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杀手 晚霞收起了它最后的一丝绚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前面,山的轮廓显现。 隐含着巨大的阴影。 仿佛蓄着无尽的力量,诱惑,阴险,又仿佛…… 一阵风吹过,路边的一棵树沙沙响了起来。 在如此空旷的黄昏的田野,沙沙声仿佛有金属碰击的声音。 一棵树,立在暮色里。 显得更孤独。 更苍凉。 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衫的年轻人。 修长,清瘦。 只是头发有点乱。好像有几个月没有梳理了。 他的身后背着个破草帽,看上去像个臭皮囊。 在风中,他的头发一绺绺飘起来,随着白衫,静静地移动着。 他走得很慢,但是,如果有人想跟着他,那一定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因为这时,他突然之间消失了。 不是消失,而是转眼之间,他的白色的身影已在数百丈开外的那棵树下。 这是一棵大树。它的年龄很老,至少在一百五十岁以上。 它看上去蓊郁、葱茏,每一片叶子都散发勃勃的生机。 然而,由于太老的缘故,它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沉郁,似乎蕴着无尽的伤心往事。 它的树身直径足足有五米。 好大一棵大树! 树下有一张石桌,石桌大得出奇,而且石桌上还摆着九只碗。 奇怪,在这般荒无人烟的山脚,竟然有人在桌上摆着九只碗! 更奇怪的是,这九只碗明明是玻璃制成的,却一只只嵌入石桌,碗口与桌面齐平,若不是颜色稍有不同,粗心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凭这一点,没有非凡的功夫造诣,玻璃碗无论如何不能嵌入坚固的石桌。 石桌中间,摆着一把壶。 是酒壶! 因为,白衫人已经闻到了一丝酒香。 扑鼻的酒香并没有使白衫人的神情稍有变化。 白衫人默默地站着,他没有抬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九月初九,天空又要下雨了。” 又一阵风吹过,刚才还无云的天空,从南边的山背后急急驰过一片乌云。 紧接着,东边,西边,乌云一片接一片,在空中聚集,眼看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白衫人的乱发被风一吹就更乱了。 他并没有用手去理一理乱发,两条白色的手臂自然下垂着。 他默默地走近石桌,选了一张石凳坐了下来。 九月初九。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日子,因为,每年都有一个日子是九月初九,一百年就会有一百个九月九,因此,九月九并不意味什么。 但是,如果这一天有九个人一齐聚在同一棵树下,并且这九个人都是江湖一流高手呢? 这一天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这九个人,九柄剑,九颗绝顶聪明的脑袋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的苦苦钻研,终于创出一套绝妙无比的剑法,这一天会不会更非同小可呢? 九剑归一,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剑法。 据说,该剑法练成之初,在三招之内便将横行江湖的白鹰教魔头铲除。 一套剑法。 九柄剑。 九剑归一。 二十多年以来。能够在九剑归一剑法中逃生的人从未有过。 能够在剑法中走出十招的仅三人而已。 可是,九剑归一剑法的威力每年只能发挥一次。 因为,九柄剑只有九月初九才会聚集一起。 在江湖上,九月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各大门派所有弟子均集中在当年九大高手练剑的大树底下,在九剑的主持下,各门各派之间所有恩怨均可化解,对一些罪大恶极之徒绝不容忍。 照理,九月九是个非常热闹的日子,大快人心的日子。 白衫人在石凳上坐下,伸出左手,拿起酒壶往自己面前的碗里倒酒。 直到这时,白衫人才露出一点点笑意。 也许是酒壶里的酒实在太香的缘故。 他放下酒壶,迫不及待地举起碗张口便喝! 嵌在石桌里的玻璃碗,竟然在白衫人的举手投足之际,被他轻易地取了出来,这份修为,好像并不是他这样的年轻人所能拥有的。 然而,事实上,白衫人正端起碗喝酒。 白衫人的头发依旧很乱。 他一面端碗喝酒,一面心里在想: 九月初九,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呢? 这时,一片枯叶悄然落下。 正好掉在白衫人取出的石碗里。 这时,白衫人听见暮色里传来悠扬的笛声! 他微微一怔。 从他的乱发间,他一直懒洋洋的眼睛闪射出犀利的光芒。 这种光芒转瞬即逝。 但是如此短暂的一瞬,也足以令人无法忘记。 他的举在半空的左手重新放了下来。 酒碗还原。 嵌回石桌中。 叶子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 笛子。 一根透明的笛子,仿佛山间溪水,没有一丝浑浊的杂色。 精致、剔透。 吹笛子的人正朝白衫人走来。 白衫人又闻到了一股异香。 这绝不是酒香,因为酒壶里的酒已被他喝完。 最后的酒香也被风吹走了。 不知何时,白衫人的对面已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手持透明笛子的人。 一个全身上下穿黑衣服的人。 透明的笛子在他手中显得分外精巧玲珑,像一根羽毛,又像一截白玉。 黑衣人刚刚坐下,白衫人就感觉到一丝阴冷。 那是从黑衣人身上散发的杀气! 白衫人心头一凛,旋即又放下心来。因为就在刚才,就在黑衣人坐下的一刹那,白衫人已经清楚对方是一个劲敌,但至多在一百二十五招之后,他便可以抢到先机,二百零五招之后他可以找到对方的破绽。 黑衣人坐下,冷冷地瞪了白衫人一眼,然后淡淡的说:“你在等人?” “不是你。”白衫人答得干脆。 “是在等九剑?” “不,在等八剑。” “这棵树叫九母树?” “叫九母树。” “这张桌叫九义桌?” “叫九义桌。” “天下无敌的九剑归一剑法就在这里练成的?” “是的,但不是天下无敌。” “二十多年来,江湖上有没有从剑法中逃生的人?” “没有。” “九剑归一,天下无敌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以前听说过,现在没有,也不会再有。” “为什么?” “因为九剑不再是九剑,只剩八剑。” “所以你不是在等九剑,而是八剑。” 黑衣人淡淡笑了,话锋一转:“江湖第一杀手果然守信用。来,我们喝酒。” “酒在哪里?”白衫人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酒当然在酒壶里,难道还会在你的破草帽里不成。” 黑衣人说着拿起酒壶往自己面前的酒碗里倒酒。 这下轮到白衫人吃惊了: 酒壶里明明没酒,又怎么可能倒出醇香扑鼻的酒? 白衫人决定探个究竟。 只见他缓缓伸出左手,五指并拢,轻轻放在桌面上。 奇怪,黑衣人面前原本快斟满的酒碗,却一点一点往下浅,仿佛有一张嘴在碗底吸。 黑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将酒壶倾得更加厉害。 但,无论如何,酒碗里的酒还是一点点地减少。 最后,酒碗完全空了,酒壶里倒出的酒,就像水注入沙漠一般,无影无踪。 黑衣人的脸变了变,额头冷汗沁出,道:“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从三岁开始,一直喝到刚才。” “现在为什么不喝了?” “因为我不想再喝。” “为什么?” “喝多了会醉。” “醉有什么不好?” “醉了就想杀人。” “杀人有什么不好?” “人杀多了会杀错人。” “一次杀错已知错,为什么还要错——” “如果老爷给你的酬金是五百万两银子呢?” “一座山也不干。” “如果是一个人呢?” “谁?” “裳儿。” 裳儿?听到这个名字,白衫人漠然的神情突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接着叹口气道:“可是,裳儿是最不喜欢杀人的人了。” 这当儿,黑衣人如卸重负的放下酒壶。 他知道,若是与白衫人再相持下去,说不定他的这条右臂就会变成残废。 “裳儿现在在老爷那里,只要你答应,九月九便可见到裳儿。” “真的,九月九?” “真的,九月九。”黑衣人说:“九剑只剩八剑,剑法已破,凭江湖第一杀手之剑,其余八剑当不成问题。” “可是,今年的九月九将过,只得等明年了。” “不对,你还有一次机会,今年闰九月。” 黑衣人说完站起来,一声流畅的笛音还在缭绕,人已飘走。 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伴着阵雷,一场暴雨把九月九的寂寞冲走。 江湖第一杀手的寂寞冲不走。 九月十日。 清早。 天上飘着三五片淡淡的云。 一条小路上,马车正缓缓地行走着。 赶车的人,戴着一顶纱帽,看不清脸,只是从神态判断,是个女子。 只见那人扬鞭一挥,一声脆响,马车箭一般往前冲。 “环儿,前面五百三十二丈处有人,注意点。” 从马车里传来一声说话。 “公子请放心,环儿心中有数。”赶车的果然是个女子,叫环儿。 “公子,听刘管家说,昨天夜里,九剑根本没有相聚,各门派也没有一个弟子前往九母树下。” “因为九剑根本无法相聚,对了环儿,杨羽的消息怎样了。” “刘管家说,杨羽已经接受了条件。” “唉!”车内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天下第一杀手也有弱点。” “对,公子,杨羽杀人是为了一个人。” “谁?” “裳儿。” “裳儿是谁?” “刘管家没说,只说杨羽杀人只为裳儿。” “裳儿是谁?”环儿知道,这次公子不是在问她。 因此她不用回答。 第2章 黑白双笛 车内,一张小桌子,两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的约摸五十多岁,双目微闭,腰板挺直。 少的约摸二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蓝袍,面目清秀,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刚才被环儿称作公子的便是他。 只见公子往老者看了看,继续问道:“裳儿是谁?” 老者似乎亦皱了皱眉头,说:“连柳家庄柳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天下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可是,”柳公子道:“唐九剑明明在我身边,却为何已经死了。” 原来,车内的老者便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九剑归一剑法当中的第九剑。 唐九剑苦笑一声:“若不是遇上公子,恐怕九剑真的只剩下八剑了。” 顿了顿,唐九剑又说道:“自从二十多年前九剑归一剑法问世以来,江湖上纷争是少了,但仇恨却越来越深。” 柳公子道:“听说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少年剑手,剑法奇妙,人也生得倜傥模样,江湖人称扇公子。” 唐九剑接口道:“江湖上多了一个扇公子,世上就少了许多纯洁女子,此人不除,江湖便难得安宁。” 柳公子点点头,道:“前辈也许知道,三年前祝家堡一案,四年前黄龙帮一案,以及一年前隐退的江湖怪医死于非命之案,都是一人所为。” “对,都是江湖第一杀手杨羽所为。”唐九剑道。 “杀手本身不会杀人,第一杀手也不会例外,即替别人杀人。” 柳公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人就是老爷。” “除了老爷,江湖第一杀手不会为第二个人杀人。”柳公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为刚才的话作补充。 马车翻过一道山坡,前面豁然开阔起来。 一爿茶馆,开在一块平坦的路边草地旁,取名风茶馆。 这时,茶馆里已经坐了八个人。 七男一女。 男的当中有二个是瞎子。 八个人分两张桌子坐着。 一张桌子六男一女。 另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 六男一女看上去年纪都很大,最小的也有四十岁,这七个人都是瞎子。 最大的两个瞎子,瘦骨嶙峋,手掌上看不出一点肌肉。 另一张桌子坐着的人十分年轻,一身白衫,头发一丝不乱,只是面孔有些苍白。 柳公子、唐九剑进去的时候,六男一女朝他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只有白衫人依旧喝着茶。 环儿系好马,也进来了。 现在她把帽子摘掉,漂亮的脸颊留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环儿在柳公子身旁坐下。 伙计的茶已经上来了。 这时,从人多的桌子传来说话:“二瞎子,你说说看,江湖第一杀手是什么样。” “当然是人样喽。” “废话!我是问你穿什么衣服,衣服什么颜色。” “衣服是白色的,云一样白,羽毛一样白,也有人说,江湖第一杀手的衣裳比他的剑还要白。” 环儿听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不打紧,刚才说话的瞎子马上转过脸,对着她:“丫头笑什么?” 环儿不理这一套,说:“瞎子也看得见衣服的颜色像白云一样白,羽毛一样白吗?” 瞎子不怒反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瞎子看不见白云的白,羽毛的白,却可以看得见剑的白。”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电一般划过环儿的脸。 环儿疾呼一声,鼻尖一凉,她根本想不到瞎子真的会拿剑刺过来,而且身手如此之快,若不是柳公子拉她一下,她的鼻子可能已经与脸分家,不禁朝柳公子吐了吐舌头。 “姑娘家,今后还是少说话好。”柳公子拍拍环儿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又接着说道:“剑不一定是白的,也有可能是红的。” 这时大家都看到,二瞎子拿剑的手渗出一股血,顺着剑柄往下淌。 顷刻间刚才闪着白光的剑已染得鲜红。 谁也不知道,柳公子在这电光石火之际,用什么手法将瞎子创伤。 只有唐九剑看出来了。 唐九剑暗暗寻思:刚才的速度,自己也能办到,但环儿可能会被瞎子的剑弄伤一点点皮。 这时,坐在另一张桌子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 “瞎子就是瞎子,竟然在柳公子面前舞剑。” “什么?”那帮人被白衫人这句话吓了一跳: 柳公子,柳家庄“拂柳剑法”堪称江湖一绝,数十年来,不知多少成名英雄,总想和“拂柳剑法”一分高下,往往在败的时候却不知是如何被击败的。 在江湖上,“拂柳剑法”几乎与“九剑归一剑法”齐名! 袭击不成反被创伤的二瞎子大为兴奋,一改刚才的沮丧神情,说: “大瞎子,你不是整天唠叨着想见识见识‘拂柳剑法’吗?机会来了,还不上去领教?” 很快,从对面桌子过来一个人,一个矮得出奇的人。 他的竹杖比他的人还高了三寸。 他的双眼像两个无比深的黑洞。 从他的桌子到柳公子的桌子,要经过中间三张桌子,九张椅子。 可这个被唤作大瞎子的小矮人仿佛脚上长眼,连衣袖都没有碰到桌子或椅子。 约距丈余,站住。说:“柳公子,请多加指点。” 柳公子想说什么,想想也无济于事,便不说了。 小矮人站在柳公子对面,竹杖缓缓平伸,小矮人这不经意的招式,其实蕴含着无限杀机。 周围的人马上感到一股压力逼迫而来,尤其是环儿,一张脸憋得通红。 柳公子内心不由得暗暗一惊:此人果真了得。 他连忙凝聚了一口真气,慢慢闭上眼睛。 高手相搏,关键是如何抢得先机。 小矮人双目失明,练就了一身辨音功夫,而柳公子闭上眼睛是以静制动。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首先发招。 可是,谁都知道,平静的相持中,有着巨大的凶险。 惊涛骇浪。 突然,“噼啪”一声,大瞎子手中的竹杖前半端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指向柳公子的全身要穴。 柳公子依然闭着双眼,手指都不曾动一下。 这一下变化,别人看不出来,唐九剑却清楚,就在大瞎子竹杖裂开的瞬间,柳公子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伤对手。 既然唐九剑都看出来了,柳公子自然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刚才出手,对手早已重伤落败,但,他这次出来,只为查访江湖是非,不愿多树仇家。 他要对手知难而退,又不让对手看出是他故意相让。 因为他知道,在江湖上,有时候,面子比性命更重要。 柳公子决定不出招。 因为“拂柳剑法”不出则已,一出招便分胜负。 这时,一旁白衫人又说话了:“我说瞎子就是瞎子,连胜负都看不出来,还死要面子。” 白衫人叹了口气,接道:“凌虚七子乃江湖成名人物,没想到还是些死皮赖脸的人。” 话音刚落,紧接着“噼啪”一声响。 大瞎子手中的整根竹杖都裂开了,并纷纷散了一地,与此同时,小矮人像一根木头似的直飞出去。 那边,早有人抢奔出来,在落地之前将他接住。 尽管这样,瞎子还是吐了一口鲜血。 红色的血溅到墙上,像一朵花。 大瞎子被抱在一个女子的怀里,脸色安详,只是他那没有肌肉的手看上去更小,更瘦了。 那女子回头,空洞的眼睛盯着依旧双眼闭着的柳公子,脸上现出无比痛苦与怨毒的神情。 这种神情,只有当女人要为心爱的男人复仇时才会有的。 一行七人,一声不吭离开这家茶馆。 柳公子很痛苦。直到那七个人走了,他还在发愣。 若不是白衫人最后说出他们是凌虚七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刘管家曾告诉他,天下任何瞎子都可以杀,就是凌虚宫的瞎子不能惹。 现在他不仅惹了他们还…… 但他还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尽管每个人都会找一百个理由使自己活下去,但绝不会在任何人的嘲笑中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在这个问题上,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大瞎子选择了死。 因为大瞎子知道,即使他选择活,这世上也有了第二个知道他是怎么活下去的人。 如果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与柳公子对峙的一刻起,大瞎子就知道自己输定了。 对手是高山,自己不能高攀,也不能摧毁。 柳公子让他一招时,他也曾感激万分。 可是,当隔桌那人说出他已落败时,他不愿苟活,他要一搏。 他要赌一赌。 结果他把性命当赌注,输掉了。 那个知道大瞎子必死并嘲笑过他的人现在还在喝茶。 这是一个多嘴的人。 柳公子很想知道他是谁。 很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柳公子。 但柳公子没问。 这是柳公子的原则。 在他看来,该知道的不用问也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 而且,有时候,不知道反而会更好。 不过,多嘴的人永远改不了多嘴的毛病。 白衫人自言自语道:“看柳公子杀人真是痛快,能死在柳公子这样的功夫下,瞎子死也瞑目了。” 环儿又想笑,而且想说: 瞎子不死也是闭目的,何况已经死了呢。 可是想起刚才的险景,环儿忍住不说,也不笑,端碗呷了口茶。 柳公子看看不会有什么变化,想站起来继续赶路。 没想到白衫人先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唐九剑说话了。 “热闹看够了,茶也喝够了,再坐已没意义。”白衫人还是想走。 “但我还没看够,也没喝够!”唐九剑缓缓站起身来,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 “你没看够,没喝够关我屁事。”白衫人已经迈出一步。 而且,他根本没有朝唐九剑睁眼看过。 难道,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老汉竟是天下无敌的九剑归一第九剑唐吉。 或者,连唐九剑也不值他睁眼看一下! 也许是白衫人的冷漠使唐九剑无法忍受,他要让这个年轻人知道,傲慢与冷漠的代价! 唐九剑准备出手。 白衫人已迈出三步。 再走一步便可走出这家茶馆。 可是,偏偏这一步白衫人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不知是不想走,还是知道走了更加不妙。 白衫人转身,右手已多了一件武器。 这是一根笛子。 幽黑的笛子。 白衫,黑笛。 黑衫白笛。 白衫黑笛。 江湖双煞星之一的白衫黑笛,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柳公子不禁想起了父亲柳庄主对他讲过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横行江湖的邪教魔头被九剑归一剑法剿灭。 邪教第一高手笛无音却得以逃脱。 笛无音自小聪明,十三岁那年遇上奇人,学得一身邪功,凭着两杆黑白玉笛,在邪教争得极高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许多武林高手在他的黑白双笛下丧身。 邪教剿灭后,笛无音躲在一座荒岛上,精心钻研武功,以图东山再起。 后来,笛无音与一落水女子李氏相识并结为夫妻。 幸福的生活使他打消了复仇的念头。 夫妻俩在荒岛上过着平静的日子。 一年后,李氏生下一胞两胎,笛无音大喜,将两个儿子取名为笛平,笛安,意即让他们的一生平平安安,不再涉足武林的恩怨。 平日无事,从小教导两儿武功。 这双胞兄弟不仅长得健硕,而且悟性极高,到得十五岁,笛无音的武功已悉数传授给了他们。 兄弟俩心意相通,两杆玉笛在他们手中,功力绝不逊于当年的笛无音。 笛无音此时已无争锋之念,也不愿儿子涉入江湖恩怨,因此当年邪教与九剑之过节从不向儿子提起。 三年前,黑白双笛瞒着父母偷偷溜出荒岛,在武林掀起骇然大波。 兄弟俩凭着一对玉笛,公然向各个门派挑战,并屡战屡胜。后来,柳庄主以“拂柳剑法”将黑白双笛打败,江湖才安宁下来。 今天,黑笛在,白笛也一定在。 唐九剑若出手一定吃亏! 想到这里,柳公子想阻止,可是已经晚了。 唐九剑的剑已白蛇吐信似的刺向黑笛。 如此快的剑,如此准的剑,连柳公子也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唐九剑出招的一刹那,柳公子的人也飞了起来。 他算准唐九剑的剑到中途,便会遇到意外。 一道闪光,从屋顶直射下来。 如果唐九剑不缩剑,白光正好钉在唐九剑手上。 如此快的出击,刹那间缩回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唐九剑的手注定要残废了。 唐九剑出招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将是一条废臂。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唐九剑坐回原来的位置上,他的手臂还是好好的。 他望着柳公子,眼里满是感激。 柳公子后发先至,打落了暗器。 黑笛已走。 屋里只剩下柳公子、唐九剑和环儿。 “我们怎么去找裳儿呢?” 环儿说完这句话,屋外树边的马嘶鸣了一声,好像在催人上路。 第3章 白面书生 一座小镇。 说它小,因为它只有一条不到五十米的街。 只有一家旅店。 只有一家酒肆。 这样的镇今天来了位特别的客人,一位漫无目的行走的,背着一个破草帽的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 也许从今以后,这座小镇不再是小镇。 它将随着这个人的名字传遍江湖。 不过,即使小镇真的传遍了江湖,它也还是小镇,因为它实在太偏僻,太小了,小得连唯一的酒店里也只能容纳两张桌子。 这么偏僻的小镇,一年难得有几个客人。 所以,小店今天来了一位客人,店主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如果店主人知道今天的客人是谁,也许就更高兴了。 尽管店主人不知道从一大早开始,一直坐到晌午的是江湖第一杀手杨羽,但他还是十分殷勤地招待着。 尽管客人只要了一盘花生米,半斤黄酒。 这是店主人所见的最吝啬的一位客人。 而现在,盘子里只剩下一粒花生米了。 喝了一个上午,半斤黄酒还没有喝完。 杨羽依然一身白衫,依然一头乱发。 身后依然是一个破草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座小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喝酒。 他以前喝酒总是大碗大碗的,今天却喝得极慢。 他皱了皱眉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喝了半天连半斤黄酒也没喝完…… 每一次喝酒,他都为了杀人。 江湖第一杀手也怕杀人。而酒能壮胆。 今天,他不想杀人,只想喝酒。 好像他今天才发现,喝酒与杀人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 想到这里,他似乎笑了起来,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时从门外挤进来几个脑袋,面孔肮脏,他们的头发也比他的头发更乱更脏。 这一群小乞丐,已经第五次这样伸头探望他了。 他们总以为他喝完了,好抢盘子里的那粒花生米。 杨羽很想了解他们从哪里来,父母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兄弟姐妹。 每一次他都忍住了。 他不愿勾起对过去的回忆。 他只是一个杀手,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关心他的人。 他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也不愿相信任何人。 他是杀手,杀别人也怕被人杀。 他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尽管他是江湖第一杀手。 他的杀手生涯从十年前开始,那年他十九岁。 他的所有成功都来自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也是杀手,他杀了他的父母,并从小把他领养,教给他武功和做杀手的一切最高明的手段与机智。 十九岁那年,他告诉了他一切,他疯狂了,把生命意义上真正的“恩人”与“仇人”杀了,然后痛苦一场,然后,杀人的刀永远插在他的身上。 八年前,他为了一百万两银子杀了一对强盗夫妇,正当他要走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多了一个叫“裳儿”的女孩。 叫她“裳儿”,因为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没穿衣裳。 叫她“裳儿”,他要她从今天起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裳。 因为有了裳儿,他的冷漠的心有了阳光。 因为有了裳儿,许多应该死的人到现在还活着。 有了裳儿,他不愿再杀人。 直到有一天,他把真相告诉了裳儿,那一年裳儿五岁,刚懂事。 他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裳儿,裳儿却消失了。 裳儿是他的一切,这世上只有裳儿才能理解他。 他要找到裳儿,他就算死了,也要求得裳儿的原谅,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所求。 因为,只有裳儿才是最纯洁的,最可信赖的人。 江湖第一杀手于是又开始杀人。 只要谁有裳儿的消息,他就可以为谁杀人。 甚至有人谎称知道裳儿的下落,他的刀也会毫不犹豫地飞出去,割断了对手的咽喉。 他不知道对手的性命,也不知道他杀死的人跟谎称知道裳儿的人有什么仇恨。 他变得无情。 他的刀更无情。 他可以杀唐九剑,也可以杀其余八剑。 他知道自己的刀任何时候都可以杀人,但绝不是任何人都杀得了。 他杀得了唐九剑,但其余八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唐九剑是九剑中武功最差的一位。 为了见到裳儿,他可以不惜一切,包括生命。 三年了,裳儿是不是长得更加可爱了? 裳儿,只要你原谅我,我一定让你的每一天都充满快乐。 这样想着,想着,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叔叔,这颗花生米给我吃,好不好?” 小乞丐的话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连忙说:“好,好,拿去吃吧。” 这是一个小女孩,头发蓬乱,面孔发黄,双眼深陷,像是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 她把花生米放入口中,没有嚼一下便吞进肚子里去了。 他看着心里酸酸的,也许是刚才想到裳儿的缘故,不仅涌上一阵爱怜,对小女孩说: “小妹妹,还想不想吃?” 小乞丐连连点头,嘴里轻轻说着“谢谢叔叔。” 于是,他要了一盘牛肉,一盘豆腐,一盘花生米,再要几碗饭,对挤在门口那几个小脑袋说:“你们都来一起吃吧。” 看着小乞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 他的无敌快刀可以带给他数不清的财富,但面对杀人之后的空虚与寂寞,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一无所有,不会武功,也不是什么江湖第一杀手。 他什么也不想要,只要裳儿。 跟裳儿在一起,他才会有快乐。 小乞丐们吃完了盘里的菜碗里的饭,一哄走了。 只有那个小女孩没走,望着他,说:“叔叔,你刚才哭了。” 他真想把小女孩抱起来,对他说: “叔叔正想一个三年没见过的比你更小更可爱的小孩。”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他说出来小女孩也不懂。 小女孩走到他跟前,用手把他的乱发理好,他对小女孩微微一笑。 这一笑,世界仿佛变得美好起来。 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斜斜的,无数的尘土,飘在阳光里。 因为有了阳光,才让人看见尘土。 尽管尘土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的,甚至是肮脏的。但尘土却很真实。 因为有了微笑,才使人看到希望。 他从窗口望出去,远处一座山峰耸入云端,那种气势仿佛令他激动不已,他的浑身突然间充满了力量,突然有了一种攀登与征服的欲望。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这是一种自从失去裳儿之后很少有的冲动。 他俯身拉住小女孩的手,他不知道怎样感激她。 他决定要为小女孩做一件事。 求得第一杀手为自己做一件事,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因为,江湖第一杀手的刀可以使任何人的脑袋搬家,至少目前是这样。 小女孩没有仇人,当然不能为她去杀人。 但小女孩是乞丐,她是不是渴望拥有一栋房子? 如果小女孩的父亲生病了,是不是需要足够的钱? 只要小女孩需要,他马上就可以去完成。 可是,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小女孩什么都不要,她没有家,也没有父母。 从小女孩的口中得知,她原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只是在五年前,一场大水,冲走了整个村庄,她的父母将她装在家里唯一的木桶里。 她在木桶里漂了两天两夜,最后被一个老乞丐救起。 一年前老乞丐也死了,留下一群小乞丐,四处为家。 他的心又开始低沉起来。 如此小的女孩,竟承受了如此多的不幸。 与面前这个女孩比,他是幸运的。 至少,他拥有一双天下无敌的手,一把天下无敌的刀。 他的刀,可以使人傲视一切。 他的刀,可以让他发泄心中的怨恨。 可是这个小女孩呢? 也许,等待她的是继续流浪。 是饥饿。 小女孩要走了。 她的小伙伴们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他站起来,把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两颗花生米,放在小女孩的手中。 在今后的日子,他的记忆里将多了一个名字。 一个流浪的受伤的名字: 小红。 这个名字,仿佛跟他有缘。 他与她只说过两句话,但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这个小女孩。 哪怕在他杀人的时候。 小女孩走后不久,杨羽真的想杀人了。 因为这时他不想杀人都不行,因为有人想杀他。 想杀他的人,是扇公子。 扇公子并不带扇,只是他身后的四位姑娘,每人手中都有一柄折扇,每个人的折扇都不一样长。 扇公子的脸很白,很嫩,一副书生的模样。 他的五官生得很标准,似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但就是这样一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五官组成的一张脸,看上去也不见得分外漂亮,这正是一张男人的俊美的脸。 一张任何女人见了就会喜欢的脸。 杨羽的半斤黄酒到现在已经喝完。 他不想喝,也不能喝,再喝的话,他就要醉了。 醉了就要杀人。 可眼前这个人,他没有杀死他的把握。 “如果是我,一定要把这一杯酒喝了。” 扇公子不仅长得俊美,连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慢吞吞,却极富磁性。 “为什么?”杨羽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因为喝酒最重要的是寻找一种感觉。”扇公子说:“一种醉了的感觉。” “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才好,人只有在失去感觉的时候才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 “好像你是经常喝醉酒的那种人。” “不,我滴酒不喝。”扇公子依然不紧不慢:“我不是那种靠酒才能陶醉的人,我讨厌喝酒,但我能找到醉的感觉。” “哦,难道一个人除了喝酒,吃屎也能陶醉?”说完这句话,杨羽笑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大敌当前,也能说出这种话。 “对,世上肯定有吃屎才能陶醉的人,可我不是,在别人想吃屎的时候,我却去杀人。” “杀什么人,好人?坏人?” “好人坏人都一样。” “那么,你杀人有什么理由?” “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也不去寻找理由。” “那不成了杀鸡?” “不,没有杀鸡复杂。”扇公子淡淡地说:“杀鸡是想吃鸡翅膀,而我杀人,只是杀人。” “你说得对,人与鸡其实并无分别。”杨羽仿佛用另一种声音在说话,“如果我是鸡,你还杀不杀我?” “我说过,我杀人从不问理由,就像我喜欢上一个女人,理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喜欢上了她。” 扇公子说着,回头朝身后四位美女看了看,然后又说: “她们只是我喜欢的人当中的几个,今天我喜欢她们,也许明天就不会喜欢了。” “不喜欢又怎样?” “扇公子不喜欢的东西,一定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说这话的是穿红衣服的少女。 “扇公子不喜欢的东西,一定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听了这句话,杨羽似乎身子微微一动,背后的破草帽也随之动了动。说:“那我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要。” “你喜欢我?” “不是的。” “那么,她说的话是假的?” “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东西,你是人。”望着愣住的杨羽,扇公子发出一阵欢笑。 杨羽也笑了:“不,我不是人。” 这下轮到扇公子愣了:居然还有承认自己不是人的人。 “杀手本来就不是人,而是杀人的东西。”杨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或许是一把刀,一柄剑,或许是一团败草而已。” 扇公子的脸色起了一点任何人都不易察觉的变化。 可是杨羽却察觉了。 这点变化,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可是,察觉变化的人不是别人,是江湖第一杀手。 杨羽心中释然。 因为他从扇公子的这点变化里找到了对方周身唯一的破绽。 只听扇公子缓缓说道:“别说你是一只鸡,就算你是一头猪,我也要把猪杀了。” “鸡杀了吃翅膀,猪杀了吃什么?” “猪杀了当然吃猪肠。” 扇公子从小害怕吃猪肠,所以,就算真的杀了猪,他也绝不会要吃猪肠,也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所以,说这话的绝不是扇公子,而是别人。 这个人进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 不是没有注意,而是等到他们发现,他已经和另一个人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只听另一个人又说:“如果杀了猪,最好把猪蹄给我吃。” “谁不知道你留不住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找人家决斗,结果人家在猪蹄里做了手脚,你还猛吃。” 被称为留不住的那人说:“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还提它,你是不是太缺德了。” “我当然是缺德了,谁像你吃了猪蹄被人家绑着像一条死狗。” “死狗又怎么了。”留不住急了:“死狗不照样把仇人一刀给宰了。” “要不是我缺德多了个心眼,看你这条死狗死得瞑目不瞑目。” “好了,别说了,你缺德的恩情我留不住一定会记住的。”留不住说:“就算我忘了老婆,也要记住你缺德。” “你要不要脸,谁是你老婆?”缺德笑着说:“当初人家苦苦追求,你自命清高不理不睬,如今想娶她做老婆,那是休想了。” “你……”留不住急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缺德就是缺德,古话说‘成人之美,投人所好’,你怎么连这点念头都不让人家动啊。” 扇公子双眼注视着杨羽,嘴里却接上了这两个人的说话。 见有人帮他说话,留不住马上孩子似的开心起来,朝扇公子不经意的斜看了一眼,对缺德说:“我们打个赌,两个年轻人决斗谁赢谁输。” 缺德看了看扇公子,又看了看坐着的杨羽,不作回答,却小声嘀咕着: 这就邪了,这是哪门子的招数,如此怪异,真的不可想象,哎,三十年不走江湖,看来是不中用了…… 留不住嚷道:“什么中用不中用,我问你到底谁厉害?” “你说呢?”缺德还是没有回答。 “当然是白面书生赢。”留不住说:“你别看他柔弱的样子,光凭他身后四柄折扇,我看当今天下已少有敌手。” “四柄折扇,长短不一,杀机四伏,再加上她们隐藏的无数变化,确实无懈可击。” 缺德一脸的凝重,接下去说:“对手从任何部位冲击,都会陷入折扇布置的剑阵之中,照理,这是世上少有的杀着。可是……” “可是什么?” “你看他的筷子,只要他左边的筷子出击,扇阵立刻遭到破坏。” 缺德双手抱胸,离开桌子在杨羽背后走了半圈,嘴里连连称奇。 他的神情就像棋手在一盘旗鼓相当的对弃中突然找到了破解之法。 留不住和缺德一问一答,仿佛当他们俩人是棋子,浑然不知一场决斗正悄然酝酿。 杨羽坐着一动不动,双眼平淡地望着桌上的那双筷子。 好像酒客在耐心地等待伙计上菜。 扇公子看来也耐性不小,缺德的话他不是没听见。 他总是不相信,自己苦练多年且在江湖上所向无敌的扇形剑阵会输在一根筷子上。 在江湖上,也许他扇公子早已算是成名人物,不管黑道白道,扇公子三个字足令对手敬畏三分。 可是,哪怕扇公子杀了一百个一流高手,却不及江湖第一杀手杀一个流氓强盗,这让扇公子难以平静,三年前,扇公子就一直在寻找,寻找一次与杨羽决斗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扇公子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 他决定试一试! 杀气一瞬间弥漫开来,小小的酒肆,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感觉。 刚才还嬉笑的老汉,屏息敛气。 他们也被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所发现的巨大的内力所震动。 他们内心均想:“想不到江湖上出了如此厉害的青年高手。” 扇公子微微向左转了十五度,双目紧紧盯着桌上他对手的筷子。 他身后的四位少女随即活动起来,四柄折扇这时打开,一股寒流自扇阵倾泻而出,涌向目光平淡的杨羽。 扇公子的身形轻动,驱使四美女手中的折扇不断变幻着形状,上下翻飞,时开时合,直教人头晕目眩。 仿佛万千箭尖,在无形中冲突和绞杀。 看不见。 更危险。 只听“喀嚓”一声,桌子的四条腿一齐折断。 桌腿是被四美女的无形扇刀砍断的。 就在桌腿断裂的一刹那,一根筷子,以一种说不出的速度,从一个想不到的角度,直飞出去。 看上去决斗才刚刚开始,其实,已经结束。 简单。 意外。 谁也没有料到。 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筷子飞出去,胜负已定。 扇公子像一头斗败的公鸡,神情沮丧,喃喃说道: “江湖第一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我输了。” 他是输了,他的扇形剑阵被杨羽的筷子击败了。 更令他沮丧的是,他分明觉得他正把四柄折扇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被对手击败,这样的失败应该说是心服口服。 而心服口服的失败才是最绝望的失败,最彻底的失败。 扇公子终于明白,在江湖上,他的名声为什么不如第一杀手响亮。 他一转身,出了这家酒肆,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根本不像才斗败的人。 或许,突然间他悟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信心? 四位少女从地上拾起扇子,同样以无法描述的速度出了这家酒肆。 杨羽赢了。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甚至可以说,他的心比扇公子还要绝望。 他听见了身后暗器破空的凌厉声。 他知道,他的生命将在这座小镇结束,他的人生旅程将到此为止。 因为,在与扇公子倾尽功力的一搏之后,他无论如何经受不住另外两大高手的攻击。 在暗器离肌肤还不到三寸的时候,杨羽心里想:“裳儿,你究竟在哪里?” 第4章 黄昏美女(1) 江边。江水缓缓地流。 堤上的杨柳把满身的枝条极力地往江面上下垂。 如果一个枝头有一个梦想,那么,杨柳的梦想,一定会变作一条船,顺着江水去漂流。 柳公子一行三人早已弃了马车。 环儿一路上饱览着风景,蹦蹦跳跳,活脱脱一个贪玩的少女。 唐九剑年纪不小,可跋山涉水,依然兴致有加。 倒是柳公子,一路上沉默寡言,无论环儿如何调皮,柳公子都懒得理她。 风茶馆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柳公子,使他无法开心。 出门时,刘管家一再告诫他: 江湖邪恶,能忍则忍,万不可轻易杀人,树强敌于无意间便会种下杀身之祸。 柳公子很后悔杀了大瞎子,尽管刘管家没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惹凌虚宫的瞎子,可是,他与大瞎子仅过一招,就已清楚凌虚宫绝非泛泛之辈,他弄不明白: 当时如果瞎子联手对付他,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没有这样做的原因,要么是他们心中有所顾忌,要么他们不是无耻之徒,不愿以多胜少,无论怎样,他相信凌虚宫不会就此罢休。 柳家“拂柳剑法”堪称天下一绝,他虽然没有学得最后一招“柳叶分花”,却已能将所有招式融汇贯通,他缺少的只是经验与功力而已。 任何一套剑法,其招式终究有章可寻,但要在决战中永不失败,靠的往往是功力与经验。 功力是基础,经验却是取胜的法宝。 柳公子一直想不通,黑白双笛为何重现江湖。 唐九剑的快剑可说是江湖罕见,可偏偏让黑笛从容逃走。 还有老爷。 这个能够让江湖第一杀手为他杀人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问题在柳公子脑子里反复交织着,忘,忘不了;理,理不清。 “公子,你看!” 顺着环儿的手,柳公子看到了一幅美丽的黄昏景色。 太阳刚刚下山,天空被阳光燃烧过的云朵,还没有褪去浑身的绚丽,重叠着,追逐着,悠闲着,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像一条浩荡的江河,又像一群无边无际的牛羊。 柳公子的目光随着云彩一同漂移,一同坠落。 坠落在同样绚丽的江面。 彩霞深处,仿佛踩着云朵,一位仙女向他招手,向他微笑,并且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柳公子有些痴了。 他连忙定一定神,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 可是,那仙女真的朝他招手,向他微笑着。 并且,他已经看清楚仙女的头发在风中飘荡。 那身姿,让柳公子迷醉。 仙女仿佛转眼间靠了岸。 这时柳公子才看清,仙女并非踩着云朵,而是乘着一叶小舟。 在一棵柳树下,小舟停住。 一张少女的脸,就在柳枝的摇动中,就在灿烂的晚霞里,那份妩媚,那份娇艳,那份无以描述的心动,柳公子目光茫然。 也许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知所措。 他应该立刻就走开的。 因为这个美丽的女子他根本不认识,而如此盯住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看是非常失态的。 他想走,可迈不开脚步。 也许他在梦中无数次地见过这个女子。 也许他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女子。 柳公子的喉咙有些干涩,想说话,却怎么也讲不出一个字来。 “柳公子,请上船。” 仿佛得到圣旨似的,柳公子蓝袍飘飘,一跃上船。 那女子就在他旁边,临风而立。 芬芳的体香一阵阵袭来,柳公子不仅又怦然心跳。 “柳家剑法绝妙无双,想不到柳公子的轻功也如此了得。” 那女子一字一顿,说得极其有韵味,仿佛在背诵一首唐诗。 柳公子听得赞赏,却也并不谦虚,对那女子笑了一笑。 黄昏里,但见那女子双眼蒙着一层迷雾,既透彻又幽深,眼眸像清潭,荡漾的柔情或现或隐。 “柳公子,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声音依然是那般优美,那般令人无法抗拒。 柳公子点点头。 小船箭一般离岸驶去。 急得岸上的环儿直叫:“喂,柳公子,到哪儿去?” 柳公子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那女子带他去的一定是好地方。 他对环儿说:“环儿,你先回去,跟刘管家说一声,我过几天就回家。” 说完这句话,船已到得江心。 尽管看不见岸边的杨柳,但柳公子相信,他的话环儿一定听到了。 他放心得很,有唐九剑陪着,环儿回柳家庄一定不会有事。 柳公子这时又发现,有一个年约四十的灰衣老汉,坐在船尾。 他除了双手机械地划着桨,整个身躯几乎一动不动,就像一根钉死的木头。 灰衣老汉手中的木桨划得很慢,一下,一下,像是闲游览胜。 又像没吃饭似的浑身无力。 奇怪的是,船在他似漫不经心的划动下行得飞快。 谁都明白,没有相当功力,船绝不可能行得这么快。 柳公子刚想脚下使力,以试老汉的功力。 只听那女子说道:“就算你使出十成功力,船照旧这么快。” 听她这么说,柳公子立即打消了试探的念头,他相信她说的话一定不假,所以他也不必试。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谁?”那女子的声音始终保持原来的样子。“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我姓瑾,叫小雾。” “雾里看花的雾。”瑾小雾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小雾。” “好一朵雾里看花。”柳公子又是一笑,说:“雾里看花永远看不清。” “雾里看花最美丽。”瑾小雾转过身,面对柳公子。 这是一张看上一眼便永远难忘的脸,面对如此美丽的脸,柳公子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 他平静地望着瑾小雾的眼睛,真实的,无比动人的眼睛。 如此接近的距离,如此真实的对视。 柳公子似乎可以感觉小雾鼻息的微微流动,她体内的芳香,随着鼻息的流动而流动。 她的嘴唇,滋润,清新,就像晨露刚刚在上面停留过。 柳公子从瑾小雾的身上看到了造物主的伟大。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是柳公子。”柳公子还未答,瑾小雾已接下去。 “但是,即使你十万分的想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说毕,一转身,瑾小雾对划船的老汉道:“丫头,我们何时能到家?” “小姐,天黑可以到家了。”老汉一边划船一边答。 刚才的一问一答令柳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功力深不可测,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的老汉竟然叫丫头? 柳公子越想越可笑。不过,柳公子并没有笑出来,他在想: 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上了这只奇怪的船。 正想着,只听老汉又说:“小姐,天黑之前恐怕会有一场大雨。” 环儿坐在马背上,她的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山峰,令马车不快不慢地走着。 环儿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的脸色白里透红,两根细辫子自然垂在耳后,随着马儿有节奏的脚步,辫子一晃一晃拂着她的脖子,感觉痒痒的。 “前辈,公子几时能回家?”环儿问。 “我也不知道。”马车内唐九剑答道。 “公子说过几天就回家,有没有叫我们在哪里等?”环儿又问。 “没有。” “哦……”环儿若有所思,接着又说:“前辈,公子上的是什么船?” “木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知道那是一只木船,至于那只船是谁家的,那船上的女子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车内的唐九剑笑了笑,说:“环儿放心好了,公子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唐九剑又道:“凭公子的拂柳剑法,天下已少有敌手。” “少有敌手并非没有对手,万一……”环儿担心的道:“出门的时候管家就吩咐过,这次出门不可树敌的,只能化仇……” “环儿怎么就断定那船上的人对公子不利?” 此时马车正行到一个十字路口,环儿左手缰绳一抖,马车便往右拐去。‘ 往右,路边有一小溪,顺着山脚蜿蜒曲折。‘ 环儿仰头望着高山,说道:“公子那日在茶馆里已得罪了凌虚宫,不知他们如何对付公子。” “那只是一群瞎子而已……”唐九剑笑道:“我看他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找公子去报仇!” 唐九剑说完,马车忽地停了。 “环儿,为何不走了?” “前辈,前边的路被堵死了。” “好好的路,怎么会堵死呢?” “一块大石头挡住了去路。”环儿说:“而且,石头后面有一个人。”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柳家庄的马车!” 唐九剑大声说毕,环儿只觉得身后马车帘布一掀,唐九剑的整个人已飞了出来,站在马前。 他果然看到了石头后面的那个人,这是一个女瞎子。 唐九剑立时明白,凌虚宫的女瞎子寻仇来了。 凌虚宫的女瞎子面无表情,空洞的双眼直盯着唐九剑。 唐九剑明知道她为何而来,却说道:“路中间的这块石头是不是你拦的?” “你错了,这不是石头。”她冷冷地说。 唐九剑笑了。 这明明是块石头,她怎么说不是? 只听她冷冷地接道:“这是棺材。” 唐九剑怔住。 她忽然大笑起来:“师兄,你安心走吧,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大笑声中,她手中的竹杖指着马车,咬牙道:“凌虚宫不自量力的瞎子还想领教拂柳剑法!” 环儿知道马车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柳公子,她刚想对瞎子说柳公子不在车上,唐九剑先说道:“柳公子不愿再杀人,你还是走吧。” 瞎子竹杖指住唐九剑,道:“你是谁?” 唐九剑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凌虚宫向来不杀无名之辈。”瞎子竹杖抖了抖,显然杀气已生。 杀气令马背上的环儿打了个冷颤。她见她说得煞是狂妄,嘴里“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瞎子的竹杖马上又指住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狂话!” 本来,环儿见她的师兄死在柳公子的剑下,对她还有些同情,此刻瞎子口出狂言,那点同情早没了,又暗暗的“哼”了一声。 第5章 黄昏美女(2) 有唐九剑在身侧,环儿知道自己不用那般胆小的。 没想到“哼”声未落,只见一点星光,直奔自己的咽喉。 环儿的眼珠睁得大大的,她不相信这星光是瞎子的竹杖劈空刺成的。 未见瞎子如何动作,她的竹杖已是一分为二,竹杖里藏着的,竟是一柄雪剑! 雪剑如影子般,来割环儿的咽喉。 这是致命的一招。 环儿还呆着,雪剑几乎已贴着她的肌肤。 还来不及喊“啊”,环儿的身躯轻飘飘的,不可思议的斜斜飞了出去。 站定,吓出一身冷汗。 看那雪剑,顺势而下,将马头斩落。 血喷出来,喷洒在瞎子的竹杖上。这血,是马血。 刚才还活生生的马,顷刻间死了。 它的头,被突来的雪剑带到了棺材里。 雪剑不仅砍了马头,还将马车拦腰齐齐削断。 石头果然不是石头。 石头的里面被掏得空空,一具名副其实的棺材。 若不是环儿逃得快,棺材里装的绝不是马头,而是人头。 是环儿的头。 “谢谢前辈!”环儿的舌头都吓得有些僵硬,一天之内,她竟然两次跟死神擦肩。 若不是唐九剑以更快的速度飘出去,她恐怕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丫头,下次不会有人救你的。” 瞎子站在原地没有动。雪剑入鞘。 她的手中,又是一根普通的竹杖。 她虽是瞎子,却好像“看”到了马车里并没有柳公子,脸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凄然,怨毒道:“请你们告诉柳公子,他的命,凌虚宫一定会来取的。”说着转身。 “柳公子的命你永远没机会取了!”说这话的是唐九剑。 他的声音干脆而果断,就像他的剑,一剑刺向她后脑。 剑无声。 但快。 这是一种罕见的速度。 一种速度,如果快,又无声,那么,这种速度足以致人死地。 所以,这是要命的速度,要命的剑。 环儿是第一次看到唐九剑的剑,在她看来,唐九剑的剑并不比柳公子的剑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环儿相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躲掉这么快的剑。 她看到唐九剑的剑出手,就断定瞎子这次是死定了。 她看到唐九剑的脸色更加灿烂。 然而,这么快的剑,还是被瞎子躲掉了。 不知瞎子以什么手法,那具石头棺材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石头棺材挡住了唐九剑的剑。 剑势未消。 “轰”的一声,石头碎成千万片,变成了石屑。 石屑中,有红色入眼,那是马头的肉浆。 石屑和马脑洒了一地,再看时,瞎子已不见。 还剑入鞘,唐九剑灿烂的脸凝固。 过了好久,他才说:“环儿,马死了,马车也坏了,咱们只有走回柳家庄了。” 环儿知道唐九剑的心里一定很悲哀。 因为,如果刚才出剑的是她,她也会悲哀的。 她还会这样想:瞎子既然能躲得了这一剑,那么,下次她肯定还会找上门来的,如果瞎子真的再找上门来,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环儿还是开心地说道: “只要有一双脚,总可以回柳家庄的。” 于是,唐九剑和环儿上路。 事实上,环儿以前并不认识唐九剑,五天前,柳公子告诉她,他在灵犀峰下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被杨羽打落悬崖的唐九剑。 环儿是柳公子的丫环。 她本是落难的女子,三年前承柳公子收留,做了柳家庄的丫环,环儿望着唐九剑,欲言又止。 唐九剑道:“环儿是不是有话想说?” 环儿迟疑了一会,说:“前辈,听说九剑归一,天下无人能敌?” 唐九剑点头。 环儿又道:“天下第一杀手厉害吗?” 唐九剑又点头。 “那么,九剑归一跟天下第一杀手,究竟谁更厉害?” “这……” 唐九剑无言以对。 这时,天际有一片乌云,急急地自东往西掠过。 “起风了。”环儿说着理了理鬓发,她的白里透红的脸看上去更美了。 她的脖子也更白了。 环儿转脸,见唐九剑正出神地望着她。 环儿低头道:“前辈,你……” 唐九剑盯着环儿,竟有些动心地:“环儿,你真美。” 环儿忽抬头,笑道:“前辈真会说笑……” 但见唐九剑眼神有些痴迷,怦然心动,不由得又急又羞,想道:“前辈这么大年纪,竟然也……” 唐九剑似乎看出了环儿的心思,朗声道:“环儿一定在想,我这么大岁数,竟然还会动心是不是?” 顿了顿,接道:“不过,请环儿放心,唐某绝不是好色之徒。” 俩人在山道上行得不缓不急。 此时正值秋季,山中野花枯凋,有野果的香味飘过来,别有一番感受。 行不多时,过了山,前面一马平川,竟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平原上,路也是大道,而且是直直的,不似山径,曲曲弯弯。 路边草木枯黄。 如果马车没有被凌虚宫的瞎子斩断,此刻,在如此大道上,环儿一定会快马加鞭,欢呼前行的……想到惨死的马,环儿不仅伤心起来。 因为,想到马,她就想到公子: 公子只身上了陌生人的船,不知会不会遇到凶险。 这时,又起风了,又有几片乌云往西边掠去,看上去要下雨了。 “环儿,你是如何到柳家庄的?”唐九剑道。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起风的日子。”环儿见唐九剑问她,便毫不隐瞒地说道:“那天我一个人从金田镇赶往西峰庵……” “西峰庵?”唐九剑惊讶道:“你赶去西峰庵干什么?难道想当尼姑?” 环儿点头,道:“是的,我爹我娘都死了,我无处可去,只有去当尼姑了。” 唐九剑望着环儿,叹道:“如此年纪便去当尼姑,真是太可惜了。” “记得我刚好经过一片树林,忽然从树上跳下两个强盗。”环儿陷入沉思,脚步也缓了。 “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只得任由他们抢走我身上的二两银子,我以为他们搜走银子便会放我走,哪料到……” “他们是不是还想抢走你的人?”唐九剑道。 “是,你怎么知道的?”环儿瞪眼道。 唐九剑叹道:“似你这般美丽的姑娘,强盗见了岂有不动心之理……” 过了一会,环儿接道:“幸好这时柳公子经过,他割下了强盗的耳朵,救了我。” 环儿的脸神露出笑容:“柳公子的剑真是快极了,强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血洒树林了,他们不知道年轻的公子竟然会拂柳剑法……” “遇到柳公子,真是你的福分。” “是啊,柳公子不仅救了我,而且还收留了我。”环儿注视着唐九剑,笑道:“前辈,你遇到柳公子,不也是你的福分吗?” 唐九剑没想到环儿有此一问,先是怔了怔,然后道:“是啊,是啊!” 环儿刚要问柳公子是如何救他的,只听一阵马蹄急响,八匹马,由远及近,迎面奔驰。 马匹马从身边驰过,卷起漫天尘沙,遮了前面的天。 唐九剑和环儿许是快马见得多,并未对这擦肩而过的马匹和马匹上的人多加留意。 俩人依旧往前行。 不一会,身后又有马蹄声起。 蹄声依旧很急。 马很快从后面超过他们,往前疾驰。 环儿和唐九剑均皱了皱眉头。 这次他们稍稍留意就发现: 超过他们的也是八匹马,而且,八匹马都是白马,马背上骑着的人身材都很矮小。 不知道这八匹马是否就是刚才迎面而过的那八匹马? 如果是,他们为何这么快去而复回? 如果不是,事情又怎会这么巧? 他们奔得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唐九剑和环儿心里都这么想。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好像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都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环儿虽然三年来在柳公子的指点下学了不少武功,可是与唐九剑比,她的轻功毕竟差得远,只一会,便远远的落在了后头。 马匹早已不见了,扬尘不再遮眼,唐九剑也没了踪影,环儿索性慢了下来。 她仰头看天,天上的云不再往一个方向飘,显然风无定势。 但风一直没停过,风起云涌。 环儿想着三年前那个起风的日子,心道:“三年前差点遭劫,幸好遇到了柳公子,这次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想想差点笑出声,自语道:“那次是孤身一人,这次跟前辈在一起,哪会有事……” 当环儿到达一座集镇时,天空有些阴沉,乌云已遮住了半个天。 再往远处看,小镇的后面又有高峰入云。 环儿在街上东张西望,正着急找不到唐九剑,听得头顶有声音传来:“环儿,环儿!” 环儿抬头,心中一喜。街边楼上,唐九剑正向她招手。 环儿顾不得看清这是什么地方,转身便往楼里去,没想到刚走几步,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环儿一个趔趄,从三四节台阶上“蹭蹭蹭”退了下来,幸好没摔倒。 环儿站定,心中着恼,刚想骂一句: 怎么走路不长眼睛。 没料到话未出口,撞她的那人先说:“天底下的瞎子真多,随随便便又撞到一个。” “谁是瞎子!”环儿嘟囔了一句,抬眼看,见与她相撞的是个年轻人,手中柱着一根拐杖,脸神平和,肌肤白皙。 年轻人听完环儿的话,微微道:“你不是瞎子,我却是瞎子。” 顿了顿,叹道:“如今世道不同了,看来眼睛是不管用了。” 环儿不知他说话的意思,心中惦着楼上的唐九剑,便欲绕过瞎子,重新上楼。 “楼上没有你要找的人,姑娘何必上楼。”瞎子说。 环儿愣住,看到瞎子,她就想到凌虚宫。 而对凌虚宫,她一点好感都没有,于是她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去找谁吗?”她说着便往楼上去。 第6章 黄昏美女(3) 她走过瞎子身边时,闻到一股异香。 这是什么气息? 是男人独有的体香吗? 环儿一阵心跳,禁不住又望了瞎子一眼。 瞎子依旧脸神平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欢乐或忧伤留下的痕迹,就像熟睡的婴孩。 这种脸神令环儿心动,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希望用手去触摸一下这张脸。 她觉得他很亲切。 瞎子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留在他脸上的目光,露出笑,认真道: “楼上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人。” 环儿见他说得认真,不跟他斗嘴,也认真地说: “我是去找唐前辈的,刚才他就在楼上叫我。” 他依旧笑道:“姑娘一定是听错了,今天从一大早开始,烟波楼上就我一个人。” “不会的。”环儿收回目光,说着又要往楼上走。只听瞎子叹了口气道: “眼睛亮的人总是不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人,结果吃亏的仍是自己。” 环儿不知哪来的兴致,对瞎子道:“咱们打个赌。” 瞎子摇头,拐杖轻轻在木板楼梯上点了几下。 环儿知道他是不敢赌,笑道:“骗人也得看看是对谁。”接着又揶揄地:“啊哟我忘了,你本来是瞎子,瞎子怎能看见东西呢……” 环儿以为她这样说他一定会恼起来,没想到瞎子静静道: “没错,我是瞎子,不过,瞎子看不见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看能得见人。” “你能看见人?”环儿又笑。 “是人我都能看见。” 瞎子仍静静地:“因为楼上根本没人,所以我什么也没看见,如果你真的要打赌。好,你说吧,我们赌什么?” “随便你。”环儿脱口道。 她答得很干脆,她肯定自己会赢。因为刚才他确实看到唐九剑在楼上。 瞎子犹豫了一会,他的眉毛很是轻快地抖了几下,说道:“还是算了。”说着下楼就往门口走。 环儿见他认输,生出一丝快意。还想说他几句,笑道:“天下瞎子都一样,哪能看见东西。”她的笑声极好听,银铃似的。 瞎子忽然站住,道:“跟我打赌你不后悔?” 环儿依旧笑:“有胆量跟我打赌吗?” 瞎子转身,他也笑了起来:“好,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如果你输了,就得为我做一件事。” 瞎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笑声却极是爽朗。 未见他如何动作,环儿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瞎子已从她跟前掠过,上了烟波楼。 环儿随后上楼。 楼上果然空空如也。 除了瞎子,只有四张桌三十二张椅安安静静摆放着。 环儿瞪大双眼,她不相信唐九剑不在楼上。 “姑娘,我的话没错吧。”瞎子就站在窗前,由于有风,他的衣衫被风吹动,恰似临风的玉树。 “不可能,不可能……”环儿嘴里道。 “你又不是瞎子,如果有人,你一定可以看见的。”瞎子微笑着,一副得意的样子。 环儿却傻傻的:“这……怎么会呢……” “你已经输了。”瞎子坐了下来,道:“古话说‘认赌服输’,你既已输了,心里还不服?” 环儿心里实在不甘心,但嘴里却说:“既然输了,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瞎子脸向着环儿,道:“本来,你一个弱女子,我是不应该跟你打赌,也不应该让你为我做事的,不过……” 瞎子顿了顿,接下去:“既然输赢已见分晓,我也不愿难为自己……” 环儿找不到唐九剑,又打赌输了,没好气地说:“我虽是弱女子,但也是人,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你说,究竟要我做什么事?” 瞎子皱了皱眉头,脸朝向窗外,缓缓道:“堂堂一个男子汉却要你替我做事,幸好,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什么事,快说!”环儿似有些不耐烦了。 “我要你跟我在一起。”瞎子说着望向环儿。 “什么?”环儿不待他说完,叫道:“你要我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又不是……” 她本来想说“你又不是我家公子”,可是想到柳公子去向未卜,后半句话便忍住不说了。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的。”瞎子静静道:“如果你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谁要后悔!”环儿脸颊绯红,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却不能跟你在一起,做你的——” “你以为做我的什么呀?”瞎子道。 “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环儿激动道:“你是想我嫁给你,对不对!” “你错了。”瞎子仍然很平静,说道:“女人并不一定要嫁给男人才可以在一起的,有时候,两个人是朋友就可以在一起了,当然,我们还不是朋友,我要你跟我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你刚才打赌输了的缘故。” 刚才环儿会错意,以为瞎子要她嫁给他,心情激动,脸颊绯红,现在听完他的解释,脸色更红,故意怒道:“你说,要我干什么!” 瞎子平和地笑着,道:“在你知道为我做什么之前,我想先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我是凌……” “哦,你姓凌。”环儿根本不想知道瞎子的名字,打断他的话道:“往后我叫你凌公子就是了。” 瞎子摇头道:“姑娘,天下许多人想知道我的名字而不得知,今天我要告诉你你却不愿知道,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环儿笑道:“天下怎么有那么多人想知道你的名字?” 顿了一下,又道:“你的名字又不能当饭吃。” 环儿的话音刚落,有人接道:“他的名字当然不能当饭吃,可是,知道他的人都想杀了他。” 声音尖冷。 尖冷得有些刺耳。 环儿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楼上已多了八个人。 这八个人,身材极矮,个个穿着蓝衫。 蓝衫人的衣袖很长,一直垂到地上。 环儿虽然略懂武功,但他们能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一定是高手无疑。 八个蓝衫人围住了瞎子。 瞎子一动不动,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环儿道:“你们要杀了他?” 蓝衫人并不回答,而是冷冷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了,我们不想杀你,你走吧。” 环儿没听懂他们的意思,她偏不走,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如果你不走,我们连你也一并杀。”蓝衫人的声音更冷。 这声音就像刀锋,令环儿不寒而栗。 她害怕得真想冲下楼去,可她记着刚才答应过瞎子的事,要为他做一件事的。 环儿于是望向瞎子,说道:“凌公子,你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瞎子本来面向窗外,听环儿这样说,转身道:“谢谢姑娘,我并没有要你做任何事情。” 环儿诧道:“凌公子,你忘得真快,我刚才打赌输了……” 瞎子朗声道:“姑娘,你我并未打过赌,你走吧,再不走,会惹祸上身的。” 环儿环顾八个蓝衫人,见他们双目凶光突现,又打了个寒颤,忙移开目光,说道: “凌公子,在下虽是弱女子,但起码说话算数,你不说出要我所做之事,我是不会走的。” “好,既然你不走,就先杀你!”话落,一把冰刀,直射环儿。 冰刀当然是蓝衫人射的。 又准又快的一刀,直射环儿的胸脯。 如此快的刀,环儿是第一次见到。 刀未到,刀风已将她窒息。 环儿想躲,已是无法动弹。 环儿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她看到刀光的一瞬,她心念如电:刘管家说过要跟柳公子一道回家的,如今柳公子不知去向,却把性命丢在这里,真是可惜……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瞎子的脸,想道: 都是这个可恶的瞎子,平白无故跟他打赌。 她又想:怎么能怪他呢? 他不也叫我自己走吗? 我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走? 难道……我是在后悔? 不!环儿心道:死便死了,怎可怨人家。 这时,环儿看见瞎子的脸神如一朵绽开莲花,随风轻动,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想在我面前杀人,你们也太放肆了!”说话的是瞎子。而声音就在耳边。 环儿一喜,揉揉眼,没错,瞎子就在她跟前。他的脸离她的眼是那么近。 那柄射向环儿的冰刀,被瞎子的两个手指捏住。 瞎子微一用力,“叮叮”几声,指间冰刀,裂成数截掉在地上。 环儿喜极,抓住瞎子的手道:“多谢凌公子救命之恩。” 瞎子淡淡道:“姑娘差点因我而丢了性命,过意不去的是我。” 他说完,将环儿拉在自己身侧,以防蓝衫人再次偷袭。 八个蓝衫人,如鬼魅般,将环儿俩人围住。 环儿这才记起在路上遇到过八匹马,寻思着这八个人是否便是那些人。 “凌虚宫主,亮剑吧。”一个蓝衫人阴阴道。 “对付你们还用不着我的剑。”瞎子说完,手中拐杖指住正面的三四个蓝衫人。 刹时,环儿只觉得周围都是杀气。 环儿拉住瞎子的手,诧道:“凌公子,你是凌虚宫主?” 瞎子点头。 环儿一惊,她知道柳公子曾杀死凌虚宫的瞎子,刘管家又说过凌虚宫个个是不好惹的杀人魔王,忙挣脱他的手,往后便退。 这一退,差点又惹上杀身之祸——凌虚宫主正全神贯注与八个蓝衫人对峙,双方均在等待对手的破绽,以便出招攻入。 而环儿与凌虚宫主本是一个整体,环儿的手与凌虚宫主的手相握一起,尽管环儿武功较弱,但在凌虚宫主强大的内力笼罩下,环儿的弱点被无形中克服。 环儿乍一听到眼前的瞎子是凌虚宫主,不由自主用力挣脱,向后疾退,两人之间便形成了一道裂痕,仿佛牢固的屏障撕开了个缺口。 第7章 黄昏美女(4) 八个蓝衫人见状,内力如刀,疾向这缺口内捅入。 “啊!”环儿甫退,就觉周身陷漩涡,离她方寸之处,似有数十把利刃,汹涌而至! 凌虚宫主也未想到环儿刚刚吃过亏,又会如此莽撞地行事,他脸神微变,手中拐杖画条弧线,口中喝了声:“休得伤了姑娘!”喝声如惊雷。 接着身子后退,情急之下,左臂如抱婴儿之状,将环儿揽入怀中。 环儿其实被吓得身躯发冷,被凌虚宫主揽着,一股热量传过来,令他缓过气来,抬头,呆望着凌虚宫主白而平和的脸,不知是感激还是害怕。 那八个蓝衫人其实也知道自己并非凌虚宫主的对手,但他们算准凌虚宫主不会弃姑娘不顾,因此,击向环儿的那一招只是虚招,他们见凌虚宫主果然去救环儿,一直下垂的双臂突然灵动,长长的衣袖中,刀光闪射。 原来,每个蓝衫人的长袖中都藏着两柄刀! 八个蓝衫人,十六柄刀。 齐齐的罩向凌虚宫主! 由于太快的缘故,刀光满天,根本分不清哪是刀。 因此,受攻击的人,根本无法抵挡。 凌虚宫主那一声惊喝生生的被刀光压了回来,他的那根为迫退对手而划动的拐杖,在漫天的刀影里也显得脆弱不堪。 凌虚宫主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壮的身体,正经受泰山压顶之势! 环儿也被刀光惊呆了。 她清楚,只要有一把刀砍中她,她就会躺在地上,就会死去,何况这满天的刀似乎每一刀都能砍中她! 她顿时心如死灰,她想闭目等死,她唯一的心愿是,凌虚宫主救了她两次,她希望自己比凌虚宫主先死,如果凌虚宫主比她先死,那么,尽管她也难免一死,但在生与死的一瞬,她一定会觉得非常难过和愧疚的。 毕竟,他是因了她而死的…… 毕竟,他与她只是萍水相逢…… 如果可以,她甘愿以任何形式报答他。 她心存感激,此刻,在她看来,任何形式的报答都不足以表达她的谢意。 就算真的嫁给她,她也会毫不迟疑……可惜,这只能是她的一厢情愿,因为,她和他马上就要死了,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再被刀光迷惑,而是专注地呆望着凌虚宫主…… 她发现凌虚宫主脸神一凛,暗道:“糟糕,果然是他先死。” 心念未已,听得凌虚宫主又一声喝:“好刀!” 接着是“叮叮叮叮……”十六声刀剑的碰击声。 环儿仍在凌虚宫主的臂弯里,只是,她被他转得有些眩晕。 凌虚宫主站定,拐杖出击,从漫天的刀光里找到了十六把刀,并且,转眼间化解了八个蓝衫人致命的联手一击。 然后淡淡道:“好刀,真的是好刀!” 更诧的是蓝衫人,他们满以为这一击定能将对手绞成数十块,没料到却被对手轻易化解了。 他们不由道:“凌虚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再看凌虚宫主手中的竹杖,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柄剑。 剑是平常的剑。 凌虚宫主道:“你们的刀没断,应感到很满意了吧。” 蓝衫人各各退了一步,刚才领教了一招,不敢过分逼近。 但他们仍围住凌虚宫主和环儿。凌虚宫主轻声对环儿道:“姑娘,受惊了。” 顿了一下,又道:“这些人是无极老人的门下,武功刀法极好,千万不要再轻举妄动,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环儿几次死里逃生,听得凌虚宫主如此说,忙不迭地点头应允。 凌虚宫主剑尖轻移,环视每个蓝衫人,道:“你们走吧,今天我不想杀人。” 蓝衫人冷冷道:“师父说过,凌虚剑法乃当今天下少有的剑法,我们还想多领教几招。” 凌虚宫主道:“剑法再好,都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剑法在被杀者看来,都不是好剑法。” “此话极是。”蓝衫人道:“不过师父又说过,只有杀人的剑法才是好剑法。” 凌虚宫主叹了口气,道:“其实,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而一套杀人的好剑法,在有些人手里,却往往落得被人杀的下场。” 蓝衫人幽幽道:“那么,这样的剑法,还不如毁了它。” 蓝衫人说完,身子便开始动起来。八个蓝衫人,围着凌虚宫主飞转。 环儿只盯着他们看了一会,便头晕起来,只有望着凌虚宫主才好一点。 只听凌虚宫主忽然道:“这样说,你们是想毁了凌虚剑法了?” 蓝衫人不答,转得更快了。 刀光再次盈满了烟波楼。 杀气再次攫住了环儿的心。 环儿低低道:“凌公子,不,凌虚宫主,小心,不要管我……” 凌虚宫主身随剑动,剑气飘逸。 别看他气定剑闲,实际上,剑尖蕴着他毕生的功力,只要他想杀人,剑气随时都可以激射而出。 六六三十六转之后,凌虚宫主骤然站定,八个蓝衫人也站定,环儿看去,蓝衫人个个脸色苍白,眉心有许多汗珠滚落,他们的长衣袖,不知怎么被割掉了,他们的手指和手背上竟然都长着粗黑的毛发。 凌虚宫主笑道:“难怪你们衣袖这么长,原来藏着一双野兽的手。” 蓝衫人又急又恨,刀光翻卷,从四面八方攻向凌虚宫主。 凌虚宫主身形不动,长剑脱手,但听“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八声脆响,地上多了八截断刀。 蓝衫人一击而退,尽管快到了极点,但还是被对手削断了兵器。 凌虚宫主接剑,并不追击,而是静候对手来犯。 蓝衫人退开,手中剩下一把断刀。 他们也没有选准方位再攻,而是将八柄断刀无声地击向凌虚宫主。 刀虽是断刀,却绝对可以杀人。 断刀没有幻出漫天刀光,也没有惊人的速度,但没有人会怀疑,断刀可以割断天下任何人的喉咙。 凌虚宫主也不例外。因为,断刀速度不快,却无声无息。 这是八把眼睛看得见,而耳朵听不到的断刀。 凌虚宫主没有眼睛,因此,他这次死定了。 环儿心想喊,但张大嘴却发不出声。 她似乎看到了凌虚宫主被割断喉咙的情形。 断刀很慢,可凌虚宫主离蓝衫人的距离实在太近,断刀转眼触到了凌虚宫主的肌肤……环儿终于闭上眼睛,她明白,现在,就算她提醒,凌虚宫主也难逃这八把断刀封锁…… “卜卜卜卜!卜卜卜卜!”环儿听到八声入肌肤的声音。 这是一种令人心惊和心碎的声音。 这声音令环儿哀伤,也令她愤怒。环儿忽然不再害怕,凌虚宫主是因她而死的,她不愿偷生,她要为凌虚宫主报仇! 环儿大叫道:“我要杀了你们!”两眼未睁,竟将全身功力集于双掌,朝蓝衫人所处之处拍去! 没想到掌力所触,软绵绵的毫不着力,似打在一团棉絮上。 环儿大惊,睁眼一看,见自己双掌正打在凌虚宫主胸口。 环儿又惊又喜,泣然道:“凌虚宫主,你,你……” 但见凌虚宫主的咽喉处,赫然插着八柄断刀! 这就是蓝衫人欲取凌虚宫主性命的断刀! 但见凌虚宫主轻吁口气,八把断刀无声滑落,他的咽喉遭到断刀重击,却未留下伤痕。 凌虚宫主低下头,面对着环儿道:“姑娘,刚才又吓着了你。” 环儿未答,身后的蓝衫人道:“凌虚宫主,今日你为何不伤人?” 凌虚宫主依然望着环儿道:“我不想在这位姑娘面前杀人。” 蓝衫人冷声道:“江湖传言,凌虚宫向来手段阴毒,今天怎的装出如此的假仁假义来!” 凌虚宫主笑道:“江湖中人如何评说凌虚宫,那是江湖中人的事,与我毫不相关。” “可你是凌虚宫主。” “是的,我从未否认我是凌虚宫主。”凌虚宫主淡淡道:“凌虚宫当然杀过人,但凌虚宫杀人有三个原则。” 蓝衫人并没有问是哪三个原则,凌虚宫主接道: “第一,凌虚宫从不在无辜者面前杀人。 “第二,不到非杀不可的时候,凌虚宫不杀任何人。 “第三,凌虚宫一旦要杀人,从不考虑那些人该不该死。” 凌虚宫主说完,蓝衫人脸色变了变,阴阴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杀我们?” “因为你们还没有到非杀不可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非杀不可?” “你们真的想死?” “杀人与被杀同样是一件愉快的事。” “错,杀与被杀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凌虚宫主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我知道你们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蓝衫人笑道:“你以为天下还有人能迫我们做事!” “天下也许没有几个人能迫你们做事,但有一个人却绝对能。”凌虚宫主冷冷道:“这个人就是你们的师父无极老人。” 蓝衫人笑容凝固。 凌虚宫主接着道:“无极老人想用你们八条人命试探出我的凌虚剑法,只可惜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蓝衫人无言以答。显然,凌虚宫主没有说错。 良久,蓝衫人道:“就算你说的没错,但有一点你却说错了。” “哪一点?” “你没有杀我们是怕我们的师父杀了你,并不是我们未到非杀不可的时候,也不是不想在无辜者面前杀人。” 凌虚宫主沉默一会,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说:“你们的师父太小看我了,没错,无极老人是想在我杀你们的同时杀了我。 “但我相信,当我用一招‘彩霞满天’使你们血洒长空之后,我完全可以逃走,而你们的师父,就算追上三天三夜,也追不到我。” “既然这样,你何不用‘彩霞满天’杀了他们。”说这话的不是蓝衫人,而是另一个老者。 第8章 黄昏美女(5) 这个老者,白须皓眉,长长的眉毛遮住了双眼。 凌虚宫主道:“我杀了他们,难道你很高兴?” “当然。”老者道:“彩霞满天是凌虚剑法最后一招,此招一过,看你如何逃走。” “这么说,你就是无极老人?” “是。” “听说你已经一百零八岁了?” “是。” “听说无极老人的剑五十年前已经天下无敌?” “不敢。” “那么,你的剑一定是柄好剑?” “我没有剑。” “没有剑也能称剑客?” “以前有剑,所以被称作剑客,现在没剑,因此不是剑客。” “不是剑客是什么?” “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凌虚宫主微微一怔:“你重出江湖就是想做武林盟主?” 无极老人笑道:“你以为有什么不妥?” 凌虚宫主也笑道:“要天下人俯首称臣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这我知道,因此……” “你想拿我开刀,首先令我俯首称臣?” “你以为我这样做不对?” “不对。” “为什么?” “这是你重出江湖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要十拿九稳,不然,会打击你的信心。” “我也这样想,不过。”无极老人道:“这样做也有好处,如果我举手间使凌虚宫俯首归顺,那么,所有的顾虑从此会烟消云散。” “想法很好,只是太冒险了。” “了”字甫落,环儿的耳中传来凌虚宫主极细的声音:“姑娘先走,别回头。” 接着,身躯被一股强大的内力托起,腾云驾雾般,从烟波楼的窗口射出去。 环儿飞身在空中,瞥见空中黑云集结,日光暗淡,可是,凌虚宫主一声“彩霞满天”后,环儿只觉得眼前一亮,天空也变得绚丽起来。 仿佛真的彩霞满天。 环儿奇怪,两条人影,闪电般,自她身旁掠过。 环儿此时人已着地,站在街心。 她见两条人影往西掠去,很快消失。 她这才想起这两个人定是凌虚宫主和无极老人。 呆了半晌,环儿想起那几个蓝衫人和刚才的彩霞。 她低头,见街上洒落数点鲜血。 环儿吓了一跳,喃喃道:“这是谁的血?该不是凌虚宫主的吧……” 想到凌虚宫主,环儿先是吓了一跳,过了一会不见动静,便走近去看—— 只见蓝衫人的咽喉已经被割断,血凝在脖子上。 环儿喜道:“这一定是被凌虚宫主那一招‘彩霞满天’创伤的。” 她刚自语完,听身后有人道:“好剑……法……” 环儿大惊失色,急回头,一个蓝衫人仆地。接着,其他七个蓝衫人也同时仆地。 死去的蓝衫人终于说出了心中想说的话…… 环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想无极老人追凌虚宫主而去,心里总是担忧,自言自语道:“但愿七天七夜也不要让无极老人追上。” 不知为何,环儿竟对凌虚宫主生出了好感。 环儿正走着,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吓她一跳,接着有声音道: “环儿姑娘,找得我好苦啊!” 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便是唐九剑。 来人果然是唐九剑。环儿急道:“前辈,你到哪去了!” 唐九剑道:“我先去追赶那八匹马,到得这个集子之前,我还紧追不舍,没料到一进了集子,八匹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四处找不着,便在镇外的路口等你。想想你早该到了,偏不见人影,真是急人。这才进镇来找……” 环儿想到在烟波楼之事,便道:“前辈,你是否去过烟波楼?” “没有啊。”唐九剑道:“这个集子的大街小巷我差不多都去了,就是没上什么烟波楼。” 环儿回忆在烟波楼上经历的一切,心情难以平静,想把那些事说给唐九剑听,可终究没说,只叹了口气,道:“前辈,我明明听到你在楼上喊我的……” “环儿姑娘一定是听错了。”唐九剑笑道:“若是看到你,还用得着我这般好找吗?” 环儿想想也是,便把一切疑虑抛开,微微笑道:“咱们还是回柳家庄吧。” “好的。”唐九剑嘴里虽这样应,却未迈动脚步,抬头望望天,说:“环儿姑娘,天空好像要下雨,咱们先在这里避过这场雨再说吧?” 此时,空中乌云越聚越多,天色越来越暗。 环儿皱了皱眉头,唐九剑这样说,只得点头应允。 于是,俩人便沿街往前,想寻个客栈什么的。 转了数道弯,他们看到了一家旅店,名叫顺风旅店。 唐九剑道:“环儿姑娘,咱们就在这里歇歇,若是雨过还未天黑,再赶路如何?” 环儿点头,俩人进了顺风旅店,唐九剑径直走到里间柜台前,与掌柜的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出来对环儿道:“环儿姑娘,旅店的单间都住满了客人,只剩一间双人间,我想,咱们只在这里避雨,并不一定过夜,因此便要了这个双人间。” 环儿心说:“我们只是避雨,干嘛要房间,多花冤枉钱?” 但见唐九剑已付了钱,便也不再说什么,跟在唐九剑身后往楼上去。 唐九剑显然猜到环儿的心思,悄悄对环儿道:“环儿姑娘,不是我一定要这个双人房间,我刚才去问过掌柜,本想炒几个小菜,就在这儿坐上半天等那雨过去,可那掌柜的说,不是这里的住客,他们是不会卖东西给他们吃的。” 环儿心里又想:这里不行,不可以到别的地方吗? 唐九剑说道:“本来,我听掌柜那一说,就想找别的地方,可这个集镇就两家客栈,一家是你刚才去过的烟波楼,另一家便是顺风旅店。” 顿了一下,唐九剑又道:“环儿姑娘,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咱们到烟波楼去,反正雨过咱们就走。” 唐九剑这样一说,环儿倒觉得不好意思,暗责自己多心了。忙道:“在这里也好。” 很快,他们到了自己所要的房间。 这虽然是个双人房,但房间很小,里面只是铺着张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 两张床为何一大一小呢?这是有文章的: 比如,来住店的是两位同性好朋友,有的喜欢同睡一张床,这样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便会太挤,如果只摆一张大床,那么,名义上便不能算是双人房间,住宿费也不能收双份。 而像这样,摆上两张床,尽管那张小床很多时候只是摆设,但住客付钱倒是付得心甘情愿的,另外,一般要双人房间的大多是些夫妻,夫妻本是睡一张床的,小床便显得多余了…… 环儿不清楚这些道理,见两张床不一样大,说道:“两张床何不一样大?” 唐九剑笑道:“环儿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环儿道:“要么都大,要么都小,一大一小看着不舒服。” 唐九剑道:“两张都是大床,老板划不来,两张都是小床,客人有意见……” 环儿不解道:“怎么?” “两张都是大床,不要说床的成本要加大,还有那棉被,垫被和被单都得加大,老板开店为的是多赚几个钱,他当然不会这样干的。” 唐九剑望着环儿,接道:“若两张都是小床,客人肯定不满意,因为,一张小床睡两个人是很挤的。” “这里有两张床,为何要挤在一起?”环儿还是不明白。 唐九剑笑了笑,说:“两个人如果只是好朋友,这样店家还有话说,而要是来住店的是一对夫妻呢? “夫妻同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要是觉得住这里不舒服,立刻会走的。” 环儿道:“就算是夫妻,暂时不同床也不要紧的。” 唐九剑道:“就算可以,他们在这种地方也住不长的,再说,天下有些夫妻,哪怕分床睡一夜也是不行的。” 环儿道:“天下有这样的夫妻吗?” “当然有。”唐九剑道:“我就见过这样的夫妻,他们恩爱无比,他们发誓一辈子同床共枕,直到有一方死了……” “这样的夫妻,真是少见了。”环儿喃喃道。 唐九剑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天上云更浓了,天色更阴暗。 风吹在脸上,竟有一丝撩人的冷意。 环儿从窗户望出去,见这家旅店房屋连着房屋,形成了一个回字,中间是一个大天井,像院子似的。 院子的周围栽着几十株杨树,风吹树动。 环儿无意地数着对面的窗户,忽想道:“顺风旅店至少有几十个房间,这又不是什么大集镇,近日也没有轰动江湖之事,怎么可能住满了客人? 环儿正想问,听得一声马啸,接着便有数匹马奔进院子里来。 环儿一数,正好八匹马。骑马的人也是身着蓝衫,也是个矮子。 环儿惊得张大嘴巴:难道烟波楼上八个蓝衫人没有死? 唐九剑靠近环儿,俯首望着院子,悄声道:“环儿,发现了什么?” 环儿结结巴巴道:“前辈,他们,他们……” 唐九剑道:“你认识他们?” 环儿不敢肯定他们是否就是烟波楼被凌虚宫主割断脖子的蓝衫人,于是,便将烟波楼上的遭遇告诉唐九剑,唐九剑惊道:“有这种事?” 他重新俯身望出去,院子里空空如也,不见马,也不见人。 唐九剑道:“环儿,你刚才有没有看清楚?” 环儿茫然。 “这样吧,你先在这里,我到烟波楼去看一看真相。”唐九剑说。 环儿点头,她把窗户关上。 唐九剑吩咐道:“环儿,你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等我回来。” 唐九剑说完离去。离去时,他把房门也关上了。 屋里越来越暗。 雨却一直没有下。 环儿等了很久,唐九剑就是不回来。她寻思道:“这儿离烟波楼不是甚远,按理,唐九剑早该回来了。” 接着她又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唐九剑一时难以脱身?” 这样想着,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环儿一喜,以为是唐九剑回来了,忙起身开门。 门外,一个年轻人举着蜡烛,说道:“客官,该掌灯了。” 原来是送蜡烛的伙计。 环儿有些失望,接过蜡烛,说道:“哦,是天黑了。” 第9章 黄昏美女(6) “本来还没黑的。”伙计转身时这样说:“天肯定要下暴雨,乌云这么厚,这么黑,把天光也遮住了。害得客官这么早就得点灯。” 环儿见伙计远去,关上门,将蜡烛插在烛台上。 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环儿呆呆地望着蜡烛许久,低头沉思起来。 她一会儿想起柳公子,一会儿想起凌虚宫主。 忽然“噗”的一声,烛心轻裂,火光摇曳。环儿眼睛一亮,竟想起凌虚宫主那一招“彩霞满天”…… “姑娘,姑娘……”门外有人在叫。 环儿坐着不动,她还在想心思。可是,那叫声一直不停:“姑娘,姑娘……” 细听,这声音像凌虚宫主的声音。 环儿顿醒,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心怦怦乱跳,忙吹灭了蜡烛。 蜡烛吹灭,外面的叫声也没有了。 环儿的心依然怦怦直跳,很是激动。 等了一会,叫声仍未想起。 环儿按捺激动的心,寻思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又过了许久,没有任何情形出现。 环儿想点起蜡烛,这才记起伙计刚才并没有给她火柴。 黑暗中环儿坐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出房间去向伙计要火柴。 她有些害怕,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手正缓缓的伸向她……烟波楼死去的蓝衫人的面目一个个浮现,令她紧张之极。 这时,“吱咯”一声,房门被什么人打开了。 环儿大张着嘴,心跳加快。 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往上传。 幸好,除了开门声,而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姑娘,姑娘。”刚才的叫声又轻轻响起。 叫声就在门外。环儿侧耳细听,这声音像是凌虚宫主的,又不太像。 “姑娘,姑娘。”环儿终于站了起来。 尽管她不敢确定这是凌虚宫主,但她断定这人是在叫她。 与其在这里紧张不安,不如前去看个究竟。 那人似乎知道环儿已起身,叫声渐渐远去。 环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循声跟去。 房间里暗无天光,走廊里还有极暗的微光。 光影里,环儿看到前面有一人影活动。 由于太暗,她分不清那是人影还是光影。 但环儿还是随那影子追过去。 周围很静。 静得仿佛偌大的旅店没有一个活人。 静得连杨树的枯叶飘落的声音也能听见。 前面是转弯。环儿怕影子忽然不见。 不知不觉走得很疾。 忽然,她果真听到了院子里树叶飘落的声音。 仔细听,却是一声叹息。 谁在叹息? 环儿知道,叹息的人就在弯道的那边,只要再跨一步,她就能看到这个叹息的人。 可惜,她永远无法知道了。 就在环儿的身体将转未转之际,只觉得胸口一麻,双腿发软,晕了过去。 环儿是被另一双手推醒的,仍是一片漆黑。 “唐前辈,我这是在哪里?”环儿神志稍清,已知道推醒她的是唐九剑。 “果然是你,环儿。”唐九剑有些兴奋地,用力摇着环儿的双肩。 “前辈,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里?会不会死?”环儿语不成声地:“前辈,你一定要救我,救我出去,我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 唐九剑拍着环儿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接着又道:“环儿,我不是叫你呆在房间里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环儿便将遭遇说出来,他最后道:“前辈,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要受这么多折磨?” 唐九剑忽然恨恨道:“一定是他。” “谁?” “凌虚宫主。” “前辈以为这一切都是凌虚宫主安排的?” “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困在烟波楼!” “这是烟波楼吗?”环儿急道:“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唐九剑离开顺风客栈到烟波楼想看看这里是否真有八个被杀的蓝衫人,结果,唐九剑刚刚上楼,就遭人暗算,被困在烟波楼的一个地窖里。 “那么前辈,你有没有看到死去的蓝衫人?” “没有,一个也没有!” 唐九剑加重语气道:“凌虚宫主一开始就是骗你的,他救了你两次,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环儿一时没了主意,小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呢?” “当然是想接近你,骗取你的同情,然后……” “然后怎样?” 黑暗中,环儿的手忽然被唐九剑抓住,他喘气道:“环儿,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你长得这样美丽,天下有多少人会动心!” 环儿抽回自己的手,羞道:“前辈,这……” “一定是这样的!”唐九剑道:“他先是博取你的感激,然后再想办法拥有你!” 环儿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如果能看见,她的脸颊肯定绯红。 唐九剑又道:“环儿,你想想,凌虚宫是江湖中杀人不眨眼的组织,他们为什么个个都是瞎子? “就是因为他们杀的人太多,害怕看见被杀者绝望的神情。” 稍停,唐九剑接下去道:“凌虚宫有一个规矩,凡是加入该组织的人都必须刺瞎双眼。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组织的残忍和阴险。 “这样的人,他能够不顾自己的性命而救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吗?” 环儿无语。她觉得唐九剑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一点没道理。 因为,唐九剑所说的,跟他见过的凌虚宫主一点也不一样。 “只要日后再遇到凌虚宫主的人,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唐九剑字字有声。 环儿却道:“我打赌输给凌虚宫主,答应为他做一件事,不知他要我跟他在一起干什么……” 沉默了一会,唐九剑道:“环儿,真相未明之前,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这件事暂且不提,咱们还是想办法出去再说。” “嗯。”环儿应了一声,关于凌虚宫主,她心里十分矛盾,可嘴上却说:“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这时,环儿听到头顶“轰隆隆”一阵巨响,连身子也摇晃起来。 雷声震地。 唐九剑道:“雷打得这么响,不知雨下了没有……” 环儿想站起来,双手撑地,却使不出半分力气,惊道: “前辈,我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唐九剑叹道:“我也一样。” “那我们不是死定了!”环儿悲伤道。 “既然我们可以活到现在,一定能够活下去的。”唐九剑道:“他们最多会弄瞎我们的双眼。” “啊!”环儿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叫道:“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在一个漂亮女孩看来,没有了美丽的眼睛,确实比死了更难受。 唐九剑话音刚落,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道:“你们真是明白人,凡是到烟波楼地窖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可以睁着眼睛出去。” 听声音,此人就在他们跟前,而在此之前,环儿和唐九剑丝毫没有发觉。 看来,这个人的武功实在不弱。 唐九剑颤声道:“你是谁?” “我当然是瞎子,是你发誓要碎尸万段的瞎子。”阴阴的声音冷笑不止。 “怎么样?是不是很害怕?哈哈哈……天下又将多了两个瞎子了!” 瞎子的冷笑令环儿打个寒颤。 唐九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原来烟波楼是凌虚宫的总坛,怪不得凌虚宫主可以同时杀了八个蓝衫人而又能够逃脱无极老人的追击。” “你想到了什么?”黑暗中瞎子道。 “那八个蓝衫人根本不是凌虚宫主杀的。” “天下除了凌虚宫主,谁还有能力一招杀死无极老人门下八个蓝衫人,而且,普天之下,除了凌虚宫主,没有第二个人懂得‘彩霞满天’这一天下绝招。” “天下本来没有真正的绝招,如果有,凌虚宫主早就称霸武林了。” “凌虚宫称霸江湖,那是迟早的事。” “你是说,凌虚宫主也想做武林盟主?” “不是想,而是一定能。” “这么有把握?” “当然。” “你有没有听说过九剑归一,天下无敌这句话?”唐九剑笑道。 “听说过,只是……”黑暗中瞎子也笑道:“从今以后,九剑再也不能归一了。” “你大概忘了今年闰九月。”唐九剑道:“九月初九虽过,但还有一个九月九,下个月的九月九,九剑一定可以归一,邪恶者的头一定会落地。” “哼,十天之前这种话还有人信。” “为什么?” “因为十天前,唐九剑被杨羽杀死了。” “江湖谣传你也信?” “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东西,但不会不相信杨羽的刀。” “杨羽的刀天下第一,但也有失手的时候。”唐九剑缓缓道:“唐吉并没有死。” 顿了顿,又道:“唐九剑不仅活着,而且就在你面前。” “你……你是唐……”瞎子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周围一片寂静。 良久,环儿道:“他走了?” “不,他死了。”唐九剑道。 “什么?死了?”环儿不知是惊是喜,声音都变了:“他怎么会死的!” “当然是我杀死的。”唐九剑静静道。 “你……你不是什么力气也没有吗?” “我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但坐着也可以杀人的。”唐九剑说着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不杀了他,他会弄瞎我们的眼睛的。” 第10章 黄昏美女(7) 顿了顿,接道:“既然可以进来,一定可以出去,环儿,咱们爬着去找出口。” “是,前辈。”环儿说完,果真跪着往前爬。爬了两步,忽然摸到一个硬物,环儿手掌摸索,“啊”的叫了一声,因为她摸到了冷冰冰的一张脸。 显然,这是一个死人,是刚才被唐九剑杀死的凌虚宫的瞎子。 环儿叫声未已,只觉眼前骤然一亮,一烛如豆,托在一人掌心。 烛火微弱,但在黑暗中它显得光明无限。 环儿首先看到坐在他身侧的唐九剑一脸的惊讶,接着,只听唐九剑说道:“你是不是想带我们出去?” 环儿望去,见托着蜡烛的人脸神森然,赫然也是凌虚宫的瞎子。 瞎子的脸朝向唐九剑,说道:“你说你是唐九剑?” 唐九剑不答,而是问道:“刚才你也在这里?” 瞎子道:“你的剑很快,但我还是不敢肯定。” 唐九剑笑道:“所以你想看看清楚,我的剑法是不是九剑归一剑法?” 瞎子道:“没错。” 唐九剑道:“可惜,天下没人能看清九剑归一剑法,除非是死人。” “你说我是死人?”瞎子咧嘴笑。 唐九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只猜对一半。” “哦?”瞎子道:“你真的以为可以杀得了我?” “我当然杀不了你,但有人会来杀你的。”唐九剑道。 瞎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未绝,黑暗中亮起许多灯火。 火光如豆,一字排开。 环儿望去,仿佛这是一条通向外面的出路。 瞎子笑道:“你是说,有人会从外面进来杀了我?” 唐九剑望着环儿,道:“这里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来抢她的人何止一个?” 瞎子道:“天下哪有人见人爱的东西。” 唐九剑道:“在瞎子眼里,当然没有漂亮的东西。” “你是不是觉得瞎子不好?”瞎子的声音如刀。 “不好。”唐九剑干脆道。 “你想不想做瞎子?” “不想。” “可惜已经晚了。”瞎子道:“如果你不想做瞎子,只能做死人。” 顿了顿,又道:“可是我想,就算天下都是瞎子,也不会有人想死。” “你错了。”唐九剑道:“这里就有一个不愿做瞎子宁愿死的人。” “你是说这位姑娘?”瞎子稍稍转身,对着环儿。 环儿有些惊恐,她望着他漆黑的双目,想逃离,只是她无力站起来。 瞎子说道:“就算有人想死,也不会让她死的。” 环儿道:“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你是我们宫主喜欢的姑娘。” 瞎子说了几句话后,环儿心中一动,脱口道:“就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瞎子点头,道:“宫主叫我好好保护你的。” “保护我?”环儿不解道:“难道谁要杀我?” “杀你的人不知有没有,但抢你的人却有。” “谁抢我?” “就是他。”瞎子一指唐九剑道:“他不是个好人,姑娘不要跟他在一起。” “这不关你的事。”环儿道。 “宫主的事便是我的事。” “这怎么是宫主的事?” “因为宫主喜欢你,而且,他救过你的命。”瞎子道。 “跟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环儿往唐九剑身边靠去。 “对不起,你已经答应跟宫主在一起了。” “了”字一落,瞎子疾伸指,点中环儿的穴道,令她无法动弹。 瞎子的身手,竟是来去无踪影。 如果他要杀她,那是举手之间的事。 唐九剑也看呆了。 瞎子缓缓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唐九剑,但从今天起,唐九剑不复存在,天下多了一个瞎子。” 瞎子话音未落,唐九剑抢先笑道:“不!从现在起,天下又少了一个瞎子!” 环儿只觉眼前一闪,唐九剑的身躯轻飘飘掠向瞎子。 他的剑,似一团暗影,缠住瞎子的咽喉。 环儿瞪大眼珠:唐九剑明明还没有起身的力气,怎么忽然间…… 正在环儿惊讶之际,黑暗中那一排烛火,转瞬间已是全部熄灭,只剩下离他最近的那一支依然亮着。 烛光依然如豆。 托着蜡烛的瞎子表情依旧。 瞎子道:“唐九剑走了。” 环儿一脸的茫然,喃喃道:“那排蜡烛怎么会熄灭的?” 瞎子道:“被血浇灭的。” “谁的血?” “瞎子的血。” “瞎子的血怎么会浇灭蜡烛?” “唐九剑的剑刺穿了他们的咽喉。”瞎子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他也说错了,从现在起,天下少了一个瞎子。” 环儿终于明白发生的一切,说道:“你为什么不死?” 瞎子道:“唐九剑是聪明人,如果他杀了我,便逃不出去。” 接着又道:“而我,一定要活着保护你的。” 良久,环儿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 “这只有宫主才能决定。”瞎子忽然也吹灭了蜡烛,眼前顿时漆黑,瞎子说道:“你这么急着出去,想找谁?” “柳公子。”环儿刚说完,头顶“轰隆隆”又一阵雷响,瞎子道:“暴雨终于来了。” 大雨说来就来,柳公子躲进船舱,听暴雨如珠,击打着船篷。 大雨过后,柳公子从船舱里出来,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周静悄悄的,木浆划水的声音给人一种更加寂静的感觉。 柳公子双眉紧锁,随即又舒开了。 黑暗中,柳公子对瑾小雾说:“这条隧道,起码有一千五百米。” “对,刚好一千五百米。”船舱里传来瑾小雾的声音:“等下你看到月亮,便是出处。” 柳公子抬头,空中一轮圆月,正如柳公子心里盘算的那样非常丰满,非常大度地俯望着,端坐着。 柳公子不仅看到了月亮,也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一眨一眨,像调皮的眼睛。 柳公子发现今天夜里的星星特别繁多,特别硕大,而照理,月圆之夜,星星是不会这么灿烂的。 “那些混浊一点的是灯火,不是星星。”瑾小雾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他身后。 “灯火?”柳公子这下真的很惊异:“你是说,这数不清的星星点点是从窗子里映出来的灯火” “你看见的这地方叫做忘忧谷,这里的灯火彻夜不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姐的丫头。”划船的老汉说。 柳公子的心开始兴奋起来。 没等柳公子兴奋的心情继续下去,柳公子只觉胸口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出手的人不是离他最近的瑾小雾,而是小船另一端木头一样的划船的丫头。 醒来时,柳公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这是一张非常柔软且非常大的床,整间房子里,除了这张床,什么也没有了。 如此简单的卧室,很难想象是少女的闺房。 可是,柳公子闻到了那种只有少女才可能有的芳香。 柳公子一定是躺在谁的闺房里了。 柳公子睁眼四处张望,搜寻,终究找不到任何足以说明问题的东西。 雪白的墙壁上哪怕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柳公子真的不愿从这张柔软的大床上起来。 可他这时非起来不可。 因为,他听到了一丝细细的琴声。 琴音在他耳边萦绕,却看不见弹琴的人。 他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一扇门或一口窗。 没有门,他是怎么进来的? 没有窗,这光线又是怎么进来的? 柳公子越发惊异。 而外面的琴音也越来越清晰。 如流水,舒缓的旋律令他无比畅快。 他听得出来,这是一首唐代有名的晨曲。 柳公子双手不经意地往白墙上按去。 只听“哗”一声轻响,四面墙壁同时滑落。 柳公子眼睛一亮,原来,这雪白的墙只是蚊帐而已,一般的蚊帐悬挂屋顶,罩住睡床,这里的蚊帐却做成墙壁,光线可以进来,里面却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蚊帐一落,柳公子眼前一亮。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卧室,足足有普通卧室的十倍大。 他躺着的这张大床,在卧室里显得非常小。 卧室的地是木板制成的,墙壁却不用木头,只用彩色的窗帘布围绕一圈。 卧室里除了透明的茶几,还有一个精致的梳妆台。 这么大的卧室,只摆了这两件家什,并不显得空荡,反而让人感觉这样的摆设考究之极,再也无法挪动一分一厘。 就在茶几和梳妆台的旁边,一道栏杆弯弯的,极其巧妙的蜿蜒而过。 栏杆围着一个水池,水池里的荷叶莲莲。 没有风。 荷叶与荷叶之间就像在私语。 卧室里可以摆设任何盆景,却从未见过在房间里摆上一个水池加一池的莲荷。 在硕大无朋的碧绿的荷叶间,一位少女端坐着,琴声就从她的手指下逸出来。 那少女见他起来,莞尔一笑,说:“公子醒了。” 柳公子也朝她一笑:“多谢小姐的妙曲琴声。” “可别这么说。”少女连忙说道:“我不是小姐,我只是小姐的丫头而已。” “你们这里到底有多少丫头?”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小姐的丫头。”少女说:“柳公子除外,你是小姐的客人。” “这是什么地方,谁的卧室?”柳公子问道:“是不是小姐的卧室?” “这是忘忧谷,这个卧室是丫头的卧室。” “丫头的卧室即如此豪华,小姐的卧室又该怎样了?”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连小姐的卧室都未曾进去过?” “是的,我还没有资格进入小姐的卧室。” 少女说着站起身来,轻轻一点,白色的身影越过荷叶。 柳公子赞了一声:“姑娘好身手。” 少女拿起茶几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递过来:“与柳公子比起来,还差得远。” 柳公子这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少女,见她楚楚动人,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 “这样的房间才配住你这样的人。”柳公子并不客气,接过酒喝了,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小姐?”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家小姐没有吩咐过,我醒了就带我去见她?” “没有。”少女说:“小姐只吩咐我,你醒了就叫你喝酒。” “你是说,除了喝酒,我什么事都不能干,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不能。” “如果我要走呢?” “难道这里不好吗?” “这是你的房间。” “可你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躺了六十个小时了。” 柳公子心中暗惊,没想到自己已六十个小时不省人事,可他并不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已害得你两天两夜不能睡觉,怎好再打扰你呢?” “小姐的客人,就是丫头的主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再躺上三天两夜。”少女说:“我也可以再为你弹三天两夜的琴。” 少女已经为他弹了三天两夜的琴! 柳公子不禁又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说:“可我实在不愿打搅你,你也应该休息休息了。” 柳公子的话刚说完,少女真的慢慢闭上眼睛,倒在那张她自己的床上。 也许,少女在停止呼吸的最后一秒钟也不明白,柳公子在喝了毒酒之后,还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法击中她的要害。 柳公子看着慢慢倒下的少女,嘴角微笑,自语道: “你不能带我去见小姐,只有自己去找了。” “你不能带我去见小姐,只有自己去找了。”柳公子的话刚说完,有一声音接着说:“你不该杀了丫头,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我。” 不用回头,柳公子知道说话的是瑾小雾。 “不杀丫头,小姐怎么会出现呢?”柳公子转身,果然看见瑾小雾坐在梳妆台的小凳上,一双纤手理着乌黑的长发。 瑾小雾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说:“我带你到这里,并不是叫你来杀人的。” 柳公子无话。 瑾小雾又说:“如果你不出手杀人,或许还有机会走出忘忧谷,可现在……” “现在怎样?”柳公子闻言大吃一惊,一用劲,浑身竟使不出半分真力。 “喝了‘酥骨散’的人本应马上躺下,如果你听丫头的话,再躺三天两夜,你或许就有救了。” 瑾小雾说:“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太莽撞、太自信、又太不相信别人。”