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印第安人有句谚语:“请停一停,等待灵魂的脚步。走得太快的人反而容易弄丢自己的心。不如停一停,放慢匆匆的脚步。” 世界变化得太快,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着人们象陀螺不停地旋转,脸上慢慢流失了恬静的笑容,眼里渐渐忽视了自然的美景,肩上重重承受着繁多的压力,心中满满充斥着浮华的欲望。 人们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月亮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起那首思乡老歌是什么歌词,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看沧桑的父母,看看自己的老师和青青校园,还有丁香花前清馨的初恋…… 一所依山傍水的农村高中,一个患病的女生,牵动着年青班主任的神经,当一个个鲜花般的生命在眼前凋零时,他听见了深山里青鸟的哀鸣,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将大爱撒向了凉山深处…… 孤坟前,校园里,泪光中,一簇簇丁香花,随着春风摇曳…… 本书共一百四十章,二十五万余字,没有痛快淋漓的江湖恩仇,没有勾心斗角的职场智慧,只有一群初为人师的热血青年和正在成长的懵懂学生,演绎着真实浪漫的平凡世界…… 谨以此书,献给胸怀大爱的老师和青春飞扬的同学们,还有尘世中与灵魂同行的生命过客。一杯清茶,一纸文字,一丝欣慰,一点泪光……足矣! 金焰 2013年9月9日 第一章 电话幽灵 “连朝浓雾如铺絮,已识严冬酿雪心。 积气入浑天未剖,垂云作海陆全沉。 日高微辨楼台影,人静遥闻鸡犬音。 病眼更无花恣赏,待飞六出付行吟。” ——钱钟书《大雾》 2006年正月初六,川东丘陵的这场大雾,正如诗中所写的那样,象团团用蓝墨浸染透的棉絮堆积在空中,混沌的天地好象还没有被盘古的利斧劈开。山林、溪流、道路、行人,全都被这浓厚的黑雾吞噬了,连时间也没留下,现在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 雾浓霜重,能见度低,人们一般就选择呆在自己家里或别人家里,家以外的世界完全消失在这蒙蒙迷雾之中。 浓雾捂盖不住的腊肉香肠味道和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告诉人们春节还在继续,这其实是请客吃午饭的时间了。春节期间,不管在乡村还是城市,人们都要选定某一天宴请亲戚朋友,这种习俗叫做“会客”。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殷殷相劝,纵情地享受着节日的闲暇,释放着一身的辛劳,深化着一年的情谊。 东方铭摇摇晃晃地走在白霜覆盖的麦田之间,黑色的衣领遮住了他的颈脖和下巴,淡蓝色的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睛,宽阔的额头下只有浓密的剑眉和挺直鼻梁露在外面。虽然脸上被遮住了大半,但小麦色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线条还是显露出这张面孔的俊朗。他身材颀长,飘逸的风衣使他显得挺拔,就象一棵飘浮在浓雾中的松树。 中午是莲花中学教务主任陆长中家里会客,还没吃几口菜客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相互敬酒。几个几天不见的弟兄伙一杯一杯复一杯假眉假眼地表达着想念之情。三杯下肚,东方铭的豪气油然而生,你来我往也开始用酒诠释起情意来。 两个小时过后,屋里除了喝饮料的女人和小孩外,男人们全都晕晕乎乎满脸通红。再喝下去肯定就会有人“现场直播(当场呕吐)”了,酒宴到此才基本结束。 饭后打牌是约定俗成的程序,牌局从午饭后开始一直要到晚饭甚至次日早饭时才会结束。东方铭谢绝了兄弟们打牌的邀请告辞回家,他今天带着“东方不败”的豪情喝了很多,再在这里呆下去很快就会“现场直播”了。 陆长中在芦莲镇上繁华的地段买了两个门面修了一栋三层楼的楼房,平时他们一家都住在学校里面,假期才在自己的楼房里居住。从他家的楼房出来,东方铭并没有沿着芦莲镇唯一一条笔直宽阔的街道回家,而是绕到了大街后边的田野里。因为从小生活在农村,东方铭对土地中散发出的庄稼味道感到特别亲切,一年四季工作之余都喜欢在庄稼地里转来转去。今天虽然有些酒醉,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绕到了这片麦田里。 陆长中家离莲花中学就四五百米,东方铭知道从田野中同样可以绕道回家的。虽然已经午后,浓雾还是丝毫未减。东方铭摘下眼镜哈了一口热气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戴上之后还是看不清五米以外的东西。 田间小路很窄,农民们为了多种一棵庄稼不断蚕食着路面下的泥土,小路就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了区别田与田界限的田埂了。东方铭几次踩到了路下的土沟里,好在是冬天,沟里没有水,但麦苗上的霜露还是把他裤脚全都打湿了。他微笑着摇摇头,霜露下的麦苗青翠欲滴,就是摔在田里打几个滚儿他也满心欢喜。 浓雾似乎把一切都藏了起来,但还是有一丝声音隐隐约约传进了东方铭的耳朵。声音藏在雾里,好象就在耳边,仔细一听又象在遥远的天边。东方铭很快听出了声音的韵律,是他设置成手机铃声的那首《丁香花》。他慢慢停下了脚步,目光投向了左前方。 左前方是学校后面的花果山,漫天的浓雾把他和山分隔在两个世界。他执拗地望着那个方向,好象看见了山坡上盛开的丁香花,还有花下埋着的那个让他魂牵心裂的美丽女孩……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便使劲睁大了眼睛,可是那个丁香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反而不见了,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挥之不去的迷茫。 几丝冰凉地小雨点落在东方铭的脸上,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赶紧窜到一个粪坑边沿,刚一弯腰,一股秽物就从口里喷射出来。一阵牵肠挂肚的呕吐后他直起腰来,掏出餐巾纸擦干净嘴角的污物。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清爽了不少,虽然头还晕得厉害但比刚才好受多了。他感到有些刺骨的寒冷,于是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东方铭的家在学校一栋单身教师宿舍的五楼上。因为放寒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挂在宿舍走廊里泛发着红晕的灯笼还聚敛着一些人气。东方铭头重脚轻地爬上五楼,打开房门直奔卧室,甩掉鞋袜外套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多么温柔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从枕头底下传来一阵手机的铃声,把东方铭从昏睡中吵醒。他不太情愿地闭着眼睛摸出了电话:“喂,哪位?” 电话那头没人回答,他有些纳闷:明明电话里是有响动的怎么不说话呢?东方铭睁开眼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便又“喂”了几声,电话里除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外还是无人回答。估计是哪个不小心按错了键打错了电话吧,东方铭迷迷糊糊地挂了电话,又倒头沉沉睡去。? 正月初八学生返校补课,东方铭晕头转向地忙完班务已经下午第二节课了。坐在办公桌旁歇息时,他发现鱼缸里那条黑色的金鱼黑背脊向下白肚皮朝上已死去多时了,另一条白色的金鱼也奄奄一息地卧在水底,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嘴巴,半睁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这个迟来的主人。一丝内疚涌上心头,东方铭暗暗自责春节期间忽略了对金鱼的照顾,这两条金鱼还是文理分科时一个叫张洁的女生送给他的呢。??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手机又唱响了那首流行歌曲,把东方铭从混沌中拉回到眼前。 “又是哪个家长呢?”他暗自嘟囔了一声,接听了这个外地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女音:?“你是张洁的班主任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她在另一个班…”? “那她一直说你是她班主任,她用手机拨的最后一个电话就是这个号码啊!”? 她“最后”两个字的音调让东方铭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后面的话马上映证了他的这种感觉! “张洁已经在前天下午两点半去世了…我是她的主治医师,我们已经尽力了…太晚了…她治疗期间经常说起你和你们班的事…去世前还让我拨通了你电话,她是听着你的声音咽气的……” 后面说的什么东方铭根本听不见了,就这几句话已经又把他震回到更加混沌的世界里,好象被《红楼梦》中的茫茫大士和缈缈真人带进了离恨天内…… 第二章 新生报到 那年东方铭圆满地送走了他第一届高三毕业的学生,他谢绝了新一届高三领导挽留他继续执教高三的邀请来到高一年级。他决心从高一再带一届学生到高三,这样东方铭就成了高一(10)班的班主任。 新生报到那天烈日似火,为了方便学生报到,高一各班都在教学楼下面的广场上搭了一张桌子报名并用招牌注明班级。 自民国三十五年建校以来,学校的建筑已经换过数茬,但广场上那几棵樟树巍然不动。赤日炎炎的夏季,这几棵枝繁叶茂的樟树给赤裸的广场撑开了片片荫凉。 东方铭刚到莲花中学工作时,学校分给他的第一间寝室是广场边缘一排修食堂时留下的工棚中的一间。墙是用原来建筑剩下的废砖砌成,墙上连窗户都没有,只留着几个砖缝透光。屋顶盖着参差不齐的石棉瓦,一到雨天四处滴水,屋外下大雨室内就下小雨。 虽然是粗砖烂瓦搭建起来的小屋,但因为有一棵伟岸樟树长在小屋的正中,东方铭丝毫不觉得简陋。初中以来一直挤在集体宿舍里,现在好歹总算有了自己单独的寝室。他把墙上贴满了球星的图片和自己涂鸦的字画,就着树干用木棒竹竿搭成床架,上面铺一层白色的薄膜胶布,既可以遮雨又当蚊帐。 电话里大学同学听说他一直睡在大树底下都很惊奇,后来就安慰他一定会有一个什么果实掉在他脑袋上砸出一个什么定律来。果然后来砸在他脑袋上的东西很多,一般都是透过瓦缝顺着树干爬行的虫子,偶尔也掉下一条碧绿的小蛇。 同事抱怨房子太小房价太高时,东方铭就现身说法地开导他们:“…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子曰‘何陋之有’啊?”同事笑他自欺欺人,还纠正说“何陋之有”是孔子不是老子说的,骂东方铭当“老子”占他们便宜。东方铭觉得孔子周游列国有沽名钓誉之嫌,真正清静无欲,乐安自然的是老子和庄子,“何陋之有”这句话更应该出自老子之口。 课间闲余的时候,东方铭总喜欢捧着茶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居高临下的注视枝叶缝隙间自己的小屋。心里荡漾着甜甜的滋味,屋顶树枝上吵吵嚷嚷的麻雀都那么亲切可爱,他真正理解什么是“爱屋及乌”了。 父亲第一次看到这棵樟树时十分惊讶,他在校园里把所有的樟树都仔细审视了一遍,回到小屋就望着屋里的树干发呆。 父亲告诉东方铭,解放初期,他在这个地方念过两年中学,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这个位置当时还是一个很宽阔的空坝子,是全镇召开群众大会的地方。父亲经常带着同学们在这里排练和演出抗美援朝的节目,舞台就搭在这棵樟树下。一次演出歌剧《白毛女》之后,父亲用钢钉在树干上刻下了一个“玉”字,那是演白毛女的那个女生的名字。 东方铭惊诧父亲那个年代也有早恋,连忙打听关于那个白毛女的事情,想知道她为什么最终没有成为自己的妈妈。父亲含着眼泪摇摇头,再也不肯多透露一个字,只在口中喃喃地念道:“曾记童年骑竹马,转眼便是白头翁!” 东方铭围着屋里的树干仔细察看,没有看见父亲刻的那个字,他也翻到屋顶察看了上边的树干,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玉”字。年代久远,树干上的裂痕早已经痊愈了。 东方铭的桌子就摆在他原来房间里的樟树下。工棚已经拆掉一两年了,东方铭还是觉得那棵樟树是属于他们家的,今天一大早他就扛了张桌子抢先占据了他原来的地盘。 太阳早就从学校后边的花果山上升了起来,温柔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斑斑点点地洒在东方铭脚下。那棵樟树经过充分的光合作用释放的氧气,被夜间的水蒸气凝固在树冠周围,此时还未散尽。摆好桌椅竖好班级的招牌后,东方铭站在树下使劲做了几下扩胸运动,然后仰起头贪婪地张大嘴巴呼吸着从枝叶间渗透下来的新鲜空气。 低下头来,东方铭才发现桌前已经悄然多了一位衣袂飘飘的漂亮女孩。他想起刚才自己不太雅观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女孩也觉察到了东方铭的窘态,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晴朗的笑靥象一阵清风,直吹东方铭心底:这女生还大方呢! “你来得好早啊!” “哪里喔,东方老师来得更早些。” “嘿,你是我们班来得最早的同学哈!” 女孩楞了一下,马上又笑眯眯地看着东方铭:“东方老师,我不是来报名的学生,我是新来的你班的英语老师。” 东方铭更加不好意思了,连忙道歉说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女孩说她叫银萍,是今年刚大学毕业到学校任教的英语老师,学校安排她到东方铭班上任教并来协助他的报名工作。当下东方铭就简单地进行了分工:他负责给学生报名,银萍负责帮学生找到寝室。 报名的学生慢慢汇集起来,虽然有银萍在旁协助,但东方铭还是应接不暇。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折腾了一上午,报名工作终于接近尾声,全班只有一个叫张洁的女生没来报到了。 中午气温很高,东方铭身上的T恤衫早已湿透了,汗津津地贴在身上,银萍写满崇拜的脸上也沁出层层汗珠。东方铭怜香惜玉地让银萍回去歇着,他一个人留下来等这个姗姗来迟的女生,他相信午饭前他一定可以结束报名工作。?看着周围其他几个仍然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的班主任,东方铭不免幸灾乐祸暗自得意起来。 然而东方铭最终却成了所有班主任幸灾乐祸的对象。下午两三点钟时,其他班主任在学生报名到齐后把桌子搬回了教室,空旷的广场上就只剩下高一(10)班的桌子招牌和哭丧着脸的班主任。为了这个叫张洁的女生,东方铭还得坚守在烈日和树荫下。 不时有学生和同事从他桌前经过,学生都同情地看着沮丧尴尬的他和同样没精打采的招牌指指点点,同事们经过时总不免火上加油地揄弄几句。他只得忍,他还得等,因为从中考成绩看,这个张洁还是个优生!? 太阳慢慢偏西,陆陆续续已经有学生拿着饭盒到食堂打晚饭了。刚到校的新生显得十分兴奋,打饭的路上把饭盒里的勺子饭叉摇得哗哗直响,闷热的天气中这声音特别刺耳。东方铭使劲摇了几下纸扇,端过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他打算放弃坚守收兵回营了。 这时候,朝东方铭的桌子方向径自走来两个女生。一个瘦瘦的是已经在他班报了名的刘小君,另一穿白衬衣的女孩圆圆的脸上明显地长着一颗黑痣。东方铭看着她们一步步走近他的报名处。西斜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们身上,东方铭的心里也一点点明亮起来。离那棵樟树还有三五米刘小君就介绍起来:“老师,这是张洁,给她报个名吧”? 她这一介绍,东方铭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许是苦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心情突然好起来了。他开玩笑地对张洁说:“就你,姗姗来迟!全班都到齐了,斗争(就差)你了。”张洁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分辩道:“人家有事嘛” 随着那天全校最后一个学生的到来,东方铭的报名工作终于结束了! 第三章 自我介绍 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期一周的军训。军训期间的天气特别好,一周只有半天下了阵雷雨,其余六天半都赤日炎炎阳光灼人。经过一周的军训,学生们都黑了一层瘦了一圈。 军训最后一天是拉练,沿着花果山下的芦梨公路往返五公里越野跑。芦梨公路从莲花中学后校门开始,顺着花果山断断续续的山岭一直通往邻近的梨树镇。由于下雨耽搁了半天军训,所以拉练推迟到下午三点钟开始。每班一面红旗在前面领导,学生排成四列纵队,步伐整齐地在教官的口令声中跑步前进。 东方铭跟在他班队伍的后面陪着学生们。也许是学生步伐太整齐速度太慢,东方铭有些按奈不住运动的激情,突然甩开大步加速从队伍的后面跑到了前边。整齐的队伍一阵骚动,学生一片哗然,可能是他的脚步打乱了队伍的节奏,也可能是他跑步的身姿出乎他们的意料。学生的“啧啧”之声让东方铭有些得意:小子们,你们的班主任可是一个运动健将喔!? 太阳毒辣辣地照了下来,地上象着了火,腾腾蒸汽炙烤着跑步的队伍。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蔫耷耷地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空气中除了灰尘一丝风都没有。已经有好几个学生晕倒了,医务救护车把这些学生收容起来送回学校。救护车经过东方铭身边时,一位好心的护士从窗口塞给东方铭一瓶矿泉水。东方铭感激地冲她点点头,顺手把水丢给了跑在身边的一个女生,又加速跑到队伍前边去了。 军训结束的当天晚上,学生正式入驻教室。东方铭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学校和各位科任教师后,就让每个学生到讲台前作自我介绍。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正式亮相,每一个学生都希望给大家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介绍的内容和方式就五花八门了:有的把自己的名字编成谜语,有的即兴展示自己的特长与爱好,有的介绍自己在初中和小学阶段取得的成绩,有的讲述自己印象最深的老师或同学…… 军训期间经常被教官罚跑操场的尚明这样介绍自己“…上学以来,因为多动症和成绩差几乎天天挨批评,但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富有爱心的好孩子。刚上幼儿园不久,有一次我和妈妈去乘公交车,一个老奶奶站在我身边。我想起老师说的要尊老爱幼,于是朝妈妈喊道‘妈妈,起来给这个奶奶让个座’,我妈妈就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老奶奶,老奶奶对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他还没说完,台下就响起了爆笑声和口哨声,有个男生拍着桌子大叫:“去死吧!你咋个不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呢?”尚明边往自己座位走边辩解道“尊老爱幼,我还是幼小儿童嘛”。 经过了一周的军训,学生们都疲惫不堪,但一坐进教室就又兴奋起来。坐在下面的学生边听台上同学自我介绍边评头论足窃窃私语,介绍完了后就拼命鼓掌吹口哨或拍桌子。东方铭觉得动静太大影响不好,便不准学生再吹口哨和拍桌子。 轮到张洁时,她用流利的普通话说道:“我叫张洁,来自农村落后的农村里女孩要读书十分不易,特别是读高中和大学,所以我很珍惜这读书的机会,我会好好学习的。” 东方铭以为她的演讲就到此结束,准备为她鼓掌。下边的学生仍然同前面一样对介绍者指指点点,张洁好象突然受到了刺激。她语气一变又说出另一番话来:“我长得难看,可这并不是我的错希望老师和同学们不要以貌取人” 这几句话让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东方铭和全班学生都莫名其妙:哪个说了她长的难看?没有啊!就那颗黑痣也没有掩没她的清秀啊! 张洁不顾大家的反应,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东方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没法对她的演讲予以点评,只好让下一同学继续自我介绍。? 正式上课的第二天晚自习结束后,东方铭和办公室几个班主任去查晚寝。路过他班教室时发现教室门还没锁,当时已经熄灯好几分钟了。 “可能是班长忘了锁门吧,明天我得提醒他了。”东方铭边想边掏出钥匙准备锁门,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老师,别忙锁门,我们还在这里”。 东方铭用电筒一照,才看见刘小君站在教室后面,张洁趴在旁边的桌子上。 东方铭走过去问刘小君怎么回事,刘小君说张洁肚子痛。他用电筒照了一下张洁的额头,额头上满是汗水。东方铭忙叫一个老师给校医打电话,叫他过来给张洁瞧瞧。张洁一听校医要来,马上站了起来,说不用了,已经不疼了,是老毛病,并坚持让刘小君扶她回寝室。 几个老师都劝她等校医来看看,张洁坚决不干,攀着刘小君就走了。一个女教师说可能是女孩的那个来了,不碍事的,东方铭也就放下心来。 第四章 教师节的礼物 课堂上,张洁听讲特别认真。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抢着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答案也都非常准确。东方铭暗自庆幸开学那天自己没有白等,最终守到个好学生。? 很快教师节到了,东方铭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礼物。教师节前几天,班长林中和团支部书记文云就找到东方铭商量给班上老师们买礼物的事。东方铭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但林中一席话却让他改变了看法。 林中说从小学到初中,他们都会给老师送上自己的礼物,这是向老师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这种优良传统不能丢掉。同时一个新组建的班级可以通过这些活动增强班级凝聚力,还可以进一步拉近师生之间的距离。 东方铭看着这个从小学开始就当班长的学生,觉得他比自己都考虑得周全,特别是最后这句话切中了要害。 东方铭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但强调要以班集体而不是个人的名义给老师们送礼物,并用班费统一开支。部分学生觉得统一送礼物给老师不能完全表达他们自己的心意,于是还是各自给自己喜欢的老师准备了礼物。 东方铭是班主任,跟学生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学生自然首先就想到他。对学生和家长而言,班主任无疑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给班主任送礼物也就带上些请求关照的世俗心理。特别是那些成绩和表现都不太好的学生,家长们都提前给他们准备好了送给老师的礼物。恰恰东方铭班上这种学生人数最多!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东方铭坐在办公室里阅读着这些礼物中的贺卡。贺卡上除了祝福的语言还有些为自己的调皮捣蛋行为道歉的话,东方铭看着这些文字,心里颇感欣慰。这些个看起来顽皮赖骨的家伙还很有人情味嘛! 办公室的同事拍着东方铭的肩膀,说为了庆祝教师节,今晚教师食堂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还有酒水供应,而且都免费,叫他早点过去,晚了就吃不上了。东方铭挥挥手把他们撵出了办公室,一听说有白吃的晚餐就这么高兴,没出息!他鄙视他们。 一张贺卡的内容让东方铭哭笑不得:“老师,我们全神贯注看着你的时候,你不要以为我们在专心听你讲课,我们是在比较王力宏哪些地方比你帅,你讲的课我们根本没听…”下边画着一个米老鼠狂笑裂开的大嘴,没有署名。 喜欢王力宏的一定是女生,东方铭把班上的女生都过滤了一遍,还是无法确定是哪个送的卡片。 终于看完了这堆贺卡,东方铭伸个懒腰站了起来,他也准备去食堂吃这顿免费的晚餐。他突然把手放了下来,余光扫描到身后的一个人影。张洁背着手靠在东方铭侧后方的一张办公桌上,正望着他发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东方铭一点都没觉察到她在身后。 “咦!你怎么在这里?”他惊讶地问道。 “嗯…哦…”张洁好象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东方铭的眼睛:“我早就进来了,你就是看不见我!” 没等东方铭回答,她接着换了一种语气:“老师,今天是教师节,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但是,你必须保证不拒绝我的礼物。” 仍然没等东方铭回答,张洁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捧着一个精美包装过的礼品盒,毕恭毕敬地给东方铭鞠躬道:“老师,祝你节日快乐!” 说完把礼物放在桌上转身就跑,生怕她的礼物被拒绝。?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留给东方铭考虑的余地,甚至他都还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逃出了他的视线。 东方铭笑着摇摇头,坐下来拆开包装盒,里面是一条质量考究的点缀着点点梅花的玫瑰色领带。 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而且也不适合作为学生送给老师的礼物!他决定要把礼物退给她,或者折成现金给她。她来自农村啊,这根领带至少要值一百斤粮食呢! 东方铭把领带拿出来,下面还有一封厚厚的信。他打开信封,仔细阅读着里面的内容。 在信中,张洁说疼她爱她的父亲刚去世了不久,她母亲和奶奶都叫她不要读高中,让她弟弟读书就行了。是她自己坚持参加了中考,而且是她自己到亲戚处借来学费报名的,所以那天来得最晚。她说她第一眼看见东方铭在笑,就象她的父亲。拉练那天正是她爸爸百天忌日,而东方老师就跑在她身边,还递水给她喝,她感到很温暖。 最终东方铭没把礼物退给她,也没直接给她拿钱,这个不幸女孩的自尊应该得到保护。东方铭把200元钱交给刘小君,叫她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钱充到张洁的饭卡上,不要让她发觉。 这以后,东方铭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给张洁以帮助,他要尽量让她得到关怀。他向校长申请了张洁的学费减免,校长看着申请书考虑了很久,才批下“同意减免学费四百元”。看着东方铭失望的表情,校长尴尬的笑了笑:“学校也不容易啊,经费很紧张。” 第五章 日本人的捐赠 近代以来,中国先后受到多个国家的侵略,其中对中国危害最大的是两次日本人发动的战争。甲午海战,“亚洲第一水师”北洋舰队全军覆灭,中国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八年抗战,虽然最后跟着美苏一起胜利了,但中国付出了二战中最惨重的代价。所以在近代,日本帝国主义就成了中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 新中国成立后,战争的硝烟已慢慢散去。人们对过去的认识主要从电影电视中获得信息。随着“以阶级斗争为纲”口号的结束和海峡两岸关系的缓和,那种共产党继续打国民党的影视已经不合时宜了。在新的形势下,宣扬“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的国共合作抗日的影视作品应时而生。 这些作品都通过刻画日军的凶残来凸显国共合作的可贵,于是不管是《南京大屠杀》还是《中国远征军》里都加进了国共合作的情节。影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日本人屠杀中国男人强奸中国女人的镜头,不知道是在控诉日本人还是在折磨中国人。 大陆的中国人又开始把对国民党的仇恨转移到日本人身上,一说起日本人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南京大屠杀。“日本人”这三个字在中国人口中也成为一句骂人的话流行起来,逐渐取代了那句流传久远的国骂。 这些影片日本人不会看,他们认为那只是一场战争而已。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杀和强奸,中国人最初义愤填膺,后来看得多了,反而觉得十分刺激。围绕南京大屠杀拍过很多影视剧,里面都遮遮掩掩地播放着多个中国女人被强奸的镜头。观众意犹未尽,希望有更多更露的镜头,于是南京屠杀的的影视剧在期待中层出不穷,每一部都格外卖座。 但是大和民族确实是个了不起的民族,在战争的废墟中他们又迅速崛起。短短三十年,日本就成为一支能以美国经济抗衡的重要力量,GNP曾一度超过了美国跃居世界第一。也许是对二战中在中国的行为感到内疚,或者是为了改善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近年来有一些日本人通过红十字会资助中国的慈善事业,捐资助学就是其中一个主要渠道。莲花中学是一所省内不多地处农村的省级重点中学,自然就成了捐助的重点对象。 与莲花中学对口资助的是一个叫山口隆一的日本老兵。1938年,在徐州会战中,山口隆一曾经因伤被川军俘虏。在押解途中,他和另外几个俘虏抢夺了武器,杀了押送他们五个俘虏的六个川军士兵逃跑掉了。山口用刺刀捅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娃娃兵,被刺倒地后娃娃惊恐的眼神和哭声在山口的脑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拔出刺刀后仓皇逃跑,没有象其他同伴那样再补上两三刺刀,他潜意识里希望这个孩子能活下去。 战争结束后,山口隆一非常希望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但没有一丝线索,他连那支部队的番号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孩子是川军,从四川来的。 五十年代以来,凭着山口与军队的渊源,他经营的电子产品源源不断给驻日美军的电子设施提供了货源。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后,山口电子公司和日本经济一样蒸蒸日上,成为亚洲屈指可数的大型电子公司。 改革开放后,山口家族很快在成都开了中国唯一的一家分公司,每年的盈利全部捐给四川和重庆的中学校。那个孩子正是上中学的年龄,如果不是为了生存,父母是不会把这个年龄的孩子送去当兵的。经历了血与火的煎熬而存活下来的老兵真心希望悲剧不要再次重演。 山口公司每年给莲花中学3万元捐款资助贫困学生。学校决定根据各个班主任提供的情况最后确定30个学生接受资助,每个学生每年500元。分摊到各个年级,高一高二每个年级9人,高三年级12人。 东方铭当然不会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别人。要知道,高一年级一共有30个班,平均每三个班才能分到一个指标。僧多粥少,必须先下手为强!校长于大鹏在班主任会议上刚宣布完这一政策,东方铭就在会议记录本的最后一页写起张洁的情况说明来。会议一结束,他就把刚写好的情况说明递到了校长面前。 于校长以为又是报销差旅费的,习惯性地掏出笔来准备签字。可当他仔细看完后,又把笔收了起来,取笑道:“东方铭,今天你怎么这么积极呢?当真是要钱嗦,这么快!这件事还要经过你们年级组讨论后才能确定哈。”说完顺手把说明书丢给坐在他身边分管高一年级的游书记。 第六章 借佛献花 第二天晚自习时,游书记召集高一的班主任在广场边东方铭的那棵樟树下开了一个碰头会,根据各班提供的情况进一步征求班主任的意见。东方铭讲明了张洁的特殊情况后,有一些班主任很不以为然:她至少还有母亲在身边,其他还有好些父母双亡跟着爷爷或奶奶生活的学生呢!但这些班主任都没有与东方铭争辩:毕竟是为了工作,何必得罪同事呢!一个叫张丽娟的女班主任却不依不饶坚持说她班上那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比张洁凄惨得多,还说东方铭只顾自己班上的学生太自私了。 这个张丽娟和东方铭都是从上一届高三下来的同事,分别是今年高考成绩最好的文理科班的班主任。三年前两人一同分到这所学校教书,在一个办公室呆了三年。一开始她就居高临下地处处看东方铭不顺眼,不是说他的浅平头太土气就是嫌他的衣服太扎眼,还说他的服装搭配非常象美国的一个电影巨星—卓别林。只要东方铭一找漂亮女生谈话后,她都要装着酸溜溜的样子戏谑他半天。无论学校安排的什么工作她都要与东方铭一较高下,输了就在东方铭面前摔脸子要他请客赔她精神损失。东方铭啼笑皆非,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宗旨不与她一般见识。背地里东方铭却希望她赶紧找个男朋友嫁了算了,免得一天到晚跟自己死掐。 在都不服气对方的较量中,这两个第一次带高三的年轻教师带出了全县高考成绩最好的文理科班。在全县教师高考表彰会上,分管教学的副县长向他俩颁发特别贡献奖时口无遮拦地开了句玩笑:“希望这对年青人珠联璧合,携手前进,白头偕老!”全县教师哄堂大笑,东方铭面红耳赤有口难辩。张丽娟却顺风扯帆,一手夹着奖状,一手强拽着东方铭给大家鞠了个躬,在掌声和爆笑声中泰然自若地回到座位上。 暑假天,张丽娟听说东方铭要求去教高一,马上打电话把还在地里和父亲一起掰苞谷的这个头脑进水的家伙臭骂了一顿。最后她恨恨地说:“好嘛,东方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歹猫儿’心肠,你不就是想到高一去物色一个今年分来的女大学生吗?我倒要看看你能追到什么样的女孩!瓜娃子!” 开校的教职工大会上,校长宣布了人事安排。东方铭很诧异张丽娟也到高一来了,而且所带的班在与他的班是邻居:她(9)班他(10)班。东方铭暗暗叫苦:他们还得呆在一个办公室,他还是没有逃出她的魔掌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通过各种关系慕名到(9)班和(10)班读书的学生太多,除了每层教学楼尽头楼梯拐角处的那间大教室外其它教室都装不下这么多学生。本来都该在二楼的(9)(10)两个班被重新安排在一楼和二楼尽头的大教室里面。两个班的班主任自然就该在各自楼层的班主任办公室里办公了。东方铭暗自庆幸又若有所失,张丽娟的刁难还是有些甜蜜和温馨的。 此时东方铭知道张丽娟又开始习惯性地与他较劲了,他真的有些生气。不是因为张丽娟故意跟自己过不去,而是因为她发的扁(bia)言很可能会成为游书记拒绝张洁的理由。那些孤儿确实可怜,但张洁也需要帮助啊! 东方铭粗着嗓门对张丽娟说道:“张老师,你不要乱说!你又不认识张洁,你怎么知道她的艰难处境!有时候父母健在的孩子比孤儿还可怜呢!” 张丽娟没想到东方铭在她面前突然会这么凶,一时竟委屈地哭了起来:“东方铭,你混蛋!”转身掩面冲向了一楼楼梯拐角处她的办公室。两分钟后,从那里传来了“呯”一声摔门的巨响。 这突然的变故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游书记和其他班主任十分尴尬。再讨论下去已经没意思了,游书记说了句这事以后再商量就散会了。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东方铭颓然地靠在他的樟树上:自己这是怎么啦?一说到张洁就这样情绪失控! 良久,东方铭从树干上慢慢站直了身体,他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冷静地反省一下了。张丽娟说得对,自己可能真的太自私了,因为一个张洁乱了的理智。他向教室走了两步,觉得头疼得厉害,便转身回宿舍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东方铭从学生在教师节送的礼物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心型木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个鎏金的弥勒佛。东方铭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揣进裤兜,他打算“借佛献花”,用这个来向张丽娟道歉。 早自习时,东方铭悄悄来到一楼,他知道这时候一般只有张丽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备课。他在门口探头一看,果然只有张丽娟一个人在里面。东方铭一只脚踏进了办公室马上又收了回来,经过昨天那么一闹,他不敢再象以前那样随便了。他站在门口,节奏均匀地在门上敲了三下。里面的人头也没抬:“敲什么敲?门又没关!” 东方铭心里一暖,这熟悉的口气马上把他拉回到了以前的办公室里。他走进办公室站在张丽娟身后:“你也不看看是谁,如果一个坏人进来了怎么办?” 她还是没有抬头:“这个坏人已经进来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坏人?”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那样敲门!” 东方铭不想再与她拌嘴,掏出小木盒摊在手指尖上从背后递到张丽娟眼皮底下,一本正经地道歉说:“张老师,昨天的事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存心的!”张丽娟顺手一笔杆打在那几根托着木盒的手指头上。东方铭哎呦一声,手掌一翻,木盒在桌上打了几个滚落到地上。他和张丽娟连忙伸出手去都没抓住,木盒甩在地上分成两瓣。那个弥勒佛从里面跌了出来,同时跌出来的还有个彩色信签纸折成的纸鹤。 张丽娟一把捡起纸鹤站起来斜靠着桌子,眼睛盯着东方铭,手却麻利地拆开了纸鹤。她把目光从东方铭脸上移到信签纸上,小声地念了起来:“东方老师,你灰常的帅,我好喜欢你!”她又抬头把目光定在东方铭脸上:“我还以为是你给我折的千纸鹤呢,原来你在搞师生恋!” “狗屁师生恋!”东方铭弯腰把木盒和菩萨捡起来放在张丽娟的备课本上:“是哪个在作弄我?这些没大没小的家伙!”他伸手接过信纸,上面除了张丽娟刚才念的那些话外,后面还画了一支箭穿着的两颗心。 东方铭想不起这个盒子到底是哪个送给他的,看完后他把信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篼里。“这个菩萨做得还精致吧?送给你,希望你喜欢!……这个苹果就赏给我吃了吧?”边说边抓起放在张丽娟桌上的一个苹果啃起来。 张丽娟哼了一声,把弥勒佛举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睛仔细审视着,口里慢幽幽地说:“忘了告诉你,这个苹果是我刚从地上捡起来的。” 东方铭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是吗?这是我刚才在操场的老鼠洞边捡回来专门给你准备的……” 东方铭突然一阵恶心,连忙捂住嘴跑到走廊的垃圾桶前,把刚吃的苹果使劲地呕吐出来。游书记在走廊上检查教室的卫生,看见东方铭这付模样,便走过来关心地问道:“东方,怎么啦?昨晚喝多了吗?” 东方铭又呕了一阵,估计把吞下的苹果全吐出来了才站直身体,边擦嘴巴边对游书记说:“我可能吃到耗子药了” 游书记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东方铭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告诉了他,这位平时一脸严肃的书记竟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们这对冤家!她是哄你的,刚才我到办公室里她还请我吃呢……” 接着游书记告诉东方铭,获得捐款的学生名单已经确定了,张洁也在其中。本来张洁是不能入选的,昨晚张丽娟找到他表示愿意把她班的名额让给张洁,她自己每年给那个孤儿补贴500元。游书记最后删掉了一个处境稍好的学生,把张洁和那个孤儿一起上报给了学校。 东方铭愣住了,这时他倒希望那个苹果上真的有老鼠药。 第七章 民族气节 这一天早操结束后,游书记叫住东方铭,那个叫山口隆一的太君等两天就要到学校来。学校叫高一年级选出一位受赠学生代表学校发言,感谢日本友人的资助。年级组决定让(10)班的张洁来代表受赠学生发言。 东方铭一听连连摇头,张洁肯定不会答应,就连她接受捐赠的事东方铭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呢。游书记拍拍他的肩头说了句“没问题相信你有办法的”就走了。东方铭冲游书记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飞起一脚把一粒石子踢了起来。石子划出一道漂亮的“贝(贝肯汉姆)式弧线”,“当”的一声击在十米开外的球门柱上。 早自习时,东方铭把张洁叫到办公室,委婉地告诉了她接受捐赠的事。不出所料,张洁极力推辞,坚决不受。接受别人施舍本身就是一件伤自尊的事,更何况布施者是一个日本人!东方铭劝她不要想得太多,现在也不是讲民族气节的时候。张洁坚持说自己生活上没有困难,应该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无论东方铭怎样劝说,张洁就是油盐不进。最后东方铭气急败坏地差点吼起来:“张洁,这事没得商量,喊你去你就去!”张洁抹着眼泪走出了办公室:“老师,你太霸道了!” 东方铭气得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他没想到会落得这样一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正在上早自习的银萍敲敲门走了进来,她问发生了什么事张洁在教室里哭泣。东方铭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并让她帮着劝一劝张洁。银萍答应说试试看,张洁有时候是很犟的。 东方铭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游书记交代给他的任务,刚才只想着怎样让叫张洁接受捐赠把这事搞忘了。现在看来,张洁更不会答应发什么言了!银萍说也不一定,她劝劝张洁,只要她接受捐赠就一定会答应发言的。 早自习结束,银萍叫张洁跟她一起去食堂吃早饭。东方铭透过办公室的窗玻璃,看着她们从樟树叶下冒出来,穿过广场,走进食堂,最后从他视野里消失。一路上,银萍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她应该是在努力劝说张洁吧,也不知道效果怎样。 东方铭没去食堂吃早饭,心情糟糕脸色自然难看。他不想在食堂碰见其他同事,特别是张丽娟等原来办公室里的那帮人。她们一定会拿他脸色做文章洗刷他,而他此时根本没有心情开玩笑。 东方铭翻看着备好的教案,上午第一节是他的课。对于备课和上课,他都精益求精。他觉得教书是一门艺术,课堂就是舞台,而教案就是剧本。上完一堂满意的课,他感到神清气爽满眼阳光。课堂上学生心领神会的表情,恍然大悟的模样,师生质疑目光的对视……,这一切都让他陶醉,让他满足。“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一节课的教案,他总要反复斟酌修改直到满意为止。这是他刚走上讲台很快就受到学生热捧的原因之一,也是他第一次带学生高考就能取得辉煌成绩的主要原因。 但此时,东方铭却进入不了往常的那种备课状态。他心里素质不够好,只要有其它事情一分心,他就很难再集中注意力进入沉思状态了。几个吃完早饭的同事进到办公室里,东方铭干脆闭上备课本跟他们乱侃起来。 一声“报告”打断了办公室里的聊天,东方铭见是张洁背着手站在门口就点头让她进来。张洁一只脚跨进办公室,左手把着门框,右手把手中的食品袋轻轻放在门口东方铭的办公桌上,然后一步退出办公室转身就走。 东方铭来不及看食品袋里装的是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张洁也一步跨了出来。张洁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等东方铭开口就斩钉切铁地大声说道:“老师,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说完转身就闪进教室去了。张丽娟刚好提着食品袋从楼梯间钻出来,目送着张洁的背影进了教室,然后扭头一脸坏笑地看着东方铭:“东方铭,你要这个小姑娘答应你什么?” 东方铭缓过神来,没好气的说:“这就是那个张洁!”张丽娟跟着东方铭进了办公室,把手中的食品袋放在他桌上,突然发现桌子上还有个食品袋就扒开来看:“咦,已经有人给你送早饭了!是哪个?” 第八章 太君驾到 第二天上午,游书记打电话问东方铭,张洁的发言稿写好没有,明天山口隆一就要来了。东方铭说写得差不多了,还在修改中。游书记说要不让张洁停下课来专心准备,既要体现出我们的水平,也要表达出我们的谢意,别让日本人轻视了我们中国人。东方铭说停课倒没必要,张洁文字功底不错,一定能把游书记的意思完全体现在发言中。游书记叫东方铭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如果写不好,丢的不是她张洁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学校的脸,整个中国人的脸。 这个教政治的书记喜欢把事情上纲上线,哪里有那么严重!甲午战争以后半个世纪,日本抢占了中国那么多资源去富国强兵,从来就没见过日本对中国说声谢谢呢!在亚洲,礼仪繁多的日本人不会说“谢谢”的国家是中国和韩国,因为日本人再怎么说谢谢韩国人都不会买日本货,而中国人对日本货的哄抢让日本人完全没必要说谢谢。二战后,中国政府不是放弃了几千亿的日本赔款吗?民富国强的日本给国富民穷的中国一点民间的资助太正常了!东方铭对游书记的话很不以为然。 晚自习时,游书记再次打电话问起发言稿的事。东方铭说他看过了张洁的发言稿,写得相当不错的。游书记就顺口叫东方铭把发言稿拿到他办公室他亲自把把关。东方铭忙说张洁还在上课呢,下课后再把发言稿送过去。 第二节晚自习时,东方铭把发言稿送到游书记面前。先教初中语文后教高中政治的游书记认认真真地阅读了发言稿的文字,然后抬起头来对东方铭说:“这个张洁,文字功底确实不错,意思表达也很全面。但这语气好象有些成人化吧?” 东方铭说现在的学生早熟,农村的学生都有些少年老成呢。游书记说明天早上他要先见一下张洁,有一些细节还要当面交待,最后叮嘱东方铭明天一定要把清洁卫生搞好。 第二天全校都没有上早自习,一起床学生就开始按照头天晚上的安排进行全校大扫除。东方铭在女生宿舍检查了一下扫除的情况,特别提醒张洁没事别在校园里乱跑,然后走到楼下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掏出了手机。他谨慎地回头四处看了看,然后拨通了游书记的电话。 在电话里,东方铭惊慌失措地告诉游书记,张洁的病又犯了,现在正在让同学送她去医院,可能没法参加捐赠仪式了。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东方铭又“喂”了几声,游书记才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你办的什么事!”就挂了电话。 东方铭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做贼心虚地嘘了口气,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搬掉了。他再次回头看了看四周,确信没有人偷听他打电话,才放心地朝男生宿舍走去。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突然响起的熟悉铃声让东方铭心里一紧,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游书记打过来的。游书记在电话只说了一句“把那个发言稿拿过来”就挂了。 东方铭刚才已经料定游书记会打电话过来,而且是一定是要发言稿的。到了这个时间,他只能够马上物色一个人来替代张洁念昨晚写好的发言稿了。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方向发展,只要在捐赠仪式前张洁没有被游书记认出来,东方铭这招“瞒天过海”就算成功了。 东方铭小心翼翼地把那份发言稿交给游书记,游书记不满地说了句:“幸好发言稿昨天写好了,要不然今天真的就来不及了”。他哪里知道这份发言稿是昨晚东方铭半个小时内的作品,张洁才没答应接受这份捐赠呢,更不要说写什么发言稿了。走出游书记的办公室,东方铭苦笑着摇摇头:“这件事哪里有这么复杂喔!” 九点多钟,校园里出现了一群与众不同的参观者,最前面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穿着黑色西服打着领结满头白发的老人。东方铭从窗口望见校长不停地弯腰向老人介绍着什么,老人总要听身后那位年轻人说几句后才对校长的话有所反应。那个老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山口隆一吧,那个年轻人一定就是翻译了。 东方铭觉得游书记是拿鸡毛当令箭,这位太君又不懂中文,写个发言稿何必斟词酌句,大概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嘛。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在读他写的发言稿,也不知道会被翻译成什么样子给这位老人,但至少翻译不会当汉奸说坏话吧! 东方铭突然觉得学校里欢迎日本友人的巨幅标语和他写的发言稿好象都不是为日本人准备的,而是为陪同的中国人准备的。日本人只有一个,中国人却有一群,而且都是领导! 东方铭把目光收了回来,从牙缝吐出三个字“日本人!” 第九章 烫手的山芋 下午,游书记打电话问张洁回来了没有,叫她到办公室领捐款。东方铭说张洁还在医院里呢,自己替她领行不行,游书记说可以。东方铭来到行政楼书记办公室里,游书记拿出一份表格叫他签字。他看见表格上写的每个学生受捐赠的金额是1000元感到奇怪,问游书记不是说每个学生500元吗。游书记说学生实领金额就是500元,剩下的钱学校另有安排。 东方铭领了这500元捐款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游书记凑到他耳边悄声叮嘱他:如果以后有记者或其他单位的人问起张洁捐赠金额数目时,张洁一定要说是1000元。东方铭点点头说他知道该怎样跟张洁说。游书记最后还有点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嘛!” 回到办公室,东方铭觉得这笔钱在他手里成了烫手的山芋,该怎样不露痕迹地交给张洁呢?他半天也没想出个的好办法来,最后决定跟张洁明说,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第一节下课后,东方铭让在教室门口打闹的尚明把张洁叫到办公室。一进门东方铭就发现她眼圈有些红,分明是刚刚哭过的,便问她怎么回事。张洁摇摇头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就低着头不再说话。东方铭觉得她今天的表现有些不正常,就再三追问原因,张洁始终用淡淡口气说没什么。东方铭见她不愿意解释也就不再追问了,今天找她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等到上课铃响了以后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了,东方铭才吞吞吐吐把自己替她领捐款的事告诉了张洁。张洁出人意料地平静,还是用那种淡淡的口气说了句:“知道了,谢谢老师!” 东方铭见她没有象想象中那样拒绝捐款,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对一个农村学生来说,500元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他拿出那个装着捐款的信封,交给张洁,并把游书记交待的话向她交待了一遍。张洁仍然用淡淡的口气说道:“知道了,谢谢老师!”她咬着嘴唇转身出门的一刹那,一颗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出来,她连忙揩了揩眼睛进教室上课去了。 东方铭张了张嘴想喊张洁回来但最终没有出声,原以为会火山爆发的场面就这样冰雪消融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第二节下课后,东方铭悄悄地问刘小君中午张洁怎么了。刘小君告诉他中午一个接受了日本人捐赠的同学来寝室问张洁怎么没去会议室开会领捐款,张洁愣了一下就趴在被子上哭了,小君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刘小君不知道但东方铭却明白了张洁为什么会哭红了眼,看来自己真的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学校为了保护学生的自尊,没有对学生宣传日本人捐款的事,只说有日本友人来我校参观请同学们自觉维护学校形象。捐赠仪式也是在教师会议室里举行的,除了受捐赠的学生外没有其他学生。但是这里面有好几个认识张洁的学生,她自然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东方铭其实没必要那样遮遮掩掩。 不管怎样,张洁总算接受了捐款,东方铭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晚自习前,班长找到东方铭,说张洁把500元钱交给他叫他用作班费并且替她保密。他觉得这金额太大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守信用把事情地告诉了东方铭。东方铭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明白张洁下午为什么显得那么平静了。半晌,他才给班长说先别动这钱,这事以后再说。 后来张洁追问了班长几次这钱为什么没用,班长同样又追问了东方铭几次。东方铭觉得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以后再说总不能以后再也不说吧!他从游书记那里打听到了当初被划掉的学生的名字和班级,决定把这500元捐赠转给那个学生。 当东方铭把这一想法告诉张洁时,张洁毫不犹豫地欣然同意。于是几经辗转,这笔钱以“一个关注你成长的人”的名义转到那个最初被游书记划掉的学生手中。东方铭和张洁都如释重负,终点又回到起点,这个烫手的山芋可以终于化作一道舒心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