西。与此同时,八路军一二九师挺进鲁西卫河以东和冀南地区,开辟了大片根据地。不久,范筑先被国民党山东顽固派勾结日寇陷杀于聊城,共产党八路军便独立支撑起这一地区的抗战重任。日军回师华北后,在鲁西一带疯狂推行“强化治安运动”,国民党地方顽固派也配合日军向八路军进攻,加上连年自然灾害,根据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困难。共产党领导抗日军民殊死奋战,不屈不挠,以每年几百次战斗,牺牲数万人的沉重代价,度过了这一段极端困难的时期,鲁西根据地不仅得到了巩固,而且还不断扩大,成为插入敌人华北占领区心脏的一把尖刀。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日军部署了被他们称之为“十八秋”的鲁西生化武器作战计划,企图扑灭根据地迅速壮大的抗日力量。 王小羊偶然掌握了有关这方面的情报,告别林美娜后的第二天,便踏上了去往鲁西根据地的路途。济南距聊城约有三百华里,对这段不算太短的路程,他并不觉得多么困难,反正在乡下时也没有乘过什么车,这两年又不断被日本督学在操场上罚跑,也算是把腿脚上的功夫练出来了,但为了早一点赶到目的地,他还是希望能有什么交通工具让自己搭乘一下。可走出了足有三十里地,他也没有看到什么车辆,倒是碰见了一头驮着柴草的毛驴,后面尾巴上拖着一个老妇人。他看出来,毛驴瘦弱不堪,驮着两捆柴草都十分吃力,老妇人也很疲惫,尽管拽着毛驴的尾巴还是走得拖拖拉拉。王小羊摇摇头,赶紧把眼睛掉到一边去。 道路越来越难走,较为宽敞的公路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路段布满弹坑,想必是在此地发生过战斗,有的路段挖着壕沟,兴许是抗日武装所为。几乎隔几里路,就会有一个炮楼子,周围是一条条封锁沟和一道道铁丝网,纵横交错着通往远处,直到和另一个炮楼子连到一起,远远看去,大地上就像张布了一个个格子网。王小羊知道,这就是日本人的“囚笼政策”导致的结果,他们为了消灭无处不在的抗日武装,就用这种方式切块分割,层层递进,步步蚕食,把中国大地糟蹋成了这种遍地疮痍的难看样子。狗日的小日本,王小羊在心里愤怒地咒骂,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王道乐土”?炮楼子上游动着站岗的伪军,他从旁边走过时,他们就朝他厉声吆喝,干什么的?不许靠近,不然老子开枪了。说着,还真地把枪举起来,朝他哗啦哗啦地拉动枪栓。这帮胆小鬼,王小羊在心里嘲笑他们,看来是让八路军给打怕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王小羊只好离开大道,去走那些隐藏在荒草间的羊肠小路。 其实离开济南没多远,王小羊就看出来,乡村的土地是遭到了严重的干旱,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秋冬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雪,在城市里还感觉不到什么,乡下却就不同了,失去了雨水的浸润,毫无遮拦的土地便张开了饥渴的大口,被炮火熏黑的树木耷头蔫脑,勉强种下的庄稼也半死不活,除了间或跑过的一两只野兔子,大地上竟然一片死寂,没有一点点活泼的动静。看到地面上那一条条裂口,王小羊不禁也口渴起来,是呀,在路上走了半天了,日晒加上疲乏,他脸上出满了汗水,真地需要补充一点水分了。可到哪里去找水呢?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到村里去,在这个纷乱的市道里,各村也都加强了各自的守护,一般不让陌生人进村,他不想去碰那个壁。他打算找一个有天然水源的地方,比如水塘、水井什么的。但他很快便失望了,走过的几个水塘都已经干涸见底,有一个倒是剩下一点点水,却也黑糊糊脏得不行,还有几只鸭子在里面扑腾,弄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别说喝了,就是闻一下都要恶心。井里倒是有水,可水却深得难以想像,把一粒石子抛下去,很久才传来一点响动,旁边又没有水桶之类的用具,纵使他拼命把头往井里探,身子快要栽下去了,也无法舔到一丝水汽。 越往西走,干旱似乎越厉害。地里的树木枯死无余,且被扒光了外皮,像一个个人骨杵在原野上。地面大多裸露着,竟然看不到几颗庄稼幼苗,仅有的一些杂草也没有绿色。这都已是春夏之交了,哪里有一点生机勃勃的迹象?大自然在这个世界上呈现的一切好像都早就死掉了。在时而飘动的沙尘中,王小羊看见了几个逃荒的人,不管男女还是老少,他们一律光赤着脚板,几缕麻片似的破衣勉强遮在身上,尖细的脖颈挑着一颗显得格外硕大的脑袋,一手用木棍支撑住摇摆的身子,一手托举着一只烂了半边的碗盏。从他们走过的地方,王小羊继而发现了一具死尸,是个白头发的老者,身上的衣片已被剥去,袒露出的身形瘦骨嶙峋,空洞的嘴巴张得老大,似乎能吞下整个天空去。王小羊实在不忍看他这副样子,赶紧停下脚,拢了一堆干草,将他并没多少羞处的身子盖住。应该说,春荒时节人们度日的艰难,他这个乡下生长的孩子是知道的,但事情的严重程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日本人一次次扫荡和围剿,再加上这场旱灾的肆虐,大平原上的人们居然沦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地步。王小羊一边慢慢往前走,心里一边瑟瑟地颤抖。 日头快要沉落了,王小羊终于走不动了,中午没有吃饭,只凑合着吃了随身携带的一个馒头,而且没有找到水喝,再走下去,他真担心也会像那个老者一样倒毙路边。尽管不情愿,他还是决定找个地方住下来,休歇一夜,等明天再走余下的路。前面出现了一个较具规模的镇子,想必里面会有待客的店舍,就去打探一下吧。 像大多数村镇一样,这个镇子也在四周垒起了寨墙,只留了一前一后两个寨门,门口都有持枪的乡勇把守。王小羊硬着头皮走过去,朝他们说明自己的来意。乡勇端着大枪,绕着他打量一圈说,店倒是有,只是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王小羊赶紧拿出自己的“良民证”,让他们仔细地验看。乡勇又盘问了他一番,看他也不像什么坏人,才放他进到镇子里去。不要乱走乱动,不然别怪我们的枪子走火。他们又朝着他的背影警告说。 王小羊找到了客店,没有朝客房里走,先来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正好一个伙计挑着两半梢水进来,见他如此大方的喝水,便不满地对他说,你倒是喝得痛快,知道我打水多么不容易吗?王小羊尴尬地朝他笑笑,放下水瓢,才朝客房里走去。 这个客店十分简陋,屋子里只有一盘土炕,上面铺着半张草席,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王小羊累得不行,一心只想休息,有炕就什么东西都有了。他在炕上倒下身子,很快便睡进了梦去。但他才睡了一会儿,就被推醒了。干什么?他懵懂着爬起来,抹抹眼睛,看见店铺的老板站在他面前,后面还立着一个腰挎驳壳枪的黑脸汉子。 客官,老板不自然地朝他笑着,炮楼里的老总查店来了,你帮忙配合一下…… 王小羊这才明白,那个黑脸汉子原来是个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 你是干什么的?黑脸汉子上前一步说。 住店的呀。王小羊懒洋洋地说。 知道你是住店的,黑脸汉子把眼一瞪说,我是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是在济南读书的学生,王小羊再次把“良民证”掏给他看,然后又递给他自己的学生证,我回老家去…… 老家在什么地方?黑脸汉子看过他的证件,继续盘问他说。 在……聊城。王小羊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 聊城?黑脸汉子盯住了他,聊城可是八路活动的地方,你到那里去,是不是投靠八路? 看你说的,王小羊摊开手说,我还上着学呢,怎么会……。这样说着,他忽然想到了同学李灿辉,便又信口说,我还想学好日语,到日本去留学呢。 留学?黑脸汉子依旧狐疑地看着他。 不信我说几句日语给你听听。王小羊说着,就随口说了几句简单的日语。 他说得还真像。老板急忙伸出大拇指说。 黑脸汉子绷紧的脸肌松弛下来。好,他点点头说,看来你是日本皇军的朋友。他又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到了日本,你的前途可就远大了。 黑脸汉子走出门去,王小羊看见,院落里还站着两个持枪的伪军。这帮无耻的家伙。他在心里骂一句。 老板送走了他们,回头看他一眼,便朝前台屋里走去。 掌柜的,王小羊喊住了他,有什么吃的东西?这时天快要黑了,他真地感到饿了。 没什么吃的东西。老板冷冷地说。 店里没有饭吗?王小羊又说,他有些不明白,先前老板对他蛮热情的,怎么忽然间就带答不理的了? 老板看看天空,叹口气说,摊上这样的灾年,到哪里去弄什么好吃的东西? 王小羊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兴许正是由于那几句日本话的缘故,他才把自己看作了黑脸汉子的同类。有什么吃什么吧,他解释说,只要填一下饥饿的肚子就行。 老板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便朝厨屋里走去。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伙计给他端来了饭,一盘炖豆腐,一碗绿豆粥,外加两个窝头。饭虽然不算很好,可都是乡村里的家常饭,他小时候吃得差不多就是这个,所以觉得十分亲切,吃起来也就格外香甜。 夜里睡下后,王小羊尽管感到身上疲乏,却一时没有睡着。或许是在城里待得过久了,他对曾经那么熟悉的乡村生活竟觉到了陌生。你为什么要去济南上学?他忽然问自己说,你是否已经忘记了乡亲们的苦难?他悄悄攥紧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会让那些像黑脸汉子那样霸道的日本走狗从这里彻底消失。 半夜时分,王小羊刚进入睡眠不久,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枪声惊醒了。他爬起来,跑到门口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枪声依旧响着,看样子是在镇子外面的远处。是八路军?他心里一动,随即便兴奋起来,他们在攻打敌人的炮楼吗?他想到了那个来查店的黑脸汉子,或许到不了天亮,他们那些人就被送到了西天上。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睡不着了,原来他在等待这些枪声的响起。 枪声又响了一阵,才慢慢停下来。王小羊走回到炕前,倒下身子,怀着喜悦的心情睡进梦去。 第二天一起床,王小羊就去向老板打探,昨天夜里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他期待着老板告诉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老板还是不放心他。我一直在睡觉,他不冷不热地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王小羊有些失望,结完帐,走出镇子时,才听外面的人悄声传说,武工队把炮楼子给端了……。王小羊心里一喜,果然正如自己所料,看来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在敌后搞得很有声色呢。他真想到被攻陷的炮楼地点去看看,验证一下那个黑脸汉子的下场,又担心遇到麻烦,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打消了探问炮楼地点的想法,重新踏上通向老家的路途。 又经过多半天的行走,日头偏西时,王小羊回到了家乡——坐落在聊城城区附近的王家庄。 尽管王小羊做了思想准备,但老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田野间到处是半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却没有一棵庄稼苗,看来这一季是收不到什么粮食了,不知道人们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原先整齐的寨墙大多坍塌毁坏,更没有任何人守护,他轻而易举便进到了村里。街道上也没有一个人,两边的房屋有不少被摘去了门窗,没有生活用具的空屋袒露无余,有的房屋竟然也已经倒塌,废墟中奔跑着老鼠和蜥蜴。怎么回事?王小羊一边小心地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嘀咕,人都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停下来,举起头,重新打量四周的街景,不禁有些疑惑,这是自己的老家王家庄吗?这个他一度在此生长和生活的地方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 快到自己的家了,王小羊心里越发紧张,真担心自己的家也人去屋空,那他可就没有地方好去了。进到了大门里,看到屋院还完好着,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但与他过去的印象不同,屋院也呈现出一些破败的景象,院地上凌乱不堪,屋门板也敞出几个洞,看来好多日没有收拾过了。爷爷,娘,他没有进屋,就大声喊叫,你们在家吗? 随着他的喊声,没过多久,屋门就慢慢打开了。谁呀?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是爷爷。王小羊心里一喜,快步跨上门台阶,扑进到屋里,爷爷——。乍一进屋,他有些看不清里面的景物,只是盲目地朝前说,爷爷,是我,小羊回来了。 爷爷终于从昏暗中浮出来,眯起昏花的老眼,朝他打量了一下,才认出他来,真是小羊吗? 是我。王小羊跑上去,搀住老人年迈的身子。在他的记忆里,爷爷虽然年迈,但却有一张分外硬朗的身板,头发也没完全变白。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形象,却是那么的不同,身子不仅瘦得皮包骨头,而且朝前佝偻着,霜白的头发也快要掉光了,看上去像一株干枯的老茅草。爷爷……。王小羊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小羊,爷爷举起一只青筋裸露的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 王小羊没有回答他的话,又掉开眼,四处看了一圈,急切地问他,爷爷,我娘呢?还有哥哥妹妹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爷爷摇摇头,坐回到椅子里,重重地叹口气说,别提了,从去年咱这里就遭旱灾,小鬼子又不断来扫荡,乡亲们活不下去了,就到外头逃荒要饭去了…… 逃荒要饭?王小羊心里一沉,我娘他们也出去了吗? 爷爷点点头,打过了年,咱家都断了顿,没办法,再不出去要饭,怕是一家人就都要饿死了,你娘这才带上你二哥,也随着别人逃荒去了。 我大哥呢? 你娘不放心我,就把你大哥留在家里照顾我……,说到这里,爷爷摇了摇头,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王小羊赶紧安慰他说,爷爷,您别这样说,我大哥本来就有毛病,也出不去……,对了,我妹妹呢? 你妹妹……,爷爷看他一眼,赶紧又把头扭开,你妹妹没有熬住饥荒,年前就…… 就怎么了?王小羊张大了嘴巴。 爷爷没有说下去,垂下两眼,浑浊的泪水从他枯瘦的脸上流下来。 妹妹……。王小羊明白了,妹妹怕是已经被饥饿夺去了性命……,他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真地发生了。他想起两年前自己离去时,才只八岁的妹妹牵着他的衣角,一直把他送出寨门老远,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他。三哥,妹妹哭着叨念说,你快回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捉黄鹂鸟呢……。这是他对她的一个许诺,也是哄她玩的一句谎话,可妹妹却当了真,并一直等待着他来兑现……。想到这里,王小羊心里疼痛难忍,过去怎么就没有真的给她去捉一只黄鹂鸟,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是捉到一大群这样的鸟,也没有机会送给她了……。妹妹,王小羊伤心地说,哥哥对不住你…… 别难过了,爷爷安慰他说,赶上这样的年景,再加上小日本的祸害,不饿死人才真是怪事……,只是想不到,没有饿死我这个无用的老头子,倒把还没长成人的孩子给…… 王小羊又想到了街上那些破废的屋院,遥想许多年前,王家庄曾经是个拥挤热闹的大村,现在却变成了这种破败萧条的样子,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禁在心里发问,难道这就是日本人“共存共荣”的真实图景?他忽然又想到了大哥王大牛,爷爷,大哥不在家吗? 他到外面寻找吃的东西去了,爷爷摇摇头说,要不,我们明天也要断顿了。 王小羊想到田野间荒芜、光秃的景象,便在心里哀叹,大哥那样一个被疾患所折磨的人,又到哪里去弄什么吃的东西呢? 没过多久,王大牛便回家来了。听到门响,王小羊迎到屋门口,看到哥哥飘飘忽忽地进到院子里来。正如他的想像,王大牛不知在外面转游了多久,才勉强找到一点点树皮。王小羊记得,自己一路看见的树木,差不多都是剥光了皮的白色枝干,这些树皮他又是从哪里弄到的呢? 只有树梢顶还有一些没剥干净,王大牛喘息着粗气说,我只好尽力往上爬,把树梢压折了,差点摔下来……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想像着他在树梢顶上的惊险场面,眼睛一热,泪水又要流出来。 三弟回来了,王大牛叨念着说,给你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呢?他似乎陷入到了忧愁中。 我还要什么好吃的东西?王小羊急忙说,吃这些树皮就行了。 爷爷吧嗒一下嘴说,要不,你们去逮兔子吧,回来炖点兔肉,算是给老三接接风。 还能逮到兔子?王小羊惊讶地说。 当然能逮到,王大牛也兴奋起来,人都被饿跑了,兔子却多起来,只要张下网去,一会就能逮到几只。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心里也有些激动,没有粮食,兔肉不是更好的食物吗?他可是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食了。 王大牛很快找出一架网来。王小羊知道,这是爷爷早年间逮鸟用的,也便想起了昔日跟随爷爷出去狩猎的情景,积郁在心里的忧愁一扫而光。他跟在哥哥身后,大步往门外走去。 王大牛领他走出村子,来到附近的田野间。田野里到处是茂密的杂草,一丛丛,一片片,铺满了让他看不到尽头的地面。王小羊在心里感叹,如果这些在风中摇摆的植物是庄稼该有多好。他看出来,尽管杂草们茎叶苍黄,却并没有完全死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杂草没有旱死,庄稼却没有保住一棵? 王大牛随便找了一片草棵子,在一端将网草草地布起来,然后绕到另一端,挥舞着两手吆喝着轰赶。 王小羊还有些不相信,兔子是狡猾的动物,这样就能把它们驱到网里来吗?再说,他也没有看到草棵子间有什么兔子。 王大牛看出了他的心思,朝他挤挤眼说,你就等着看吧,管保你目瞪口呆。说着,就加大了轰赶的力度。 不一会儿,让王小羊感到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随着哥哥的吆喝,草棵子乱纷纷地晃动起来。王小羊眼睛霍地一亮,看见草棵子间竟然出现了兔子的影子,而且不止一只两只,而是纷乱的一群。天哪,草丛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兔子? 几乎没用什么劲儿,王大牛就网到了三只兔子,他挑选了一只肥硕些的留下,其余两只又被他放掉了。王小羊不免觉得可惜,刚逮到了又放掉,岂不也是浪费。王大牛大咧咧地说,兔子多得是,以后可以再来逮嘛。王小羊想想,的确也是这样,反正兔子不难逮,再多来逮几次才好呢。 往回走时,王小羊朝四处看看,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兔子这么多,人们为什么放着兔肉不吃,而到别处去逃荒呢?他想问一下哥哥,又想这该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似乎简单到不需要答案,所以他张了张嘴,又没有问出来。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草丛间躺着一具尸体,与他在路上碰到的那具差不多,身上也没有衣服,因为皮肉稀少,也便没有看出是男是女,与那具尸体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皮肉大多已经被什么东西啃吃了,显露出一副完整的骨架。王小羊停下脚,呆呆地看着它,心里迷惑得不行,即使这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既然已经死去了,村里人也应该把它埋一下吧。 其实这些草丛里不止他(她)一个,王大牛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朝旷野间划拉了一圈,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地说,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所以也就没人再管了,再说,人们也没力气给他们收尸了。 王小羊叹口气,也只好告别那具尸骨,跟在哥哥身后回家去。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只在哥哥手里挣扎的兔子身上,联想到刚才看到的尸体,他忽然有了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大哥,他又停下脚来,妹妹埋在什么地方? 王大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便又拐回来,领着他来到一个乱葬岗子前。那个压着一块石头的土堆,他朝前指着说,就是妹妹的坟墓。说完,他就留下王小羊,一个人先回村去了。 王小羊按照他的指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里走去。他知道,这不是王家的祖坟,作为女人的妹妹没有长大成人,依照这里的风俗,是不能葬到王家坟地里去的,所以只能被埋到这里来。幸运的是,妹妹还有一个小小的墓穴,那些失去家人的流浪者倒毙路边后,只能让野物们啃吃自己的皮肉了。 快到妹妹的坟前时,王小羊忽然瞪大了眼睛,看见那块压在坟顶的石头上,居然栖落着一只黄鹂鸟……。在他的家乡一带,黄鹂鸟是十分稀罕的鸟儿,不要说捉到,即使见到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妹妹就有了一个心愿,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只漂亮的黄鹂鸟,便纠缠着她的哥哥帮她去捉。但直到在饥饿中死去,她都没能如愿,因为那个答应过她的人其实是哄骗了她……。愧疚之余,王小羊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黄鹂鸟竟然不请自到地落在了妹妹的坟墓上,是否也有感于妹妹的心愿,来守护她可怜的灵魂来了呢? 王小羊在妹妹坟前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只可爱的黄鹂鸟在夕阳的余晖里飞去,他才起身来,慢慢朝村里走去。 回到家时,王大牛给他做的炖兔肉已经快要出锅了。闻着锅盖下溢出的肉香味,王小羊嘴里一下子浸满了涎水。兔肉炖熟后,王大牛给他盛上满满的一碗,送到他面前说,吃吧。 王小羊接过碗,刚要吃,看见爷爷和哥哥都无动于衷,便咽回唾沫,又把碗送到爷爷面前,爷爷,您先吃。 爷爷却把碗推回来,你快吃吧,我不吃这个? 为什么不吃?王小羊纳闷地说,锅里还有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他又转向哥哥,你给爷爷盛一碗呀,你也吃…… 没等他说完,王大牛就摇摇头说,你吃吧,我也不吃。 你们怎么都不吃?王小羊干脆把碗放下了。 实话对你说吧,王大牛淡漠地说,饥荒闹起来的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吃兔肉,早就把胃给吃坏了,一闻到兔肉味,我就想吐……。说着,他突然蹲到地下,脖子一伸,“吽吽”地干呕起来。 见他这样,爷爷也扭过头去,随即又把一只拳头堵到嘴边。他极力忍受着,不想破坏了王小羊的食欲。 但王小羊已经没有了任何进食的念头,口腔里曾经有过的涎水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终于明白了,人们放着那么多兔子不吃,却跑到遥远的地方去讨饭,原来是……。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把那碗兔肉推开了。 这顿晚饭,三个人都没有再动一块兔肉,而是把王大牛剥来的树皮在锅里煮了煮,凑合着吃下肚子。 入夜后,王小羊与爷爷聊天间,又一次想到了田野里荒芜的景象,不禁纳闷地问他说,爷爷,虽说天气旱,可那些杂草却没有死去,庄稼怎么一棵也没有保住呢? 爷爷还没有表示什么,王大牛就愤怒起来,嗨,别提了,人们都上了狗汉奸的当。 上了……当?王小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爷爷叹口气,慢慢告诉他说,由于八路军在这一带活动频繁,日本人便加紧了对这些村庄的破坏,隔一些时日就来清乡围剿,搞得人们流离失所日不聊生。去年入冬以后,他们又收买了一些汉奸商人,向这些村庄推销便宜麦种。谁能想到,他们卖给大家的麦种都是煮熟了的。人们没有识破他们的花招,把买来的种子播进了地里,结果一棵麦苗也没有长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上了当,但已经耽搁了种地的节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地被荒掉了。小日本歹毒呀,爷爷咬着残缺的牙齿说,他们想用这种方法对付八路军,扑灭老百姓抗日的火焰。 真是太卑鄙了,王小羊也愤恨地捏紧了拳头,日本人越是这样无所不用其极,越休想达到他们占领中国的目的。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动,爷爷,你说到八路军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现在怎么不见他们的影子? 爷爷低下声音说,为了避开敌人的扫荡,前些日子,他们撤到南边去了。他朝门外的黑暗处看了一眼,快了,我觉得他们快回来了。 真的?王小羊朝他跟前凑近一些。 只要老百姓一受苦,他们就该回来了。爷爷充满信心地说,等着吧,过不了多少日子,他们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太好了。王小羊兴奋地说。 这天夜里,王小羊久久不能睡着,想到自己回来的使命,他多盼望自己的队伍快些到来。朦胧中,他又想到了林美娜,在心里叨念着对她说,你知道吗?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第五章 第五章 睡梦中,王小羊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期,跟随爷爷到学堂里去读书。天还早,他困得两眼睁不开,爷爷便用一根藤条抽打他的屁股,直到他爬起来,懵懵懂懂地跟在爷爷身后朝学堂里走。铃声响过后,爷爷站到讲台上,用藤条拍一下桌面,然后带领他们十几个小学生一起诵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王小羊想起来,这是《三字经》里的头几句。想到《三字经》,他的眼前便浮起一本颜色发黄且纸张破损的书本,在爷爷手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似乎从他进入乡村学堂的第一天,一直翻到他前去县城求学的那一天,是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离开了家乡,同时离开了爷爷举在手里的那本《三字经》……。他感到有些奇怪,好像在老家读书的那几年里,作为老师的爷爷除了带领他们一遍遍地诵读《三字经》外,并没有教给他另外的什么,修身、读经、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图画、手工等等,似乎都不曾学到,以至于他一想到爷爷,眼睛里便浮现出《三字经》的文字符号,耳朵里也充满了有关它的声音节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王小羊从睡梦里醒来,爬起身子,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熹微光亮,脑子里还在思考这件事,怎么会呢?在那不算太短的五年时间里,爷爷他们怎么会只教给学生一本薄薄的《三字经》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所学到的那若干门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尽管他明白这个道理,但脑子里还是只有关于《三字经》的内容,其他的什么都近乎一片空白。 爷爷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门槛上,手指抖抖地卷一根包裹着树叶的纸烟。王大牛躺在他脚前,两眼紧盯着他的手指,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身子也一个劲儿地颤抖。 看到他们这样,王小羊明白,是哥哥的烟瘾病又犯了。 说起来,这真是一件万分奇怪的事:王家的每一代人中,都会出现一个天生对大烟感兴趣的人,哥哥便不幸成为了这些人中的一个。按照人们的说法,是自家的祖辈在一百多年前过分吸食了罪恶的鸦片,以至于让后辈人也不能逃脱那种致命的影响……。王小羊无法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父亲就是受不了烟瘾的困扰,在苦痛交加中上吊自杀的。而现在,又轮到哥哥经受折磨了,那么明天,又该轮到谁的头上呢?一想到这一点,王小羊就感到前路茫茫,好像等待着他的不是什么光明的前程,而是一个在黑暗中看不见尽头的深洞……。这是一个怎样的魔咒?他一遍遍地问爷爷,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一家去?爷爷摇摇头,似乎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或许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他的祖辈了。 在王小羊的记忆里,几乎每隔几天,王大牛就犯一次烟瘾,难受得在地下翻来滚去。王家不算富裕,没有力量买来大烟供他消费,所以自打出生以来,他就没有痛快地吸食过一回,每次都是爷爷帮他卷上一些烟叶,让他凑合着吸上几口,有时没有烟叶,干脆用树叶、柴草之类作替代。看来,只要王大牛不像父亲那样离开这个世界,就会毫无希望地经受痛苦和磨难。不要说眼下连供人活命的东西都难得到,就是家有万贯日进斗金,又能让他放开手脚地糟蹋在大烟土上吗?由此说来,王大牛来到世间本身也许就是一个错误…… 王小羊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又想起梦中的情景。爷爷,您现在还去学堂教书吗? 不了,爷爷摇摇头说,上一次日本鬼子来扫荡,把学堂都给炸塌了,从那以后…… 他们连学堂也不放过? 王大牛挣扎着爬起来,颇为吃力地说,爷爷教的是进步学生,他们怎么能容许……,爷爷,快卷好了吗?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很快明白过来,想必是抗日武装在这一带活动时,将学堂办成了学习和宣传抗战知识的场所,所以才遭到了日本鬼子的袭击。 王大牛快要忍不住了,没等爷爷把烟卷好,便从他手里抢过去,划燃火柴点着,大口地吸起来。随着弥漫起来的烟雾,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有了些缓解。 爷爷叹口气,从他身上掉开头,两眼呆呆地望向院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现出落寞的神态。 王小羊知道爷爷的心思。在王家庄的历史上,爷爷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先在私塾里当先生,后又在学堂里做老师,曾经抱有孔夫子那样的野心,以“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实际行动,决心在王家庄周边一带培育“弟子三百”,为国家输送一些有用的人才。但在目前这种严酷的环境下,他的梦想不能得以实现,甚至无法继续从事这件事情,只能半途而废,蜗居家中,和一个离开了烟叶就不能活下去的人为伴,那本看起来单薄实则浑厚的《三字经》,真的就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么?王小羊实在担心,哥哥嘴边那张包裹树叶的黄纸,该不会是从《三字经》书本上扯下来的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也许为了安慰爷爷吧,王小羊不觉吟诵出口来,而且语气里含着分外的敬意。 你还记得?爷爷眼睛里果然闪出了亮光。 爷爷教给我的,王小羊郑重地说,我怎么能忘得了? 是呀,爷爷点点头,又掉回眼,望着天空中正在变红的霞彩,意味深长地说,懂得了《三字经》,你就懂得了咱们这个国家,你就该知道如何做一个中国人了。 望着爷爷脸上凝重的表情,王小羊突然明白了,爷爷之所以一遍遍地教给他的学生关于《三字经》的知识,原是为了送给他们一个在以后的日子里怎样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方法……。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有些多余了,爷爷怎么会用《三字经》的纸张去包裹烟叶呢? 一切灾难和不幸都会过去的,爷爷的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亮光,不要相信日本鬼子的强大,当年蒙古人怎么样?满洲人又怎么样?最终还不是都败在了我们的手下,日本人也是这样,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我们这里滚回他们的老家去。 听着爷爷稍显乐观的话语,再看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王小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而且还朝他使劲点了点头。也许爷爷说得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熟谙《三字经》内涵和秘密的智者,一个看透世事、洞悉人间的老人,谁又能说他这个并不轻易做出的预言一点根据没有呢? 又吃了一遍熬煮的树皮,算是把早饭对付过去了。 日头升到房顶上时,王小羊想跟随王大牛到外面去,为下一顿的生活寻找办法。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背着钢枪的汉子走进院来,不觉一愣。 汉子一进门,就扯起略显沙哑的嗓门叫喊,小羊,是你回来了吗? 王小羊认出来,这是他小时候的伙伴李青石,赶紧迎过去。青石,他伸出手去,想和他的手握一握,是你呀。李青石看看他的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小羊急忙把手收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情了。青石,你都背上枪了? 李青石还没说出什么,王大牛抢着替他说,青石兄弟可不得了,眼下是红枪会的人了。 红枪会?王小羊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红枪会是某些村里成立的民团组织,目的是保卫本村或联防村里百姓的利益。日本人入侵后,曾经企图收买这股势力。八路军为了壮大抗日力量,也一度做过他们的工作。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王家庄不曾有过这个组织。 李青石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朝他解释说,我先参加了外村里的红枪会,回头也要在咱村里成立一个分部,眼下兵荒马乱的,光只靠八路军也不行,要想不被人欺负,还得自己拿起武器来。说着,他摘下肩上的钢枪,朝高处举了举。 王小羊判断不出他的话是对还是错,不管怎么说,李青石都是他要好的朋友,自己刚回来,他就跑来看望,还是让他觉得高兴。 李青石又把提在另一只手里的布袋举起来,听说你回来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东西。 你、你还能弄到这个?王大牛吃惊地说。 那是,李青石点点头,脸上透着些得意,就是再闹饥荒,也饿不着我们红枪会的人。 我明白了,王大牛恍然大悟地说,你们帮大财东们看家护院,他们反过来资助你们,对不对? 李青石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不愿再说这个话题,把布袋递到王大牛手里,掉头去打量王小羊。你这家伙,拍拍他的肩说,两年不见,你也没多大变化? 他这样一说,王小羊也注意起他来,别说,李青石还真地变了样子,不光身材魁梧了,嘴唇上也蓄起了黑黝黝的胡须。 两个人坐下来,先山南海北地说了一些闲话,大多是小时候跟爷爷学习时的趣事。随后,李青石又说起一些让他感到陌生和吃惊的话,都是这两年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同学穆雨露已经死去了,而另一个同学杜宇飞却当了汉奸……。这样的消息实在让王小羊大为吃惊。在他们那些同学里,穆雨露年龄最小,性格温顺,像个可爱的女孩儿,最讨他们喜欢了;而杜宇飞则学习最好,还和王小羊在县学里续作了二年同学,曾经身怀抱负,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样两个人怎么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穆雨露胆小怕事,李青石摇摇头说,日本人一来就吓得要尿裤子,在眼下这样的世道里,活着也是受罪。上次鬼子来扫荡时,他躲在一个地窖里,实在受不了鬼子在上面弄出来的动静,便用碗碴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等他老娘发现时,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光了…… 王小羊使劲叹口气,又急急地追问,那杜宇飞呢?怎么就做了汉奸? 这个,李青石挠挠头皮说,这个我还真说不清哩……,对了,你们是亲戚,你没听说? 没有,王小羊把目光转向爷爷,爷爷,真是这样吗? 爷爷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这事,好像他真给日本人去做事了。 怎么会是这样?王小羊依旧有些不解。李青石说的没错,杜宇飞是自己的亲戚,两人为姑表兄弟,他到王家庄来上学时,就和王小羊睡在一个炕上,应该说是彼此了解了,但王小羊无论如何想不通,才华横溢的杜宇飞竟然会当汉奸……。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王小羊苦苦地思索着。 爷爷仰起头,朝远处看了一眼,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这年头发生这种事,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中国出现的汉奸还少吗? 可……不应该是他呀。王小羊依旧不甘地说。 这时,李青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见到潘秀兰了? 没有。王小羊随口说。 这就怪了,李青石有些不信,她说她见到你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李青石站起来说,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要不我哪里知道你回来了。 是吗?王小羊越发感到奇怪了。 你对她躲远点也好。李青石又说。 为什么? 李青石把嘴附在他耳边,低下声说,八路军过来的时候,潘秀兰参加了他们组织的农会,成了共产党的红人。 王小羊心里一动,原来她也…… 不过,李青石朝他挤挤眼说,人家可是一直没有忘记你呢。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的脸颊一下子涨红了,看你说的…… 不用隐瞒,李青石继续逗他说,你们过去那些事,我可是都知道。 别瞎说,王小羊急忙辩白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随你们有没有吧,李青石摆摆手说,我有事先走了,回头再来和你聊。说着,就朝院门走去。 等等,爷爷把他带来的那个布袋提起来,你怎么拿来的怎么给我拿走。 我这可是给小羊送来的,李青石尴尬地说,老爷子您怎么…… 你放心,爷爷冷淡地说,我们饿不死。 我可是一番好意。李青石摊开手说。 那我就谢谢你了。爷爷说着,还对他做了一个揖。 李青石也涨红了脸。真是不识好歹。他从他手里夺过布袋,背起钢枪,悻悻地朝外走去。 王小羊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走出了很远,才停住脚步。他意识到,在爷爷与李青石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或许就因为他加入了红枪会?这样一想,他真的有些吃不透了,这个红枪会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性质的组织?与此同时,王小羊又想到了潘秀兰,难道她真地看见自己回来了? 王小羊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正要回家来,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朝自己打量。那是潘秀兰吗?王小羊记得,潘秀兰是扎着一个长粗的大辫子的,柔弱中透着俏丽;但这个人却留着齐耳的短发,显得更加干练而大方。他仰起脸,目光与那个人的眼睛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猛地一阵颤抖。没错,这是潘秀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朝那个人走过去。 你……回来了?等他走到面前时,潘秀兰朝他笑笑说。 是,王小羊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昨天我就回来了…… 知道,潘秀兰截住他的话说,我看见你了。 你在哪里?王小羊迷惑地说,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哪里……能看见我……,潘秀兰用埋怨的口气说了半截,又替他解脱说,你急着走路,没朝我这边看…… 是吗?王小羊脸上有些发热,在心里想像着昨天回来时,潘秀兰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你还好吧?潘秀兰换了话题说。 好,王小羊随口说,你呢? 我……还能好到哪里去?潘秀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说,你也看到了,眼下形势这么艰难,大家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形势……?王小羊注意地看她一眼,为这个新鲜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感到有些诧异。 抗战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潘秀兰甩了甩她的短发说,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望着她脸上严肃的表情,王小羊突然想到了李青石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没错,潘秀兰一定就是这样帮助八路军发动群众的。这个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自从参加革命以来,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快要透出他想像中的革命者样子了。王小羊心里越发有些激动。 也许你根本没想到我们这边的形势会是这样,潘秀兰耸耸肩说,毕竟济南不是鲁西,你也体会不到我们坚持得多么不容易…… 不,王小羊急忙纠正她的话说,不是你们,鲁西也是我的家乡,这里所遭受的苦难也有我一份,我即使身在济南,也终究逃脱不了我在这里的责任…… 潘秀兰直直地看着他,沉静了好大一会儿,才猛然笑了一下,像是从某种状态里逃脱出来。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知哪天你就又要离开这里了。 看来刚才的话我是白说了,王小羊为自己辩解说,难道还要让我再对你表白一遍?我是鲁西…… 别说了,潘秀兰打断他的话说,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是我太过急切了,你刚回来,就说这些…… 好吧,王小羊也点点头,我们都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说话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街道上十分安静,没有人影,没有鸟鸣,只有一点点凉风刮过,轻拂着他们火热的脸颊。王小羊的目光在街道两边巡视,脑子里不由地想起过去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潘秀兰当然更是想起了这些,所以她刚才那些颇含怨恨和埋怨的话才不会无的放矢……。不,王小羊强迫自己不要沿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不要再想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了,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林……,还和她这样纠缠下去干什么? 想到这里,王小羊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你说得也没错,过些日子我还要回去,毕竟我还没有完成学业,所以只能…… 潘秀兰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伤感地摇摇头。知道会是这样,她喃声叨念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没有权力说你做的不对…… 原谅我……,王小羊鼓起勇气,用只能让她听到的声音说,我只能…… 潘秀兰冷笑了一下。没什么好原谅的。说罢,她又猛一甩头发,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过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淡淡地说,过两天,肖力贵要回来了。 肖力贵?王小羊一愣。 潘秀兰迈着大步朝村外走去。 肖力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王小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潘秀兰说的肖力贵也是他们小时候的同学,但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到肖力贵?他到哪里去了?他的回来意味着什么呢?……王小羊在街上发了一会呆,便急快地回到家里,朝爷爷打探有关肖力贵的消息。 肖力贵参加八路军了,王大牛抢着说,听说还当了一个什么排长呢。 王小羊明白了,潘秀兰告诉自己肖力贵要回来,也就是说,八路军要回到这里来了。太好了,王小羊在心里说,只要八路军来到了,自己的情报也就能……。想到这里,他激动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爷爷不该不要李青石带来的粮食,王大牛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那件事,不然我们中午就能好好吃一顿了…… 我们就是饿死,爷爷愤愤地说,也不吃他们红枪会的东西。 王小羊心里一动,想问他一些关于红枪会的事,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比起八路军到来的消息,红枪会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他把目光转向院门口,尽管知道八路军的到来还有几天,但急切的心情还是驱使他做出即刻迎接的架势。他忽然想起来,在小时候所有的伙伴当中,肖力贵是最早把《三字经》熟背下来的一个…… 爷爷,王小羊有些急不可待地说,您那本《三字经》放到哪里去了?他真担心,这本给他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书会再也找不到…… 第六章 第六章 潘秀兰说得不错,两天过后,八路军的队伍就来到了王家庄。这次前来开展工作的部队,是冀鲁豫军区第二军分区的一个支队。肖力贵就在这支队伍中。 听到八路军到来的消息,王小羊跑到外面去看,这才发现,街上聚集了许多迎接的人。他有些奇怪,先前怎么没看到这么多人,还以为他们都到外面讨饭去了,没想到还有不少人留在村里,坚持等候自己队伍的到来。潘秀兰几个积极分子在街上张挂了标语,并把一面破鼓支起来,敲敲打打地弄出一些热闹的响声。人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便力所能及地捧上一碗热水,招待风尘仆仆的八路军战士。 王小羊瞪大眼睛,跟在队伍边跑了两个来回,也没有看到肖力贵的影子。后来别人告诉他,队伍还没过来时,肖力贵作为先头兵已经进到了村里,在潘秀兰等人的陪同下,为部队收拾房屋去了。经人指点,王小羊终于找到了肖力贵。这时,肖力贵刚走进一个院子里,正挥着扫帚呼呼啦啦地扫地。王小羊站在他身后,稍稍有些犹豫,毕竟他没有见过肖力贵穿军装的样子。但他很快便看出来,虽然这个汉子穿着军装,可还是给人一些邋遢的印象,这不正是肖力贵惯常的生活作风吗?小时候,肖力贵由于家贫,穿不上像样的衣服,便落下一个“大邋遢”的外号,现在穿上虽是粗布却还算整齐的军装了,还是显出那个特点来。力贵——。王小羊亲切地叫了他一声。 肖力贵停下手里的扫帚,掉转回头,用没大表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王小羊不禁吃了一惊,就在这一霎间,他看见这个当了八路军排长的人实在不是他印象中肖力贵的模样,左半边脸上多了一道很长的刀疤,下巴上也有一片灼烧过的痕迹,让他的形象遭到了不小的破坏。王小羊呆呆地望着他,一时又有些疑惑,这真的是原本长相端正的肖力贵吗? 听说你回来了。肖力贵朝他笑了笑。 听着他熟悉的口音,王小羊才又一次认定,这的确是他熟悉的肖力贵。是……,我三天前就回来了…… 肖力贵想说什么,又摇摇头,随即把扫帚挥起来,重新去清扫院落。我这会很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王小羊站在他身边,两手挓挲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帮他一下。 回来了就好。肖力贵扫完了地,放下扫帚,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去把支队长接过来,没时间和你聊了。说罢,便从他身边走过去,出了院门,快步朝街上走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王小羊再一次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变,似乎一条腿走得不那么利落,兴许是身上也受过伤了。他突然意识到,在肖力贵面前,自己实在像极了一个多余的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 回到家来,王小羊闷闷不乐地坐在屋里发呆,不知为什么,先前为迎接八路军到来而兴奋不已的心情,竟然这么快就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一种莫名的忧戚情绪在心头弥漫。与外面热闹的气氛相比,家里实在是太过沉闷了。哥哥王大牛又犯了烟瘾,躺在地下抽搐着手脚。爷爷坐在他身边,正抖着手指包裹一根树叶做成的烟卷。爷爷,王小羊突然站起来,我们是不是也拾掇出几间屋子,让八路军住到这里来。 爷爷无动于衷地笑了一下,不用你操这个心,如果用得着,潘秀兰他们早就找上门来了。他朝外努了努嘴,村里的空屋有的是,再来一个支队也住得开。 王小羊想了想,爷爷说的也是这么回事,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是不是自己一家这样做,会被人们认为是落后分子呢?他又想到了肖力贵,感到他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起码不像自己想像得那样热情,看来人家已经对自己这样的人提不起兴趣了。这样想着,王小羊越发有些落寞。 入夜后,王小羊刚要睡觉,忽然院门传来拍击声。他踏上鞋子,出去将门打开。让他没想到的是,朦胧的月光下,竟然站着肖力贵高大的身影。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肖力贵就越过他的身子,朝屋门里走去。王小羊这才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 这是部队给大家提供的粮食,肖力贵放下布袋,对跟进门来的王小羊解释说,我忙得头晕,这会才给你家送来,耽误你们吃晚饭了。 王小羊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尽管是面对着肖力贵,还是颤抖着嘴唇想说句感谢的话。 肖力贵抬手止住了他,你不用过意不去,每家每人都有,部队首长说了,决不能让老百姓饿着肚子抗日。 听到他们的动静,已经睡下的爷爷也起来了。力贵呀,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把粮食给我们了,你们怎么办?这个年头,这个季节,一粒粮食都不易弄到手呀,你们要行军打仗,离开了粮食可怎么…… 肖力贵打断了他的话说,爷爷,这您就放心吧,部队上的人都经过生死考验,什么困难都能够克服掉。他拉住他的手说,我们回来得晚了,让大家吃苦了。 爷爷抹抹眼睛,划燃火柴,将油灯点着。屋里稍稍亮堂起来。王小羊看着肖力贵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变形的脸孔,心里又一阵颤抖。力贵,他选择着合适的字句说,你在部队上……也吃苦了…… 肖力贵耸了耸肩说,打仗嘛,当然要……。他看他一眼,我们当然比不了你在城市里上学了。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心里感到了极度的羞愧,好像自己真地做错了什么似的。 听说你还要回去?肖力贵又说。 王小羊知道他是听了潘秀兰的话。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想好,这次回来……。他想把自己的任务对他说一下,反正肖力贵是八路军,尽管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员,但只要是自己队伍上的人,就一定能够帮助自己。 但肖力贵没等他说下去,便冷笑了一下说,抗日是全中国人民的头等大事,面对亡国灭种的严重局面,我们还有时间再好好地想吗? 王小羊听出来,肖力贵这是在指责自己。他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他忽然有了些委屈的感觉。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肖力贵也有些不自在,把头转向一边,目光无意中落在那本陈旧的《三字经》课本上,抓到手里,随便翻了翻,又丢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刚让爷爷找出来,王小羊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又像小时候那样读了几遍…… 肖力贵打断了他的话,这时候还有心读这个?真有你的……。他使劲摇了摇头。 怎么?王小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之初,性本善?肖力贵耸着肩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日本人就不会举起屠刀,杀我们那么多人了。他转向王小羊,目光里含满了阴冷和愤怒,他们在南京大开杀戒的时候,有一丝一毫的性本善吗?他们在根据地烧杀抢掠的时候,性本善又到哪里去了? 这……。面对他庄严的诘问,王小羊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是战争,他想了一下又说,把他们变成了…… 不是战争改变了人,而是人发动了战争。肖力贵不客气地指出说,所以孔老夫子他们那一套,全是骗人的东西。 王小羊似乎从来没听到过这么不容置疑的结论。惊诧之余,他使劲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却又不完全同意他的话。但他同时也明确地知道,要想反驳肖力贵,自己似乎早就没有了这种能力。他这才明白,战争已经改变了肖力贵,使他在仅仅两年多的时间里拉开了和自己这样一些人的距离。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他不算太合体的军装上,是的,作为久经战场的军人,肖力贵的独特感受怕是还不能为他这个没有脱离百姓群体的人所能理解的。 肖力贵好像没有了与他要说的话,又和爷爷随便聊了几句。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粮食上。这次我们太大意了,他表情沉重地说,让狗日的汉奸商人钻了空子,给根据地造成了困难…… 谁能想到,爷爷也愤怒地说,日本人的阴谋那么歹毒阴险。 我们抓到了那几个卖给大家熟种子的汉奸,肖力贵拍拍屁股后的匣枪说,明天就开公审大会,把他们交给人民审判。 太好了。爷爷高兴地说。但他脸上才舒展了一霎,忧愁的神色又聚拢起来。可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他叹了口气说。 这个您不用担心,肖力贵朝他凑近了些,我们这次回来,主要的任务就是为人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有什么好办法吗?爷爷看着他说。 向财主们借粮,肖力贵朝外指了一下,收回手,把拳头攥起来,不能让我们空着肚子饿死,而地主老财把粮食烂在囤里生虫子。 好,爷爷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肖力贵要走了,又回头拍拍王小羊的肩膀说,明天召开审判大会,希望你来参加。 我当然要来。王小羊毫不犹豫地说。 肖力贵又看了他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便迈着大步朝门外走去。 王小羊把他送出院门,看着他的身影在月光里一晃一晃地远去,心里忽然有些失落,这次和作为八路军战士的肖力贵见面,没有出现像自己想像和希望的那样一些气氛和场景,甚至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都没有机会向他透露一下。慢慢来吧。他合上门板,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第二天上午,审判汉奸商人的大会就在王家庄召开了。由于这次会议牵扯到附近许多村庄的利益,支队特意把会场安排在一个大场院里。潘秀兰等一帮本村的工作人员忙着布置会场,在墙壁上刷写标语,在树木上张贴传单,在房顶上架设喇叭。日头刚升起一竿子高,人们便从四外八乡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满了会场,场院里站不下,一些来得晚的人便爬到树上去。 王小羊不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又不知道该干什么,看到潘秀兰往墙壁上刷写标语,便跑上去,从她手里抢过大刷子,把她没写完的几句话写下去。他毕竟是喜欢过美术的,字写得比潘秀兰强多了。好,潘秀兰由衷地夸赞道,想不到,你干这个倒是很适合呢。王小羊不好意思地笑笑,除此之外,他真地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了。 会议开始以后,潘秀兰也上了主席台去,和其他几位工作人员坐在一侧。在主席台上正面就座的有支队首长和附近村庄的抗日救国联合会成员。会议由王家庄的农救会会长王好古主持,支队长袁庆斌做了颇具鼓动性的讲话。随后,几个在根据地搞破坏的汉奸商人便被押了上来。王小羊站在离台子不远的地方,他们一被肖力贵等人提溜出来,他便吃了一惊,因为在那几个汉奸商人中,至少有两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是本村的街坊张二愣,一个是他姥姥村里的表舅杜振发。张二愣作为汉奸商人尚在情理之中,因为他平时就不务正业,经常干些投机倒把的勾当,见利忘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而杜振发做这种事却就让他想不通了,在王小羊印象里,杜振发是那种谨小慎微的老好人,不论对谁都一副谦恭和蔼的样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为虎作伥的事来呢? 汉奸商人们一被押上主席台,聚集在台下的人们就骚动开了。大约人们也没想到坑害他们的会是这样几个人,一时都有些愣怔。但议论了片刻之后,憎恨和愤怒还是战胜了疑惑和不解,很快便雷鸣般地呼喊起口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严惩汉奸卖国贼。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叫喊着朝台子上冲,打死他们,打死这些黑了心肝的王八蛋……。为了维持秩序,肖力贵不得不带一队战士站在台口,用身子阻挡住他们。见到群众这种样子,汉奸商人们都吓得瑟瑟发抖,杜振发终于站不住,膝盖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只有张二愣还强打精神,尽力把脖子支愣起来,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滚刀肉架势。 乡亲们,袁庆斌又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对人们说,我们一定要严惩这些破坏抗日的汉奸商贩,但审判是有法定程序的,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卖国贼,也要让他们在人民的审判台上死个明白。今天,由根据地的抗日救国联合会的成员组成了临时法庭,现在,就把这些汉奸商贩交给他们,由法庭实施对他们的正义审判和最后裁决。 说罢,支队的几个领导撤到了旁边的位子上,正面主席台上留下了各村的抗联成员。肖力贵分别把几个汉奸商人押过去,由王好古他们进行问询。王好古是个颇为古板的人,想对他们问得详细一些,无奈台下的群众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叫喊着,他们罪大恶极,还审什么,快把他们打死算了。又有一些人往台上冲。在这种情况下,王好古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和其他几位抗联干部商量了一下,便把问询简化成了宣判,凡是承认了罪行的,一律被临时法庭宣布为死刑。台下的群众这才拍起了手。 张二愣是第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由于他是本村人,王好古碍于情面,想把他往后放一放,所以先问了其他人。可张二愣实在太扎眼了,其他罪犯都低拢着头,只有他一直支愣着脖子,便引起了外村抗联干部的反感,争抢着问询起他来。张二愣也是死到临头了,忘了给自己留点后路,强撑着一口气,竟然大骂起抗日政府来。老子就是投降日本鬼子了,你们几个龟孙能怎么着?他跳着脚叫喊,有本事你们把我毙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张二愣嚣张的气焰震骇了台下的群众,也激怒了那几个抗联干部。王好古见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顺水推舟,大笔一挥,便在张二愣的死刑告示上打上了勾。张二愣被押下台去,立即被愤怒的群众围住,纵使战士们怎样劝阻也无济于事,很快便葬身在群众的拳头和鞋底下。 杜振发一见这种情形,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地趴倒在地下。两个战士使劲把他提起来,想让他站住,但他的身子丝毫不撑架,无奈何,那两个战士只好架着他受审。王小羊看见,他裤子的裆部已经湿透,还有水流顺着裤脚往下滴落。他不忍看他这样,赶紧掉开了头去。他想起去姥姥家时,每次碰到杜振发,都和他说上几句话。那时候,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好人有一天会当上汉奸。我有罪,杜振发的脖子像被折断了,一颗显得过分沉重的头颅在胸前滚来滚去,我见钱眼开,做了对不住乡亲的事,我该死……。法庭核准他的死刑时,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精气神,嘴巴噏动着,发出呜呜噜噜含糊不清的声音。对这样一个人,群众也无法真正愤恨起来,所以他被拖下台子时,没有几个人去对他施以拳脚。随着肖力贵一声枪响,瘫成一团烂泥的杜振发再也不动了。 枪决完了这几个汉奸商人,台子上竟然还剩下一个捆绑着的家伙。人们不知道他属于什么罪犯,一时有些纳闷。袁庆斌走回到主席台上,指着那个人说,大家看见了没有,这是我们前几天刚刚抓到的日本特务。他叫着他的名字说,赵小山,告诉大家,你被日本鬼子派到根据地来,到底执行什么任务? 叫赵小山的特务抬起头,悄悄看了台下的人一眼,又急忙低下去。日本人让我散布谣言,他向人们坦白说,在根据地制造混乱,为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扫清障碍…… 袁庆斌打断了他的话,你先说,你散布的是什么谣言? 他们让我说,美国的飞机空袭了南京,日本人要从华北撤到南边去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们的根据地发生了霍乱,将要爆发瘟疫流行…… 听到这里,王小羊心里一动,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快地想了一下,才猛然明白过来,赵小山的谣言怎么和自己掌握的情报那么相似?难道说……。他不由得陷入到了深思中。 大家听明白了没有?袁庆斌转向人们说,日本鬼子为了实施他们对根据地的封锁和扫荡,什么卑鄙的伎俩都使得出来,大家都保持高度警惕,不要轻信任何谣言,不要相信没有根据的任何说法,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不再让类似种子那样的事件发生,战胜敌人即将进行的一切扫荡和进攻…… 王小羊脑子里一片嗡嗡的响声,袁庆斌的这番话似乎是专门针对他而说的,尽管他还没有来得及把邱浩天交给他的情报送出去,但它所包含的信息好像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是,和他的情报相类似的消息居然出自那个日本人派来搞破坏的特务之口,即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自己的情报说出来,根据地的党组织和群众也是不是不再相信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掌握的情报有假?还是敌人继续在实施一个更大的阴谋?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会不会无形中陷入到这个黑暗的阴谋中去了呢? 想到这里,王小羊身子一阵觳觫,冰冷的汗水一下子从头上流下来。 第七章 第七章 按照支队和救国会的安排,审判大会开过的第二天,向地主豪绅借粮的运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为了取得党组织的信任和好感,王小羊也积极投入到了行动中。 这次运动还是先从王家庄搞起来。经过潘秀兰和肖力贵等人的排查,全村共有五户地主,九户富农,一户士绅。据估计,仅这几户储存的粮食就有十万斤,如果把它们分给饥饿的百姓,足够全村人吃一两个月了,这样说来,最为困难的春荒时期就能顺利度过了。所以支队和救国会的人信心十足,决心尽快打开局面,给附近的其他村庄做个样板。 王小羊听了他们的计划,一时还有些不相信,难道说那些人家真地藏匿了那么多的粮食?不少人被生生饿死在要饭的路上,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居然无动于衷,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你以为人们都是“性本善”?肖力贵嘲笑他说。 等着吧,潘秀兰满怀信心地说,等把他们的粮食挖出来,你就什么都相信了。 运动一开始,没用他们做工作,士绅张同文就第一个表明了态度,主动献出粮食两千斤。张同文是个开明人士,还一度开办过私塾,做过教书育人的好事,思想一贯积极上进,这次又带了个好头,所以他一表态,袁庆斌就握住他的手,连说几声谢谢。王好古也松了口气,以为粮食问题往下就能迎刃而解了。 但尽管张同文做出了表率,却没有得到人们期望中的那种响应,那几户地主和富农照样含糊其辞,不说献粮,也不说不献,态度最好的一户富农也仅仅表示,最多捐出一千斤粮食,这与潘秀兰对他的期望相差甚远,其他较为顽固的户主则依旧支支吾吾,互相观望,莫衷一是。不要说干部们,就是王小羊都看出来,他们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什么呢? 肖力贵数了数这几个人的户头,心里一下子有了数,凑到王好古身边说,你的当家子王好铭还没有出来,他们一定是在等他说话吧? 肖力贵一点出王好铭的名字,大家便都明白了。王好铭虽说算不上村里最大的地主,可为人彪悍,善于斗狠,身上有一股子匪气,被人称为“一把刀”,曾经担任过民团团长,手下有不少听他发号施令的亡命徒。后来八路军来到了这里,动员他献人献枪,参加抗日,可他口是心非,口头上答应为抗日政府服务,背地里却干与八路军为敌的勾当,并阴谋发动叛乱,企图把八路军从这里赶出去。最终被抗日军民识破,一举挫败了他的诡计,所率民团被解散改造,他也失去了称霸的权力,从此不再参加任何公开的活动。表面上看,王好铭似乎一蹶不振了,每天都缩在家里谋划如何当好一个纯粹的地主,但了解他的人都明白,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真正退出江湖,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走出他的深宅大院,重新成为王家庄真正的霸主。 王好铭和王好古是本家,从辈分说,我的父亲王小羊也应该称呼他为“爷爷”。王姓在王家庄是大姓,共用一个祠堂,一个祖坟,每家每户都有血缘关系。或许这也是王好铭为霸一方的原因,还有王好古,也同样是他被抗日政府选为领导者的因由,当然,以后的事实证明,王好古首先还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他在复杂的王家庄艰难地开展工作,没有辜负党组织对他的信任。在对待王好铭的问题上,也许他真地忽视了他的重要性,或者他也是有些碍于本家的情面,反正运动开始时,他没有把王好铭作为重点考虑的对象,以至于给这次借粮的活动制造了困难。 肖力贵一把这个问题指出来,人们就都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王好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吧,他当即表明态度说,我这就把王好铭叫到这里来。说罢,他就带着潘秀兰几个人,直朝王好铭家走去。 不一会儿,王好铭就跟在王好古身后,迈着小碎步走进支队的临时住所。袁队长,他主动打招呼说,听说你们几天前就来到了本村,也怪我这些天感染了风寒,没有出得门来,怠慢了队伍上的同志们,等我治好了感冒,一定为大家好好接风…… 没等他说完,袁庆斌就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们审判了通敌叛国的汉奸商人,你没有听见处决他们的枪声吗? 这个……。王好铭一时没有接上话来。他转了转眼珠,收起脸上生硬挤出的笑容,改用较为认真的口气说,袁队长把我叫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你应该早就看到了,袁庆斌朝外面指了一下说,这两年,我们这一带遭到了各种灾害,再加上日本鬼子的祸害,老百姓被饿得死的死,逃的逃,留在家里的也快要活不下去了,眼下又赶上了春荒,如果没有一定的粮食接济,我们这里真要变成无人区了。 是呀,王好铭点着头说,赶上了这种年景,真是倒了血霉了…… 兴许你也听说了,袁庆斌看着他说,为了让老百姓活命,抗日政府正在开展借粮运动,外面墙壁上的标语写得明白,“借余粮,度灾荒”,号召所有有存粮的人家,把吃不完的粮食借给老百姓,不能让饿死人的事在我们这里再度发生。 好,王好铭频频点头,这真是太好了,有了政府的倡议,老百姓就不用担心饿肚子了。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下来,点起一根烟,慢慢地吸起来,好像刚才说到的这件事与他无关似的。 看他这种样子,潘秀兰忍不住了,站起来要说什么,肖力贵拉了她一下,她才又重新坐下去。 这是考验一个人是不是抗日,是不是爱民的最好时机,袁庆斌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希望王先生在这场运动中经受住考验,积极为抗日政府出力,将来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那是,王好铭也依旧装模作样地说,那是…… 那么你想拿出多少粮食呢?袁庆斌故意顺着他的话说。 这个……,王好铭无法再回避了,夹烟的手指抖了抖,故作为难地皱皱眉头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怎么?袁庆斌也微笑着说,王先生没有多余的粮食吗? 没有,王好铭不假思索地说,我一个小户人家,这年头顾自己都觉得拮据,哪里还拿得出…… 潘秀兰终于憋不住了,王好铭,你以为抗日政府的人都是好骗的吗? 我没有骗政府呀,王好铭转向她,做出委屈的样子说,我可以骗父母骗祖宗,可从来不敢骗政府呀…… 王好古也看不下去了。好铭,他跺了一下脚说,你不要不珍惜政府给你的机会…… 好古二哥,王好铭又转向了他,别人不了解我家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我家是个什么样…… 行了,王好古摆摆手说,你就这样顽固吧,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了,到时候吃了亏可是你自找的。说完,他就一甩袖子,朝屋外走去。 我也是没有办法,王好铭又转向大家,摊开两手说,谁让我家是小门小户来着,又赶上日本鬼子扫荡抢劫,这日子也不比其他人家好过哩。 见他如此冥顽不化,人们都愤怒起来,争相走上前去,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 袁庆斌朝大家摆摆手,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好,既然王先生说没有余粮,那我们也就不为难你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如果有人不想放过你的话,就让他自己找你借吧,好不好? 好,王好铭连连点头,请政府放心,我会给他们说明情况的。说着,他就赶紧退出屋去。 王好铭恐怕还是有些大意了,没有估计到抗日政府为老百姓借粮的决心,其实袁庆斌和王好古都把话说给他了,连站在一边的王小羊都知道往下该怎么做了,鬼迷心窍的王好铭却依旧顽抗到底,与政府和人民作对,那倒霉的就只能是他了。 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为做到万无一失,袁庆斌再次询问行动队说。 我通过王家的佣人打听清楚了,潘秀兰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他家存在谷仓里的粮食,少说也会有八千斤。 肖力贵接上说,他家的情况我也熟悉,谷仓在什么地方,由多少家丁看守,我都估摸个差不多,为了便于行动,我把他家的地形图都画好了。 噢,袁庆斌欣喜地说,你们准备得很充分嘛。 我就知道他会顶风,肖力贵说,看来只能对他来硬的了。 袁庆斌看过了王好铭家的地形图,很快便和支队的几个领导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但等黑夜来临了。 但到下午时分,却又发生了一件与此有关的小事:平时和王好铭打得火热的李青石偷偷摸摸走出家门,要到村外去,被站岗的战士拦住了,问他干什么去?没想到,李青石做贼心虚,贸然打倒了那个战士,便朝附近的树林里跑去。肖力贵带着一班战士包围了树林,经过一番搜索,终于捉到了李青石,把他带回到支队住处来。 你跑什么?袁庆斌盯住他说。 我、我没有跑……。李青石梗着脖子不承认。 还说没跑?被他打倒的那个战士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踹了他一脚,没跑怎么在树林里逮到了你? 我是到里面拉屎……。李青石狡辩说。 行了,袁庆斌一拍桌子说,你出村要到哪里去?到底受了谁的指使? 一听到这话,李青石便紧张起来,高抬的脸面赶紧低下去。但他还不想就此坦白,两手抱住头,又摆起了肉头阵。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袁庆斌笑了笑说,你是在替王好铭到外边去搬救兵,对不对? 李青石见到自己的行踪被识破,也不想再抗拒下去了,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下去。你,他又纳闷地说,你们怎么知道的? 袁庆斌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加入了红枪会,这红枪会是干什么的?你当然比我们更清楚了。红枪会从它成立的那天起,就在为地方豪绅服务,没错吧?所以你急急忙忙朝村外跑,不是受了王好铭的指派,还能去干什么呢? 李青石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王好铭觉得你们可能对他来硬的,就派人找到我,让我去……,往下你们都知道了。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支队暂时把李青石关了起来,并加强了村口各条道路的岗哨,以免王好铭等人跑掉。对于夜里的行动,支队领导重新进行了部署。从李青石的行动看,狡猾的王好铭已经有所准备,尽管请求外援的计划破产,但他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根据潘秀兰等人提供的情况,王家共有家丁十余人,长枪七八条,短枪两只,如果他们进行抵抗,对行动组还是会造成一定的威胁。支队研究的结果是,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最好派一个人装作李青石的同谋,去给王好铭送信,以此麻痹他放松警惕,给支队夜里的行动提供方便。 但派谁去呢? 就在这时,潘秀兰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忽然提到了我父亲王小羊的名字。 他行吗?肖力贵首先提出异议,他在占领区学校里读书,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呢。 他还能是什么来历?潘秀兰反驳他说,忘了他是你最要好的同学了? 那是过去,是小时候,肖力贵摆摆手说,现在形势这么复杂,我们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离开这里两年多的人…… 潘秀兰打断他的话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没有谁比我们这几个人更了解他了,不管形势发生怎样的变化,我相信他都不会做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 你凭什么这样替他打保票?肖力贵尖锐地指出说,就凭你对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好感?别忘了,这是革命,是对敌斗争,是你死我活,不是儿女私情,不是剃头挑子一头…… 听他说得这样难听,潘秀兰的脸涨得通红。肖力贵同志,她跺着脚板说,我这是在说革命工作,请你不要在个人问题上纠缠…… 好了好了。袁庆斌不想再听他们争论下去了,摆摆手,把目光转向了王好古,对那个王小羊,你们比我们这些外地人更了解情况,这件事就由你们农救会做决定吧。 这样,潘秀兰的意见自然就占了上风,最后做出的决定是,由王小羊扮作李青石的同谋,去王家传这个口信儿。 此时,我的父亲王小羊正坐在家里,望着就要降临的夜幕,在脑子里勾画夜里可能进行的行动。其实,他并不知道夜里真有这么一场行动,他只是根据白日里王好铭的拙劣表演,觉得支队应该在夜间进行一场突击行动,给王好铭来个措手不及,把他藏匿的粮食彻底挖出来,看他还有什么好说……。当潘秀兰背衬着一天晚霞朝他走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莫名地激动起来。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任务,他只是为潘秀兰这些人几天来的抗日举动感到敬佩,并受到深深的感染。 是不是夜里要……?王小羊想向她证实一下自己的预想,但张张嘴,又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被他们看做同志,对于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告诉自己的。 潘秀兰在他身边坐下来,两眼很有神采地看着他。小羊,她这样开口说,你帮我个忙好吗? 帮……忙?王小羊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豪爽地说,好呀,你让我去干什么? 潘秀兰见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没有接着把交给他的任务说出来,而是依旧提醒他说,这几天你也看到了,眼下的斗争异常激烈,要想把我们这一带的抗日工作做好,必须要…… 没等她说下去,王小羊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是不是让我参加你们的行动了? 见他这样说,潘秀兰也就不再说动员他的话,干脆朝他凑近一些,把交代给他的事情说出来,然后静待着他的反应。 去向王好铭……传信儿?王小羊一愣,为什么? 潘秀兰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个行动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不要问为什么了?她有些歉意地望着他,你只要把信送到,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小羊,这是抗日民主政府对你的考验,你可千万…… 望着她脸上严肃的表情,王小羊不再问下去了。但用不着多想,他就明白了执行这次任务的目的。为了尽快取得他们的信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要……,再说,为了抗日,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秀兰,他也用庄重的语气说,完成了任务以后,你们就把我看做你们的同志好吗? 当然,潘秀兰使劲点点头,尽管……,我一定会把你看做我们的同志的。说到这里,她朝着他伸出自己的手。 望着她那只朝自己越伸越近的手,王小羊真想也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和她的手握在一起。等我完成任务以后吧。他又把手收回来说。 好,潘秀兰同意说,那我们就说定了。 王小羊接受了任务以后,没有再做丝毫停留,就走出家门,绕过两条巷子,径直朝王好铭家走去。红色的晚霞已经变成了灰色条云,暮色开始笼罩了街道和房屋,村庄的景致正在迅速地模糊起来。王小羊踩踏着熟悉而陌生的地面,一步步接近了王好铭家那幢幽深的高宅大院。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在济南的上级邱浩天,也许邱浩天在外面执行秘密任务时也是这样的经历和感受吧?老师,他在心里对自己的领路人说,你知道吗?我正在为党工作,为抗日工作…… 王家的门前很安静,也没有任何人把守,王小羊很轻易地便走了进去。进到了院落里,他才有些吃惊,迎门墙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家丁,一下子朝他围上来。从王家外松内紧的情况看,他这次的任务也许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容易完成。 你是干什么的?高个家丁凶狠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私闯老爷的宅门?矮个家丁也跟上来说。 王小羊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说这两个家伙是王家的家丁,他却不认得他们,看来是王好铭从外村雇来的打手。我是这个街上的人,他朝他们解释说,找老爷有事。 这个街上的人?矮个家丁上下打量着他,我怎么没见过你? 有什么事给我们说吧,高个家丁瞪他一眼说,老爷没工夫见你。 这怎么行?王小羊提高了声音,我是受人之托专门来找老爷的,有要事当面对老爷说,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得起吗? 他这一咋呼,果然把里面的人吸引过来了。谁呀?一个中年人从一个偏门里出来,穿过院落,大步走到了他面前,在门口吵吵什么? 王小羊认出来,这个人是王家的管家,虽说也不是本村人,但在王家做事已经好多年了。吴管家,他也朝他走过去一步,我要见我爷爷。 吴管家也认出他来,是小羊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老爷有什么事? 王小羊故意朝那两个家丁看看,低下声说,是李青石派我来的,让我给爷爷来传话…… 吴管家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跟我来吧。领着他便朝堂屋里走去。 堂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桌子上、条几上摆了好几只,烛光交错着,把屋内照得一片亮堂。王好铭正站在桌子前,用一根火柴杆撩拨烛火。 吴管家让王小羊站在门边,自己走过去,悄声对王好铭说,老爷,李青石让小羊传信来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好铭就霍地抬起头,瞪大两眼,直朝王小羊看来。 王小羊急忙走过去,爷爷,是我…… 王好铭直直地看着他,不禁有些意外,怎么回事? 是这样,王小羊走到他面前说,傍黑的时候,我在村口遇到了李青石,他让我给爷爷传个口信……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王好铭紧盯住他说。 村口有八路军的岗哨,出入不方便,所以他就…… 他让你传什么口信? 李青石让我告诉你,武会长说了,今天夜里,他带一竿子弟兄过来,说是慰问八路军,让您…… 什么?王好铭有些吃惊,他们来慰问八路军?李青石是这么说的? 王小羊点点头说,是,他是让我这么说的。 他娘的,王好铭跺了一下脚,狗日的李青石是不是要出卖我? 不会吧?吴管家眨巴着眼说,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要稳住八路?不让他们…… 对对,王小羊急忙接上说,李青石是这么说的,让我告诉爷爷,说尽管放心,八路军不会闹腾起来的。 噢,王好铭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看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了,吴管家松了口气说,只要彪会首到了,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好铭冷冷一笑说,我看不会有那么简单吧?他随即把眼掉向王小羊,小羊,你对我说实话,是谁让你来传这个口信的? 是李青石呀。王小羊故作坦然地说。 这样的口信李青石会让你来传?王好铭撇了撇嘴说,你们把我王好铭当成什么了?即使我没他们那么高明,可也不是傻瓜一个吧?他紧紧地盯住他,阴冷的眼里放出了凶光,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王小羊有些紧张,似乎支队的计策真的被他看穿了。但他随即又想到,这或许是王好铭有意使诈,目的还是进一步考验他。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再次重复那句话说,爷爷,我已经说过了,是李青石让我来的,信不信由你? 你倒是给我说,王好铭依旧板着脸说,他为什么会信任你? 这个我也不知道,王小羊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兴许是因为我们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吧?我一从济南回来,他就到我家看我来了,对了,他还给我带了一布袋粮食呢。 那布袋粮食就是他从我这里……,王好铭顺着他的话说,忽然又拍拍脑袋,不对,你和肖力贵、潘秀兰他们不也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这个我看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为什么了,王小羊摊开两手说,反正我给爷爷说的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会骗我呢?王好铭乜斜着他说。 我骗谁也不会骗爷爷呀,王小羊故作委屈地说,我就是再不懂事,也还知道远近,怎么着也不会骗自己本家的长辈呀。 王小羊随嘴说出的最后这句话,竟然真地打动了王好铭,是呀,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再说,王小羊一向安守本分,与他无冤无仇,没有理由替八路军来坑害他……。王好铭咽口唾沫,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见他这样,王小羊也悄悄松了口气。爷爷,我把信送到了,该回家去了。说着,他就朝门口退去。只要走出了这个院子,他对自己说,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充满了就要到来的激动和喜悦。 别走,王好铭的眼珠转了转,忽然朝他招招手说,小羊,你这次回来,我还没有和你说说话呢,这样吧,你既然到我家来了,今天就不要走了,在我家吃顿饭,就算是给你接接风吧。说到这里,没容王小羊反应过来,他就转对吴管家说,老吴,你去通知厨房,晚饭多加两个菜,我要和小羊喝二两。 好来。吴管家心领神会,立刻转身走出去了。 爷爷不要……,王小羊急忙说,我爷爷还在家等我回去…… 没事,王好铭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爷爷吗?在我这里就像在你自己的家一样,对了,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我一顿饭呢,今儿算是头一回。说着,就把他使劲按在椅子里,自己在另一把椅子里坐下。 王小羊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了,相反,如果执意要走反引起他的怀疑,那这次任务可就无法完成了,不能取得肖力贵他们的信任事小,耽误了支队的行动甚至导致借粮运动的失败事大呀。一想到这里,王小羊就无法再做其他表示了,只能乖乖地坐在那把椅子里。他明白,自己已经被狡猾的王好铭作为人质扣留下来了。这可是这次行动没有计划到的一个意外。 晚饭真的很丰盛,光菜肴就弄了半桌子,王好铭还拿出了一瓶陈年老酒,和王小羊推杯换盏地喝起来。真是富人家的一顿饭,抵得过穷人家的一月粮。王小羊在心里感叹,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王好铭这些地主老财居然还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而且不肯拿出一点点多余的粮食给穷人。想到白天他在政府面前的表演,王小羊心里越发充满了愤怒。为了彻底打击这些失去了人性的家伙,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你今夜就是死在王家虎穴里也算值了,也是为神圣的抗日战争尽了自己一份微薄的力……。王小羊变得真正坦然起来,大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迈和畅快。 吃过饭后,王小羊没有再说离开的话,王好铭也果真没有放他出去,而是让吴管家给他收拾出一间屋,把他安排在里面睡觉。吴管家走后,王小羊拉了拉门板,外面没有上锁,看来王好铭虽然不放心他,但还没有算计他的用心。 夜渐渐深了。王小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借小解的理由,出门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也很静,家丁们都聚到一间乌烟瘴气的屋里打牌,只留下一个值班。听到他的动静,值班的家丁走过来,随便问了他一句,并指给他厕所的地方,便背着大枪走开了。王小羊回来时,家丁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看来他们真的被麻痹了,王小羊对自己说,你的任务虽说还不能说已经完成,但毕竟没有辜负抗日组织尤其是潘秀兰对你的信任。 王小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心要等待肖力贵的行动组打进来。按照他的设想,最先响起的应该是一声清脆的枪声,然后便是王好铭和家丁们绝望的哀嚎。一想到这情景,他的心脏就激动得砰砰跳……。半夜时分,王小羊终于熬不住了,慢慢闭上了眼睛。但他才睡着一会儿,就似乎听见一阵纷乱的声音,像是外面刮起了激烈的大风。他霍地坐起来,没错,声音是从外面响起来的,但不是大风,而是此起彼伏的人声。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肖力贵他们打进来了。但他好像又不太相信,怎么没有听到枪声? 王小羊没有穿上鞋子,就赤着脚跑出门来。院落里晃动着无数人影,还有一支支火把。望着那些在火光下闪烁的面孔,王小羊欣喜地告诉自己,没错,当他在睡梦中的时候,人们已经成功占领了王家大院。他稍稍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到他们打进来的动人场景。 事后潘秀兰告诉他,肖力贵带领他的行动小组,翻过王家高高的围墙,像猛虎下山一般冲进院子里。王家的家丁没怎么防范,一个值班的在墙角处睡大觉,其他的被包围在一间屋子里,没放一枪,他们就乖乖地缴了械。王好铭被肖力贵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时,压在枕头下的短枪还装在套子里。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潘秀兰紧紧握住王小羊的手说,没有你的配合,我们不会打得这么漂亮。 人们举着火把穿过月亮门,争先恐后地朝后院跑去,王家的粮仓就在后院内,在砌于地下的秘密暗道里。王小羊反应过来,也急急地随在人们后面。在肖力贵等人的镢头和棍棒下,王好铭的粮仓终于被打开了,八千斤黄灿灿的粮食出现在明亮的火把下,出现在人们为饥饿所放大了千百倍的眼睛里…… 小羊,王小羊听见一个女声在喊自己的名字,你在哪里?他知道,这是潘秀兰在找自己。他被王好铭扣留在这里,实在让潘秀兰担心坏了。潘秀兰,他挤出人群,朝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我在这里—— 第八章 第八章 借粮运动取得了圆满的胜利。搬掉王好铭这个障碍后,王家庄的其他存粮户看到了抗日政府的决心,不敢再观望等待,赶紧行动起来,争相报出了献出粮食的数量。几天工夫,王家庄的抗日政府就借到了包括小麦、玉米、小米、高粱在内的粮食九万多斤,除把大部分分给了群众外,余下的由村农救会做主交给了部队,作为他们抗击日军侵略的军用物质。此举给周围的其他村庄带了个好头,借粮运动在鲁西一带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在这场运动中,坚持反动立场的王好铭受到了严重冲击,不仅私藏的粮食被人们系数分光,家中的其他浮财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这激起了他与人民为敌与抗日政府不共戴天的决心,在随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带着他的家人逃出王家庄,钻进了六里路炮楼,公开投靠日本鬼子,当了为人们所不齿的汉奸。没过多少日子,驻扎在聊城城内的日本鬼子纠集了周围各炮楼里的日伪军共计两千余人,在王好铭的引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王家庄方向扑来,企图消灭活动在这一代的八路军。 敌人来势凶猛,且人多势众,贸然迎击势必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经过研究,袁庆斌决定采取“敌进我退”的方针,避开敌人的有生力量,跳到外线与之周旋,在运动中寻找战机打击敌人。所以没等鬼子的大队人马来到,就趁着夜色撤离了王家庄,消失在空旷辽阔的原野里。 一得到部队撤离的消息,王小羊没加丝毫犹豫,就决定跟随部队一起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和袁庆斌他们失去了联系,关于敌人实施生化战的情报送到哪里去呢?他马不停蹄地找到潘秀兰,把自己的决定对她说了,希望她在袁庆斌面前为自己说上句话。什么?潘秀兰惊讶地说,你要跟部队走?你又不是队伍上的人,他们怎么能带你走呢? 王小羊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就帮我去说说嘛,我不会成为他们的累赘的。 我看你还是跟我留下来吧。潘秀兰要求他说。 王小羊这才知道,潘秀兰和王好古等农救会的人要留在村里坚持斗争。他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你就让我跟他们走吧。 见他决心已下,潘秀兰不好再说什么,便首先找到肖力贵,让他把王小羊带上。 肖力贵也有些吃惊。你要跟部队走?他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便摇摇头,这怎么行?你是干什么的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跟我们一起行军呢? 一听他说这话,王小羊便觉到了一阵委屈,要不是自己冒着风险进到王好铭家,他们的借粮行动能那么顺利吗?本以为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却原来…… 潘秀兰也觉得他的话不好听,便站到了王小羊一边,替他求起情来。 你老实对我说,肖力贵严肃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走?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王小羊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说清楚,肖力贵依旧沉着脸说,我是不会带你走的。 王小羊见没有别的办法了,才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想参加八路军…… 什么?肖力贵还没有说什么,潘秀兰就脱口而出,似乎本能地不相信他的话。 是的,我就是要参加八路军,王小羊顺着自己的话说,我要跟部队一起去打鬼子。 潘秀兰不知再说什么好,掉过头去看肖力贵,似乎等他做决定。 肖力贵紧锁眉头,简单地想了一下,突然把手一挥说,好吧,你先跟我们走吧,就留在我身边,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不许你擅自行动。 好。王小羊连连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是不是再……?潘秀兰望着肖力贵,好像又有什么话说。 放心吧,肖力贵转向她,话里有话地说,我会好好带着他的。 王小羊想回家和爷爷哥哥告个别,但部队已经集结起来,就要出发了,也只好作罢,只和潘秀兰道了声别,便随在肖力贵身后,和部队一起离开了村子。 余下的半夜时间里,部队一直在不停地行走。这次行军,肖力贵负责殿后,手里抓着一把用树枝做成的扫帚,不怎么在意地拖在身后,把队伍走过留下的脚印扫干净了。这个方法可真是好,王小羊在心里说,如此一来,敌人就找不到队伍的行踪了。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肖力贵把扫帚拖过去后,却还有一个战士在后面踩一遍,无形中又留下了一行脚印,虽然只是一个人的,但毕竟把脚印留在了地下,是不是又给敌人提供了追踪的蛛丝马迹?王小羊想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张了好几次嘴,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肖力贵他们都是打游击的老手了,怎么会愚蠢到给敌人留下线索的地步?自己还是少操这份闲心吧,免得被他们笑话。天快亮时,王小羊无意中回过头,借着朦胧的曙色,他惊讶地看见,后面地下的脚印竟然是脚尖朝后。怎么回事?他急忙去看那个战士的脚下,这才发现,那个战士居然反穿着一双布鞋……。王小羊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他不得不佩服肖力贵他们,这样一来,敌人就是长着诸葛亮的脑袋,也不会想到八路军的队伍在这条道上刚刚走过去。 虽然是在家乡一带,但由于是夜里行军,王小羊还是渐渐迷失了方向,不知道是在朝着什么地方走,肖力贵还时不时地和他说上几句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隐约感觉出来,肖力贵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和他聊天,而是有意分散他的精力,看来他还有些不放心自己。 你真的想参加八路军?肖力贵用充满怀疑的口气问他。 是……。王小羊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 为什么?肖力贵说着,还紧紧地盯住他。 打……鬼子呗,王小羊说,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肖力贵掉开眼去,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两年,你一直在外头……干什么? 没干什么……,王小羊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又赶紧补充说,在学校里读书呀? 读书多好呀,肖力贵吧嗒着嘴说,每天都坐在教室里,没有风吹日晒,没有行军打仗,更没有流血牺牲……,一天到晚只是念念之乎者也,把老师交给的作业做完就行了……,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王小羊吃不透他的态度到底是羡慕还是嘲讽,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敌占区的学校当更好吧?肖力贵看他一眼说,是不是还能交上几个日本同学? 王小羊明白了,肖力贵这是有意在说给他话听,他想替自己辩解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和感受又怎么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呢?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济南读什么书呢?如果留在家乡,没准现在也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呢,至少也会像潘秀兰那样,为伟大的抗日斗争做出了努力和贡献呢。可由于自己走错了路,才和肖力贵这样小时候要好的伙伴变得生分起来……。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他愧疚的心理才又变得有些坦然。其实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在心里对他说,只是分属于不同的地界…… 潘秀兰还一直对你……那么信任。肖力贵突然又说。 王小羊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他也只能这样回答。 她对你可真是……,肖力贵选择着合适的字句说,一往情深呀…… 王小羊心里一动,脸上不禁有些发热,这原本是属于两个当事人之间的事,却由另一个更为明晓的人说出来,不能不让他觉得难为情。看你说的,他本能地掩饰说,哪有这回事儿……。尽管是黑夜,他还是掉开了脸,以免他看出自己神情的尴尬。 有什么不承认的?肖力贵越发来劲地说,你们那点事儿,谁还看不出来? 王小羊越发不好意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他在心里说,现在我已经……。他的眼前急快地闪过林美娜的影子,同时慌不择言地辩白说,都是小时候……,以后不会再……,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留在村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你是应该记挂她一下,肖力贵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你尽管放心好了,潘秀兰可是个老经验的妇女干部了,敌后的工作好有一套,敌人不会找到她和村干部们的,相反还会遭到他们的打击。 王小羊放下心来。别说,他在心里悄自赞叹,潘秀兰真是一个好干部…… 天蒙蒙亮时,部队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停下来休整。树林间灌木丛生,杂草遍地,实在是个隐藏队伍的好地方。队伍一走进去,便惊跑了一些野兔和狐狸一类的动物。指战员们都觉到了疲惫,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动物表现出兴趣。王小羊没在夜里走过这么多路,早累得快要撑不住了,也没对那些动物多加在意,一倒下身子,便很快进入到睡眠状态里。但在接下来的梦里,他还是又受到了野兔子的纠缠,好像自己的嘴里被塞满了兔子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让他喘不上气来,实在遏制不住,便伸长了脖子,想把吃到肚子里的兔肉吐出来……。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起来,正对着地下干呕。他当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吐上来,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一点儿食物没吃过呢,早就觉到饿了,哪里还会有东西供他吐?其实对于兔肉,他实际上也并没有真地吃到,怎么就对这种说起来也算是美味的东西产生了厌恶呢? 日头升到了树梢头上,天空中飘动着白白的云彩。战士们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一个个都睡得正酣,树枝在日光里的影子在他们身上轻轻地滑动。王小羊睡不着了,爬起来,在树木间来回走了几步。这是一片处在荒野间的榆树林,由于干旱的影响,大多树木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枝梢头上才挂着几片树叶,有一些枝干还被剥光了外皮,透着动物骨头一般的白色。他走回自己睡觉的地方,看见肖力贵也已经醒来,虽然还保持着躺卧的姿势,却瞪着一双大眼,正直直地盯着他看,那道横过半边脸去的刀疤被日光照得发出红色,像一条剥了皮的小蛇在微微跳动。王小羊恍悟过来,当自己在林木间走动的时候,肖力贵的眼睛便睁开来,将他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捕捉到视野里。 你去干什么?肖力贵坐起来,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 我,王小羊张了张嘴,随便走走…… 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了…… 你有什么事吗?肖力贵上下打量着他,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警觉。 没,王小羊停了一下,忽然接上他的话说,是…… 肖力贵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一愣,怎么?你真的有事? 是呀,有事,我想…… 你有什么事?肖力贵的警惕性越发高涨了。 王小羊感到应该把自己掌握的情报说出来了,一来也好让根据地的军民有所准备,虽说他不知道敌人实施“鲁西生化战”的具体日期,但肯定留给他们对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二来也可以消除肖力贵等人对自己的怀疑,虽然他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受到自己人尤其是好伙伴肖力贵的监视,还是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力贵,他朝他跟前凑近了些,刚要把有关情报的内容说给他,心里却又一动,说出口来的话又变成了,你……是党员吗? 什么?肖力贵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疑心听错了他的话,你说什么? 你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吗?王小羊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也越发说得清晰明白了。 你,肖力贵瞪大了眼,你为什么问这个? 如果你是党员,王小羊在心里说,我才会把这个重要的情报说给你。但他没有这样对他说,而是改口说,我随便问问…… 一听他这样说,肖力贵眼里的疑问更强烈了。你为什么打听这个?他干脆站起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我,王小羊迟疑着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重要的事?肖力贵的眼光里越发充满了不信任,你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你快说呀。 但我必须说给是党员的人,王小羊比划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必须说给党…… 看他说得如此结实,肖力贵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王小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像不认识你似的? 也许,王小羊想了想说,也许你还不了解我…… 是吗?肖力贵斜起眼睛看他,莫非你真的有什么来路? 你先别问我有什么来路?王小羊竟然有些坦然起来,你先告诉我,你是党员吗? 我当然……,肖力贵刚要说,又赶紧收住了嘴,改口反问他说,你先给我说一说,你是什么身份的人呢?总不会与党员沾什么边吧? 我不是正式党员,王小羊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但我是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你是……预备党员?肖力贵张大了嘴巴。 怎么?不像吗?王小羊挺了挺胸脯。 肖力贵又盯着他看一眼,才吧嗒一下嘴说,我真的没有看出来。他想了想,又提出疑问说,在占领区的学校里,也有党的组织? 当然有,王小羊点点头,又进一步说,党在秘密状态下活动,自然比不了你们这里,活动开展得这样轰轰烈烈。 肖力贵看他的眼光渐渐变得恭敬起来。真是没有想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说,你竟然是我们党的同志?我还以为……,他在头顶上拍一下,随即又用欣喜的口气说,真是太好了。他拉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 王小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种被自己人信任的美好感觉充满了身子,眼睛也有些湿润,泪水差点流出来。 说吧,肖力贵更亲切地催促他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 这还用说吗?肖力贵拍拍胸脯说,我早就是正式党员了,而且还在支队担任了党小组长呢。 太好了。王小羊也朝他靠过去,用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是这样,我在济南的上级获得了一份重要情报,是关于敌人在鲁西实施生化武器作战的消息…… 他的话没有说完,肖力贵就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的上级获得了情报,怎么不把它送给他的上级或联系人,而派你送到这里来?这可是违背了组织纪律呀。 他牺牲了,没有来得及……。王小羊又想到了邱浩天,心里也又觉到了沉重。 那你去送给你的联系人呀。肖力贵焦急地说。 我还没有单独执行过任务,王小羊羞愧地说,不知道他的联系人是谁,所以只能…… 是这样?肖力贵半信半疑地说。 是呀,王小羊解释说,因为情报的内容牵涉到鲁西,我才赶回老家来,找党组织…… 肖力贵站起来,手托着下巴,慢慢沉思起来。他又斜过头,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他一眼,神情也又复做了先前对他不信任的样子。 王小羊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心里也不禁一沉。真的是这样,他赶紧朝他解释说,这是一个重要情报,我必须要…… 你刚才说什么?肖力贵看着他说,敌人要在鲁西怎么样? 情报说,敌人要在鲁西实施一场大规模的生化武器作战…… 生化武器?肖力贵追问说,什么生化武器? 情报没说到具体的……,王小羊忽然想到了他和林美娜、李灿辉在李庄看到过的情景,不禁脱口说道,或许是…… 是什么? 或许是霍乱细菌战。 霍乱细菌……,肖力贵重复着这几个字,也突然想到了什么,再一次瞪大眼,直直地朝他看来。 王小羊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是呀,那个被敌人派到根据地来的特务就说到了关于霍乱细菌的谣言,而自己的所谓情报竟然和他的谣言如出一辙,不要说始终对自己保持警惕的肖力贵,就是自己也觉得和那个特务有什么神秘的瓜葛……。想到这里,王小羊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别把他也当做特务加以怀疑吧? 正如他的料想,肖力贵看他的眼光很快变得冷淡幽暗起来。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没有想到…… 不,王小羊急忙声明说,并且使劲跺了一下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那个特务绝不是一回事,你要相信我,我真是受了党组织的派遣,来给你们…… 不要再说了,肖力贵不客气地摆摆手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你不明白,王小羊拉住他的手,用力晃摆着说,我真的没有欺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肖力贵抽回自己的手。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他把手背到身后,也不要随便乱动,有什么要说的,等一下给袁队长去说吧。 好……吧,王小羊想了一下,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情报都要说给这里的最高长官也就是袁庆斌支队长,况且自己现在遭遇到的困境也只能由他来解决,那就按肖力贵说的办,等袁庆斌醒来了,再去朝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了。 战士们醒来后,差不多已是中午时分了。由于是在野外,部队不敢生火做饭,只是吃了点随身携带的干粮了事。王小羊早就觉到饿了,但因为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任何吃的东西,看着战士们吃干粮,嘴里的唾沫直往上涌。 肖力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干粮掰下来一块,递到他手边。不管你是什么人,他淡漠地对他说,也不能让你饿肚子。 王小羊本不想吃他的干粮,但忍不住肚子的饥饿,还是把那块干粮接到手里,无滋无味地啃起来。 凑合着吃完了这顿饭,肖力贵整理了一下枪套,朝他摆了摆头说,走吧。 王小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朝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袁庆斌走去。但愿我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他在心里侥幸地想,但愿我的情报能引起党组织的警惕,彻底粉碎敌人的生化武器战阴谋…… 第九章 第九章 你的名字? 王小羊。 哪里人? 王家庄人,肖力贵和潘秀兰都是我小时候的同学…… 你从哪里来? 从济南来,两年前,我就在那里读书。 为什么要去敌占区读书? 我爷爷是我们村里的秀才,当过私塾里的老师,后来又在学堂里教书,一直想…… 不要说别人,先回答我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和我爷爷的关系非常大,作为我们那里还算有学问的人,他一直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比他还要有学问的读书人,所以就把我…… 你说你在学校里参加了革命? 是。 你的上级是谁? 邱浩天,他是我的日语老师,也是我参加革命的…… 什么什么?他是日语老师?他的日语说得非常好么? 当然,他比那些日本人说得也差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他不是中国人吗? 他是中国人,但他在日本留过学…… 说到这里,王小羊忽然后悔起来,意识到这样回答问题,恐怕会使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那对自己本来就不太妙的处境更加不利。这个与我的情报有什么直接关系吗?他想马上改口,我这次回来,只是要把…… 不要打断我的问话,袁庆斌警告他说,现在你必须把我提出来的问题回答清楚,然后我们的谈话才能进行下来,明白吗? 王小羊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吧,你继续问吧。 袁庆斌从椅子里站起来,背起两手,在屋内慢慢地踱步,似乎也陷入到沉思中。你的老师,也就是你所说的上级,是你的日语老师,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在占领区学校里当老师,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是这样吗? 是……,可是…… 他是怎么参加革命的你知道吗?还有,他受哪个党组织的领导?他的直接上级是谁?他在敌占区的任务是什么? 这些……我都不太知道……,说到他的任务,我想可能是收集日本人在济南的相关情报吧。 他的情况你一点不了解吗? 可以说是这样,我是他的下级,这些情况他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随便问,毕竟我们是在敌占区,是处在秘密状态中,一般不会把彼此的情况都……,再说,我也刚被他引导到革命队伍中来…… 说一说,你为什么要参加革命?袁庆斌忽然说。 这个我上次已经对你说过了,还要我再……,王小羊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可以去问一下肖力贵和潘秀兰,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我的情况他们最了解,还有,前几天我不也接受了你们的派遣,到王好铭家做卧底,我的表现你们应该有目共睹。 王小羊……,现在我还不能称你为同志,只能…… 没什么,只要便于你们了解我,怎么样都行。 是这样,现在的形势很复杂,我们不仅要和敌人在明处作战,还要在看不见的隐秘战线较量,在王家庄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丝毫不敢丧失警惕,麻痹大意。 我明白,可是…… 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是我们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真心实意参加革命,参加抗战,就不怕自己人的审查,越是审查得清楚明白,越有利于你加入组织,完成你所说的任务。 好,我愿意继续接受审查…… 我再来问你,你的上级是怎么获得情报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我只是知道,那天,邱老师去和一个日本关系接头,被敌人发现了,他受了重伤,临终前让我把情报…… 日本关系?也就是说,给他提供情报的是一个日本人了? 是,我想应该是一个反战的日本人,至于那个人是他争取过来的,还是上级派遣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不知道,当时我没在现场……,在此之前,我还没有独立执行过任务。 为什么?他不放心你?还是有什么别的考虑?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吧,他不敢让我…… 你好像说过,你是中共预备党员? 是…… 履行过组织手续吗? 我写过入党申请书…… 谁是你的入党介绍人?那个日语老师? 是,除他之外,我没有和其他党员发生过任何联系。 也就是说,你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活动? 是这样,由于我们在敌占区,从事的是秘密…… 听到这里,袁庆斌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他。王小羊,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我们暂时还不能完全相信你所说的话,除非你能找出组织上的证人来…… 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说过,除我的上级之外…… 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恢复你的组织生活,甚至不能让你参加我们支队的行动…… 没关系,我只是让你们根据我提供的情报,做好应对敌人实施鲁西生化武器作战的准备…… 这也是不可能的,在我们没有调查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们不能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 这怎么……。王小羊有些急,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立在他身后的一个战士赶上来,使劲把他按下去。敌人正在……,王小羊两手抱住头,你们怎么能……,如果延误了时机,那鲁西根据地的损失可就…… 袁庆斌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既有疑问,又有困惑,还有焦虑。你放心,他郑重地对他说,我们会把你调查清楚的。 那你们快些调查呀。王小羊跺着脚说。 可我们该到哪里去调查呢?袁庆斌仰起头,朝屋外的远处看着,眼下敌人正在实施围剿扫荡,形势越来越紧迫,我们又哪里抽得出人手到济南去……,再说,这好像也不是我这个支队长能解决得了的事情呀。 那你快去找你的上级汇报呀。王小羊给他出主意说。 会的,我会把你的情况和你提供的情报汇报给上级的,袁庆斌点点头,随即又说,但我最好在弄清楚你的来历之后再来这么做…… 那可就太晚了。王小羊快要哭出来了。 袁庆斌低下头,紧锁眉毛,又一次陷入到到深深的思索中。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太大的难题。他吧嗒着嘴说。 王小羊在一边看着他,突然也感到了他的困顿和无力。自从认识袁庆斌以来,王小羊就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虽然他的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好看,再加之条件有限,穿在身上的军衣和战士们一样破烂,断了一条腿的眼镜用一根麻线挂在耳朵上,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但经过几天的接触和观察,加之潘秀兰对他有意无意的介绍,他已经了解到,袁庆斌是个勇猛果敢且富有智慧的人,不说他从一个高小老师成长为一个军事指挥员的曲折经历,也不说他在鲁西的抗战岁月中创造的那些传奇故事,单凭这些日子有关锄奸和借粮的见闻,王小羊就知道他的厉害了,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做好了跟随他和他所率领的队伍去抗战的准备。但是,自己作为地下情报员的出现,却实在让袁庆斌感觉到了棘手,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为了尽快弄清他的真实身份,部队来到杨柳屯这个堡垒村后,袁庆斌已是第二次来询问他了。但和上一次一样,他依旧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而且随着询问的深入,还有更多的信息干扰了他的思路,越发不能让他尽快处理这件事了。王小羊理解他的难处,如果不是他出于慎重,自己也许早就和那个特务一样受到关押了。 从队部里出来后,王小羊被两个战士送回到肖力贵的住处。他不想给大家惹麻烦,从街道上走过时,尽可能让自己走得规矩些,既不东张西望,也不犹豫磨蹭,远远看去,就像三个人一起散步似的。 一照他的面,肖力贵就急急地问,怎么样?这回搞清楚了没有? 王小羊朝他苦涩地笑笑,没有说出什么。 肖力贵又转向两个战士,期待着他们的说明。 报告排长,一个战士说,支队长让我们把他交回到你这里来。 还有什么?肖力贵急不可待地问。 没什么了,一切照旧。说完,两个战士就朝回走去。 在肖力贵愣怔的当儿,王小羊则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屋去,悄无声息地在炕上躺下了。 肖力贵跟进到屋里来。看来你的事还真不简单呢,他气呼呼地说,竟然到现在还让我们弄不明白? 王小羊掉开头去,依旧没有说话。 你说这是怎么弄的?肖力贵拍打着炕沿说,你的问题弄不清楚,倒把我给捆住了,一天到晚看守着你,哪里都去不成了?想我肖力贵从来是个闲不住的人,居然到大炕上来陪伴你,这叫什么事呢? 王小羊被他说得差点笑起来,谁让你和我是同乡兼同学呢。 你不提这个倒还好,肖力贵越发来气了,瞪起眼睛说,有你这个同乡兼同学,算是让我倒了大霉了。 他这样一说,王小羊又有些难受起来。对不起,他拉了拉他的衣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给你带来麻烦了。 肖力贵抱住头,在屋内走了个来回,又停在炕前。王小羊,他紧紧地盯住他,不要和我开玩笑,你要认真给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小羊起了起身,想和他再解释一番,但没有张开口,又倒回到炕上。力贵,他叹口气说,你还让我给你说什么呢? 算了,肖力贵摆摆手,又走到屋门口去,反正你也说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指望你再说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王小羊望着他的背影说,如果你相信了我,袁队长就会…… 好了,肖力贵抬手止住他,什么也不要说了,还是让组织来考察你吧。说罢,他就蹲在门口,把头垂到了裆间。 王小羊收回目光,慢慢闭上眼睛。肖力贵,他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里问自己,王小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接连问了好几次,他才醒悟过来,天哪,你竟然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吗?一时间,他也遏制不住地迷茫起来。 不管是不是乐意,随后的几天里,肖力贵都不得不陪伴在王小羊身边。他们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期,一起去上学,一起去玩耍,甚至一起去拉屎,一起去撒尿。这对于王小羊还不算什么,顶多是重温一下童年的友谊,而对于肖力贵来说却就形同受难了,在部队领导和战友们眼里,他似乎除了做好这件事外,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任务再适合他去完成了。更为危险的是,在接下来的一场战斗行动中,如果不是他奋力争取,就无法亲自到战场上去杀敌了,这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人来说,简直就是难以容忍的耻辱。 部队撤出王家庄一带后,前来围剿扫荡的敌人扑了个空,又找不到支队的行踪,不肯善罢甘休,越发加紧了对根据地的蚕食,不仅大肆抢掠老百姓刚分到手里的粮食,还在几个堡垒村修筑炮楼据点,企图分化瓦解这些地方的人民和军队的联系,达到扩大占领区消灭或赶走八路军的目的。面对敌人的嚣张气焰和罪恶阴谋,支队再也不能忍让下去了,请示了分区领导后,决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给敌人来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他们不是在根据地修炮楼吗?那好,支队就在敌占区端掉他几个炮楼,看到底是他们的炮楼修得快,还是八路军给他们拔除得快。 经过研究,袁庆斌他们决定先打掉马家堡炮楼。马家堡是个较大的集镇,处在通往边区三个县区的交叉路口上,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敌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最早在马家堡修筑了炮楼,经过几年的发展,逐渐成为这一带的中心据点,成功控制了三县交界的大片地区,可说是插入鲁西抗日根据地的一把尖刀。炮楼里居住了日本人的一个小队,伪军一个中队,计有五六十人,除每人的枪支外,另有歪把子机枪两挺,是块非常难啃的骨头。但这个炮楼也有它的弱点,自从建立后,还没有受到过像样的袭击,敌人普遍麻痹大意,大白天三两个人就走出炮楼,到集市上去抢劫。一年多以前,袁庆斌的人就抓获了两个在集市上为非作歹的伪军,经过攻心教育,两个伪军决定反正,成为支队安插在炮楼里的线人。根据他们送出的情报,支队早就摸清了炮楼的地形特点、人员构成和火力配置,并制定了几套攻打方案,但等实施落实的这一天到来了。军分区批准了他们的作战方案,并派出另外几个支队,围打周围的其他炮楼,切断一切可能给马家堡给予的增援。 这肯定是一场艰苦激烈的战斗。肖力贵早就等待这一天到来了,但支队在做战前动员时,却迟迟没有给他分派任务。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把王小羊锁在屋里,就焦急万分地跑到队部去,头一句话就是,即使受到处分,我也不会留在家里看守王小羊,不管在哪里,只要枪声一响,我都会出现在炮楼下,不信你们到时候看…… 肖力贵自然参加了攻打炮楼的战斗,作为支队的主力,这场战斗怎么能少得了他呢?留在村里看守王小羊还有那个叫赵小山的特务的任务,便落在几个普通战士身上。注意看好他们,临走时,肖力贵叮嘱那几个战士说,绝不能让他们跑回到敌人那里去。说着,他又看了王小羊一眼,便大步走进整装出发的队伍中。 一个时辰过后,远处便传来隐约的枪声,看来是战斗打响了。战士们有些骚动,为了便于看守王小羊和赵小山,干脆把他们集中到一间屋子里,两个战士负责守门,其他几个人上到房顶上,朝马家堡的方向瞭望,都一副跃跃欲试恨不能也去参战的样子。 当看到赵小山被押进来时,王小羊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问自己,他们竟然把我和特务关押在一起?他冲到门口,大声朝战士们叫喊,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是特务,我不能和他待在一起…… 战士们不听他的分辨,其中一个还以为他要逃跑,举起枪托,便打在他的腿上。 王小羊脚下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你们不能,他依旧挥着两手喊叫,不能把他和我关在一起…… 两个战士把他拖回来,推坐到墙角里,关上屋门,从外面落上大锁。 王小羊爬起来,跛着腿扑到门口,使劲推拉门板,你们不能…… 赵小山却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坦然,大模大样地坐到炕沿上,掉过头,冷冷地朝他身上打量。 王小羊腿上疼得厉害,便顺着门板出溜到地下,两手抱住头,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看他如此伤感的样子,赵小山有些莫名其妙。兄弟,怎么回事?他吧嗒着嘴说,怎么我一进来,你就像死了老子似的伤心,我可没有怎么样你呀? 王小羊没有理会他,依旧抱着头叹息。他们怎么能这样?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是他们的同志,却受到和特务一样的对待…… 赵小山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后,有滋有味地吸起来。兄弟,想开点,他试图开导他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得有豁得出去的准备,不管到什么地步都不能乱了方寸…… 王小羊把手从头上放下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看来这个狗特务也把我看成他的同类了,他在心里说,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赵小山朝他吐口烟圈,有些嘲弄地撇撇嘴说,你看你这种不堪一击的样子,一看就是根软骨头,我真是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派你到根据地来?这不是明摆着把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呸,王小羊原不想搭理他,但听他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了,愤愤地朝地下啐口唾沫,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老子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嗬,你倒来劲了,赵小山笑笑说,你也就是敢和我顶句嘴,有本事到他们面前充硬去。 王小羊掉开头,干脆不理他了。 赵小山吸完了那根烟,有些无聊,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哎,兄弟,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天如何? 王小羊两眼望着门板,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赵小山走过来,碰碰他的胳膊说,哎,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过来的吧? 王小羊猛地掉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和你从一个地方来的? 赵小山往回缩一下,又不甘地凑上来,那你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为日本人……,莫非是属于国军? 王小羊挺了挺胸脯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子是响当当的共产党。 哈哈哈……,赵小山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兄弟,看来你是被他们弄糊涂了吧?如果你是共产党,那老哥我就是斯大林了,哈哈哈…… 不许你诬蔑……。王小羊愤怒地朝他挥挥拳头。 赵小山好不容易止住笑。兄弟,不要开玩笑,他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给老哥说句实话,你是怎么被他们捉住的? 谁被他们捉住了,王小羊反驳他说,我是自己找他们来的…… 赵小山打断他的话说,算了兄弟,别再糊弄老哥了,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在皇军那里,老哥我也干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为你几句言不由衷的谎话就能骗得了我? 老子一句话都没骗你,王小羊郑重地说,我就是他们自己的人,是他们真正的同志。 既然你是他们的同志,赵小山不解地说,那他们怎么把你和我这个日本人的特务关到一起来了? 这个,王小羊想了一下才说,这个当然是有原因了…… 行了,赵小山摆摆手说,在我面前,你没有必要编瞎话说,有那本事还不如编给他们去听呢。 信不信由你,王小羊把脸扭到一边去,反正老子不会说一句谎话。他自言自语地嘟囔说,我王小羊长这么大,还没有学会说谎话呢。 赵小山也不屑于理他了,坐回到炕上,一边摇头一边说,今天我真是开了眼了,竟然碰到这么个神经……。他把手伸进衣兜内,想再掏一根烟,但他的手指抓挠了一会儿,也没掏出什么来。这种鬼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不能再忍受了。说着,他又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王小羊走到窗前,隔着窗棂朝外面的远处看。 赵小山悄悄地溜到他身后,低下声说,兄弟,和你商量件事如何? 王小羊没理会他。这时,外面的枪声响得更激烈了。 赵小山跷跷脚跟,把嘴俯在他耳边说,兄弟,趁着外面乱腾,他们的人又少,咱们不如…… 什么?王小羊扭过头来看他。 赵小山把一只手挡在嘴边,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态,咱们不如想办法出…… 什么?王小羊一惊,脱口叫道,你想逃跑? 轻点。赵小山急忙朝他摆手,又溜到门口,听一下外面的动静,回头埋怨他说,你叫什么?让他们听到了,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老子原本就没有想走。王小羊在心里说,随即严厉地警告他,赵小山,你老实点儿,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咦,赵小山奇怪地看他,怎么你不想离开这里?莫非你真被他们搞浑了脑子?说着,举起一只手,要朝他头上放。 王小羊猛地拨开他的手,再一次告诫他说,有我在这里,你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从这里跑出去。 我才不信你愿在这里受罪,赵小山朝后窗打量了一下,便朝桌子上爬去,等到了外面,你就知道该怎么感谢我了…… 下来,王小羊冲过去,使劲把他拖下来,你再不老实,我就要喊他们进来了。 你为什么……,赵小山带着哭腔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患难弟兄了,江湖上的规矩你懂不懂?他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干了,你想戴罪立功是不? 王小羊耸耸肩,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告诉你,赵小山嘲笑他说,像我们这些为日本人卖命的人,只要落在了八路军和老百姓手里,别想…… 那就对了,王小羊不客气地说,对你们这号汉奸卖国贼,就得实行最严厉的惩罚。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赵小山丧气地摇摇头,退回到炕沿上。外面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兴许战斗快要结束了。赵小山又有些坐不住了,不行,得赶快想办法,不然就来不及了……。他转转眼珠,再次凑到王小羊跟前,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还有一对金手镯,放在我的相好那里,等我出去了,一定把它…… 王小羊不想再和他捉迷藏了,走到门口,朝外大声喊道,你们快点进来,赵小山要逃跑。 好你……,赵小山恼羞成怒,眼里顿时露出了杀机,举起两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叫你告发我…… 王小羊奋力挣扎。两个人厮打在一起,倒在地下,你骑到我身上,我又翻过来压住你。王小羊还真不是这个身高马大的家伙的对手,没过多大会儿,就又被他卡住了脖子。 我让你再叫,赵小山拼命在手上用力,我要让你死…… 来人,王小羊凭着残余的力气,声若游丝地继续叫喊,快来人—— 门板被霍地撞开,两个战士快步冲进来,其中一个举起枪托,朝赵小山脊背上狠狠击打了一下。赵小山“哎哟”一声,便从王小羊身上倒下来。 王小羊静静地躺在地下,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变得顺畅起来。我没有让他跑掉……。他轻声嘟囔着说,不知是说给那两个战士,还是说给自己…… 第十章 第十章 攻打马家堡炮楼的战斗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鬼子的一个小队除两人被活捉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打死,伪军的一个中队大部分缴械投降,剩下的极少数顽固分子也被击毙。支队缴获了敌人的全部武器和物质,但也付出了三亡七伤的代价,负伤者中就包括率先冲进炮楼去的肖力贵。好在他负的是轻伤,右上臂的肌肉被子弹撕开了一道口子,倒是没有伤到骨头,但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流失了过多的血,等战斗结束时,他已经站不住了。 在战斗进行的同时,留在后方的王小羊也在和特务赵小山的搏斗中表现出色,经受住了支队对他的考验。袁庆斌包括肖力贵等人已经不再对他持怀疑态度,鉴于他提供的情报极其重要,支队决定把他送到军分区去,由他当面向上级领导汇报。与他一起被送走的还有赵小山和两个被俘的日军士兵,而负责护送他们的则是肖力贵和他率领的一个班。本来肖力贵还在养伤,身体恢复得不是很好,但考虑到这次护送任务较为艰巨,在犬牙交错的根据地和敌占区之间穿行,毕竟要冒十分巨大的风险,眼下正是敌人扫荡频繁的时节,马家堡等据点刚刚失陷,日本人一心要找八路军报复,而一个班的兵力单独行动,对支队来说还是第一次,所以袁庆斌不敢掉以轻心,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富有战斗经验作战勇猛果敢的肖力贵。肖力贵很高兴,本来他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躺在炕上休息,简直比要他的命还让他难受,再说伤也不是太重,不耽搁行军,就一口答应下来。一见是跟他去军分区,王小羊也十分兴奋,两个好伙伴又可以在一起多待些时间了。 去往军分区所在的地方足有一百里路,要穿过十几个村子,数十条公路,还有几片规模不算太小的树林,这些都是危险可能出现的地方。为了便于他们行军,袁庆斌还从仅有的几匹马中拨出两匹,交给肖力贵使用。这两匹马还真是起到了作用,一路上,那两个日军士兵不认真行走,老是磨磨蹭蹭四处张望,肖力贵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干脆把他们捆到马上,让马匹驮着他们走。赵小山竟然有些眼馋起来,也瘸着腿脚不肯好好往前走了,有时还坐到地下,让战士们替他揉脚。肖力贵知道他是装模作样,但为了顺利赶路,只好也把他捆到了马上。被他们护送的四个人中,只有王小羊没有上马了,尽管他的腿脚真的有些酸疼,但还是坚持和战士们一样行走。 肖力贵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像他们一样,到马背上去坐坐? 王小羊白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脚下一用力,反走到了前面去。 肖力贵赶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随即便搂住他的脖子,和他并排朝前走。 王小羊意识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自从回到鲁西以后,他还是头一次对自己做这样亲昵的动作。一刹间,王小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和肖力贵等同学一起上学玩耍的情景在眼前真切地浮现出来。 肖力贵也想到过去的一些事,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说说你在济南参加革命的事吧。他没话找话地说。 嗨,也没什么可说的,王小羊笑笑说,不是已经给你汇报过许多次了吗?没什么新鲜的了。 肖力贵想起来,自己审讯他时的确让他详细说过了不止一遍,不禁有些尴尬,挠了挠头皮说,当时搞不清楚……,你可不要太往心里去呀。 王小羊摇摇头,朝他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记不记得跟你爷爷上学的时候,肖力贵看着远处,再次和他套近乎说,我们没背下来他布置的那篇《三字经》,你就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疼得你直掉眼泪。 王小羊不禁看看自己的手掌,也真地想到了这件事,叹口气说,其实我不该挨打…… 是呀,肖力贵接过话去,大家都没有背下来,就因为你是他的孙子,才只打了你…… 不对,王小羊解释说,其实我早就背下来了。 什么?肖力贵吃了一惊,既然你……,为什么不向他声明呢?倒白挨了一顿打。 你们都没有背下来,我怎么好意思逞那个能呢? 原来是这样……,肖力贵有些过意不去,这么说你是替我们挨的打?他抓住他的手,想看一下上面是否还留有打过的痕迹。 王小羊抽回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起来,要说挨打,在他所有的同学中,怕是属肖力贵挨得最多。说起来,这是个有些不幸的人,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跟着一个疯疯癫癫根本负不了责任的父亲生活,再加之家境贫寒,便不断受到街上人的欺负,在学校里也没几个人看得起他。每次遭到打骂,肖力贵都不还手,而且还夸张地叫喊,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这越发激起了别人打他的兴致。所以在整个童年岁月里,肖力贵都是一个典型的弱者。但没有想到,几年过后,他却在部队里锻炼成了一个分外勇敢且屡建战功的人……。知道吗?王小羊忍不住说,我现在老是想着你喊疼的情景…… 你是说小时候?肖力贵脸上现出难堪的神色,他们打我,我怎么能不喊疼? 谁挨打的时候不疼?为什么他们不叫? 你是说你吗?肖力贵想了想说,兴许我感觉得比你要疼吧?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特别怕疼的人。 是吗?王小羊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部的刀疤处停了一下,可现在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喊了? 现在是大人了,肖力贵无可奈何地说,知道再喊要被人笑话了,只好拼命忍着…… 王小羊感慨地点一下头,也许他说得没错,环境或许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死亡的条件下生活,你还能不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吗?除非……。他忽然想到了穆雨露,那个不堪日本人统治下的苦难生活,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而去的同学……。你知道穆雨露的情况吗?他试量着问他。 别提他,肖力贵一摆手,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我才懒得说那个没出息的人。 王小羊没说什么,心里却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态度,穆雨露的确有些没出息,但要不是日本鬼子造成的这种局面,或许那个如女孩儿一般温驯的人也会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温暖和幸福……。但他随即又不甘地想,既然环境改变了肖力贵,为什么却没有造就穆雨露呢?形成这种明显差异的原因又应该是什么呢? 既然是一个死,肖力贵自言自语地说,何必不和他们去拼命?却把功夫用在自己身上?说罢,他飞起一脚,把地上的一块石子踢到远处。 望着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王小羊突然脱口说道,你杀死过不少敌人吧? 肖力贵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你杀过人吗? 没有,王小羊点点头,我甚至没有打过枪…… 那你可真差远了,肖力贵朝他撇撇嘴,身上渐渐弥漫起一股逼人的豪气,我没统计过到底杀死过多少人,但每次打仗,都会有人死在我枪下。 你、你不害怕吗?王小羊问出口来,又有些后悔,或许在肖力贵看来,自己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天真了。 肖力贵倒没有笑话他,而是认真想了一下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但你被逼到了份儿上,不起杀心是不可能的。 王小羊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爹虽然没大管过我的事,可他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肖力贵用伤感的口气说,可那次日本鬼子到村里来扫荡,就因为他没有给他们送水喝,就被他们绑到树上,用刺刀活活给挑死了…… 王小羊心里一惊,原来那个有些疯癫的老汉是这么死的。 看着老爹死时的悲惨情景,肖力贵抹抹湿润的眼说,我就知道我只能走上杀人的道,此外再也没有其他路好走了。 王小羊无法再说什么,是呀,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选择杀人呢?他忽然觉得自己被问住了。 肖力贵也知道他想到了这个,似乎替他回答说,虽然现在你还没有学会杀人,可也许过不了两天,你就会把子弹打到小鬼子的脑袋里去。 王小羊低下头,在脑子里想像着他说到的那种情景,身子不禁一阵颤抖。会吗?他问自己说,你真的也会这样做吗?他忽然又想到了那篇《三字经》里的内容,“人之初,性本善……”既然人性本来是善的,那为什么还要作恶杀人呢?难道说整整一篇归纳和影响了中国历史无数年的《三字经》,都是骗人的谎话吗?也就是说,人的本性说到底都是恶的吗?这样一想,他真的感到恐慌起来。 由于谈论起了死亡和杀人,肖力贵的脸色越加阴沉,那道斜过脸颊的刀疤血红发亮,像极了一条苏醒过来的小蛇。我也知道,他又有些颓唐地说,像我走上这条道的这种人,最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是说……?王小羊不敢朝下问了。 没错,最后就是个死,肖力贵嘴角闪过一丝冷硬的笑意,又朝他进一步解释说,我是说死无葬身之地。 王小羊呆呆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英雄一般的人其实还有那么颓废的想法。不要这样想,王小羊试图劝他一下,你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才去杀那些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 肖力贵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便越过他的身子,大步朝前走去。 望着他因受腿伤而无规则晃动的身影,王小羊心里一阵隐约的疼痛,战争让这个人改变得太多太多,以至于让他失去了原初应有的模样,如果不进行这场谈话,也许自己终生都不会知晓他现在的真实心态……。事后回想起来,王小羊真切地感到了一种幸运,自己总算赶在和肖力贵分手之前做了这次谈话,不然,他就没有机会再来了解这个自己曾经以为熟悉其实早就陌生的人了…… 由于要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天傍黑时,才走了不超过一半的路。大家一天没大吃成东西,都有些走不动了。肖力贵让大家在一条壕沟里歇息,他探出头,对着附近的一个村庄出开了神。这是杨庄,他突然说,我们到村子里去过夜吧? 王小羊吃了一惊,队伍贸然去村子里过夜,会不会有什么风险呢?但他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也便没有说什么。 班长李殿云也担忧地说,这个杨庄我们来得不多,是不是…… 肖力贵依旧按着自己的思路说,眼下敌人扫荡得厉害,我们在外面过夜,危险可能更大,再说,大家一天没喝点热水了,我们倒没什么,那几个坏蛋怕是快受不住了。 李殿云想起什么来,对了,杨庄的保长杨成洲是个摸不透的家伙,或许有通鬼子的嫌疑。 肖力贵笑笑说,我在这一带侦察的时候,和那个杨成洲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该怎么对付他。这样,你带一个人到村子里看看,不要打扰任何人,摸清情况后就回来。 好。李殿云带上一个战士,迂回出壕沟,顺着一条小路朝村子里走去。半个小时过后,他们顺利回来了。村里很安静,李殿云汇报说,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敌人肯定不会在这里驻防。 肖力贵点点头说,那好吧,我们就到村子里找那个杨成洲去。说罢,他就招招手,带领大家朝村子里走去。此时,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原野间弥漫起了淡淡的雾气。队伍走在通往杨庄的小路上,远处即使有人怕是也看不清什么。今天夜里我们睡个好觉。肖力贵打个哈欠说。 听着他轻松的口气,王小羊也放下心来,和胆大心细的肖力贵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出现的。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村庄黑魆魆的影子的临近,他心里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依照肖力贵的安排,队伍进村后,直接朝保长杨成洲家赶去。院门被拍开后,肖力贵带人扑进去,立即扭住了开门的家丁,留下两个战士守门,押着家丁走进堂屋内。 杨成洲正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饭。一见肖力贵等人冲进来,家人都有些慌神,一只饭碗打翻在地下,灯火也一个劲儿忽闪。杨成洲霍地站起来,要朝里屋跑,但还没有移动身子,就被张殿云按回到椅子里。 杨保长,肖力贵从灯影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说,别来无恙呀。 杨成洲紧急地眨眨眼,看清来人的模样,越加有些慌张,但又赶紧镇定下来,拱起两手说,肖排长,原来是弟兄们……,噢,是同志们到了,快请,快请……。他招招手,让他的家人躲到一边去。 肖力贵走过去,也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拉着长腔说,杨保长,没想到这时候来打扰吧? 没……,杨成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有些结巴,肖排长,同志们这是从哪里来呀? 怎么?肖力贵反问他说,你想打探我们的消息? 不不,杨成洲急忙辩解,随即又转转眼珠说,同志们是不是还没有吃饭?要不要…… 这你还真是说对了,肖力贵懒洋洋地说,如果不太为难的话,就给我们准备一餐吧。他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饭,会付给你钱的。 杨成洲有些尴尬,看肖排长说的,实在是见外了,同志们抗日辛苦,我还不该犒劳一下? 那你就安排他们去做吧,我还真有些饿了。 好,这就安排。杨成洲朝站在一边的老婆说,你快去给同志们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给肖排长接风…… 接风就免了,让我们填饱肚子就行了。肖力贵指着一个战士说,去,你到厨房里帮杨太太做饭。 杨成洲看着他们走出去的身影,目光忽然停在那两个日本人身上,不禁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两位皇……鬼子? 是呀,肖力贵说,他们是我们的俘虏……,对了,你没看到吧,还有一个汉奸呢,帮着日本人做事,也被我们抓到了。 好,杨成洲言不由衷地说,抓到了好,抓到了好…… 吃过了饭后,肖力贵拍拍隆起的肚皮说,杨保长,夜里我们就不走了,你打发人给我们收拾一下睡觉的地方吧。 这个,杨成洲有些为难,我家里的地方也不宽绰…… 我们不睡你的炕,肖力贵说,你只给我们腾出一间屋子来就行了。 那好,杨成洲故作爽快地说,我亲自去收拾。 肖力贵带领战士们随在他身后,来到配房的一间屋内,把里面的东西归并了一下,在地下铺上一些干草,一个简单的地铺便搭成了。 条件有限,委屈同志们了。杨成洲讪笑着说,肖排长辛苦一天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就歇着吧。说着,就要朝门外走。 肖力贵拦住了他,这回受委屈的恐怕是杨保长了。 什么?杨成洲有些不解。 我想邀请杨保长和我一起同睡。肖力贵微笑着说。 这个……,杨成洲眨眨眼,明白过来,肖排长是不放心我吧? 也不完全是那个意思,肖力贵依旧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是愿意和杨保长睡在一起。没等杨成洲再说什么,他便朝战士们招一下手,自己率先躺下去。 几个战士走上去,把杨成洲按倒在他身边。 好吧,杨成洲再一次爽快地说,既然肖排长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在这里和弟兄们一起歇着了。 李殿云在他另一侧躺下,把他紧紧地挤在中间。 看到杨成洲无可奈何的样子,王小羊在一边差点笑出声来。 看住了杨成洲,肖力贵还有些不放心,又让几个战士把他家人的房门锁上,还有那两个日本俘虏和赵小山,也被捆绑住了身子,拴在离他们不远的桌子腿上。 由于防范工作做得好,夜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窗户纸发白时,大家才从梦中醒来。 怎么样杨保长,肖力贵伸展着手臂说,夜里睡得怎么样? 很好,杨成洲抹抹红肿的眼皮说,睡得很好……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差点笑出了声,其实一个整夜,杨成洲都在翻来覆去地折腾,兴许没有睡着过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